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為瞭“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瞭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傢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瞭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搬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瞭、笑瞭,袖子擋住瞭嘴……然而這裡隻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瞭。這在白公館是一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瞭客,或是憑空裡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瞭人。
四爺凝身聽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麼。陽臺後面的堂屋裡,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臺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隻見門一開,三爺穿著汗衫短袴,揸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麼著?六妹離掉的那一位,說是得瞭肺炎,死瞭!”四爺放下胡琴往房裡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回過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瞭,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麼?”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傢特為托瞭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瞭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瞭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雙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這時她便淡淡的道:“離過婚瞭,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傢笑掉瞭牙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頭上直冒冷汗,針澀瞭,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樣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現在人已經死瞭,難道你還記在心裡?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的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傢私雖然不剩什麼瞭,他傢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瞭一步,婚已經離瞭這麼七八年瞭。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嚇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瞭!你生是他傢的人,死是他傢的鬼,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前為什麼不說?”三爺道:“我隻怕你多瞭心,隻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瞭心?你把我的錢用光瞭,你就不怕我多心瞭?”三爺直問到她臉上道:“我用瞭你的錢?我用瞭你幾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傢,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瞭,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麼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瞭!”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後,笑瞭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來,這話可就長瞭!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姑奶奶的錢吶,沒的沾上瞭晦氣!她一嫁到瞭婆傢,丈夫就變成瞭敗傢子。回到娘傢來,眼見得娘傢就要敗光瞭——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於弄得一敗塗地!”
流蘇氣得渾身亂顫,把一雙繡瞭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瞭下頷,下頷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傢來,鬧著要離婚,怪隻怪我是個血性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窮雖窮,我傢裡短不瞭我妹子這一碗飯!’我隻道你們年少夫妻,誰沒有個脾氣?大不瞭回娘傢來個三年五載的,兩下裡也就回心轉意瞭。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離婚麼!拆散人傢夫妻,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兒子的人,我還指望著他們養老呢!”流蘇氣到瞭極點,反倒放聲笑瞭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瞭,是我把你們吃窮瞭。你們虧瞭本,是我帶累瞭你們。你們死瞭兒子,也是我害瞭你們傷瞭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瞭她兒子的衣領,把她兒子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瞭!就憑你這句話,我兒子死瞭,我就得找著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瞭,抓住瞭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著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氣撒開瞭手,一徑進裡屋去瞭。
屋裡沒有燈,影影綽綽的隻看見珠羅紗帳子裡,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瞭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裡說的話,她全聽見瞭。她咳嗽瞭一聲,伸手在枕邊摸索到瞭小痰罐子,吐瞭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樣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強要性兒,一向管著傢,偏生你四哥不爭氣,狂嫖濫賭,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瞭公賬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隻好讓你三嫂當傢,心裡咽不下這口氣,著實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傢,可不容易!種種地方,你得體諒他們一點。”流蘇聽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沒意思,隻得一言不發。白老太太翻身朝裡睡瞭,又道:“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瞭。我年紀大瞭,說聲走,一撒手就走瞭,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簾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捻開。”屋裡點上瞭燈,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來,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問道:“徐太太那邊找到瞭合適的人?”四奶奶道:“聽她說得怪好的,就是年紀大瞭幾歲。”白老太太咳瞭一聲道:“寶絡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瞭,真是我心上一個疙瘩。白替她操瞭心,還讓人傢說我:她不是我親生的,我存心耽擱瞭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攙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兒的新茶葉拿出來,給徐太太泡一碗,綠洋鐵筒子裡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帶來的龍井,高罐兒裡的是碧螺春,別弄錯瞭。”四奶奶答應著,一面叫喊道:“來人哪!開燈!”隻聽見一陣腳步響,來瞭些粗手大腳的孩子們,幫著大媽子把老太太搬運下樓去瞭。
四奶奶一個人在外間屋裡翻箱倒櫃找尋老太太的私房茶葉,忽然笑道:“咦!七妹,你打哪兒鉆出來瞭,嚇我一跳!我說怎麼的,剛才你一晃就不見影兒瞭!”寶絡細聲道:“我在陽臺上乘涼。”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說,七妹,趕明兒你有瞭婆傢,凡事可得小心一點,別那麼由著性兒鬧。離婚豈是容易的事?要離就離瞭,稀松平常!果真那麼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嘛不離婚哪!我也有娘傢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劃算劃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這一點,不能靠定瞭人傢,把人傢拖窮瞭。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在她母親床前淒淒涼涼跪著,聽見瞭這話,把手裡的繡花鞋幫子緊緊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針,紮瞭手也不覺得疼。小聲道:“這屋子裡可住不得瞭!……住不得瞭!”她的聲音灰暗而輕飄,像斷斷續續的塵灰吊子。她仿佛做夢似的,滿頭滿臉都掛著塵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撲,自己以為是枕住瞭她母親的膝蓋,嗚嗚咽咽哭瞭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傢給我做主!”她母親呆著臉,笑嘻嘻的不作聲。她摟住她母親的腿,使勁搖撼著,哭道:“媽!媽!”恍惚又是多年前,她還隻十來歲的時候,看瞭戲出來,在傾盆大雨中和傢裡人擠散瞭。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瞭頭也撞不進去,她似乎是魘住瞭。忽然聽見背後有腳步聲,猜著是她母親來瞭。便竭力定瞭一定神,不言語。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瞭,一開口,卻是徐太太的聲音。徐太太勸道:“六小姐,別傷心瞭,起來,起來,大熱的天……”流蘇撐著床勉強站瞭起來,道:“嬸子,我……我在這兒再也待不下去瞭。早就知道人傢多嫌著我,就隻差明說。今兒當面鑼,對面鼓,發過話瞭,我可沒有臉再住下去瞭!”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的道:“你也太老實瞭,不怪人傢欺侮你,你哥哥們把你的錢盤來盤去盤光瞭!就養活你一輩子也是應該的。”流蘇難得聽見這幾句公道話,且不問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先就從心裡熱起來,淚如雨下,道:“誰叫我自己糊塗呢!就為瞭這幾個錢,害得我要走也走不開。”徐太太道:“年紀輕輕的人,不怕沒有活路。”流蘇道:“有活路,我早走瞭!我又沒念過兩年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麼事?”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瞭。”徐太太道:“這句話,隻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瞭哇!你就剃瞭頭發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瞭人!”流蘇低頭不語。徐太太道:“你這件事,早兩年托瞭我,又要好些。”流蘇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瞭。”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我替你留心著。說著我又要怪你瞭,離瞭婚七八年瞭,你早點兒拿定瞭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流蘇道:“嬸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傢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倚仗著傢裡人罷,別說他們根本不贊成,就是贊成瞭,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的長大瞭,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還等著他們的回話呢。”流蘇道:“七妹的事,有希望麼?”徐太太道:“說得有幾分眉目瞭。剛才我有意的讓娘兒們自己商議商議,我說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來;現在可該下去瞭。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蘇隻得扶著徐太太下樓,樓梯又舊,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響。到瞭堂屋裡,流蘇欲待開燈,徐太太道:“不用瞭,看得見。他們就在東廂房裡。你跟我來,大傢說說笑笑,事情也就過去瞭,不然,明兒吃飯的時候免不瞭要見面的,反而僵得慌。”流蘇聽不得“吃飯”這兩個字,心裡一陣刺痛,哽著嗓子,強笑道:“多謝嬸子——可是我這會子身子有點不舒服,實在不能夠見人,隻怕失魂落魄的,說話闖瞭禍,反而辜負瞭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見流蘇一定不肯,也就罷瞭,自己推門進去。
門掩上瞭,堂屋裡暗著,門的上端的玻璃格子裡透進兩方黃色的燈光,落在青磚地上。朦朧中可以看見堂屋裡順著墻高高下下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裡,擱著琺藍自鳴鐘,機括早壞瞭,停瞭多年。兩旁垂著朱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裡,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白公館有這麼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裡悠悠忽忽過瞭一天,世上已經過瞭一千年。可是這裡過瞭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流蘇交叉著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頸項。七八年一霎眼就過去瞭。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瞭,這裡,青春是不希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的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來,眼睛鈍瞭,人鈍瞭,下一代又生出來瞭。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紅灑金的輝煌的背景裡去,一點一點的淡金便是從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蘇突然叫瞭一聲,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沖沖往樓上爬,往樓上爬……上瞭樓,到瞭她自己的屋子裡,她開瞭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瞭,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陽臺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瞭,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瞭個眼風,做瞭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瞭幾步,又向右走瞭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瞭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瞭——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瞭。
這時候,四爺一個人躲在那裡拉胡琴,卻是因為他自己知道樓下的傢庭會議中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徐太太走瞭之後,白公館裡少不得將她的建議加以研究和分析。徐太太打算替寶絡做媒說給一個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礦務上有相當密切的聯絡,徐太太對於他的傢世一向就很熟悉,認為絕對可靠。那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二歲,父母雙亡。白傢眾人質問徐太太,何以這樣的一個標準夫婿到現在還是獨身的,徐太太告訴他們范柳原從英國回來的時候,無數的太太們緊扯白臉的把女兒送上門來,硬要推給他,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大大熱鬧過一番。這一捧卻把他捧壞瞭,從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由於幼年時代的特殊環境,他脾氣本來就有點怪僻。他父母的結合是非正式的,他父親一次出洋考察,在倫敦結識瞭一個華僑交際花,兩人秘密地結瞭婚。原籍的太太也有點風聞。因為懼怕太太的報復,那二夫人始終不敢回國,范柳原就是在英國長大的。他父親故世以後,雖然大太太有兩個女兒,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確定他的身分,卻有種種棘手之處。他孤身流落在英倫,很吃過一些苦,然後方才獲得瞭繼承權。至今范傢的族人還對他抱著仇視的態度,因此他總是住在上海的時候多,輕易不回廣州老宅裡去。他年紀輕的時候受瞭些刺激,漸漸的就往放浪的一條路上走,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傢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說:“這樣的人,想必喜歡是存心挑剔。我們七妹是庶出的隻怕人傢看不上眼。放著這麼一門好親戚,怪可惜瞭兒的!”三爺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傢多厲害呀,就憑我們七丫頭那股子傻勁兒,還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個大女孩機靈些,別瞧她,人小心不小,真識大體!”三奶奶道:“那似乎年歲差得太多瞭。”四奶奶道:“喲!你不知道,越是那種人,越是喜歡那年紀輕的。我那個大的若是不成,還有二的呢。”三奶奶笑道:“你那個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歲。”四奶奶悄悄扯瞭她一把,正顏厲色的道:“三嫂,你別那麼糊塗!你護著七丫頭,她是白傢什麼人?隔瞭一層娘肚皮,就差遠瞭。嫁瞭過去,誰也別想在她身上得點什麼好處!我這都是為瞭大傢的好。”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隻怕親戚議論她虧待瞭沒娘的七小姐,決定照原來的計畫,由徐太太擇日請客,把寶絡介紹給范柳原。
徐太太雙管齊下,同時又替流蘇物色到一個姓薑的,在海關裡做事,新故瞭太太,丟下瞭五個孩子,急等著續弦,徐太太主張先忙完瞭寶絡,再替流蘇撮合,因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瞭。白公館裡對於流蘇的再嫁,根本就拿它當一個笑話,隻是為瞭要打發她出門,沒奈何,隻索不聞不問,由著徐太太鬧去。為瞭寶絡這頭親,卻忙得鴉飛雀亂,人仰馬翻。一樣是兩個女兒,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實使人難堪。白老太太將全傢的金珠細軟,盡情搜括出來,能夠放在寶絡身上的都放在寶絡身上。三房裡的女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幹娘給的一件巢絲衣料,也被老太太逼著三奶奶拿瞭出來,替寶絡制瞭旗袍。老太太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以皮貨居多,暑天裡又不能穿著皮子,隻得典質瞭一件貂皮大襖,用那筆款子去把幾件首飾改鑲瞭時新款式。珍珠耳墜子、翠玉手鐲、綠寶戒指,自不必說,務必把寶絡打扮得花團錦簇。
到瞭那天,老太太、三爺、三奶奶、四爺、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寶絡輾轉聽到四奶奶的陰謀,心裡著實惱著她,執意不肯和四奶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場,又不好意思說不要她們,便下死勁拖流蘇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車黑壓壓坐瞭七個人,委實再擠不下瞭,四奶奶的女兒金枝金蟬便慘遭淘汰。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傢。金枝金蟬哪裡放得下心,睡得著覺?眼睜睜盼著他們回來瞭,卻又是大夥兒啞口無言。寶絡沉著臉走到老太太房裡,一陣風把所有的插戴全剝瞭下來,還瞭老太太,一言不發回房去瞭。金枝金蟬把四奶奶拖到陽臺上,一疊連聲追問怎麼瞭。四奶奶怒道:“也沒有看見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傢,又不是你自己相親,要你這樣熱辣辣的!”三奶奶跟瞭出來,柔聲緩氣說道:“你這話,別讓人傢多瞭心去!”四奶奶索性沖著流蘇的房間嚷道:“我就是指桑罵槐,罵瞭她瞭,又怎麼著?又不是千年萬代沒見過男子漢,怎麼一聞見生人氣,就痰迷心竅,發瞭瘋瞭?”金枝金蟬被她罵得摸不著頭腦,三奶奶做好做歹穩住瞭她們的娘,又告訴她們道:“我們先去看電影的。”金枝詫異道:“看電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著奇怪,專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裡,什麼也瞧不見。後來徐太太告訴我說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張,他在那裡掏壞呢。他要把人傢擱個兩三個鐘頭,臉上出瞭油,胭脂花粉褪瞭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據我看來,那姓范的始終就沒有誠意。他要看電影,就為著懶得跟我們應酬。看完瞭戲,他不是就想溜麼?”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兒的話,今兒的事,一上來挺好的,要不是我們自己窩兒裡的人在裡頭搗亂,準有個七八成!”金枝金蟬齊聲道:“三媽,後來呢?後來呢?”三奶奶道:“後來徐太太拉住瞭他,要大傢一塊兒去吃飯。他就說他請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飯就吃飯,明知我們七小姐不會跳舞,上跳舞場去幹坐著,算什麼?不是我說,這就要怪三哥瞭,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聽見姓范的吩咐汽車夫上舞場去,也不攔一聲!”三奶奶忙道:“上海這麼多的飯店,他怎麼知道哪一個飯店有跳舞,哪一個飯店沒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爺是個閑人哪,他沒那麼多的工夫去調查這個!”金枝金蟬還要打聽此後的發展,三奶奶給四奶奶幾次一打岔,興致索然。隻道:“後來就吃飯,吃瞭飯,就回來瞭。”
金蟬道:“那范柳原是怎樣的一個人?”三奶奶道:“我哪兒知道?統共沒聽見他說過三句話。”又尋思瞭一會,道:“跳舞跳得不錯罷!”金枝咦瞭一聲道:“他跟誰跳來著?”四奶奶搶先答道:“還有誰,還不是你那六姑!我們詩禮人傢,不準學跳舞的,就隻她結婚之後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爺學會瞭這一手!好不害臊,人傢問你,說不會跳不就結瞭?不會也不是丟臉的事。像你三媽,像我,都是大戶人傢的小姐,活過這半輩子瞭,什麼世面沒見過?我們就不會跳!”三奶奶嘆瞭口氣道:“跳瞭一次,說是敷衍人傢的面子,還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蟬聽到這裡,不禁張口結舌。四奶奶又向那邊喃喃罵道:“豬油蒙瞭心,你若是以為你破壞瞭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瞭,我叫你早早的歇瞭這個念頭!人傢連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會要你這敗柳殘花?”
流蘇和寶絡住著一間屋子,寶絡已經上床睡瞭,流蘇蹲在地下摸著黑點蚊煙香,陽臺上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這一次卻非常的鎮靜,擦亮瞭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瞭它,隻剩下一截紅艷的小旗桿,旗桿也枯萎瞭,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燒焦的火柴丟在煙盤子裡。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瞭她們一點顏色看看。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瞭麼?早哩!她微笑著。寶絡心裡一定也在罵她,罵得比四奶奶的話還要難聽。可是她知道寶絡恨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范柳原真心喜歡她麼?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瞭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瞭。床架子上掛著她脫下來的月白蟬翼紗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摟住瞭長袍的膝部,鄭重地把臉偎在上面。蚊香的綠煙一蓬一蓬浮上來,直薰到腦子裡去。她的眼睛裡,眼淚閃著光。
隔瞭幾天,徐太太又來到白公館。四奶奶早就預言過:“我們六姑奶奶這樣的胡鬧,眼見得七丫頭的事是吹瞭。徐太太豈有不惱的?徐太太怪瞭六姑奶奶,還肯替她介紹人麼?這叫做偷雞不著蝕把米。”徐太太果然不像先前那麼一盆火似的瞭,遠兜遠轉先解釋她這兩天為什麼沒上門。傢裡老爺有要事上香港去接洽,如果一切順利,就打算在香港租下房子,住個一年半載的,所以她這兩天忙著打點行李,預備陪他一同去。至於寶絡的那件事,姓范的已經不在上海瞭,暫時隻得擱一擱。流蘇的可能的對象姓薑的,徐太太打聽瞭出來,原來他在外面有瞭人,若要拆開,還有點麻煩。據徐太太看來,這種人不甚可靠,還是算瞭罷。三奶奶四奶奶聽瞭這話,彼此使瞭個眼色,撇著嘴笑瞭一笑。
徐太太接下去皺眉說道:“我們的那一位,在香港倒有不少的朋友,就可惜遠水救不著近火……六小姐若是能夠到那邊去走一趟,倒許有很多的機會。這兩年,上海人在香港的,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上海人自然是喜歡上海人,所以同鄉的小姐們在那邊聽說是很受歡迎。六小姐去瞭,還愁沒有相當的人?真可以抓起一把來揀揀!”眾人覺得徐太太真是善於辭令。前兩天轟轟烈烈鬧著做媒,忽然煙消火滅瞭,自己不得下場,便姑作遁辭,說兩句風涼話,白老太太便嘆瞭口氣道:“到香港去一趟,談何容易!單講——”不料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瞭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我請她,我答應幫她忙,就得幫到底。”大傢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瞭。她估計著徐太太當初自告奮勇替她做媒,想必倒是一時仗義,真心同情她的境遇。為瞭她跑跑腿尋尋門路,治一桌酒席請請那姓薑的,這點交情是有的。但是出盤纏帶她到香港去,那可是所費不貲。為什麼徐太太憑空的要在她身上花這些錢?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鬼計?徐太太曾經說過她丈夫與范柳原在營業上有密切接觸,夫婦兩個大約是很熱心地捧著范柳原。犧牲一個不相幹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流蘇在這裡胡思亂想著,白老太太便道:“那可不成呀,總不能讓您——”徐太太打瞭個哈哈道:“沒關系,這點小東,我還做得起!再說,我還指望著六小姐幫我的忙呢。我拖著兩個孩子,血壓又高,累不得,路上有瞭她,凡事也有個照應。我是不拿她當外人的,以後還要她多多的費神呢!”白老太太忙代流蘇客氣一番。徐太太掉過頭來,單刀直入的問道:“那麼六小姐,你一準跟我們跑一趟罷!就算是逛逛,也值得。”流蘇低下頭去,微笑道:“您待我太好瞭。”她迅速地盤算瞭一下,姓薑的那件事是無望瞭,以後即使有人替她做媒,也不過是和那姓薑的不相上下,也許還不如他。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瞭賭而傾傢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註。如果她輸瞭,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瞭,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耽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這一口氣。
她答應瞭徐太太,徐太太在一星期內就要動身。流蘇便忙著整理行裝。雖說傢無長物,根本沒有什麼可整理的,卻也亂瞭幾天。變賣瞭幾件零碎東西,添制瞭幾套衣服。徐太太在百忙中還騰出時間來替她做顧問。徐太太這樣的籠絡流蘇,被白公館裡的人看在眼裡,漸漸的也就對流蘇發生瞭新的興趣,除瞭懷疑她之外,又存瞭三分顧忌,背後嘰嘰咕咕議論著,當面卻不那麼指著臉子罵瞭,偶然也還叫聲“六妹”、“六姑”、“六小姐”,隻怕她當真嫁到香港的闊人,衣錦榮歸,大傢總得留個見面的餘地,不犯著得罪她。
徐太太徐先生帶著孩子一同乘車來接瞭她上船,坐的是一隻荷蘭船的頭等艙。船小,顛簸得厲害,徐先生徐太太一上船便雙雙睡倒,吐個不休,旁邊兒啼女哭,流蘇倒著實服侍瞭他們好幾天。好容易船靠瞭岸,她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鬥,隻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忽然覺得有人奔過來抱住她的腿,差一點把她推瞭一跤,倒吃瞭一驚,再看原來是徐太太的孩子,連忙定瞭定神,過去助著徐太太照料一切,誰知那十來件行李與兩個孩子,竟不肯被歸著在一堆,行李齊瞭,一轉眼又少瞭個孩子,流蘇疲於奔命,也就不去看野眼瞭。
上瞭岸,叫瞭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馳出瞭鬧市,翻山越嶺,走瞭多時,一路隻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近瞭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許多遊瞭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瞭花,風裡吹落瞭零亂的笑聲。
到瞭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裡。他們下瞭車,走上極寬的石級,到瞭花木蕭疏的高臺上,方見再高的地方有兩幢黃色房子。徐先生早定下瞭房間,仆歐們領著他們沿著碎石小徑走去,進瞭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往二層樓上走,一轉彎,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臺,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陽臺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隻見一個女的,背向著他們,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直垂到腳踝上,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光著腿,底下看不仔細是否趿著拖鞋,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窄腳袴。被那女人擋住的一個男子,卻叫瞭一聲:“咦!徐太太!”便走瞭過來,向徐先生徐太太打招呼,又向流蘇含笑點頭。流蘇見是范柳原,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陽臺上的女人一閃就不見瞭。柳原伴著他們上樓。一路上大傢仿佛他鄉遇故知似的,不斷的表示驚訝與愉快。那范柳原雖然夠不上稱做美男子,粗枝大葉的,也有他的一種風度。徐先生夫婦指揮著仆歐們搬行李,柳原與流蘇走在前面,流蘇含笑問道:“范先生,你沒有上新加坡去?”柳原輕輕的答道:“我在這兒等著你呢。”流蘇想不到他這樣直爽,倒不便深究,隻怕說穿瞭,不是徐太太請她上香港而是他請的,自己反而下不落臺,因此隻當他說玩話,向他笑瞭一笑。
柳原問知她的房間是一百三十號,便站住瞭腳道:“到瞭。”仆歐拿鑰匙開瞭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得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裡一幅大畫。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瞭。柳原向仆歐道:“箱子就放在櫥跟前。”流蘇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在耳根子底下,不覺震瞭一震,回過臉來,隻見仆歐已經出去瞭,房門卻沒有關上。柳原倚著窗臺,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瞭她的視線,隻管望著她微笑。流蘇低下頭去。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柳原道:“有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笑,有的人善於管傢,你是善於低頭的。”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流蘇笑著走開瞭道:“不跟你說瞭,到隔壁去看看罷。”柳原道:“隔壁?我的房還是徐太太的房?”流蘇又震瞭一震道:“你就住在隔壁?”柳原已經替她開瞭門道:“我屋裡亂七八糟的,不能見人。”
他敲瞭一敲一百三十一號的門,徐太太開著門放他們進來道:“在我們這邊吃茶罷,我們有個起坐間。”便撳鈴叫瞭幾客茶點。徐先生從臥室裡走瞭出來道:“我打瞭個電話給老朱,他鬧著要接風,請我們大夥兒上香港飯店。就是今天。”又向柳原道:“連你在內。”徐太太道:“你真有興致,暈瞭幾天的船,還不趁早歇歇?今兒晚上,算瞭罷。”柳原笑道:“香港飯店,是我所見過的頂古板的舞場。建築、燈光、佈置、樂隊,都是老英國式,四五十年前頂時髦的玩意兒,現在可不夠刺激瞭。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除非是那些怪模怪樣的西崽,大熱的天,仿著北方人穿著紮腳袴——”流蘇道:“為什麼?”柳原道:“中國情調呀!”徐先生笑道:“既然來到此地,總得去看看。就委屈你做做陪客罷!”柳原笑道:“我可不能說準,別等我。”流蘇見他不像要去的神氣,徐先生並不是常跑舞場的人,難得這麼高興,似乎是認真要替她介紹朋友似的,心裡倒又疑惑起來。
然而那天晚上,香港飯店裡為他們接風一班人,都是成雙捉對的老爺太太,幾個單身男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流蘇正跳著舞,范柳原忽然出現瞭,把她從另一個男子手裡接瞭過來,在那荔枝紅的燈光裡,她看不清他的黝暗的臉,隻覺得他異常沉默。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完全說完瞭。”流蘇噗哧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瞭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流蘇別過頭去,輕輕啐瞭一聲道:“偏有這些廢話!”柳原道:“不說話又怪我不說話瞭,說話,又嫌嘮叨!”流蘇笑道:“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願意我上跳舞場去?”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女人教壞瞭,又喜歡去感化壞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流蘇瞟瞭他一眼道:“你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麼?我看你也是一樣的自私。”柳原笑道:“怎樣自私?”流蘇心裡想著:“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個冰清玉潔而又富於挑逗性的女人。冰清玉潔,是對於他人。挑逗,是對於你自己。如果我是一個徹底的好女人,你根本就不會註意到我!”她向他偏著頭笑道:“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個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個壞女人。”柳原想瞭一想道:“不懂。”流蘇又解釋道:“你要我對別人壞,獨獨對你好。”柳原笑道:“怎麼又顛倒過來瞭?越發把人傢搞糊塗瞭!”他又沉吟瞭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瞭。”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瞭一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瞭時的人罷瞭。”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瞭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瞭起來,音樂恰巧停瞭。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對眾人笑道:“白小姐有些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瞭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隻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瞭歉,一同走瞭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流蘇先就註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長發,結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瞭手,隻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瞭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裡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隻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柳原站住瞭腳,向她微微鞠瞭一躬。流蘇在那裡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裡地,遠遠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荑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荑妮伸出一隻手來,用指尖碰瞭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荑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瞭一想,翹著十指尖尖,仿佛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瞭一笑,往裡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鑒貌辨色,也就明白瞭,便笑道:“我原是個鄉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瞭,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
他們上瞭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隻因王妃失寵,賜瞭死,她也就被放逐瞭,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餘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麼?”柳原道:“人傢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後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後那個老頭子麼?現在就是他養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分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瞭撇嘴道:“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瞭。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的,因為她漸漸發覺瞭,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背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瞭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瞭,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瞭。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作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瞭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系。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墻壁,攔住瞭這邊的山。柳原靠在墻上,流蘇也就靠在墻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墻極高極高,望不見邊。墻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墻上,反襯著,也變瞭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瞭,什麼都完瞭——燒完瞭、炸完瞭、坍完瞭,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瞭……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流蘇嗔道:“你自己承認你愛裝假,可別拉扯上我!你幾時捉出我說謊來著?”柳原嗤的一笑道:“不錯,你是再天真也沒有的一個人。”流蘇道:“得瞭,別哄我瞭!”
柳原靜瞭半晌,嘆瞭口氣。流蘇道:“你有什麼不稱心的事?”柳原道:“多著呢。”流蘇嘆道:“若是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這樣的,早就該上吊瞭。”柳原道:“我知道你是不快樂的。我們四周的那些壞事、壞人,你一定是看夠瞭。可是,如果你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們,你一定更看不慣,更難受。我就是這樣,我回中國來的時候,已經二十四瞭。關於我的傢鄉,我做瞭好些夢。你可以想像到我是多麼的失望。我受不瞭這個打擊,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流蘇試著想像她是第一次看見她四嫂。她猛然叫道:“還是那樣的好,初次瞧見,再壞些,再臟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東西。你若是混在那裡頭長久瞭,你怎麼分得清,哪一部份是他們,哪一部份是你自己?”柳原默然,隔瞭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藉口,自己糊弄自己。”他突然笑瞭起來道:“其實我用不著什麼藉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別的理由?”他思索瞭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早已絕望瞭,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著:“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在某種范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她側過臉去向著他,小聲答應著:“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著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瞭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柳原格格的笑瞭起來,他換瞭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別忘瞭,你的特長是低頭。可是也有人說,隻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適宜於低頭。適宜於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低瞭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流蘇變瞭臉,不禁抬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別著急,你決不會有的。待會兒回到房裡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瞭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待在傢裡,整天坐著,就發胖瞭。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著,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隻是不理他,他一路陪著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瞭旅館裡,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隻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系。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傢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裡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裡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傢節省一點,到食堂裡去吃。她梳洗完瞭,剛跨出房門,一個候守在外面的仆歐,看見瞭她,便去敲范柳原的門。柳原立刻走瞭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瞭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瞭個桌子坐下。石闌幹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裡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瞭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隻是行動太自由瞭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他們趕上瞭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瞭市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流蘇一聽,仆歐們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傢麼?”流蘇笑道:“可是……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瞭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瞭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吃完瞭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將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的擎著那玻璃杯,隻管向裡看著。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柳原道:“你迎著亮瞧瞧,裡頭的景致使我想起馬來的森林。”杯裡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著她,她放下瞭杯子,笑瞭。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轉念一想,又道:“隻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著旗袍在森林裡跑。……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適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著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別又誤會瞭,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流蘇抬起瞭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傢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傢耍心眼兒,人傢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柳原聽瞭這話,倒有點黯然,他舉起瞭空杯,試著喝瞭一口,又放下瞭,嘆道:“是的,都怪我。我裝慣瞭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隻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確為你費瞭不少的心機。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著,離開瞭你傢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好容易盼著你到瞭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歐拿賬單來。他們付瞭賬出來,他已經恢復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情調——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著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瞭,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瞭,他維持著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瞭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瞭。
隻有一次,在海灘上。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瞭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瞭一個上午,他們並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朱砂痣。”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瞭。”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瞭一個棚。”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分全給它喝幹瞭,人成瞭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怪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瞭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流蘇果然留心著,照準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瞭!”柳原也替她留心著。兩人噼噼啪啪打著,笑成一片。流蘇突然被得罪瞭,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柳原這一次並沒有跟上來。流蘇走到樹陰裡,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瞭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著,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裡做著太陽裡的夢瞭,人又曬成瞭金葉子。流蘇回到瞭旅館裡,又從窗戶裡用望遠鏡望出來,這一次,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辮子盤在頭上。就把那薩黑荑妮燒瞭灰,流蘇也認識她。
從這天起柳原整日價的和薩黑荑妮廝混著,他大約是下瞭決心把流蘇冷一冷。流蘇本來天天出去慣瞭,忽然閑瞭下來,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隻得說傷瞭風,在屋裡坐瞭兩天。幸喜天公識趣,又下起纏綿雨來,越發有瞭藉口,用不著出門。有一天下午,她打著傘在旅舍的花園裡兜瞭個圈子回來,天漸漸黑瞭,約摸徐太太他們看房子也該回來瞭,她便坐在廊簷上等候他們,將那把鮮明的油紙傘撐開瞭橫擱在闌幹上,遮住瞭臉。那傘是粉紅地子,石綠的荷葉圖案,水珠一滴滴從筋紋下滑下來。那雨下得大瞭。雨中有汽車潑喇潑喇行駛的聲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上階來,打頭的便是范柳原。薩黑荑妮被他攙著,卻是夠狼狽的,裸腿上濺瞭一點點的泥漿。她脫去瞭大草帽,便灑瞭一地的水。柳原瞥見流蘇的傘,便在扶梯口上和薩黑荑妮說瞭幾句話,薩黑荑妮單獨上樓去瞭,柳原走瞭過來,掏出手絹子來不住的擦他身上臉上的水漬子。流蘇和他不免寒暄瞭幾句。柳原坐瞭下來道:“前兩天聽說有點不舒服?”流蘇道:“不過是熱傷風。”柳原道:“這天氣真悶得慌。剛才我們到那個英國人的遊艇上去野餐的,把船開到瞭青衣島。”流蘇順口問問他青衣島的景致。正說著,薩黑荑妮又下樓來瞭,已經換瞭印度裝,兜著鵝黃披肩,長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來闊的銀絲堆花鑲滾。她也靠著闌幹,遠遠的揀瞭個桌子坐下,一隻手閑閑擱在椅背上,指甲上塗著銀色蔻丹。流蘇笑向柳原道:“你還不過去?”柳原笑道:“人傢是有瞭主兒的人。”流蘇道:“那老英國人,哪兒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卻管得住我呢。”流蘇抿著嘴笑道:“喲!我就是香港總督,香港的城隍爺,管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頭上呀!”柳原搖搖頭道:“一個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點病態。”流蘇噗哧一笑,隔瞭一會,流蘇問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柳原笑道:“我看你從今以後是不是預備待我好一點。”流蘇道:“我待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這還像句話!話音裡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蘇掌不住放聲笑瞭起來道:“也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
兩人當下言歸於好,一同吃瞭晚飯。流蘇表面上雖然和他熱瞭些,心裡卻怙惙著:他使她吃醋,無非是用的激將法,逼著她自動的投到他的懷裡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揀這個當口和他好瞭,白犧牲瞭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隻道她中瞭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傢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傢都是場面上的人,他擔當不起這誘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瞭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瞭,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瞭,她絕對沒有誰可抱怨。
流蘇一念及此,不覺咬瞭咬牙,恨瞭一聲。面子上仍舊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太已經在跑馬地租下瞭房子,就要搬過去瞭。流蘇欲待跟過去,又覺得白擾瞭人傢一個多月,再要長住下去,實在不好意思。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進退兩難,倒煞費躊躇。這一天,在深夜裡,她已經上瞭床多時,隻是翻來覆去,好容易朦朧瞭一會,床頭的電話鈴突然朗朗響瞭起來。她一聽,卻是柳原的聲音,道:“我愛你。”就掛斷瞭。流蘇心跳得撲通撲通,握住瞭耳機,發瞭一會楞,方才輕輕的把它放回原處,誰知才擱上去,又是鈴聲大作。她再度拿起聽筒,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瞭問你一聲,你愛我麼?”流蘇咳嗽瞭一聲再開口,喉嚨還是沙啞的。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瞭,我為什麼上香港來?”柳原嘆道:“我早知道瞭,可是明擺著的是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蘇,你不愛我。”流蘇道:“怎見得我不?”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若你懂,也用不著我講瞭!我念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瞭主似的!”
流蘇沉思瞭半晌,不由得惱瞭起來道:“你幹脆說不結婚,不就完瞭,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瞭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傢,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柳原冷冷的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瞭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瞭這些?”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瞭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瞭。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拍的一聲把耳機摜下瞭,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熱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絨毯子。一身的汗,癢癢的,頸上與背脊上的頭發梢也刺惱得難受,她把兩隻手按在腮頰上,手心卻是冰冷的。
鈴又響瞭起來。她不去接電話,讓它響去。“的玲玲……的玲玲……”聲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靜的房間裡,在寂靜的旅舍裡,在寂靜的淺水灣。流蘇突然覺悟瞭,她不能吵醒整個的淺水灣飯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戰戰兢兢拿起聽筒來,擱在褥單上。可是四周太靜瞭,雖是離瞭這麼遠,她也聽得見柳原的聲音在那裡心平氣和地說:“流蘇,你的窗子裡看得見月亮麼?”流蘇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瞭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他不再說話瞭,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許久許久,流蘇疑心他可是盹著瞭,然而那邊終於撲禿一聲,輕輕掛斷瞭。流蘇用顫抖的手從褥單上拿起她的聽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來,但是他沒有。這都是一個夢——越想越像夢。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問他,因為他準會嘲笑她——“夢是心頭想”,她這麼迫切的想念他,連睡夢裡他都會打電話來說“我愛你”?他的態度也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們照常出去玩瞭一天。流蘇忽然發覺拿他們當做夫婦的人很多很多——仆歐們,旅館裡和她搭訕的幾個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們誤會。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總是肩並肩,夜深還到海岸上去散步,一點都不避嫌疑。一個保姆推著孩子的車走過,向流蘇點點頭,喚瞭一聲“范太太。”流蘇臉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得皺著眉向柳原脧瞭一眼,低聲道:“他們不知道怎麼想著呢!”柳原笑道:“喚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們;倒是喚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們怎麼想呢!”流蘇變色。柳原用手撫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別枉擔瞭這個虛名!”
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裡悟到他這人多麼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生關系。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傢鄉,見不得爺娘,除瞭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她如果遷就瞭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後更是萬劫不復瞭。她偏不!就算她枉擔瞭虛名,他不過口頭上占瞭她一個便宜。歸根究底,他還是沒得到她。既然他沒有得到她,或許他有一天還會回到她這裡來,帶瞭較優的議和條件。
她打定瞭主意,便告訴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卻也不堅留,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流蘇道:“那倒不必瞭。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麼?”柳原道:“反正已經耽擱瞭,再耽擱些時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蘇知道他還是一貫政策,惟恐眾人不議論他們倆。眾人越是說得鑿鑿有據,流蘇越是百喙莫辯,自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蘇盤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瞞不瞭她傢裡的人。她是豁出去瞭,也就讓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見他們倆正打得火一般熱,忽然要拆開瞭,詫異非凡,問流蘇,問柳原,兩人雖然異口同聲的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裡肯信。
在船上,他們接近的機會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淺水灣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對她始終沒有一句紮實的話。他的態度有點淡淡的,可是流蘇看得出他那閑適是一種自滿的閑適——他拿穩瞭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瞭上海,他送她到傢,自己沒有下車,白公館裡早有瞭耳報神,探知六小姐在香港和范柳原實行同居瞭。如今她陪人傢玩瞭一個多月,又若無其事的回來瞭,分明是存心要丟白傢的臉。
流蘇勾搭上瞭范柳原,無非是圖他的錢。真弄到瞭錢,也不會無聲無臭的回傢來瞭,顯然是沒得到他什麼好處。本來,一個女人上瞭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瞭,反而上瞭人傢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瞭她也還污瞭刀。平時白公館裡,誰有瞭一點芝麻大的過失,大傢便炸瞭起來。逢到瞭真正聳人聽聞的大逆不道,爺奶奶們興奮過度,反而吃吃艾艾,一時發不出話來,大傢先議定瞭:“傢醜不可外揚”,然後分頭去告訴親戚朋友,迫他們宣誓保守秘密,然後再向親友們一個個的探口氣,打聽他們知道瞭沒有,知道瞭多少。最後大傢覺得到底是瞞不住,爽性開誠佈公,打開天窗說亮話,拍著腿感慨一番。他們忙著這種種手續,也忙瞭一秋天,因此遲遲的沒向流蘇采取斷然行動。流蘇何嘗不知道,她這一次回來,更不比往日。她和這傢庭早是恩斷義絕瞭。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傢裡受氣。但是尋瞭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瞭淑女的身分。那身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尤其是現在,她對范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瞭藉口,拒絕和她結婚瞭。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熬到瞭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從香港來瞭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瞭。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裡。隻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嘆瞭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瞭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瞭。一個秋天,她已經老瞭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第二次離開瞭傢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瞭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瞭。固然,人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隻限於某種范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瞭,可是內中還摻雜著傢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註瞭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瞭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瞭臉,白瞭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瞭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裡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瞭。在浴室裡晚妝,熄瞭燈出來,方才記起瞭,她房裡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隻得摸著黑過來,一腳踩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瞭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瞭!是我的鞋。”流蘇停瞭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身走到梳妝臺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瞭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瞭發網,把頭發一攪,攪亂瞭,夾叉叮鈴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發網的梢頭狠狠的銜在嘴裡,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叉一隻一隻撿瞭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瞭過來,吻她的嘴。發網滑下地去瞭。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瞭。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瞭,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瞭真的,兩人都糊塗瞭。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走瞭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瞭,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第二天,他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英國去。她要求他帶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說那是不可能的。他提議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到一年半載,他也就回來瞭。她如果願意在上海住傢,也聽她的便。她當然不肯回上海。傢裡那些人——離他們越遠越好。獨自留在香港,孤單些就孤單些。問題卻在他回來的時候,局勢是否有瞭改變,那全在他瞭。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麼?可是從另一方面看來,柳原是一個沒長性的人,這樣匆匆的聚瞭又散瞭,他沒有機會厭倦,未始不是於她有利的。一個禮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懷念。……他果真帶著熱情的回憶重新來找她,她也許倒變瞭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瞭。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們一同在巴丙頓道看瞭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瞭,雇定瞭一個廣東女傭,名喚阿栗。傢具隻置辦瞭幾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該走瞭。其餘的都丟給流蘇慢慢的去收拾,傢裡還沒有開火倉,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蘇送他上船時,便在船上的大餐間胡亂的吃瞭些三明治。流蘇因為滿心的不得意,多喝瞭幾杯酒,被海風一吹,回來的時候,便帶著三分醉。到瞭傢,阿栗在廚房裡燒水替她隨身帶著的那孩子洗腳。流蘇到處瞧瞭一遍,到一處開一處的燈。客室裡門窗上的綠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瞭一試,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墻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傢!她笑瞭,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墻上打瞭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她搖搖晃晃走到隔壁房裡去。空房,一間又一間——清空的世界。她覺得她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蕩蕩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潔無纖塵的天花板上。房間太空瞭,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隻較強的燈泡。
她走上樓梯去。空得好,她急需著絕對的靜寂。她累得很,取悅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氣向來就古怪;對於她,因為是動瞭真感情,他更古怪瞭,一來就不高興。他走瞭,倒好,讓她松下這口氣。現在她什麼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她一概都不要。從小時候起,她的世界就嫌過於擁擠。推著,擠著,踩著,抱著,馱著,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傢二十來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裡剪個指甲也有人在窗戶眼裡看著。好容易遠走高飛,到瞭這無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瞭范太太,她就有種種的責任,她離不瞭人。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份該躲著人,人也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瞭,可惜除瞭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慧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裡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傢”罷,根本無傢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瞭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後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瞭,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瞭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栗拖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托撲托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瞭。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瞭,開仗瞭。”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瞭。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哪裡知道什麼。等到阿栗從左鄰右舍探到瞭消息,倉皇喚醒瞭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的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瞭空氣,撕毀瞭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著無數剪斷瞭的神經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傢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傢,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做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瞭,可是那邊鈴盡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瞭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瞭。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註意的焦點。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瞭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仿佛入瞭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唱,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瞭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登不得瞭!我——我帶她到陰溝裡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瞭!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隻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裡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瞭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瞭,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瞭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關上瞭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瞭。
流蘇隻道是沒有命瞭,誰知道還活著。一睜眼,隻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紮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裡的水泥墻上,人是震糊塗瞭。流蘇拉瞭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隔壁落瞭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瞭,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瞭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幹,像無線電的歌,唱瞭一半,忽然受瞭惡劣的天氣影響,噼噼啪啪炸瞭起來,炸完瞭,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隻怕炸完瞭,歌已經唱完瞭,那就沒得聽瞭。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瞭罐子裡的幾片餅幹,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頭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瞭。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墻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瞭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瞭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瞭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瞭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來整理行裝,胡亂紮瞭個小包裹。柳原給瞭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傢,兩個人上瞭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裡,上面蒙著黃綠色油佈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瞭。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瞭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瞭你,我的故事就該完瞭。炸死瞭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麼?”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瞭,渾身隻打顫。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裡到瞭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裡。住定瞭,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瞭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麩皮面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隻有兩塊蘇打餅幹,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傢奄奄一息。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來到樓下,守在食堂裡,食堂裡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瞭大炮往外打。海灣裡的軍艦摸準瞭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傢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墻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撲打上面的灰塵,拍拍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創百孔,墻也坍瞭一面,逃無可逃瞭,隻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流蘇到瞭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邊,一個人仿佛有瞭兩個身體,也就蒙瞭雙重危險。一彈子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瞭,若是殘廢瞭,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瞭傷,為瞭怕拖累他,也隻有橫瞭心求死。就是死瞭,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幹凈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隻有他,他也隻有她。
停戰瞭。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瞭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心是走錯瞭道,繞回去瞭。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裡的路,反而無話可說瞭。偶然有一句話,說瞭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瞭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佈滿瞭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瞭。流蘇道:“那堵墻……”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瞭口氣道:“算瞭罷。”柳原走得熱瞭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瞭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瞭,竟交瞭給她。再走瞭一程子,山漸漸高瞭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瞭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裡。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隻是悠悠地移過山頭。
到瞭傢,推開瞭虛掩著的門,拍著膀翅飛出一群鴿子來。穿堂裡滿積著灰塵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瞭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瞭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裡。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的香水氣味。她又發現瞭許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雜志,開瞭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過?——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仿佛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民,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裡穿出來,掠過門洞子裡的黃色的陽光,飛瞭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瞭。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瞭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瞭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提瞭鉛桶到山裡去汲瞭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隻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傢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瞭馬來菜,她又學會瞭做油炸“沙袋”、咖哩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瞭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在劫後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久長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瞭過去。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隻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瞭,那個又漸漸響瞭,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瞭,隻是一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瞭。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瞭。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風停瞭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瞭柳原,她終於遇見瞭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瞭。靠得住的隻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著臉,把蓬松的辮子胡亂編瞭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裡借來一件青佈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裡,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註意到流蘇的籃子裡有去瞭殼的小蠔,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蠔湯。柳原順口邀瞭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的跟瞭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瞭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傢裡。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麼?你們幾時結婚的?”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瞭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瞭他又吻瞭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蠔湯。薩黑荑妮從此沒有再上門過。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瞭,一句話也沒有,隻低下瞭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裡去登報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瞭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回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隻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磁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後隻是那空靈的天。
柳原歇下腳來望瞭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瞭:‘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瞭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瞭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瞭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瞭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瞭,不說瞭,”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瞭!”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瞭,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瞭,徐先生徐太太趕瞭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隻得笑臉相迎。柳原辦瞭酒菜,補請瞭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瞭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瞭。
白公館裡流蘇隻回去過一次,隻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瞭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瞭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裡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瞭。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瞭,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傢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香港的陷落成全瞭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瞭。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隻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一九四三年九月
*初載一九四三年九月、十月《雜志》第十一卷第六期、第十二卷第一期,收入《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