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5:哈勒昆與小醜 第二章 傢族往事

1

“仙波工藝社由我的祖父創立,我的父親是第二代經營者。父親原本的志向是當一名演員,年輕時曾在東京的劇團待過。他雖然是個戲劇癡,又長得瀟灑英俊,但還是沒能成為專業演員。後來,他以結婚為契機,進瞭祖父經營的公司。那年,父親三十歲。當時,祖父認為夢想做演員的父親並不適合繼承傢業,因而打算從公司內部挑選繼承人。但因為父親回心轉意,祖父也不得不改變瞭想法。現在想來,如果經營公司的不是父親,而是懂經營的優秀人才,仙波工藝社的規模或許會比現在大上許多。父親的結婚對象,也就是我的母親,是堂島傢的小姐。當時的堂島商店是一傢小有名氣的公司。母親也是那種養在深閨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當她提出要跟在東京相識的父親結婚時,母親的父親,也就是經營堂島商店的外公表示堅決反對,說怎麼能把最寵愛的女兒嫁給那個不入流的小演員。正因如此,父親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演員之路,回來繼承傢業。雖然那人是我父親,但如果我是外公,大概也會說同樣的話吧。”

友之繼續說道:

“父親繼承仙波工藝社兩年後,母親生下瞭我。不巧的是同一年,祖父因病猝死。祖父名叫仙波雪村,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他在報社工作過,後來憑借犀利的文筆成瞭獨當一面的評論傢,尤其以美術評論著稱。但是,他不滿於雜志社對自己文章忽冷忽熱的態度,索性起瞭自己創辦雜志的念頭。他在富有的雙親資助下創立瞭仙波工藝社,公司發展得順風順水。創辦的雜志《美好時代》也在短時間內迅速成為美術評論界不可取代的權威雜志。雪村自己擔任主筆,同時也發揮著身為經營者的才幹,是不可多得的全才。然而在他離世之後,仙波工藝社卻在一夕之間陷入困境。”

友之用淡淡的語氣繼續講述:

“祖父去世後,出任社長的自然是資歷尚淺的父親。對此事感到不滿的員工紛紛辭職,不僅如此,他們還創立瞭一傢叫新美術工藝社的公司,預備和仙波工藝社打擂臺。形勢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我們傢老頭子和剩下的員工一起重建瞭千瘡百孔的編輯部,打算從競爭對手手裡奪回市場份額。但是,他到底是個經營外行。從前一直在做演員的人即使擔瞭社長的虛名,僅憑兩三年的工作經驗,也是無法改變現狀的。公司業績越來越糟,仙波工藝社難以為繼,最終被逼至破產邊緣。”

喝瞭一口面前的茶水,友之嘆瞭一口氣。那嘆息聲顯得沉重而憂鬱。如今同為經營者,他似乎也能理解孤軍奮戰的父親的心情瞭。

“你們一定覺得奇怪,明明說的是預謀性破產的事,為什麼要牽扯這些陳年往事。但事情的根源要追溯到幾十年前,所以,請你們耐著性子聽我講完。”

友之繼續說道:

“父親經營的仙波工藝社陷入瞭自創立以來最嚴重的危機之中。當時,公司還遭到瞭銀行的背棄。融資給仙波工藝社的銀行要求返還七千萬日元貸款,父親為瞭籌錢東奔西跑。那時,把被逼到破產邊緣的公司挽救回來的,是母親。母親跑回娘傢堂島商店,拜托外公務必墊付這七千萬日元。這件事說來,其實是仙波傢與堂島傢的傢族往事。”

坐在半澤旁邊的中西專心致志地聽著友之的講述,唯恐漏聽瞭隻言片語。

“堂島傢原本是近江的商戶,傢裡的二少爺名叫富雄。大正時代,富雄拿著父母給的少許錢財隻身到大阪闖蕩。他是個腦筋靈活的經商好手,通過野蠻粗放的房地產投資狠賺瞭一筆。在當時的大阪,說起堂島商店,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母親懂事時,堂島傢已經獲得瞭商業上的成功。母親的哥哥名叫堂島芳治,後來繼承瞭堂島商店。半澤先生,這個人正是你所關心的預謀性破產的罪魁禍首。”

雖說是火藥味很濃的一句話,但經由友之那種略帶幽默感的大阪腔的加工,聽起來倒不那麼沉重。但,這些傢族往事並沒有停留在過去,而是以某種形式牽連瞭現在。

“原本那個叫堂島富雄的人就反對母親和我父親在一起。因而,他對父親沒什麼深厚的感情。另一方面,我父親因為放棄瞭熱愛的表演事業,也對富雄沒什麼好印象。然而母親卻是富雄最疼愛的女兒。母親知道父親與富雄之間的矛盾,卻還是低頭懇求富雄出借七千萬日元的巨款。那時的堂島商店已不復往日輝煌,日子過得也很艱難。借給父親公司的七千萬,對堂島商店而言,是為重整旗鼓儲存的重要資金。為瞭拯救仙波工藝社,堂島商店相當於放棄瞭東山再起的機會。”

在這個瞬間,兩傢的利益交纏在瞭一起。

“我接下來要說的是重點。這件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給另一個人的人生造成瞭巨大影響。那個人就是我母親的哥哥——堂島芳治。”

友之說到這裡時,有人小聲嘀咕瞭一句:“有因必有果啊。”

“當時堂島芳治為瞭成為畫傢,從東京藝術大學畢業後遠赴巴黎進修。但富雄卻以傢業難以支持為由,切斷瞭他的經濟來源。芳治唯有哭哭啼啼地返回日本。他在巴黎待瞭將近十年,聽母親說,去法國前,年輕的舅父還是個性情溫柔、待人大方的良好青年。然而從巴黎回來後,他卻性情大變。不得不放棄畫傢之路的舅父,將造成這一結果的我父母視作仇敵。我記得有一次,舅父不知因為什麼事來到我傢,具體原因不清楚,但應該跟錢有關。最初大傢還心平氣和地聊天,沒過多久,舅父卻聲嘶力竭地質問起我父母來,咆哮著要他們立刻歸還七千萬日元。或許他是想把外債收回,用這些錢重返巴黎吧。芳治的態度給我父母造成瞭不小的壓力。堂島富雄借出的錢雖然使仙波工藝社擺脫瞭危機,但其現狀仍不能掉以輕心。母親一直想與舅父重修舊好,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還錢。當時的仙波工藝社並沒有還錢的餘力。公司業績重回正軌是在五年後,當時競爭對手新美術工藝社因散漫經營破產,原先的編輯重返仙波工藝社。那時,因為無法歸還欠下的債務,父母的內心備受煎熬。母親常說,芳治之所以變成那樣,都是自己和父親的錯。然而直到最後,破裂的手足親情也沒有得到修復。”

友之的眼神飄向瞭遠方。

“我上大學時,外祖父富雄因病去世,芳治繼承瞭傢業。但想想也知道,對夢想成為畫傢的芳治來說,堂島商店的經營環境實在過於嚴苛。與此同時,芳治還沉浸在難以消解的挫敗感中,他對畫壇戀戀不舍,認為如果不是發生瞭這樣的事,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巴黎的畫壇認可。在富雄的葬禮上,舅父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對父母和我說:‘你們沒有資格來這裡,還是說,你們是來還錢的?’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此前,從父母那兒聽說瞭事情經過,我還一直對芳治抱有深厚的歉疚之意。但在那時,我卻清醒瞭。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自己在巴黎遊手好閑瞭十年,有什麼資格對母親說三道四?更何況,那是母親借來救命的錢。”

也許是想起瞭當年的事,友之的眼中浮現出怒意。

“自那之後,本就經營困難的堂島商店每況愈下,芳治也經受瞭公司經營之苦。同一時期我從大學畢業,在東京的大型出版社實習瞭三年,而後進瞭自傢的仙波工藝社。那時,仙波工藝社業績增長順利,回到瞭過去最好的狀態。老頭子因為身體不好,就把年紀尚輕的我推上社長之位,自己退居會長。現在距離他去世剛好過去瞭十年。他去世前,把自己辛苦學來的經營知識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父親去世後不久,一直與我們斷絕來往的堂島芳治突然通過母親提出一個請求,要我買下他公司的辦公大樓,就是現在,我們所處的這棟建築。”

中西的膝蓋上攤著筆記本。聽到這裡時,本在奮筆疾書的他停下來瞭,饒有興致地打量瞭一番社長辦公室。

“那時,剛好是仙波工藝社效益最好的時候。員工也增加瞭不少,從前的辦公樓確實顯得擁擠。雖然賣傢是芳治讓我覺得不舒服,但這也算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頭。於是,我賣掉瞭當時在天滿的辦公大樓,又從銀行貸款,買下瞭堂島商店的辦公大樓。那感覺真是不錯。後來我才知道,當時的堂島商店非常缺錢。銀行並未如願借出資金,為金錢所苦的芳治隻好忍痛割愛,哭求到我們面前。”

友之的唇邊浮現出並不像被憎惡扭曲過的笑意。“芳治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應該會找其他買傢。”

友之與芳治,仙波傢與堂島傢——骨肉血親的相互怨恨,即使隔瞭一代人,也依舊沒有停止。友之的敘述還在繼續。

“把辦公樓賣給我們之後,堂島商店搬到瞭松屋町附近的大樓。站在芳治的立場,可能是想轉變思路重新出發。但天不遂人願,堂島商店的業績依舊一天不如一天。接著,他又通過母親向我借錢。那是五年前的事。”

友之的話講述正逐漸靠近預謀性破產的核心。

“他巧妙地利用瞭母親對堂島傢的愧疚之心,這多麼像舅父卑劣的作風。直到現在,一想起這事,我還恨得牙癢癢。當然,最開始我想一口回絕,我為什麼必須把錢借給那種人呢?這種心情,你們能理解吧。然而——”

友之“啪”地打瞭一下自己的大腿。

“母親卻求我一定把錢借給他。母親一直在意危急時刻堂島商店借給仙波工藝社的七千萬日元。她認為隻要借錢給芳治,與堂島傢的債務就能兩清,就能心無掛礙地去那個世界對父親說‘債都還清瞭’。母親的苦苦哀求讓我無法狠下心來拒絕。不管怎麼說,如果沒有那七千萬,就沒有現在的仙波工藝社。所以,我改變瞭主意,把舅父討要的三億日元借給瞭他。或許幾十年前的那七千萬更值錢吧,不過,我們也沒在意這些細節。這筆錢名義上是出借,但我從沒指望對方歸還。結果跟我猜測的一樣,芳治一個銅板都沒還就把公司折騰破產瞭。兩年後,芳治也死瞭。他沒有兒女,隻有一個妻子。我曾無意間聽說,舅父以妻子的名義留下瞭一棟大樓,往後就算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妻子也能靠房租生活,這是不擅經營的舅父做的最有遠見的事。芳治認為自己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所以從沒欠客戶一分錢,他虧欠的,到頭來隻有合作的三傢銀行和我們。就這樣,我把三億日元的壞賬背上身,替父母還清瞭那筆數額巨大的外債。我母親是去年六月去世的,算一算,也快過去一年瞭。現在,她或許已經向父親說瞭債務還清的事,在那個世界和芳治重歸於好瞭吧。至於,芳治是不是有預謀地讓公司破產,我實在不清楚。即使是預謀性破產,這也是因果報應。故事裡既沒有輸傢,也沒有贏傢。怎麼樣?半澤先生,這就是我們傢和堂島傢的全部糾葛,你滿意瞭嗎?”

這個漫長的故事一結束,辦公室立刻被密不透風的沉默籠罩。

“那之後,您見過堂島先生的夫人嗎?”

“沒有。”友之搖瞭搖頭,“事實上,芳治的葬禮我也沒去。我覺得他死有餘辜。”

“堂島先生留下的大樓在哪兒,您知道嗎?”

“在西長堀。聽說,破產後,舅父舅母的房產被沒收,他們就搬到瞭那裡。因為一直跟他們沒來往,我也不清楚舅母還在不在那兒。”

“能告訴我地址嗎?”半澤說。

中西鋪開從公文包裡拿出的大阪市西區地圖,友之用手指在地圖上比畫,終於指出一處地點。從大阪西支行到那裡,有十多分鐘的車程。

“我記得,好像叫‘堂島之丘’。”

“難道是那棟一樓帶畫廊的公寓?”中西說道。

“你知道?”半澤問。

“我還在營業課時,那傢畫廊的老板經常來支行。我幫他遞過一次資料。畫廊的名字好像是光泉堂。”

“如果舅母還住在那裡,應該能靠房租生活得輕松自在。”友之說道,“聽律師說,無論公司境況多麼糟糕,芳治也從沒碰過妻子名下的大廈。就算是那種人,對自己的老婆也算有良心。事實上,舅母從未出任堂島商店的董事抑或擔保人。所以,債權者也無法動她一根汗毛。”

“原來如此。”半澤微微點頭,又向友之問道,“您剛剛說的話,方便我向融資部匯報嗎?”

“我是無所謂。這種事,我也不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說一次被人記錄下來,我也能省不少工夫。”

“非常感謝。”

半澤道謝後和中西返回支行。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寫成報告,迅速提交給瞭融資部。

如此一來,仙波工藝社的融資應該沒有問題瞭吧。

2

“喂喂,半澤課長?我是豬口。”

融資部的電話並沒有打給客戶經理中西,而是直接打給瞭半澤。

這是半澤將仙波友之的陳述寫成報告提交後的第二天。

“我們融資部內部討論瞭一下,認為僅憑這些,無法斷定仙波工藝社沒有參與預謀性破產。”

“為什麼?”半澤的聲音有點僵硬。

“因為,這隻是仙波社長的一面之詞吧。”“豬八戒”說道,“重要的是堂島商店那邊怎麼說,這一點還不清楚呀。單憑這份報告,還不能證明仙波工藝社是清白的。”

“報告上也寫瞭,堂島商店已經破產,堂島社長也在三年前去世,無法獲取對方的證詞。這些情況,我在報告上寫得一清二楚。”

“也就是說,事實的真相還沒弄清楚嘛。”

“我認為仙波社長的話值得信任。”

“即使你這麼說也沒辦法,這是部長的意見。”豬口答道。

“北原部長嗎?”

融資部部長北原,是以審核嚴格著稱的保守派銀行職員。

“堂島商店的破產曾讓梅田支行背上巨額不良債權,這是不爭的事實。不管仙波工藝社怎麼想,借出的三億日元,確實很可能成為預謀性破產後堂島傢的資金源。這可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撇清幹系的。至少可以認為仙波工藝社事實上參與其中,這就是部長的看法。”

“仙波工藝社可是受害方。雖說是親戚,可他們兩傢一直沒有來往。之所以借錢,也是因為過去的恩怨。”

“話雖如此,他們也是血濃於水的親人,不能用常理揣度。”豬口冷淡地答道。

“那,你說該怎麼辦?”

如此一來,真是無路可走瞭。

“預謀性破產的事屬於灰色地帶,因為這件事,我們已經損失瞭十五億日元。”豬口自顧自地說瞭下去,“另一方面,仙波工藝社從去年開始一直虧損。如果破產,迄今為止的那些無擔保融資將轉化成三億日元的不良債權。作為授信管理部門,我們認為不能讓出自同一傢族的企業再給銀行增添壞賬。這件事,也存在被金融廳指摘的風險。作為授信管理部門,我們最想避免的就是這種情況。你應該也明白吧,半澤課長。我們有必須遵守的底線。”

豬口的理由並不能歸結為狹隘的個人見解,它也反映瞭銀行不為人知的內情。

“但是如果因此駁回申請,仙波工藝社也會陷入困境。我和北原談過瞭,需要附加一些條件——如果有擔保,這份申請就能通過。”

但這個條件,卻很難滿足。

“要是有擔保,我早就添加上去瞭。”半澤為難地說,“我們也做過資產篩查,仙波工藝社並沒有可以用作擔保的資產。這個條件,不能再通融通融嗎?對仙波工藝社而言,這筆資金是必不可少的。”

“這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問題,也要考慮到金融廳。”

金融廳時常打著維護日本金融系統的旗號對銀行的融資案件吹毛求疵。

“這我明白,但仙波工藝社得不到融資就會破產,那樣也沒關系嗎?”

“這和融資部無關吧。”豬口說出的話令人火冒三丈,“我們的工作隻是授信判斷,半澤課長。判斷能借還是不能借,是融資部的責任。說句不好聽的,融資對象的死活不關融資部的事。說到底,那都是客戶自己的問題。”

這冷漠無情的工作態度!

“你的意思是,就算仙波工藝社的員工被迫去睡大馬路,也跟你沒關系?”

半澤怒氣沖沖的語氣讓南田忍不住回頭,本以為能夠通過的申請居然卡在意想不到的環節,南田一定也倍感意外。

“我可沒這麼說。總之,想通過融資申請的話,擔保是必要條件。希望你理解。請好好處理。”

豬口單方面掛斷瞭電話。

“身為融資課長,你的態度很有問題。”聽到豬口提出的要求後,淺野把責任推到瞭半澤身上,“就因為你對形勢判斷不清,仙波社長才做瞭錯誤的選擇。對連續赤字的公司,融資部能這麼容易松口嗎?”

“就算再怎麼忌憚金融廳,融資部提出的條件也過於苛刻瞭。仙波工藝社還沒糟糕到那種程度。您能和北原部長交涉一下嗎?支行長。”

“我不想去。”淺野幹脆地拒絕瞭,“原本我就不看好這份申請。比起你的說明,我認為融資部的看法更有道理。”

“但是這樣下去,仙波工藝社會破產的。”

“那也沒辦法,這是融資部的判斷啊。如果真變成那樣,那也是融資部的責任,與我們無關。”

“這不是責任的問題,支行長。我們不能讓仙波工藝社的員工流落街頭啊。”

“那你就幫他們找到擔保嘛。”淺野直截瞭當地說,“如此一來,什麼問題都解決瞭。”

“但是,擔保——”

“不是有並購提案嗎?”淺野似乎早就在等待說出這句話的機會,“因為你誤以為連續赤字的公司在無擔保的情況下也能獲得融資,才導致瞭現在的局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你把現狀描述得過於樂觀。你現在趕緊去仙波工藝社,就說融資有困難,勸他們接受並購。如果對方同意並購,這次的融資,我會負責和總行交涉。”

東京中央銀行奉行的是現場主義[1]。

身為一線員工之首的支行長擁有極強的話語權。如果支行長願意說一句“請務必給予資金支援”,也未必不能改變融資部的想法,但淺野似乎完全沒有這個打算。

仙波工藝社被本應維護客戶利益的支行長拋棄,被工作態度冷淡的融資部拋棄。

公司的融資申請,夾在雙方逃避責任的處理方式中,被無情玩弄。

“請讓我考慮一下。”半澤說道。

“這還用考慮嗎?”淺野頂瞭回去,“仙波工藝社隻有一條路可走。連小學生都能看出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趕快去見仙波社長,向他說明情況,如此一來,他應該會改變想法。”

淺野像驅趕蒼蠅一般揮瞭揮手,表明談話到此為止。

友之、小春、枝島三人聚集在社長辦公室。

“都到這個節骨眼瞭,居然要擔保?”聽完融資部的要求後,友之抱住腦袋,絕望地說道,“我們公司沒什麼可用來擔保的,半澤先生。這是不是意味著,融資沒有希望瞭?”

“我想瞭很久,現在放棄為時過早。這件事還有討論的餘地。”

“話雖如此……”

“前幾天,聽您說堂島商店的事時,您說過,堂島先生妻子名下的大廈沒有被債權者回收,完好無損地保留瞭下來,對吧?”

友之抬起頭,終於察覺到半澤想說什麼。

“但是,我們和堂島傢……”

“我完全理解你們兩傢的關系。請看看這個。我根據您提供的線索找到瞭堂島政子女士名下的大樓,並拿到瞭房地產登記簿副本。”

友之和小春、枝島三人圍瞭過來,盯著中西拿出的副本。房地產登記簿是記錄房產概要、所有者、擔保狀況等內容的政府文件。

“這棟出租公寓確實為堂島政子一人所有。產權清晰,目前也沒有作為擔保物抵押出去。房產價值大概不低於十億日元。如果用它做擔保,這次的融資就能順利獲批。”

“這我明白。但我之前也說過,我們傢和堂島傢早就沒來往瞭。”

友之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那樣的話,就先由我們出面,跟堂島政子女士接觸一下,探探口風怎麼樣?”半澤提議道,“雖然不知道結果如何。我們接觸過後,如果感覺有可能,再往前推進。您認為呢?”

友之抱著胳膊,露出為難的表情。

“怎麼樣?我覺得可行。”小春說道,“半澤先生他們一定能很好地說服對方。如果還是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

“社長,我也拜托您。您就讓半澤先生試一試吧。”枝島也哀求道。

“唉,真拿你們沒辦法。”下定決心的友之抬起頭,“這事本該由我親自出面,但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我有不便出面的原因。不好意思,這事就拜托你瞭。”

友之將雙手放在大腿上,向半澤鞠瞭一躬。

3

此處靠近土佐稻荷神社,環境十分清幽。

“是那棟大樓。”

手握方向盤的中西放慢車速,用一隻手指瞭指風擋玻璃後的大廈,把車停在附近的馬路邊上。

“果然是這棟樓,我去過那傢畫廊。”

中西指著一樓的畫廊,“光泉堂”的招牌掛在門外,從門口可以看到室內墻壁上掛著的風景畫。

大樓是一棟精巧的磚瓦建築,總共十層。二樓以上似乎是出租公寓。大樓左側面向馬路的位置有一扇玻璃門,門上安裝瞭電話對講機。玻璃門後還有一扇內門,沒有鑰匙無法進入。透過內門能看到入口大廳和電梯。郵箱也許放置在裝有安保系統的樓內,從樓外看不到。

“這樣的話,就不知道房間號瞭。”中西說完陷入瞭沉思。

“能問問光泉堂的社長嗎?”半澤說道。

“我試試吧,不知道對方還記不記得我。”

他們再次走出大廈,推開畫廊的大門。

半澤把名片遞給畫廊的女性店員,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矮胖男人。

他似乎認出瞭和半澤站在一起的中西,說道:“啊,是你啊。我還納悶最近怎麼沒看見你,原來改跑外勤瞭啊。”

“好久不見,我現在在融資課工作。”

光泉堂社長岡村光夫接過中西遞來的名片,用不太關心的口吻附和道:“哦,是嗎。”接著,他認真地問:“你今天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我們想向您打聽一下這棟大廈的主人。”半澤開門見山地說道。

“主人?你是說堂島太太?”

岡村認識堂島太太。

“您認識她嗎?”

“那可太熟瞭,我們是茶友啊。你們找她什麼事?”

“她住在這兒嗎?”半澤問道。

“算是吧。”岡村回答,臉上露出因不清楚對方來意,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的表情。

“實際上,堂島太太親戚的公司是敝行的客戶。有些事想找她商量一下。”

“不會給堂島太太添麻煩吧。”岡村追問道。

“當然不會。”半澤說,“我們隻是想征求堂島太太的意見。”

“是嗎?那我就問問那個叫堂島的老太太,稍等。”

岡村拿出手機,當場撥通電話。

“你好,那個,現在東京中央銀行的融資課長在我店裡,好像有事要問堂島太太您。怎麼樣?可以見面嗎?什麼?啊,是嗎,請等一下。”

岡村用手捂住手機,轉頭對半澤說:

“她說跟你們沒什麼好談的,怎麼辦?”

“我們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半澤說道,“能不能見一面呢?”

“他們說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問能不能見一面。怎麼樣?什麼?不行嗎——她說不行。”岡村說道。

中西一直提心吊膽地看著兩人交涉。也許政子聽到東京中央銀行後,以為是與堂島商店相關的債務問題,從而心生戒備。

“能把電話借我一下嗎?”

半澤從岡村手裡接過手機。

“你好,我是東京中央銀行大阪西支行的半澤。”半澤自報傢門。

“有何貴幹啊?東京中央銀行。”

電話那端傳來沙啞的聲音。口吻直爽利落,並不像高雅悠閑的富傢太太,反而有種無所顧忌的市井味道。“如果你們想說堂島商店的事,就請回吧。那與我無關。”

“不,不是堂島商店,是仙波工藝社的事,能耽誤您幾分鐘嗎?”

“仙波工藝社?”電話那端的人沉默瞭,似乎頗感意外,“仙波工藝社有什麼事?”

“可以和您當面談嗎?”

政子思考瞭片刻。

“也好,不會花太多時間吧?你們幾個人?”她問道。

“兩個。”

“那就來1001室吧,在十層。”

4

兩人走下電梯,十層隻在正面有一扇大門。看來整個樓層都是政子的居住空間。

摁響門邊的電話對講機後,門口出現瞭一位滿頭銀發的小個子婦人。她就是堂島芳治的妻子,堂島政子。

“請進。”

大堂十分寬敞,正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巨型繪畫,似乎是米勒的石版畫。政子將他們帶至客廳。客廳雖然空曠,卻並不奢侈華麗,反而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莊嚴感。

從半澤的位置,可以看到置物架上擺放著精致的玻璃工藝品和座鐘,旁邊堆著四五本古典樂樂譜。一旁的椅子上,躺著敞開的小提琴琴盒。

政子端來三杯紅茶。她把茶杯放在半澤和中西面前,自己坐在瞭帶扶手的沙發椅上。

“您會拉小提琴嗎?”

“以前,我還夢想著成為小提琴傢,現在是連想都不敢想瞭。”

政子大約有六十歲。她再次轉過臉與半澤對視,五官周正的臉上長著一對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年輕時的政子,應該是位風姿綽約的美女。

“那麼,你們要聊仙波工藝社的什麼事?”政子沒有絲毫扭捏,直截瞭當地問道,“那傢公司終於要破產瞭嗎?”

半澤忍不住苦笑。沉默時的政子說是深閨貴婦也毫不為過,但隻要開口說話,就立刻讓人覺得她是一位地道的“大阪大媽”。

“不,還沒有破產。”

“是嗎?那就好。”政子爽快地答道。

她把面前的紅茶連同茶碟一起放在大腿上,端起來喝瞭一口。

“這件事大概發生在五年前。那時,仙波工藝社曾借給堂島商店三億日元,但堂島商店卻分文未還。您知道嗎?”

半澤話一出口,政子便皺緊瞭眉頭。

“我剛才不是說過瞭嗎?這些事,與我無關。”

“是的,我完全明白。”半澤繼續說道,“但是,現在仙波工藝社急需一筆兩億日元的融資。敝行內部對能否融資存在一些爭議,現在的情況是,需要新擔保。”

政子一言不發地聽著半澤的話。

“所以我們才來找您商量。可以的話,能否請您助仙波工藝社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具體指什麼?”

“能否將這棟大樓借給仙波工藝社做融資擔保?”

政子又沉默著喝瞭一口膝上的紅茶。

“我拒絕。”她的回答幹脆利落,“我為什麼要給仙波工藝社提供擔保呢?”

“您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您現在是仙波工藝社唯一的依靠。”

“那麼,友之為什麼不親自來見我?這不奇怪嗎?他自己不來,卻讓銀行的人來。”

“是我們懇求友之社長,得到他的許可之後才來見您的。友之社長不想給您添麻煩。”

“也就是說,友之原本已經一口回絕,是你們自作主張來這裡的?我就知道。”政子點瞭點頭,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告訴你們吧。友之不是不想給我添麻煩,是不想和我扯上關系。他和我丈夫之間發生瞭許多不愉快的事。事到如今,怎麼會願意低頭求我?”

政子將友之的心態揣摩得一清二楚。“至於我,也不想理這種事。半澤先生,我丈夫即使在公司破產的時候也從未動過大樓分毫。現在,卻要我為瞭仙波工藝社把它抵押出去,這不合情理。”

“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半澤並沒有輕易放棄,“但是,您能不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不,沒什麼好考慮的。”政子當場搖頭拒絕道,“仙波工藝社是擁有百年歷史的老牌出版社,這樣的公司居然落魄到必須求我才能借到貸款。換句話說,公司業績已經差到極點。我不知道他們借錢的目的是什麼,但公司肯定是赤字吧。”

或許因為曾是經營者的妻子,政子的直覺相當敏銳。“把房子借給那種公司做擔保,隻怕是有去無回。你想奪走我這個老太婆的傢嗎?半澤先生。”

“您無論如何都不考慮嗎?”

“不考慮,不考慮。”政子說道,“你回去轉告友之,請他靠自己渡過難關。這不是社長的工作嗎?”

政子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還有,我也懇請二位不要再來這棟公寓。拜托。”

5

“半澤課長,過來一下。淺野支行長找你。”半澤與中西返回支行後,江島立刻招呼道。

看來淺野自視甚高,連傳喚下屬這種事也不屑於親自做。

淺野此時正坐在江島旁邊的工位,滿臉不快地朝半澤看去。

“仙波工藝社的事,怎麼樣瞭?”半澤一站到淺野面前,尖銳的質問便劈頭蓋臉地砸來,“擔保有瞭嗎?”

“沒有。”

“那該怎麼辦?你打算就這樣拖到資金短缺的那天,讓他們破產嗎?”

“擔保的事,能否再給我一點時間?”

“這是時間的問題嗎?比起找什麼擔保,推進M&A項目才是上策。你為什麼不做?”

“仙波社長沒有出售公司的意願。”半澤幹脆地說道,“我認為現在推進M&A,為時尚早。”

“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淺野的語氣變得尖銳,看向半澤的目光也變得焦灼不安,“你們完全看不清現狀嗎?仙波社長難道隻顧誰是公司的實際擁有者,不顧員工的死活嗎?”

視客戶公司員工如草芥的明明是淺野自己,此時,他卻滿口仁義道德起來。

“你再去找仙波社長談,勸他考慮並購的事。這是支行長的命令。”

半澤知道,在這裡與淺野爭執下去,也無法解決問題。

“還有,把大阪營本的伴野君也帶去。”淺野補充道,“你靠不住,有伴野君在我才放心。”

半澤陪同這位伴野君再次拜訪仙波工藝社,是第二天發生的事。

“又是並購的事?”

看見伴野的臉,友之露出嫌惡的表情。

半澤已在昨天將拜訪堂島政子的經過匯報給瞭友之。那時友之的反應極其冷淡,隻說瞭句“這也難怪”。他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抱期待。

“您別這麼說嘛。十分感謝您今天抽空見我。”伴野擠出做作的笑容,殷勤地低頭致意,“聽說貴公司在融資方面遇到瞭困難。我想,這或許是重新考慮並購方案的好時機,所以特意來見您。社長,請您至少允許我向您介紹並購方的公司名稱和並購價格。拜托瞭。”

伴野的語氣相當誇張,他把雙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鞠瞭一躬。

友之神情厭煩,卻沒有執意拒絕,說道:“隻是聽聽這些,應該不要錢吧。”

隨後,他招呼身旁的妹妹:“小春,你也聽聽吧。”

兩人簽完保密協議後,伴野畢恭畢敬地拿出一份文件。

“就是這傢公司。”

“傑凱爾嗎?”

友之滿臉驚訝,一旁的小春則顯得更加疑惑。

“為什麼傑凱爾會……我們和他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行業。”

在小春喃喃自語時,伴野突然出聲:“不,也不能說完全無關。”

友之的視線突然轉向伴野,說道:“你是想說,田沼美術館明年開業的事嗎?”

“不愧是社長,美術館預計明年春天開業。”

原來如此,小春也點瞭點頭。

“田沼社長是世界知名的現代美術收藏傢。”伴野繼續道,“說他是日本現今最著名的收藏傢也毫不為過。尤其是對仁科讓作品的收集,更是無人能與之比肩。仁科讓的作品也將作為田沼美術館的鎮館之寶展出。”

“建瞭一座美術館不夠,還想順手買下出版美術雜志的出版社,是這個意思嗎?”友之的話裡透著輕微的厭惡,“有錢真可以為所欲為嗎?”

“田沼社長是貴出版社的超級粉絲。他非常願意資助優秀的雜志,也衷心地希望能為日本美術界貢獻一分力量。”

伴野的銷售話術似乎並未打動友之與小春。

“不行。”友之終於開口,“既然他是仙波工藝社的粉絲,就應該知道,公司創始人仙波雪村提倡的創業精神是‘評論之公正’。如果我們加入某個資本旗下,這條創業精神還能守住嗎?比如,到時我們還能直接批評田沼美術館的展覽會嗎?或者說,田沼社長有這份胸襟嗎?”

“但是,加入傑凱爾旗下,公司經營就能穩定下來。您不想保護自己的員工嗎?社長。”

“我當然想,我也知道,融資審核進展不順利。”友之說道,“但是,員工們也不想在一傢評論范圍被限制的出版社工作,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保護員工。因為缺錢就把公司賣掉,這種輕率的想法是不對的,伴野先生。”

“如您所言,這並不是一個輕率的決定。”伴野不緊不慢地反駁道,“田沼社長非常有誠意。為瞭展示這份誠意,他特意要求我告訴您傑凱爾並購貴公司時,預計支付的‘品牌費’。”

品牌費,顧名思義就是公司品牌具備的價值。老牌公司的品牌費往往十分可觀。社會信譽和知名度越高,相應的附加值也越高。在企業並購中,除瞭土地、建築物等不動產之外,公司價值還需根據每年的收益狀況來決定,多數情況下還需要附加“品牌費”。

“我可以說瞭嗎?”

友之沒有搭腔,裝腔作勢的伴野自顧自地公佈瞭答案:“十五億日元。”

友之倒吸一口涼氣,小春也瞪大瞭雙眼。

“除瞭估算的公司價值之外,傑凱爾還將支付這筆十五億日元的品牌費。您能好好考慮一下嗎?社長。”

中西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友之。

友之與小春幾乎持有仙波工藝社全部股份。如果賣掉公司,除瞭與公司資產、收益性相匹配的金額之外,還將獲得十五億日元的額外收益。並購費用或將高達數十億日元。

“二位都還年輕,田沼社長說過,如果仙波社長願意,可以繼續出任社長,直到六十五歲法定退休年齡。這一點問題都沒有。”

友之緩緩地咽下一口氣,內心的“搖擺”反映在側臉上。

“請您務必仔細考慮,社長。隻要您改變心意,我這邊隨時可以著手推進。等您的好消息。”

伴野深深鞠瞭一躬,離開瞭社長辦公室。

“十五億日元嗎?真是服瞭他瞭。”

友之喃喃自語,嘆瞭口氣。他的臉像被紙團猛地砸中一般皺作一團。他抬頭看著墻上的哈勒昆。“半澤先生,你怎麼看?你也認為我們公司賣掉比較好嗎?”

“這是社長和春小姐才有資格決定的事。”半澤說道,“我們會尊重您的決定,盡可能提供幫助。”

“小春,你怎麼想?”

“錢誰不想要,我也有一大堆想買的東西。”小春直率地說道,“但是,如果為錢賣掉公司,我們死瞭之後,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祖先?真到要破產的時候另當別論,但現在,不是還沒到那個地步嗎?社長,怎麼能為瞭區區十五億就出賣公司的創業精神呢?”

“成捆的鈔票砸在臉上,原來是這種感覺啊。”友之仰頭看著墻上的哈勒昆,一字一頓地說道,“但是,多虧瞭他們,我才看清瞭自己所處的現狀。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做出賣靈魂的事。這和保護員工是兩碼事。”

友之把視線轉向半澤,“話說回來,銀行應該希望我答應並購吧。半澤先生,你也有身為銀行職員的立場。你就對支行長說,我對並購很有興趣。這樣回答不容易生出事端。至於正面回應,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你得學會變通,否則怎麼出人頭地啊。”

“我不會撒謊。因為——我就是不知變通的人。”

聽到半澤的回答,友之無聲地笑瞭,連肩膀也跟著晃瞭起來。

“但是,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道前所未有的難關,該怎麼做才好呢?”

友之陷入瞭沉思。

“再和堂島太太接觸一次怎麼樣?”半澤再次提議,“她雖然說瞭那樣的話,但我認為還有希望。如果被人拒絕一次就打退堂鼓,就什麼事也做不成瞭。我認為接下來才是勝負的關鍵。”

“半澤先生說得對。”小春說道,“社長,再見一次怎麼樣?讓我也一起去吧。”

“不,我親自去。”友之思考片刻後,緊緊盯住虛空中的某一點,“原本我就不指望那個頑固的老太太會輕易出借自己的房產,但是現在,我們別無選擇。半澤先生,你會幫我吧。”

“當然。但是正面出擊恐怕沒用,隻會被掃地出門。”

“她說過不許我們再上門對吧。該怎麼辦呢?”

正當友之苦思冥想之時,半澤說道:“我有一個想法。”

6

“從現狀來看,仙波工藝社應該會積極考慮並購提案。融資申請無法通過,擔保也無從找起,他們別無選擇。斷其糧草這一招就快奏效瞭。”

哈勒昆正俯視著露出淡淡笑容的和泉。雖然同樣是哈勒昆,這裡的《哈勒昆》卻是仁科讓繪制的油畫,價值連城。與仙波友之辦公室墻上的石版畫不可同日而語。

這裡是傑凱爾的社長辦公室。

和泉和伴野對面坐著怏怏不樂的田沼。他坐在帶扶手的沙發椅上,蹺起的二郎腿神經質地抖動著。

“但是,他們不是還沒同意嗎?嫌十五億日元太少?”

“哪裡哪裡,沒這回事。”伴野連連搖頭,“我說出金額的那一刻,仙波社長明顯動搖瞭。他們應該是需要錢的,隻是——”伴野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仙波工藝社有一條叫‘評論之公正’的經營理念,他們好像在意這一點。”

“什麼意思?在我這裡就無法公正地評論嗎?簡直是無稽之談。”田沼咆哮道。

“當然當然。”和泉連忙附和,“下次我們一定告知對方,田沼社長寬廣的胸襟足以保證雜志的言論自由。消除這條顧慮之後,仙波社長應該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

“那你們趕緊去告訴他,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遵命。話說回來,今天我們還帶來瞭一份清單,羅列瞭社長可能會感興趣的公司。”

和泉說完後,伴野將一份新資料推到田沼面前。由此,話題由仙波工藝社轉變成今後的大型M&A戰略。

傑凱爾正逐漸進入平緩發展的階段。

公司曾經依靠短期內的迅猛發展成功上市,田沼也被吹捧為明星企業傢。媒體紛紛議論,說死氣沉沉的日本經濟終於迎來瞭久違的夢幻企業。然而傑凱爾的業績,卻在此時到達瞭極限。

另一方面,股東們希望看到的永遠是逐年增長的業績。

“傑凱爾,急剎車”“發展戰略出現陰影”“商業神話,開始終結”——隻要公司的發展稍有停滯,這些標題就會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外界對傑凱爾的過度關註,無時無刻不在刺激田沼敏感的神經。

因此,除瞭趨近飽和的主營業務——虛擬購物商城之外,田沼為獲取新的收益來源,采取瞭一項措施。

那便是企業並購戰略。

並購心儀的公司,註入資本和技術,在短期內將其培養成新的收益來源,田沼計劃通過這樣的操作,將傑凱爾打造成業績持續增長的高收益企業集團。

另外,這個戰略與東京中央銀行五木行長提出的M&A經營方針不謀而合。現在,如何幫助傑凱爾推進企業並購戰略,已成為負責傑凱爾業務的大阪營本最大的課題。

“總共是五十傢公司。接下來,請允許伴野為您介紹每一傢公司的並購優勢。”

田沼沒有吭聲。

不知道是感興趣還是不感興趣,田沼完全沒碰那堆資料,他抱著胳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社長辦公室安靜得可怕,伴野的講解聲逐漸被厚實的絨毛地毯吸入其中。

聽著伴野的講解,和泉的腦中冒出一個疑問:

清單上羅列的公司,每一傢都極具吸引力、充滿發展潛力,但田沼對此毫不關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另一方面,他對並購仙波工藝社卻異常執著。

這是為什麼?

難道田沼的興趣已經從商業轉移到藝術領域瞭嗎?

和泉完全不明白,這位名叫田沼時矢的經營者究竟在想什麼。

不——和泉暗中糾正瞭自己的想法。不是不明白,而是壓根兒不想明白。對這個難以取悅的男人,和泉唯一的期待,就是從他口中聽到“好,今後的顧問業務就交給你們瞭”。

但為瞭聽到這句話,他得彎多少次腰,賠多少個笑臉,說多少句違心話呢?光是想想,就讓人頭疼。

7

五月下旬的熏風將綠得發亮的灌木叢吹得沙沙作響。櫻花季時,作為大阪市內屈指可數的賞櫻名所,土佐稻荷神社通常是熱鬧非凡的,但此時,這裡卻是一片櫻花剛剛落盡、嫩葉探出枝頭的景象。

早晨六點半,空曠的神社內還殘留著夜晚微涼的氣息。幾個身穿工作服的人正在撿拾垃圾。他們都是稻荷神社的氏子。氏子們每周舉行三次活動。活動內容十分豐富,包括清掃寬闊的神社、打理神社內的綠植。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會為附近的流浪漢烹制食物。

此時的神社內,一個提著巨型垃圾袋的男人走過。那人正是半澤直樹。他戴著手套,用垃圾鉗撿起目之所及的所有煙蒂等垃圾,一個不剩地扔進垃圾袋。

跟在他身後的是中西。中西身著運動衫,將棉佈手巾纏在頭頂。在他附近,身穿工作服、手拿竹掃帚的仙波友之,正勤勤懇懇地清掃著神社地面。

今天,允許他們臨時加入氏子活動的,是在東京中央神社祭典中擔任核心職務的本居竹清。他也是立賣堀制鐵的社長。

據竹清所說,分散在神社內忙於清掃的氏子,總共有二十餘人。他們多數是居住在附近的老人。這個活動的性質比起宗教活動,更接近於社區活動。本居竹清也擔任土佐稻荷神社的氏子代表,是當地頗有聲望的富豪。

“辛苦瞭。”

身後傳來打招呼的聲音,一輛兩輪推車逐漸靠近。註意到拉車的人是竹清後,中西慌忙跑上前,說道:“請讓我來拉吧。”

“不用在意,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不,哪能這麼說呢。”

一番推讓之後,從竹清手中接過推車的中西拉著推車消失在通往神社深處的小徑。

竹清一屁股坐在附近的木質長椅上,從掛在腰間的佈袋中拿出瓶裝礦泉水,潤瞭潤喉嚨。他的脖子上搭著棉佈手巾,身上是穿舊瞭的工作服,腳上踩著竹皮草履。這身打扮極其自然,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上市公司的會長。依照竹清的地位與財力,他大可以每日出入高級高爾夫球場,縱情玩樂。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願意以這種方式親近當地居民,所以才能贏得如此高的聲望。

“喂,老太婆,差不多該回去瞭吧。”

竹清話音剛落,一個蹲在附近花壇的女人直起身子,擦瞭擦額頭的汗珠。她穿著勞動用的裙褲,戴著麥稈編成的草帽。沾滿泥土的手套緊緊握著一把方頭小鐵鏟。

“真是的,我可不想被你叫老太婆。你自己不也一把年紀瞭嗎?”

嘴裡說著不饒人的話,堂島政子一邊舒展著疼痛的腰部肌肉一邊走瞭過來。她“哎呀哎呀”地呻吟瞭幾聲,慢慢在竹清身旁坐下。一晃眼,她看見瞭半澤,隨口說道:“啊,今天天氣真好。”

“前幾天打攪您瞭。”半澤欠瞭欠身。

“你也是個難纏的人呢。”政子說完,將視線牢牢鎖定在瞭半澤身後的仙波友之身上。

不知她從什麼時候起註意到瞭友之的存在。

“請用。”

半澤從帆佈包中取出瓶裝礦泉水遞給政子。政子接過後,向坐在稍遠處的友之搭話:“好久不見,友之。”

友之表情僵硬地盯著政子,回道:“好久不見。”

“你們認識?”竹清問。

“我們是親戚。”政子回答,“他是我過世丈夫的外甥。”

“那半澤先生是有意把他帶來的吧?”

“這幾年發生瞭好多事。丈夫雖然去世瞭三年,日子還是要照舊過。外甥像今天這樣難得地過來看我,某種意義上,也是堂島曾經活在世上的證明。”

最後一句話,是說給友之聽的。

半澤突然瞇起雙眼,他意識到這句話暗含的情感,與前幾天拜訪政子時感受到的有些許不同。

“是啊。”友之一邊嘆氣一邊說道,“我今天來這裡,是因為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您見諒。”

政子一動不動地盯著低頭鞠躬的友之。

“我們幹嗎在這種地方說話。好不容易來一趟,給我傢那位上炷香吧。”

政子說著站起身,邀請友之前往自己傢。

[1]即一切從現場出發的原則:針對現場的實際情況,采取切實的對策解決。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