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不惜鋪張慎終成大典 慢雲長厚殉節見真情

金銓一去世,在屋子裡的人,大傢隻有哭的份兒,一切都忘瞭。翠姨走近前,靠瞭墻,手上拿瞭手帕,掩著臉,也哭得淚珠雨下。聽差們丫頭老媽子因屋子裡站不下,都在房門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鳳舉哭瞭一陣,因對金太太道:“媽,現在我們要停一停哭瞭,這喪事,要怎樣的辦呢?”金太太哭著將手兩邊一撒道:“怎麼辦呢?怎麼完全,就怎樣辦罷。”鳳舉正待回話,金銓的兩個私人機要秘書韓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聽差來請大爺說話。

鳳舉將袖子擦著眼淚走瞭出來,兩個秘書勸瞭一頓,然後韓秘書道:“現在大爺要止一止哀,裡裡外外,有許多事要你直起肩膀來負責任瞭。第一,是國傢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個名義,趕快通知院裡,總理已經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義寫一封呈子到府裡去報喪,這樣院裡就好辦公事。總理在政治上的責任很大,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與外省的疆吏和國外的使領,很多有關系的,是否要馬上拍電去通知,應當考量一下。”

鳳舉聽瞭這話,躊躇瞭一會兒道:“這種事情,我不但沒有辦過,而且沒有看人辦過,我哪裡拿得什麼辦法出來?就請你二位和我辦一辦罷。”韓秘書聽瞭,幾乎要笑出來,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這樣重大的血喪,豈可當面笑人?於是臉色沉瞭一沉道:“大爺,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們豈能代辦?對於府院兩處通知一層,那是必不可少的,這倒無所謂。至於對京外通電一層,這是不是影響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說,當然是願意暫時不把消息傳出去。可是在府上親友方面,私誼上有該知道的,若是不給他們知道,也許他們見怪。大爺總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動的,是否要和他們聯絡,這就在大爺自己計劃瞭。”鳳舉聽瞭這話,心裡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這樣,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讓我去和傢母商量商量看。”兩個秘書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太太出來,大傢商量一下也好。”鳳舉於是轉身進房,將金太太請到外面屋子裡來,把話告訴瞭她。

金太太坐下,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心裡計劃這件事,因道:“對外的電報,那還從緩拍出去罷。你們將來的出身,總還少不瞭要府裡提拔,就是內閣一部分閣員,也都是和你父親合作的人,在他們還沒定出什麼法子以前,回頭疆吏就來瞭兩個電報,讓他們更難應付,那不是我們的過錯嗎?”鳳舉道:“我也是這樣想啊!那末,媽就不必出去見他們,我叫他們辦通知府院兩方的事情就是瞭。”金太太道:“這一說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瞭,是親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個電話。你們兄弟居喪,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過問瞭,我把裡面的事都交給守華辦,外面的事我想劉二爺最好。”鳳舉道:“不過他有瞭上次那案子以後,有些人他不願見,我想還是找朱逸士好一點。”金太太道:“關於這一層,我也沒有什麼成見,隻要他周旋得過來就是瞭。”於是鳳舉走至外面,回復兩個秘書的話。

這時,已是十點多鐘瞭,劉寶善、朱逸士、趙孟元、劉蔚然都得瞭消息,先後趕到金府來。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許多女眷在那裡,他們不便上前,隻在內客廳裡坐著。現在鳳舉抽出身子來辦事,聽差就去告訴他,說是劉二爺都來瞭。鳳舉聽說,走到內客廳裡,他們看到,一齊迎上前道:“這件事我們真出於意料以外呀。”鳳舉垂著淚道:“這樣一來,我一傢全完瞭,老人傢在這個時候,實在丟下不得呀。”說著,兩手一撒,向沙發上一躺,頭枕著椅子靠,倒搖頭不已。劉寶善道:“大爺,你是長子,一切未瞭的事,你都得扛起雙肩來辦,你可不能過於傷心。”鳳舉擦著淚,站瞭起來,一手握著劉寶善的手,一手握著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幫我一個忙。”因把剛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話說瞭。

朱逸士道:“照情理說,我們是義不容辭的,不過這件事,我怕有點不能勝任罷。”趙孟元道:“現在鳳舉兄遭瞭這種大不幸,我們並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既是鳳舉兄把這事重托你,你就隻好勉為其難。”鳳舉道:“還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煩,就請你也幫我一點忙罷。”趙孟元偏著頭想瞭一想,因道:“這裡沒外人,我倒要打聽一件事,關於喪費的支出,以及喪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沒有?”鳳舉道:“沒有托人,我想這事,由守華大概計劃一下子,交賬房去辦,反正盡量的鋪張就是瞭。”趙孟元聽瞭這話,且不答應,望著劉寶善。

劉寶善微微擺瞭一擺頭。鳳舉道:“怎麼樣?不妥嗎?”劉寶善道:“令親劉先生,人是極精明,然而他在外國多年,哪知道北京社會上的情形。你說諸事緊縮一點也罷瞭,你現在籠統一句話,放開手去辦,這不是讓……”說到這裡,走近一步,低聲道:“這分明是開一條賬房寫謊賬的大路。經理喪事的人,趁著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時候,最好落錢,何況你們又是放開手辦呢?”說到這裡,鵬振鶴蓀兄弟都出來瞭。接上和金傢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經得瞭消息,也紛紛的前來探候。於是推瞭朱逸士、劉寶善二人在前面客廳裡招待。鳳舉和一些至好的親友,就在內客廳會議一切。一面分付賬房柴先生、庶務賈先生,合開一分喪費單子來。

賈柴二位,在賬房裡,又商議瞭一陣,將單子呈上。趙孟元和他兄弟們圍在桌上看。隻見寫道:

壽材一具,三千八百元

壽衣等項五百元

珍寶不計

白棚約一千五百元

添置燈燭五百元

酒席三千元

杠房一千元

隻看到這裡,趙孟元一看單子後面,千元上下的,還不計有多少。因將單子一按道:“大致還差不離。隻是我有一個疑問,這壽材一樣東西,原是無定格的,開三千不為少,開五千不為多,何以開出一個零頭三千八百元?”他手按瞭單子,回過頭去,望瞭柴賈二位先生的面孔。

賈先生笑道:“這事不是趙五爺問,我們也得先說明呢。剛才我和幾傢大桅廠子裡通瞭電話,問他們有好貨沒有?我可沒有敢說是宅裡的電話,他們要知道是總理去世瞭,他準能說有一萬塊錢的貨,反正他拿一千的貨來抵數,我們又哪裡知道。所以我隻說是個大宅門裡有喪事,要打聽價錢而已。問到一傢,有一副沉香木的,還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說四千塊錢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塊錢,總可以退讓,所以開瞭三千八百塊錢。不過這也沒有一定,我們還可以設法去找好的。”

趙孟元聽他說畢,點瞭點頭道:“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這單子上漏著沒開的還多,請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議一下子,我們再在這裡計議。”柴賈二人聽瞭如此說,自出去瞭。鳳舉連忙問道:“怎麼樣?這裡面有弊病嗎?”趙孟元望瞭一望屋裡,見沒有聽差,又看瞭一看屋外,然後拉著鳳舉的手,低瞭聲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間親。”鶴蓀連忙插嘴道:“五哥,你為什麼說這話?豈不是顯得疏遠瞭?”

趙孟元道:“是啊!因為你們托重瞭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實在辦起來。我看這單子,頭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瞭。一說到價目,他們就說是用電話在桅廠子裡打聽來的。他不舉這個證據也罷瞭,舉瞭這個證據,我倒發生一個極大的疑問。無論是誰,不會註意到棺材鋪裡的電話,若是註意到棺材鋪裡的電話,當然和他們是很熟,我們叫他開單子,統共有多少的時間,居然就在桅廠子裡把價錢打聽出來瞭,這裡面不能無疑問。無論南北,替人經手喪事的,多少要落一點款子,說是以免倒黴。就是至親好友也要從中落個塊兒八毛,買點東西吃,我看你們賬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壽材這樣東西,果然像他所說的那話,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東西不好,回頭他將一百元的東西給你看,說是最好的瞭,要值五百元,你有什麼法子證明他不確?一個經手人要和桅廠子認識,你想,這買賣應該怎樣呢?”這一席話,說得鳳舉兄弟真是聞所未聞。

燕西道:“五哥,你說得很有情理,但是這些事情,你怎樣又會知道?”趙孟元道:“你們過的快活的日子,怎麼會料到這些事上來?而且賢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錢不在乎的大爺,又哪聽過這樣打盤算的事?我曾有過兩回喪事,吃虧不小。當時經過也不知道,事後慢慢人傢點破,所以才知道很多瞭。這些事,諸位也不必說破,隻說諸事從簡省入手……”鳳舉聽他說到這裡,連忙接嘴道:“那不很妥當罷?我們本來就不從簡省入手。老人傢做瞭這一生的大事業,到瞭他的喪事,倒說從簡省入手,人傢聽瞭,未免發生誤會,而且與面子有關。”

趙孟元皺瞭眉,向鳳舉拱瞭拱手道:“呵喲!我的大爺,這不過一句推諉之詞罷瞭,並不是把喪事真正從簡省入手。我們和賬房這樣說,別人怎麼會知道?”鳳舉道:“那究竟不妥,寧讓他們從中吞沒我一點款子,我也不對他們說從簡省入手。無論怎樣說一句推諉話都可以,為什麼一定要說從簡省入手呢?”趙孟元聽瞭他這話,肚子裡嚷著:他們怎樣得瞭!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傢父子提攜之處,人傢有瞭這種大事,當然和人傢切實的幫忙。他們要這樣的虛面子,且自由他,犯不著和他們去計較。便點點頭,低低說瞭一聲那也好。

鶴蓀見趙孟元有一種有話要說又止住的樣子,連忙道:“五哥說得很對的,我老大隻是怕賬房發生瞭誤會,真會省儉起來。我看這事就重托五哥仔細參酌開一個單子,分付他們照瞭這單子去辦,是辦得體面,或是辦得省儉,這都用不著細說的。”趙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傢省儉一點款子。現在聽他們弟兄口音,總是怕負“省儉”兩個字的名義,自己又何必苦苦多這事去吃力不討好,便道:“還是這話適得其中,就照這樣辦罷。現在第一要辦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總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裡穿的,也有三四十件。這要叫一班裁縫來,連夜趕快的做。”

鳳舉道:“這倒說的是。不過平常人傢用的,都是一種粗白佈做的,未免寒酸。我們不在乎省那幾個錢,我想用一種俄國標或者漂白竹佈。”趙孟元聽瞭這話,眉毛又皺瞭幾皺,雖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瞭這時,也不得不說上一兩句,便道:“若論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過古人定禮,這種兇服,本來就不要好佈,為瞭形容出一種淒慘的景象出來。自古以來,無論誰傢都是這樣,府上若用粗佈做瞭,越顯得很懂古禮,我想絕沒人反說省錢的。關於這些事,都會斟酌,賢昆仲用不著操心,隻要給我一個花錢的范圍就是瞭。”鳳舉道:“沒有范圍,傢母說瞭,盡量去辦。”

說到這裡,柴賈二位,把賬單已經開來瞭。趙孟元卻不似先那樣仔細的看,隻看瞭一個大概。就是這賬單子,也不是先前那樣嚇人,把數目都寫瞭個酌中。趙孟元道:“這樣子就很好瞭,應該隻有添的,沒有減少的瞭。事不宜遲,你們就去辦起來罷。”柴先生道:“現在賬房裡還共存有一千多元現款,動用大數目,少不得要開支票。”鳳舉道:“這個你又何必問呢?隻管開就是瞭。”趙孟元道:“大爺這話可沒有領會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賬房動用數百元的數目,或者開支票,都是要向總理請示的。現在總理去世瞭,他還照著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問大爺一下。”

鳳舉被他一提,這才明白,因道:“你這話說得對。我想這兩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處,可以先報一個總數目,然後我再向太太請示去。”柴先生道:“太太這兩天是很傷心的,我們不能時時刻刻到上房去麻煩,我想遇事請大爺做主就行瞭。就是大爺不在前面,還有二爺三爺七爺呢,都可以問的,那就便當多瞭。”鳳舉也不曾深為考量,聽到這種說法,倒以為賬房裡很恭維他們兄弟。就點點頭答道:“你這話也說的是,就是這樣的辦罷。”柴賈二位照著往日對金銓的態度,向鳳舉連說兩聲是,便退下去瞭。

劉守華本早出來瞭,他一看到前面客廳裡來的客很多,因此替鳳舉弟兄們出去應酬瞭一遍。這時他到內客廳裡,聽瞭他們所議喪事的辦法,有點不對。在外國看過許多名人的喪事,隻是儀式隆重而已,沒有在乎花錢圖熱鬧的。可是開口,又怕他們說洋氣重,不懂中國社會風俗。因此也不說什麼。鳳舉說是托他和趙孟元共同指揮著,他也就答應瞭。這樣一來,仆役們都知道喪事是要鋪張的,大傢也就放開手來幹瞭。

自這日十點鐘起,金傢上上下下,電燈一齊亮著,烏衣巷這一條胡同,都讓車子塞滿瞭。上房裡是親戚來慰問的,外客廳裡是政界銀行界來唁問的,內客廳裡齊集瞭金傢的一些親信,賬房裡是承辦喪事的來去接洽,門房圍著許多外來的聽差,廚房預備點心。這除瞭上房女眷們哭聲而外,這樣鬧哄哄的,令人感覺不到有抱恨終天的喪事。前後幾重院子,為瞭趕辦喪棚,臨時點著許多汽油燈。這汽油燈放著白光,燃燒出一種嗡嗡的聲音,許多人在白光之下跑來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種凌亂的景象來。

上房裡,許多女眷們都圍著金太太在自己屋裡,不讓她到停喪的屋子裡去。金太太的喉嚨,帶著啞音,隻向眾人敘述金銓一生對人對己種種的好處,說得傷心瞭,便哭上一遍。舉傢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說坐到天亮。鳳舉兄弟們,神經受瞭重大的刺激,也就忘瞭要睡覺,混混沌沌,鬧到天亮。還是朋友們相勸,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頭也好應酬事情。鳳舉兄弟們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裡面,這時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復雜。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職業,或有積蓄,或有本領,或有好親戚幫助,自己這四項之中,卻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親在日,全靠一點月費零用,父親去世瞭,月費恐怕不能維持。要說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經失瞭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瞭。小差事便有瞭,百兒八十的薪水,何濟於事?有父親是覺察不到可貴,而今父親沒瞭,才覺得失所依靠瞭。他這樣一肚子心事,在大傢一處談著,還可以壓制一下,離開瞭眾人,心事就完全湧上來。

走到自己房裡,隻見清秋側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手托著半邊臉呆瞭,隻管垂淚珠兒。燕西進來瞭,她也不理會。燕西道:“這樣子,你也一宿沒睡嗎?”清秋點瞭點頭,不做聲。燕西道:“你不是在母親房裡嗎?幾時進來的?”清秋道:“我們勸得母親睡瞭,我就回房來。我想,我這人太沒有福氣,有這樣公正這樣仁慈的公公,隻來半年,便失去瞭。我們夫婦,是一對羽翼沒有長成的小鳥,怎能……”說到這裡,就哽咽住瞭。

燕西聽她這一番話,正兜動瞭自己滿腹的心事,不覺也垂下淚來。因拿手絹擦著眼睛道:“誰也做夢想不到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麼法子?我們隻好過著瞧瞧罷。”正說到這裡,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在這裡嗎?”燕西在玻璃窗子裡向外一看,隻見金榮兩手托著一大疊白衣服進來。因道:“有什麼事?你進來罷。”金榮將衣服拿進來,放在外面屋子裡桌上,垂著淚道:“你的孝衣得瞭,少奶奶的也得瞭,連夜趕起來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著兩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頂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興起來,哪料到今日早上會穿戴這些東西哩?兩手捧瞭臉,望著桌子,頓腳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金榮也靠瞭門框哭起來。清秋垂瞭一會淚,牽著燕西的手道:“盡哭也不是事。你熬瞭一夜,應該休息一會子瞭。待一會子起來,恐怕還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傷瞭心,哪裡止得住?還是兩個老媽子走來帶勸帶推,把他推到屋子裡床邊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嗚咽瞭一會兒,就昏睡過去瞭。

但是他心裡慌亂,睡不穩帖,隻睡瞭兩個鐘頭便醒瞭。起來看時,清秋依然側身坐在沙發上,可把頭低瞭,一直垂到椅靠轉拐的夾縫裡去,原來就是這樣睡著瞭。燕西見她那嬌小的身材,也不是一個能窮苦耐勞的人。父親一死,這個大傢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後,自己的前途太沒有把握,難道還讓她跟著去吃苦嗎?想到這裡,望著她,不由呆瞭一呆。隻在這靜默的時間,卻聽到遠遠有哭聲。心想,這個時候,不是房間裡想心事的時候,於是便向外面走來,剛出院門,隻見傢中仆役們,都套上瞭一件白衣。自己身上還穿一件綢面襯絨袍子,這如何能走出去?復轉身回房,將孝衫麻衣穿上瞭,更捆上白佈拖巾,戴瞭三梁冠,這才向前面來。

到瞭上房堂屋時,各大小院子裡已是把孝棚架起來瞭。所有的柱子和屋簷一齊都用白佈彩掛繞著。來來往往的人,誰也是一身白,看瞭這種景象,令人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怪的感想。剛走到母親房門口,金太太垂淚走瞭出來道:“去看看你父親罷,看一刻是一刻瞭,壽材已經買好瞭,未時就要入殮瞭。”說著,一面向前走。燕西一聲言語不得,扶瞭金太太向金銓臥室裡去。這時,鳳舉正陪著梁大夫和兩個助手,在屋子裡用藥水擦抹金銓的身體。女眷們在外面屋子裡坐著,眼圈兒都是紅紅的。鳳舉見母親來瞭,便上前攔住瞭道:“媽,就在外面屋子裡坐罷。”金太太也不等他說下句,便道:“我還能見幾面?你不讓我看著你父親嗎?”說時,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門口,就哽咽起來瞭。

在外面屋子裡的女眷們,一齊向前,再三勸解,說是等洗抹完瞭,再看也不遲,這時候上前,不免礙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強也不能進去,隻得算瞭。然而就是坐在這外面屋子裡,對著金銓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加上滿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銓屋子玻璃窗裡垂著綠幔。往日卷著綠幔,遠遠的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張椅子邊,很自在的抽著雪茄。而今桌子與綠幔依然,卻在玻璃上縱橫貼瞭兩張白紙條。便是這一點,結束瞭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來。她昨天一晚,已經是哭瞭數場,又不曾好好的睡上一覺,因此哭得傷心瞭,身子便昏暈著支持不住,人斜靠瞭椅子慢慢的就溜瞭下去,同時哭聲也沒有瞭,嘴裡隻會哼。燕西連忙就叫梁大夫過來,問是怎麼瞭,梁大夫診瞭一診脈,說是“不要緊,這是人過於傷感,身體疲倦瞭,讓太太好好的休息一會兒,也就回過來瞭,不吃藥也不礙事的。為慎重一點起見,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回傢,叫傢裡送點藥水來。”燕西於是叫聽差們將母親抬到一張藤椅上,先抬回房去。

這裡剛進房,外面又是一陣大嚷,隻聽說是:“不好瞭!二姨太不好瞭!快快找大夫罷。”燕西聽瞭這話,也是一陣驚慌,便問:“誰嚷?二姨媽怎麼樣瞭?”二姨太屋裡一個老媽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爺瞧瞧去,二姨太不好瞭!”燕西見那老媽子臉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裡的人,好好的看著母親,自己連忙到二姨太屋子裡來。隻見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聲息全無。梅麗站在面前,亂頓著腳,娘呀媽呀的哭著嚷著。燕西問道:“二姨媽怎麼瞭?怎麼瞭?”梅麗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剛才我要進房來拿東西,門是關的,隨便怎樣叫不應。還是劉媽打破玻璃窗,爬進來開的門,見娘睡在床上,一點聲音沒有,動也不動,我才知道不好瞭。七哥,怎麼樣辦呢?”說著,拉瞭燕西的手,隻管跳腳。燕西伸手摸瞭二姨太的鼻息,依然還有,再按手脈,也還跳著。因道:“大夫還在傢裡,大概不要緊的。”說到這裡,清秋同鳳舉夫婦先來瞭,接上其餘的傢人,也都來瞭,立刻擠滿瞭一屋子的人。

梁大夫在屋外就嚷著道:“無論是吃什麼東西,隻要時間不久,總有法子想。”說著擠上前,就看瞭看脈,口裡道:“這是吃瞭東西,請大傢找找看,屋子裡犄角上,桌子抽屜裡,有什麼瓶子罐子沒有?知道是吃什麼東西,就好下手瞭。”一句話將大傢提醒,便四處亂找,還是清秋在床底下發現瞭一張油紙,撿起來嗅一嗅,很有煙土氣味。便送給梁大夫看。他道:“是的,這是用煙泡瞭水喝瞭。不要緊,還有救。我再打電話回去,叫他們送救治的東西來。”說著,他馬上又在人叢中擠瞭出來。梁大夫一面打電話,一面就分付金宅的聽差的,去取藥品。不到二十分鐘,藥品取來瞭,梁大夫帶著兩個助手,就來救治。

這時,二姨太在床上睡著,兩眼緊閉,臉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時的哼上兩聲。梁大夫解開她的胸襟,先打瞭兩藥針,接上就讓助手扶著她的頭,親自撬開她的口,用小瓶子對著嘴裡,灌下兩瓶藥水下去。二姨太似有點知道有人救她瞭,又大大的哼上瞭兩聲。梁大夫這才回轉頭來對大傢道:“大概吃的不多,不過時間久一點,麻醉過去瞭,再給她洗洗腸子,就可沒事。府上哪裡來的煙土呢?”鳳舉道:“這都是為瞭應酬客預備的,誰提防到這一著棋呢!”梁大夫道:“大爺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罷。這裡病人的事,有我在這裡,總不至於誤事。”鳳舉也因為要預備金銓入殮,就讓佩芳陪梅麗在屋子裡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對燕西說,若是沒有什麼事,暫時也願在這屋子裡。燕西也很贊成。他們兄弟們這才出瞭二姨太屋子去應付喪事。一大清早,都算為瞭二姨太的事混過去瞭。

到瞭一點鐘以後,是金銓入殮的時候瞭。前面那個大禮堂,隻在一晚半天之間,把所有一切華麗的陳設,撤銷得幹凈。正中,藍白佈紮瞭靈位,兩邊用白佈設瞭孝帷,正中兩個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兩邊。一進這禮堂,滿目的藍白色,已是淒慘。加上正靈位未安,一張大靈案上,兩支大蠟臺上插瞭一對綠蠟。正中放著空的壽材,不曾有東西掩護,簡直是不堪入目。金傢是受瞭西方文明洗禮的,金銓向來反對僧道鬧喪的舉動。加之主持喪儀的劉守華,又是耶穌教徒,因之,並未有平常人傢喪事鑼鼓喇叭那種熱鬧景象。這隻將公府裡的樂隊借來瞭,排列在禮堂外。關於入殮的儀典,劉守華請瞭禮官處和國務院幾位秘書,草草的定瞭一個儀式:

一、金總理遺體在寢室穿國定大禮服。

二、男女公子,由寢室抬遺體至禮堂入棺。

三、入棺時,視殮者全體肅靜,奏深沉哀樂。

四、封棺,金夫人親加栓。

五、金夫人設靈位。

六、哀樂止。

七、三位夫人獻花。

八、傢族致敬禮。

九、親友致敬禮。

十、全體舉哀。

以上儀節,又簡單,又嚴肅,事先曾問過瞭金太太,她很同意,到瞭入殮時,便照儀式程序做下去。金銓屍體在寢室裡換瞭衣服之後,在醫院裡借得一張帆佈病床來移瞭上去,將一面國旗,在上面掩蓋瞭,然後鳳舉、鶴蓀背瞭帶子,抬著兩端,其餘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著床的兩邊,慢慢抬上禮堂來。金太太和翠姨帶著各位少奶奶,在後面魚貫而行。到瞭禮堂,有力的仆役們,就幫助著將屍體緩緩移入棺去。金銓入棺之後,金太太親自加上栓,然後放下孝帷,大傢走到孝帷前來,旁邊桌上,已經題好瞭的靈牌,由鳳舉捧著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靈案前。這時,那哀樂緩緩的奏著,人的舉動,因情感的關系,越是加倍的嚴肅。設靈已畢,點起素蠟,哀樂便止瞭。司儀喊著主祭人獻花,金太太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瞭,抖抖擻擻的將花拿在手上,眼淚就不斷的灑到花上與葉上。隻是她是一個識大體的婦人,總還不肯放聲哭出來。

金太太獻花已畢,本輪到二姨太,因為她剛剛救活過來,不能前來,便是翠姨獻花瞭。關於這一點,在議定儀典的時候,大傢本隻擬瞭金太太一個人的。金太太說:“不然,在名分上雖說是妾,然而和亡者總是配偶的人,在這最後一個關節,還是讓兩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誰讓中國有這種多妻制度呢?再說二姨太的孩子都大瞭,也不應看她不起。”因為有金太太這一番宏達大度的話,大傢就把儀式如此定瞭。當金銓在日,隻有二姨太次於金太太一層,似乎有半個傢主的地位。翠姨無論對什麼人,都不敢拉著和傢主並列,就是對於小姐少奶奶們還要退讓一籌呢。所以關於喪儀是這樣定的,她自己也出於意料以外,心想,或是應當如此的罷?金太太獻花已畢,司儀的喊陪祭者獻花,翠姨就照著金太太樣式做一套,獻花已畢,用袖子擦著眼睛,退到一邊去。這以下晚輩次第行禮。到瞭一聲舉哀,所有在場的人,誰不是含著一腔子淒慘之淚?尤其是婦女們,早哇的一聲,哭將出來。立刻一片哀號之聲,聲震屋瓦。

在場有些親友們,看瞭也是垂淚。朱逸士將趙孟元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不要聽著這種哭聲瞭,我就隻看瞭這滿屋子孝衣,像雪一般白,說不出來有上一種什麼感想哩。”趙孟元道:“就是我們,也得金總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們有什麼事報答過人傢?而今對著這種淒慘的靈堂,怎能不傷心?”說到這裡,朱逸士也為之黯然,不能接著說下去。

這天正是一個陰天,本來無陽光,氣候現著陰涼。這時,恰有幾陣風由禮堂外吹進裡面來,靈案上的素燭,立刻將火焰閃瞭兩閃,那垂下來的孝帷,也就隻管搖動著。朱逸士、趙孟元二人站在禮堂的犄角上窗戶邊,也覺得身上一陣涼颼颼的。趙孟元拉瞭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陣風,吹到孝帷上,便覺淒涼得很。這風吹來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總理的陰靈不遠,看到傢裡人哭得這樣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罷?”朱逸士呆呆的做聲不得,隻微微點瞭一點頭。旁觀的人尚屬如此,這當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瞭。

《金粉世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