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這時,院子裡一陣喧嘩,劉寶善、朱逸士、趙孟元三個人一同進來瞭。鶴蓀劈頭一句便道:“老劉,你今天有一件事失於檢點。”劉寶善聽說,站著發愣,臉色就是一變。鶴蓀道:“老七的少奶奶今天生日,你怎麼也不去敷衍一陣?”劉寶善笑道:“我的二爺,你說話太過甚其詞,真嚇瞭我一跳。”說完這一句話,才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朱逸士笑道:“二爺,你有所不知,人傢成瞭驚弓之鳥瞭。還架得住你說‘失於檢點’這一句話嗎?”鶴蓀笑道:“你們一說笑話,就不管輕重,真把劉二爺看得那樣不值錢,為瞭上次那點小事,就惶恐到這樣子?”劉寶善將肩膀抬瞭一抬笑道:“二哥,你別把高帽子給我戴,我到現在為止,心裡可真是有點不安呢。今天七少奶奶壽辰,我並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就怕碰到瞭總理,問起我的話來,我沒有話去回答。衙門裡的事,現在我托瞭有病請著假,真得請你們哥兒幾位,給我打個圓場才好。”
鶴蓀見曾李二小姐在一邊含著微笑,自己很不願朋友失面子,便道:“你在哪裡喝瞭酒?說些無倫次的話。”朱逸士、趙孟元也很知鶴蓀的用意,連忙將別的言語,把這話扯開。朱逸士就問曾美雲道:“還有些什麼客沒到?我給你用電話催一催。”曾美雲笑道:“你這話有點自負交際廣闊,凡是我的朋友,他們的電話,你都全知道,這還瞭得?不過這裡頭有兩個人你或者認識,就是王金玉和花玉仙。”朱逸士笑道:“瞭不得!這兩位和他們哥兒們的關系,你也知道嗎?你說我的交際廣闊,這樣看起來,實在還是你的交際廣闊,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會多哩。花玉仙的電話……”隻這一句未完,院子裡有人接著答道:“是六八九九。”說這話的,正是花玉仙的嗓音,已是一路笑著進來瞭。
王金玉、花玉仙兩個人,牽著手笑嘻嘻的走瞭進來。鶴蓀道:“今天晚上怎麼回事?提到誰,誰就來瞭。”花玉仙道:“倒有個人想來,你偏不提一提。”鶴蓀便問是誰,花玉仙道:“我們來的時候,黃四如在我那裡,她很想來。可是她不認識曾小姐,不好意思來。”曾美雲道:“那要什麼緊?隻管來就是瞭。朋友還怕多嗎?花老板,就請你打個電話,替我請一請。”鶴蓀道:“那不大好罷?她是王二哥的人,隻有她沒有王二哥,王二哥年紀輕,醋勁兒大,會惹是非的。”王金玉道:“他們倆感情有那末好,那就不錯瞭。四如倒真有點癡心,可是王二爺真看得淡極瞭,總不大理會她。”曾美雲道:“哪個王二爺?不就是金三爺的令親嗎?我也認識的,那就把他也請上罷。”鶴蓀道:“你請多少客,還能夠添座?”曾美雲道:“除現在幾位之外,就是李瘦鶴和烏老二,原是預備臨時加上兩位的。”劉寶善聽說,便去打電話催請。
花玉仙傢到這裡不遠,首先一個便是黃四如到瞭。她一進來,就請花玉仙給她介紹兩位小姐,曾美雲見她異常的活潑,就拉著她的手笑道:“我為瞭黃老板要來,把王二爺也請瞭,你想我這主人翁想得周到不周到?”黃四如笑道:“曾小姐,你別聽人傢的謠言,王二爺和我,也不過是一個極平常的朋友,他來不來,與我是沒有關系的。”鶴蓀笑道:“你這人,看去好像調皮,其實是過分的老實,我聽說你對王二爺感情不錯,可是王二爺對你很寡情。既是這樣,你應該造一個空氣才好,為什麼反說你和王二爺沒有什麼關系,這樣一來,他是樂得推個幹凈瞭。老劉,我們可以做點好事,小王來瞭,我們給她拉攏拉攏。”劉寶善笑道:“這個我是拿手,隻要黃老板願意的話……”說著,望瞭黃四如。黃四如道:“劉二爺,你別瞧我,我總是樂意的。拉人交朋友,總是好心眼兒。”李倩雲聽瞭,向她點瞭點頭,笑道:“你說話很痛快,我就歡喜這樣的人。”黃四如看到李倩雲那樣子,似乎是個闊小姐,便借瞭這個機會,和她坐在一處談話。一會子工夫,李瘦鶴來瞭,王幼春也來瞭,隻有烏二小姐一個人瞭。
曾美雲分付聽差不用等,在別一間小客廳子裡開瞭席,請大傢入座。劉寶善早預備席的次序,四周放瞭來賓的姓字片,將王黃二人安在鄰席,王幼春不知道黃四如在這裡,進來之後也沒法子躲,就敷衍瞭幾句。黃四如也很自量,隻和李倩雲說話。王幼春見李倩雲渾身都露著曲線美,臉上淡淡的胭脂,襯著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著看人,好像有點近視似的,越發的增瞭幾分媚態。她又不時的微笑,露出一嘴齊整的白牙來。王幼春隻聞其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覺多看她幾眼。他隻知道李倩雲小姐和金傢兄弟們有交情,卻不知黃四如卻也和她好。現在看出來瞭,要想認識認識她,少不得還要走著黃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會黃四如的心思,又活動一點。
這時入席見自己的位子和黃四如的位子相連,待要不願意,很顯然得罪她。得罪瞭她,怎能借著她和李倩雲去親近?因此隻裝著模糊,大傢按照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瞭名字入席。黃四如坐下,拿起王幼春的杯筷,就用碟子底的紙片來擦。王幼春笑道:“你還和我來這一手?”黃四如笑著輕輕的道:“怎麼樣?巴結不上嗎?”王幼春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就說得我這人那樣不懂事?我是說我們不應該客氣。”黃四如道:“既不應該客氣,你就讓我動手得瞭,又說什麼呢?”於是王幼春也就隻好一笑瞭之。他二人說話,聲音是非常的細微,在座的人,有聽見的,少不得向著他們笑。
李倩雲道:“大傢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處,客氣一點,擦擦杯筷,這也不算什麼?”因看見右手李瘦鶴的杯筷,還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給你擦擦罷。”說著,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瞭起來擦。李瘦鶴隻呵呵兩聲,連忙站瞭起來,一面用雙手接瞭過來道:“真不敢當!真不敢當!”口裡說著,眼睛又望瞭鶴蓀。劉寶善在對面看見,笑道:“這樣一來,我倒明白瞭一個典故,曉得書上說的受寵若驚,是一句什麼意思瞭。你瞧我們這李四爺。”李瘦鶴笑道:“你不是心裡覺著難受嗎?這一會子,你的嘴又出來瞭。”劉寶善道:“不錯,我心裡是很難受。可是我這會子難受,也應該休息一會兒,若是老這樣難受下去,你猜我不會急死嗎?”李瘦鶴笑道:“你這話我倒贊成,中國真正的過渡時代,總算咱們趕上瞭。在這隻破船裡遇著這樣的大風大浪,咱們都是不知命在何時?幹嗎不樂上一樂?”
李倩雲已是把杯筷擦幹凈瞭,聽他這樣說,就伸手拍瞭他的脊梁道:“你這話很通,我非常的贊成。”王幼春見李倩雲是這樣的開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鶴那個地方,就是不要什麼介紹,也未嘗不可以和她玩起來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這樣容易攀交情的,我就硬坐到那邊去。他心裡是這樣想著,眼睛少不得多看瞭李倩雲幾眼。李倩雲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銳利些。她便望著王幼春抿嘴一笑。這個時候,聽差斟過瞭一遍酒,大傢動著筷子吃菜。王幼春見李倩雲笑他,他就不住的夾瞭幾筷子咀嚼著,想把這一陣微笑敷衍過去。李倩雲笑道:“二爺這人有點不老實,既然是看人傢,就大大方方的看得瞭,幹嗎又要躲起來不好意思呢?”這一說不打緊,王幼春承認看人傢是不好,不承認看人傢也是不好,紅著臉隻管笑著說:“沒有這話,沒有這話。”心裡可就想著,這位小姐浪漫的聲名,我是聽到說過的,可不知道她是這樣敞開來說。
趙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話批評你,你可別見怪。”李倩雲一偏頭道:“說呀!你能說,我就能聽,我不知道什麼叫著見怪?”趙孟元道:“那我就說瞭。你這人開通,我是承認的。可是兩性之間,多少要含一點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覺得有趣。若是像你這一樣,遇事都公開,大煞風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賞鑒你的美。據你剛才那種表示,雖不能說是你歡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絕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絕,口裡就別言語,或者給一點暗示也可以,那末,王老二對於你這份感情那就不必提瞭,至少他把你心事當啞謎猜,夠他猜一宿的瞭。你這一說,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還要誤會你故意揭他的短處,把他羨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減除一半。你把一個剛要成交的好朋友,兜頭澆瞭一盆涼水瞭。”李倩雲且不答復趙孟元,卻笑問王幼春道:“老趙的話對嗎?你真怪我嗎?”王幼春怎樣好說怪她,連說:“不不。”李倩雲笑道:“我不敢說我長得美,可是哪一個女子,也樂意人傢說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燙頭發,穿高跟鞋為著什麼?為著自己照鏡子給自己看嗎?所以我並不反對人傢看我的。”
在桌上的男賓,除瞭王幼春而外,都鼓起掌來。趙孟元就向她伸瞭一個大拇指,笑道:“你這種議論,總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說的話,你都說出來瞭。”李倩雲笑道:“你別瞧我歡喜鬧著玩,可是交朋友又是一件事。誰要願意和我交朋友,我嘴裡不說出來,心裡未嘗不明白。譬如王二爺他今天一見著我,就有和我交朋友的意思,不過初次見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實社交公開年頭兒,那沒有關系,愛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去。至於那個人願意不願意和你交朋友,那又是一個問題,就別管瞭。”李瘦鶴道:“這樣說,你願不願和王二爺交朋友?”李倩雲道:“在座的人,誰要和女人交朋友,都有這意思,就算是發生瞭戀愛。這一點,我不便直說。”趙孟元拿瞭手上的筷子,輕輕在桌子上一敲笑道:“得!我們索性敞開來說。我問你,你和鶴蓀交情是不錯的瞭,究竟是朋友,是愛人呢?”
李倩雲倒不料他會問出這一句話來,不直說瞭,他們一定要批評自己還是不能硬到底。果然直說瞭,又怕會對不住曾美雲。先望著鶴蓀笑瞭一笑,然後右手用筷子夾瞭幾絲菜,在嘴裡咀嚼著,左手端起酒杯子來,咕嘟喝瞭一口酒。笑著用筷子指著鶴蓀道:“我和他的事,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曾美雲一看他們這樣的玩笑,不免有點不高興,可是礙著面子,又不便說什麼,隻得望瞭大傢傻笑。鶴蓀因為李倩雲說的話,也是太露骨一點,便笑道:“傻孩子,你喝醉瞭酒瞭嗎?”李倩雲笑道:“你別怪我,我是騎虎莫下。你想,我拿人傢打沖鋒,已經說在前面瞭,到瞭我自己,我就不說,那還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其實我們也不過深進一層的朋友,談到愛人,你當著大眾,是不肯承認的。就是我在這席上面,也不敢硬說出來我和你有什麼關系。”曾美雲道:“老五,你今天的酒,果然是喝多瞭,他們都拿你開心,你上瞭人傢的當,還不知道嗎?”
李倩雲見鶴蓀和曾美雲都有點不樂意的樣子,心想,若繼續的向下說,一定會鬧得不歡而散,不如就借瞭這個機會轉圜,因笑道:“可不是嗎?他們都拿我開心的,我不說瞭。”回轉頭來,就向李瘦鶴笑道:“老李,你怕嚷不怕嚷?若是不怕,我們來豁上幾拳,你看好不好?”李瘦鶴也是醉心於李老五的,他特別的見邀,豈有不從之理?馬上點頭笑道:“來來來!”說著話時,左手卷著右手袖口,左手已是伸出拳頭來瞭。馬上七巧八馬,總算把剛才的話鋒遮掩過去瞭。
但是一開瞭端,大傢豁起拳來,就鬧瞭個不休。曾美雲看瞭李倩雲風頭出足瞭,卻提議道:“老五的酒量很好,拳也很好,能打一個通關嗎?”李倩雲道:“你想灌醉我的酒嗎?”曾美雲道:“並不是我要灌醉你的酒,不過我看你這樣興高采烈,給你湊一湊趣,你若沒有那個膽量,你就不必嘗試瞭,好在你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給人傢一冤就冤上瞭。你說我是冤你,就算是冤你,我也不去否認。”李倩雲笑道:“得!我就打一個通關。”於是左手將右手的光胳膊擦瞭一擦,就向李瘦鶴笑道:“來來來!這該先輪著你瞭。”李倩雲究竟是個女子,對於這種武劇化的猜拳,絕不也像男子那樣有經驗,因之打到一半,就退回來。她又不服這口氣,非打通不可,隻管向下打瞭去。這樣一來,酒就喝得可以瞭。隻有半餐酒席的工夫,李倩雲兩臉喝得通紅,隻管笑哈哈的高聲說話。隻看耳朵根上戴的兩根耳墜子,隻管搖擺不定,已經醉得可以瞭。
鶴蓀看瞭有些不過意,就對她笑道:“你還鬧什麼?人傢糊弄你,你不知道呢。我看有好幾拳,都是你贏瞭,人傢手快,手指頭一伸一縮,就混過去瞭。你的拳實在好,人傢不和你正正經經的豁,也是枉然。”說著,向李瘦鶴丟瞭一個眼色。李瘦鶴一見會意,便笑道:“老五,他們大傢都不忠厚,你不要來罷?”李倩雲道:“是真的嗎?”說著話,鼓瞭嘴,咕嘟咕嘟的呼出兩口氣,因見旁邊茶幾上放有兩碟水果,便起身拿瞭一個大梨,站在當地咬。恰好王幼春也起來拿煙卷,李倩雲就笑問他道:“你看我醉不醉?”王幼春笑道:“醉不醉?問你自己,我怎樣知道呢?”李倩雲笑道:“也許我喝得多一點瞭,臉上都發燒瞭,你摸摸我的臉。”
王幼春當瞭許多人,已經覺得不便伸手摸人傢的臉,況且李倩雲又說瞭在先,自己是偷看人傢的,更不好摸人傢,隻得向她笑瞭一笑。李倩雲見他不好意思摸,就拿著他的手,用臉向前一伸,一直伸到王幼春懷裡,踮起腳來,臉在王幼春臉上一貼,斜著眼睛問道:“你看發燒瞭不是?”王幼春真不料她有這種直率,嚇得向後一退。李倩雲將嘴一撇道;“你瞧,他還害臊!”鶴蓀皺瞭皺眉道:“她真是醉瞭,讓她躺下罷。”於是站起身來,兩手挽著她,向隔壁屋子裡一張長椅上躺下,她倒是睡下瞭,鶴蓀待要走時,她一把將鶴蓀拉住,笑道:“你別走,咱們談談。”鶴蓀坐在長椅的尾端,笑道:“你今天也鬧得夠瞧瞭,還打算鬧嗎?”
說到這裡,那面散瞭席,大傢一窩蜂似的,擁到這邊屋子來。劉寶善笑道:“飯是吃過瞭,我們找一點什麼娛樂事情?”李瘦鶴道:“打牌打牌。”劉寶善道:“我們有這些個人,一桌牌,如何容納得下?”李瘦鶴道:“打撲克,推牌九,都成。”劉寶善道:“娛樂的事情也多,為什麼一定要賭錢?讓曾小姐開瞭話匣子,我們跳舞罷。”黃四如一見李倩雲和王幼春鬧得那樣熱鬧,心裡十二分不高興,可沒有法子勸止一句,隻是臉上微笑,心中生悶氣。這時劉寶善提到跳舞,她不覺從人叢中跳瞭起來,拉著劉寶善的手道:“這個我倒贊成,我早就想學跳舞,總是沒有機會。今天有這些個教員,我應該學一學瞭。”王金玉道:“我也是個外行,我也學一學,哪個教我呢?”
劉寶善用手指著鼻子尖,笑道:“我來教你,怎麼樣呢?”王金玉笑道:“胡說!”劉寶善道:“你才胡說呢?跳舞這件事,總是男女配對的,你就不讓爺們教,你將來學會瞭,難道不和爺們在一處跳嗎?你要是不樂意挨著爺們,幹脆,你就別學跳舞。”王金玉道:“我也不想和別人跳,我隻學會瞭就得瞭。”劉寶善道:“那更是廢話!不想和人傢跳,學會瞭有什麼意思?”曾美雲道:“不要鬧,你先讓她看看,隨後她就明白瞭。”於是指揮著仆役們,將屋子中間桌椅搬開。話匣子也就放在這屋子裡的,立刻開瞭機器,就唱瞭起來。
隻在這時,烏二小姐嚷瞭進來,連說:“來遲瞭,來遲瞭。”鶴蓀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呢?可真不早哇。”烏二小姐還不曾答復這問題,趙孟元迎著上前,將她一摟,笑道:“咱們一對兒罷。”說著,先就跳舞起來,其餘曾美雲和鶴蓀一對,劉寶善和花玉仙一對,王幼春和李倩雲一對。王幼春不曾想到和李倩雲一對跳舞的,隻因站在沙發椅的頭邊,李倩雲一聽到跳舞音樂,馬上站立起來,他看見王幼春站著發愣,笑道:“來呀。”面對王幼春而立,兩手就是一伸。王幼春到瞭這時,就也莫名其妙的和她環抱起來。環抱之後,這才覺得有言語不可形容的愉快。王金玉和黃四如站在一邊,都隻是含著微笑。
曾美雲這個話匣子,是用電氣的,放下一張片子,開瞭電門,機器自己會翻面,會換片,所以他們開始跳舞之後,音樂老沒有完,他們也就不打算休息。還是曾美雲轉到話匣子邊,將電門一關,然後大傢才休息。劉寶善走過來問黃四如道:“你看,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值得你那樣大驚小怪。”黃四如看他們態度如常,也就隻對他們微笑點點頭。劉寶善道:“你若願意來的話,我就叫王二爺來教你。”李倩雲道:“王二爺的步法很好,讓他教你罷。”王幼春見人傢當面介紹瞭,自然是推辭不得,也就隻是向著大傢微笑。
又休息瞭一會兒,話匣子開瞭起來,便二次跳舞。黃四如雖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看著有人為之在先瞭,也就不十分害臊。王幼春道:“你一點都不懂嗎?”黃四如抿著嘴唇,點瞭點頭。王幼春笑道:“你這個蘑菇,我告訴你一個死訣竅,你既是不會跳,你就什麼也不用管,隻管身子跟我轉,腳步跟我移。”黃四如笑著,點瞭點頭。於是王幼春將她環抱著,混在人群中跳。黃四如剛才在一邊,仔細看瞭那末久,已經有些心得,現在王幼春又教她不要做主,隻管跟瞭跑,當然還不至於十分大錯。王幼春原是不大歡喜黃四如的,這個時候手環抱著她的腰,她的手在肩上半搭過來,肌膚上的觸覺,有兩個消息告訴心靈,便是異樣的柔軟與溫暖,加上一陣陣的粉香,盡管向人鼻子裡送來,人是感情動物,總不能無動於衷。
因之經過一回跳舞之後,王幼春也就和黃四如坐在一張沙發上同喝茶。笑問道:“你覺得有趣沒有趣?”黃四如道:“當然是有趣,若是沒有趣,哪有許多人學跳舞呢?”王幼春道:“你吃力不吃力?”說著,伸瞭手摸黃四如的胳膊,覺得有些汗津津的。黃四如因輕輕的用腳碰著他的腿道:“這一會子你不討厭我瞭嗎?”王幼春覺得她這話怪可憐的,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因道:“你這話可得說清楚,我什麼時候又討厭你瞭?”黃四如是明明有話可答的,她想著是不答復出來的好,便笑道:“隻要這樣就好哇!我還不樂意嗎?”說時,握瞭王幼春的手,望瞭他一眼,輕輕的道:“明天到我傢裡去玩,好不好?”王幼春笑著,點瞭點頭。
黃四如拉住他的手,將身子扭瞭兩扭,哼著道:“我不!你要說明你究竟去不去?我不!你非說明不可。”王幼春笑道:“去是去的,不知道是預備什麼送你?”黃四如正色道:“那樣你就是多心瞭。難道說我要你到我傢裡去,我是敲你竹杠嗎?”王幼春道:“不是那樣說。因為我初次到你府上去,就這樣人事一點沒有,似乎不大好看似的。”黃四如道:“你真老媽媽經瞭,怎麼還要帶東西,才好到人傢傢裡去呢?若是二爺要一點面子的話,給我們老媽子三塊五塊的,那就很好瞭。隻要交情好,還在乎東西嗎?喲!這話我可說得太親熱一點。”說著,掏瞭手絹掩住嘴笑。
王幼春喝的酒,這時慢慢的有點發作瞭,精神興奮起來,不覺得有什麼倦容,就隻管和黃四如談話。偶然感到口渴瞭,站起來要倒一杯茶喝。四周一看,這屋子裡隻剩電光燦爛,那些坐客,全不知道哪裡去瞭。因笑道:“我聽說他們要到前面打牌去,也沒有留神,怎麼就去瞭?”黃四如將右手中間三指捏著,將大拇指小指伸出來,大拇指放在嘴上一比道:“是這個罷?”王幼春道:“不能罷?他們都沒有癮的,除非借此鬧著玩兩口。我瞧瞧去。”於是悄悄的掀開左邊的帷幔,隻見裡面點瞭兩盞綠電燈,並不見人。
由這屋拐過去,便是曾美雲的內室瞭。走進去,聽到隱隱有笑聲,好像是曾美雲說把客送到這裡再說罷。王幼春便退出來瞭,右邊是剛吃酒的地方,拐過去是東廂房。果然有鴉片氣味,卻是劉寶善橫在一張小銅床上吸煙,王金玉陪著。王幼春道:“一會子工夫,人都哪裡去瞭?”劉寶善道:“他們說是打撲克去瞭,大概在前院罷。他們的意思,是怕吵瞭主人翁。”王幼春走回來,叫著黃四如道:“小黃,他們打撲克去瞭,我們也去加入。”黃四如卻沒有答應,縮瞭腳,側著身子睡在沙發上。王幼春道:“別睡著呀,仔細受瞭凍。”黃四如伸瞭一個懶腰,朦朧著兩眼,慢慢的道:“好二爺,什麼時候瞭?我真倦,你有車子嗎?請你送我回傢去。”說畢,又閉上眼睡瞭。王幼春推瞭她幾推,她還是睡著。沒有法子,一個人隻好坐著陪瞭她。
靜靜悄悄的,過瞭一會子。黃四如坐起來,手撫著鬢發道:“呀!電燈滅多久瞭?窗子上怎麼是白的?天亮瞭罷?”王幼春將窗紗揭開,隔玻璃向外張望,因笑道:“可不是天亮瞭嗎?春天的夜裡,何以這麼短?混瞭一下子,天就亮瞭!”黃四如笑道:“現在,你該送我回傢瞭罷?還有什麼可說的?”王幼春道:“這個時候天剛亮,誰開門?索性等一會子罷。”黃四如笑道:“真是糟心,回又回去不得,睡又沒有地方睡。”王幼春道:“你在那沙發上躺著罷,我到別的地方,找個地方打個盹兒。”黃四如果然在沙發上睡瞭,王幼春卻轉到燒鴉片那間屋子裡去。
隻見煙盤子依然放在床中間,劉寶善卻和王金玉隔著燈盤子睡瞭。再轉到前面,隻見那小客廳裡,桌子斜擺著,上面鋪瞭厚絨墊,散放瞭一桌的撲克牌和紅綠籌碼子,還有一張五元的鈔票。王幼春自言自語的道:“這也不知是誰的錢太多瞭?”撿瞭起來,向褲子袋裡一塞。屋子裡並沒有人,李倩雲、李瘦鶴、烏二小姐,都不知道到哪裡去瞭?這時候也不便去叫聽差的,還是回到上房,就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下,把兩隻腳抬起來,放在別張沙發上,這也可以算是躺下,就睡下瞭。
及至醒來,已是十二點鐘瞭,有人搖著他的肩膀道:“你這樣睡著,不受累嗎?”抬頭一看,卻是鶴蓀。王幼春將兩隻腳慢慢的放下來,用手捶著腿道:“真酸真酸。”鶴蓀道:“既然酸,為什麼還睡得很香哩?”王幼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晌實在鬧得太厲害,倦極瞭,所以坐下來就睡著瞭。”曾美雲也在身後站著瞭,笑著,向王幼春道:“這樣鬧,可是可一而不可再呀。”王幼春笑道:“要鬧也是大傢鬧,不是我一個人呀。”王金玉搭著花玉仙的肩膀,走進瞭屋來,笑著對黃四如道:“小黃,睡夠瞭沒有?我們該走瞭。”黃四如在裡面屋子裡,理著頭發,和曾美雲深深的道瞭一聲謝,然後走瞭。
其餘男客女客,也各有事,各自告辭。惟有鶴蓀本人,曾美雲要留著吃瞭午飯再走。鶴蓀因鬧瞭一夜,總還沒有睡得好,在這裡能休息一會兒,也是好的,因此就表示可以吃午飯。又是兩點鐘才開出來,吃過瞭午飯,天就快黃昏的時候瞭。鶴蓀想起有幾件事,要辦一辦,又到別處混瞭一混,並沒有回傢。到瞭晚上八點鐘,電話約瞭曾美雲在中外飯店吃飯,帶看跳舞,算是對於昨晚的宴會小小回席。
到瞭九點鐘的時候,隻見飯店裡的西崽,引著金榮一直到舞廳裡來。鶴蓀見金榮的顏色有些不對,連忙在跳舞場出來,將金榮拉到一邊,輕輕的問道:“傢裡有什麼事嗎?是二少奶奶找我嗎?”金榮滿面愁容的道:“不是的,總理喝醉瞭酒,身體有些不舒服。恰好幾位少爺都不在傢,我們這個忙,不用說,到處找人。”鶴蓀道:“喝醉瞭酒,也不妨事,你們大驚小怪的做什麼?”金榮道:“不是光喝醉瞭,而且摔瞭一跤,人……是不大好,找瞭好幾個大夫在傢裡瞧。二爺,你趕快回傢去罷,現在傢裡是亂極瞭。”鶴蓀聽瞭這話,心裡也撲通一跳,連問:“怎樣瞭?”一面說話,一面就向外走,連儲衣室的帽子,都忘瞭去拿,走出飯店門,才想起沒有坐車來。看看門口停的汽車號碼,倒有好幾輛是熟朋友的汽車,將裡面睡的汽車夫叫醒,說明借車一用,也不讓人傢通知主人,坐上去就逼著他開車。
到瞭傢門口,已經停瞭七八輛車在那裡,還有一兩輛車上畫瞭紅十字。鶴蓀一跳下車,進瞭大門,遇到一個聽差,便問總理怎麼樣瞭?聽差說:“已經好些。”鶴蓀一顆亂蹦的心,才定瞭一定。往日門房裡面,那些聽差們總是紛紛議論不休,這時卻靜悄悄的一點聲息沒有。鶴蓀一直向上房裡走,走到金銓臥室那院子裡,隻見唧唧喳喳,屋子裡有些人說話,同時也有一股藥氣味,送到人鼻子裡。鳳舉背瞭兩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盡管低瞭頭,沒有看到人來瞭似的。燕西卻從屋子裡跑出來,卻又跑進去。隔瞭玻璃窗子,隻見裡面人影搖搖,似乎有好些人都擠在屋子裡。
鶴蓀走到鳳舉面前,鳳舉一抬頭,皺瞭眉道:“你在哪裡來?”鶴蓀道:“我因為衙門裡有幾件公事辦晚瞭,出得衙門來,偏偏又遇到幾個同事的拉瞭去吃小館子,所以遲到這個時候回來。父親究竟是什麼病?”鳳舉道:“我也是有幾個應酬,傢裡用電話把我找回來的。好端端的,誰料到會出這樣一件事呢?”鶴蓀才知這老大也犯瞭自己一樣的毛病,是並不知道父親如何得病的。隻得悶在肚裡,慢吞吞的走進金銓臥室裡去。
原來金銓最近有幾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特約瞭幾個親信的總長,和銀行界幾個人在傢裡晚宴。本請的是七點鐘,因為他的位分高,做官的人也不敢擺他的官派,到瞭六點半鐘,客就來齊瞭。金銓先就發起道:“今天客都齊瞭,總算賞光。時間很早,我們這就入席。吃完飯之後,我們找一點餘興,好不好?”大傢都說好,陪總理打四圈。金銓笑道:“不打就不打,四圈我是不過癮,至少是十六圈。”說畢,哈哈大笑,聽差們一聽要賭錢,為瞭多一牌多一分頭子的關系,馬上就開席,格外陪襯得莊重起來。賓主入席之後,首席坐的是五國銀行的華經理江洋,他是一個大個兒,酒量最好。二席坐的是美洲鐵路公司駐華代表韓堅,也是個酒壇子。金銓旁邊坐的財政趙總長,便笑道:“今天有兩位海量的佳賓,總理一定預備瞭好酒。”金銓笑道:“好不見得好,但也難得的。”於是叫拿酒來。
大傢聽說有酒,不管嘗未嘗,就都贊瞭一聲好。金銓笑道:“諸位且不要先說好,究竟好不好?我還沒有一點把握。”便回頭問聽差道:“酒取來瞭沒有?”聽差說:“取來瞭。”金銓將手摸瞭一摸胡子笑道:“當面開封罷。縱然味不好,也讓大傢知道我絕不是冤人。”說著,於是三四個聽差,七手八腳的扛瞭一壇酒來。那壇子用泥封瞭口,看那泥色,轉著黑色,果然不是兩三年的東西瞭。金銓道:“不瞞諸位說,我是不喝酒,要喝呢,就是陳紹。我傢裡也有個地窖子,裡面總放著幾壇酒。這壇是年遠的瞭,已有十二年,用句爛熟的話來贊它,可以說是爐火純青。”在座的人,就像都已嘗瞭酒一般,又同贊瞭一聲好。聽差們一會兒工夫,將泥封揭開,再揭去封口的佈片,有酒漏子,先打上兩壺。滿桌一斟,不約而同的,各人都先呷瞭一口,呷瞭的,誰也不肯說是不好。
金銓也很高興,分付滿席換大杯子,斟上一遍,又是一遍,八個人約摸也就喝瞭五六斤酒。金銓已發起有酒不可無拳,於是全席豁起拳來。直到酒席告終,也就直鬧兩個鐘頭瞭。金銓滿面通紅,酒氣已完全上湧,大傢由酒席上退到旁邊屋子裡來休息的時候,金銓身子晃蕩晃蕩,卻有點走不穩,笑道:“究竟陳酒力量不錯,我竟是醉……”一個“瞭”字不曾說完,人就向旁邊一歪。恰好身邊有兩個聽差,看到金銓身子一歪,連忙搶上前一步,將他扶住。然而隻這一歪身子之間,他就站立不住,眼睛望瞭旁邊椅子,口裡羅兒羅兒說瞭兩聲,手扶瞭椅子靠,面無人色的竟倒瞭下去。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嚇倒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