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人間天上,一宿情形,按下不表。卻說次日清晨,清秋便醒瞭。這房間的窗戶,偏向東南,一輪初出的紅日,擁上山頭,窗戶正照得通亮耀目。她就對墻上掛的大鏡,用小牙梳,把一頭蓬松的烏絲理瞭一理,一個人正對瞭鏡子出神。燕西在床上一翻身,睜眼看見清秋在理晨妝。便笑道:“你為什麼起來得這樣早?”清秋道:“我是非在自己的床子,就睡不著覺。”燕西道:“反正是今天進城,忙什麼?難道還會像昨天一樣不成?又關在城外。”清秋微笑道:“這倒是你一句實話,別反著說瞭。”
清秋說話時,正彎著胳膊,繞到脖子後去理發。燕西看見她這雪藕似的胳膊,便笑道:“清秋,我想起一首詩來瞭。念給你聽聽,好不好?”清秋笑道:“我很願意領教。”燕西一面起床,這裡一面念道:
一彎藕臂玉無瑕,略暈微紅映淺紗。
不耐並頭窗下看,昨宵新退守宮紗。
清秋紅瞭臉,說道:“呸!這是哪裡的下流作品?輕薄之極!大概是你胡謅的。”燕西笑道:“你這是抬舉我瞭。我的詩,是六月天學的,有些臭味。別人可以瞞過,你還什麼不知道嗎?”清秋道:“既然如此,你是哪裡找來的這樣一首詩?”燕西道:“我隻記得是什麼雜志上看到的,因為很是香艷,就把它記下來瞭。”清秋道:“據我舅舅說,你的詩有些進步瞭,這詩大概是你謅的。我非罰你不可。”燕西道:“要罰我嗎?怎樣的罰法呢?”清秋笑道:“不罰你別的什麼,依然罰你作一首詩。”燕西道:“這個處分不輕。別的什麼我都可以對付。作詩我實在不行。作瞭不好,罰上加罰,那怎麼辦呢?”清秋道:“到瞭那個時候再說。但是作得好,也許有些獎勵。”燕西笑道:“命令難違,我就拼命的作一首罷。”
他說這話之後,洗臉喝茶,鬧瞭半天,口裡總是不住的哼著詩。後來笑道:“有瞭,我念給你聽罷:昨宵好夢不荒唐,風月真堪老此鄉……”清秋手上正拿著手絹,便將手絹對著燕西連拂瞭幾拂。口裡連說道:“嘿!嘿!不要往下念瞭。反正狗口裡長不出象牙來。下面你不念,我也知道瞭。”燕西道:“要我作是你,不要我作也是你。你又不出個題目,糊裡糊塗的,叫我何從說起?”清秋笑道:“這樣說,你倒是有理。本來要罰你,但是因為你這詩作得典則一點,的確有些進步,我就將功折罪,饒恕瞭你罷。”燕西道:“念兩句詩,你就將功折罪,若是四句全念出來,豈不是大大的要賞一下嗎?”清秋笑道:“賞是要賞你,不過賞你二十六板就是瞭。”
兩個人說笑著,茶房進來說:“汽車已開回來瞭。於是燕西開發瞭旅館費,和清秋坐車進城。燕西在路上,對於汽車夫並沒有加以申斥,也沒有另說別的什麼話。
進城之後,先送清秋回去,然後自己才回傢。一進門,隻見鳳舉板著面孔,從二門出來。燕西倒嚇瞭一跳,以為老大是發他的氣。鳳舉見瞭燕西,便問道:“我要坐車,你回來得正好。”燕西道:“你坐去罷,車子還沒有開進來呢。”他因鳳舉也沒有說什麼,自回上房。剛剛走不瞭幾步,鳳舉又追來道:“老七!老七!我有話分付你。”燕西聽說,便回身站住瞭。鳳舉道:“你到裡面不要說碰到我,也不要說我坐車子出去瞭。”燕西道:“這有什麼不能公開的?何必瞞人?”鳳舉道:“我自然有我的原故在內,你就不必多問瞭。”燕西一想道:一定又是這一趟出去,今晚上不回來的,不願人傢跟蹤去追尋。自己也就默然不語。
鳳舉去瞭,燕西走到上房混瞭一陣,然後才回自己屋子裡去,正向沙發上一躺,要補睡一個中覺。忽見鵬振推門而入,說道:“你昨晚上又到哪裡鬼混去瞭?找瞭你半天,也找不著人。”燕西道:“我去看電影去瞭,回來的時候,我找你也找不著哩。”鵬振笑道:“你有什麼不知道的?還不是那個老地方。你回來的時候打個電話,不就找著我瞭嗎?”燕西道:“我又沒有什麼瞭不得的事,我找你做什麼呢?”鵬振道:“你沒有什麼瞭不得的事嗎?中秋晚上,你當著大傢的面,大吹大擂的,說要給人傢捧場,怎麼現在就拋到腦後去瞭?人傢癡漢等丫頭,可是天天在那裡指望著呢。”燕西道:“不就是白蓮花的事嗎?她登臺還有幾天呢。”鵬振道:“有幾天,總得先預備著呀。你是在高興頭上說瞭一句,能算不能算,自己也沒有準兒,那白蓮花可是當著一道聖旨,全盼望著呢。”燕西道:“這倒奇瞭,三哥比她本人還著急些。”鵬振道:“這不幹我的事,我管得著嗎?不過白蓮花為瞭這事,天天打電話到老劉那裡去麻煩,看那樣子是很著急,你總得先安慰她一句才對。不然,人傢要急壞瞭。”燕西道:“既然如此,晚上我們在老劉傢裡聚會得瞭。”鵬振道:“你說瞭可要去。不然,我先告訴瞭人傢,你又不到,我倒對人傢撒謊似的。”燕西道:“今天晚上,我哪裡也不去,一定到。”鵬振看那樣子不假,自走瞭。
燕西掩上門剛要睡,門又一推。燕西道:“咳!人傢正要睡覺,這門就不斷的有人開。”抬頭一看,卻是鶴蓀。燕西還沒有開口,鶴蓀先說道:“老七,昨晚上你打牌去瞭嗎?怎麼這時候要睡覺?”燕西道:“昨晚上我看電影去瞭。”鶴蓀道:“看電影看得一晚上都不回來嗎?”燕西道:“我這怎樣沒回來?我是十二點多鐘來的。”鶴蓀道:“你當面撒謊。我昨天晚上,就睡在這裡的,我睡到十點才醒。你不但昨晚沒回來,今天早上你也沒有回來罷?”燕西道:“二哥又和二嫂吵上瞭,所以又到外面來睡。二嫂不知道這一層原故,倒要說我從中生是非瞭。”鶴蓀道:“哪個說吵瞭?上次吵著,一直鬧得父親知道,罵瞭我一頓,我隻好遞降表,現在要吵也隻好忍耐呀。昨天是你二嫂來瞭客,把我驅逐出境的。”燕西道:“來瞭誰?”鶴蓀道:“是傢裡的客,不是外來的客。”燕西道:“哦!是瞭。聽說老大昨晚上回來,和大嫂又生氣,大概二嫂把大嫂拉過去瞭。”
鶴蓀道:“倒不是二嫂拉,是大嫂自己去的,你還不知道呢?有個大問題,還沒有鬧開,若是一鬧開,這戲就有得唱瞭。”燕西道:“什麼大問題?我倒想不起來。”鶴蓀道:“難道你一點都沒聽見嗎?老大這一向子不回來,我從前以為他不過住在飯店裡,誰知道他倒大吹大擂,現在居然在外面賃房子住瞭。”燕西道:“也不算意外,外面大傢早就傳說他和晚香贖身,贖身之後,傢裡固然是不能來,老住在飯店裡又不是個辦法,你想他不賃房子,將應該怎樣辦?”鶴蓀道:“你倒說得好,就讓大嫂不說話,你想父親知道瞭,豈能輕易放過?玩是不要緊的,居然把人弄回來,而且還另住,這未免找麻煩。”燕西道:“他事已做瞭,隻好大傢瞞到底,難道叫把人退回去不成?”鶴蓀道:“退回去固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這事,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要瞞到底萬萬不能夠。有一天,這事突然說破瞭,我看老大有些不得下臺。”燕西笑道:“他比我們法子多,不要替他發愁,他有法子辦這事,他自然有膽量擔當下來,我們隻要和他守秘密,不說出來就是瞭。”鶴蓀道:“這事關系極大,我們當然不能亂說,可是你一高興起來,就不顧利害,什麼也說得出來的,正是你自己小心一點罷。”
燕西道:“你就為這事來告訴我的嗎?”鶴蓀道:“那倒不是,我昨天在這兒睡覺,丟下瞭一個日記本子在你這枕頭底下,你看見沒有?”說時,將枕頭一掀,隻見一個日記本子,一個手巾包,又是一張軟套的相片,隻在這一掀之間,就是一陣香氣。燕西拿起來看時,鶴蓀早已搶瞭過去,向身上一揣。燕西道:“這要搶什麼?我看見瞭也不會對哪個說的。”鶴蓀道:“我並不是不讓你看,但是……”說到這裡,自己就笑起來瞭。燕西道:“你不是也說不出理由嗎?何妨給我看看呢。”鶴蓀笑道:“這不是我自己得來的,是我搶得一個朋友的。這相片好是實在好極瞭。”說時,將相片遞給燕西。
燕西看時,是赤著上身,光著兩腿的一個女子。她身上隻圍瞭一個小抹胸,乳峰兀自隱隱突起,除瞭這抹胸,擋住小小一塊肌膚而外,其餘完全是露在外面瞭。下身隻穿一條兜肚褲子,隻比大腿縫長出一點點。她人是側睡在一張軟榻上,兩隻白腿,高高的架起,兩隻手挽到脖子後面,捧瞭自己的頭。燕西笑道:“這不算什麼,不過是一張模特兒而已。”鶴蓀道:“若是一張模特兒,那就不值什麼,比這更公開的,整打的也買得著,何必這樣看得重?這是人傢小姐自己拍的一張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後面,寫著什麼?”
燕西在軟套中抽出相片來,看那反面,用鋼筆寫的“浴後”兩個大字。又有“鶴蓀先生惠存,倩雲攝贈”兩行小字。燕西道:“倩雲是誰?我沒聽見說交際場中有倩雲小姐。”鶴蓀道:“這名字自然是隨便寫的,在這種相片子上,她還能用真名字嗎?”燕西道:“那也真叫掩耳盜鈴。既然相都照在上邊,認得她臉子的朋友,自然認識她,寫個假名字,就掩飾得瞭嗎?”鶴蓀笑道:“這是各人的意見不同,掩飾不掩飾,我就不知道。你和密斯邱很好,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你問問密斯邱,有這個人沒有?”燕西笑道:“我管得著這事嗎?何必去問。”鶴蓀笑道:“你不去問,也就算瞭。你若去問,包可以問得出許多趣事出來。”燕西道:“那還有兩樣東西呢?能給我看看嗎?”
鶴蓀又正要交給他看,隻聽梅麗在外面說道:“你們看見二爺沒有?”鶴蓀趕快將東西向身上一揣,便推瞭門出來,問是什麼事?梅麗用手指點著鶴蓀道:“你又找麻煩。二嫂說:她的支票簿子,少瞭一頁,猜著一定是你學她的筆跡,蓋瞭她的章圖,支款用瞭。但不知你支瞭多少?”鶴蓀笑道:“這傢夥真是厲害!怎麼她支票簿子的頁數,都常常算的?”梅麗道:“誰像你這樣,花錢不用手數呢,你借支瞭多少?趕快還她罷。她要打電話到銀行裡去查賬呢。一查出來是你支瞭,這多麼寒磣。”鶴蓀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塊錢。”
梅麗伸瞭舌頭道:“你怎麼下這樣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罷瞭,你倒支出一千開外去!”鶴蓀道:“也是我氣不過。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幾塊錢零花,一星期就還,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瞭,鑰匙忘瞭帶去。在小坎肩袋裡,我就打開箱子,拿瞭支票簿,兼上圖章,大大的偷她一筆。料她做夢也想不到的。等到銀行結賬來瞭,我給她糊弄過去,兩三個月之後,她又坐瞭月子,這事一定安穩渡過,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塊錢。不料她支票簿的頁數,都記著的。這錢我還留著一半沒花光呢,退還她就是瞭。”梅麗道:“你倒說得輕松,退還一半就是瞭。你去看看去,二嫂現在氣得什麼樣兒。”鶴蓀笑道:“我不要見她瞭。你替我傳一個信去,就說錢是我拿瞭的,後天就奉還,可是一層,你別說我拿瞭許多。”梅麗笑著去瞭。鶴蓀也不敢進去,溜出門看戲去瞭。
燕西睡瞭一場午覺,醒來之後,又在後面浴室裡洗瞭一個澡,再走回房去,太陽還照在東邊墻上,也不過四點多鐘。一個人坐著很無聊,拿瞭一本小說看,看不到三頁,覺得沒有意思。時候還早,還是出去走走罷,於是換瞭衣服走將出來。剛到月亮門下,隻見侍候翠姨的那個蘇州胡媽,靠瞭門,和金榮在那裡說笑。
金榮道:“你現在北京的話是進步瞭,你不記得德祿哥說,要喝你的東瓜湯,你都答應瞭嗎?”胡媽笑罵道:“你們沒有一個好人,老占別人的便宜。我要告訴七爺,叫你吃不瞭兜著走。”燕西聽到這裡,便向後退一步,將身子一閃,閃到葡萄架後面,聽他向下說些什麼。金榮道:“別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罷瞭。我們的交情不錯,為什麼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說,我吃不瞭兜著走,我們就要分離瞭,你忍心嗎?”胡媽呸瞭一聲道:“你別瞎嚼蛆,信口胡說。人傢聽見瞭,什麼意思?你們這樣胡說,以後我不和你們講話瞭。”金榮道:“咱們一塊兒同事,說句交情不錯,那也不要緊,這樣一句談話,也值得發急嗎?”胡奶道:“你一張嘴,實在會說,算我說不過你就是瞭。”金榮道:“我屋子裡還有一件汗衫,勞你駕,帶著和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媽道:“我不和你洗,洗瞭你又對他們說,倒鬧得難為情。”金榮道:“我哪裡那樣不知好歹,你給我做事,我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呢。”
燕西在葡萄架後聽見,倒是有趣。覺得愛情這樣東西,不分哪層階級,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發揮的。金榮這小子向來就調皮。胡媽又是蘇州人,生長在莫愁鄉裡,這一對男女到瞭一處,當然有些意思。金傢本來相當的解放,燕西對於男女愛情這件事,更是不願過問的。所以金榮和胡媽在那裡說情話,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傢的話打斷,掃人傢的興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後面,總不做聲。不料這個時候,梅麗又從後面出來。老遠的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後面做什麼?又想嚇誰嗎?”胡媽聽瞭這話,向後一退,一回頭看到葡萄架後面,果有一個人影子。臊得低瞭頭,一句聲也不做,就由旁邊墻根子下走瞭。燕西實在不想做這無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傢的紙燈籠。現在胡媽躲開,倒好像自己有意給人開玩笑似的,也是老大過意不去。
梅麗一直追上前來。問道:“你為什麼躲著呢?”燕西道:“我哪裡是躲著,我尋尋這葡萄架藤上,還有葡萄沒有?仔細一看,他們摘去瞭。”梅麗道:“中秋前摘幹凈瞭。有還留到現在嗎?可是六姐院裡還有幾串,據說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錢的,要養到九月半後,再摘。”燕西道:“那不見得是真話,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談著話,走出瞭葡葡架,過瞭月亮門,見金榮捧瞭一盤粟米,在走廊欄幹的柱子上,給鸚哥上食料。他見燕西就像沒有知道一般,隻管偏瞭頭做事。燕西道:“這個時候,不遲不早,喂什麼食料?車子都開出去瞭,你去給我雇一輛車罷。”金榮放下盤子,便笑著問:“雇到哪裡?”這一問倒問出問題來瞭,連燕西自己,也沒有決定是上哪裡去好。站定瞭,將腳尖子在地上點著,半晌不言語。
金榮笑道:“你自己沒有決定上哪兒,叫我雇車上哪兒呢?”燕西道:“忙什麼?等我想。”於是背著手昂著頭出瞭一會神兒,笑道:“你看上哪兒去好?”金榮道:“上落花胡同罷?”燕西道:“我上午從那兒回來的。”金榮道:“上白傢去,好嗎?”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誰。”金榮道:“都不好,我想還是上公園去溜踏一趟,回頭在公園裡遇到哪個朋友就和哪個朋友去玩兒,就更顯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著朋友,應該怎麼辦呢?”金榮笑道:“不會沒有朋友的,除非是沒有女朋友,男朋友還會少嗎?”燕西笑道:“你這東西,又給我開玩笑。就雇車上公園罷。”金榮不多說,笑著雇車去瞭。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來瞭。
他們這大門口,本來時常停有許多漂亮的人力車,專門做金傢人出門的生意。並不說車錢,告訴地名,坐上去就走。到瞭那裡,高興給多少就是多少。有時身上沒帶著零錢,車夫也不就要,回頭再到公館號房裡來取。燕西坐上車去,車夫就拉著飛跑。到瞭公園門口,燕西知道烏二小姐照例是愛到咖啡館裡閑坐的。既然來瞭,不願單獨的一個人在這裡溜踏,且去先找她談一談話,因此,一直向咖啡館來。到瞭那裡,果然見烏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裝的女子,相對坐在一張桌上喝茶。烏二小姐一見燕西,早站瞭起來,用手對他連招瞭幾招。笑道:“七爺今天哪有這種閑工夫到公園裡來走走?”燕西笑道:“特意來拜訪二小姐來瞭,你看我袖內的陰陽八卦準是不準?”
說這話時,看那個西裝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單綢衣,露出大半身人體美。雖然是清秀的臉兒,卻並不瘠瘦,由臉上經過脖子,敷上一層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臉上也不知是透出來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瞭胭脂,眼圈兒下,正有兩個小紅暈兒。她見人一笑,露出一帶整齊細白的牙齒。烏二小姐早給她介紹瞭,原來是曾美雲小姐。她毫不躊躇的和燕西握瞭一握手。烏二小姐讓燕西和她相依坐著,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紹,也應當認識認識。”曾美雲聽瞭這話,聳著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卻不懂這一層原故,問道:“二小姐這話,一定有原故的,請你告訴我這個理由。”烏二小姐望瞭曾美雲一眼,然後笑道:“她和你們二爺,感情非常之好。”
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樣阿彌陀佛的人,會結交如此美麗的一位女友,結交之後,還能夠守住秘密,一點也不讓人知道。便道:“常聽見傢兄說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見,果然話不虛傳瞭。”烏二小姐笑道:“這又不是臺上,怎樣七爺唱起戲來瞭?”燕西道:“我正說的是真話,像曾小姐這樣的人,能夠背後所說勝似當面的人嗎?”曾美雲笑道:“七爺真會說話,比令兄好得多瞭。”烏二小姐道:“他們二爺,是個老實人。”曾美雲一撇嘴道:“這話別讓老實人聽見瞭。前些時,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處鬼混,鬧瞭不少的笑話。今天七爺是初次見面,我不便說,過兩天,我再告訴你罷。”
燕西道:“李老五是誰?我也不曾聽說過。”烏二小姐笑道:“七爺許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來往,連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瞭。”燕西道:“她是小圓臉兒,肌肉很豐的一個人嗎?”烏二小姐道:“對瞭,難道你認得她?”燕西道:“並不是我認得她,恰好今天二傢兄拿瞭一張美女的相片給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場上的朋友。現在你二位一說,我聯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錯。”曾美雲笑道:“既然七爺連相片子都看到瞭,你可以告訴密斯烏。”說著,將手上的手絹,捂著嘴嫣然一笑。
烏二小姐道:“什麼相片?你們說得這樣藏頭露尾的。”燕西道:“也並不怎樣奇怪,不過是一張表現人體美的相片子罷瞭。”曾美雲道:“有多大一張?”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雲搖頭微笑道:“不對不對!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們二爺自己攝的美術相片。你要看到那個,才是有趣的呢。”烏二小姐笑道:“不用提瞭,這個內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厲害。我們都說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傢來,恐怕還差得遠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這個上面去講究。”談到這裡,茶房已經給燕西送瞭一杯咖啡來。燕西見曾美雲先伸手有要接的樣子,後又縮瞭轉去,於是接瞭茶房的咖啡杯。雙手托瞭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
曾美雲道:“七爺要的,怎樣送到我這裡來?”燕西道:“我就是給密斯曾要的。因為我看見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經喝完瞭,所以給你再要一杯。”曾美雲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於是對茶房望瞭一眼道:“我先說的你沒有聽見嗎?”茶房會意,笑著去瞭。曾美雲心裡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著咖啡,有些難為情,所以把這杯咖啡讓瞭過來。心想,這個人對於女子的面子,真是肯敷衍,隻得笑著接瞭過來。談著話,就比先見面的時候熟瞭許多似的。
坐瞭一小時之久,曾美雲因問道:“怎樣是一個人出來?還有少奶奶呢?”烏二小姐眼皮一撩,對著曾小姐笑道:“人傢還沒結婚呢。”曾美雲道:“是哪一傢小姐?現時在北京嗎?”烏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傢的小姐……”這話說時,眼光可就望著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說隻管說,沒有什麼可守秘密的。”烏二小姐將手一指道:“說的人來瞭,你瞧。”燕西看時,卻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攜著手並肩走來。她們走過走廊,就直向這邊欄幹外來,烏二小姐就站起來連喊白小姐。秀珠見瞭烏二小姐,點瞭點頭,隻臉上帶瞭一點笑容,並沒有說別的話。曾美雲因為烏二小姐未曾介紹,當然不能招呼。燕西坐著沒動,卻也隻對秀珠姑嫂笑瞭一笑。這個時間很短,隻一會工夫,就過去瞭。
但是秀珠一個人,又不住的回轉頭來望,臉上似乎帶有一種冷笑的態度。燕西看見,心裡倒未免添上一種不快。因此,和烏曾二人敷衍瞭幾句,說道:“我忘瞭有一句話要和秀珠說,請你二位坐一會兒,我就來。”烏二小姐道:“你有公事就請便罷,我們不敢強留。”燕西明知話中有刺,倒也不去理會,帶著笑容,點頭而別。順著路追到秀珠身後來。白太太一回頭,便笑道:“七爺來瞭。”秀珠聽瞭,頭也不回,像沒有聽見一樣,依然向前走。
燕西跟上來,並排而走。便問道:“今天怎樣有工夫來?”秀珠轉著眼珠看一眼,什麼話也不說。燕西笑道:“同在桌子上那位,你認識嗎?那是曾美雲小姐。”秀珠冷笑道:“我哪裡配認識人傢?人傢人又漂亮,架子又大。我們呢,隻好看人傢的顏色罷瞭。”燕西笑道:“你這話,又是說我呢。我也是由烏二小姐介紹,剛才認識的。”秀珠道:“這話可說得奇怪。你老早認得她的也好,剛才認識她的也好,與我什麼相幹?我又沒問你,你說上這些做什麼?”在從前,燕西碰瞭這個大釘子,一定是忍受的。但是從那一回在自傢提刀動劍鬧瞭一回之後,對秀珠就不肯讓步。現在因為是在公園裡散步,隻臉色板著,還沒有說什麼。
白太太一看這樣,怕他兩人就會在公園裡鬧起來,便從中湊趣道:“七爺,我們好久沒有要你請客瞭,今天晚上應該請我們聽戲去罷?”燕西勉強笑道:“白太太總也不讓我請客。今天初次要我請客,我一定要答應的。”白太太道:“倒不是那樣說,我們聽戲一點也不懂。若是和七爺在一處,可以請七爺講給我們聽,那就便利得多瞭。”燕西道:“我沒有留心,今天晚上哪一傢戲好。白太太願意聽哪一傢昵?”白太太道:“我全是外行,你問哪一傢,我實在是說不上。我們舍妹,她倒可以算得是個半吊子,你就問她罷。”秀珠也知道嫂嫂的意思,是借這個機會給他二人來調和。便不做聲,讓燕西開口來問。
燕西卻不問秀珠,自道:“白太太既然可以隨便,等我回傢去瞭,讓聽差打電話去包廂。包得瞭廂,我再打電話到府上來。白太太看這種辦法妥當不妥當?”白太太因問秀珠道:“大妹,你說哪一傢好?”秀珠見燕西不理她,更是有氣,將身一扭,說道:“誰要看戲?嫂嫂要看戲,隻管去看戲,問我做什麼?我們又沒有訂什麼合同,非在一處逛不可。你要上戲館子,我要逛公園,各幹各的,誰也不要睬誰。”燕西冷笑道:“白小姐這話對極瞭。各幹各的,誰也不要睬誰。”秀珠道:“七爺,你別多心,我是和我傢嫂說話呢。可不是說你的女朋友,也不是說你。”白太太道:“哎呀!你一對小孩子,哪有這樣歡喜鬧別扭?”秀珠道:“並不是鬧別扭,我說的話都是實話。我以為我們太有些不客氣,哪裡有強迫人傢請客的道理!”
燕西跟著她們一旁走路,卻是默然,白太太越給他們拉攏,他們越借著小事情鬥嘴。白太太在這裡很不得趣,也不便老向下說。在柏樹林裡走瞭一個圈兒,白太太就要找茶座喝茶。秀珠道:“不喝茶瞭,回去罷。還有個朋友約著下午六點,到傢裡去會我呢。”白太太道:“是哪個人要會你?”秀珠道:“你怎樣不知道?就是頭回到我們傢裡去的那個人。他穿瞭一身嗶嘰西裝,你不是說又年青又漂亮嗎?”白太太一時倒愣住瞭,想瞭一想道:“是哪一個穿西裝的?”燕西聽說,將腳偏到一邊去,隻是暗笑。白太太一見,心裡恍然大悟,是她故意來氣燕西的。笑道:“你是信口開河,哪裡有這樣一個人?七爺已經答應請我們聽戲,我們不要辜負人傢的好意。”秀珠正色道:“不是說笑,我正有一個朋友要去會我。”說畢,將腳提快兩步,就一個人先走向前去瞭。
燕西隻當沒有知道這件事似的,便對白太太道:“反正我們看晚戲,不用忙,九點鐘去,那正趕得上好戲。白太太若是有事,隻管回府去,我回頭再打電話來奉請。”白太太道:“隻有我一個人,我就不願意聽戲瞭,過兩天再說罷。”趕上前一步和秀珠一路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