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國民飯店。
大上海舞廳的歌女們,因為都是舞廳經理真從大上海帶來的,在杭州本地無處居住,所以幹脆在國民飯店裡包瞭房間,一股腦兒地全住瞭進去。小桃算是歌女中的紅人,拿的錢多,住得也好,本來對這生活是心滿意足的,直到她這一晚,聽說夜明帶回來瞭一個男人。
夜明現在是大上海的臺柱子,比她更紅幾分,就住在她的隔壁。小桃不嫉妒她的紅,因為她確實是美,唱得也好,小桃嫉妒的是她膽大包天,竟然真敢把男朋友領回房裡去。那個男朋友是什麼來歷,沒人知道,反正是個西裝革履的英俊青年,配夜明是配得過的。
於是就像受瞭某種刺激似的,小桃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味的隻是想小殷。
小殷名叫殷清,旁人見瞭他,都叫他一聲殷少爺,但是她和他熟瞭,像要欺負人似的,她就偏要叫他小殷。小殷和她年齡相仿,生得斯文清秀,花錢也大方,不愛說話,也不愛見人,唯獨隻愛和她說話,隻愛見她。小桃不知道這叫什麼怪脾氣,但是她還偏就最愛他這怪脾氣——其實她現在心心念念地隻想著一個他,她現在也是誰也不愛理、誰也不愛見。
隔著一堵墻壁,夜明一定正和她那位金先生親親熱熱地同床共枕呢,小桃一想到這一點,越發睡不著。都是青春正好的漂亮姑娘,憑什麼她就能和可心可意的男朋友廝守,而自己隻能在夜裡下臺卸妝之後,才能匆匆的跑出去和殷清相會呢?
小桃這樣一想,心裡就百爪撓心的難受。難受到瞭翌日,她受到瞭更大的刺激——夜明跑去找瞭舞廳經理,辭職瞭!
不但辭職瞭,而且當天就滿城地找起瞭房子,要和她那位金先生從飯店搬出去。小桃看在眼中,先是眼饞,饞到瞭這天夜裡,她把心一橫,做瞭個大決定。
夜裡出瞭舞廳後門,她同著殷清沿著小街慢慢的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小殷,我是從上海過來的,不知道能在杭州唱多久,興許合同期限一滿,我就得回去瞭。”
殷清停瞭腳步,扭頭看她。
她也抬起頭,故意地活潑微笑:“看我幹什麼?還舍不得我啊?”
殷清站在夜色裡,青色長袍和夜色融為一體,他那張蒼白的面孔像是懸瞭空,一點血色也沒有,就那麼居高臨下地、鬼氣森森地凝視著她。
隔瞭好一會兒,他終於開瞭口,聲音清朗動聽:“你回上海,我就追瞭你去。”
小桃抿嘴一笑:“你在傢好好地當少爺,不好嗎?幹嗎要跟我去上海?你到瞭上海,人生地不熟,要吃苦頭的。”
殷清答道:“那沒關系。”
小桃收斂瞭笑容:“真沒關系?”
殷清看著她,黑眼睛裡沒情緒,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然:“真沒關系。”
於是小桃就不要面子瞭,緊逼瞭一句問道:“你真愛我?”
殷清這回微微地皺瞭眉頭:“我若是不愛你,天天夜裡跑過來做什麼?你若是不愛我,又天天夜裡陪著我走什麼?”
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斷瞭小桃接下來那長篇大論的刺探。他痛快,小桃心中一熱,也痛快瞭:“那好!那我不回上海瞭,我跟你!”
殷清一歪腦袋,露出瞭一點懵裡懵懂的孩子相:“跟我?跟我做什麼?”
小桃知道他這人不裝假,他不裝,那自己也不裝。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拍,她笑道:“傻瓜!你說我跟你做什麼?當然是跟你過日子呀!”
殷清依然懵懂著:“怎麼過?”
小桃笑瞭:“我知道你是個少爺,你傢裡也許不會允許你娶一個歌女進門。不過你別怕,我喜歡你這個人,你不同我舉行婚禮,我也願意跟你在一起。”
話說到這裡,她頗有自信地看著他——她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麗,這樣的不要名分,別說他愛她,他就是不愛她,也不會忍心拒絕她這個要求。
然而殷清怔怔地看著她,半晌不言語,像是被她這一番話嚇著瞭似的。他看著小桃,小桃也看著他,一顆熱心漸漸地降瞭溫度,她紅彤彤的面頰也褪瞭血色——殷清畢竟是個少爺,再怎麼喜歡她,仍舊看她是個歌女,仍舊是不肯要她。
慢慢地低下頭,她又羞又窘,恨自己自不量力,自取其辱。寒風吹拂瞭她滾燙的臉,她勉強低聲笑語:“逗你玩呢!瞧你嚇得……”
然而,就在這裡,殷清說瞭話,語氣依然是非常的認真、非常的坦誠:“你這主意,是個好主意,隻是有一些實際上的困難。”說到這裡,他又把兩道長眉蹙瞭起來,“你讓我想一想。”
小桃猛地抬起瞭頭,不過這回她保持住瞭矜持態度,試探著問他:“什麼困難?”
殷清搖搖頭,不肯說。
於是小桃恍然大悟:“哦——”
一邊“哦”,她一邊大大地松瞭一口氣,認為自己一定猜中瞭他的心事:“是不是經濟上的困難?”
然後她笑瞭,心裡有點小小的得意:“如果你是怕傢庭不允許你和我在一起,那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讓你為瞭我,去和你的傢庭決裂。可如果你隻是為瞭錢發愁,那完全不必。”她一拍胸脯,“我有錢!”
她確實是有錢,十幾歲就跑出來闖蕩江湖,能掙,然而不花,仔仔細細地攢瞭一筆積蓄,就等著遇到瞭好男人,也成傢立業的過小日子。等到如今,她等來瞭個殷清。
她不知道殷清是不是好男人,甚至也不確定他能否真給自己一個傢。她隻知道自己愛上瞭他,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所以,錢也不攢瞭,歌也不唱瞭,上海也不回瞭。她從小長到大,沒享受過什麼好日子,這一回她要破一次戒,像夜明一樣,也找個心愛的人,兩人相伴,自在地活。
哪怕活瞭一年半載,他不要自己瞭,回傢娶妻生子去瞭,她也認瞭。
想到這裡,她對著殷清抿嘴一笑,殷清仿佛是有點困惑,但是看著她笑,忍不住也跟著笑瞭。他是清冷的面貌,偶爾一笑,笑容可貴,格外令她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