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速之客

金性堅承認那蓮玄對自己有著一片好心,但是不知為何,毫不感動。

也不是因為他對蓮玄存瞭多麼大的芥蒂,以至於要懷恨在心——蓮玄是挺討他的厭,可還沒有討厭到讓他去恨。他對蓮玄是純粹的冷漠,對方隻不過是他百代生涯中的一位小小過客,如果不是蓮玄跑到他面前來賴著不走,他永遠不會有閑情多看對方一眼。

蓮玄闖瞭大禍,要來避難,他大發慈悲,就讓他避。慈悲發瞭十天整,他發不下去瞭。這一夜的午夜時分,他摸黑走去地下室,把蓮玄堵瞭個正著。

蓮玄也是摸著黑的,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所在亂翻亂找。金性堅無聲無息地站在地下室門口,站瞭片刻之後,忽然伸手進去,一拍墻壁上的電燈開關。

地下室內立時有瞭光明,光著膀子的蓮玄無處可遁,露瞭原形。那燈光本是暗的,蓮玄周身上下就隻穿瞭一條白佈褲衩,筋肉虯結的肢體袒露出來,蒼白肌膚被那燈光照得泛藍,像個非常健美的陰司使者。

轉身面對瞭金性堅,他有些尷尬:“你別誤會,我不是要做賊。我隻是想摸摸你的底——那印章,你到底找到幾枚瞭?”

“摸我的底?”金性堅將身上的絲綢睡袍攏瞭一攏,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摸夠瞭嗎?”

蓮玄踏著門下階梯,向上走瞭幾步:“你就不能實話實說、別再跟我鬧別扭瞭嗎?我又不是要害你!”

金性堅端然站著,像一尊雕像:“蓮玄,你始終是不瞭解我。”

“我瞭解你什麼?你親疏不分好歹不知,你讓我怎麼瞭解你?我看你就是個石頭腦袋!不止腦袋,你那心也是石頭做的,不開竅,不通情!”

金性堅卻是笑瞭一下:“你到我這裡住瞭十天,說瞭千萬句廢話,唯獨方才這一句,稍微有一點對。不過我實在是容忍不瞭你夜夜在我傢中探險瞭,明天我想辦法,送你離開天津衛,再奉送你一筆盤纏,夠你花個三年五載。三五年內,我們不要再見面瞭。”

蓮玄深吸瞭一口氣,張開嘴,然而響起來的卻是小皮的驚叫聲。

小皮有個青澀的嗓子,雖然論年紀已經是個大人,但一喊叫就要走腔變調,像個正變聲的男孩嗓子。他那一聲驚叫的刺耳程度,真可賽過驢鳴,立刻就把蓮玄那未出口的話語打斷瞭。

午夜正是金性堅剛剛入睡的時候,小皮訓練有素,絕不會無故的在這時候出聲。金性堅不再管蓮玄,轉身就要往外走,可剛走出一步,就聽見小皮嗷嗷地喊叫:“巡捕怎麼樣?巡捕也沒有大半夜闖到人傢裡拿賊的!再說我們公館是什麼地方?你們不知道我們先生是什麼人嗎……”

小皮的叫聲越來越近,可見他憑著一己之力,根本抵禦不住來人。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帶著蠻橫的狂喜:“好哇!你們不但窩藏通緝犯,還敢公然頑抗!來啊,給我搜查!今天非把你們全抓進捕房裡去不可!”

小皮吱哇亂叫,顯見是已經落進瞭巡捕的手中。金性堅向前快走瞭幾步,隨即卻是猛然轉身,走向瞭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戶。

走廊很長,巡捕們還在尋找樓內的電燈開關,而在這最後的幾分鐘黑暗中,他扭開窗閂向外一推,抬腿就跨過窗臺跳瞭出去。

外頭是寒冬深夜,風卷著雪,“呼”地吹起瞭他的睡袍下擺。他在落地之後一邊疾行,一邊把腰間的衣帶緊瞭緊。前方乃是一堵矮墻,他回頭看瞭一眼,隻見蓮玄光溜溜地緊隨著自己,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不管他,徑自飛身越過矮墻,進入瞭葉青春的地界。

葉青春雖然打著藝術傢的招牌,其實幹的是經商事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刻正是他酣睡的時刻。金性堅大踏步地走到瞭服裝店前,伸手一掌推上瞭房門。

門內“咯噔”一響,是鎖頭自動地崩瞭開落瞭地。他收回手,兩扇大門自動地分瞭開。他寒氣凜凜地一閃身進瞭去,看也不看,直接找樓梯上二樓,進瞭葉青春的臥室。

葉青春縮在溫暖的鴨絨被窩裡,正做著一個美夢,然而夢中一盆冷水忽然兜頭潑來,他躲閃不及,被潑瞭個頭臉冰涼,立刻就驚得睜瞭眼睛。借著窗外路燈的光芒,他蒙矓發現自己眼前有一張人臉,嚇得當場就要叫。

於是金性堅收回瞭貼在他臉上的冷手,轉而用手指摁住瞭他的嘴唇:“噓!是我。”

葉青春怔怔地看著他,慢慢地清醒透瞭:“呀,金先生?”

隨即他眼珠一轉,看到瞭金先生身後站著的大個子裸男,嚇得一口氣倒抽上去,險些又要叫。硬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金性堅臉上,他帶著哭腔小聲問道:“你知道……你身後還有個人嗎?”

金性堅沒心思回答這種無聊問題,隻說:“我遇到瞭一點麻煩,暫時不能回傢。你有沒有衣服,給我和他各找一身。”

葉青春緩緩地長出瞭一口氣:“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他是個鬼呢。”

葉青春這裡最不缺少的,就是衣服。

他和金性堅沒有什麼同甘共苦的交情,然而很奇異的,金性堅很信任他。一邊穿戴,他一邊說道:“我不久留,穿好瞭就走。”

蓮玄一邊系紐扣,一邊說道:“你走什麼?那幫巡捕是沖著我來的,我偷偷溜瞭便是。”

金性堅從鼻子裡哼出瞭一股冷氣:“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走?”

蓮玄停瞭動作:“你的意思是……”

金性堅答道:“你到瞭我傢之後,再也沒露過面,小皮也是可靠的,沒有走漏消息的道理。巡捕如果早知道你到瞭我傢裡,就該早來,不必等這十天;既然等瞭十天才來,進門之後又直接給我安上瞭窩藏罪犯、公然頑抗的罪名,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麼?”

葉青春很緊張地聽著,這時就輕輕地一拍巴掌:“哎呀,要是這麼講的話,裡頭就有玄機瞭。”

蓮玄有些茫然:“難道,那些人其實是沖著你來的?”

金性堅的動作頓瞭一下,緊接著把穿瞭一半的西裝又脫瞭下來:“勞駕,給我另找一身衣服,我現在穿這個不合適瞭。”

葉青春心驚膽戰地跑去樓下,找來瞭兩身棉襖棉褲。

這棉襖棉褲本是他給夥計們預備的,可因夥計們天生的資質有限,一穿上這大棉襖二棉褲,就立刻和摩登二字絕瞭緣,連帶著讓克裡斯汀服裝店也土氣瞭起來,所以這棉襖棉褲沒有人穿,就白放在瞭那裡。

金性堅把棉襖棉褲穿瞭上,抬手又把短發抓亂。葉青春拿著他脫下來的睡袍,立在一旁,像個憂心忡忡的妻子:“您這是要喬裝逃走嗎?”

金性堅在椅子上坐瞭下來,身體在鼓囊囊的棉衣中挺拔著,凌亂短發垂在額前,讓他瞧著年少瞭好幾歲。

“我還需要一雙鞋。”他對著葉青春說。

半個小時之後,這臥室內又隻剩瞭葉青春一個人。他是睡不著覺瞭,豎著耳朵傾聽鄰傢的動靜——風雪聲中,真有隱隱約約的呼喝之聲,定是那幫巡捕還沒有走。

巡捕沒走,金性堅和蓮玄卻是走瞭。他們一路走去瞭日租界,進瞭一傢烏煙瘴氣的旅館裡。

《十二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