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樓祝嘏開小宴 酒酣謝席赴約賞濃裝

卻說燕西問起誰過生日,大傢向他發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傢都望著我做什麼?難道我這句話說錯瞭嗎?”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的忙些什麼?”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說著笑話,這又尋出我的岔兒來瞭!”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兒嗎?若是像你這樣的瞎忙,恐怕將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瞭。你自己媳婦的生日,你不記得,倒也罷瞭,怎麼連人傢說起來瞭,你還是不知道?你兩個人不像平常的小兩口兒,早是無話不說不談的,難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沒有和你提過嗎?”燕西伸起手來,在自己頭上輕輕的拍瞭一下,笑道:“該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瞭。她倒不在乎這個,忘瞭就忘瞭,可是我們那位嶽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這邊的消息,等到現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做什麼事?”說著掉轉身子,就向自己屋子裡來。

一掀簾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在這兒。”燕西聽聲音,在臥室後面浴室裡,便笑問道:“我能進來嗎?”清秋道:“今天怎麼這樣客氣?請進來罷。”燕西走瞭進去,隻見她將頭發梳得溜光,似乎臉上還微微的抹瞭一點胭脂,那白臉上,猶如喝酒以後,微微有點醉意一般。因笑道:“除瞭結婚那一天,我看見你抹胭脂,這還是第一次呢!今天應該喜氣洋洋的。這樣就好。”清秋笑道:“今天為什麼要喜氣洋洋的?特別一點嗎?”燕西深深的點瞭一個頭,算是鞠躬。笑道:“這是我不對,你到我傢來第一個生日,我會忘瞭。昨晚晌我就記起來瞭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個樣子,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就在外面書房裡睡瞭。今天起來又讓人傢拉去吃小館子,剛剛回來,一進門我心裡連說糟瞭,怎麼會把你的生日都忘瞭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諒我的,隻是伯母那裡,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熱熱鬧鬧的過著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的過著?所以我急於來見你,問問你看要怎麼樣的通知你傢裡?你覺得我這話說得撒謊嗎?”

清秋笑道:“什麼人也有疏忽的時候,我一個散生日,並不是什麼大事。這一陣子我又沒和你提過,本容易忘記的,何況你一進門就記起來瞭,究竟和別人的關系是不同。不要說別的,隻這幾句話,我就應該很感激你的瞭。”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隻手拍著她的肩膀,笑道:“你這一句話,好像是原諒我,又像是損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樣答復你才好?本來我自己不對。”清秋道:“你別那樣說,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幾句,旁敲側擊損人的法子,我是向來不幹的。這是我對你諒解,你倒不對我諒解瞭。”燕西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我說錯瞭。這時候要不要我到你傢去通知一聲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傢一趟,但是大傢都知道瞭,我要回去,反是說我矯情瞭。”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緊,不過時候不要過多瞭,省得大傢盼望壽星老。”清秋搖搖頭道:“你做不瞭主,等我見瞭母親問上一問再說罷。”

正說到這裡,隻聽得院子裡,一陣嚷著:“拜壽拜壽,壽星老哪裡去瞭?”清秋聽說,連忙迎到外邊,這裡除瞭敏之妹妹,還有劉守華,都擁瞭進來。劉守華雖是年長,然而他是親戚一邊,可以不受拘束的開玩笑。因笑道:“這事老七要負一大半責任,怎麼事先不通知我們?這時候要我們預備壽禮都來不及。”清秋笑道:“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為十幾歲的人,鬧著過生日,可是有點寒磣。”敏之道:“這話可就不然,小孩周歲做壽,十歲也做壽,十幾歲倒不能做壽嗎?”清秋道:“那又當別論,因為過周歲是歲之始,十歲是以十計歲之始,是一個紀念的意思。”梅麗笑道:“文縐縐的,你真夠酸的瞭。媽正等著你,問你要什麼玩?走罷,我們還要樂一陣子呢。”說著,拉瞭清秋的手向外就跑。

清秋笑道:“去就去,讓我換一件衣服。”這句話說出來,自己又覺得不對,這更是裝出一個過生日的樣子瞭。梅麗笑道:“對瞭,壽星婆應該穿得齊齊整整的。穿一件什麼衣服?挑一件紅顏色的旗袍子穿,好嗎?”本來已是將清秋簇擁到走廊子上來瞭,於是復又簇擁著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瞭,我也用不著換衣瞭,剛才是說著玩的。你想,真要換新衣服,倒是自己來做壽,豈不是笑話嗎?而且見瞭母親也不大方便。”梅麗究竟老實,就聽她的話,又把她引出來。

大傢到金太太屋子裡,金太太笑道:“你這孩子太守緘默瞭。自己的生日,縱然不願取個熱鬧,也該回去看看你的母親。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對於兒女的生日,那是非常註意的。”說到這裡,抬頭一看清秋臉上頭上,笑著點瞭點頭道:“原來你是預備回傢去的,這也好。你先回傢去罷,這裡讓大傢給你隨便的湊些玩意兒,你早一點回來就是瞭。若是親傢太太願意來,你索性把她接瞭來,大傢玩玩。”清秋聽她如此說,覺得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體貼下情,心中非常的感激。便道:“我正因為想回去,打算先來對母親說一聲,母親這樣說瞭,我就走瞭。”

金太太道:“別忙,問問傢裡還有車沒有?若是有車,讓車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剛才我坐瞭那輛老車子回來。”說瞭這句,覺得有點不合適似的,就向清秋看瞭一看。清秋對於這一層,倒不甚註意,便道:“好極瞭,我就走罷。”燕西也十分湊趣,就道:“你隻管回傢罷,這裡的事,都有我和你張羅。”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傢,還和我張羅鬧熱嗎?”燕西道:“你去罷,你去罷,這裡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讓你擔受不起就是瞭。”清秋聽瞭他如此說,這才回房換瞭一件衣服,坐瞭汽車回傢去。

到瞭門口,汽車喇叭隻一響,冷太太和韓媽早就迎瞭出來。韓媽搶上前一步,攙著她下瞭汽車,笑道:“我就猜著你今天要回來的。太太還說,不能定呢,金傢人多,今天還不留著她鬧一陣子嗎?我正在這裡盼望著,你再不回來,我也就要瞧你去瞭。”冷太太道:“依著我,早就讓她去瞭,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來。”三個人說著話,一路進瞭上房。韓觀久提著嗓子,在院子裡嚷起來道:“大姑娘,我瞧你臉上喜氣洋洋的,這個生日,一定過得不錯。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歡喜瞭。”清秋道:“是啊,我歡喜,你還不歡喜嗎?”

說著話,隔瞭玻璃向外張望時,隻見韓觀久樂得隻用兩隻手去搔著兩條腿,韓媽也嘻嘻的捧瞭茶來,回頭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媽,我又不是客,你忙什麼?現在傢境寬裕一點瞭,舅舅又有好幾份差事,傢裡就雇一個人罷。”冷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可是他老夫妻倆都不肯,說是傢裡一並隻有四人,還有一個常不落傢的,雇瞭人來,也是沒事,我也隻好不雇瞭。”清秋道:“雖然沒有什麼事可做,但是傢裡多一個人,也熱鬧一點子,那不是很好嗎?”

說著話時,韓媽已在外面屋子裡端瞭一大盤子玫瑰糕來。笑道:“這是我和太太兩個人做的,知道你愛吃這個,給你上壽呢。”她將盤子放在桌上,卻拿瞭一片糕遞給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做這個嗎?我們自己做東西,雖是累一點,倒也放著心吃。”清秋吃著玫瑰糕,隻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麼?你笑乳媽給你上壽的東西太不值錢嗎?”清秋道:“我怎麼說這東西不值錢?你猜得是剛剛相反,我正是愛吃這個呢。我歇瞭許久沒有看見這種小傢庭的生活,今天回來,看見傢裡什麼事都是自己來,非常的有趣。我想到從前在傢裡過的那種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種大傢庭去,雖然衣食住三大樣,都比傢裡舒服,可是無形中受有一種拘束,反而,反而……”說到這裡,她隻將玫瑰糕咀嚼微笑。

韓媽道:“喲!我的姑奶奶,你怎說出這種話來瞭呢?我到瞭你府上去過幾次,我真覺得到瞭天宮裡一樣。那樣好的日子,我們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況過一輩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種天宮,這不怪嗎?”冷太太道:“在傢過慣瞭,突然掉一個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適,由做姑娘的人,變到做少奶奶,誰也是這樣子。將來你過慣瞭,也就好瞭。”清秋笑道:“媽這話還隻說對瞭一半,有錢的人傢,和平常的人傢那種生活,可是兩樣呢。”說到這裡,笑容可就有點維持不住。便借著將糕拿在手上看瞭幾看,又復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傢裡有些不同,又幹凈,又細致,這樣就好,隻要我受用就得瞭。金傢那些小姐少奶奶們,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鬧些什麼?”說完瞭這話,又坐下來說笑。

冷太太道:“既是你傢裡很熱鬧,你就回傢熱鬧去罷。人傢都高高興興的給你上壽,把一個壽星翁跑瞭,可也有點不大好。”清秋道:“媽,你記得嗎?去年今日,我還邀瞭四五個同學在傢裡鬧著玩呢。今年我走瞭,我想你一個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傢去玩玩好嗎?”冷太太道:“等一會兒,你舅舅就要回來,他一回來,就要開話匣子的,我不會寂寞。再說,和你在一處鬧著玩的,都是年青的人,夾我一個老太婆在裡面,那有什麼意思?我能那樣不知趣,夾在你們一處玩嗎?”

清秋一想,這話也對,看看母親的顏色,又很平穩,不像心中有什麼傷感,這也就不必再勸瞭。又坐瞭一會兒,回來共有兩小時之久瞭。心想,對於那邊怎麼樣的鋪張,也是放開不下,因笑道:“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數領收瞭,帶回去慢慢的吃罷。”韓媽笑道:“是呀,我們這位姑爺就很愛吃這個呢。”說著,就找瞭一張幹凈紙來,將一盤玫瑰糕都包起來瞭。冷太太和韓媽,也都催著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著呆瞭一呆,便走到裡面屋子裡去,因叫著韓媽送點熱水洗手,趁著冷太太不在面前,輕輕的道:“乳娘,我有點事托你,請你過兩三天到我那裡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的去,不要先說出來。”韓媽連連點著頭,說是知道瞭。清秋見韓媽的神氣,似乎很明白,心裡的困難覺得為之解除瞭一小部分。這才出門上汽車回傢。

隻是一到上房,大傢早圍上來嚷著道:“壽星回來瞭,壽星回來瞭。”也不容分說,就把她簇擁到大客廳樓上去。樓上立時陳設瞭許多盆景,半空懸瞭萬國旗和五彩紙條,那細紙條的繩上,還垂著小紅綢燈籠。正中音樂臺掛瞭一副絲繡的《麻姑騎鹿圖》。前面一列長案,蒙上紅緞桌圍,陳設瞭許多大小錦匣,都是傢中送的禮,立時這樓上,擺得花團錦簇。清秋笑道:“多勞諸位費神,佈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樣承受得起呢?”因見燕西也站在人叢中,就向燕西笑道:“我還托重瞭你呢!怎麼讓大傢給我真陳設起壽堂來?”燕西道:“這都是傢裡有的東西,鋪陳出來,那算什麼?可是這些送禮的給你叫瞭一班大鼓書,給你唱落子聽呢。”說著,手向露臺上一指。

清秋向露臺上看時,原來是列著桌椅,正對瞭這樓上,桌上擺瞭三弦二胡,桌前擺瞭鼓架,正是有鼓書堂會的樣子。因笑道:“你們辦是辦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瞭。我怎樣的來答謝大傢呢?”燕西笑道:“這個你就不用操心瞭,我已經叫廚房裡辦好幾桌席面,回頭請大傢多喝兩杯就是瞭。”

說時,佩芳和慧廠也都來瞭,一個人後面,跟隨著一個乳媽抱著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嬸上座呀,讓兩個小侄子給你拜壽罷。”兩個乳媽聽說,早是將紅綢小褥子裡的小孩,向清秋蹲瞭兩蹲,口裡同時說著給你拜壽。佩芳也在一邊笑道:“雖然是乳媽代表,可是他哥兒倆,也是初次上這樓,參加盛典,來意是很誠的呢。”清秋笑著,先接過佩芳的孩子,吻瞭一吻,又抱慧廠的孩子吻瞭一吻。當她吻著的時候,大傢都圍成一個小圈圈,將兩個孩子圍著。梅麗笑著直嚷:“你瞧,這兩個小東西,滿處瞧人呢。”隻這一聲,就聽到有人說道:“你們這些人一高興,就太高興瞭,怎麼把兩個小孩子也帶出來瞭呢?這地方這多人,又笑又嚷,仔細把孩子嚇著瞭。”大傢看時,乃是金太太來瞭。燕西笑道:“這可瞭不得!連母親也參加這個熱鬧瞭。”金太太道:“我也來拜壽嗎,你這壽星公當不起罷?我聽說兩個孩子出來瞭,來照應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傢這話漏瞭,兒子受不住,特意的來瞧孫子,孫子就受得住嗎?”說畢,大傢哄堂一笑。

金太太連忙揮著乳媽道:“趕快抱孩子走罷。這裡這些個人,這麼點大的孩子,哪裡經得住這樣嘈雜呢?”兩個乳媽目的隻是在拜這個壽領幾個賞錢。壽是拜瞭,待一會兒,賞錢自然會下來的,這就用不著在這裡等候瞭。因之她們也笑著抱孩子走瞭。隻在她們走後,樓下就有人笑瞭上來道:“這可瞭不得,連這點大的小孩子,都把壽拜過去瞭,你瞧,我還不曾出來呢。”大傢一看,原來是玉芬到瞭。當時玉芬走上前握瞭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裡笑道:“賀你公母倆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這樣客氣,我怎樣受得瞭?有過嫂嫂給弟媳拜壽的嗎?”玉芬笑道:“這年頭兒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飛色舞,實實在在是歡喜的樣子。便道:“道賀不敢當,回頭請你唱上一段罷。”玉芬道:“行,上次老七做壽,我玩票失敗瞭,今天我還得來那出《武傢坡》。”說時,望瞭望大傢一笑。

清秋心裡,好生疑惑,她鬧瞭大虧空之後,病得死去活來,隻昨天沒有去看她,怎麼今天完全好瞭?而且是這樣的歡喜。向來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這樣高興和親熱?這真是奇怪瞭,難道自己的生日,還會引起她的興趣嗎?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這樣想,這壽堂一大部分人也是這樣想。她前幾天如喪傢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樂到這步田地呢?不過大傢雖如此想,也沒有法問瞭出來,都擱在心裡。

這舞廳上,已經安設瞭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張椅子面前一副茶點。燕西笑著,請大傢入座,一面就有聽差將大鼓娘由露臺下平梯上引上來。佩芳、慧廠是初出來玩,玉芬又高興不過,她們都願意聽書,其餘的人也就沒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著電話的,也都來瞭,所以也有一點小熱鬧。到瞭晚上吃壽酒的時候,臨時就加瞭五席,傢裡人自然沒有不到的。這其間卻隻有鶴蓀在酒席上坐瞭一半的時候,推著有事下瞭席。

女賓裡頭的烏二小姐,正坐在壽星夫婦的一桌,回過頭來,一看鶴蓀要走,便笑道:“二爺,我有一件事托你。”說著,走近前來道:“我有一個外國女朋友,音樂很好,還會幾種外國語,有什麼上等傢庭課,請你介紹一兩處。”鶴蓀說著可以,走出瞭飯廳外,烏二小姐又覺著想出瞭一句什麼話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頭望瞭一望,低低的笑道:“你們老七知道嗎?”鶴蓀道:“大概知道罷?但是回頭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開。”烏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來,你和他們說,我決不失信的。”說畢,匆匆又歸座瞭。隻說到這裡,那邊桌上,已有人催烏二小姐喝酒,便回座瞭。

鶴蓀輕輕悄悄的走到外邊。今天傢裡的汽車,都沒有開出去,就分付金榮,叫汽車夫開一輛車到曾小姐傢裡去。汽車夫們坐在傢裡,是找不著外花的,誰也願意送瞭幾位少爺出門,不是牌局,便是飯局,總可以得幾文。而今又聽說是到曾小姐傢去,更是樂大發瞭。鶴蓀溜出大門,坐上汽車,就直上曾美雲傢來。原來曾美雲和傢庭脫離關系的,自己在東城另覓瞭一幢帶著濃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單獨住傢。屋子裡除瞭幾個不甚相幹的疏遠親戚而外,其餘就是仆役們。她在這裡,無論怎樣交際,也沒有人來幹涉她。有些男朋友,以為她這裡,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這裡聚會。鶴蓀和曾美雲的感情,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點,有時竟可借她這地方請客。客請多瞭,曾美雲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請一次。今晚這一會,就是曾美雲回席,除瞭幾位極熟的女朋友而外,還有兩位唱戲的朋友,約瞭今晚,大傢小小同樂一宿。

鶴蓀在三日前就定好瞭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發表出來,卻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時也覺得不到又很露形跡,所以勉強與會,吃瞭半餐飯。這邊曾美雲,也早已得瞭他的消息,好在這些朋友,一來各傢都有電話,二來他們並不怕晚,所以都通知瞭一聲,約著十點鐘才齊集。鶴蓀吃瞭半餐就跑瞭出來,不過九點鐘剛剛過去,還要算他來得最早。他一下汽車,隻見裡面屋子裡電燈,接二連三的一齊亮著,很像是沒有客到的樣子。所以他走到院子裡便笑道:“我總以為來得最晚呢。原來倒是我先到。”隔著紗窗,就看見曾美雲裊裊婷婷的由裡面屋子裡,走到外面客廳裡來。等到鶴蓀上瞭走廊下的石階,她就自己向前推著那鐵紗門,來讓鶴蓀進去。鶴蓀望瞭她笑道:“你這樣客氣,我真是不敢當。”曾美雲等人進來瞭,也不說什麼,就一伸手,在他頭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給瞭老媽子。

鶴蓀見她穿瞭綠綢新式的旗衫,袖子長齊瞭手脈,小小的束著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點點空幅沒有,胸前高高的突起兩塊。這綢又亮又薄,電燈下面一照,衣服裡就隱約托出一層白色。這衣服的底襟,長齊瞭腳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將開岔的底擺踢著有一小截飄動。她在左擺上面,又垂著一掛長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帶著一束通草藤蘿花,還有一串小葡萄。走起來哆哩哆唆,倒有個熱鬧意思,鶴蓀不由得先笑瞭。

曾美雲見鶴蓀老是笑嘻嘻的望著她,便笑問道:“什麼事,你今天這樣的樂,老是對著我笑?”鶴蓀笑道:“我看你這一身,美是美極瞭,不過據我看來,也有些累贅似的,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曾美雲道:“這就太難瞭。我常穿西服,你們說我過於歐化,失去東方之美。我穿著中國衣服,又說太累贅瞭,到底是哪一種的好呢?”鶴蓀道:“這話還是你不對。中國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這種衣服,我敢說渾身上下都受瞭一種束縛,而且還有許多不便。”說著,向曾美雲微微一笑。正燃瞭一支煙卷抽著,於是銜瞭煙卷,斜靠在沙發上,望瞭曾美雲。

她瞟瞭鶴蓀一眼道:“你這人是怎麼瞭?總說不出好的來。”說著,挨瞭鶴蓀,也就在沙發上坐下。笑著道:“你說你說,究竟是哪一點不便利?你自己不往好處著想,我有什麼法子呢?”鶴蓀道:“我就指點出幾種壞處來,譬如手胳膊上的癢,你可沒有法子搔,用手做事,如下水洗手之類,不能不小心。這衣服下擺是這樣的小,雖然四角開瞭岔口,總不像短旗袍,光著兩腿,可以開大步。上起高臺階,自己踏著衣服,也許摔你一個跟頭。再說,如今講曲線美,兩條玉腿,是要緊的一部分,長旗袍把腿遮瞭起來,可有點開倒車。”曾美雲笑道:“據你這樣說,這種最時新的衣服,倒是一個錢不值。”鶴蓀道:“衣服不管它時新不時新,總要合那美觀和便利兩個條件。若是糊裡糊塗的時新,究竟是不久就會讓人傢來打倒的。”曾美雲笑道:“這樣時新的衣服,我還做得不多,要說打倒的話,我很願意這種衣服先倒,因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還多著呢,我自然願意少數的犧牲。”

隻說到這裡,院子外就有人接著嘴說道:“要犧牲誰呀?無論站在哪一方面說,我都是少數的,不要將我犧牲瞭。”鶴蓀聽瞭這話,向外問道:“咦!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來賓之中,有我這樣一位罷?”說著話,這人已是由外面推瞭門進來,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雲所討論有曲線美相片的那個李倩雲小姐。她手上搭著一件紫色夾鬥篷,身上穿一件對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兩脅長出二三寸。下面穿著猩猩血的短綢裙,其長不到一尺。上面兩條光胳膊,下面兩條絲襪子裹著大腿,都是圓圓溜溜的。

鶴蓀因她說瞭猜不到我罷,這裡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這話追下去說瞭,便笑道:“這孩子真是,隻要俏,凍得跳。為什麼這樣早的時候,你就穿著這樣露出曲線美的衣服?”李倩雲還不曾答復,曾美雲便笑道:“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我穿瞭這長袖子的衣服,你說是不好,人傢穿瞭短衣服,你又說不好。”鶴蓀道:“我並不是說不好,不過我覺得這樣太薄一點罷瞭。”說時,便伸手撈住李倩雲的胳膊。李倩雲笑道:“你摸著我的手,我涼不涼,你還不知道嗎?”說時,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擠著下去。

曾美雲是坐在鶴蓀右邊,她就在鶴蓀左邊,將頭靠在鶴蓀肩膀上,臉一偏望著曾美雲笑道:“我這樣,你討厭不討厭?”說畢,昂著頭,眼睛又向鶴蓀一溜。曾美雲道:“老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倩雲將嘴對鶴蓀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嗎?我們朋友太親熱瞭,與你友誼有礙罷?”曾美雲道:“你這話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認是你的朋友,又說恐礙瞭我的友誼,分明大傢都是朋友瞭。朋友和朋友親熱,與別個朋友有什麼相幹?二爺又怎能夠是我的呢?”

李倩雲道:“雖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個厚薄呀。”曾美雲道:“我和二爺很熟,這是我承認的,但是你和二爺熟的程度,也不會在我以下。我就是聽到別人說,關於和二爺交朋友,你我發生瞭誤會。我想,這是哪裡的話?誰也不能隻交一個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請客,非把你請到不可,表示我們沒有什麼成見。”李倩雲笑道:“惟其是這樣,所以你一請,我今天就來,我要有成見,今天我也是不會到的瞭。”

鶴蓀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說瞭,所有你們的苦衷,我都完全諒解。”李倩雲將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著掌心,啪的一下響。在這響的中間,眼睛斜望著鶴蓀道:“反正你不吃虧,你有什麼不諒解的呢?”鶴蓀伸著手,將她的大腿拍瞭幾下,笑道:“瞧你這淘氣的樣子。”曾美雲笑道:“你們倆在這裡蘑菇罷。”說畢,她就起身入室去瞭。鶴蓀和倩雲,都以為她果真有事,這也就不跟著去問。過瞭一會兒,她走瞭出來,卻是煥然一新,原來她也照著李倩雲的裝束,換瞭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來。鶴蓀本想說兩句俏皮話,轉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