半澤直樹4:銀翼的伊卡洛斯 第三章 金融廳的瘟神

1

那個男人,任誰隻消看上一眼,都會引起輕微不適,同時又感到周身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壓迫感。他雖然舉止優雅,散發著一股上層精英的氣息,但是瞳孔深處射出的難以掩飾的惡意和冷酷卻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黑崎駿一正在東京中央銀行的某間會議室裡大擺龍門陣。他用銳利得仿佛要殺人的眼神,掃瞭一圈圍在辦公桌周圍的銀行職員,騰地從椅子裡跳起來。

“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人,是哪位啊?”他說話不講任何禮節。黑崎這種粗暴的說話方式,與其說是單刀直入,更像是總在跟誰置氣一般讓人覺得刺頭刺腦,而且還是那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娘娘腔。現在,這種語氣已經成瞭黑崎的特色瞭。

“是我。”

聲音一出,黑崎的目光立即緊緊黏瞭上去。那眼神令人想起發現獵物的爬行動物。

“哎喲,原來是你呀。”

黑崎嘴唇微翹,露出一絲陰沉沉的笑意,一雙妙目閃著精光看向半澤。

“報上名來吧。”

顯然是明知故問。一介銀行職員的名字而已,對他來說,嘗試去記住名字,是對自己自尊心的侮辱。

“我是營業二部的半澤。”半澤站起來答道。

“營業二部?”黑崎不滿地重復道,“我記得,你們銀行的營業二部,不是負責資本系列的上市公司嗎?”

“因為更換瞭負責人。”還沒等半澤開口,坐在黑崎邊上的紀本插嘴道,“管轄權從審查部移交到瞭營業二部。”

“算啦,反正把業績惡化的客戶交給你也還蠻適合的呢。”黑崎對自己的挖苦之詞頗為得意,抖著溜肩哧哧壞笑。突然他臉色一收,說道,“言歸正傳。你們上次對帝國航空追加貸款的時候,按道理是不是應該對他們的重振計劃的可行性進行探討啊?”

黑崎的問題直接沖著半澤而來。

“當時,還不是我負責,所以……”

前任負責人曾根崎也坐在桌前。本來這個問題應該由當時的負責人曾根崎出面回答,但是他卻老僧入定般一副一無所知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來這裡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就在這時——

“所以呢?到底怎麼樣!”黑崎一邊尖著嗓子怪叫一邊手敲桌板,會議室的空氣瞬間凝固瞭。

銀行的行業許可由上級統一管理,所以必須按照其主管部門金融廳的方針開展經營活動,銀行是絕對不能忤逆金融廳的。也正因如此,在檢查官中,那些一不小心就暴露出卑屈的官差脾性,習慣仗著權威虛張聲勢、作威作福的無聊之輩也真不在少數。

在那群宵小之中,這位黑崎又偏偏是奇葩中的奇葩。首先,他曾經把AFJ查得直接破產,由此被貼上瞭臭名昭著的惡名標簽而轟動銀行界。此外,據說他的父親曾作為政府財務官員因受銀行牽連而遭到貶職,正是有這層私人恩怨在,所以他檢查起來總是極盡嚴苛酷烈。

“我記得剛才是你自己說現在是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人吧?”黑崎語氣尖銳,“以前沒負責就可以一無所知?這是什麼借口?”

明明是曾根崎負責時候出的事情,可是他偏偏在那裡裝聾作啞。

“實在抱歉。”半澤瞥瞭一眼曾根崎那張無動於衷的側臉,無奈隻得接口致歉,“關於您剛才詢問的那件事情,敝行當時對重振計劃的可行性,是進行過探討的。”

“都探討瞭些什麼?”

可能是由於乖僻的性格,黑崎問題總是有點兒故弄玄虛。

“您的意思是?能不能說具體些?”

“哎呀,就是說你們探討完以後,帝國航空的業績怎麼樣瞭?有沒有實現既定目標啊?”

“沒有——很遺憾。”

聽到半澤的回答,黑崎臉上瞬間堆起瞭幸災樂禍的笑容。

“我來給你們歸納一下,也就是這麼回事咯。在上次追加支援貸款的時候,貴行探討瞭帝國航空的重振計劃,而且相信他們的計劃具有可行性,所以支付瞭貸款。結果,不出幾個月的時間,帝國航空的業績還未達到預定目標就已經大幅下滑。這是什麼原因啊?”

“原因有這麼幾個。”半澤拿起瞭手頭的資料,“其一,受美國金融危機影響,導致不可預測的經濟衰退,旅客也因此意外減少。新加入市場競爭的LCC(廉價航空)也分流瞭部分旅客。還有結構重組的延後導致成本改善的推遲……”

“好難看的借口啊。你不覺得丟臉嗎?”黑崎打斷半澤的話頭,故意擺出一副誇張的吃驚表情,“金融危機導致的經濟衰退的確是有的,不過結束得比預想的要早。你不妨睜開眼看看其他上市企業的情況,他們雖然也遭遇瞭業績惡化,但是危機結束後經營狀況卻迅速好轉,把影響限制在瞭最小的范圍內。敢把這個拖出來當借口的,也就是那些經營能力有問題的企業啦。就算是LCC,你們也早該料到他們遲早要入局競爭。我說得沒錯吧?”

“您說得沒錯。”

不得不承認,半澤自己也覺得,當時帝國航空制訂的重振計劃太天真瞭。但是,當時任負責人的曾根崎卻判定沒問題,所以才通過瞭會簽文件。被人抓住瞭這點要害,根本沒辦法反駁。

“還有,你幹嗎把重振延後抬出來當理由?你們不會相信那個所謂的重振能起什麼作用吧?總之——”

此時的黑崎,睨著眼掃視瞭一圈並排站在他左右的十個下屬檢查官,以及坐滿會議桌的近二十名銀行職員。

“你們到底是怎麼看的重振計劃,我看都是瞎瞭眼吧!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就在這裡攤開瞭說!”黑崎越說越重,“你們這些人,連審查一傢企業重振方案的能力都沒有。就這樣的水平,還敢斷定之前專傢會通過的帝國航空重振方案能起作用,還敢反對特別調查委員會提出的重振方案。這次聽證會,我就是要揪著你們這些自相矛盾的地方,徹徹底底地搞清楚。你們都給我記著!”

黑崎像個暴君一般喋喋不休地演講一番,然後一聲斷喝:“島田!”

旁邊一個體格健碩的男子立馬站瞭起來。這名男子年輕力壯,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的長臉,酷似復活節島上的摩艾石像。

“把資料都拿出來!”

兇巴巴的島田一聲令下,田島馬上站起身來,領著一幫人把裝滿帝國航空相關資料的紙箱,一箱箱搬到瞭島田的面前。

“今天,正好也讓我見識見識你們工作的樣子吧。”

島田忙著把排列在桌上的資料拉到自己面前,黑崎則在一旁繼續說道:“還有,你們的見解——呃,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能不能說出什麼像樣的見解來——回頭我也要一一詢問,你們做好心理準備。解散!”

黑崎駿一大早就不請自來地沖進銀行,剛把相關人員召集起來,連個自我介紹也沒有,結果又任性地直接宣佈解散瞭。

“這是唱的是哪一出啊?”一臉蒙圈的田島一邊從會議室往回走一邊嘀咕道。

“那可是我們銀行界的瘟神啊。小心點兒,田島。”來到走廊的半澤說道,“那傢夥不是一直聲稱自己的真正目的是要推動銀行業的正常化之類的嘛。其實就是要把銀行搞垮。一個不小心,就會被他使絆子。”

“不是吧,這也太胡來瞭吧!”

正當田島愁眉苦臉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招呼:“辛苦啦,半澤。”

兩人回頭一看,隻見曾根崎面帶嘲諷地站在那裡。

“我可是在竭盡全力為你加油鼓勁呢。”

他伸手“嘭嘭嘭”地拍瞭拍半澤的肩膀,腳不停步地就要走,那德行仿佛是個沒事人一樣。

“喂,曾根崎。”半澤沖他的背影喊道,“剛才你自己為什麼不回答?上次的貸款可是你負責的工作。”

“對哦。”曾根崎臉上裝傻,說道,“但是,現在的負責人可不是我,而是你,半澤。剛才黑崎審查官不是說不要以為換瞭個負責人就可以有借口一問三不知,行不通的。”

“你這傢夥,什麼時候成瞭金融廳的人瞭?”

聽到這句話,曾根崎臉上嘲笑的表情消失瞭,毫不掩飾地暴露出敵意。

“不管金融廳的人怎麼說,在銀行就要對自己的工作負責到底,這是原則。不要心存僥幸,以為自己是後來換上的負責人就可以新官不理舊賬,門兒都沒有。不是這麼快就想當逃兵瞭吧。真是個丟臉的傢夥。”

曾根崎嘴硬地倒打一耙。

“是不是當逃兵,我們等著瞧。但是你給我記好瞭,你留下的那些爛攤子我一定會讓你自己去收拾。”

“你這麼說我可不能當作沒聽到瞭。我的工作哪裡留下爛攤子瞭?你這是對我們審查部的挑戰。”

“挑戰?這是在高於自己的對手面前才用到的詞兒吧。”半澤冷冷地說道,“其他方面如果實在不行也就算瞭,至少要把日語說正確瞭吧?事情辦成那樣,連自己負責的客戶現在也要我們來善後。”

“你胡說些什麼。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找的那些借口,在這次聽證會上行不行得通。”

曾根崎極盡諷刺挖苦。

“所以說,你就給我閉上嘴在一旁看好瞭。還有,你要是不想出聲的話,以後的會議就不麻煩你出席瞭。太礙眼!”

說完,半澤向一直呆立在旁邊,看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打嘴仗的田島使瞭個眼神,快步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2

“這份人員裁減數量的依據是什麼呀?”

黑崎的聽證會是從下午三點開始的,現在已經過去將近兩個小時。一開始,黑崎就揪住東京中央銀行在上次的追加貸款中制作的重振計劃窮追猛打,吹毛求疵地不停質問。

“重振計劃最初制訂瞭撤銷航線的業務收縮方案,並據此針對各個流程環節可能產生的多餘人員數量進行探討,最後匯總全公司的情況形成瞭這份數據。”

黑崎一臉不高興地看著半澤。

“就這樣?有沒有經過員工工會的認可?”黑崎逐漸抓住瞭對方的痛點。

“沒有。因為在計劃制訂出來之前,沒辦法和工會進行交涉。”

“帝國航空有多少員工工會,你心裡應該清楚吧?”

“當然。”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工會和公司之間是相互對立的?”

“知道。”

“所以說——”黑崎突然把聲音提高瞭八度,目光也變得尖銳無比,“這樣一份人員裁減方案不可能這麼輕易地讓工會通過,這用腳指頭都應該想得到吧?還是說,是你們擅自斷定這份計劃具有可行性?你們也太隨意瞭!”

“公司也非常重視和工會進行精誠的交涉。困難我們是知道的,所以才說要把重組方案做成一份鐵案,這樣更有利於——”

“是誰大言不慚說做成鐵案的?”黑崎用指尖點著放在桌面上的文件,打斷瞭半澤,“我都說瞭沒有依據。這樣一份毫無根據的數字,你們都敢斷定它具有可行性。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誤導帝國航空的重振計劃啊。這件事,先給我認瞭。”

黑崎指責的目光緊盯著半澤。

空氣沉靜得像灌滿瞭鉛一樣,黏稠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和金融廳的人隔桌相對的,除瞭半澤一眾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成員,還有相關部門的長官。坐在首席的是紀本,他從始至終都滿臉陰沉地抱著胳膊。背後靠墻的椅子上並排坐著包括渡真利在內的各相關部門的次長們,他們都神色緊張地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曾根崎的身影居然也在其中。聽證會開始的前一刻,他亦步亦趨地跟著紀本走進會議室,故意避開半澤的視線坐在瞭紀本身後的位置。不用特意回頭確認也知道,他一定在那兒對半澤的處境幸災樂禍。

到目前為止,面對金融廳的指責,銀行一方都用合理的說明對付過去瞭。但是,這種均衡正在被打破,在座的任何人都心知肚明,無形的天平正向黑崎一方傾斜。

“對於帝國航空的業績預測,你們的判斷錯誤,這是事實吧?你們的授信判斷根本就沒有發揮任何作用。怎麼樣,還有什麼好說的呀?”

“之前的授信判斷的確有欠考慮的地方,這是事實。”面對黑崎的質問,半澤回答時明顯地感覺到從前後左右的同事們那裡傳來的無聲嘆息。

“那你就道歉啊。”黑崎說道,“因為拜你們所賜,我們金融廳可是背著對帝國航空的授信方針放任不管的黑鍋啊。搞得我們也很狼狽啊。”

這句話終於圖窮匕見地揭露瞭黑崎這次調查的真正目的。坐在半澤旁邊的田島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厭惡。

黑崎這次過來,既不是出於對東京中央銀行的授信運營情況心懷不安,也不是出於對航空行政的擔憂惦念。

沒錯,他是為給自己找回面子而來的。

對帝國航空的授信額度之所以會膨脹到今天的程度,對該公司的經營慘狀之所以沒能踩住剎車,完全是因為銀行——這次調查黑崎打算坐實的就是這一點。

“到底怎麼樣啊?!”

黑崎的話就像鞭子一樣在會議室沉默的空氣中抽開瞭一道口子,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半澤的身上。

“非常抱歉。”

半澤一道歉,黑崎的臉上就漾開瞭勝利而自得的微笑。般若一般的面容因為笑意,撕裂成瞭一張支離破碎的醜女假面。

“這就對瞭嘛。不過,單憑你在這裡道個歉,可是解決不瞭問題的呢。”

半澤真想懟一句,那幹嗎要人道歉啊?但黑崎的意圖還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關於這件事情,稍後金融廳會給你們下達整改意見書。我是這麼打算的啊。”

就針對帝國航空一傢公司的授信方針下達整改意見書,這種做法前所未聞,堪稱特例中的特例。

“在這之前,你們得把有關的情況說明提交上來。當然瞭,需要行長署名啊。”

最後一句話,是對就近坐在旁邊的紀本說的。紀本細聲細氣地應承瞭一聲,轉過臉對半澤怒目而視。礙於黑崎在場,紀本強忍著隨時準備噴薄而出的怒火。

意想不到的是——

“情況說明書,要多少我給你寫多少。”

半澤的一句話,馬上讓黑崎臉色突變。

紀本一下子挺起瞭身子。半澤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沒有理會,繼續往下說:

“但是,從我們這方面的理解來看,在過去金融廳的審查中,已經認定我們對帝國航空的授信判斷並不存在任何問題。”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正是因為你們提供的資料不準確,所以才誤導瞭我們的結論,不是嗎?”黑崎言辭激烈,“剛才低頭道歉說的對不起,到底算什麼啊?”

“我剛才的道歉,隻針對以前在授信判斷上的欠考慮。”半澤說道,“但是,當時你們在檢查授信狀況的時候,我們也向貴廳遞交瞭資料。所以,我們認為你們對我行的授信方針已經進行瞭充分的瞭解。”

“哼。”

黑崎揚起下巴,雙眼瞇成瞭一條細縫。圍坐在兩旁的金融廳官差們,此時也都恨得咬牙切齒。一個個看上去全都是幫著黑崎為虎作倀的看傢狗。面對一眾官員氣勢洶洶的目光,此時的半澤反而坦然回視。

“那,你的意思是,你們已經向我們提交瞭所有必要的情報瞭?”

“正是如此。至少,在當時的時間節點,我們把手上的情報都準確無誤地交給瞭你們。”

半澤特意強調瞭一下準確無誤。之後,馬上轉頭朝向背後的曾根崎問道:“對吧,曾根崎?”

“啊?不是,那個……”

對內霸道如虎,對外卻軟弱如鼠的曾根崎,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方寸大亂。

“給我好好回答!提交瞭正確的資料,對吧?”

“是,是的。”在半澤的叱責下,曾根崎吞吞吐吐地答道。他一看四周,不但黑崎在一旁怒目而視,會議室所有人的視線也都投到瞭他的身上,曾根崎臉都嚇青瞭。

“情況就是這樣,黑崎先生。”半澤說道,“事到如今,再把當年的決策怪到我行頭上的話,我們也會很為難。當然瞭,關於這件事我們會寫一份詳細的情況說明的。”

“哦,這樣啊。”

黑崎盯著半澤不放,突然大喊一聲“島田”。一旁的摩艾石像男趕忙抽出一份文件遞瞭過去。

“這就是當時檢查的時候,你們銀行交給我們金融廳檢查官的文件資料。既然你剛才說得那麼信誓旦旦,那不如你親眼來看一看怎麼樣?”

黑崎把夾子裡的資料遞給島田,這個摩艾石像男立馬起身拿到瞭半澤面前。

是一份關於帝國航空的審查資料。

“那份資料上,寫著當時帝國航空制訂的重振方案具體內容。有關於撤銷航線的,還有減少航班的,以及劃定人員裁減數量的等等。看看吧。”

都是上次金融廳來檢查時候的資料。“現在馬上就看。”田島一邊說一邊從半澤那裡拿過資料,對著那幾條看瞭起來。

“二十條虧損的航線予以撤銷,十條航線減少三成的航班,人員裁減五千人……”

聽到這一串數字的黑崎,若無其事地點瞭點頭。

“對瞭,那些就是你們報給我們的數字。不過,檢查過後,帝國航空正式發表的重振方案卻是這樣的。島田!”

摩艾石像男捧著手裡的資料讀瞭起來。

“敝帝國航空,針對本次業績惡化提出如下重振方案——”

“讀那些廢話幹什麼啊!”

“對不起。”遭到叱責的摩艾石像男,慌亂地繼續往下讀,“撤銷十五條虧損的航線。然後是,減少一成的航班。人員裁減三千五百人。”

“知道我想說什麼吧?”

一直柔聲媚語的黑崎,突然揚手用力拍在桌子上,“還敢說你們的報告沒錯嗎?你們這是為瞭應付金融廳的檢查,故意捏造數據。這要怎麼解釋啊?回答我,半澤次長!”

不會吧。

就連半澤也大吃一驚,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田島。田島戰戰兢兢地站瞭起來。

“請允許我做個說明。我是營業二部的調查員田島,從上次的檢查開始,就一直在帝國航空項目負責小組任職。”

當時的重振方案中記錄的數字問題,的確不該由半澤來回答。本來應該由當時的擔當次長曾根崎來回答的,但是,現在的曾根崎卻擺著一副一無所知的嘴臉,正端坐在後排墻角的位置上。真是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

“報告上提到的關於重振的內容,是從帝國航空提交的報告中得來的,我們絕對沒有做任何的修改。但是,當時的重振內容還處於探討階段,與最終決定的重振方案內容產生出入也是很有可能的。”

“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是什麼時候發佈的?”

黑崎的提問並沒有針對某個人。田島慌忙到信用文件中翻找。這時摩艾石像男卻開口回答瞭:“是在檢查結束的一周之後。”

“開什麼玩笑!”黑崎暴怒道,“你是在告訴我,短短的一周時間,內容就變瞭這麼多嗎?”

“的確,是這樣的……”

坐在遠處的曾根崎將田島的窘境一一看在眼裡,但他始終無動於衷,保持著沉默。

“怎麼可能出現這麼荒唐的事情!”

歇斯底裡的黑崎一邊怒吼,一邊砰砰地拍著手中的資料。

“話雖如此……”

田島還想繼續反駁,這時摩艾石像男打斷瞭他:

“根據我們的事前調查,帝國航空已經證實,公司不可能在眼看就要發佈之前突然變更重組方案的內容。”

意料之外的麻煩狀況真是層出不窮。

“您所說的問題我們明白瞭。”半澤插話道,“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敝行查清楚後再向您答復。您看這樣如何?”

“你是不是還想蒙混過關啊?”黑崎雖然這麼說,但或許他自認為已經勝券在握,所以也沒有否決,“那好吧。如果還能有什麼東西可以反駁,就再給你一次機會試試。”

就這樣,那天的聽證會以一邊倒的形勢落下瞭帷幕。

3

“之後,我也多方打聽瞭消息。看來這次聽證會的背後,似乎有霞關政治勢力之間微妙角力的影子啊。”

渡真利到訪營業二部半澤的辦公室,是在黑崎聽證會開完當天的晚上八點多。

為瞭針對當天金融廳提出的各種事項和質問拿出答復報告,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小組正在加班加點,並準備徹夜奮戰。

半澤走到自動販賣角,買瞭兩杯咖啡,遞給渡真利一杯。他在一張空著的椅子前停下瞭腳步。靠窗放著一張迷你咖啡桌,從那裡望出去,東京火車站到八重洲附近一帶的夜景盡收眼底。

“說來聽聽。”

從大學時期開始就因廣闊人脈而號稱百事通的渡真利,在政府機關也掌握著強大的情報源。

“政府內部似乎已經有聲音在質疑,說是圍繞帝國航空惹出來的一系列事情,其根源在於不完備的金融行政體系。黑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對吧。”

半澤點頭表示同意。渡真利繼續說道:“對於前政權施行的政策,進政黨政權一直以來可都是全盤否定的,對於這次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也是一樣。更進一步說,聽說有人已經提出,要借這次對帝國航空事件中銀行支援的評估為契機,來重新確定金融廳今後的發展方向。”

“那些事情可從來都沒聽說過啊。”半澤說道。

“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已經有政治傢開始高調主張這種做法啦。”渡真利意味深長地看瞭一眼半澤,“知道是誰嗎?”

“難道是,白井?”

半澤的腦海裡浮現出上次造訪東京中央銀行時那道一身深藍色套裝的身影。

“正是。”

豎起食指開玩笑的渡真利說完,馬上換回瞭嚴肅的表情。

“不過,如果隻是白井一個人在那興風作浪的話,問題倒也不大。而且,國土交通大臣對自己管轄之外的金融領域指手畫腳,這種事情本身就容易授人以柄的吧。”

“你是說箕部?”半澤敏銳地問道。

“夠犀利!”渡真利肯定地答道,埋頭愜意地喝瞭口咖啡,“有瞭箕部這塊後盾,白井就敢挺身作戰撼動金融廳瞭。分管金融廳的金融擔當大臣,現在由有‘的場內閣短板’之稱的財務大臣田所義文兼任,他壓根兒就沒有整頓政府內部對金融廳批判之風的實力。所以,金融廳為瞭自證清白,才想到瞭搞這場聽證會。總而言之,那幫傢夥可是鐵瞭心要把對帝國航空巨額貸款支援的責任全部推到銀行頭上啦。說白瞭,就是半澤你的頭上。”

渡真利握著紙杯,伸出食指指著半澤說道:“如果這次聽證會認定瞭我們的貸款支援立場有問題,那麼就相當於否定瞭我們之前在獨立授信判斷基礎上做出的持續貸款支援行動。同時,銀行對帝國航空業績預測的評價也就失去瞭可信性。這樣一來,在反對特別調查委員會方案一事上,你就是拿出再多的依據,輿論已經一邊倒,沒有人再會相信銀行。最終的下場就是,在人們的眼中,銀行隻是為瞭維護自身的利益在拼湊借口罷瞭。到那時候,銀行也不得不吞下特別調查委員會要求的放棄債權這枚苦果瞭吧。”

“這就是白井的圈套啊?”

“喂,別不當回事啊。”對笑著低聲咕噥的半澤,渡真利一臉危機感,眉頭緊鎖地責備道。

“我可是聽說瞭,為瞭這回到咱們銀行來遞交意見書的事,金融廳可是下足瞭功夫,據說還邀請瞭媒體參加,準備正兒八經搞一個宣傳儀式啊。這不是明擺著想讓咱們行長在全日本國民面前低頭認錯嘛。”

半澤輕輕地咂瞭咂嘴。

“真的沒關系嗎?之前的聽證會,紀本常務好像在到處散播消息,說你對待金融廳的態度有問題。還說就是因為你刺激瞭金融廳,所以人傢才咬住不放,對我們窮追猛打。反正,就是找你麻煩就對瞭。雖然你這傢夥沒那麼容易被打垮,但還是小心點兒為好。前有黑崎,後有紀本,渡劫路上皆惡鬼啊。”

* * *

渡真利離開後不久,去帝國航空的田島就回來瞭。

為瞭回應當天聽證會上的質疑,田島拿著去年八月應對金融廳檢查的資料,前往帝國航空找山久瞭解情況。

“話怎麼都說不到一塊去。”田島向半澤匯報完事情的經過,歪著頭說道,“根據山久的說法,他們肯定向我們提交瞭與公開發佈版本一樣的重振方案,貌似就是這份瞭。”

田島拿出一份印著去年八月日期的帝國航空內部資料,“如果根據這份資料來看,我們向金融廳提交的數字的確就是錯的。我也當面問他,這不是發佈之前臨時變更的嗎?可是對方不承認。”

“當時資料是誰簽收的,知道嗎?”

“請看這個。”

說著,田島拿出瞭一份資料交接憑證的復印件。不過,那東西怎麼看都很難說是一份正式文件,上面印著一張名片的正反面。正面曾根崎的名字,反面則是雜亂的手寫痕跡,有日期、簽收的文件名等內容。

重振計劃書——

“這不是曾根崎嘛。居然用名片當‘收據’,簡直是開玩笑!”

半澤想起瞭聽證會上,那個一味裝傻的巨大身軀,心下一陣膩煩。

“有個問題不太明白,那傢夥今天到會場來幹嗎?”

很明顯,曾根崎根本就沒有半點兒要發言的意思。或許他來是為瞭期待看到自己如何被黑崎駁倒,但半澤總覺得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

“難不成,那傢夥有什麼事情放心不下?”

“莫非——是因為擔心這個收據的事情露餡兒?”

田島手指摸著下巴,陷入瞭沉思,“很有可能啊。畢竟,在上次金融廳的檢查中,如果對帝國航空的融資被‘分類’的話,那很可能成為曾根崎身上的污點啊。”

害怕被“分類”的曾根崎,在那種場合下為瞭應付過關,偽造一份虛假的重振方案也並非不可能。

“那個渾蛋……”半澤罵道,拿起電話撥通瞭曾根崎的號碼。

鈴聲響瞭兩遍,電話裡傳來曾根崎不耐煩的聲音。

“我是營業二部的半澤。現在有沒有時間?”

“正忙著呢。還有,如果是帝國航空的事情,我已經全部交接完畢瞭,有什麼問題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吧。”

“是關於帝國航空的事情……”

“我已經說過瞭,我拒絕摻和。”曾根崎態度傲慢地說。

“那好,那就到明天的聽證會上當面對質,怎麼樣?”半澤說完,電話那頭頓時陷入瞭沉默。

“你要不要一起來?”半澤扣上話筒,對田島叫道。

“當然。”

兩人一起快步離開瞭營業二部。

4

“到底幹嗎?你很麻煩啊。”

審查部樓層裡,大部分職員仍在緊張地加班,曾根崎則端著架子坐在位於最裡頭辦公室的位子上。半澤直接沖到他的面前。

“覺得麻煩的是我,曾根崎。”半澤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盯著對方的眼睛,“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不是你整理的嗎?為什麼數字會錯?”

“那個,主要是開投行提煉的。我隻不過是把他們得出的數據往上報——”

曾根崎還沒說完,半澤就把田島帶回來的重振方案舉到他的鼻子尖上。那是一份寫著正確數字的資料。

“那樣的借口,你以為可以蒙混過關嗎?”半澤瞪著曾根崎的大餅臉說道,“帝國航空的山久說,已經把同樣一份報告交到瞭你的手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清楚。”

瞥瞭一眼遞過來的材料,曾根崎的眼神動搖瞭一下。但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動搖的眼神馬上又隱藏在瞭無恥的厚顏之下。

“哎呀,不記得瞭啊。”曾根崎幹脆裝傻不承認,“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審查部每天都忙得像個修羅場,那種細枝末節的事情怎麼可能記得起來啊。”

“要說修羅場,我們也一樣。事情想不起來,隻能說明你記性太差瞭。”半澤一邊繼續說,一邊把當成收據的名片復印件猛地拍在曾根崎的辦公桌上。

曾根崎不由得咽瞭下口水,抬手擦瞭擦額頭上滲出的虛汗。

“這下想起來瞭?還是說這也是無關緊要的雜事啊,曾根崎?”半澤故意用驚訝的語氣說道。

“用名片代替收據的事情,你自己也總幹過吧!”曾根崎惱羞成怒地嘴硬道。

但是——

“不湊巧,我半次都沒有。”半澤冷冰冰地回答,“就是因為你總是用如此荒唐的做法應付工作,所以才會連曾經接收過這麼重要的資料也忘得一幹二凈瞭吧。不,我懷疑你不是真忘記,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曾根崎整個人癱坐在椅子裡,就像釘在上面似的一動不動。他用驚恐的眼神盯著半澤,而眼睛深處卻分明還在慌亂地琢磨著推托之詞。

半澤迎著對方的目光繼續逼問:“提交給金融廳的數字,是你給改掉的吧?”

“我?”曾根崎假裝意外地反問道,“我幹嗎要那麼做?首先,你連那份資料是不是我做的都還沒搞清楚吧?一般金融廳檢查的材料都是由調查人員制作,次長簽閱的。那樣的話,那份資料肯定是我當時的手下做的。你們營業二部的流程不也是這樣的嗎?”

“請等一下。”這時,田島忍不住插嘴道,“當時檢查的時候,我們都在應付海量的資產核定工作,根本沒有接觸重振方案。重振方案的相關資料,不是別人,正是你曾根崎次長準備的,不是嗎?”

“你說什麼?”曾根崎聞言一下子從椅子跳瞭起來,“你這傢夥,是想陷害我嗎?”

“次長您才是,拜托不要把責任推給部下啊。”島田也不甘示弱,“有本事就坦率地承認資料是您自己制作的。”

“你小子!”

曾根崎繞過桌子,向島田撲去。一旁圍觀的員工們慌忙趕過來勸阻。

“給我住手,曾根崎!”半澤迅速上前擋在兩人中間,不由分說地制止瞭曾根崎,“不管是誰做的,隻要蓋上瞭你的批準章,就別想逃避責任。這是銀行的規矩。就算換瞭擔當負責人,過去的責任也必須終身負責。”

就像被下瞭咒似的,曾根崎當場定在那裡一動不動。不安、憤怒,還有動搖。半澤迎著他五味雜陳的目光,繼續說道:“如果是你事先故意竄改瞭數字,最好在這裡給我坦白承認。不然,這件事情,我一定追查到底!”

半澤、田島,還有曾根崎在審查部的部下們,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瞭曾根崎一人的身上。

“你到底想幹嗎啊,半澤?”曾根崎嗤笑道,“的確,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是我簽收的也說不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我竄改過什麼數據。當然瞭,我也不記得曾經指示過下屬這麼幹。我隻不過是把資料上的數字原樣往上報告而已。如果你認為我在撒謊,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曾根崎看來是打算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瞭。

“既然這樣,你敢不敢把當時自己收下來的重振方案拿出來給我們看看?放哪瞭?”

“你說什麼蠢話啊?”曾根崎怒氣沖沖地喊道,“你才是帝國航空的負責人吧。剩下的文件當然全部都在你的手裡啊。要找的話,就把那些資料全部還回來,我一份一份地找給你看怎麼樣啊?”

他明知道手頭那些資料裡根本不可能有那份重振方案。

“你想說的就這些?”

“不是,當然還有啦。”現在的曾根崎用滿臉憎惡的表情看著半澤,“被金融廳的黑崎盯上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有這工夫把責任推給別人,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明天怎麼向他解釋,這才是為你好嘛。”

“好吧,明白瞭。”半澤平靜地說道,“這件事情,我一定會追查到底。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曾根崎的喉結上下蠕動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澤憤怒地瞪瞭他一眼,和田島一起快步離開瞭審查部。

* * *

“剛才,半澤找上門來瞭。”

曾根崎在紀本的辦公桌前剛一站定,就慌慌張張地打起小報告來。

“半澤?”

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的紀本,停下瞭手裡的動作,抬頭看著曾根崎。

“問我有沒有故意竄改向金融廳提交的重振方案裡的數據。”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從曾根崎身上收回視線,紀本又開始整理手上的東西。

“我說重振方案的數據就是那麼寫的。帝國航空的資料已經移交給營業二部,所以要查回去自己查。”

“就是。”紀本突然抬起頭說道,“很好。”

但是,本來就色厲內荏的曾根崎,在半澤面前就算再怎麼虛張聲勢,也掩蓋不住他內心翻騰的惴惴不安。

“可是,我擔心,萬一半澤真的把真相查出來瞭,那可怎麼辦?”

紀本把資料扔進抽屜裡,不慌不忙地關上,鎮定自若地往椅背上一靠。他抬起頭,像看著一個麻煩的包袱一般盯著曾根崎,一本正經地問道:“真相?”

“就是改寫重振方案的數據,那個——”

“哦?你給改寫瞭?”紀本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道,“你記錯瞭吧,曾根崎君。你是不是在做夢啊?”

“啊?做夢……”

或許紀本的回答太過出乎意料,曾根崎剎那間啞口無言。

“根本就沒有那回事。重振方案的數據,恐怕是帝國航空不小心哪裡出錯,把正在探討的東西交給你瞭吧。是不是?”

為瞭消化紀本話裡頭的意思,曾根崎足足花費瞭好幾秒的時間。繼而,他的臉上浮現出狡詐的笑容。

看著滿臉邪笑的曾根崎,紀本補充說道:“隻要拜托帝國航空的山久君鼎言相助兩句,不就可以輕松地打消半澤的疑問瞭嗎?”

“您說得太對瞭,常務。我這就回去,先告辭瞭。”

紀本目送著曾根崎告辭出去。

“真是個蠢貨。”直到辦公室的門重新關上,紀本才吐出瞭一句心裡話。

要想在銀行這種組織中活下去,最重要的既不是紙上的知識,也不是漂亮的學歷,而是智慧。

智者生存,庸者淘汰。

目送部下離去的背影,紀本更加肯定這一不言自明的道理。這是銀行的生存法則,推而廣之,也可以說是社會的法則。

* * *

“那個曾根崎次長究竟想裝蒜到什麼時候啊?”依然憤懣不平的田島對半澤抱怨道,“根本就毫無責任心!”

時間已經很晚瞭,在業務繁忙的營業二部,除瞭帝國航空項目負責小組以外,仍有許多員工留下來加班。

半澤靠在一張沒人的辦公桌旁,腦中一遍遍過著幾天來的各種交鋒。

“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能證明曾根崎竄改瞭數據嗎?”

與其說是在詢問田島,半澤更像在自言自語。

“如果能拿到曾根崎次長收到的資料,說不定就能證明瞭。但是如果坐實瞭竄改數據,那隻會讓我們吃到金融廳開的罰單,結果還是於事無補啊。”

“何止吃罰單那麼簡單,逃避檢查那是要負刑事責任的。”半澤說道,“不管是哪種結果,都必須把這個問題弄個水落石出。”

“頂多到時候盡量往‘錯誤’的方向上靠對吧。”田島徐徐道出的,卻是極為現實的妥協方案,“就說是在制作提交資料的時候不小心弄錯瞭。”

“這對於黑崎來說,可真是大功一件啊。”半澤在腦海裡想象著黑崎向上匯報時候的樣子說道,“由於銀行提交的錯誤資料,檢查被誤導到瞭錯誤的方向——顯而易見,對方肯定會這麼下結論。如此一來,我們銀行最終也難逃受到某種處分瞭。”

“不管哪種結果,都跳不出金融廳的坑啊。”田島萬分沮喪地說道,“真是白白送瞭他們一份大禮啊。到頭來,他們反倒可以借此通過帝國航空的問題,來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不管怎樣,曾根崎肯定是鐵瞭心要逃避責任的。”半澤說道,“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隻顧著把自己擇幹凈,他就是那樣的人。到時候,估計他一定會死咬著不放,說資料是下屬做的。”

“開什麼玩笑啊。”田島氣得臉色都變瞭,“那樣的話,最終不是變成我們這些人背黑鍋當冤大頭瞭啊?次長,到底該怎麼辦呀?”

不光是田島,組裡的所有成員都看著陷入沉思的半澤。可是要找到打開局面的答案,又談何容易呢?

5

“那麼,讓我們先來把昨天剩下的事情解決一下吧。”

第二天的聽證會,從下午三點開始。黑崎還是跟昨天一樣,坐在會議室的上座。摩艾石像男仍舊在一旁隨時待命,如保鏢一般犀利的眼神掃視著半澤等一眾東京中央銀行的職員。

雖然還叫聽證會,實際上這場會議的本質,已經變成瞭一場戰鬥。

一場賭上尊嚴的金融廳和銀行之戰。

在金融行政領域,謝罪意味著戰敗國般的屈辱,而處分則意味著罰款。

但是,目前的戰況對半澤明顯不利。一個晚上過去瞭,仍然沒找到能夠安然渡過金融廳難關的辦法。

來參加今天聽證會的,除瞭半澤這些帝國航空項目負責小組的成員外,還有很多相關部門的職員,無論誰都是滿臉嚴肅的表情。這也難怪,因為大傢心裡肯定都已經暗自認定,這次根本就不可能平安過關。

本應是當事人的曾根崎卻跟沒事人一般,仍舊坐在昨天那個位置上好整以暇。

“真是好氣色啊,曾根崎次長。”半澤鄰座的田島厭惡地說道。

他的聲音大到足以讓曾根崎聽到,但是曾根崎卻若無其事地看著手中的資料,不為所動。

“不想當靶子,所以才在那裝死。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在傢是英雄,在外是狗熊?明明一碰到和外人交涉就隻會當縮頭烏龜……”

對於田島厭惡的編派,半澤剛想點頭稱是,這時——

“半澤次長。”聽到黑崎的點名,半澤隻好站瞭起來。

“能不能麻煩你跟我說一說,為什麼重振方案的數字是錯的啊,弄明白瞭嗎?我可是覺得,你們是故意為之的。幹嗎要竄改數據?你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都給我老老實實地交代!”

“關於這件事情,我一直在向相關人員確認,但是目前還沒找到原因。能否再給我些時間?”

真是艱難的辯解。

“想要拖延時間?”黑崎臉色一沉,怒氣沖天,“真是夠沒用的呢。既然這樣,我來幫你查。上次檢查時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人是誰,給我站起來!”黑崎高聲嚷道。

話音剛落,坐在半澤旁邊的五個人戰戰兢兢地站瞭起來。但是,曾根崎仍然像沒事人一般穩坐泰山。

“帝國航空重振方案的相關資料是誰做的?舉手。”

面對黑崎的提問,沒有人回應。

“這些人當時都在負責該公司的資產核定,他們並沒有接觸重振方案。”無奈,半澤隻得出言解圍,“那份重振方案的制作,應該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把他給我帶過來。現在!馬上!”

正在這時——

“是我。”話音剛落,後排一個身影慢慢地站瞭起來。

正是曾根崎。

現在,冷不丁暴露在全員視線下的曾根崎,似乎有點發怵似的微微抽搐著臉頰上的肌肉,硬著頭皮往下說。

“我是審查部次長曾根崎。昨天誠摯地接受瞭您的教誨,所以我們審查部在營業二部之外也獨立展開瞭調查。我們已經徹底查明瞭事實真相,正準備向您報告。”

會議室一片嘩然。

“真的假的?”田島小聲說道,半澤也不由得睜大瞭眼睛。

“既然這樣,還不快說!”黑崎言辭犀利。

“對不起。”曾根崎又謙卑地道著歉,“本來應該一早就說出來的,但畢竟是營業二部在負責調查,所以才沒有主動站出來。”

事情發展出人意料,半澤還弄不清楚曾根崎的意圖,因此暫且屏息旁觀。

“所以,到底是誰竄改的數據?”

這是赤裸裸的誘導式詢問,黑崎決定不擇手段去挖答案。從半澤開始,包括田島以及其他成員臉上全都大驚失色。

“不,沒有人故意竄改數據。”曾根崎揚揚得意地繼續說道,“根據我們審查部的調查已經明確,是由於帝國航空方面的失誤,把還在探討中的草案交給瞭我們。所以我們斷定,貴廳檢查時候形成的資料裡所記載的重振方案數據,正是來自那份草案。”

“你說什麼?探討中的草案?”

聽到這意料之外的結果,黑崎突然失心瘋似的大叫起來。

“沒錯。所以,這件事純粹是因為帝國航空方面的工作失誤造成的。”

此刻,可以看出黑崎的臉上明顯浮現出失望的表情。本來打算以銀行的失策為突破口,一鼓作氣將其逼入絕境的,結果這樣的想法瞬間破滅瞭。

“黑崎審查官,正如您所聽到的,您所指摘的情況,原因不在敝行而在帝國航空方面。”

就像掐好瞭時間一樣,一直旁聽的紀本插嘴道:“也就是說,不管是敝行還是貴廳,對帝國航空的業績預測出現失誤都是在所難免的,對吧?我覺得,貴廳在那樣的情況下做出的檢查判斷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您以為呢?”

紀本的發言,和金融廳的調查方向一致。

因為從金融廳的角度來說,隻要能證明自己的檢查結果合理正當,即便責任從銀行轉嫁到瞭帝國航空,也不影響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沒什麼區別。

“帝國航空方面出現失誤的結論確定沒錯嗎?也就是說,這一點常務自己也親自確認過瞭?”焦躁的黑崎向紀本施壓道。

“那是自然。”

信誓旦旦的紀本,勝券在握地和後座的曾根崎交換著眼神。

“那好吧。”黑崎一面說,一面往手中的資料裡添註著什麼,“但是,不管什麼理由,提交給金融廳的檢查資料裡出現錯誤的數據,這是事實。本來嘛,這可是重大的失誤,不,甚至可以定性為逃避檢查。關於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回頭交一份正式的文書報告上來。怎麼樣,紀本常務?”

“這是我們分內該做的事情。”

紀本臉上浮現出笑容,聽證會場上原本停滯的空氣瞬間流暢起來。他回過頭對曾根崎命令道:“這份報告,曾根崎君,就由你來起草。”

“答復文書裡可別忘瞭附上帝國航空的情況說明書。記住瞭嗎?”

對銀行方面的一面之詞不囫圇吞棗地偏聽偏信,而是同時要求看到帝國航空的意見,黑崎的工作方式真可謂滴水不漏。

無論如何,這回原本被逼到窮途末路的曾根崎,在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化險為夷瞭。

一旁的半澤,不由得體會到瞭一種遊離於現實的疏離感。自己殫精竭慮也不得其法的問題,卻可以如此簡單地迎刃而解。

“明白瞭。”

情況不妙的時候沉默不語,搶功勞的時候又忙不迭地站出來的曾根崎,朝著半澤那邊瞥瞭一眼,皺瞭皺鼻頭,那樣子仿佛要扔過去一句“活該”。

“早知如此,也應該事先通個氣才是啊。太過分瞭。”

面對出人意料的事情走向,田島小聲地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簡直瞭。不過,也真是匪夷所思啊。昨天見面的時候,你沒有聽山久部長提起過那些事嗎?”

“完全沒有。”田島搖著頭,也是滿臉訝異的表情。

如果真有那麼回事,就不是對曾根崎說,而是應該對到訪的田島說才對啊。正常情況下,山久一定會那麼做的。

但是,現在沒工夫推敲其中的關竅。

“那麼,我們進入今天的正題吧。首先,就說說我最關心的事情吧。之前你們已經針對關聯企業的授信擔保情況進行瞭探討,你們到底是怎麼進行授信管理的?”

帝國航空的關聯企業有兩百傢之多,所以東京中央銀行的貸款總額超過瞭五百億日元。這些關聯企業的主要客戶都是帝國航空,所以一旦帝國航空出現問題,其中的大部分企業都極有可能面臨破產。

恐怕,金融廳把這些關聯企業群作為今天聽證會的主要議題,也正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瞭。對於和半澤之間有個人恩怨的黑崎來說,這當然是一個攻擊對手的絕佳切入點。

“那就先從帝國空港服務公司開始。”黑崎首先對準的是在機場從事旅客行李以及貨物托運等地面操作業務的關聯企業,“上次檢查的時候,這傢企業的業績預期是擺脫虧損狀況。是不是這樣啊?”

黑崎的質問一語中的。

“不是。由於母公司的帝國航空業績惡化導致前景不明朗,所以該公司的業務也列入瞭重振對象范疇。下一步,我們認為該公司的當務之急是,通過業務整合實現成本削減。”

“既然這樣,不是應該重新修改這份自我評定,探討一下下調正常債權的級別嗎?”

黑崎的目的,是要把中央銀行評定為正常的貸款逼入“分類”一列。如果業務評定為正常的企業一旦破產,作為檢查實施機構的金融廳就會被追責。如果能把其列入“分類”一列,則即使萬一出瞭問題,金融廳也不會有被問責的擔憂。黑崎這一手,也暗藏瞭他作為一名官僚明哲保身的考量。

雖然前面的問題尚且還能合理地應付,可是越到後面,黑崎指摘的問題就越是吹毛求疵、極盡細節,並且死纏爛打。

“好,下一個。京阪帝國住宅販賣公司。這傢公司問題也很大吧。”聽證會已經持續瞭將近兩個小時,可是黑崎卻絲毫不見疲憊,“作為和帝國航空規模一樣龐大的不動產子公司,不僅業務開拓力度疲軟,而且收益能力低下。就這樣的公司,你們也敢投入五十億的十年長期貸款資金,作為他們的住宅用地開發金。這怎麼看都不正常啊!”

“還有,這傢公司——”黑崎打斷正要回答的半澤,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總體來看,現在隻不過淪為一傢劣質企業瞭吧?”

說完,黑崎意味深長地看著半澤,顯然別有用心。

“您說的是什麼意思?”半澤問道。

“我的意思是,你們銀行到底有沒有認真調查調查這傢京阪帝國住宅販賣公司啊?這是一傢問題客戶吧!你們是怎麼做的授信判斷?!——就是那傢舞橋STATE啊!”

田島在半澤旁邊慌慌張張地查閱該公司的客戶信息,翻到信用文件趕緊遞瞭過去。

舞橋STATE是京阪帝國住宅販賣公司的主要客戶。

“京阪帝國住宅販賣公司建設並出售的新建住宅用地,大部分都是從舞橋手中轉賣而來的吧。也就是說,這傢公司和舞橋STATE依存度非常高。可是,我卻看不出你們銀行對舞橋STATE做過任何的調查。這是怎麼回事?”

居然這種細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

田島本來想這麼回一句,可對方是金融廳,怎敢?

黑崎終於圖窮匕見。

隻要半澤不磕頭謝罪,不請求原諒,不讓他為自己來到這裡的行為悔青腸子,黑崎就會繼續吹毛求疵地質問下去。

“關於這方面,我們確實沒有窮盡調查的手段。”

黑崎用厭惡的目光看向低頭承認的半澤。

“總體的授信依據都太草率瞭!給我反省!謝罪呢?”黑崎歇斯底裡地說,嘴唇也跟著他那扭曲的性格一起變瞭形。

黑崎不講道理,隻不過是為瞭特意彰顯在金融廳和銀行的上下級關系中,管理方的權威而擺出來的故意刁難。

果然不負黑崎的“盛名”。

半澤靜靜地嘆瞭口氣。

“對不起,敝行的調查似乎還不夠全面。在此鄭重道歉。”

“早這麼道歉不就好瞭嘛。”黑崎揚起下巴,露出喜悅的表情,“但是,別以為這麼就算瞭。本廳在這次聽證會上指出的事項,你們必須盡快提交答復書。還有,與此相對應,本廳將針對你們過去對帝國航空的授信判斷下達意見書。明白嗎?就今天這種糟糕的答辯情況,意見書的內容肯定會非常嚴厲的哦,你們最好給我做好心理準備。”

黑崎敲竹杠似的越說越來勁,“再加一條,關於意見書,將會由金融廳的長官直接交到貴行行長手裡,所以到時候還得拜托咯。當然瞭,現場情況會通過媒體向社會公開,你們早做心理準備吧。”

黑崎銳利的眼神向圍著桌子坐瞭一圈的銀行職員們掃瞭一眼,終於志得意滿地點瞭點頭。這場漫長的聽證會宣告結束。

6

這結果,簡直“輸得”連底褲都沒瞭。

“次長,您辛苦瞭。”回到營業二部的辦公室,田島朝著沮喪的半澤說道。

緊跟著田島,小組其他成員搬著裝有金融廳檢查資料的紙箱陸陸續續地返回,大傢都不約而同地聚攏到半澤的辦公桌前。

“這完全就是一場未審先判的聽證會。”田島滿臉懊惱地說道,“可是,我擔心照這樣下去,我們銀行非得被世人誤解不可。”

自己這邊的答復書還好辦,但是金融廳對東京中央銀行的意見書內容肯定會非常嚴厲,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必然會對媒體大肆渲染銀行的授信判斷如何如何欠考慮,批判得越不留情,就越有利於金融廳保全自身的目的。

如此一來,不管是電視還是報紙,恐怕都會對銀行群起詰難瞭。如果銀行對帝國航空的貸款立場出現瞭問題,那麼對特別調查委員會力推債權放棄一事,無疑是送上瞭一份最好的大禮。

半澤抱著胳膊久久地坐在桌前,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抱歉,這次是我能力不足。”半澤直言不諱地說道,“但是有件事我還想不太明白。”

“是上次重振方案的事情嗎?”田島敏銳地問道。

“山久部長說過他確實把重振方案交給曾根崎瞭對吧?當時,他有沒有提到誤把探討中的草案交過來之類的話……”

“沒聽說。”田島明確否定。

“這件事非常重要。我想和山久部長當面確認。幫我約下他,看看什麼時候有時間吧。”

田島回到自己的工位,給帝國航空的山久打電話。

“山久部長說正準備下班回傢,還不如他過來更快。”

“跟他說,我在這等他。”

說完,半澤閉上眼睛,靜候山久的到來。

* * *

“辛苦瞭一天還勞您大駕過來,真是抱歉。”

半澤把山久讓進營業二部隔壁的接待室,拿出昨天田島收到的重振方案交接收據放在桌面上。就是那張曾根崎的名片復印件。

“請恕我單刀直入瞭。山久先生,據說您當時交給曾根崎的是一份探討中的草案,對嗎?”

“探討中的?”山久驚得目瞪口呆。

在座的田島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瞭一切。

“到底怎麼回事?這……”

“昨天晚上,曾根崎沒有跟您提到這事嗎?”

“沒有啊——”面對半澤的疑問,山久搖頭道。

“曾根崎一口咬定,貴社錯把還在探討中的草案交給瞭我們。”

“啊?”山久一副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怎麼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情?!我絕對已經把正確的重振方案交給他瞭。”

“確定沒錯嗎?”

半澤和田島快速交換瞭一下眼神。

“當然不會錯。我們向銀行提交文書資料的時候,是根據客戶銀行的數量重新復印的,絕不可能單單給東京中央銀行的資料出錯。曾根崎先生為什麼說出這麼不靠譜的話來?”

“真是非常抱歉。”半澤深深地低頭道歉,“為瞭這種無聊的事情特地把您請來。看來,是我們自己內部出瞭差錯。請您原諒。”

7

“這次的事情,有點兒麻煩啊。有小道消息說,紀本常務可是在幕後活動著呢。”

“幕後活動?活動什麼?”

向渡真利詢問的,是和半澤他們同期入行的近藤直弼。作為宣傳部次長的近藤,雖然最近正為銀行最新的活動企劃忙得焦頭爛額,但也被渡真利約瞭出來。三人才剛剛碰頭。

銀座小巷裡的酒吧內,他們選瞭一張桌子,這裡正好位於寬闊店堂的一角,和往常一樣,在這裡說話不用擔心隔墻有耳。每當銀行職員要八卦行裡內幕的時候,他們就會選擇這樣的位置。

渡真利喝的是兌水的波旁酒,半澤要瞭冰鎮單一純麥蘇格蘭威士忌,而近藤則選瞭一款據說最近很流行的莫吉托雞尾酒。

“當然是關於這次的聽證會。”渡真利答道,“說這次金融廳突襲是曾根崎解圍瞭,而半澤你的對應卻有問題。”

“為什麼啊,他這麼做?”近藤再次問道。

近藤一來就喊肚子餓,所以點瞭份比薩,此刻他認真聽著渡真利說話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曾經得過精神疾病。

近藤生病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瞭。大約兩年前,幾經波折他才好不容易調回瞭本部,接手的新工作也總算開始邁上瞭正軌。

“從結果來看,紀本機關算盡不就是為瞭把帝國航空的負責大權重新攬回審查部嗎?或者,半澤,他隻是想讓你從負責組出局也說不定。”

聽渡真利說完,近藤揚起臉來,雙眼凝視著酒吧昏暗的空間陷入瞭沉思。但最終還是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唉,因為隻要半澤多負責一天,這件事情他們就難以操控一天唄。”渡真利答道,“因為關於債權放棄一事,半澤顯然會在會簽文件上提交拒絕的意見。或許,這一點在債權放棄贊成派的紀本先生看來,是絕對難以容忍的吧。”

“想要更換負責人的話,隻要他們開口,隨時都可以換。”半澤說道。

“你這麼說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很遺憾,還是得拿出足夠說服行長的理由才行。”渡真利一針見血地說,“那個理由,借著這次金融廳的聽證會自己送上門來啦。”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啊。費瞭這麼大勁,就算真的如願換掉瞭負責人,一旦放棄債權,我們不是照樣損失慘重嗎?我可不覺得這對我們銀行來說有任何的好處。”近藤追問道,“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真是個謎啊。”渡真利小聲嘀咕道,“半澤,你知道嗎?”

“唉,誰知道呢。想必總有讓他不得不贊成的理由吧。”

聽瞭半澤的話,渡真利揚起臉卻欲言又止,最後說瞭句“但是搞不懂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理由”,便又把視線收回瞭手裡的玻璃酒杯上。

“對瞭,金融廳的那份意見書,聽說內容會相當嚴厲啊。”近藤換瞭個話題。

“也許吧。”參加過聽證會的渡真利答道,“根據事態的發展情況——不,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可以肯定,半澤的‘下一次’可是要受到影響瞭。”

在銀行,人事大於天。所有的工作回報,都在下一次的人事安排上得以體現。評價高就榮升,升遷無望就隻能外調。如果在次長的位置上栽瞭跟頭,則意味著出人頭地的路基本上已經到頭瞭。

“我想,金融廳在媒體面前下達意見書的同時,一定打算把裡面的內容概要也透露出去。按照我的推測,那一定是些把我們銀行貶得一文不值的內容吧。如果放任不管的話,那些媒體會怎麼寫我們可就難說瞭。所以,有沒有辦法可以巧妙地掌握相關信息,避免那樣的情況出現呢?”

“總之,你的意思就是想辦法讓報紙或者電視不要說那些批判的話,是嗎?”

看渡真利點頭確認,近藤也不禁低聲誇贊。作為宣傳部次長,他的日常工作就是和媒體打交道,具體業務包括制作銀行的宣傳廣告、新聞公告,應對媒體的采訪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從結果上來說,我們就是要把影響降到最小。”近藤說道,“你們也知道,我們銀行每年都向電視、雜志支付相應的廣告宣傳費用,所以也不是沒有機會讓部分媒體停止直接的、批判性的報道。但是,話說回來,也肯定有部分媒體不吃這一套,比如說《周刊潮流》之類的。”

“沒什麼不好的呀,讓他們報道去好瞭。”

聽瞭半澤的話,渡真利剛吞進去的一口酒差點兒噴出來。

“說什麼呢,我還不是因為擔心你啊。”

“多謝啦。但是,最終該來的不還是會來嘛。”

“現在是這麼悠然自得的時候嗎?”渡真利吃驚地說道,“這可是關系到你作為銀行職員未來的大事啊。”

“又不是什麼瞭不起的未來。而且事先說明,我這可不是什麼悠然自得。如果你這麼覺得,那一定是你的錯覺啦。”半澤說道,“我這個人啊,能做的事情一定會努力去做。但是,我能做的事情也總是有限的。”

“你不會是打算舉手投降瞭吧?”

面對滿腹狐疑的渡真利,半澤笑瞭起來:“怎麼可能。”

“我說你真的沒問題嗎?”這次,渡真利非常認真地問道,“這回可是要讓咱們行長在媒體面前當眾出洋相啊。而且現在整件事情的起因又都指向瞭你,變成是因為你處置不力才造成的惡果。無論如何,情況都非常不妙啊。”

“也許吧。”

半澤怔怔地看著昏暗酒吧裡空空如也的某一點,沉默著繼續喝完杯子裡的酒。

8

審查部的曾根崎給帝國航空的山久打電話,說“想拜訪您一下”時,已經是在金融廳的聽證會結束後的第二天。

電話裡沒有說什麼事。本來嘛,這種事也不方便在電話裡講。

下午兩點,按預約的時間前往拜訪山久的曾根崎,被帶到瞭他還是負責人的時候就已經熟門熟路的財務部接待室。

真是個好天氣,窗外東京灣上往來航行的船舶以及港灣裡的作業設施一覽無餘。如果不是俗務纏身,這樣的美景看上一整天也看不厭。

“好久不見。一切都還好嗎?”

走進接待室的山久,對曾根崎這位前負責人的到訪稍微感到有點兒意外,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打著招呼。

“托您的福,還算過得去。您今天能在百忙之中撥冗接見,真是萬分感謝。”曾根崎一邊低頭寒暄,一邊尋思著如何開口。

雖然他自己打死不承認竄改數據,但典型窩裡橫的個性,讓曾根崎在行內一向橫行霸道,到瞭顧客面前卻溫順得像一隻貓。

兩人開始聊一些漫無目的的閑話。山久講的大多是一些行業整體情況之類的內容,似乎在刻意避開特別調查委員會有關的話題。對他來說,現在的曾根崎是“不在其位則不能謀其政”,能如此精準地把握好分寸,不愧是大公司的財務部長。

“其實今天來,是有特別的事情想要拜托您。”

也不知道這些虛與委蛇的場面話還要說多久,眼看著山久絲毫沒有主動詢問來意的意思,曾根崎決定不再等什麼話頭,終於直接說明瞭來意。

“曾根崎先生一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可是相當緊張啊。”山久半開玩笑地說道。

但是,實際上真正心裡緊張的卻是曾根崎,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瞭。

“前幾天,金融廳就與貴社有關的敝行業務舉行瞭聽證會,這個過程中發現敝行上次在金融廳檢查中提交的數據有些問題。”

“那是怎麼回事?”

聽到有問題,山久收起瞭一直掛在臉上的和藹表情。

“不知道怎麼搞的,似乎我把數據給填錯瞭,結果造成提交給金融廳的內容與實際的重振方案內容有些出入。”

真是滿嘴跑火車的托詞。不過,就曾根崎而言,自己惡意竄改瞭重振方案這樣的話,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

“金融廳對這方面的指摘讓我們非常頭疼。經過銀行內部的充分討論,最後拿出的意見是希望帝國航空這邊能鼎力相助。”

“是什麼樣的幫助?”

在山久的催促下,曾根崎終於說到瞭重點:“能不能當作是由於帝國航空的失誤,把重振方案定案前的草稿交給瞭我們呢?”

山久並沒有馬上回答。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曾根崎,兀自陷入瞭沉思。至於他在想什麼,曾根崎是不可能知道的。

“是希望我們向金融廳這麼解釋嗎?”好一會兒,山久方才語氣生硬地問道,“既然是權宜之計,也不用特意過來跟我們打什麼招呼吧,你們自己看著辦就行瞭。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不是不是。”曾根崎一雙手掌伸在胸前連連擺動,“我們是有苦衷的。金融廳要求我們附上貴社的情況說明書,所以務必請你們幫忙出具。”

“情況說明書?”山久皺起瞭眉頭,“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以貴社的名義出具一份報告書,就說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錯把重振方案的草案交給瞭敝行之類的——”

“請等一下。”山久有些震驚地說道,“那時候,我的的確確已經把重振方案交給你瞭啊。怎麼,裡面的內容有錯嗎?”

“那沒有。”曾根崎心下慚愧,但還是覥著臉皮答道。

“明明沒錯的事情,肯定不能硬寫成有錯啊。”

山久的話合情合理,但是曾根崎聽得臉色鐵青。

“您說得當然有道理。但是,我們萬萬不能向金融廳報告說,我們提交瞭錯誤的數據啊。”

“那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吧。再說瞭,那些數據怎麼能搞錯呢?沒道理會弄錯啊。”山久滿臉不解地問道。

“為瞭應付金融廳的檢查,我們也是搞得焦頭爛額。如果傻傻地照原樣提交數據,說不定對貴司的貸款就會被打入‘分類’一列。我們這麼做也都是為瞭保護帝國航空啊。”

“真的是為瞭我們嗎?”山久懷疑地問道,“難道不是為瞭你們自己嗎?你們到底是故意竄改還是失誤出錯,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是失誤出錯,放在誰身上都會有不小心的時候吧?錯瞭就是錯瞭,幹嗎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認錯誤呢?”

“幹嗎不能……那是因為……”

“真是搞不懂。”

面對充滿反感的山久,曾根崎真是騎虎難下。

山久繼續說道:“承認自己的錯誤不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嗎?你說的那份情況說明書是要提交給金融廳的吧,也就是說那是一份正式公文。如果出具那樣一份文書,就變成瞭是我們公司造假。我們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情啊。”

心下焦躁的曾根崎,絞盡腦汁尋找著可以讓山久改變主意的辦法。最終他說道:“你們正在找我們要貸款吧?我們希望今後還能繼續給你們提供貸款支援,我想貴公司也一樣希望吧。”

山窮水盡的曾根崎說出瞭一句難以啟齒的狠話。

終究還是一個小氣的男人。或許正因如此,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沉不住氣,說出一些極端的話來。

果然,山久聞言臉色大變。

“你這不是赤裸裸地仗勢欺人嗎?”

但是,此時的曾根崎已經失去瞭理智,“隨便你怎麼理解。”他火上澆油地回瞭一句。

“不錯,是否提供支援確實還要通過會簽文件來決定。但是,如果在這件事情上帝國航空能夠仗義相助,那麼貴司在行內的好感也自然會提升的,對吧?如此一來,今後的貸款支援不就能順暢地推進瞭嗎?”

“哦?”

山久原本探出的身子又重新靠回瞭扶手椅中,看向曾根崎的眼神中充滿瞭憤怒與輕蔑。

“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呢。曾根崎先生,您什麼時候又重新擔任敝公司的負責人瞭嗎?”山久鄭重其事地反問道。

“不,那倒沒有。”

“那麼,你剛才說的貸款支援之類的話豈不是很奇怪嗎?貸款支援這些事情,應該是半澤先生負責的吧。這並不是你該出面的事情,請半澤先生來談。”

聽到半澤的名字,曾根崎就心下著慌。

“不不,請等一下。這件事情,不是半澤,而是由當時的負責人我來全權處理。所以和半澤沒有關系。”

“和半澤先生沒有關系?”山久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那剛才說的貸款支援之類的話是什麼意思?”

“啊不,這個——那是——”

曾根崎一改剛才的蠻橫霸道,開始驚慌失措、支支吾吾起來,“我不是說要作為貸款支援條件的意思,所以,那個——”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曾根崎先生。”山久摸不著頭腦,他“啪”的一聲拍瞭下自己的膝蓋說道,“算瞭,無論如何,那種文書我們是不會出的。請回吧。”

9

走出帝國航空本部大廈的曾根崎,神情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車站,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走得非常吃力。每踏出一步,腳下的地面仿佛都在源源不斷地吸走他身體裡的能量。

坦白說,曾根崎過去真是太小瞧帝國航空這傢公司瞭。在他看來,那隻不過是一傢業績惡化的企業罷瞭,沒有銀行的支援根本就撐不下去。所以原本以為自己隻要一聲令下“給我寫”,一兩份文件這樣的小事還不是手到擒來嗎?大意瞭。

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變成瞭現在這樣。

如果不能拿到帝國航空出具的情況說明書,那麼他曾根崎——這位人們口中的救世主,可就要顏面掃地瞭。不,如果那樣就能收場也算是萬幸瞭。萬一被發現在金融廳的聽證會上所說的都是謊話,可不是簡單受幾句叱責就能夠瞭結的事情。最壞的情況,是要承擔刑事責任的。

糟糕透頂。

原本一片光明的銀行職員前途,現在卻被可怕的烏雲籠罩著。陷入絕望境地的曾根崎,現在能依靠的,隻剩下一個人。

回到審查部,曾根崎立刻致電董事辦,確認紀本在辦公室之後,腳不沾地地沖瞭過去。

“常務,您現在方便嗎?”

看見曾根崎進門,紀本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隨手往沙發上指瞭指。

“其實,是關於那份文書的事情。剛才去瞭一趟帝國航空,不過山久部長不願意寫那份說明……”

紀本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令人糟心的無盡空洞。

“我講得嘴巴都快幹瞭,可他就是不松口。”

紀本吊起眼梢搶白道:“事到如今,你說這些還頂什麼用啊?”言語之間充滿著盛怒。

“這些事情,在聽證會上放話之前就該搞定啊。”

“對不起!”

曾根崎從沙發上彈起來,腰立刻彎成瞭九十度。

紀本沒有理會。

曾根崎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到面向窗戶陰沉著臉認真沉思的紀本。他鼓起勇氣看著紀本的側臉繼續往下說,“百忙之中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常務。能否借您金口幫忙跟對方交涉一下?”

然而,紀本仍舊蹺著二郎腿,用手撮著下巴,沒有回答。對曾根崎說的話置若罔聞。

終於,傳來瞭紀本沙啞的聲音:“別再跟我說這種混賬蠢話瞭!”

聽到這冷冰冰的回答,曾根崎像被子彈貫穿瞭身體一般,整個人僵在瞭那裡。

“你是要我跟你合夥騙人嗎?”

神經質似的紀本太陽穴上的血管根根暴起。

“今天跟山久部長交涉,我感覺他認為我是在越俎代庖。無論如何,懇請常務能夠親自出馬——”

若在以往,曾根崎早就識趣地退下瞭,今天卻一反常態死咬不放。因為除瞭靠紀本以外,他真的已經走投無路瞭。

紀本滿心憤懣地沉思苦想。

曾根崎在金融廳聽證會上的應對表現,被紀本到處宣揚,成瞭為東京中央銀行力挽狂瀾的壯舉。假如這一切最終被戳穿,大傢發現那隻是無憑無據的謊言,那麼費力抬舉曾根崎的紀本自己,又將顏面何存?紀本雖然氣得暴跳如雷,但是如果弄不到情況說明書,他也一樣頭痛。

所以,就算在這裡被罵得狗血淋頭,最終紀本還不是得出來為山久活動嗎?曾根崎就是吃定瞭這一點。

“山久部長是怎麼說的?”

果然,短暫沉默後紀本開口瞭。

“假話是不會編的,他說——”

紀本揮起右手拍著椅子的扶手,發出“嗒嗒”的聲響。

“真是的,平時白白給瞭他們那麼多關照。”

“可是山久部長似乎怎麼都轉不過彎來呢,估計就是個頑固的傢夥。我為他指明和銀行之間的利害關系,他卻反而好心當成驢肝肺,根本說不通。”

聽完曾根崎為自己說盡好話的報告,紀本心下開始拿著主意。

大概在衡量著如果前往說服山久,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之類的吧。對於紀本來說,隨機應變的處世之道原本就是他的強項。

“這些話如果跟神谷社長提,未免太唐突瞭些。看來,還是要說服山久部長才行啊。”

“拜托瞭。”曾根崎再次低下瞭頭。

隻要紀本肯出馬,就總會有辦法。他長年在審查部門摸爬滾打,在修羅場中千錘百煉。再加上有東京中央銀行常務這頂帽子的威力,這樣的紀本,就算是帝國航空也沒有人敢輕易忤逆。

紀本仍舊側著臉,隻是用目光斜視著曾根崎,命令道:“現在馬上給我約時間,快!”

* * *

半澤被內藤叫走,正是曾根崎和紀本密談的時候。

內藤的辦公室設在同一層,也隻有這裡的空氣充滿瞭厚重的寧靜,令人仿佛置身於靜謐的森林。而烘托這種氛圍的,則是那厚厚的地毯和書架上並排的一本本書籍,這些光景在眾多董事的辦公室中可謂絕無僅有。按常理猜想那一定都是些艱深晦澀的書籍吧,可是仔細看去,就會發現在眾多經營學、市場營銷學領域的泰鬥原著中,居然還夾雜著艾柯的《玫瑰之名》等一眾海外懸疑大作,透露出房間主人的個人興趣。這一切無不彰顯出這位文雅的銀行傢,這位叫作內藤的男人深刻的內涵和廣博的興趣。

“我們部準備的答復書草案可以就那麼定稿瞭。”

向金融廳提交的文件,擬訂得比預想的要快,今天早上就已經交到瞭內藤的手上。“剩下的,就隻差帝國航空的文件瞭。那邊準備得怎麼樣?”

“正在等審查部提交上來。”半澤答道。

他已經覺察到,內藤找他來一定另有其事。

“我就開門見山瞭。一旦金融廳的意見書下來,說不定就會更換帝國航空項目的負責人。理由你也知道的。怎麼說呢,如果這樣能瞭結倒也罷瞭。”

內藤說瞭幾句,卻一反常態地欲言又止。

“是關於人事方面的事情嗎?”

面對搶先直說的半澤,內藤滿臉苦澀。

“董事裡面有人指責說,在金融廳的聽證會上你的應對太糟糕瞭。”

即使內藤沒有點名,也很容易知道所謂的董事就是紀本他們。

“部長您是怎麼想的?”

“曾根崎君在會上的說明,的確讓我們擺脫瞭最糟糕的困境,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內藤的話裡暗藏著不滿,“不過,現在他可變成董事會的英雄瞭。”

“那隻不過是表演作秀罷瞭。”

“不錯。但是,卻造就瞭一位英雄。”內藤的語氣透露出些許焦躁。

這份情緒不是因為半澤,而是出於對眼前的東京中央銀行,不,或許更多的是出於對這傢企業組織的性質變味所產生的焦慮吧。

“然而,照這樣下去,肯定是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瞭。”

內藤敢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想必銀行一定已經有什麼具體的安排瞭吧。

“這些隻是我的個人感覺,作不得數。隻不過先給你提個醒。若天降災星,切記防患於未然。當然——一切隻能靠你自己瞭。”

半澤默默地站起身來,向內藤輕輕地施瞭一禮,退出瞭那間安靜的鬥室。

10

紀本和曾根崎兩人這次來的待遇和昨天不同,他們被帶到瞭董事樓層的接待室。

“好久不見瞭,山久部長。”

山久一進門,紀本立馬站起身來,深深地低頭致意,嘴上一邊寒暄道。

“好久不見。今天紀本常務親自移駕光臨,不勝感激。您看起來依然很精神啊。”

隨著帝國航空項目移交到營業二部,紀本就不再是負責這塊業務的董事,所以今天的面談多少有點兒不倫不類,但是山久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到底對方畢竟是多年的老交情瞭,在山久心裡這點兒敬意還是有的。因此,相比昨天的曾根崎,山久在態度上就明顯不同。

“特別調查委員會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

紀本單刀直入,直接從帝國航空的懸案切入正題。

“如您所知,快被他們玩死瞭。”

山久雖然臉上波瀾不驚,但是言辭之中卻也不忌諱表達不滿。

“雖然行業不同,但是都有一個難對付的官老爺啊。然而,為瞭生存下去,還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才行。”

紀本忽地前傾身體,定定地盯著山久說道:“今天百忙之中占用您寶貴的時間,是有一件不情之請。還是昨天曾根崎跟您提過的那件事情——希望貴公司能夠委屈替我們當一次惡人。”

真是赤裸裸的說話方式,這下就連山久也倒吸一口冷氣,一時說不上話來。

“您是說,要敝公司出一份造假文書嗎?”

“正是如此。”紀本點頭說道,“作為報答,你們可以提出任何想要我們幫助的要求。現在對於我們雙方來說都是艱難的非常時期,本該如此互幫互助才對。”

說著,紀本雙手撐在桌面上,忽地低下瞭頭。

“我想這也是在幫我個人的忙——喂,曾根崎!”

在紀本的催促下,曾根崎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書放在桌面上。

“情況說明書我們已經代為擬好瞭。隻要在上面敲上貴公司的印章,我們雙方都皆大歡喜。拜托瞭,部長!”

紀本說著手中一推,文書就勢滑向瞭山久。

不過,山久卻並沒有想要伸手接過來的意思。

“部長——”

紀本正打算再加一把火,這時山久出人意料地松口瞭。

“情況說明書,我們這邊已經擬好瞭,就不勞煩瞭。”

紀本目不轉睛地盯著山久,似乎一時半會兒還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已經,擬好瞭?”代替紀本詢問的是曾根崎,“這是怎麼回事?”

“謊言我們是不會寫的。所以,文書裡面寫上瞭正確的東西,包括提交日期以及提交文書的內容。至於用不用,那就由貴行自己來判斷好瞭。”

這樣的文書,毫無意義。

當著萬念俱灰的曾根崎的面,山久從一旁的文件夾中取出一份訂好的文件,遞給瞭紀本。是情況說明書!

“副本?”紀本低聲嘟囔道。

曾根崎也聞聲望去。在文書的右上方,赫然印著“副本”的字樣。紀本的表情眼見得越來越僵硬。

“這份原件到哪兒去瞭?”

“原件,不久前剛剛提交出去瞭。”

“提交出去瞭?”

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發展,紀本臉上寫滿瞭驚愕。“但,但是,向誰提交?”

“半澤先生啊。”

目瞪口呆的紀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山久。不過,瞬間回過神來的他,又慌裡慌張地翻起那份說明書來。看著紀本的側臉越變越青,曾根崎也仿佛被猛地捏住瞭胃部一般,疼不可耐。

“為什麼要交給半澤?”

從聲音裡可以聽出,紀本已經怒不可遏瞭。

“隻不過他偶然來訪,所以順手就把它給帶走瞭。”

文件從紀本手中無力地滑落到桌面上。

“失禮!”

曾根崎伸手撈過文件,迫不及待地看瞭起來。

* * *

關於敝社的重振方案,已經完整提交給瞭客戶銀行。本次貴行詢問的文件,也已經通過正常的手續,以正式文件的方式,交付時任負責人的貴行審查部曾根崎雄也次長。對於其中的內容,並無特別修改的必要。另,至於向金融廳提交的數據有誤一事,敝社亦概不知情。

在記載瞭交付日期的情況說明書裡,還特地附上瞭代替正式收據的曾根崎的名片復印件。

看到這裡,曾根崎從位置上跳瞭起來。

怎麼會這樣——

等到飛散的魂魄重新聚攏起來,曾根崎終於明白瞭眼前的處境。

是半澤。

這份文件,一定是半澤讓他們寫的。他早就知道瞭一切,這是要故意羞辱我曾根崎啊。

墜入絕望深淵的曾根崎,胸中氣血翻湧,那是對半澤無以復加的憎惡。

11

“你這渾蛋,到底什麼意思啊?!”

沖動地闖進營業二部的曾根崎,看著辦公桌前的半澤粗暴地高聲怒吼道。

“什麼什麼意思啊?”

聽到半澤不咸不淡的回答,曾根崎怒不可遏地嘶吼著。

“帝國航空的情況說明書。交出來!”

場面變得劍拔弩張,營業部樓層全體人員鴉雀無聲,大傢都在旁觀事態的發展。

“你讓我交出來,我也交不出來啊。那份文件,已經不在我這裡瞭。”

曾根崎怒目圓睜,看著半澤的雙眼仿佛要滴出血來。半澤迎著他的目光說道:“我已經交上去瞭。”

“開什麼玩笑,半澤!”

曾根崎拳頭砸在桌上砰砰作響,眼看著就要撲上去扭打一番,“你這傢夥,就不顧我們銀行的死活瞭嗎?山久他,是不想承認自己的錯誤,所以才寫那份文件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你可真會開玩笑啊,曾根崎。”半澤嘴角露出瞭愉快的微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

“帝國航空隻是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免在金融廳留下污點啊!所以,他們才弄出這麼一份內容純屬子虛烏有的說明書,而且還不敢交給知道真相的我,而是給瞭你。難道你這傢夥就這麼當真瞭嗎?”

這是在返回銀行的路上,紀本一手杜撰的故事。當然,純粹滿口胡言。

“然後呢,還有什麼?”半澤故作正經地問道,“你是說山久部長寫瞭一份假的說明書?是這意思嗎?”

“當然是啊!”眼前的曾根崎,頂著一米九、一百公斤的龐大身軀咆哮道。

但是,半澤絲毫不為所動,他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件東西放在桌面上。

剎那間,曾根崎的視線呆呆地落在瞭上面,像被大頭針釘在那裡一般一動不動。

一支錄音筆!

曾根崎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喉結隨之誇張地上下蠕動。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話吧?”

端坐在椅子上的半澤眼中精光四射,直逼曾根崎。那是一種決不允許任何狡詐欺騙的堅定目光。

曾根崎嘴唇動瞭動,但是聲音卻像粘在瞭嗓子眼裡一般,怎麼也發不出來。隻有一些不成言語的微弱氣息在空氣中流淌。

“好吧,我知道瞭。”

半澤緩緩地拿過錄音筆,在整層職員的註視下,按下瞭播放鍵。

* * *

“那是怎麼回事?”

從播放器裡最先傳來的,是山久的聲音。但是,緊接著出現的毫無疑問就是曾根崎自己的聲音瞭。

“不知怎麼搞的,似乎我把數據給填錯瞭,結果造成提交給金融廳的內容與實際的重建方案內容有些出入。金融廳關於這方面的指摘讓我們非常頭疼。經過銀行內部的充分討論,最後拿出的意見是希望帝國航空這邊能鼎力相助……能不能當作是由於帝國航空的失誤,把重振方案定案前的草稿交給瞭我們呢?”

不用看也知道,曾根崎的臉已經抽成瞭一團。

他慌忙伸手想要搶奪錄音筆,電光石火間半澤早已先他一步奪瞭過來,用冷靜而透徹的表情對著曾根崎。

四周靜得出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為、為什麼?”

曾根崎的嘴唇開始瑟瑟發抖。現在,他那一雙瞪得渾圓的眼中,無疑隻有恐懼。他臉色蒼白,在開著空調的室內,豆大的汗珠佈滿瞭額頭。

“我呢,一向都願意與人為善。”半澤對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的曾根崎開口道,“但是,對你這樣的惡人我一定會奉陪到底,絕不放過!”

眾目睽睽之下,曾根崎雙唇緊咬、僵立不動。可以看出,他內心對半澤的敵愾仇恨之意正在經受劇烈的沖擊而動搖。

“你剛才不是說,山久部長為瞭掩飾自己的錯誤所以才寫瞭那份文件嗎?”半澤猛然怒目圓睜瞪著眼前的曾根崎,“你說裡面的內容都是無中生有、胡編亂造?開什麼玩笑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敢不敢當著大傢的面說個明白?”

在半澤的怒喝之下,曾根崎龐大的身軀一陣哆嗦,眼裡充滿瞭恐懼。

“啊不,這、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有什麼——”

“真有意思啊。既然這樣,到底哪裡有誤會你倒是給大傢說清楚。如果你還以為可以敷衍逃避,那就大錯特錯瞭。”

但是,已經臉色鐵青、狼狽不堪的曾根崎,哪裡還說得出什麼像樣的反駁來。

“你也欺人太甚瞭吧。”半澤說道,“這件事情,我一定會一五一十地向上報告。別以為就可以這麼算瞭。在算賬之前,現在,就在這,先給我向全員好好謝罪,曾根崎!”

此言一出,原本在遠處圍觀的田島,還有曾根崎曾經的部下紛紛聚攏過來。再往後,是半澤在營業二部的部下們,他們個個抱臂而立,把這裡包瞭個裡三層外三層,全都對曾根崎怒目而視。

曾根崎表情痛苦,仿佛要陷入窒息似的扭曲著臉,雙手拳頭緊握。

他那張臉上已經大汗淋漓,巨大的壓力壓得他簡直睜不開眼睛,最終擠出瞭一絲比哭還難聽的聲音。

“對、對不起——”

“開什麼玩笑。這件事可不是輕輕松松一句對不起就能打發的。謝罪,就要有謝罪的樣子!”

在半澤的怒火之下,曾根崎被壓得幾乎要站立不穩,終於支撐不住“咚”的一聲雙手壓在桌面上,垂下頭來。

“真的,非常抱歉。”

像個瘋子發作似的喊出來的謝罪,誰也沒有承這個情。看著他那副樣子,曾經的部下們眼裡帶著無盡的輕蔑和憤怒返回瞭工作崗位,留下曾根崎獨自開始抱頭飲泣。

“就是因為有像你這樣的敗類,銀行——我們這個組織才會腐朽敗壞。你給我記牢瞭!”

聽完半澤這句教訓,曾根崎逃也似的一路狂奔著離開瞭營業二部的樓層。

眼看著曾根崎消失的半澤,糟心地咂瞭咂嘴,而後又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回到辦公桌前看起瞭那份打開的文件。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