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所想的第二個計劃,不能到外邊去,還是在傢裡開始籌劃。傢裡向男子一方面去求款誰也鬧饑荒,恐怕不容易,還是向女眷這一方面著手,較為妥當。女眷方面,大嫂三嫂翠姨,大概均可以借幾個。母親那裡,或者也可以討些錢。主意定瞭,也不加考慮,便先來找翠姨,走到院子裡,故意把腳步放重些。一聽翠姨一人在裡面說話,大概是和人打電話。燕西便不進去,在院子裡站著,聽她說些什麼。
隻聽翠姨操著蘇白說道:“觸黴頭,昨涅子輸脫一千二百多洋鈿。野勿曾痛痛快快打四圈。因為轉來晏一點,老頭子是勿答應格。”燕西一想,這不用去開口瞭。她昨晚輸瞭一千多塊錢,今天多少有些不快活的。這樣想,便來找他三嫂王玉芬。這一排屋,三個院子,住的是他父親一妻二妾,這排後面兩個院子,是大兄弟夫妻兩對所住。中間一個過廳,過廳後進,才是燕西三個姐姐和老三金鵬振夫妻分住兩院。
燕西由翠姨那邊來,順著西首護墻回廊,轉進月亮門,便是老二金鶴蓀的屋子。一進門,隻見二嫂程慧廠手上捧著一大疊小本子,走瞭出來。一見燕西,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說道:“老七,我正要找你。”說時,把手上那一疊小本子,放在假山石上。另外抽出一個本子來,交給燕西道:“你也寫一筆罷。”燕西一看,卻是一本慧明女子學校募捐的捐簿。便笑著說道:“二嫂,好事你不照顧兄弟,這樣的事,你就找我瞭。我看你還是去找父親罷。”程慧廠冷笑道:“找父親,算瞭罷,別找釘子碰去!前次我把《婦女共進會章程》送上一本去,還沒有開口呢,他就皺著眉毛說:這又是誰出風頭?保不定要來寫捐。我有錢不會救救窮人,拿給他們去出風頭做什麼。我第二句也不敢說,就退出來瞭。”
燕西一面說話,一面翻那捐簿,上面有寫五十塊錢的,有寫三十塊錢的。五姐敏之六姐潤之,都寫瞭五十元。程慧廠自己獨多,寫瞭二百元。便笑著說道:“從大的寫起,不應就找我,應該找大哥。從親的寫起,也不應先找我,應該找二哥。”慧廠道:“我本來是去找大哥的,碰見瞭你,所以就找你。”燕西道:“二哥呢?”慧廠道:“他有錢不能這樣用,要送到胡同裡去花呢。”
說時,燕西二哥鶴蓀,在裡面追瞭出來,說道:“我沒有寫捐嗎?我給你錢,你把它扔在地下瞭。”慧廠道:“誰要你那十塊錢?寫瞭出來,人傢一問,叫我白丟人,倒不如你不寫,還好些呢。”燕西本也想寫十塊錢的,現在聽見二哥寫十塊錢碰瞭釘子,便笑道:“兩個姐姐在前,都隻寫五十塊。我寫三十塊罷。”慧廠笑道:“老七,你倒很懂禮。”燕西笑瞭一笑。慧廠道:“不是我嘴直,你們金傢男女兄弟,應該倒轉來才好。就是小姐變成少爺,少爺變成小姐。”鶴蓀笑道:“這話是應該你說的,不是老五老六,多捐瞭幾個錢嗎?”慧廠道:“她們姊妹的胸襟,本來比你們寬闊得多。就是八妹妹年紀小,也比你們弟兄強。”鶴蓀對燕西微笑瞭一笑,說道:“錢這個東西,實在是好,很能制造空氣哩。”
燕西急於要去借錢,不願和他們歪纏,便對慧廠道:“二嫂,你就替我寫上罷。錢身上沒有,回頭我送來得瞭。”說畢,就往後走。走在後面,隻見王玉芬穿瞭一件杏黃色的旗袍,背對著穿衣鏡,盡管回過頭去,看那後身的影子。他三哥金鵬振,在裡面屋子裡說道:“真麻煩死人!一點鐘就說出門,等到兩點鐘瞭,你還沒有打扮好,算瞭,我不等瞭。”玉芬道:“忙什麼?我們怎能和你爺們一樣,說走就走。”鵬振道:“為什麼不能和爺們一樣?”玉芬道:“你愛等不等,我出門就是這樣的。”燕西見他哥嫂,又像吵嘴,又像調情,沒有敢進去,便在門外咳嗽瞭一聲。
玉芬回頭一看,笑道:“老七有工夫到我這裡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必有所謂。”燕西笑道:“三嫂聽戲的程度,越發進步瞭,開口就是一套戲詞。”玉芬笑道:“這算什麼!我明天票一出戲給你看看。”燕西道:“聽說鄧傢太太們組織瞭一個繽紛社。三嫂也在內嗎?”玉芬對屋裡努一努嘴,又把手擺一擺。說道:“我和她們沒有來往。我學幾句唱,都是花月香教的。”燕西道:“難怪呢,我說少奶奶小姐們捧坤伶有什麼意思,原來是拜人傢做師傅。”玉芬道:“誰像……”鵬振接著說道:“得瞭得瞭,不用走瞭,你們就好好的坐著,慢慢談戲罷。”玉芬道:“偏要談,偏要談!你管著嗎?”燕西見他夫妻二人要出去,就笑著走瞭。
燕西一回自己屋裡,自言自語的道:“倒黴!我打算去借錢,倒被人傢捐瞭三十塊錢去瞭。這個樣子,房子是買不成瞭。”一人坐在屋子裡發悶。過瞭幾個鐘頭,金榮回來,說道:“已經又會到瞭那個王得勝。說瞭半天,價錢竟說不妥。”燕西道:“我並不一定要那所破房,我們就賃住幾個月罷瞭。可是一層,不賃就不賃,那兩幢相連的屋,我一齊要賃過來。”金榮道:“那幢房子,現有人住著,怎樣賃得過來?”燕西道:“我不過是包租,又不要那房客搬走,什麼不成呢?”
金榮想瞭一想,明白瞭燕西的意思,說道:“成或者也許成,不過王得勝那人,非常刁滑,怕他要敲我們的竹杠。”燕西不耐煩道:“敲就讓他敲去!能要多少錢呢,至多一千塊一個月罷瞭。”金榮道:“哪要那些?”燕西道:“這不結瞭!限你兩天之內把事辦成,辦不成,我不依你。”金榮還要說話,燕西道:“你別多說瞭,就是那樣辦。你要不辦的話,我就叫別人去。”金榮不敢做聲,隻得出去瞭。
第二日,金榮又約著王得勝在大酒缸會面,特意出大大的價錢。開口就是一百五十元,賃兩處房子。說來說去,出到二百元一月,另外送王得勝一百元的酒錢。王得勝為難瞭一會兒,說道:“房錢是夠瞭。可是冷傢那幢房子,我們不能賃。因為東傢一問起來,你們為什麼要包租,我怎樣說呢?”金榮道:“你就說我們為便利起見。”王得勝道:“便利什麼?一個大門對圈子胡同,一個大門對落花胡同,各不相投。現在人傢賃得好好的,你要在我們手上賃過去,再賃給他,豈不是笑話?”金榮想著也對,沒有說話。
王得勝忽然想起一樁事,笑瞭一笑,對金榮道:“我有個法子,你不必賃那所房子,我包你傢少爺也樂意。”如此如此,對金榮說瞭一遍。金榮笑道:“好極,就是這樣辦。”王得勝道:“房錢不要那許多,隻要一百五十就行瞭。不過……”金榮道:“自然我許瞭你的,絕不縮回去。照你這樣辦,我們每月省五十,再補送你一百元茶錢得瞭。但是我們少爺性情很急,越快越好。”王得勝道:“我們屋子,擺在這裡,有什麼快慢。你交房錢來就算成功。”金榮見事已成,便回去報告。
燕西聽說也覺滿意,便開一千塊錢的支票,交給金榮去拾掇房子,購置傢夥。限三日之內,都要齊備,第四日就要搬進去。金榮知道他的脾氣,不分日夜和他佈置,又雇瞭十幾名裱糊匠,連夜去裱糊房子。那房子的東傢,原是一個做古董生意的人,最會盤利,而今見有人肯出一百五十元一月,賃這個舊房,有什麼不答應的。那王得勝胡說瞭一遍,他都信瞭。
到瞭第三日下午,燕西坐著汽車,便去看新房子。那邊看守房子的王得勝,也在那裡監督泥瓦匠,拾掇屋子。燕西一看各處,裱糊得雪亮。裡裡外外,又打掃個幹凈,就不像從前那樣狼狽不堪瞭。王得勝看燕西那個豐度翩翩的樣子,豪華逼人,是個闊綽的公子哥兒。便上前來對燕西屈瞭一屈腿,垂著一雙手,請瞭一個安。金榮在一邊道:“他就是這裡看房子的。”燕西對他笑瞭一笑,在袋裡一摸,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給他道:“給你買雙鞋穿罷。”王得勝喜出望外,給燕西又請瞭個安。回頭對金榮笑道:“那個事我已經辦好瞭,我們一路看去。”說著,便在前引導。
剛剛隻走過一道走廊,隻聽嘩啦嘩啦一片響聲。王得勝回頭笑道:“你聽,這不是那響聲嗎?大傢趕快走一步。”走到後院,隻見靠東的一方短墻,倒瞭一大半,那些零碎磚頭,兀自往下滾著未歇。墻的那邊,是人傢一所院子的犄角。接上那邊有人嚷著道:“哎呀!墻倒瞭。”就在這聲音裡面,走出來兩個婦人,一個女子。內中一個中年婦人,扶著那女子,說道:“嚇我一跳,好好的,怎樣倒下來瞭?”那女子道:“很好,收房錢的在那邊,請他去告訴房東罷。”說著,拿手向這邊一指。
王得勝早點瞭一個頭,從那缺口地方,走瞭過去,說道:“碰巧!我正在這裡,讓我回去告訴房東。”那中年婦人道:“你隔壁這屋子,已經賃出去瞭嗎?”王得勝笑道:“賃出去瞭。”那中年婦人道:“那就兩傢怪不方便的,要快些補上才好呢。”王得勝道:“都是我們的房,要什麼緊?人傢還有共住一個院子的呢。”他們在這裡說話,燕西在一邊聽著,搭訕著,四圍看院子裡的樹木,偷眼看那個女子,正是自己所心慕的那個人兒。
這時,她穿一套窄小的黑衣褲,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的衣領,露出雪白的脖子,腳上穿一雙窄小的黑絨薄底鞋,又配上白色的線襪,漆黑的頭發梳著光光兩個圓髻,配上她那白凈的面孔,處處黑白分明,得著顏色的調和,越是淡素可愛。那女子因燕西站在墻的缺口處,相處很近,不免也看瞭一眼。見他穿瞭一件淺藍色錦雲葛的長袍,套著印花青緞的馬褂,配上紅色水鉆紐扣,戴著灰絨的盆式帽,帽箍卻三道顏色花綢的。心想,哪裡來這樣一個時髦少年?一時之間,好像在哪裡見過這人,隻是想不起來。燕西回轉身來正要和王得勝說話,不覺無意之中,打瞭一個照面。那女子連忙掉轉頭,先走開瞭。
王得勝對燕西道:“金少爺,這就是冷太太,她老人傢非常和氣的。”燕西含著笑容,便和冷太太拱瞭一拱手。王得勝又對冷太太道:“這是金七爺,不久就要搬來住。他老太爺,就是金總理。”冷太太見燕西穿得這樣時髦,又聽瞭是總理的兒子,未免對他渾身上下打量瞭一番。因為王得勝從中介紹,便對燕西笑瞭一笑。燕西道:“以後我們就是街坊瞭。有不到的地方,都要請伯母指教。”冷太太見他開口就叫伯母,覺得這人和藹可親,笑道:“金少爺不要太客氣瞭,我們不懂什麼。”說時,又對王得勝道:“請你回去告訴房東一句,早一點拾掇這墻。”王得勝滿口答應:“不費事,就可以修好的。”
冷太太這才自回屋裡去。一進門,她的女兒冷清秋,便先問道:“媽,你認識那邊那個年青的人嗎?”冷太太道:“我哪裡認得他?”清秋道:“不認識他,怎樣和他說起話來瞭呢?”冷太太道:“也是那個收房錢的姓王的,要他多事,忙著介紹,那人客客氣氣的叫一聲伯母,我怎能不理人傢?據姓王的說,他老子是金總理。”清秋道:“看他那樣一身穿,也像公子哥兒,這個人倒很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冷太太笑道:“你哪裡曾看見過他?這又是你常說的什麼心理作用。因為你看見他穿得太時髦瞭,你覺得和往常見的時髦人物差不多,所以仿佛見過。”清秋一想,這話也許對瞭。說完,也就丟過去瞭。
下午無事,和傢裡的韓媽閑談。韓媽道:“大姑娘,你沒到隔壁這幢屋子裡去過嗎?原來是一所很大的屋子呢。”清秋道:“好,我們去看一看。我在這邊,總看見隔壁那些樹木,猜想那邊一定是很好的。不過那邊已在搬傢,我們去不要碰到人才好。”韓媽道:“不要緊,人傢明天才搬來呢。”清秋笑道:“我們就去。回頭媽要問我,我就說是你要帶我去的。”韓媽笑道:“是瞭,這又不是走出去十裡八裡,誰還把我娘兒倆搶走瞭不成?”說著,兩個人便走那墻的缺口處到這邊來。
清秋一看這些屋子,裡裡外外,正忙著糊刷。院子裡那些樹木的嫩葉子,正長得綠油油的。在樹蔭底下,新擺上許多玫瑰、牡丹、芍藥盆景,很覺得十分熱鬧。往北紫藤花架子下,一排三間大屋,裝飾得尤其華麗。外面的窗扇,一齊加上朱漆,油淋淋的還沒有幹。玻璃窗上,一色的加瞭鏤雪紗。清秋道:“這種老屋,這樣大,拾掇起來,有些不合算。要是有這拾掇的錢,不會賃新房子住嗎?”韓媽道:“可不是,也許有別的原故。”說時,推開門進去一看,隻見墻壁上糊的全是外國漆皮印花紙,亮燦燦的。清秋道:“這越發花的錢多瞭。我們學校裡的會客廳,糊的是這種紙,聽說一間房,要花好幾十塊錢呢。這間房,大概是他們老爺住的。”韓媽道:“我聽見說,這裡就是一個少爺住,也沒有少奶奶。”清秋道:“一個少爺,賃這一所大房子住幹什麼?”韓媽道:“誰知道呢?他們都是這樣說哩。”
兩人說話時,隻見一抬一抬的精致木器,古玩陳設,正往裡面搬瞭進來。其中有一架紫檀架子的圍屏,白綾子上面,繡著孔雀開屏,像活的一般。清秋看見,對韓媽道:“這一架屏風,是最好的湘繡,恐怕就要值一兩百塊錢呢。”韓媽聽說,也就走過來仔細的看。隻聽見有人說道:“有人在那裡看,你們就不要動呀。”清秋回頭一看時,正是昨天看見的那個華服少年,現在換瞭一套西裝,站在紫藤花架那一邊。
清秋羞得滿臉通紅,扯著韓媽,低低的說道:“有人來瞭,快走快走。”韓媽也慌瞭,一時分不出東西南北,走出一個回廊,隻見亂轟轟的,塞瞭許多木器,並不像來時的路,又退回來。那少年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都是街坊呢。那邊是到大門去的,我引你走這裡回去罷。”說著,就在前引導。到瞭墻的缺口處,他又道:“慢慢的,別忙,仔細摔瞭!”韓媽說瞭一聲勞駕。清秋是一言不發,牽著韓媽的手,隻是往前走,到瞭傢裡,心裡兀自撲撲的亂跳。因埋怨韓媽道:“都是你說的,要過去玩玩,現在碰到人傢,怪寒磣的。”韓媽道:“大傢街坊,看看房子,也不要緊。”冷太太見他們說得唧唧咕咕,便過來問道:“你們說些什麼?”清秋不敢隱瞞,就把剛才到隔壁去的話,說瞭一遍。冷太太道:“去看一下,倒不要緊。不過那一堵墻倒瞭,我們這裡很是不方便,應該早些叫房東補起來。況且聽到說,這個金少爺,隻是在這裡組織一個什麼詩社,並不帶傢眷住,格外不方便瞭。”清秋道:“這話媽是聽見誰說的?”冷太太道:“是你舅舅說的,你舅舅又是聽見收房錢的人說的。”
一言未瞭,隻見韓媽的丈夫韓觀久,提著兩個大紅提盒進來,將大紅提盒蓋子掀開,一邊是蒸的紅白桂花糕和油酥和合餅,一邊是幾瓶酒和南貨店裡的點心。冷太太道:“呀!哪裡來的這些東西?”韓觀久道:“是隔壁聽差送過來的,他說,他們的少爺說,都是南邊人,這是照南邊規矩送來的一點東西,請不要退回去。”冷太太道:“是的!我們傢鄉有這個規矩,搬到什麼地方,就要送些東西到左鄰右舍去,那意思說,甜甜人傢的嘴,以後好和和氣氣的。但是送這樣的禮,從來是一碟子糕,一碟子點心,或者幾個粽子。哪裡有送這些東西的哩?”
正說時,冷清秋的舅舅宋潤卿從外面進來,便問是哪裡來的禮物,韓觀久告訴瞭他,又在提盒裡撿起一張名片給他看,宋潤卿不覺失聲道:“果然是他呀!”大傢聽瞭,都不解所謂。冷太太道:“二哥認得這人嗎?”宋潤卿道:“我認得這人那就好瞭。”冷太太道:“你看瞭這張名片,為什麼驚訝起來?”宋潤卿道:“我先聽王得勝說,隔壁住的是金總理的兒子,我還不相信。現在這張名片金華,號燕西,正合瞭金傢鳥字輩分,不是金總理的兒子是誰?人傢拿瞭名片,送這些東西來,面子不小,我們怎樣辦呢?”冷太太道:“照我們南方規矩,這東西是不能不收的。若是不收的話,就是瞧人傢不起,不願和人傢做鄰居。”
宋潤卿道:“那怎樣使得?這樣的人傢,都不配和我們做鄰居,要怎樣的人傢,才配和我們做鄰居呢?收下收下!一刻兒工夫,我們也沒有別的東西回禮,明日親自去拜謝他罷。”冷太太道:“那倒不必。”宋潤卿不等冷太太說完,便道:“大妹主持傢政,這些事我是佩服你。若說到人情世故,外面應酬,做愚兄的自信有幾分經驗。人傢拿著總理少爺身份送瞭我們的東西,我們白白收下瞭,連道謝一聲都沒有,那成什麼話呢?”馬上在身上摸索瞭一會兒,摸出一張名片交給韓觀久,說道:“你去對那送東西的人說,就說這邊舅老爺,明日親自過去拜訪,現在拿名片道謝。”又對冷太太道:“你應該多賞幾個力錢給他們聽差。”冷太太見宋潤卿如此說,就照他的話,把禮收下瞭。
到瞭次日,宋潤卿穿戴好瞭衣帽,便來拜謝燕西。他因為初次拜訪,不肯由那墻洞過來,卻繞瞭一個大彎,特意走圈子胡同到大門口,讓門房進去通報。燕西一見是宋潤卿的名片,想起昨日送東西的金榮來說,這是舅老爺,馬上就請到客廳裡相見。宋潤卿在門外取下瞭帽子捧著,一路拱手進來。燕西見他五十上下年紀,養著兩撇小胡子,一張雷公臉,配上一副銅錢大的小眼鏡,活像戲臺上的小花臉。身上的衣服,雖然也是綢的,都是七八年前的老貨,衫袖像筆筒一般,縛在身上。心想,那樣一個清秀人兒,怎樣有這樣一個舅舅?就是以冷太太而論,也是很溫雅的一位婦人,何以有這樣一個弟兄?但是看在愛人分上,決不願意冷淡對他。
便道:“請坐,請坐!兄弟還沒有過去拜訪,倒先要勞步,不敢當。”宋潤卿道:“我聽說金先生搬在這裡來住,兄弟十分歡喜,就打算先過來拜訪。昨天蒙金先生又那樣費事,敝親實在不過意。”燕西笑道:“小意思。我們都是南邊人,這是照南邊規矩哩。宋先生貴衙門在哪裡?”宋潤卿拱拱手,又皺著眉道:“可笑得很,是一個小窮衙門,毒品禁賣所。”燕西道:“令親呢?”宋潤卿道:“敝親是孀居,舍妹婿三年前就去世瞭。”燕西道:“宋先生也住在這邊?”宋潤卿道:“是的。因為他們傢裡人少,兄弟住在這裡,照應照應門戶。”燕西笑道:“彼此既是街坊,以後有不到之處,還要多多指教。”宋潤卿連忙拱手道:“那就不敢當。聽說金先生由府上搬出來,是和幾個朋友要在這裡組織詩社,是真嗎?”燕西笑道:“是有這個意思。但是兄弟不會作詩,不過做做東道,跟著朋友學作詩罷瞭。”宋潤卿道:“談起詩,大傢兄倒是一個能手,兄弟也湊付能作幾句。明天金先生的詩社成功瞭,一定要瞻仰瞻仰。”
燕西聽他說會作詩,很中心意,便道:“好極瞭。若不嫌棄的話,兄弟要多多請教。”宋潤卿道:“金先生笑話瞭。像你這樣世代詩書的人傢。豈有不會作詩之理?”燕西正色道:“是真話。因為兄弟不會作詩,才想組織一個詩社。”宋潤卿道:“兄弟雖然不懂什麼,大傢兄所留下來的書,詩集最多,都在舍親這裡。既然相處很近,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處研究研究。”燕西道:“好極。宋先生每日什麼時候在府上,以後這邊佈置停當瞭,兄弟就可以天天過去領教。”宋潤卿道:“我那邊窄狹得很,無處可坐,還是兄弟不時過來領教罷。”燕西笑道:“彼此一墻之隔,都可以隨便來往的。”宋潤卿不料初次見面,就得瞭這樣永久訂交的機會,十分歡喜。也談得很高興,一直談瞭兩個鐘頭,高高興興回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