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位於貫通大阪南北的四橋線和東西走向的中央大道交界處。那是大阪市內最繁華的地段。
上午八點半,為瞭舉行每月月初的慣例儀式——稻荷參拜,支行全體員工聚集在銀行所在的大廈頂層[1]。
環顧四周,人們可以看到許多在頂層修建紅色神社的大廈,數量之多令人驚訝。每月全體員工像現在這樣聚集在樓頂參拜神社,是大阪西支行,不,是大阪地區才有的習慣。
神社的名字叫東京中央稻荷,這種遭報應的名字必然出自銀行總務部。作為稻荷神社它的規格不低,原因在於,它是當地的大神社——歷史悠久的土佐稻荷神社的分社。
那時,還是五月。
從樓頂往下看去,大阪市內被清朗明澈的陽光照耀著,清爽的風徐徐吹過。然而,這晴朗的天氣不過是暫時的,再過一個月就會被陰沉的梅雨季取代。梅雨停歇後,便是曬得讓大地冒油的悶熱天氣。
“啊,支行長,我們等候多時瞭。這邊請——”
看到遲一步出現在樓頂上的淺野匡,副支行長江島浩搓著手跑瞭過去。
留著街頭混混式小波浪頭的江島,拜訪客戶時常常因為可怕的長相差點被門衛趕出門去。此刻,這張臉卻堆滿諂媚的笑容,眉毛彎成瞭八字形。這副尊容與其說是可怕,不如說是可疑。
把副支行長的隆重出迎視為理所應當的淺野,是位曾經長年在人事部門工作的“總行官僚”。精英意識在他身上已根深蒂固。
對淺野而言,在支行工作的員工相當於武傢[2]社會的農夫佃戶,理所當然地可以被蔑視。
淺野就任三個月來,在這樣的儀式中遲到已是傢常便飯。或許他本人是想強調主角應該在最後登場。但他手下的銀行職員恐怕沒有一個是喜歡他的,就連副支行長江島也對他陽奉陰違,背後的想法不得而知。
“快,快,這邊請。”
江島穿過人群,將淺野引至小型神社前。他轉頭看向融資課長半澤直樹,收起討好的笑容,用不高興的口吻說道:
“喂,半澤。為什麼沒讓大傢排好隊?這是你的工作吧。”
“我的工作嗎?”
這種工作簡直聞所未聞。但反駁這種小事也是麻煩,所以半澤沖周圍的員工喊瞭一聲“喂”,同時自己站到瞭淺野身後。
四周傳來微不可聞的回應聲,職員們一個接一個在半澤身後排起瞭隊。
“支行長,拜托瞭。”確認大傢排好隊的江島說道。
眉頭緊蹙的淺野向前邁出一步。
“啊。”
他在褲子口袋裡翻來找去,看樣子是忘瞭帶香火錢。
“支行長,請用。”
江島當即從自己的零錢包裡取出一枚百元硬幣,淺野“嗯”瞭一聲,完全不像在道謝。他接過硬幣,丟進功德箱裡,然後拉瞭拉垂下的鈴繩。
就在淺野畢恭畢敬行二禮[3]時,他身後傳來瞭等著看好戲的微弱笑聲。
將兩手筆直地伸開,再拍兩下是淺野獨有的行禮動作,行員間戲稱為“不知火式”[4]。有人忍不住笑出瞭聲。行完如芒在背的最後一禮,淺野回過頭,面若冰霜。但他不是因為被人嘲笑而惱火,而是不滿意大阪西支行行長這個職位。
他蹙著眉,將充滿怨恨的視線投向難波[5]的天空,是為瞭表達一種懊悔之情。他這樣的人本不該來這種地方。
真是個不幹脆的男人,半澤想。
銀行職員的人事變動由一張調令左右是理所當然的事。之所以調動到目前的工作地也是有原因的。同樣,作為企劃部調查員表現出眾的半澤被調到這傢支行,也有相應的原因——他總是與行內的實權者寶田信介唱反調,並且多數情況下都將對方反駁得啞口無言。
顏面盡失的寶田勃然大怒。他向人事部施壓,命令他們把半澤發配到某個窮鄉僻壤。然而,人事部部長杉田並沒有買賬。在事情平息下來之前,他把半澤安置到大阪西支行這個“安全地帶”。
猛然轉過身來的淺野突然在半澤身前停下腳步。
“等會兒來支行長辦公室。”
說完這句話,他把下屬們留在原地,毫不留戀地離開瞭樓頂。
“什麼事啊?”站在半澤身旁的課長代理南田努小聲問道。
南田長年就職於支行,專門負責融資業務,比半澤年長兩歲。
“誰知道呢。可能什麼地方又惹他不高興瞭吧。”
淺野是個動輒愛挑剔的男人。他對部下極其嚴苛,對上司極盡諂媚,是個篤信選民思想的“專制君主”。
淺野走後,站在神社前的江島將十元硬幣投入功德箱中。
“給支行長的明明是一百日元。”
半澤聽到有人在背後小聲抱怨:“真小氣啊。”
半澤來大阪赴任是四個月前的事。他好不容易習慣瞭這裡的慣例儀式,還有大阪腔。融資課負責的客戶信息也逐漸被他記入腦海中。
淺野似乎對這裡不滿,但半澤卻喜歡這片土地。大阪是個有人情味的地方,食物也很美味。這裡的人不矯揉造作,直爽的說話方式和經商方式都很合半澤的脾氣。
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有淺野、江島這樣的上司,但這一點也是無可奈何的。
畢竟在銀行這種地方,隨便扔塊石頭都能砸中一個渾蛋。
每碰到那種人都要斤斤計較的話,就會沒完沒瞭。
“聽好瞭半澤,這段時間你就安分一點吧。”
這雖然是老友渡真利忍難得的關心話,但不用他說,半澤也是這麼想的。在這世間,懂得人情世故就要隨波逐流,即使是討厭的上司,也要心平氣和地與之周旋。這便是上班族的處世之道。
那麼——
儀式結束後,半澤與部下一起返回二樓的辦公層。支行長室大門緊鎖,淺野把自己關在裡面。半澤敲門後進入,他看到淺野坐在辦公桌前,正用眼神示意他過來。
“大阪營本打來電話,說有要事相商。你給他們回電話吧。對方是伴野調查員,你應該認識吧。”
大阪營本,即“大阪營業本部”的簡稱。伴野篤,是半澤與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針鋒相對時在寶田手下工作的男人。半澤曾聽說他被調到關西,卻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次聽到這個名字。
半澤向淺野欠瞭欠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撥打大阪營本的內線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啊,半澤君。怎麼樣?大阪的水喝得習慣嗎?我到現在還喝不慣呢。”伴野和以前一樣,用造作的語氣說道。
“哪裡的水都是自來水,能有什麼不同?”
“你還是這麼能言善辯。所以啊,才會從企劃部落難到那種地方。我勸你還是謙虛一點,反省反省不好嗎?”
“真不湊巧,我沒什麼需要反省的。言歸正傳,你有什麼事?”半澤問道。
“實際上,有一樁M&A[6]案件。”
伴野拋出的話題令人意外。
“M&A?”
“有客戶詢問能否並購大阪西支行的某傢客戶。可能的話,我想親自跟對方說明。屆時,可以請貴支行一同出席嗎?”
貴支行讀作“goshiten”,是東京中央銀行特有的變形敬語。
“我們的客戶?哪傢客戶?”
“仙波工藝社。”
那是一傢營業額五十億日元的出版社,以經營瞭百年的美術類業務著稱。現任社長名叫仙波友之,是公司創立之後第三代社長。年齡四十歲上下,可以說是一名年輕有為的經營者。在大阪,這種規模的出版社並不多見。
“並購方是?”
“現在不方便透露,要是信息泄露就麻煩瞭。”
“你覺得,我會泄露信息?”開什麼玩笑,半澤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又不是打發孩子去買醬油,連並購方是誰都不知道,就想讓我做中間人?”
“那麼,我直接拜托淺野支行長好瞭。淺野支行長應該不會問誰是並購方這種魯莽的問題。”
半澤咂瞭咂舌頭,這傢夥真會找麻煩。
“要跟客戶約時間見面嗎?”
“拜托你瞭。”伴野迅速說出三個自己合適的時間,“如果能透露些值得一聽的經營情報,我將萬分榮幸。”
什麼萬分榮幸啊。半澤最討厭這種裝腔作勢的傢夥。
“等會兒打給你。”
說完這句話,半澤掛斷瞭電話。
“中西君。”
半澤叫來融資課最年輕的職員,同時也是仙波工藝社的客戶經理。向他說明情況後,半澤吩咐他準備面談的相關事宜。
“M&A嗎?”
“不知道並購方是誰。我想,仙波社長應該不會同意賣掉公司。總之——這是支行長直接下的命令。”
中西英治聽到支行長這幾個字後,肩膀瑟縮瞭一下。
2
仙波工藝社的總部位於大阪市西區的商務街,那是一棟設計典雅的磚瓦建築。
這棟厚重的建築約有二十年房齡,地上有五層樓,地下有一層。仙波工藝社作為美術類出版社,除瞭招牌刊物《美好時代》之外,還發行建築、設計行業的專業雜志,同時,還負責策劃美術館等場所的特別展覽。廣泛紮根於各個藝術領域是其經營特點。
然而,在出版業整體不景氣的環境下,這樣的出版社也無法獨善其身。主營業務除瞭招牌刊物《美好時代》之外全部虧損。提攜公司業績、填補虧損的實際上是該公司的企劃部。
此時,半澤正坐在仙波工藝社五樓的社長辦公室內。
房間裡最引人註目的是掛在墻上的《哈勒昆[7]》。
畫的筆觸極具特色,一眼望去就知道出自誰手。那是現代美術巨匠——仁科讓的石版畫。
哈勒昆與皮埃羅[8]一樣,都是意大利喜劇中頗受歡迎的小醜角色。把聰慧狡黠的哈勒昆和天真懵懂的皮埃羅放在一起比較,是畫傢偏愛的題材。
半澤以前聽仙波友之說過,仁科讓的作品多數是將哈勒昆與皮埃羅畫在一起,這幅作品隻畫瞭哈勒昆,因而十分罕見。
“總之,他可能是想說,正在看這幅畫的人才是皮埃羅吧。”
這是友之當時的評論。這很像友之會說的話,看似玩笑,卻帶著輕微的自嘲。
此時,半澤與大阪營業本部調查員伴野並排坐在社長室的沙發上。方才,半澤帶著十五分鐘前出現在大阪西支行的伴野一路走到這裡——仙波工藝社離支行隻有步行五分鐘的路程。伴野身旁坐著愁眉不展的中西。
在哈勒昆略帶嘲諷的目光註視下——
“百忙之中,十分感謝。”結束名片交換環節後,伴野畢恭畢敬地開口瞭,“有件事希望與您誠懇地談一談,所以才占用您寶貴的時間。”
“從大阪本部特意過來的嗎?讓你費心瞭。”
社長仙波友之把伴野的名片放在茶幾上,有些過意不去地說道。但因為並不清楚對方的來意,友之與坐在一旁的妹妹小春都不自覺正襟危坐起來。
與友之相差五歲的小春在東京的私立大學攻讀美學、美術史之後,曾前往法國留學,作為研究員在當地的美術館做出不少成績。之後,由於一直幫忙打理公司的母親去世,小春回國幫哥哥經營傢族產業,運用專業知識和人脈成立瞭企劃部,並促使企劃部成為公司收益的支柱。她是一位頗具才幹的幫手。
“聽聞貴公司是傢歷史悠久的出版社,在美術界是不可動搖的權威。隻是,我也偶然聽聞,最近,貴公司的業績似乎不太樂觀。”
隻要查詢銀行的數據庫,就能立刻掌握客戶公司的經營狀況。或許因為事先調查過,伴野對仙波工藝社的實際情況瞭如指掌。
“今後或許會產生資金需求。如果業績惡化,融資也會變得越來越困難。看得出來,仙波社長您也在為資金運轉問題而苦惱。我說的對嗎?”
“差不多吧。”友之含糊地答道。
伴野的話究竟指向何處,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所以,我今天帶來的,是一個根本性的解決方案。這個方案能否實現,完全取決於仙波社長您。”伴野由此切入瞭正題,“我就直說瞭,仙波社長。您有出售貴公司的想法嗎?”
這荒誕不經的話讓仙波瞪大瞭雙眼。小春則嘴唇半張,欲言又止。
“哎呀,也怪不得您會驚訝。”伴野連連擺手,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但是啊社長,請您好好想想。在出版業整體不景氣的情況下,這也可以作為一種經營選項,您難道不這麼想嗎?”
友之倍感困擾,“不,我從沒那麼想過。”他把手搭在腦袋上,像尋求支援一般看著小春說:“是吧。”
另一邊,小春的反應早已超出驚訝,臉上露出呆愣的表情。但她似乎是個性格直爽的人,脫口說道:“是啊。”
伴野討好的笑容瞬間收斂起來瞭。
“貴公司資金運轉方面如何呢?如果加入其他資本旗下,會安全許多。”
“你說得還真輕巧。”
友之對伴野這種抓人痛腳的說話方式表現出瞭輕微的焦躁。“我們公司即將迎來百年慶,這樣的老字號怎麼能說賣就賣?到底是誰,誰想買我們公司?”
“那個,如果不簽保密協議的話……”
“那就算瞭,不需要。”友之擺瞭擺手。伴野眼中的光芒消失瞭。
無論語氣多麼殷勤,伴野奉行的都是銀行至上主義。讓客戶挑不出錯這種頗具優越感的思考方式早已深入骨髓。
“這樣真的好嗎,社長?”伴野突然用過分親昵的口吻勸道,“銀行也不一定能時常提供貸款。要是您認為這樣的好事隨時都有,就大錯特錯瞭。我認為應該未雨綢繆。”
這句話頗有點威脅意味。
“什麼話,業績稍微差一點就不給我們融資瞭嗎?你怎麼說,半澤先生?”
被友之問到的半澤慌忙答道:“沒這回事。伴野有些失言瞭,請您原諒。”
然而,低頭道歉的隻有半澤,罪魁禍首伴野依舊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友之。
“社長,我都是為您好。這件事,能不能仔細考慮一下呢?”
“別說瞭。”半澤制止道。
“出版業不景氣的現狀大概還會持續下去。”伴野並沒有理會,繼續道,“未來,出版社的經營會變成實實在在的體力比拼,貴公司有足夠的資金支撐嗎?”
“沒錢就不如賣掉,是這個意思嗎?”小春面露不悅。
“不不,我是說這也是經營策略的一種。”伴野連忙打圓場,“兩位都還年輕,賣掉公司後可以獲得一大筆資金,以此為本錢投資更有前途的行業不好嗎?”
“我們的工作並非隻為瞭賺錢,伴野先生。”友之苦口婆心地解釋道,“我們公司,在藝術領域背負著社會責任,說明白點,我們有身為百年出版社的自尊心。”
“那樣的話,就更應該投靠安全可靠的資本瞭。”伴野對此充耳不聞,“企劃部也是,隻是維持現狀的話太可惜瞭。”
“是嗎?都是我能力不夠,抱歉瞭。”小春諷刺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伴野臉上浮現出近乎憨傻的諂媚笑容,卻用和說出的話語完全相反的眼神看著小春,“但是啊,經營也是要靠經營專傢的。專業的事應該交給專業的人,不是嗎?”
“你太失禮瞭,伴野先生。春小姐可是從零開始創立瞭企劃部,一直支撐著公司業績。”
“我這麼說,是為仙波工藝社好。”伴野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插話的中西,“看起來,你們都不瞭解我的苦心啊。”
“夠瞭!”半澤制止道,“仙波工藝社還沒到要出售公司的地步,他們也不希望這麼做。你不能強人所難吧。”
“身為銀行的客戶經理,你應該最瞭解公司的情況。”伴野用譏諷的語氣回敬道,“就算是不中聽的話,為瞭公司的發展,也是要說的。”
最後,伴野轉頭看向友之。“我今天過來隻是打個招呼,方才失禮瞭。您不用馬上回復我,請慎重考慮一下。”
面談結束後,伴野坐上開到門口的出租車,揚長而去。
“這算什麼?”中西目瞪口呆,“那種脅迫的話,虧他說得出口。”
“太囂張瞭,在那傢夥眼中,客戶隻不過是買賣的工具罷瞭。”半澤罵道,“反正,他肯定是沖獎金積分去的。”
今年四月開始,東京中央銀行引入瞭新制度。促成M&A,即企業並購案件的總行和支行將在業績考核中獲得獎金積分。積分數值巨大,由此可以看出銀行對企業並購案的重視。
“為瞭這個,就無視客戶的意願嗎?”中西因憤怒瞪大瞭雙眼,一直盯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這樣太對不起仙波社長瞭。友之社長和春小姐都氣壞瞭。”
“伴野也該明白他們不想賣瞭吧。”
“會這樣結束嗎?”
半澤點瞭點頭。但第二天,事情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被提起。
“半澤課長,過來一下。”
外出返回的半澤被臉色陰沉的淺野叫走,是正午剛過時發生的事。淺野是個喜怒都寫在臉上的男人。
“聽說,你對仙波工藝社的並購案表現得很消極?”半澤一走到支行長辦公桌前,淺野就開口瞭,“大阪營本的伴野君為瞭促成並購特意上門拜訪客戶,到你這,就是這種態度?”
估計是伴野在背後搞小動作,告瞭半澤一狀。
“仙波社長對並購毫無興趣。”半澤答道,“我認為強行推進不太好——”
“因為他們沒有興趣,你就輕易認輸瞭?”淺野用責備的語氣說道,“你知道獎金積分的事吧。並購案談成的話,我們支行也有加分。這可是關乎支行業績的重要問題。你身為融資課長,覺悟太低瞭吧。”
“就是,半澤。”說話的是坐在旁邊副支行長席上的江島,“快反省!”
“您的意思,是要我推進對方並不想推進的並購案?”
半澤提出異議。
“仙波工藝社去年不是赤字嗎?”淺野語氣誇張地數落道,“況且,出版行業未來還會繼續萎縮。現在可不是大阪某些風一吹就被刮跑的公司能輕松活下去的世道。不管仙波社長怎麼說,並購對仙波工藝社的存續肯定是有好處的。”
“不,那個——”
看見半澤想反駁,江島又開口:“半澤,反省!”
“支行長,如果為難的話,就讓我去試試吧。”不知道江島哪裡會錯瞭意,居然主動請纓,“保管讓仙波工藝社無話可說。畢竟這個提案,也是為他們好。”
“能行嗎,副支行長?”
“當然。”江島點頭如搗蒜。
他又吩咐半澤:“你也一起來。”
於是與江島結伴再次拜訪仙波工藝社,是當天傍晚的事。
3
“後來呢?怎麼樣瞭?”渡真利忍興致勃勃地問道。
融資部企劃小組調查員渡真利,是與半澤同期畢業於慶應義塾大學的同窗,也是行內一流的消息通。他的人脈遍佈銀行大大小小各部門,論消息網絡之廣泛,無人能與之比肩。
“並沒有怎樣。那個叫江島的男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花架子。”
“社長,我們營業本部的人說瞭許多失禮的話,實在太抱歉瞭。”
江島戰戰兢兢地低頭道歉,哪裡還看得出信誓旦旦保證說服客戶的自信。
“你是來道歉的嗎?副支行長。”
“不不,我這次來是想請社長務必考慮一下我們的提案。”
“又是這事。我不是老早就拒絕瞭嗎?我也是很忙的,拜托瞭。”
“不能再考慮一下嗎?”
小波浪頭下那張駭人的臉又浮現出諂媚的笑容。江島把眉毛彎成瞭八字形,與言辭強硬地保證“讓他們無話可說”的態度截然不同。半澤與同行的中西唯有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出“變臉戲”。緊接著——
“銀行內部也提出瞭強化M&A的方針。”
江島這句暴露底牌的話,毫無疑問是失言。
“那是你們銀行自己的事吧。”友之並不買賬。
江島諂媚的笑容扭曲瞭。
“以前我也幫瞭你們不少忙,什麼存點定期存款啦,辦一兩張信用卡啦。現在算怎麼回事?為瞭銀行的業績要我連公司都賣瞭?副支行長,您是認真的嗎?”
“不,社長您的心情,我當然非常非常理解。但是——”
“好瞭知道瞭,我會考慮的。”
友之似乎也厭倦瞭與之周旋。大阪人的“會考慮一下”,隻是聽上去不那麼刺耳的拒絕。
然而——
“您會考慮嗎?太感謝瞭,社長。”
江島卻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向淺野匯報去瞭。
“然後呢,淺野支行長怎麼說?”
渡真利強忍住笑意,隻是抖瞭抖肩膀。
“當然是把他臭罵瞭一頓,說他在大阪待瞭三年,連別人拐著彎拒絕都聽不出來。”
兩人在梅田站附近常去的居酒屋“福笑”喝酒。吧臺對面,沉默寡言的店主正在專心地制作菜肴,他今年已經七十歲瞭。這傢小店是由一對老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一起打理的。
“但是啊,伴野還真亂來。”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存在,銀行才會被誤解。”
“說得沒錯。”渡真利贊同地點瞭點頭。
他又壓低聲音說道:“實際上,大阪營本現在由副部長和泉牽頭,正在大搞M&A活動。他大概是想做出點成績,討五木行長的歡心吧。”
眾所周知,東京中央銀行行長五木孝光把企業並購案視為銀行未來的收益支柱。然而,在銀行這樣的地方,多的是像忠犬一般對上司的意圖過分解讀的人。假如上司命令“向右轉”,那這幫傢夥什麼都不會想,一天到晚就隻會忙著向右轉。向客戶標榜銀行理論,認為銀行才是世界中心的,也是這幫愚蠢的傢夥。
“M&A未來會成為收益支柱,我覺得沒錯。”半澤說道。
因為中小企業的經營者正逐步老齡化。將來,那些缺少繼承者的公司,的確會產生“企業並購”的需要。到那時,東京中央銀行的M&A服務也許會成為一大重要業務。
“話雖如此——”半澤繼續說道,“五木行長自己肯定不會慫恿沒有實際需要的公司去做企業並購。”
“你說得對。”渡真利點頭,“但是,行長一說出‘要把M&A當成未來的重點業務’,他的話就不受本人控制瞭,最先往上撲的就是業務統括部的寶田部長。”
半澤在企劃部時正面交鋒過的業務統括部,是一個專門制訂支行業績指標的管理部門。
“那個人設定的指標完全沒有意義。”半澤用在企劃部時那樣犀利的口吻批判道,“他就是為瞭定目標而定目標,連結果都不向支行反饋,完全把支行當傻瓜。”
半澤喝著酒,眼中浮現出怒意,“讓那種傢夥胡作非為下去,銀行遲早要完蛋。”
設定徒勞無功、無法提高銀行收益的目標,是寶田行為的本質。卻有數萬名銀行職員為瞭毫無必要的業務疲於奔命,被迫進行無意義的加班。半澤想,單單隻解雇寶田一個人,或許就能大幅度提高銀行的效率。
緊接著,渡真利說出的事實令人意外:
“那個寶田,和大阪營本的和泉是同期,兩人關系親密。你知道嗎?”
雖說是同期,但一個是部長,另一個卻是副部長。在晉升這條路上,寶田無疑領先一步。
“不知道。”半澤搖瞭搖頭,追問道,“然後呢?”
“那個和泉,和你們支行的淺野,是同一個大學的不同級校友。也就是說,那幫人是暗地裡聯系密切的‘好朋友’。”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半澤輕輕拍瞭一下大腿,“我就說嘛,總覺得淺野在偏袒大阪營本。”
“大概是和泉打過招呼瞭吧。據說那是某個重要客戶提出的要求。”
渡真利的措辭耐人尋味。
“你知道並購方是誰嗎?”
半澤瞥瞭一眼渡真利。
大阪營本的伴野直到最後也沒透露是哪傢公司有意並購仙波工藝社。仙波友之也不想詢問對方的姓名。所以並購方是誰,目前尚不明確。
“聽完你的話後,我來這裡之前,特意找大阪營本的熟人打聽瞭一下。”
“那怎麼行,這可是業務上的機密。”
看到半澤一臉狐疑的樣子,渡真利擺瞭擺手。
“我又不是大阪營本的人,沒必要對他們盡情分。”
他又將嗓音壓低,用隻有半澤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是傑凱爾。”
“傑凱爾……”
意料之外的公司。
那是傢新興的互聯網公司。其推出的虛擬購物商城廣受好評,因而得以在短時間內擴大業務范圍。公司創立五年便成功上市。社長田沼時矢是現今備受吹捧的明星企業傢。
“傑凱爾為什麼要並購出版社?”
半澤實在看不出兩者的關聯性。
“誰知道呢?許多成功企業傢都對出版社有執念。”
“我不認為那個田沼時矢會做無意義的並購。”
半澤通過電視、雜志的采訪,還有主力銀行東京中央銀行內部的傳聞,對田沼其人有些許瞭解。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合理主義者,對利益尤其敏感。賺錢的事什麼都做,不賺錢的事一概不做。他應該是那樣的人。
“那位田沼社長也是有愛好的。”渡真利語出驚人,“實際上,他是個世界知名的繪畫收藏傢,特別熱衷於收藏現代美術巨匠仁科讓的作品。他不但以收藏仁科讓數量眾多的畫作自矜,還是和仁科讓關系親密的資助人。”
聽到仁科讓的名字,半澤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畫面,是那幅掛在仙波工藝社社長辦公室的《哈勒昆》。
仁科讓是成就極高的日本現代畫傢。與他短期內一路攀升的名氣一同為世人津津樂道的,是他畢生的繪畫主題——“哈勒昆與皮埃羅”。與其他畫傢相比,他的作品更類似於漫畫人物風格。以流行筆觸描繪的作品一經問世,便立刻獲得畫壇認可,成為仁科讓的代名詞。
然而,真正確立仁科讓的聲名,讓他成為無可撼動的傳說的,卻是三年前他謎一樣的死亡。在巴黎的畫室,仁科親手結束瞭自己的生命,但原因不明。
謎依舊是謎,仁科讓則作為一名謎團重重的現代派畫傢,贏得瞭無可比擬的畫壇地位。
渡真利繼續說道:“明年春天,神戶市內將建造田沼美術館,仁科讓的作品是重頭戲。田沼美術館的事,你也知道吧。”
渡真利之所以意味深長地看著半澤,是有原因的。批準這間美術館的建設費用——三百億日元融資款的,正是當時的大阪營業本部次長寶田信介。抱定田沼大腿的寶田,不僅爭取到瞭傑凱爾主力銀行的位子,還拿下瞭巨額融資項目,因此在行內一戰成名。憑借這些業績,他榮升為業務統括部部長,在晉升之路上將同期遠遠地甩在瞭身後。
“如果是個美術癡的話,可能會想收購仙波工藝社。特別是《美好時代》,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將權威雜志納入美術館旗下嗎?怎麼想都有點……”
半澤並不同意。
“那位老兄懂這些人情世故嗎,那個叫田沼時矢的男人?”
渡真利歪頭沉思。
“不管他懂不懂,仙波社長已經拒絕瞭。如此一來,他們應該沒戲唱瞭。”半澤說道,“想要出版社的話,還有其他出版社也出版美術類的專業雜志。為什麼非得是仙波工藝社呢?你問過原因嗎?”
“問是問瞭,但沒問出來。硬要說的話,可能是所謂的田沼魔法吧。”
田沼魔法——在商業上接二連三取得成功的田沼,其經營策略被世人如此評價。
“總而言之,大阪營本正在拼瞭命地討田沼歡心。隻要田沼高興瞭,今後傑凱爾的M&A案件還會像雪球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滾過來。田沼社長似乎對仙波工藝社志在必得,恐怕會采取強硬手段。”
半澤冷哼瞭一聲。
“不管是田沼還是誰,要是敢硬來的話我一定奉陪到底。保護客戶是支行客戶經理的義務。”
“為此,也不惜與支行長一較高下?”渡真利突然聳瞭下肩膀,嘆瞭一口氣,“唉,你要是繼續幹這種事,短時間內,應該是回不瞭總行瞭。”
4
“社長,十分抱歉,我們也積極交涉過瞭。但是,仙波工藝社好像沒有這方面的意向。”
大阪營業本部副部長和泉康二雙眉緊鎖,不斷用手帕擦拭額頭冒出的汗珠。他的旁邊,站著惶恐不已的伴野。
二人所在的地方,是距離梅田站不遠的傑凱爾總部,豪華的社長辦公室內。
這個房間總給人一種高級俱樂部娛樂室的感覺。意大利進口的高級沙發下,鋪著幾乎要把鞋底包裹進去的厚地毯。一個精瘦的男人坐在茶幾對面。他穿著修身的長褲,赤腳穿一雙平底鞋。襯衫的前兩個紐扣松開,露出一條金項鏈。
他便是傑凱爾社長田沼時矢。此人註重外表,是位年齡不詳的單身人士。如黃鼬一般細長的臉上,小而圓的瞳孔散發著炯炯精光。
“我一定要得到仙波工藝社。必須得到,明白瞭?”
田沼那刺痛耳膜的尖銳聲音一出,兩名銀行職員立刻低頭答道:“是。”
“和泉副部長,你說過的吧。仙波工藝社那樣的小公司,輕而易舉就能拿下。現在跟你說的完全不一樣啊。”這種神經質的說話方式將田沼的黏液氣質[9]展露無遺,“你該不會想勸我收手吧?”
“怎麼會。”和泉垂下的側臉因焦慮而變得蒼白,“考慮到仙波工藝社的未來,加入貴公司旗下是最好的選擇。仙波社長對這一點認識不清,我們會再說服他的。”
這道歉極其死板。
“真靠不住啊。”田沼說道,“未來,我們公司還計劃積極推進並購戰略呢。東京中央銀行有能力勝任嗎?”
“當然能。”和泉的頭越來越低,他把眼睛轉向上方,朝田沼看去,“我行具備負責大型並購項目的頂級專業能力。請您放心地交給我們。寶田也多次說過,請您多多關照。”
“要是寶田部長的話,這種小案子,肯定三兩下就搞定瞭。”
“十分抱歉。”
這次,和泉側臉露出的卻是不甘的神情。寶田與和泉是同期入行的職員,避免不瞭骨子裡的競爭意識。
“我們必定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能否再寬限一段時間?”
和泉的頭幾乎要低到膝蓋中間。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瞭,就再等等吧。”
終於,田沼吐出這麼一句話。
——得救瞭。
“非常感謝。”
與伴野一同再度鞠躬的和泉,側臉緊緊地繃著,面色蒼白。
5
讓-皮埃羅·佩蒂特是小春在巴黎美術館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在當時,這個男人就是知名的一流經紀人,不但與數量眾多的美術館保持密切聯系,還擁有遍及歐洲全境的個人收藏傢網絡。
這次小春主導的畫展“法國印象派展”,就是由讓-皮埃羅負責法方的協調統籌工作。這個畫展是每朝新聞社主辦的特別展覽,全國共設五個會場,入場人數將達到八十餘萬人,是名副其實的大型企劃活動。對於計劃扭虧為盈的仙波工藝社來說,是今年最大的主打項目。
聽到讓-皮埃羅緊急來日本的消息時,小春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定發生瞭什麼。
眼下,準備工作即將迎來收尾階段。在本應忙碌得腳不沾地的時節,讓-皮埃羅突然來日本,隻能是因為出瞭什麼麻煩。
小春因讓-皮埃羅的到來緊急趕往東京,在他常住的東京柏悅酒店會客大廳等他現身。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六點,讓-皮埃羅準時出現在大廳的酒吧。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以“法國時間”為理由遲到。小春越發感覺不安。
“奧賽美術館拒絕出借這次特別展覽的展品。”
預感變成瞭現實,小春說不出話來,隻能一個勁兒地盯著他。
讓-皮埃羅繼續說道:“你介紹的贊助商——禦門海上火災保險公司最近似乎因為某起美術品事故與奧賽美術館產生瞭糾紛。”
“糾紛是指?”
“應該跟保險有關吧。具體不清楚。”
雖說不應該發生,但借出的美術品在運輸過程中被損壞的事,確實時有發生,因而才需要保險。然而,因為簽約時附加瞭各種條件,關於保險金的理賠產生齟齬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都到這個時候瞭,你在說什麼?我們連廣告宣傳的流程都敲定瞭,已經開始著手宣傳瞭。”
看著驚慌失措的小春,讓-皮埃羅說道:“不能把禦門去掉嗎?”
“絕對不行。最開始贊助我們的東西電視臺擅自退出,多虧瞭禦門才使項目能夠成立。如果把他們拿掉,這個項目就進行不下去瞭。”
“是嗎?太遺憾瞭。”
“這不是遺不遺憾的問題,你不能再想想辦法嗎?”小春拼命哀求道。
這個項目如果流產,對仙波工藝社而言,就是關乎生死的問題瞭。在平時,讓-皮埃羅或許能與幾個能夠左右奧賽決定的重要人物搭上關系。
然而——到瞭如今這個地步,就連神通廣大的讓-皮埃羅也隻能盯著腳尖,搖瞭搖頭。
“沒用的,這是奧賽決定好的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損失總能補救的,這次的特別展覽,就先叫停吧。”
在這個瞬間,預計今年內扭虧為盈的計劃成瞭泡影。仙波工藝社的業績前景,霎時間陰雲密佈。
6
“兩億日元嗎……”
半澤喃喃自語,目不轉睛地盯著友之遞過來的仙波工藝社試算表。
十二月是結算期。然而,從一月份到現在,已經出現瞭四千萬日元左右的赤字。
“問題是去年的決算,去年已經有接近一億日元的赤字瞭。”正如半澤身旁的中西所言,“再這樣下去,今年也可能產生同樣數額的赤字。”
“為瞭彌補臨時取消的展會的缺口,企劃部也在努力。我想,應該不會和去年一樣。”說話的是會計部部長枝島直人。
枝島已邁入五十歲後半程,他戴著厚厚的圓形合成塑料眼鏡,消瘦的身上套著一件肥大的襯衫,看上去像是從昭和初期穿越過來的男人。
“出版部門也會努力補救,拜托二位瞭。”友之社長補充道。
“努力補救,具體指什麼呢?”半澤問道。
“我們會從根本上調整現在的雜志內容,提升對目標讀者群的吸引力。”
友之的回答過於空泛。
半澤目送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一樓的臺階上。
他吩咐中西:“馬上動手寫融資申請。”
融資申請相當於銀行內部的企劃書。
“這次融資,可不容易啊。”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連續兩年赤字,外加無擔保。”
中西也很清楚,仙波工藝社並沒有資產餘力做融資擔保。“或許連支行長那關都過不瞭。”
銀行的融資,根據融資總額與條件,分為支行長審批就能發放的融資和需要總行審批才能發放的融資。仙波工藝社屬於後者。
也就是說,難關有兩道。
一道是支行長淺野。他的授信態度,即融資傾向極其保守,是那種遇到危險的橋,絕對會繞道走的人。
另一道關卡則是融資部。負責仙波工藝社的調查員豬口基,人稱“豬八戒”,是個粗魯且冷酷的男人。與他肥碩的面孔形成對比的,是他細膩的心思。他是那種喜歡在雞蛋裡挑骨頭的人。
一番辛勞之後,中西終於寫完仙波工藝社兩億日元流動資金融資申請,是幾天之後的事瞭。
意見欄寫瞭十數張稿紙,是篇心血凝結之作。主旨在於如果銀行不批準融資,仙波工藝社將難以為繼。中西經過詳細的分析之後在結尾附上瞭結論。
半澤做瞭些許修改,將它提交給副支行長江島。時間還沒過三十分鐘——
“半澤君,過來一下。”江島眉頭緊鎖,伸手招呼半澤,隨後問道,“你啊,到底在想什麼?”
“您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說——”
滿臉焦躁的江島瞟瞭一眼空蕩蕩的支行長席,淺野因外出並不在行內。“仙波社長不是拒絕瞭並購提案嗎?現在卻因為公司即將連續赤字向銀行貸款。剛駁回我們的提案,嘴上的唾沫還沒幹呢,就想借錢?不是太可笑瞭嗎?”
“這是兩回事吧。”半澤說道,“況且,他們也不一定會連續兩年赤字。”
“公司裡養著虧錢的編輯部,能那麼容易翻身嗎?”江島斥責道。
接著他又壓低聲音說:“現在還不算遲,再勸他考慮考慮並購的事,怎麼樣?”
“仙波社長沒有出售公司的意向,您自己不是親自確認過瞭嗎?”
或許是想起瞭前幾日自己主動請纓去交涉的事,江島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以為淺野支行長會批準這種貸款嗎?”
“如果不給他們融資,仙波工藝社會破產的。”
江島連忙翻開寫著仙波工藝社融資總額與擔保條件的一覽表。全部是裸授信,即無擔保授信。一旦企業破產,涉及的“壞賬”金額將不低於三億日元。
一傢公司產生“三億日元”的壞賬,即使是在東京中央銀行也絕非小事,淺野今後的人事考核必然會因此留下污點。當然,江島和半澤也不例外。
“我們銀行一直作為主力銀行支援仙波工藝社,並且,仙波工藝社也從沒和其他銀行打過交道。現在他們業績虧損,能施以援手的隻有我們瞭。您想見死不救嗎?”
聽到這句話,連江島也無話反駁。
“現在,仙波工藝社為瞭扭虧為盈正在竭盡全力拼搏。請您支援他們。”半澤又懇求瞭一遍。
“你,對這個融資,有信心嗎?”江島問道。
“要是沒有信心,就不會提交這份申請瞭。”半澤斬釘截鐵地說道。
江島依舊用懷疑的眼神打量瞭他一番。
“哼,既然你這麼說瞭。”
終於,江島把這份申請扔進瞭淺野支行長的未處理文件盒中。
7
“前幾天仙波工藝社的事,不能再想辦法勸勸社長嗎?”大阪營本副部長和泉鄭重其事地說道。
他那光亮的頭皮因酒精的刺激泛起紅暈,在包間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這是位於難波[10]的一傢懷石料理店,是傢歷史悠久的老店,附贈的鮐魚壽司十分美味。被和泉帶來一次之後,淺野偶爾也會光顧這裡。
“目前雖說沒有出售公司的意向。但那隻是傢中小企業,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今天他們還因為某個大型項目流產,申請兩億日元的融資呢。”
“流動資金嗎?”
開口詢問的是業務統括部部長寶田信介。寶田的大背頭上塗滿瞭發油,他戴著金絲眼鏡,襯衫的袖口別著閃閃發光的袖扣。
他是個長年工作在銷售崗位的人,能說會道,是名典型的“昭和”銷售,靠在酒桌上和著“黃色小調”跳自創舞蹈發跡。他把討好傑凱爾社長的自己比作討好織田信長的羽柴秀吉[11],一樣的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即便是恭維他的人,也很難將他評價為理論派。
此時,寶田眼中開始閃爍異樣的光芒。
“那天因為外出,我沒有細看交上來的融資申請。但他們的業績一路惡化,我也正為難呢,實在是不好批啊。”
“不不,這件事很有趣。”寶田說道,“如果不批貸款,仙波工藝社會怎麼樣?”
“大概……會破產吧。”
“那麼,仙波工藝社現在是孤註一擲瞭。如果這個時候,融資申請意外地進展不順,你覺得會怎樣?”
“社長一定會著急吧。這可是關乎生死的錢啊。”
淺野突然吃瞭一驚,總算明白瞭寶田的意圖。
“融資申請如果進展不順,仙波社長的想法也會改變。你不這麼想嗎?淺野君。”寶田說出淺野心中所想,“越是在緊急狀態下,越能看清事實的真相,這種事也是有的吧。”
“問題是怎麼做。”和泉抱著胳膊,像是在籌謀什麼一般,抬眼看著天花板,“這件事必須做得高明。融資進展不順必須有相應的理由。”
“副支行長事先說過,他們是赤字,又沒有擔保。”
“不,這還不夠。”和泉緩慢地搖瞭搖頭,“需要更充分的理由。你應該也不想被人指責故意拖著不批貸款吧。說什麼因為支行長不批貸款,把企業逼到絕境之類的。”
“那當然不想。”淺野重重地點瞭點頭,“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合適的理由。該怎麼辦呢?”
“我們對仙波工藝社做瞭各項調查,發現瞭一件有趣的事。”和泉壓低聲音說,“五年前發生的某件事,疑似與仙波工藝社有關。一件不太好的事。”
“什麼事?”
和泉說這是總行的傳聞,向淺野慢慢道來。淺野聽得瞠目結舌。寶田似乎早已知曉,隻是安靜地喝酒。
“這,這件事由我指出來好嗎?”
淺野有少許不安。
“不用你說,融資部會說的。”說這話的是寶田,“北原是個嚴格的人,對合規問題十分看重。對存在負面傳聞的公司,他不會輕易松口的。隻要身為支行長的你不積極推動。”
“我哪裡會做這種事。”淺野連連擺手。
“那麼,就請寶田業務統括部部長提前向北原部長打聲招呼吧。”和泉欣喜地說道。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時間流逝。”寶田露出卑瑣的笑容,“離需要資金的日期越近,仙波那邊就越著急。然後他們就會意識到,為瞭避免員工流落街頭,最好的選擇是什麼。我們看準時機,就可以勸他們:‘賣掉公司怎麼樣?會比較輕松啊。’”
“原來如此。”淺野似乎十分佩服,“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前輩,這樣的損招我自愧不如。”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寶田瞪著眼睛問道。
“當然是誇您。”淺野回答。
寶田皺起眉頭,“真是的,就因為這樣我才討厭人事官僚。”
寶田出瞭名地厭惡人事部門,如果不是與和泉關系親密,他應該不會跟淺野打交道。在這層意義上,寶田心中對淺野的真實看法是什麼,還不得而知。
“你和我們這樣的人做朋友,也會成為徹頭徹尾的壞蛋哪。對吧,和泉。”寶田揶揄道。
“正義戰勝邪惡隻存在於故事中。”和泉一臉正色地說道,“現實世界裡,獲勝的往往是壞蛋,是損招。這年頭,白癡也能成為正義的夥伴。但能做壞蛋的,卻必須是聰明人。”
“這招叫作斷其糧草。淺野君。”寶田說道,“傑凱爾的田沼社長說過,無論如何都要得到仙波工藝社。我們得讓他如願啊。”
“那麼,這麼做如何?”淺野提議道,“當融資部把申請駁回時,向仙波工藝社提一個條件。就說,按照目前的情況融資很難獲批,但如果接受並購提案,就還有商量的餘地。”
“怎麼樣?”淺野觀察著兩位前輩的表情。
“這個好。”和泉拍瞭下大腿,表示對淺野的提議十分滿意。
“你覺得呢?”他又轉頭問旁邊的寶田。寶田喜形於色,唇間的笑意無法掩飾。
“你很有做壞蛋的才幹哪,太棒瞭。話說最近,這個怎麼樣瞭?”說著,寶田擺出高爾夫球的揮桿姿勢,“聽說你最近練得很勤。”
“前幾天的成績是一百零一桿,離破百[12]就差一步。”淺野雙眉緊蹙,露出懊惱的神情。
“那太可惜瞭。”和泉語氣誇張地說道,“不過,再練一段時間就好瞭。你才開始練習一年而已,也有這方面的天賦。過不瞭多久,恐怕我們也打不過你。”
“怎麼會,怎麼會,您二位可是個中高手,我哪裡比得上。”
“過獎瞭。”寶田被誇得心滿意足。
常年在銷售部門工作的寶田球技高超,喜歡一年到頭泡在高爾夫球場,把自己曬得黝黑。
“高爾夫也好,這樣的談判也好,最重要的是握桿姿勢和方向感。拜托瞭。”
或許是預感到仙波工藝社的並購即將成功,寶田連綿不絕的笑聲,漸漸融化在瞭難波夜晚的靜謐中。
8
“仙波工藝社的申請,支行長到最後也沒批,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呢?”
聽到中西的話,半澤把喝到一半的燒酒杯握在手上,思考瞭一會兒。中西旁邊坐著課長代理南田,他似乎也是一籌莫展的樣子。
這是星期五的晚上,半澤他們早早處理完工作,來到支行附近的居酒屋。這是他們常去的店,為瞭談話內容不被泄露,店員將眾人帶到裡側的卡座。
這天傍晚,副支行長江島將仙波工藝社的申請提交給瞭淺野,淺野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說道:“這種融資,我不想批。”
“大型的企劃展也叫停瞭,所以他們一定是連續兩年赤字。你要我貸款給這種公司,而且還沒擔保?”
“目前雖然是赤字,但仙波工藝社為瞭扭虧為盈正在采取各種補救措施。我們作為主力銀行,應該——”
“沒這樣的道理。”淺野打斷瞭江島的發言,“貸款給他們的好處是什麼?那點微不足道的利息嗎?風險和收益根本不成正比。他們為什麼要拒絕並購?都已經到瞭這步田地,接受並購才是上策,不是嗎?”
總而言之,淺野還在為並購的事耿耿於懷,似乎還想賺取獎金積分。
“話說回來,淺野支行長似乎逮著機會就勸客戶把公司賣掉。”
說這話的是圍坐在餐桌旁的年輕行員中的一個,名叫垣內。“他真的口不擇言,說什麼趁業績還沒惡化盡早賣掉之類的。望月鋼鐵的社長都快氣瘋瞭。拜他所賜,我們隻有不停道歉的份兒。”
“我也聽說瞭。”另一個行員說道,“太陽建設那邊,他去勸人並購別傢公司,完全是霸王硬上弓。他還冷不防地說瞭這麼一句話,說銀行會借你們二十億,放心大膽地收購吧。那裡的社長也正發愁呢。”
“您不能想想辦法嗎?課長。”南田嘆息道,“再這麼下去,我們會失去客戶信賴的。”
“仙波工藝社也一樣,他應該也盤算著讓他們賣公司。”半澤說道。
“那樣的話,那份申請——”南田抬起頭,意味深長地說道,“他可能到最後都不會批。”
“請等一下,並購和融資完全是兩碼事吧。”中西慌忙提出異議,“而且,這次的兩億日元,對仙波工藝社來說是救命錢。作為主力銀行,就該在這個時候予以支援啊。”
“別太激動,我明白。”半澤安撫道,“今天還沒出結果。支行長之後會怎麼做,再看看情況吧。重要的是之後。”
“淺野支行長腦子裡裝的,說到底隻有眼前的得失啊。”中西的抱怨並沒有停止,“他完全沒有站在仙波工藝社的立場考慮,就是個典型的總行官僚。”
“那種銀行職員,多得像星星。”南田說道,“所以啊,你千萬不能變成那種人。”
半澤有些同情地看瞭南田一眼。他是個正直的人,迄今為止,不知道被多少那樣的上司和同事利用,做瞭別人的墊腳石。正因如此,他才沒辦法擺脫萬年課長代理的頭銜。這世道,總是讓老實人吃虧。而支援著眾多中小企業的,卻恰恰是像他這樣有志氣的銀行職員。
“不過,這對淺野支行長來說也很棘手吧。”南田把話題拉回,“我覺得,他不會不批的。”
“問題是時機啊。”中西說道,“如果不盡早批準,就會造成資金短缺。那樣的話,仙波工藝社也會破產啊。”
“應該不至於到那一步。”半澤開口,“淺野支行長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判斷讓銀行背上不良債權,問題在於收手的時機。也就是說,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條件批準——”
半澤用手指抵住額頭,陷入沉思。
“拜托您瞭,課長。”中西表情嚴肅地低下瞭頭。
他之所以如此鄭重,是因為一旦出現什麼緊急情況,說服淺野便成瞭半澤的工作。
但是,淺野並不是那種能被輕易說服的人。
半澤重重地嘆瞭一口氣。
接著,便到瞭新一周的周一。
“半澤君,稍微過來一下。”朝禮過後,淺野把半澤叫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仙波工藝社的這份申請,真的沒有擔保嗎?”他問道。
“很遺憾,真的沒有。”
是嗎?淺野思考瞭片刻,做作地將申請書翻得嘩啦作響。這與上周那種徹底否決的態度似乎有哪裡不同。南田與中西兩人也站在辦公桌前。
“我也考慮瞭很多。去年是赤字,今年到目前為止也是赤字,並且沒有擔保。給這樣的公司貸款兩億日元要背不小的風險。這一點,你也清楚吧。”
“當然。”半澤答道。
淺野一動不動地盯著半澤的臉,看瞭數秒鐘。旁邊的副支行長席上,江島正斂聲屏氣地關註著對話的走勢。他自然是打算出現什麼狀況時適時地助淺野一臂之力,但目前還看不清淺野的意圖,所以隻好袖手旁觀。
“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這種貸款,我實在不想批。”
難道,淺野會這樣拒絕嗎?
半澤繃緊瞭身體。
“但是,如果被人指責因為不批貸款,而把企業逼到破產。老實說,也挺麻煩的。”淺野繼續道,“更何況,還要背上三億日元的不良債權。到那時,我可是萬死難辭其咎。”
淺野那雙凝視著半澤的眼睛裡,流露出五味雜陳的情緒。
“您會批準嗎?”半澤問道。
淺野並沒有回答,而是當場批準瞭那份申請。
“這就是我的結論。不過老實說,這隻是為瞭避免不良債權而做出的消極判斷。”
淺野撂下這麼一句話後立刻從座位起身,又把自己關進瞭支行長辦公室裡。
“太感謝瞭,課長。”中西滿面笑容地說道。
南田則松瞭一口氣。
“唉,虧我還那麼擔心。”
將申請書發送給融資部後,中西越說越興奮,好像那份申請已經獲得瞭最終批準一樣。
“或許會有一些爭議,但問題應該不大。”
如南田所言,半澤對此也比較樂觀。
那個時候就連半澤也沒想到,融資部的拒絕理由竟會如此出人意料。
9
“中西,融資部的豬口調查員找你。”
融資部打來電話,是在第二天下午五點過後。中西緊張地接起電話。一旦開始審核融資申請,最先被調查員聯絡的一定是企業的客戶經理。
“總算來瞭。”坐在半澤前面的南田頭也不回地說道。
半澤隻能聽到中西這邊的回答,附和聲裡時不時混雜著一兩句“對不起”。由此可見,中西似乎遭到瞭對方的盤問,但不清楚具體內容。
不知過去瞭多久,中西突然高聲喊道:“怎麼可能——”半澤不由得轉過頭去。南田也停下手裡的工作,擔憂地看著中西的背影。
“好像被‘豬八戒’單方面碾壓瞭。”南田說道。
確實,入行剛剛兩年的中西與資歷深厚的調查員豬口,在經驗上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明白瞭。我先掛瞭——”
放下聽筒的中西臉色蒼白地朝半澤的座位快步走來。
“不得瞭瞭,課長。豬口調查員說瞭件意想不到的事——仙波工藝社曾經參與過預謀性破產。”
“預謀性破產?”這實在太過突然,半澤不禁反問道。
出於某種目的有預謀地使公司破產,讓債權人蒙受損失,這便是預謀性破產。但是再怎麼想,仙波友之也不可能做這種事。
“豬口說既然有這種嫌疑,就不能向他們融資。”
“詳細經過問過瞭嗎?”南田問道。
“他沒說,讓我自己查,說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為什麼現在才……”
當然,那是在半澤和中西擔任客戶經理之前發生的事。
“豬口調查員好像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說即便發生在五年前,也不能忽視合規問題。”
“客戶檔案裡有相關信息嗎?”
如果是重大事件,當時的客戶經理應該會將經過寫下來,保存在檔案裡。
“沒有。”中西搖瞭搖頭。
不過,如果有那種信息的話,半澤應該早就註意到瞭。
“總之,先去檔案室一趟,找找以前的資料。”半澤吩咐道,“然後,再找友之社長瞭解情況。”
“明白瞭,如果時間來得及,我今天就去找社長吧。”
“我跟你一起去。”
半澤剛說完——
“半澤課長。”他背後傳來瞭副支行長江島的聲音,“有事交給你,今天,你能不能出席一下‘祭典委員會’,這是今年的第一次聚會。”
“我嗎?”半澤深感意外,他瞥瞭一眼不知什麼時候起空無一人的支行長席,“那個,支行長呢?那個聚會,向來都是支行長出席的呀。”
東京中央稻荷神社的“稻荷祭”擁有超過五十年的歷史。每年,大廈樓頂的祭祀活動結束之後,銀行還會邀請重要客戶參加晚宴。借祭典之機拜托客戶提供各種業務支持是大阪西支行的傳統。為祭典做準備工作的祭典委員會是由大阪西支行最重要的十傢客戶組成的氏子[13]之會。出任會長的是立賣堀制鐵的本居竹清。參會的每一傢公司都可以說是支行的衣食父母。
“那種大人物的聚會,銀行派我去,怕不夠分量吧。”半澤說道,“支行長到底去哪瞭?”
“他說,有重要的事情……”江島的語氣也軟瞭下來。
“重要的事?祭典委員會才是最重要的吧。”
“這我難道不清楚嗎?”江島發起火來,但看向半澤的視線卻無力地移向別處。
“重要的事是什麼事?”
“我問瞭,但他說讓我別管。”
江島似乎也不清楚內情。
“這事不好辦啊,但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吧。應該由江島副支行長代替支行長出席啊。”
聽到半澤的話,江島醜陋的五官皺瞭起來。
“我今天跟空穗制作所的春本社長有約,這個時間也不好爽約。”
“我是可以去,但客戶那邊就不知道會怎麼說瞭,畢竟都是些嚴格的客戶。”
“這我也清楚,總之你先去吧,想辦法安撫一下。至於支行長,你就說他突然有急事,實在沒辦法出席。千萬不要失禮於人,知道嗎?千萬千萬。”
江島伸出手指在半澤的鼻尖晃瞭晃,他抬頭看瞭眼墻壁上的掛鐘說:“啊,都這個時候瞭。”說完他便急急忙忙赴約去瞭。
“我們這邊也很忙啊,這叫什麼事兒。”看到江島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南田咂瞭咂舌,“何況還是如此緊急的情況。”
“沒辦法瞭,總之,祭典委員會我去參加。中西,仙波工藝社的事,拜托你瞭。”
留下這句話,半澤連忙向委員會會場趕去。
然而和預想中一樣,祭典委員會的會場,叫人如坐針氈。
“淺野支行長為什麼不露面?”
面對委員們的質問,半澤唯有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等他返回支行,已經晚上八點多瞭。
“課長,辛苦瞭。”中西開口道。
多數行員已經回傢,隻有南田和中西兩人留瞭下來,他們似乎在等半澤。
“怎麼樣瞭?”
聽到半澤的詢問,中西抱著一摞舊檔案走瞭過來。
“檔案裡完全沒有預謀性破產的記錄,但有一件事令人擔心。”
中西說完將檔案遞瞭過去,那是五年前仙波工藝社遭遇的“賴賬事件”——借出的資金未被歸還的事件。
中西繼續說道:“大約五年前,仙波工藝社曾借給某傢房地產公司三億日元。但那傢公司最終破產,無法償還債務。豬口調查員說的五年前的資料我全看瞭,能和預謀性破產扯上關系的隻有這個瞭。”
“那傢破產的公司,有點奇怪。”接過話頭的是南田,“資料顯示,借款對象是一傢叫堂島商店的房地產公司。金額是三億日元,原本約好一年內歸還。但堂島商店卻在借到錢之後短短三個月內破產。仙波工藝社是受害方,豬口說的預謀性破產,恐怕是指堂島商店。”
南田繼續道:“我調查瞭那次破產。堂島商店在破產前似乎還清瞭所有客戶借款。最終,被賴賬的隻有仙波工藝社和與之打交道的銀行,其中就包括我們的梅田支行。那次總共產生瞭十五億日元壞賬。這種事,沒有預謀是做不出來的。”
“壞賬”指的是不良債權。
“原來如此。這倒是符合預謀性破產的特征。”半澤用手指托住下巴,專註地思考著,“仙波工藝社參與那次破產的證據呢?”
“我把當時客戶經理寫的記錄和報告都看瞭一遍,至少那些資料裡面,沒有提到過仙波工藝社參與其中。”
“但是,三億日元的金額太大瞭。”這是半澤在意的地方,“那個堂島商店和仙波工藝社是什麼關系?”
“堂島商店的社長,似乎是友之社長的舅父。”中西答道。
“把錢借給親戚嗎……”半澤小聲嘟囔。
“是。但是,一個銅板都沒還,三億日元全部賴掉瞭——”
也怪不得南田困惑,這件事的確有點古怪。
假設這真是堂島商店的預謀性破產,身為親戚、關系親密的仙波工藝社為什麼會成為受害方呢?如果是親戚,一般來說會盡量避免給對方添麻煩。
“或許有什麼復雜的內情。”中西說道,“總之,我約瞭友之社長明天一早見面。”
“我也去。”半澤說道,“這才剛剛開始呢。”
“貸款審批怎麼樣瞭?好像不太順利是吧?”友之故意用明快的語氣問道,眼神卻格外認真。
他身旁坐著會計部部長枝島。枝島正透過牛奶瓶底一般的圓形鏡片,用耿直的雙眼註視著半澤和中西。他身旁的小春也是神情嚴肅。
流動資金,永遠是公司的生命線。
公司,無論何時都需要錢。營業額增加也好,減少也好,業績一飛沖天也好,跌入谷底也好,無時無刻不需要流動資金。公司,就是如此麻煩的生物。統率全局的經營者所背負的精神重壓,旁人絕對無法感同身受。那種痛苦,隻有身在其位的人才能瞭解。
銀行職員常常要與身處這種壓力之下的經營者對峙,見證後者的命運是他們的義務。這是極其重要,卻又極其殘酷的使命。
“事實上,融資部說瞭件意外的事。我們今天過來,就是為瞭瞭解情況。”半澤切入瞭正題,“大約五年前,一傢名叫堂島商店的公司賴掉瞭貴公司三億日元的借款。我們的融資部認為這是預謀性破產,懷疑貴公司參與其中。”
“我們公司?太荒唐瞭。”友之憤然說道,“確實,預謀性破產的傳聞我也聽說過。但我們怎麼可能參與其中呢?公司可是損失瞭三億日元啊,我們明明是受害者,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您能詳細說一說經過嗎?”半澤鄭重其事地拜托道,“想要促成這次融資,就必須厘清當時的事實關系。”
“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訴你們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
友之抓瞭抓後腦勺,似乎不是很情願。
“拜托您瞭。”半澤再次懇求道。
“真拿你沒辦法,這話說起來可就長瞭。”
友之先向眾人打好招呼,開始說起那段塵封多年的往事。
[1]指參拜稻荷神。稻荷神是日本神話中的谷物和食物神,掌管豐收,也象征財富,為工商業界所敬奉。
[2]指日本武士系統的傢族、人物,與“公傢”相對。原是被公傢所統治的階層,後逐漸發展壯大,實質性地把持瞭日本政權,繼而建立瞭鐮倉幕府,公傢則被傀儡化。
[3]參拜日本神社時的順序為“二禮二拍手一禮”,即先鞠躬兩次,再拍手兩次,最後深鞠躬一次。
[4]專業相撲比賽中,相撲運動員橫綱的出場架勢之一。
[5]大阪的舊稱。
[6]即企業並購。
[7]意大利即興喜劇中的仆人角色,身穿與小醜類似的百衲衣,聰明、狡猾、心地善良,時常對上流社會及有錢人進行嘲諷。
[8]意大利即興喜劇中的小醜,時常靠折騰自己取悅大眾,因而有一種悲情色彩。
[9]黏液氣質的人具有冷漠、遲緩、固執等性格特點。
[10]這裡的難波是大阪的一個區,與前文的“難波”意義不同。
[11]豐臣秀吉的原名,日本戰國三傑之一。
[12]高爾夫球中,揮桿數越少成績越好,破百指打進一百桿以內。
[13]神道教名詞。信奉和祭祀某一地區氏族祖先神或鎮守神(保護神)、地方神的居民,被認為是這些神的子孫、後代。每一氏族神社把管區的居民統稱為氏子。這裡指祭典委員會的客戶是“稻荷神”的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