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性堅這些天閉門謝客,推病不肯見人,為的就是要個清靜。哪知清靜日子還沒過幾天,天上掉下個蓮玄來。
照理來講,那蓮玄並不是個小孩子,平素也不是那愛嚼舌頭的人,又是背瞭人命官司來的,無論如何不會有高談闊論的興致。哪知出乎瞭金性堅與小皮的意料,這蓮玄竟不知愁,沒事就往金性堅跟前湊。金性堅現在看誰都煩,對著他,更是煩上加煩:“你若要住,就住,若不想住,就走。天天這麼纏著我算什麼?”
他這樣急赤白臉,蓮玄卻是平和而嚴肅:“你老實的告訴我,我不就不纏你瞭?”
“無可奉告!”
“你瞞我做什麼?難不成你還怕我搶那些印章不成?我又不是妖精,搶瞭那東西又有什麼用?我是怕你力量有限,找不齊全。”
金性堅聽瞭這話,卻是淡淡地笑瞭一下:“齊全不齊全,和你也沒什麼關系。”
“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
金性堅難得微笑,偶爾有瞭笑容,也是一露即收:“我所說的也是實話,這的確和你沒什麼關系。”
“你忘瞭你我本是朋友瞭嗎?”
金性堅抬眼看著他,神情清淡如水,一點漣漪都不見:“我不記得瞭,你還記得?”
蓮玄一聽這話,一張臉也沉瞭下來,本來就是刀刻一般的深邃五官,如今越發冷峻成瞭蒼白雕像。
“我自然記得。”他答,“我這樣的人,本應孤獨一生,難得有瞭個朋友,到死也要記得呢。”
金性堅搖瞭搖頭:“何至於此?”
蓮玄看著他,一字一句地答:“你沒心腸,不懂情誼。”
金性堅不以為然地又是冷笑著一搖頭,可隨即卻又說道:“是在杭州吧?”
蓮玄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杭州。”
他們第一次見面,確實是在杭州。
蓮玄對金性堅,是百聞不如一見。
在見之前,他對金性堅已是百聞,時常對他談起金性堅的人,乃是他的叔叔——他那傢族也曾枝繁葉茂過,若是倒退三百年,庶民見瞭他的祖宗,是要噤聲閉氣退避三舍的。
他的老祖宗,曾被明朝的皇帝封為真人,其後幾代有子弟出傢做瞭僧人,也都被封瞭國師,是皇傢的和尚。降妖除魔本是他傢傳的本領,後來改朝換代瞭,他那傢族雖然不似先前那樣煊赫,但也在暗地裡保存瞭實力,不是平凡的人傢。直到近一百年來,許是氣數盡瞭,人丁凋零,才漸漸地銷聲匿跡、沒瞭影蹤。
蓮玄自從記事起,就隻有這麼一個叔叔。叔叔在一傢大廟裡當和尚,於是他也跟著剃瞭光頭當小和尚。而他傢那祖傳的本領,也都由他叔叔傳授給瞭他。及至他長到瞭二十多歲,在廟裡住得不耐煩瞭,便幹脆地把僧衣一脫,換上便衣下瞭山。
他總聽他叔叔說這人間有個姓金名性堅的人,舉止不俗,有點意思,於是下山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尋覓這位金先生。那時的金性堅還沒有什麼大名氣,但橫豎他是無所事事的人,所以費瞭一番周章之後,竟是真在杭州把這人找到瞭。
那時候的金性堅,可沒有現在這麼摩登。摩登是從他去瞭上海之後才學來的,在杭州的時候,他穿一件竹青長衫,瀟瀟然地站在西湖岸邊,岸邊煙雨朦朧的,他如同一竿翠竹成瞭精,配著那縹緲的湖景,簡直就是詩情畫意。蓮玄本不是什麼高雅的名士,可也被竹子精似的金性堅震瞭住,開口搭第一句話時,也是陪著小心出的聲:“請問,您是金性堅先生嗎?”
金性堅扭過頭,微微地昂著臉看他,一是因為他確實是高,二是傲慢成瞭習慣,不由自主地要睥睨他:“你是……”
他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是之後找對瞭人,連忙自報傢門。金性堅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等他把自己的來歷說完全瞭,才點瞭點頭:“令叔如今還好?”
他答道:“還好,身體沒什麼毛病。”
金性堅又問:“你來找我,又是所為何事呢?”
他撓著光頭想瞭想,想瞭半晌之後,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為何事,就是想來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此言一出,金性堅面向前方的浩渺煙波,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如今看見瞭,感覺如何?”
蓮玄又是好一番思索,想要找兩句好聽的話誇誇人傢,可是平日裡專和自傢叔叔學些不得示人的本領,腹中缺少正經墨水,一時間竟是想不出合適的言辭來。天空飄起瞭細雨絲,吹得人周身潮漉漉,他怕金性堅會被這小風小雨吹跑,心中一急,沒頭沒腦地噴出瞭一句話來:“我感覺你這人真是不得瞭,湖邊這麼多人,頂數你瞧著最有人樣。”
金性堅斜眼看他:“你這話,是在贊我?”
蓮玄一拍巴掌:“要不說你聰明呢,一聽就聽出來瞭!”
若幹年後蓮玄回想起這一天,就覺得這個時候的金性堅真是好,皮囊好,心靈也好。自己說瞭那樣牛頭不對馬嘴的昏話,他也一點都不惱,不但不惱,還請他去那上等的酒樓裡吃瞭頓晚飯。聽聞蓮玄初到杭州,沒有地方落腳,金性堅又介紹他去某某旅館開一間房安身,房錢記在他金某人的賬上,蓮玄單是去住便是瞭。
於是,蓮玄就這麼留在瞭杭州。
此刻回想起那時的杭州歲月,蓮玄幾乎要痛心疾首:“你那個時候,何等瀟灑肆意,哪像如今這般,死氣活樣的。”
金性堅聽瞭他這評語,不為所動:“我一直如此,你記錯瞭。”
“你哪裡是一直如此!你就是被那妖姬迷惑,自甘墮落!”
金性堅看瞭他一眼:“你若再敢這樣出言不遜,就請走吧!”
蓮玄又重又急地嘆瞭口粗氣,似有千言萬語,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還記得當年西湖畔那個如畫一般的青衣人物,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變瞭性情。
就因為他忽然得到瞭一位故友的消息,那故友不是旁人,正是夜明。在蓮玄眼中,那夜明就是個純粹的妖女,金性堅竟會為瞭個妖女神魂顛倒,除瞭說他是為美色所迷之外,再無其他合適的解釋瞭。
蓮玄是個情竇不開的人,完全不懂夜明的好處,雖然也承認她美,可也沒覺得她美到驚天地泣鬼神。金性堅那樣一個水晶琉璃般的剔透之人,原本是何等的傲然恣情、自由不羈,可自從心上有瞭夜明之後,變得魔怔瞭一般,心心念念的隻想要去找她。好好的一塊水晶琉璃,眼看著就變成瞭石頭。
蓮玄看在眼裡,真是氣死瞭,沖到金性堅面前大嚷:“你這是在幹什麼?還是說你本性難移,非得回那個妖精堆裡才舒服?”
金性堅聽瞭他這句話,勃然大怒,幾乎和他動瞭手。蓮玄看到他要對自己動手,也是一陣傷悲——金性堅原本對他是多麼的友愛啊!
長久的沉默過後,蓮玄覺著自己的怒氣平息些瞭,這才粗著喉嚨,喚瞭金性堅一聲:“哎!”
金性堅抬頭看他:“嗯?”
蓮玄說道:“我們第一次為瞭夜明吵架,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我那時候隻當你是一時糊塗,反正連殉情的人都有呢,你為瞭女人發癡,也算不得太稀奇。可你發癡也該有個度,哪有一癡便是十幾年的?你看看我,那時候我還是個愣頭小子,如今我人過中年、都快老瞭!縱是對你來講時間不值錢,可你是不是也該適可而止、不要這樣沒完沒瞭的任性?”
金性堅皺起瞭眉頭:“我比你年長得多,不許你這樣對我說話!”
說完這話,他站起要要走,臨走之前,他又補瞭一句:“你當你現在就不是愣頭小子瞭?”
然後他走瞭個頭也不回。蓮玄扭頭追望著他的背影,幾乎懷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油鹽不進,故意的不知好歹。否則自己把話都說得這樣明白瞭,他怎麼能還是不懂?怎麼能還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