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孝堂上,大傢足哭瞭半小時,方才陸續停止。女眷仍都回到上房,鳳舉兄弟卻因為有許多親密些的親友來謁靈和慰問,事實上不能全請劉寶善代表招待,也隻得在內客廳裡陪客。所以喪事雖然告瞭一個段落,鳳舉兄弟們,依然很忙。金傢雖不適用舊式的接三送七,但是一班官場中的人物,都是接三那天前來吊孝,這又大忙瞭一天。哀感之餘,又加上一種苦忙,男兄弟四個之中,到瞭第四天,一頭一尾,都睡倒瞭。大夫看瞭一看,也是說:“這種病,吃藥與不吃藥,都沒有多大的關系,隻要好好的休養兩天,就行瞭。”
燕西住在屋子裡,前面有深廊,廊外又是好幾棵松樹。大夫說:“陽光不大夠,可以掉一個陽光足的屋子,讓病人胸心開朗一點。”清秋聽瞭大夫的話,就和燕西商量,將他移到樓上去住。這樓上本是清秋的書房,陳設非常幹凈,臨時加瞭兩張小鐵床,清秋就陪著他在樓上住。這幾日,天氣總也沒有十分好過,不是陰雨,便是刮大風。燕西在樓上住著第二天,又趕上陰天,天氣很涼。依著燕西,就要下樓在外面走動。清秋道:“你就在屋子裡多休息一天罷,大哥對內對外,比你的事多得多,他信瞭大傢的話,就沒有出房門。你又何必不小心保養一點?傢裡遭瞭這種大不幸,你可別讓母親操心。”燕西道:“這個你怕我不知道嗎?一天到晚把我關在屋裡,可真把我悶得慌。”清秋道:“你現在孝服中,不悶怎麼著?你就是下瞭樓,還能出大門嗎?”燕西嘆瞭一口氣道:“這是哪裡說起?好好的人傢會遭瞭這樣的禍事。我這一生的快樂,就從此而終瞭。”
燕西說話時,本和衣斜躺在床上。清秋拿瞭一本書,側身坐在軟椅上看著,帶和他談著話。燕西說瞭這句話,她將手上拿著的書,向下一垂,身子起瞭一起,望瞭燕西一下。但是她又拿起書來,低著頭再看瞭。燕西道:“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子,怎麼又不說瞭?你還有心看書?”清秋道:“我的心急比你還恐怕要過十二分呢。你都說我有心看書,我真有心看書嗎?我不看書怎麼辦?呆坐在這裡,心裡隻管焦急,更是難受瞭。”燕西道:“你和我談話,我們彼此都心寬一點。剛才你有一句什麼話,不肯直說出來?”
清秋道:“這話我本不肯說的,你一定要我說,我隻得說瞭。剛才你說一生的快樂,從此完瞭。這個時候哪裡容你我做子媳的談‘快樂’二字?你既是說瞭,倒可以研究研究,不知道你所說的快樂,是從前那種公子哥兒的快樂呢?還是做人一種快樂呢?”燕西皺瞭眉道:“你這是什麼話?快樂就是快樂,怎麼有公子哥兒的快樂,做人的一種快樂?難道公子哥兒就不是做人嗎?”清秋道:“所以我說不和你討論,我一說你就挑眼瞭。你想,一個人隨便談話,哪裡能夠用講邏輯的眼光來看?你願聽不願聽呢?你不願聽,我就不必談瞭,省得為瞭不相幹的事,又惹你生氣。況且你現在正有病,我何必讓你生閑氣?”
燕西道:“據你這樣說,倒是我沒有理瞭。你有什麼意見?你就請說罷。”清秋道:“你別瞧我年青,但是我的傢庭,從前雖不大富大貴,究竟也不曾愁著吃喝。後來我父親一死,傢道就中落瞭。自我知道世事而後,人生的痛苦,我真看見和聽到不少。凡是沒有收入,隻有花錢出去的,這種窮是沒有挽救的窮。自己有錢,慢慢會用光。自己沒錢,隻有借貸當賣瞭。我傢裡就過瞭這樣不少的日子,所以我覺得人窮不要緊,最怕是沒有收入。”燕西道:“這個我何嘗不知道?不過我們總不至於像別人,多少有一點財產,產業不能說不是一種收入。隻是這種收入,是有限的,不能由我們任性的花罷瞭。”清秋道:“你這話就很明白瞭。所以我就問你是要哪一種快樂?若是要得做總理兒子時代的快樂,據我想,準是失敗。若是你要想找別的一種快樂呢,我以為快樂不光是吃喝嫖賭穿,最大的快樂,是人精神上可以得著一種安慰。精神上的安慰,也難一言而盡,譬如一件困難的事,自己輕輕易易的就做完瞭,這就可以算的。”
燕西道:“這個我也明白的,何須你說。”清秋道:“這不就結瞭,剛才我所說的話,還是沒有錯呀。我以為你不像大哥,他早就在政界裡混得很熟瞭,人也認識,公事也懂得,無論如何,他要混一點小差事,總不成問題。你對於那些應酬的八行,老實說,恐怕還不在行,更不要談公事瞭。”燕西道:“你就看我這樣一錢不值?”清秋道:“你別急呀。不懂公事那不要緊的,一個人也不是除瞭做官就沒有出路,隻要把本領學到就得瞭。”燕西道:“到瞭這個年歲瞭,叫我學本領來混飯吃,來得及嗎?我想還是在哪個機關找一個位置,再在別的機關,掛上一兩個名,也就行瞭。”清秋道:“若是父親在日,這種計劃要實現都不難。現在父親去世瞭,恐怕沒有那樣容易罷?”燕西道:“哪個機關的頭兒,不是我們傢的熟人?我去找他們能夠不理嗎?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難些,又看得太難瞭。”
清秋見燕西談到差事,滿臉便有得意之色,好像這事,隻等他開口似的。他的態度既是如此,若一定說是不行,也許他真會著惱。因道:“你對於政界活動的力量,我是不大知道,既是你自己相信這樣有把握,那就很好。”燕西道:“據我想,找事是不成問題的,我急的,就是我從來沒有辦過事,能不能幹下去,倒不可知昵。”清秋先是疑他未必能在政界混到事,現在他說有如此之容易,未必他就毫無把握,隻要真能在政界混下去,以後好好的過日子,未嘗不可以供應自己小兩口子的衣食。隻是他一做官之後,還是和這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在一處混,那末,是他自己本領賺來的錢,更要撒手來一花,那如何是好?她心裡如此想著,關於燕西所答應的話,一時就不曾去答應。
燕西望著她道:“我所說的話你看怎麼樣?不至於說得很遠嗎?”清秋道:“當然啦,你們府上是簪纓世傢,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至於你要出來找事會生什麼困難,不過是你們府上門面是這樣的大,混到政界上去若是應酬大起來,恐怕也是入不敷出呢!”燕西點點頭道:“這個你倒說的是。譬如老大去年在外另組織一個小傢庭,一月用一千還不夠呢,何況我們將來還要正式佈置呢。”
當燕西說鳳舉小傢庭一句,清秋就想說如何能比?不料這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他連忙就說:“何況我們將來還要正式佈置呢。”如此說,是比鳳舉那番組織還要闊。待要批評兩句,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說不清,彼此恐怕還會發生糾葛,這倒不如不說,還可以省瞭許多事瞭。因此又默然坐著。燕西道:“說著說著,怎麼你又不做聲瞭?”清秋道:“這種事情,至少也在三個月以後罷?我們又何必忙著討論呢?你的身體又不大好,我不願意空著急,分你的神。將來等傢中喪事瞭結瞭,慢慢的磋商罷。”燕西也是因為提到這種事,心神不免要增加許多煩惱,清秋不肯說,也就不說瞭。
可是有瞭這一番談話,清秋又憑空添瞭無限的心事,這一生,真要是像燕西執著維持原有生活狀況的態度過下去,不能沒危險。別的事不必說,就以現在而論,他不但沒有一個錢私儲,倒有好幾千塊錢的私債。設若一旦自己組織傢庭起來,馬上就會感到拿錢不出來瞭。關於將來謀生的事,燕西雖未必肯聽自己的話,然而這件事關系甚大,究竟不能不和他說個詳細。自己年青,見解總還有不到之處,這件事少不得要私自向自己母親請教一下,看她怎樣說。不過自己母親,以為金傢有的是錢,女婿也很像有才幹,將來也不可限量的。這時若把實話告訴她,她不但要大大的失望,恐怕也要把燕西的為人看穿。在母親面前,揭出丈夫的短處來,這究竟也是不相宜的事情呀。這樣看起來,還是自己慢慢的打算,不要告訴母親為妙罷。清秋沉沉的想瞭又想,反而把自己弄得一點主意沒有,神志昏昏的,手上捧著一本書,坐下一邊,隻是愛看不看的。
這一天的天氣,格外的壞,到瞭下午六七點鐘,竟是希希沙沙的下起雨來。自從傢中有瞭喪事以後,金太太總不很大進飲食。大傢勸著,或者喝一碗稀飯,或者用熱湯泡一點飯,就是這樣麻麻糊糊的算瞭。清秋雖不至於像金太太那樣的悲傷,然而滿腹憂愁,不減於第二人,要她還是像平常一樣的吃飯,當然是不能夠的。但是向來是陪著金太太吃飯的,在金太太這樣眼淚洗面的日子裡,不能不打起精神來,增加她的興趣。因之這天晚上,縱然是一點精神沒有,也不得不勉強走下樓,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吃晚飯。飯盒子這時已經拿到屋子裡來瞭,正坐瞭一屋子人。
原來這兩天,除瞭梅麗陪著二姨太,佩芳陪著鳳舉之外,隻有道之夫婦另外是一組,其餘金太太的子女都在這裡吃飯,是好讓母親心裡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進來,便道:“今晚上你還來做什麼?你屋子裡不是還躺著一個嗎?”清秋道:“他睡著瞭,現時還不吃晚飯呢。”金太太道:“我這裡坐著一大桌人,夠熱鬧的瞭,你還是到自己屋子裡去吃飯罷。若是沒有心思看書,把我這裡的益智圖帶去解解悶。省得那位一個人在屋子裡。”清秋本來也吃不下飯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裡靜坐一番。因是在書櫥子裡拿著瞭益智圖竟自先走瞭。
這個時候,雨下的正緊。清秋回到自己屋子裡,雖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陣陣的晚風,由雨林裡吹過來,將雨吹成一片的水霧,挾著冷氣,向人身上直撲過來。那雨絲絲的吹到臉上和脖子裡,不由人連打瞭兩個寒噤。自己所住的這個院子,本來就偏僻的,往常還聽到鄰院裡,有各種嬉笑娛樂之聲,現在都沒有瞭,仿佛就是特別的冷靜。加上自己又搬到樓上去住瞭,就隻有廊簷下一盞電燈,其餘的燈都熄瞭。遠遠望著自己屋子裡,也好像又新添瞭一種淒涼景象似的,心裡也就有點害怕。走到那海棠葉門邊下,就叫瞭兩聲,都沒有人答復,更是害怕。自己勉強鎮靜著,生著氣道:“我越是好說話,這些底下人越是不聽話,隻是我一轉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們跑到哪裡去瞭?”一面說著,一面趕快的上樓。
走進房去,燕西已是醒瞭,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瞭的,這一會子工夫,你就吃瞭飯嗎?”清秋道:“我哪裡要吃飯?我原是去陪母親。那裡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說讓我回屋子來陪著你。我也以為你一人在屋子裡怪悶的,所以回來瞭。幸而是我來瞭,你瞧,就是我走開這一會子的工夫,兩個老媽子都不見瞭。要不然,你一個人在這裡,更要悶呢。”燕西道:“既是母親那裡人多,我去坐一會子罷,你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吃飯。”說畢,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說幾句話。不料他反要去趕熱鬧,自己又不好說兩個老媽子走瞭,留他做伴。隻得說道:“外面雨倒罷瞭,那雨裡頭吹來的風,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讓我出去談談罷,若是在屋子裡坐著,那更是憋得難受呢。”說著,已是下樓而去。
清秋一時情急,樓壁上有個叫外面聽差的電鈴,也不問有事沒有,忙將電鈴一陣緊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會兒,金榮就進來瞭,站在樓下高聲問道:“七爺叫嗎?”清秋道:“我這院子裡一個人沒有,我還沒吃飯呢。”金榮道:“我剛才看到這院子的李媽,在廚房裡呢,我去叫她罷。”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個人來給我做伴罷,然後你再找她們去。”金榮見清秋真是害怕,就隔著墻大聲嚷道:“秋香姐在院子裡嗎?七少奶奶叫你過來有事呢。”秋香以為果然有事,答應著就走過來瞭。清秋聽到秋香的聲音,心下大喜,連忙走到欄幹邊,向下面連招瞭幾招手,笑道:“快來,快來,我正等著你呢。”金榮道:“少奶奶,我該叫她們送飯來瞭罷?”清秋道:“稀飯就行,一兩樣菜就夠瞭。”金榮答應著去瞭。
秋香走上樓來,清秋握著她的手道:“你吃過瞭飯沒有?”秋香道:“我們少奶奶到太太那裡去瞭。我們用不著等,吃過瞭。”清秋執著她的手,一路走進房來。因道:“幸而你來給我做個伴,要不然,我一個人守著這一幢樓,孤寂死瞭。”清秋在沙發上坐下,也讓秋香坐瞭。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氣有好些和七爺相同,七爺和我們不分大小的,從前這裡的小憐和他很好。小憐走瞭,阿囡、玉兒和我,都和七爺不錯,隻是春蘭年紀太小些,不和我們在一處玩。”清秋聽瞭這些話,忍不住要笑,便問道:“你說話這樣天真爛漫,你今年幾歲瞭?”秋香道:“我哪裡知道呢?我是小的時候,拐子把我拐出來的。那個時候問我,我自己會說四歲,就算是四歲,其實我是瞎說的。後來讓拐子把我賣在楊姥姥傢裡,也不知過瞭多少年,就轉賣到王傢,跟著三少奶奶到這裡來瞭。我到王傢的時候,都說是十二歲,連那年共四個年頭瞭,我就算是十五歲瞭。”
清秋道:“你姓什麼呢?”秋香搖瞭一搖頭道:“我不大記得,好像是姓黃,可是和‘黃’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說不定呢。”清秋道:“你記得你的父母嗎?”秋香道:“我還記得一點,我父親還是個穿長衣服的人,天天從外面回來,都帶東西給我吃。我母親也常抱著我,但是這不過是一點模糊的影子罷瞭,仔細的情形,我是一點也不記得。”清秋道:“你傢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裡能記得清許多呢?就是我在楊姥姥傢裡的事,而今想起來,也好像在夢裡的一樣,你想,我還能夠記得許多嗎?我若記得許多,我為什麼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說,像我這種人,在世上就算白跑瞭一趟,姓名不知道,年歲不知道,傢鄉父母不知道。”
清秋聽她說得這樣可憐,心裡一動,倒為她垂下幾點淚,秋香究竟是孩子氣,自己說著,其初不覺得怎麼樣,及至清秋一垂淚。自己也索性大哭起來。清秋擦著淚道:“傻孩子,別哭瞭,我心裡正難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淚瞭。有手絹沒有?擦一擦罷。”秋香聽她如此說,一想也是,人傢正喪瞭公公,十分懊喪,不能安慰人傢,還要特意去惹出人傢的眼淚來嗎?因之立刻止住瞭哭,掏出手絹將兩隻眼睛擦瞭兩擦。
這時兩個老媽子,都回屋來瞭,接上廚子又送瞭稀飯小菜來。清秋讓老媽子一直送到樓上屋子裡來,掀開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陣禦米香味,襲人鼻端。老媽子將菜碟搬上桌子來看時,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幹,一碟福建肉松,一碟蝦米炒菜苔。除瞭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飯而外,還有一碟子蘿卜絲燒餅。清秋對秋香道:“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點嗎?”秋香道:“我剛吃完飯瞭。”說著,便在老媽子手上接瞭碗,在暖水壺裡倒瞭小半碗熱水,將碗蕩瞭一蕩,然後給清秋盛瞭一碗稀飯,放在桌上。又把書桌上的紙,裁瞭兩小方塊,將筷子擦瞭一擦,齊齊整整的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張方凳讓清秋坐下。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太享福瞭。有你這樣一個孩子伺候,多麼稱心!”秋香道:“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錢買個使女來就是瞭。”清秋道:“我聽瞭你剛才所說的話,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殺瞭才稱心,我還能自己去作這個孽,花錢拆散瞭人傢的骨肉嗎?”
李媽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賣人口,誰是親爹娘做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瞭,你若不買,他也賣給別人。像賣到咱們這種人傢來當使女的,真算登瞭天瞭。有些人傢的使女,吃不飽,穿不暖,那還罷瞭,叫人傢孩子做起事來,真是活牛馬——做得好,沒有一個‘好’字;做不好,動不動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瞭,或者把活跳新鮮的孩子打死瞭,有的是呢。你若買瞭使女,你就算是救瞭那孩子瞭。”清秋道:“說雖然是這樣說,我總不願在我手上買使女。一個人不買使女,兩個人不買使女,大傢不買使女,這拐子拐瞭人來,沒有人要,也就不幹這壞事瞭。”秋香點點頭道:“七少奶奶,你存這樣好心眼兒,將來一定有好報。”清秋嘆瞭一口氣道:“小妹妹,你還沒有我那種閱歷,你哪裡知道!”說時,見老媽子還站在一邊,因道:“我有一個人在這裡做伴就行瞭,你們晚飯還沒有吃罷?去吃飯去。”李媽便笑著請秋香多待一會兒,自下樓去瞭。
清秋吃一碗稀飯,又吃一個半蘿卜燒餅。說是餅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瞭一個。秋香給她收瞭碗碟到提盒子裡去,送到廊外,又陪著清秋到樓下洗澡屋裡去擦瞭手臉。清秋復上樓來,她又跟著上樓。清秋道:“我這院子裡的人回來瞭,你來得太久瞭,你們少奶奶回來瞭,不看到你,又要怪你瞭,你去罷。”秋香道:“不要緊,三爺回來瞭,蔣媽會來叫我的。我在別個院子裡,常常玩得很晚回去,也沒有說過呢。”清秋道:“你平常怎麼不到我這裡來玩玩呢?”秋香聽說,向清秋微微一笑。清秋道:“喲!你因為七爺在這裡,就不來嗎?一傢人避什麼嫌疑哩?”秋香道:“不是為瞭這個,我們從前和七爺老在一處呢,那要什麼緊?這件事你就別問瞭,我也不願意說出來。”清秋道:“為什麼不願說出來?難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事嗎?”
秋香望瞭一望清秋的臉,又不敢向下說,向屋子外看瞭一看,見沒有人上樓,這才低著聲音微笑道:“七少奶奶,你和我們少奶奶感情怎麼樣?”清秋道:“不壞呀,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過得像自己的姊妹似一樣,和誰也不錯。你幹嗎問我這一句話?”秋香道:“我也是這樣說,你和誰也不錯,可是你有件事不大清楚罷?從前有一位白小姐,和七爺很好,她是我們少奶奶的表妹呢。”說著,向清秋又是微微笑道:“這話我不能說瞭,說瞭又要說我多事。”清秋道:“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這位白小姐和我在舞場會過,人也很和氣的。而且很活潑,不像我這樣死板板的。你們七爺不能要她做少奶奶,真是可惜。”秋香望著清秋的臉,好大一會兒,才道:“果然是那樣,你怎麼辦呢?我們也不會認識的,那更可惜瞭。”清秋道:“你這孩子,不知高低,倒問得我無言可答,我來問問你,你說不能到我這裡來,和白小姐有什麼關系?”
秋香笑道:“少奶奶,你有點裝傻罷?我這樣說瞭,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清秋道:“明白雖明白,我還不知道詳細,這件事,怎麼會讓你都知道瞭?”秋香道:“我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少奶奶就常和三爺提這一件事。三爺先還和少奶奶抬杠,後來說不過少奶奶,也就不說瞭。”清秋聽瞭這話,當然是十分的難過。轉念一想,她究竟是個小孩子,她一高興,能把聽到的話都告訴我,也就許她把我的話告訴人。有瞭她這幾句話,事情也很明白,不必多問瞭。因道:“你這孩子有點胡扯!你少奶奶也不過和三爺說著開開玩笑罷瞭,哪真會為我的事拾杠子呢?這句話可不許再說瞭,說多瞭,我也會生氣的。”秋香笑道:“你這人真老實。”清秋道:“你們少奶奶大概也就回到傢裡來瞭,你回去罷。”秋香因她提到這句,也不敢多說,就自行下樓瞭。
這樣一來,清秋倒不害怕瞭,一個人對著一盞慘白的銀燈,也不看書,也不做事,隻是坐瞭呆想。這時,樓外一陣陣的雨聲,又不覺的送入耳鼓。那雨本是松一陣,緊一陣,下得緊的時候,也不過聽到他屋上樹上,一片潮聲。及至松懶之際,一切的聲音都沒有瞭,隻有那松針上的積雨,滴答滴答不絕的溜下雨點。偶吹上一陣風,這雨點子,也就緊上一陣。古人所謂松風,所謂松子落琴床,都是一種清寒之韻。這種清寒的夜色裡,院子裡又沒有一點人聲,那雨點聲借著松裡呼呼的風勢,那一份淒涼景象,簡直是不堪入耳。清秋在喪翁之後,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蒼莽,再又感到自己環境惡劣,傷心極瞭。就在她這傷心的時候,那雨點是啪噠啪噠,隻管響著,那一點一滴,都和那淒涼的況味,一齊滴上心頭。因之這種響聲,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岑寂加甚。
這屋子門外,懸的那幅綠呢簾子,隻管飄蕩不定,掀起來多高。樓廊外,由松樹穿過來的晚風,一直穿進屋子來。清秋身上,隻穿瞭一件舊綢的襯絨旗衫,風掀動瞭衣角,不知不覺之間,有一種寒氣,直由皮膚透入心裡。這種冷氣,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裡,還覺得難受。本待先去睡覺,然而燕西身體不好,自己本來伺候他的,而今他還不曾回房,自己先倒去睡瞭,這也未免本末倒置。因之隻管坐在瞭沙發上,靜靜的等候。等瞭一點鐘,又等一點鐘,隻聽到樓下的壁鐘,當當的敲過瞭十下響,這院子裡,也就覺得又度過瞭一重寂寞之關似的。這夜色是更深沉瞭,聽聽樓下時,一點聲音沒有,連那兩個老媽子,都無甚言語瞭。坐著也是很無聊,便站起來,將茶壺裡的茶倒瞭一杯,喝著消遣。恰是吃過飯以後,忘瞭添開水,這一杯茶,也就一點熱氣也沒有。喝到嘴裡,把口漱瞭一漱,便吐出來瞭。放下茶杯子,又呆坐著。
那雨點聲依然不曾停止。清秋煩惱不過,就索性走出房門來,看看這雨色,究竟是怎樣?隻剛伏到欄幹邊,燕西站在樓下海棠葉的門中,隻管向她亂招著手。清秋道:“你有事不會上樓來?偏偏要我下去。”燕西不答,隻管笑著招手。清秋不知不覺之間,翩然下瞭樓。燕西執著她的手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不是煩悶得很嗎?雨聲是多麼討厭啦!”清秋道:“那也不見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產出來的香艷句子嗎?”燕西笑道:“果然的,這是看杏花的時候瞭。你瞧,咱們後院子裡那幾棵杏花又紅又白,開的是多麼好看!走,咱們一塊看花去。”清秋道:“雨是剛剛停止,路又濕又滑,不去也罷。”燕西道:“不要緊,攙著你一點。不趁著這花剛開的時候去看,等花開過瞭,再想看又沒有瞭。走罷!”說時,拉瞭清秋的手就走。
清秋雖然不願,可是在燕西一方面,總是好意,也隻得勉強跟瞭他走。走的路上,正長遍瞭青苔,走得人前仰後合,好容易到瞭後院,果然幾棵杏花,開得像堆雲一般繁盛。杏花下面,有一個女子一閃,看不清是誰,燕西丟瞭清秋,便趕上去。清秋原是靠瞭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摔手,清秋站立不住,由臺階向下一滾。這裡恰是一個水坑,清秋渾身冰冷,拖泥帶水爬瞭起來,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滾越多,便招手亂嚷燕西。燕西隻管追那女子去瞭,哪裡聽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