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達業務改善命令。”
金融廳官員剛亮出文書,立刻就被淹沒在媒體強烈的鎂光燈下。垂頭站立的中野渡,形單影隻地暴露在層層疊疊的長槍短炮之中。
所謂業務改善令,說起來就是金融界的警告黃牌,一般是企業在金融廳的檢查中被挖出醜聞之後招致的結果。盡管如此,比起被認定為逃避檢查,還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不然,可就要發展為需要接受刑事訴訟的嚴重事態瞭。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這次行政處罰對東京中央銀行現行的審查體制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更為雪上加霜的是,社會信用的喪失更可能導致銀行形象一落千丈。再者,這樣的一紙改善命令,對於生性高傲的東京中央銀行的職員們而言,無異於奇恥大辱。
“我們誠懇接受命令。給大傢造成的麻煩,在此深表歉意。”
隨著中野渡生硬的聲音從麥克風裡傳出,媒體的閃光燈再次鋪天蓋地地閃起。看著行長被淹沒在閃光燈中的樣子,一陣世事無情的荒涼在半澤心中泛起。
在世人看來,這次事件或許隻不過是金融廳因為東京中央銀行的管理混亂和輕視檢查而施以懲戒罷瞭,從某種角度來說,這興許還是再正確不過的事情。然而,這件事情背後所隱藏的種種意圖,恐怕就不是單純通過善惡可以區分清楚的。
這些隱情,從這次異乎尋常的快速處分就可見一斑。而且人們有充分理由相信,這次恐怕是先有瞭周密的事前調查和金融廳內充分一致的意見協調之後,才有瞭之後那場所謂的聽證會。
如果這些都是事實,那麼在半澤看來,躲在背後推波助瀾的人物隻有一個,那就是黑崎。
被對銀行的怨氣所驅使的黑崎,其目的無疑就是要讓東京中央銀行臣服在他的腳下。或許可以說,黑崎就是打算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成就和滿足始終纏繞在他心中的那些自欺欺人的官僚主義、階級意識以及選民思想。
剛才發佈業務改善命令的官員,現在正準備繼續向中野渡遞交其他新的文書。那都是與向帝國航空進行一系列貸款支援有關的意見書。
如果說下達業務改善命令是黑崎的執念的話,那麼這些完全一反常態的意見書,則是特別調查委員會、白井國土交通大臣為瞭不擇手段地迫使東京中央銀行放棄債權而耍的花招。耍這樣的手腕可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意見書的內容早已通過金融廳的渠道傳得沸沸揚揚,半澤也已經有所耳聞。
主要有三點——對關於帝國航空的債權是否列入“分類”進行的探討、銀行內部授信體制的重構、從社會立場重新探討對航空行政的影響等等。不用說,這些內容無不反映瞭國土交通省的意志。
“居然讓我們反思對航空行政的影響。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金融廳成瞭國土交通省的派出機構啦?”
這是田島剛聽到消息時的第一反應,他的不解很能說明其中的問題。
在銀行的會議室裡盯著電視屏幕的半澤,心中再次泛起一絲苦澀的挫敗感。
* * *
“真是沒用啊,太不像話瞭。”從自己領導的箕部派聚會中脫身出來的箕部,一落座就大聲訓斥起紀本來。
不是因為在業務改善命令的事情上丟瞭醜,而是因為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債權放棄方案,在東京中央銀行至今依然久拖不決。
這是在平河町一傢日本料理屋的包廂裡。店鋪外觀看起來頗有百年老店的風范,是藝人和政客們常聚的老店鋪。菜色雖然二流,但價格卻是一流的,不過這並不妨礙它成為講究吃喝的大款們趨之若鶩的人氣旺店。
箕部邊上坐著總是一身深藍色套裝的白井,正滿眼不善地看著紀本。
“實在是無顏面對您。”在坐墊上落座的紀本,雙手撐在榻榻米上,低頭謝罪,“不過,多虧瞭金融廳的意見書,我想對帝國航空的授信判斷一定很快就會重新評定。眼下請再稍等片刻。”
實際上,中野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金融廳傳喚,並接受業務改善命令和意見書的情景,對董事會造成瞭很大的震動。所以,紀本才如此篤信,今後董事會的風向會轉向接受放棄債權的安排。
“這話說的,太過分瞭。”箕部一旁的國土交通大臣白井,吊著一雙三角眼說道,“長久以來連自身的貸款事項都搞得這麼不清不楚,卻還在找各種借口抵制重振方案,我想知道你們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啊?”
“實在是慚愧至極。”紀本深深地低下瞭頭,“但是,多虧瞭您,事態正在慢慢地好轉。”
先不管是不是黑崎有意為之,在金融廳的指摘內容裡,特意批評瞭營業二部,這對於紀本來說更是樂見其成之事。
“托各位的福,如今終於贏得瞭對帝國航空的授信進行重新評估的機會。謝謝,謝謝!”
“太遲啦。”對於低頭致謝的紀本,白井毫不留情地說道。她那緊鎖的眉頭、怒青的臉色,活脫脫一個瑪麗婭·特蕾莎女王。
“至今都不能進行科學管理的銀行,卻一味地抵抗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提案,擾亂航空行政,結果怎麼樣?這些日子,帝國航空的飛機可是照樣在天上飛啊。你們這些銀行的人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些啊?”
這個女人雖然貴為大臣,但是年齡上卻比紀本還要年輕近二十歲,說起話來就這麼毫無顧忌地居高臨下,也不知道她究竟以為自己有多瞭不起。她這番疾言厲色的指責卻充其量隻不過是急火攻心的擺譜罷瞭。
強忍一肚子火的紀本,絲毫想不到這一層意思,隻是一味地誠惶誠恐地賠著小心。
“這回,那個叫中野渡的行長也該明白瞭吧?乃原先生可是說瞭,在這個月末的限期答復之日,要召集相關銀行搞一個聯合報告會之類的活動,今天應該已經通知到各傢客戶銀行瞭。”
這件事情,紀本當然也有所耳聞。
“當然瞭,到那時候如果還拿不出合適的結論來,那可就傷腦筋瞭。”紀本低著頭小聲嘀咕道。
馬上鄰近營業二部提交正式會簽文件的時候,此時特別調查委員會也打算一鼓作氣瞭結此事。
如果不是曾根崎身上出瞭紕漏,說不定早就把半澤踢出局外瞭。實際上,借著這次金融廳的處分,紀本已經明裡暗裡要求撤換項目負責人,但是,中野渡卻說“既然已經任命瞭,姑且再看看情況”,並未買賬。收到金融廳的意見書後,究竟半澤會提交怎樣的會簽文件呢?
“我一定會辦妥這件事情。”
立下軍令狀的紀本表情嚴肅,他知道事情已經到瞭決定生死勝負的關鍵時刻瞭。
2
“次長,拜托瞭。”
在田島的提醒下,從思索中回過神來的半澤抬起頭,看見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己。
此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瞭。
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現在。營業本部樓層的會議室裡,帝國航空項目負責小組全體人員聚在一起,針對各自負責的領域匯報分析結果,並反復研究探討。冗長耗時的討論,剛才也由田島做瞭總結收尾,之後,就隻差部門負責人做出最後的綜合判斷瞭。
“對於這件案子,已經足夠做出判斷瞭。討論就到此結束吧。”半澤果斷地總結道,“關於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提案,是時候拿出我們小組的最終結論瞭。”
半澤稍作停頓,看著正在註視自己的部下繼續說道:“對於放棄債權的提案,我們拒絕接受。我想根據這個結論起草正式的會簽文件。”
全體人員都向半澤投來直視的目光,那裡面有奮不顧身、背水一戰的慨然。
很明顯,這份會簽文件,是對金融廳意見書針鋒相對的違逆。違背金融行政監管部門的意思究竟意味著什麼,在場的全體人員心裡都一清二楚。
如果,半澤直樹這個男人是個老於世故的銀行職員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是絕不可能做出拒絕放棄債權決定的。“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定會選擇長袖善舞。
但是,半澤不會那麼做。
他擯棄先入為主的探討,而是從頭開始反復論證,直到得出一個直接得有些呆板、且確信唯一正確的結論為止。
“這份會簽文件,估計完全不會受到董事會的待見啊。”
緊張的氣氛中,田島故作輕松地開玩笑。
“相比服從,反抗肯定要艱難得多。”半澤松瞭松緊繃的身子說道,“但是,作為授信主管部門,本來就應該拿出合理、正確的結論,這是工作職責。如果我們故意把歪曲的結論提交給董事會,那就是對我們自身存在價值的否定。絕不能為瞭謀生的五鬥米而做出歪曲結論的事情來。”
沒人提出異議。
通常,銀行的貸款會簽是走線上流程進行的,但是這份會簽文件卻是特例,將全程采用手寫、手簽方式完成。既不是貸款案子,也不是條件變更事項。也就是說,由於“債權放棄”案子的極端特殊性,那套為一般業務所設計的流程框架根本用不上。
就這樣——
半澤把整理好的會簽文件提交給內藤,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內藤讓半澤坐到沙發上,他拿起放在面前厚厚的一沓探討資料,開始默默地翻閱起來。陽春三月的午後,整個部長室都沐浴在和煦的艷陽之下,然而內藤的表情卻始終不茍言笑。
直到全部看完,也不知到底過瞭多久。
翻完最後一頁的內藤,就勢閉上眼睛陷入瞭沉默。良久,他才拋下一句話:“知道瞭。就這樣吧。”
3
東京中央銀行的董事會,固定每周二上午九點召開。
以前的董事會,原本是固定每兩周召開一次。後來,為瞭促進行內融合而煞費苦心的中野渡提出瞭自己的方案,說是不管有沒有議題,董事們都每周碰頭一次並交換意見,所以最後才演變為現在的樣子。
就這樣,原本試著召開的董事會不知不覺形成瞭公司的慣例。久而久之,董事會被冠以“周二例會”,就這麼固定瞭下來。
雖然有時候董事會為瞭決議重要案件,也會因為爭執不下而拖延到下午,但是在周二例會之外的時間裡——就像這天早晨一樣,在周四緊急召集會議是非常罕見的,除非有十萬火急的議題。
這也足以證明,中野渡認為今天的議題異常重要。
“關於上次提交的帝國航空議案,由我向大會進行說明。”
確認到會人數後被指名匯報的內藤亮明瞭議題,便直接開始說到會簽文件的內容。
董事會上一片肅靜,充滿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簡要說明一結束,首先跳出來的便是一直強忍著滿腔怒火的紀本。
“你們營業二部到底在想什麼啊?”紀本滿臉憤怒地緊握著拳頭,“你們把金融廳的意見當成耳邊風瞭?探討來探討去,如果拿出來的就是這樣一份東西,我看這麼重要的案子也不必再交給你們瞭!”大放厥詞的紀本盯著內藤咆哮道:“叫你們的負責人給我重寫!”
“恕難從命。”氣急敗壞的紀本面前,內藤反而出奇地平靜,“如果是內容出錯,我馬上就改。但是,如果內容沒錯,萬萬沒有修改的道理。”
“簡直沒法溝通。”紀本氣得臉直發顫,“帝國航空的重振,如今可是政府的意思。你這是打算無視金融廳的意見嗎?”
“我沒有無視。作為授信主管部門,我們堅信這是最正確的結論。”
內藤毅然決然,毫不退讓。
“那麼做就等於在公然忤逆金融廳的意見。難道這也無所謂嗎?”紀本突然從位子上站起來,伸出食指指著內藤。
“我說過,這是我們誠心誠意探討後的結果。”內藤迎著紀本的視線說道,“希望這份文件,在董事會上也能得到光明正大的討論。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意見。如果討論之後,認為其中的結論有誤,那麼請會議否決這份文件。”
“紀本君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內藤所言也不無道理。如果授信主管部門受政治偏見影響而得出結論,則難免誤判形勢。”紀本正準備反唇相譏,卻被中野渡壓瞭下去,“那麼,也聽聽大傢的意見吧。”
“能允許我說兩句嗎?”舉手示意的是審查部長前島。
在同是審查部出身的紀本的光芒下,這個男人存在感不強,但是因為在任何方面都跟著紀本亦步亦趨,因此也被稱為“小紀本”。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如果單從這點出發,這份結論或許不錯。但是,現在我們面對的是已經成為社會問題的帝國航空。如果不顧一切地要求對方還錢,這樣的做法很難得到社會的理解。甚至,還可能由此損害銀行的形象,為我們帶來長遠的不利影響。所以我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更應當有所覺悟,把贏得社會的信賴放在最優先的位置,即便遭受一點兒小損失,也一定要支持帝國航空完成重振。”
“恕我直言,五百億也算是一點兒小損失嗎?”
內藤直言不諱。
“話不能這麼說。前島君提到要站在社會的角度考慮問題,他的看法不是很有道理嗎?”
立馬應聲跳出來維護前島的,是資金債券部長乾。他也是舊T出身,是一個舊派門閥意識相當強烈的男人。
“損失五百億的確令人感到遺憾,但是金融廳的意見書已經采納瞭這一做法。作為授信主管部門提出的正確選擇我也理解。然而——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不是更應該把銀行作為社會公器的立場擺在第一位,大膽做出‘斷臂求生’決斷的時候嗎?”
內藤愁眉緊鎖。營業二部提交的會簽文件,是根據合理的判斷做出的結論。但是現在各位董事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怎麼全是政治上的考量?像剛才那個舌燦蓮花的乾,就在花言巧語地誘導董事會。越是這樣冠冕堂皇的道理,越是有殺傷力。
“金融廳的意思,必須尊重。”就在這時,紀本再次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他目光直視中野渡,眼中放射出勝負一舉的決心和孤註一擲的威嚴。
“眼下的損失令人痛惜。但是,這次我們絕不能不顧對航空行政的影響,而隻考慮本行的利益啊,行長!”紀本一副不容分說的語氣繼續說道,“的確,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成立,其中或許是有些問題,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有欠妥當這或許也是事實。但是,現在不是死盯著這些細節不放的時候,而是應該放眼大局。社會輿論明顯支持債權放棄方案,以幫助帝國航空實現重振。對此,我們不是應該順應社會呼聲,根據特別調查委員會提出的方案提供支援嗎?”
會議方向逐漸向放棄債權一邊傾斜。坐在正中央的中野渡一動不動地聽著。
“我可以說兩句嗎?”瞅準頃刻的沉默間隙,內藤要求道。
“雖然你們一直強調讓銀行放棄債權是金融廳的意思,但真的是這樣嗎?”
內藤這麼說,顯然就是在反對紀本瞭。
“不錯,金融廳的意見書裡的確提到,要我們再次探討對航空行政的影響。但是無論如何這也無法和直接贊同我們放棄債權畫等號啊。從根本上而言,我們最應當優先考量的,本就不是什麼航空行業的保全,而是金融體系的穩定。況且,我們從來就沒有說過要對帝國航空坐視不管,我們說的是要出手相助。那麼,到底該怎麼理解其中的企業貸款?根據授信判斷提供貸款,最終回收貸款,這就是原則。現在明明可以堅持這一原則,卻要根據對金融廳意見書的表面理解,而自甘放棄金融業本該堅持的內核本質嗎?這對於全球性的東京中央銀行而言,真的是正確的授信判斷嗎?我本人,堅決反對放棄債權。”
在慷慨激昂的內藤面前,董事會陷入瞭一片沉寂。
就在這時——
“這純粹是狡辯。”內藤的話被紀本橫加打斷,“這世上除瞭你,還有誰會這麼解釋?你回去給我好好看看新聞,所有媒體都在報道金融廳積極看待債權放棄一事,難道你看不見嗎?”
“媒體的報道也並不都是正確的。現在媒體對我們的報道不是說我們捂盤惜貸,就是惡意逼款,哪一樁不是脫離現實的胡亂指責?難道常務認為媒體的報道千真萬確?”
面對內藤的指摘,就連強勢的紀本也啞口無言。
“金融廳一直都在致力於維護金融系統的穩定,這一點想必常務也是知道的。如果說少瞭放棄債權這一環,帝國航空的重振就進行不下去,那倒也還情有可原。現在明明不需要通過銀行放棄債權也能進行重振,難道我們還要用如此巨額的損失來為這明顯的政治秀買單嗎?”
內藤把視線從紀本移到中野渡的身上,繼續說道:“我們做出的每一項經營判斷,正常都必須對銀行的收益有所裨益。我們營業二部的意見,是在對現有情報充分分析的基礎上得出的。如果我們今天要做出放棄債權的經營判斷,則必須足夠確信,這麼做將會給銀行未來的經營帶來積極的助益。也就是說,如果現在要放棄高達五百億的債權,則必須有充分的理由佐證,在五年或者十年之後能夠得到相應的收益回報。如果什麼都沒有,隻是白白地放棄債權,試問在座的各位,那怎麼可能是正確的經營判斷呢?”
內藤坦然地直面中野渡,拋出瞭自己的想法。今天,他拋下平日同事眼中謙謙君子的文雅形象厲聲責問,為的是維護自己心中銀行職員的那份尊嚴,別無其他。
懾於這動人心魄的氣勢,原本還在找機會發言的前島和乾等人,也隻能滿臉不甘地沉默不語,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正在這時——
“我一直在強調,解決這個問題不應該隻計較金錢得失。”
會場上響起瞭紀本異常嚴肅的聲音。
和看似明智的外表截然相反,現在那粗俗而固執的銀行員本性暴露無遺的紀本,隔著桌子瞪著對面的內藤。那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男人充滿殺氣騰騰的眼神。
“我,作為債權管理擔當董事,敢用銀行員的職業生涯做賭註,來堅持自己的結論。”
紀本扔出瞭這句令人意想不到的狠話。
會議室裡的空氣,霎時凝固瞭。
“這是幹嗎,紀本君?”中野渡揚起眉毛問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按照這份會簽文件拒絕放棄債權,除非先解除我身上的職務。”
紀本幹脆把狠話撂瞭下來。
“這個問題早已不是一場討論就能決定的事情瞭。而且,就算現在再怎麼討論,也不可能得出什麼正確的結論。內藤部長所言或許有他的道理。但是,以我長期在債權回收領域摸爬滾打,一直到如今負責東京中央銀行債權管理的個人經驗來看,這次我們絕對不能做那個擾亂陣腳的出頭鳥,一味為瞭確保收益而做出魯莽的行動。絕對不能!當然瞭,維持金融系統的穩定對日本經濟異常重要,銀行傢的榮耀也重若千金。但是,在此之前,作為整個社會的一分子,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守護。這就是我所強調的東西。我堅持否決這份會簽文件,接受特別調查委員會提出的債權放棄提案。我們必須這麼做。否則,我就當場辭去常務董事一職。”
意識到在和內藤的爭辯中無法占領上風的紀本,居然使出瞭舍身逼宮的策略。
紀本拋出自己的意見後,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靜得能聽見細針落地的聲音。大傢的內心都在揣摩紀本的斷然決意,並暗自窺探中野渡將作何反應。
“好吧,明白瞭。”終於,中野渡開口瞭,“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同意否決這份會簽文件,一切責任由紀本君承擔。這樣可行,紀本君?”
“萬分感謝。”
紀本起立,朝著董事們深深鞠瞭一躬。就在此時,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發展,內藤再次舉手發言。
“如果要否決這份文件,我希望能附加一個條件。”
內藤的話引起一陣騷動。
“什麼條件?”
“照我理解,紀本常務的意見,是建立在其他銀行也同樣做出放棄債權決定的基礎之上的。所以如果——我是說如果,作為主力銀行的開發投資銀行表示反對放棄債權,那麼我們也不能放棄。就是這個條件。”
“還真是不死心啊。”紀本越過辦公桌投來刺人的目光,怪笑道,“開投行,已經朝著放棄債權的方向推進瞭。你所說的也算不上什麼條件。”
“真是多此一舉。”
同意紀本意見的董事們你一言我一語,對內藤投來冷冰冰的目光。
“好瞭,我看加一條也未嘗不可。”中野渡打斷大傢的發言幽幽地說道,“雖然目前還不知道開投行到底什麼態度,但是如果關鍵的開投行持反對意見,就算我們表明放棄債權也沒什麼意義。就這樣吧,姑且否決這份會簽文件,但是要加上這個條件。這樣如何?”
“非常感謝。”
紀本一肚子火,對從墻角座位上起身的內藤怒目相向。他滿臉通紅,仿佛被這場短暫的董事會抽幹瞭精力,憔悴的面容下一雙眼睛佈滿血絲。但此時的內藤分明看見,紀本嚴厲的表情下那掩飾不住由嘴角泛起的一絲自鳴得意的微笑。那是在生死決鬥中占據上風後的男人,面對勝券在握的結局安然陶醉的笑容。
4
“托您的福,今天,行內終於達成一致意見,同意放棄債權。有勞各位大人為這件事掛念擔心,真是非常抱歉。”
一進入房間馬上正襟危坐的紀本,雙手謙卑地撐在榻榻米上打著報告。
“好啊,很好。”坐在上首的箕部滿意地連連點頭,招手示意紀本坐上前來。箕部旁邊落座的白井,今天仍然是一身鮮艷的藍色套裝。按道理沒什麼好不高興的,但是她盯著紀本的眼神總有些冰冷的味道。對東京中央銀行一直拖到答復期限的最後關頭才做出決定,白井一直耿耿於懷。
“我說,為什麼花瞭這麼長的時間啊?”毫不理會銀行內部實際情況的白井開口問道,臉上仍然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
倒是一旁的箕部痛快地出來解圍道:“哎,好瞭嘛,白井大臣。”
“如此一來,‘白井特別調查委員會’主導解決的帝國航空重振這一國民懸案,總算是萬事俱備啦。之前的事情就一筆勾銷吧。”箕部接著說道。
“銀行這地方,還真是難纏得很。”
“今後,你還有的是和銀行打交道的機會,這次權當練練手瞭。哪,對吧,紀本君?”面對仍然難以釋懷的白井,箕部故意拋出話題示意紀本應和。
“屆時還請大臣多多關照。”
紀本再次低頭致意的時候,註意到原本以為隻有三人赴宴的桌面上,還另外準備瞭一套餐具,心下不覺有些納悶。之前從箕部那裡聽說的同席者,也隻是白井一人。那麼,到底還有誰要來呢?正當紀本暗自思忖之際——
隻聽外面響起侍應生指引的聲音:“您的朋友已經到瞭。”
“哎呀,抱歉抱歉,久等瞭,久等瞭。”隨著一迭聲雄厚的喊聲,來客“咚咚咚”地走瞭進來。紀本一見之下,心裡暗自打鼓。
“哎呀,這不是乃原先生嘛。百忙之中還把您請來,真是非常過意不去啊。”
對於箕部的招呼,乃原有口無心地應付道:“哪裡哪裡,能得到箕部先生的邀請那可是三生有幸啊。”說完,兀自走到紀本旁邊的空位上,盤腿坐瞭下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東京中央銀行的常務紀本君。長期以來,我可沒少受他的照拂啊。哦,這位老師就是——”
“我們相互認識呢。”
聽乃原這麼一說,箕部意外地瞪大瞭眼睛:“怎麼這麼巧啊?”
“不過也對,要說起銀行的同事們,和乃原先生倒是有許多碰面機會的。”
“不不,不是那麼回事哦。”乃原伸出雙手在面前搖瞭搖,“我們是小學同學啊,跟這位紀本。”
“哦,那可真是奇遇啊。”
看著深信不疑的箕部,乃原笑瞭起來。然而他那藏在眼睛深處若隱若現的真意,卻隻有紀本一人才能明白。
“這傢夥,當時可是我們的課代表呢。”乃原故意挑些不堪回首的話題講,“我這種人,當時就像是紀本的傢臣一樣的角色啊。”
紀本聽瞭也隻能報以曖昧的苦笑。
“實際上我剛剛才從紀本君這裡得到一個好消息呢,老師。東京中央銀行對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債權放棄方案已經——”
“嗯,這個我已經聽說瞭。”箕部還沒說完,乃原就搶著說道,“這動作夠慢的,不過總算還是保住瞭飯碗啊。”
乃原的話,弄得箕部和白井一頭霧水。他們一定在想,你這傢夥是來搞笑的吧。或許,他們誤以為乃原說的是他自己特別調查委員會一把手的位置吧。
但實際上乃原並非此意。他影射的不是別人,正是紀本的飯碗。
5
乃原主動聯絡紀本見面,是在馬上將近年關的去年十二月下旬。那時候大選正好剛結束,進政黨以摧枯拉朽之勢大獲全勝。
“真是太久沒見啦,乃原。看你最近的狀態非常活躍,真是太好瞭。”
對等候在新橋一傢鄉土料理店隔間裡的乃原,紀本打起瞭招呼。他和乃原已經快十年沒見瞭。
和乃原十年前的那次見面,還是在不知哪個團體舉辦的派對上。那時候——
“呀,好久不見啦。還記得我嗎?一起在池端小學的乃原啊。”
出口打招呼的是乃原。如果不是乃原提起,紀本已經把他這號人忘得一幹二凈瞭。
記憶中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如今已經變成端著紅酒杯、一身肥肉的中年男。雖然在四十五歲上下的年紀就已經華發早生,但是臉上當年的樣子仍然依稀可辨。
在紀本的記憶中,乃原是個性格陰鬱的少年,不管身邊發生瞭什麼事情,都是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樣子。他隻是一味地默不作聲,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你。紀本非常討厭他這種不哼不哈、油鹽不進的樣子,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沒少鼓動身邊的小嘍囉欺負他。那時候的紀本,因為擅長體育,長得又清爽有型,還是課代表,很受女孩子喜歡。父親擔任銀行的支店長,也成為紀本驕傲炫耀的資本。當時的紀本,不,現在的紀本也同樣——堅信銀行員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價值的職業。另一方面,乃原則是一個不起眼的少年,運動白癡、五音不全,總是穿著一身撿來的舊衣服。但,就是這樣一個乃原,紀本在學習上卻絲毫占不瞭上風。不管自己怎麼努力,也不管怎麼欺負捉弄對方,紀本就是比不過乃原。
就在那樣日復一日的生活裡,有一天,出瞭一件事。
事情起源於某個早晨,父親無意中說瞭一句“乃原先生傢的工場啊,倒閉嘍”。父親的話傳到瞭正在一起吃早餐的紀本耳朵裡,到學校以後他馬上在朋友之間四處宣揚。傳言瞬間散佈開來。等前一天請假的乃原返回校園時,這個消息已經無人不知瞭。
“你父親,都破產瞭吧?沒事吧?哈哈哈……”
至於工場為什麼會倒閉,個中原因或許隻有老乃原自己才心知肚明吧。每天被同學們的戲謔疑問轟炸的小乃原,也隻有紅眼以對,挨著一天又一天難熬的日子。
“聽說紀本君父親的銀行現在也很困擾呢,都是那個笨蛋的工場倒閉的原因吧。”不知誰說瞭這麼一句,乃原帶著仇恨的目光射向站在角落裡幸災樂禍的紀本。
不知什麼時候一向溫順的乃原突然暴發的怒火,令紀本有點驚慌失措,他這個散佈謠言的始作俑者再也無法龜縮在幕後,於是幹脆挑釁地嚷道:“看什麼看,乃原,難道不是嗎?”
話音剛落,乃原“嘩啦”一聲推開椅子,低著頭猛撲過來。紀本一直被頂到教室後排的櫃子上,後背一陣劇痛,緊接著又挨瞭一頓暴揍,直到被打倒在地。一向孱弱的乃原也不知道哪兒來這麼大的力氣,不管紀本怎麼掙紮,乃原都死死抓住不放,最後一口咬住瞭紀本的手腕。
紀本疼得大哭起來。這時,班主任才匆匆趕到教室拉開乃原,板起臉問道:“你們幹嗎打架?”
“是乃原君突然撲過去打紀本君。”不知事情經過的老師,隻憑圍觀同學的一面之詞,就開始不停地訓斥乃原。但是那個時候的乃原,不管別人怎麼問,就是絕口不提撲打紀本的理由。
“你啊,什麼理由都沒有就撲上去打紀本君嗎?”
“應該是因為紀本君說瞭乃原君傢的壞話。”老師正在繼續訓斥乃原,這時終於有位女生站出來替他說話,之前還在哭個不停的紀本,終於有幹瞭壞事被當眾戳穿的愧疚感。
把事情告訴朋友的時候其實也沒想那麼多,這時紀本才覺得,都怪自己多管閑事。但是老師卻並沒有責怪紀本,而是偏心地繼續教訓乃原道:“不管什麼理由,動手打人就是不對。”
身為課代表的紀本,向來都是個好孩子。而且也是受老師偏愛的優等生。再加上班主任一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就對乃原一通訓斥,這時候再翻回來,豈不是自己下不瞭臺?
乃原那滿含怒火看著老師的眼神,紀本在十幾年後的那次派對現場回憶起來,仍然鮮活如初,令人不寒而栗。
現在想來,紀本才感覺,乃原那涎皮賴臉的難纏性格,和他那段孩提時代的經歷不是正好契合嗎?
“哎呀,現在是律師瞭吧?”
那時候,紀本雖然假裝對過去的事情已經忘得一幹二凈,其實心底還是蠻糾結犯怵的,以致說話的時候帶出瞭關西腔也渾然不覺。
“哈哈,如果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
“哈哈哈。”
說話間乃原投來的目光,還是讓紀本打心底一陣哆嗦。在那雙眼睛裡,兒時的怒火穿越歲月的長河,仍在靜靜地燃燒。唇角勾起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也令人一陣膽寒。
那次派對上,他們隻不過交換瞭一下名片。之後不久,乃原就在企業重振領域嶄露頭角,而且成瞭媒體競相追逐的名人。
* * *
然後,在去年十二月的那個夜晚——
相比十年前更加威風八面的乃原,坐在半隔間內側的座位上,一邊“哪裡哪裡,過獎過獎”地應付著紀本的客套,一邊把他讓到瞭上座。
紀本可不認為乃原找自己見面,隻是為瞭敘敘舊而已。恐怕是有什麼生意上的事情吧。雖然猜不透具體詳情,但是對紀本而言其實心裡也早有盤算,乃原現在是企業重振方面的知名律師,和他保持聯系,今後在職場上總有用得著的地方。
雖說是正兒八經的聚餐場所,但是店裡卻充滿瞭居酒屋風格的輕松氛圍。盡管如此,由於店鋪坐落在辦公街區,所以顧客年齡都比較大,來客也大多低調沉穩。
在上酒之前,乃原說瞭些天氣方面的寒暄話打發時間。終於幾口美酒下肚,乃原這才一邊仔細端詳起紀本的名片,一邊感慨道:“看來,您現在身份可是不一般啊。”
“你可有接過我們銀行方面的業務?”
幾杯酒下去,紀本的關西腔也脫口而出。
“業務嘛沒接過。在法庭上作為原告和被告,倒是交過幾次手呢。”
“那可得拜托你手下留情啊。”
紀本說著,腦海裡不由得想起幾樁訴訟的案子來。
過去,在和企業客戶打官司的時候,銀行很少敗訴。但是,近些年來,這種傾向正在不斷變化。東京中央銀行當然也不例外。就算其中有些敗訴官司是折在乃原手上的,也一點兒不奇怪。出手讓那些本來穩贏不輸的對手敗訴,從而不斷提高自己的律師聲望,想必這就是乃原的過人之處。
“其實,還是在東京第一銀行的時代,我無意中聽到過一個小道消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乃原拋出瞭另一個話題。桌上的酒已經從生啤換成瞭日本清酒,紀本也開始有瞭三分的醉意。但是乃原卻像個無底洞,不管灌瞭多少仍然還是面不改色,沒有半分醉意。而且,他也不管是不是包間,從一進來開始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瞭香煙。
“什麼?什麼小道消息?”紀本語氣輕飄。
這次來見乃原,他心下原本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是酒壯人膽,幾杯黃湯下肚,精神逐漸放松起來。一開始,兩人之間的對話還橫亙著律師和銀行常務之間的職務隔閡,不知不覺氛圍已變成瞭同窗好友之間的美好敘舊。
但是……
“你原來的那傢東京第一銀行,可是幹瞭不少壞事啊。”
乃原的一句話,徹底把紀本拉回瞭現實。
“這種沒影的壞話可別亂講啊。”
紀本原想一笑瞭之敷衍過去,然而,乃原的眼中沒有一絲半毫的笑意。
“到底是誰胡說這些——”紀本不知道乃原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有些心虛地問道。然而乃原卻輕巧地避開瞭疑問。
“那種事情要是公之於眾,你隻怕會很難辦啊,恐怕到時候就是行長出來謝罪也難收場吧。說不定,你董事的官帽也得弄丟瞭。”
仍然摸不透乃原的紀本回瞭句“說什麼呢”,試圖封住對方的大嘴巴。
“不知道你到底哪裡聽來的這些話,沒憑沒據的。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哦?沒憑沒據?”乃原陰笑一聲,居高臨下地反問道,仿佛看穿瞭紀本內心最隱蔽的深處,“你不是一向和進政黨的箕部先生關系密切嗎?”
一聽到箕部的名字,紀本拿在手裡把玩的冷酒杯差點兒掉到地上。
“關系好歸好,那樣的錢也是能隨便借出去的嗎?要是讓人知道瞭,箕部先生也難逃幹系吧?你們啊,是明知不行還硬給對方貸的款吧?真是太不像話啦。”
紀本感到自己的臉色瞬間蒼白。
“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就在這時,乃原的眼中精光一閃。
“既然這樣,不如我把這些告訴周刊雜志好瞭。前幾天,《東京經濟》還問我能不能接受他們的采訪呢。到底真相如何,隻要記者稍微調查一下就明白瞭吧。”
“喂,你想幹什麼?別呀。”此時的紀本隻能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勸阻道。
“這樣啊,想讓我停手嗎?既然這樣,你就乖乖聽話。有件事要拜托你。”乃原終於圖窮匕見,說出瞭真正的來意。
“私下告訴你一件事,這次我將到政府的某個組織任職。”
隻有說這句話時,紀本才用輕細平淡的語氣,仿佛生怕隔墻有耳。“您說的政府組織,是不是重振機構之類的部門?”
面對紀本的疑問,乃原搖瞭搖頭:“確切地說,不是政府部門,而是大臣私設的委員會。”
“大臣?”
要說大臣可不止一個。當時正巧碰上大選中的政權更迭,新政權剛剛上臺,正是忙於組閣的時候。
“是國土交通大臣呀。”
“國土交通大臣啊。但是,由誰出任大臣都還不知道吧——”
“會任命白井亞希子。”
紀本瞪大瞭雙眼。如果這是事實,那可完全屬於內部情報瞭。聽到這個消息後首先浮現在紀本腦海裡的,是在大選特刊中看到的那道穿著艷麗藍套裝的身姿。她站在選舉車上大聲疾呼的勇敢女性候選人形象,被稱為現代日本版的聖女貞德,在大選中占據優勢地位的進政黨中,更是被打造成瞭展現政黨形象的領軍人物。這些都好理解,但是數年前還隻是一介電視播音員,資歷尚淺的這位女性議員,為何偏偏會被任命為國土交通大臣?
“絕對錯不瞭。”對於紀本寫在臉上的疑問,乃原斬釘截鐵地答道。
“白井新大臣一經任命,打算馬上著手推進某傢公司的重振事宜。她已經私下探詢過我的意見,希望我出來扛起這面大旗。目前我還沒有答應。至於是否接受邀請,我想先聽聽你說的情況後再做決定。”
“先等一下。”一頭霧水的紀本追問道,“為什麼我說的話和這件事會扯上關系?還有,到底是哪傢公司的重振啊?”
“帝國航空。”
一聽到乃原說出的公司名,紀本驚得瞪大瞭眼睛。
“為什麼?可是他們已經確定重振路線瞭啊。之前,專傢會議已經通過瞭重振方案的決議,我們銀行也剛剛予以瞭認可。”
“我們打算推翻那份重振方案。”
聽到乃原出乎意料的發言,就連紀本一時也驚得瞠目結舌。
“隻要是憲民黨手上弄出來的重振方案,則堅決不用。這是進政黨的一貫方針。”
“如果那麼做的話,無論如何時間也來不及啊。”
熟知帝國航空經營狀況的紀本心下焦急。該公司的資金鏈已經命懸一線,如果不早日駛上重振方案的軌道並追加貸款,隨時都可能破產。
“那就放棄債權怎麼樣?”
聽到乃原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紀本一下子僵住瞭。
“我希望銀行能主動放棄債權。根據開投行一貫的授信立場來看,他們應該會接受的吧。你們銀行也讓出七成,就五百億吧。怎麼樣?”
“那實在是亂彈琴啊。”眼睛都嚇直瞭的紀本慌忙補充道,“即使不放棄債權,一樣有辦法成功重振的。五百億,怎麼說數額都太龐大瞭。”
“不行!如果那樣的話……”
乃原斷然拒絕瞭紀本,“如果仍然在重振方案裡研究打轉,國民根本就看不出和憲民黨做法有何不同。我不做則已,要做就要用任何人都能一目瞭然的方式完成企業快速重振。所以非選擇放棄債權不可。”
“你開什麼玩笑啊!”這回就連紀本也忍不住生氣起來,“那種事情根本做不到好吧。”
這時,乃原透過繚繞的煙霧,向紀本投來不快的目光。
“既然這樣,是不是要我在采訪的時候把事情說出來啊?給我好好想清楚。”乃原粗暴地放下瞭話,“這是小時候被你欺負蹂躪欠下的債,加上這四十年來的利息全部還給你!要是舊產業銀行的那幫傢夥知道瞭,一定會傷心死的吧,居然跟這樣一群傢夥搞瞭合並,過日子的鍋還沒熱呢,招牌就讓你們給砸瞭。”
連舊銀行派系間的傾軋爭鬥這種東京中央銀行的內情真相,乃原都已經提前做足瞭功課。“對於銀行來說,這可是致命之傷喲。”
“拜托瞭,請您千萬不要掀起這樣的紛爭。”紀本不得不低頭認輸。
“我掀起紛爭?別說這種蠢話啦。這根本就不是那種雞毛蒜皮的遊戲。我這是正義的告發!你們銀行幹出的那些事情,難道不是反社會的暴行嗎?”
乃原雙眼熠熠生輝,起勁兒地訓斥著紀本。
“我們不是小學的同窗好友嗎,乃原?”紀本硬著頭皮試圖打打溫情牌。
“什麼狗屁同窗!”乃原反唇相譏道,“把人往死裡欺負的同窗?你對我幹的那些好事,你可以忘瞭,但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不都是小時候的事瞭嗎。”
“是嗎?小時候的事情是吧!那好啊,我們就來談談大人之間的事怎麼樣?”
乃原臉色一收,把手上的香煙摁滅在裝滿煙屁股的罐子裡,“是顧全大義名分放棄五百億的債權以配合航空行政部門救助帝國航空,還是現在向公眾抖出東京第一銀行時期的醜聞,打落銀行的社會信用,然後在行內的勢力爭鬥中吞下慘敗的苦果。二選一,你自己考慮吧。”
雖然已經被逼到瞭墻角,但是紀本仍然支支吾吾地掙紮著想要反駁乃原。
“話雖如此——話雖如此,說起來,您剛才不是說要在白井亞希子私設的委員會任職嗎?箕部可是白井的後盾啊。你的這些要求,不是前後矛盾嗎?”
“所以啊,我不是說過瞭嘛,我要先聽一聽你說的話,才決定是不是接受咨詢機構的任命啊。”乃原繼續說道,“如果你的答案是‘NO’,那我就把所知道的情報公開。至於什麼箕部呀,白井呀,他們會怎麼樣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痛癢。說到底,我本來就非常討厭那些所謂的派系領袖之類的人物。那些傢夥,隻會腐化敗壞日本的政治。總之,我不會讓你好過的,你就看好瞭。”
“你到底是什麼目的,乃原?”紀本問道。
“我要得到‘一舉挽救帝國航空的靈魂人物’這樣的社會評價,僅此而已。”
毋庸諱言,那樣一來,乃原作為一名越來越可靠的重振律師,必將身價倍增,這無疑又可以為他招攬到更多願意支付天價報酬的顧客。
乃原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評價,簡而言之無非就是金錢和名譽罷瞭。為瞭達到目的,他甚至不惜采用近乎威逼脅迫的下作手段。這就是那個叫作乃原正太的男人。現在,乃原面前的紀本,已經無計可施,隻好乖乖束手就擒。
“明白瞭。我會盡量想辦法讓銀行接受放棄債權的方案。”
當醒悟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紀本舉起瞭認輸投降的白旗。
“盡量想辦法?開什麼玩笑。放棄債權的方案,必須接受!”
“知、知道瞭。”面對乃原不容置疑的口吻,紀本也隻有繳械點頭的份兒瞭。
6
眼下,乃原對個中的故事曲折隻字不提,一心和箕部、白井兩人舒舒坦坦地喝著美酒。
“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聯合報告會’是明天早上吧,乃原老師?”白井提高嗓門問道。
雖然是在和食店用餐,但是白井手裡卻握著玻璃杯,裡面加滿瞭特意帶來慶祝的香檳酒。據說,平時她在箕部面前是不沾酒的,今天大概是由於事情有進展心情不錯的緣故吧。
“如果不是要開內閣會議,我還真想參加呢。”
“不敢不敢,那種粗俗鄙陋的地方,怎好讓大臣您親自出馬呢?再說瞭,明天內閣會議上審議的法案,對我們來說可是相當重要啊。”
“重要的法案?什麼重要的法案?”白井問道。
“開投行的民營化法案。”乃原答道,“就是田所大臣極力反對的那個。”
“啊,如此說來……”
白井剛想說什麼,或許覺得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情,所以沒再繼續說下去,也沒再往下多問。
“政治上的事情就交給您瞭。”乃原回到原來的話題,“我們這邊的話,早上的聯合報告會結束後,下午五點左右,會在酒店舉辦一場記者招待會。白井先生忙完國會的事情後,就請移駕蒞臨出席吧。我們打算請白井大臣在記者招待會上,直接宣佈銀行削減債權和重振方案。”
關於參加記者招待會的事,當然已經事先通過白井的秘書列入瞭當天的日程。乃原的安排可謂算無遺策。
“那將會是一場盛大的記者招待會啊。”
“我也很期待喲。”看著笑意盈盈、志得意滿的乃原,白井也不禁心馳神往起來。
“特別調查委員會本來就是白井大臣的私人咨詢機構。雖然正式的重振方案要到後天才能出來,但是我想不如盡早把這項成果向媒體公佈,這對進政黨而言一定會有特別的意義。”
“不愧是乃原老師啊。”
對箕部的盛贊,乃原莞爾一笑。碰杯之後的紀本,一邊往嘴邊送著香檳酒,一邊窺視著乃原的側臉,心下暗忖“真是個可怕的傢夥啊”。他心下不禁打瞭個寒戰。
箕部也好,白井也罷,乃原對這些政治傢表面唯命是從,暗地裡卻根本嗤之以鼻,為瞭滿足自己的私欲,遊刃有餘地在他們之間遊走周旋。在一旁將這些花招伎倆盡收眼底的紀本,一方面為自己總算完成瞭在對方脅迫之下接受的任務而心下寬慰,另一方面心中對乃原的那份嫌惡感卻不由得更加增添瞭幾分。
不過,忙到這份兒上,總算是萬事俱備瞭。
剩下的,隻要順其自然應該就可以瞭吧。想到這裡,紀本心下一松,酒勁突然襲上頭來。鄰座的老煙鬼乃原還在一根接一根地吸個不停,烏煙瘴氣熏得料理也沒滋沒味。席面上說的也盡是些酸不溜秋倒胃口的話,紀本一時覺得如坐針氈,巴不得這場聚餐趕快結束。
7
“拿自己的職務進退做賭註綁架會議決定,這不是耍流氓嗎?”
之前來過的新橋居酒屋內,在角落裡一張粗糙的桌子邊,渡真利從一開始就牢騷滿腹。不,不隻是渡真利,就連半澤也怒上心頭,沉著眼一個勁兒地悶頭喝酒。
董事會上紀本的發言,以及允諾放棄債權的決定,當天就迅速傳遍瞭設在本部的授信主管部門。
“這哪裡還是正常的討論啊?硬把自己的職務進退和會簽決定綁在一起,這完全不合邏輯嘛,根本就是胡鬧!”渡真利生氣地罵道,“還有那個曾根崎,那種貨色除瞭溜須拍馬丟人現眼之外,還能幹什麼啊?”
那個曾根崎,在金融廳下達業務改善命令的當天,就因為人事調動到人事部報到去瞭。說是到人事部報到,其實根本沒有安排具體的工作崗位,而是等待進一步的去向通知。
“紀本常務就這麼希望推動放棄債權嘛!為達目的甚至不惜滿嘴謬論、大放厥詞啊。”半澤一邊說,一邊將視線從渡真利身上轉移到瞭店內吧臺裡的小電視機上。
那裡正在播放九點的整點新聞。
他聽不到聲音,但是,可以看見一身深藍色套裝的白井,正一臉正經地對著麥克風喋喋不休,所以很明顯電視裡正在說關於帝國航空的話題。
“向那個女人低頭屈服,真是讓人很不爽啊,半澤。”回頭看瞭一眼電視畫面的渡真利忍不住抱怨道,“所謂政權更迭,說起來好聽,我可是隻看到一群外行在那指手畫腳、為所欲為呢。”
半澤心下煩悶,沉默不語,端起滿滿一大杯的燒酒往嘴裡送。看起來有點兒不耐煩的渡真利繼續抱怨:“還有啊,半澤。雖然這麼說有點兒對不住內藤部長,但是他提的那個,什麼在開投行拒絕放棄債權的情況下我們也必須跟進的條件,還有什麼意義啊?根據我得到的情報,那個什麼民營化法案,雖然明天會拿到內閣會議上討論,但是財務大臣卻是一向持反對意見的,已經跟廢案沒什麼兩樣。也就是說,相當於已經昭告天下,開投行作為政府系銀行的身份仍將得以保留。”
這就意味著,開投行的判斷必將向接受放棄債權一側傾斜。
“那個條件,是我拜托部長提出來的。”
聽到半澤的回答,渡真利吃驚得睜大瞭雙眼。
不管是不是無謂的掙紮,要說哪裡還會有一星半點的可能性的話,眼下也隻有在這點上賭一把瞭。
半澤從電視屏幕上收回視線,又低頭喝起大杯裡的燒酒來。聽到董事會的結果後,半澤和開投行的谷川通瞭電話。如果內閣會議能夠通過民營化法案,或許開投行還有可能拒絕放棄債權,但是看起來這種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雖然進政黨一向標榜去官僚化,但是由於田所財務大臣是原班的老財務官僚,所以從一開始就強硬地表明瞭反對民營化法案的態度。大勢已成,任誰也無能為力。放棄債權一事雖然在開投行內遭遇瞭阻力,但是對於現在的形勢發展,谷川似乎已經越來越力所難及瞭。
“不管怎麼樣,就是明早瞭,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聯合報告會。大概他們已經黔驢技窮瞭吧?還有啊,整出這麼一場垃圾報告會來,除瞭垃圾以外還能弄出什麼結果呢,是吧?”看來渡真利對這次的事情到底意難平,於是他盡情地發泄起來,“白井那個女人,為瞭自己的前途,眼都不眨一下就讓我們的五百億打瞭水漂,還真是敢幹啊!”
“簡直瞭!”半澤也皺起瞭鼻子,“反正,她在記者招待會上肯定要吹噓自己的功勞瞭,是自己降服瞭令人討厭的銀行之類的。”
“總之,就是我們敗瞭嘛,敗在那個白井的手下。”
渡真利有點兒自暴自棄瞭。
電視畫面切換,屏幕上已經不見瞭白井的身影,此刻字幕上正在播放有關國會的新聞。
“就這麼束手待斃瞭嗎,半澤?”渡真利仰天長嘆道,“你倒是想想辦法呀。”
半澤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視上的政治新聞,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8
聯合報告會當天,星期五,上午九點前。會場籠罩在一片異常的氛圍之中。這是內幸町一傢一流酒店的豪華會議室。
“不是說沒錢嗎,幹嗎還找這麼氣派的地方啊?”
聽瞭田島滿含質疑的話,半澤幹巴巴地說道:“乃原的惡趣味吧。”
事前半澤已經從山久那裡得到瞭消息,他說:“我們的意思是就在公司舉辦就行瞭,可是乃原卻堅持說屆時有媒體采訪,還是搞得隆重一點兒好。說得倒輕巧,錢可是我們掏的。這臉皮厚得真是沒有邊瞭。”
在電話裡怒氣沖天的山久,現在則作為一名工作人員站在接待臺,對前來參會的相關銀行人員忙不迭地連連點頭相迎。
看到半澤和田島兩個人進來,山久說瞭聲“今天有勞兩位瞭”,便深深地低頭致意。然而他的臉上分明縈繞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悲愴感。“事情發展到今天的地步,真的非常抱歉。”
會場裡數十名相關人員已經就座,大傢相互之間沒有交談,氣氛凝重。
在指定位置落座的半澤,看瞭一眼隔壁直到現在還空蕩蕩的開投行座席。“我想確認一下今早的內閣會議決議結果後再過去。”剛才谷川打來電話說道。內閣會議從早上八點開始,估計九點左右就會有結果吧。
現在山久他們臉色焦慮,頻頻拿起電話聯絡,想必就是因為谷川姍姍來遲吧。
坐在位置上的半澤,抱著胳膊閉目養神,靜靜地等待著。
上午八點五十五分。還有五分鐘,聯合報告會就要開始瞭,屆時恐怕將會做出決定,由在座的銀行團放棄總額超過三千億日元的債權。
既然這樣,現在的我,還在這裡等什麼?
睜開眼睛的半澤,一邊盯著仍然空無一人的主席臺,一邊徒勞無功地胡思亂想起來。
是等待這場會議的開場,還是等待谷川的到來?抑或是迎接自己作為銀行員慘敗時刻的來臨?
就在這時——
“次長,次長——”
耳邊傳來田島的叫聲。
一下子從思緒的邊緣被重新拉回現實的半澤循聲看去,隻聽田島低聲說道:“剛才,您的手機響瞭。”
“剛才正在想事情。不好意思。”
從包裡掏出手機,看到剛才收到的短信,半澤不禁大吃一驚。“喂,你看——”說著把手機上的消息遞到瞭田島面前。
是渡真利發來的。
——“速報。田所大臣缺席內閣會議。”
“怎麼可能!”田島吃驚地抬起頭,說瞭聲“次長,這,不會是——”後面的話沒再說出來。
為瞭今天早上的會議,渡真利似乎通過霞關的熟人,一直在打探著內閣會議的最新進展。
——“後續消息,拜托瞭。”
渡真利的回復隻有兩個字——“瞭解”。
“哈”地籲瞭口氣的田島正在發愁之際,會場上有瞭新動向。
入口處由帝國航空社員排成的一堵人墻裂開瞭一道口子,大約十名男子步入瞭會場,是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成員們。
帶頭的乃原在主席臺上甫一落座,便首先開口說道:“關鍵的開投行遲點到場,在此之前我先說兩句。我們帝國航空重振特別調查委員會,在歷經數月的核查和探討基礎上,向國土交通省的白井大臣提交瞭有效的帝國航空重振方案。在此之前,我早已拜托各客戶銀行就重振方案中有關放棄債權一事進行研究。今天的會議,就是想在現場確認各行贊成意見的基礎上,把重振方案的目標向廣大國民公佈。”
說完,乃原將手中的麥克風遞給瞭鄰座的副手三國,自己則點燃手中的香煙,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泰然自若地吞雲吐霧起來。
“好瞭,由於時間關系,首先請出席的各位依次報告情況吧。事先聲明一下,今天不是討論會,而是純粹的聽取各位的情況報告。大傢聽明白瞭吧?”會場響起夾雜著不滿的嘆息聲,但是三國對此完全充耳不聞,“下面,就從大東京銀行開始吧。”
坐在後排的一名男子站起身來。
“經過行內探討,已經正式決定接受放棄債權。”
“放棄債權的額度和我們提出的數額一致吧?”
眼前的三國銳利的眼神越過半澤看向後排,那裡傳來一聲“是的”,算是回答。乃原的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這也難怪。大東京銀行的授信額度微乎其微,對大局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看來,發言是按照授信額度從低到高的順序安排的。
“下一個,白水銀行。”
毫無敬意,對銀行直呼其名。明明是放棄債權的請托方,可是不管乃原也好三國也罷,卻根本沒有一點兒是在拜托別人的樣子。仰仗著政府的威勢狐假虎威,靠著耍威風擺架子逼迫金融機構做出讓步,不用說講究什麼生意原則瞭,簡直無異於在踐踏做人的原則。
坐在半澤後排的白水銀行相關人員站瞭起來。
“敝行將參照主力以及準主力銀行的應對情況辦理。”
白水銀行的負責人叫水野,這個男人半澤也認識。因為他們的授信額度也將近百億,所以為瞭這件事,曾多次前來詢問東京中央銀行的應對之策。
“什麼叫參照別人的應對情況辦理?”乃原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悶聲質問水野,“為什麼不做出放棄債權的正式決定?”
“在貸款客戶業績惡化的情況下,可以參照主力銀行的應對情況采取相應的措施,這是金融界不成文的規矩,我們隻是依規行事。”水野回答得幹脆利落,“主力和準主力銀行如果不放棄債權,那麼貸款額度較低的我行也不可能放棄債權。這麼說可能不中聽,但是還請您能夠理解。”不用回頭,水野也知道剛才表明放棄債權的大東京銀行負責人肯定滿臉嫌棄。
“真是一點兒獨立性都沒有。”乃原輕蔑地說道,“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發生一旦泡沫破裂全體遭殃那樣的蠢事。你們都給我長點兒記性吧。”
說完,乃原重新點燃一支香煙,身子倨傲地往椅背上一靠。乃原雖然生氣,但是臉上仍然還能氣定神閑,因為他確信開投行以及東京中央銀行必然會響應放棄債權的方案。
沒想到——
“我們也將遵從主力銀行做出的決定。”
聽瞭下一位東京首都銀行負責人的發言,半澤忍俊不禁。會場居然三三兩兩地響起瞭“啪啦啪啦”的掌聲。那是銀行團發出的一絲奮力抗爭。
“我不想聽到再有這樣的意向瞭。”
乃原的暴怒之聲回蕩會場,然而東京首都銀行的負責人依舊淡定地重復他的意見,“雖然您這麼說瞭,但那是我們董事會的決定……”
“怪不得,銀行這種地方真是已經爛透啦。下一個在哪裡啊?”
乃原氣得臉頰抽搐,雙眼像要噴出火來。
“按照貸款額順序的話,下一個應該是我們,第一信托銀行。”
半澤感覺站起來的人位於自己的斜後方。
“很抱歉,我們銀行也是同樣的意見,以主力、準主力銀
行的——”
“夠瞭!”
乃原氣得大發雷霆,會場緊張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乃原一聲咆哮,四周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令人不寒而栗。也就是這一刻,半澤手裡的手機振動,收到瞭一條短信。
半澤的鄰座上,高度緊張的田島“咕嘟”一聲咽瞭下口水。現在,手握麥克風的乃原正瞪著一雙死魚眼盯著半澤。
“東京中央銀行的半澤先生啊,請把你們的報告向會場的銀行員們通報一下吧?”乃原用宣告的語氣說道,“這樣也省得再聽那些什麼和主力、準主力銀行一樣之類的蠢話啦。”
帝國航空的山久忙不迭地把話筒遞給半澤。半澤起身直視正對面的乃原。
“那麼,接下來請允許我向各位闡述一下東京中央銀行的意見。就您提出的放棄債權要求,昨天,我行董事會已經正式做出瞭應對決定。在宣佈之前,我想就上述毫無明確依據的放棄債權要求——”
“這裡可不是你發表意見的地方!”
乃原預見接下來必定是針對特別調查委員會的批評之詞,所以趕忙出言制止。
此時,隨著一陣“踢踢踏踏”步履匆匆的腳步聲,數名男女走進瞭會場,打斷瞭半澤的發言。來人以谷川為首,是開投行的行員們到瞭。
朝半澤瞥瞭一眼的谷川,一邊走向指定的最前排座席,一邊向在場的人簡單致歉:“抱歉遲到瞭。”
“然後呢?”等谷川他們入座,乃原再次向半澤問道,“我是問你們的結論啊,結論!”
剛入場的谷川,或許是從乃原的態度裡嗅到瞭現場的事態,心下趕忙擺開瞭迎戰的架勢。現在,她那雙把情緒緊緊鎖在深處的雙眸,又從乃原身上看向瞭半澤。
“那麼我就直接宣佈結論。”半澤把視線從谷川轉向瞭乃原,“東京中央銀行,對於放棄債權的要求是——拒絕。”
整個會場先是屏息靜氣,瞬間又像炸開瞭鍋一般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
“怎麼會說出這種混賬話!”蓋過會場喧囂的是乃原聲嘶力竭的怒喝。他從主席臺上站起身來,漲得滿臉通紅,傲然地俯視半澤。
“你們東京中央銀行董事會明明已經做出瞭放棄債權的決議,你少給我在這裡胡說八道!”乃原情緒激動,滿嘴唾沫橫飛。
“我可一點兒都沒有胡說八道。”半澤平靜地答道,“我們的決議裡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隻有當開投行同意放棄債權的情況下才能生效。”
“什麼!但是,開投行都還沒——”
怒目圓睜的乃原話音未落,最前排一個身影“唰”地站瞭起來。
是谷川。
從半澤手裡接過麥克風的谷川,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開始發言。
“我們遲到瞭,對此非常抱歉。我是開發投資銀行的谷川。剛才乃原大人有言在先,要求我們直接說結論,所以我就簡潔地直接宣佈敝行的結論。開發投資銀行,對於特別調查委員會提出的放棄債權要求,做出瞭不予采納的決定。”
愕然失色的乃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谷川,呆立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鄰座的三國,臉色蒼白。
遭受劇烈震撼的兩人,被擺在眼前的結論打瞭個措手不及。正在這時,門被突然推開,一個男人快步走瞭進來。
仿佛被會場內異樣的氣氛所震懾,那個年輕的男子頓足猶豫瞭一下,旋即又立馬走上主席臺,在乃原和三國之間彎下腰,小聲地報告著什麼。
隻見聽完消息的乃原,仰頭看著天花板,仿佛泄光瞭全身的力氣一般,“撲通”一聲癱坐在椅子裡。
三國則雙手抱頭。
到底發生瞭什麼——
“好瞭。”
終於,乃原的喉嚨裡擠出瞭沙啞的聲音,“就這樣吧。今天,到此結束。”
說完,乃原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奔下主席臺,徑直朝出入口的大門走去。大傢眼睜睜地看著他那胖墩墩的身影,穿過帝國航空社員“唰”地向兩旁讓出的人墻通道,然後消失在大門後面。
“大傢的意思,我們完全瞭解瞭。”臉色蒼白的三國緩緩地開口說道,“今後,要是哪天發現自己做出瞭錯誤的決定,可別後悔。”
三國說這些,不過是竭盡全力想挽回點兒面子。之後,他帶著剩下的成員們,快步離開瞭會場。
“我的心臟差點兒從嘴巴裡蹦出來瞭。”田島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抬起仍舊蒼白的臉對半澤說道。
“真的是。”
半澤邊說邊重新打開緊握的手機界面。剛好渡真利又發來瞭一條新消息。
“開投行民營化法案,內閣決議通過!”
半澤立即回復過去。
“我知道啦。多謝瞭。”
“哈?”
字裡行間仿佛可以聽見渡真利的失聲怪叫——你怎麼會知道?
“聽‘撒切爾夫人’說的。”
“撒切爾?!”
看到這裡,半澤重新打開瞭谷川之前發來的短信。
“民營化法案通過。我們不會采納放棄債權方案。”
正在這時,半澤看見準備離開會場的谷川對自己回頭致意。她向這邊招瞭招右手,半澤也揚手回禮。
“那個女的,很能幹啊。要在開投行裡力排眾議,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田島感嘆道。
“誰說不是呢。不過,她一直堅持到最後也沒有放棄。”半澤贊同道,“不愧是‘撒切爾夫人’。好個‘鐵娘子’!”
9
紀本趕到的時候,議員會館內白井的房間裡,塞滿瞭令人窒息的凝重氣氛。
怒氣外露的白井坐在靠背扶手椅子裡,看見紀本進屋,仍然生氣地一言不發。平常總是一身鮮艷藍色套裝的她,今天卻身著一反常態的暗色調。桌子對面坐著乃原和三國兩人,同樣繃著臉一聲不吭。
“我來遲瞭。”紀本一鞠致歉。
“附加條件的放棄債權,是怎麼回事?這樣的事情,可從沒聽你提起啊。拜你所賜,記者招待會也白費勁啦。”
乃原首先發難。
“那,那是——”紀本緊張得喉嚨打戰,“其實,是行長聽取瞭負責小組一方的意見——”這說出來,連自己聽著都覺得有點兒像小孩胡亂找來敷衍的借口。一時,紀本嚇得額頭汗如雨下,忙不迭地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頻頻擦汗。
“為什麼不告訴我?”乃原步步緊逼,“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事先向我報告,我沒跟你說過嗎?”
在乃原的盛怒壓迫之下,紀本連像樣的反駁話都快組織不起來瞭。
“但,但是,我以為開投行一定會贊成的——你也是這麼說的啊。”
乃原皺起鼻頭,滿臉不悅。
“開投行的民營化法案通過內閣會決議,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啊。說起來,大臣您為什麼會投票贊成法案?隻要大臣反對,應該就萬事大吉瞭啊。”
內閣決議遵循全員一致的原則。雖然一向持反對意見的田所財務大臣出現瞭生病請假的異常狀況,但是隻要白井投票反對,必然能讓法案胎死腹中。對於乃原的非難,白井頗感意外,她震驚而氣憤地瞪大瞭雙眼。
“我說你是怎麼回事?”白井語氣生硬地說道,“沒錯,我是投瞭贊成票。但那隻是接到上級的命令遵從首相的既定方針而已。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大瞭!”紅著雙眼直愣愣盯著白井的乃原怒不可遏地抱怨道,“搞得開投行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正是你們進政黨。自己親自動手斷瞭自己的路,你們到底是在幹什麼啊?”
白井眉毛微挑,臉上浮現出對乃原無比厭惡的神色,隻不過瞬息之間便一閃而過。
乃原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開投行正是因為擔心被民營化,所以才願意和我們通力合作。現在倒好,你們這一手簡直是釜底抽薪啊。真不明白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那個田所大臣專挑關鍵的時刻請病假掉鏈子,真恨不得掐死他。”
在乃原伶牙俐齒的轟擊下,白井又羞又怒,眼看著一張臉變得蒼白起來。說實在話,即便知道這一層利害關系,議員資歷尚淺的白井有沒有能力站出來反對,本身就要打個問號。
“那麼重要的事情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向我報告。老師您也是,為什麼不跟我說呢?”現在,輪到白井怒聲責問瞭。
“那種事情根本沒必要特別說明啊。”乃原不由分說地繼續說道,“這回連官僚們都被擺瞭一道。這是對喊著去官僚化口號,把一切主導權都掌握在議員手中的進政黨政權,一次巧妙的反擊啊。有遠大的理想當然好,但是,如果對現實一無所知的人卻去空談什麼理想,到頭來隻能落得個自取其辱的下場。”
白井揚起頭,一雙瞳孔因為惱怒而微微顫抖。
受命運垂愛,大談理想主義卻不知世事艱難的女議員,終於敗在瞭醜惡的現實權謀之下,明白瞭自己的無能與膚淺。
“那麼,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
“我會盡量想辦法的。”面對陣腳大亂的白井,乃原毫不理會地說道。
這時他才再次看向紀本:“對你真是相當失望啊。再也不能指望你什麼瞭。”乃原不假思索地把怨恨投向瞭紀本。
“到、到底想怎麼樣,乃原……”
面對驚慌失措的紀本,乃原什麼都沒有回答。
“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要讓銀行同意放棄債權。”
怒目圓瞪的雙眼燃燒著熊熊執念的乃原,用低沉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讓我們顏面盡失這筆賬,我一定要找他們算!”
10
“首先為這次旗開得勝幹杯。恭喜!”
渡真利高高地舉起手裡的啤酒大紮杯,用力地和半澤、近藤碰瞭杯,一口氣喝掉瞭大半。
“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記者招待會,不是也沒掀起什麼風浪來嘛。”
渡真利臉上露出意氣風發的笑容,“這樣一來,放棄債權的事情就已經毫無懸念啦,廢案一個。正義還是站在我們這一邊啊。”
“話雖如此,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帝國航空的重振方案就已經定瞭,還是懸在半空中啊。”半澤心懷憂鬱地嘆瞭口氣,“轉瞭一圈隻不過又回到瞭原點,白白浪費時間。事態岌岌可危,根本還是老樣子。”
“唉,就算你說得有道理吧,但總算度過瞭眼下的一場危機不是?這可是一次非常有意義的勝利。”渡真利對這次的結果贊不絕口,“而且說起重振,如果要通過讓我們放棄債權來實現,那對我們來說根本就沒有意義。即使放在為帝國航空著想的大前提下,我們所關註的也應該是不能損害銀行的利益,否則就本利全丟,雞飛蛋打瞭。就算要耗費時間,最終還是得讓帝國航空自立重振。僅此而已。”
“說起來,我們銀行現在也有一個人,岌岌可危啊。”
近藤一臉嚴肅地換瞭個話題。
“你說的是紀本常務吧。好可憐哇。”渡真利嘴上同情,臉上卻忍不住笑瞭起來,“一手捧起來的曾根崎又是那個熊樣,自己賭上前途總算強行通過的放棄債權方案,沒想到開投行那邊卻投瞭反對票,這下可把老臉都丟盡瞭吧。聽小道消息說,行長對這次事情的結果也是相當失望啊。紀本基本上已經威信掃地啦。大快人心啊!”
“不過,為什麼紀本常務,非要同意接受放棄債權方案不可呢?”近藤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半澤,這背後的內幕你知道嗎?”
“不知道。”
半澤輕輕地搖瞭搖頭,視線一下子迷離起來,“我之前以為那就是審查部一貫的做法,不過不用細想,就知道那不可能。其中一定還有別的什麼非同意放棄債權的理由吧。就連我們聽瞭,也馬上能想通的那種理由。否則,他那麼賣力地折騰,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真是咄咄怪事。”
嗅覺獨特的渡真利也毫無頭緒,隻好伸出食指摸瞭摸鼻頭說道:“別管他瞭吧,半澤。”
“那怎麼行!”半澤搖頭道,“我一定要搞清楚原因,和紀本一決雌雄。”
“既然如此,要幹咱們就幹個徹底。”渡真利力挺半澤,“畢竟什麼像樣的理由也沒有,卻堅持要放棄債權,甚至不惜損失五百億。如果紀本真的如願以償,那麼最終獲益的恐怕就是白井,還有乃原那些特別調查委員會的傢夥瞭吧。”
“還有一個,箕部啟治。”近藤補充道。
“在今天的記者招待會上,有人提到瞭關於箕部老巢的一些傳聞,你聽說瞭嗎,半澤?”近藤轉向瞭另一個話題,“有一傢報社記者在追問,箕部為瞭保留本地的航線介入特別調查委員會幹預的傳聞是不是真的。如果有,那肯定是羽田—舞橋的航線。我私下也聽山久部長說過,嚇我一跳。也不知道那位記者從哪裡打聽到的消息,耳朵夠靈的。”
看到近藤笑得很鬼,再聽他這麼一說,渡真利驚得瞪大瞭雙眼。
“不,不會是你幹的吧?”
“也就是跟走得比較近的記者打瞭個招呼。我還特別跟對方強調瞭一下,說這都是些傳聞,聽聽就好。”
“可以啊。不愧是我們的才子宣傳次長!”
“一般一般。”近藤也一副不遑多讓的表情,得意地點瞭點頭。
據山久說,那天的記者招待會上,也就數記者追問的白井這件事情,是全場唯一的亮點瞭。“雖然那天白井一問三不知地裝聾作啞蒙混過關,但是聽說差一點兒就露瞭馬腳。”半澤補充道。
“真是太可惜瞭。”渡真利惋惜地打瞭一個響指。
“雖然嘴上吹得山響,說是為瞭帝國航空,實際上那些傢夥的最終目的,還不都是為瞭一己之私啊。都是些活該遭人唾棄的政客。”半澤嫌棄地說道,“不管是乃原還是白井,還有那個箕部,全都是拜他們所賜,在這麼緊要的關頭,帝國航空又白白浪費瞭四個月。”
“因為人傢是‘綠色政治,進政黨’啊。”
渡真利滿嘴諷刺地喊著進政黨的口號,一邊伸開雙臂做著他們的招牌動作,“瞭不起吧。都快把我給感動哭瞭。”
“事實上,帝國航空的事情才快要把我給搞哭瞭。”
半澤恨恨地從鼻孔裡呼瞭口氣,對近在眼前的危機看得一清二楚,“你們就看著好瞭,肯定還會出什麼幺蛾子。那些傢夥,不可能就這麼算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