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民國初期 豬嘴鎮

因為文縣實在是天下太平,周邊地區也無戰事,於是月牙想要去一趟豬嘴鎮。當初無心從顧大人手裡要來一千大洋,租房子過日子花瞭一些,還剩好幾百,被她裝進瓦罐埋在瞭地下,本來算作是傢中的寶藏,非到緊要關頭不肯取用的,然而後來遇瞭變故,三人離開豬嘴鎮後就再沒回去過。如無意外的話,她想,瓦罐應該還在地下。

幾百大洋的財產,放在哪裡都不是小數目,而豬嘴鎮又不偏僻,即便是步行前往也不算遠。顧大人在文縣住膩瞭,聽說月牙和無心要去豬嘴鎮,他欣然同意,並且親自帶瞭一隊士兵,要給他倆做保鏢。

顧大人重走去年滌亡之路,心中別有一番得意。沾沾自喜的騎在高頭大馬上,他沿途伸手指指點點:“看見前面的路口沒有?我當時要是在那裡拐瞭彎,就到不瞭豬嘴鎮,也見不著你們瞭!”

無心和月牙合乘瞭一匹馬。聽聞此言,無心開口說道:“有緣千裡來相會。”

顧大人一點頭:“沒錯,咱們是有點緣分。陰差陽錯的見瞭一次又一次。”

月牙靠在無心懷裡,看著路邊的野花迎風搖曳。碧藍色奠空下,一隻金黃蜂子掠過她的鼻尖。把手輕輕搭在無心握著韁繩的手背上,她笑道:“挺好,往後你倆也別生分。”

顧大人立刻笑瞭:“放心,我和他打不起來。”然後他看瞭無心一眼,繼續說道:“真打起來也沒事,他打不過我,我打不死他。”

馬走得慢,無心坐煩瞭,自作主張的飛身下馬,把月牙和顧大人全嚇瞭一跳。顧大人正要大罵,不料月牙像個小□似的,兇巴巴的先發瞭吼聲:“幹啥去?”

無心仰臉對著月牙微笑:“我給你牽馬。”

無心說要給月牙牽馬,其實牽著牽著就松瞭手。蹲在路邊采瞭一大把迎春花,他走回月牙身爆把花插在瞭馬轡頭上。月牙一直追逐著他的身影,看不夠似的看。而他牽著韁繩向前行賺仿佛是察覺到瞭她的目光,忽然回頭一笑。

春日明烈的陽光照耀瞭他的頭臉,他笑出瞭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牙齒,看起來有種天真無邪的動人。月牙也跟著笑瞭,一邊笑,一邊把他深深的印進眼中、刻到心裡。她想:“他多好啊!”

無心心滿意足的扭開瞭臉,伸手又要去拉顧大人的韁繩。顧大人立刻一揮手:“去,我不用你給我牽馬!”

月牙也俯身打瞭他一巴掌:“你就不能上來歇歇你的狗腿?在傢裡頂數你最懶,出來倒勤快瞭!你看你摘的這些花,招來多少蜜蜂?你趁早給我上來,要不然我和顧大人走瞭,沒人管你!”

無心乖乖上瞭馬,感覺月牙和顧大人都沒什麼情趣。

一行人到瞭豬嘴鎮,先前租住過的房子還鎖著大門,顯然裡面沒來新房客。月牙貼著宅院的後墻根往下挖,從深處挖出一隻破瓦罐。瓦罐沉甸甸的,裡面正是大洋。

雖然大洋是月牙當初親手埋下去的,不過半年之後挖掘出來,總像是失而復得,十分慶幸。三人到鎮子中心的飯館裡去吃瞭頓遲來的午飯,本打算吃飽喝足之後就回文縣,不料菜未上完,外面卻是陰瞭天。顧大人走到雅間窗前向外一望:“哎喲,是不是要下雨啊?”

無心和月牙也不確定,三人正要看天說話,雨絲飄下來瞭。

顧大人回到縣裡也沒急事,所以索性坐穩當瞭,慢悠悠的連吃帶喝,順便等著雨停。然而春雨下得綿長,天色也是越來越暗。

月牙坐得久瞭,又吃得腹中飽脹,就想起身活動活動。飯館是大館子,上下兩層樓。她一挑簾子出瞭二樓雅間,沿著滿地油污的長廊往樓梯走。走著走著,她忽然直著眼睛停瞭腳步。

抬手捂住,她張瞭張嘴,隨即“嘎”的打瞭個飽嗝。此嗝十分響亮,月牙雖然不是文雅仕女,可也比不得顧大人的粗豪。閉嘴之後紅瞭臉,她向左右瞟出兩眼,就見今日樓上客人不多,雅間之內都很安靜,想必無人領略自己的飽嗝,便加快腳步,做賊心虛的趕緊離去瞭。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雅間門簾倏忽一動,一雙慘白的小手將伸未伸,無聲的停頓在瞭半空中。

月牙到瞭樓下,見顧大人的小兵們圍瞭一張大圓桌,正在歡天喜地的連吃帶喝。二十來歲的青年人,腸胃全是無底洞,而且又有長官付賬,所以一個個狼吞虎咽,不住的讓夥計加菜。月牙走到門口往外看,就見街上濕漉漉的,空氣經瞭小雨的洗滌,像是更透明瞭。

門口的櫃臺後面坐著年輕的老板娘,是個非常伶俐的小媳婦,見月牙站著望天,就很親熱的向她搭話,且把櫃臺上的一盤椒鹽花生推過去,要和她邊吃邊聊。月牙難得能遇上個同齡的女伴,又知道顧大人必在樓上談論他的軍政大事,十分無聊,就守著櫃臺和老板娘嘮瞭許久。後來她約莫著時間差不多瞭,便向老板娘告瞭辭,準備上樓回雅間去。

椒鹽花生是老板娘親自炒的,裡面加瞭幾根小紅辣椒。月牙一邊咀嚼一邊上樓,嚼著嚼著就感覺嗓子裡不痛快,仿佛是□辣椒皮嗆著瞭。抬手扶瞭墻,她一路咳嗽著往上賺及至進瞭二樓走廊,她面紅耳赤,鼻涕眼淚全流出來瞭。停下腳步清瞭半天的喉嚨,直到感覺嗓子裡不再火燒火燎的難過瞭,她才繼續邁步往前。走著走著,她忽然又停瞭腳步。

走廊狹長,隻在盡頭有兩桌客人,在雅間裡面偶爾發出談笑之聲。月牙無緣無故的打瞭個冷戰,一隻手依舊扶著墻,另一隻手則是伸進瞭衣兜裡摸摸索索。似乎是有陰寒氣流拂過瞭她的後頸,油污的雅間門簾無聲的動瞭,慘白的小手又緩緩的伸瞭出來。陰暗之中,小手稚氣未脫,手背上凝結瞭鮮紅的血痂,光禿禿的指甲破爛骯臟。

這時,月牙的手從衣兜裡抽出來瞭,手中多瞭一條薄如蟬翼的破舊手帕。

手帕被她捂上瞭鼻子,在小手將要觸及到她的發髻之時,她猛一低頭,驚天動地的擤瞭一把鼻涕。隨即手帕被她向後一擲,正好打在瞭小手上。

小手一驚,登時停在半路。而月牙抬起頭繼續邁步,低聲自言自語道:“哎呀媽呀,難受死瞭。”

月牙剛回雅間,就聽窗外樓下一陣喧嘩。片刻之後門簾一挑,一個胖子擠入雅間,卻是本鎮的鎮長。鎮長和顧大人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論交情是非常的淺薄,幾乎等同於無。但顧大人東山再起,不但攀附瞭老帥,而且占領瞭文縣,導致鎮長重打算盤,決定和顧大人再敘一敘舊。聽聞顧大人駕臨豬嘴鎮瞭,鎮長慌忙趕來,生怕自己步伐遲緩,會放走一位好親戚。

既然把顧大人堵在雅間裡瞭,鎮長談笑風生,就絕不肯再讓他輕易的諄親戚輩分也全論起來瞭,口口聲聲都是你嫂子如何如何,你侄子如何如何。顧大人含笑聽著,態度是不冷不熱;聽到最後,他接受瞭鎮長的,決定到鎮長的官邸中住上一夜,因為雨水不停,道路必定十分泥濘。幾十裡路走下來,可是讓人有點受不瞭。

鎮長作為本鎮首富,擁有一套格局混亂的大宅院,安置著他但太小妾以及眾多兒女。顧大人進瞭客廳和鎮長閑話,鎮長見他對無心和月牙十分關懷,便騰出一間上好的房屋,請他們進去安歇。

房屋可能是位姨太太的臥室,裡面收拾得花紅柳綠挺熱鬧,並且帶著一股子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月牙捧著一杯熱茶坐下瞭,有點不自在:“今天就住在這兒瞭?”

無心答道:“管它呢。住就住,正好讓你少做幾頓飯,也清閑一天。”

月牙笑著看他,怎麼看怎麼好,恨不得咬他一口。

入夜之後,無心和月牙早早上床,縮在熱被窩裡嘁嘁喳喳的說話。顧大人卻是和鎮長坐在前廳,觥籌交錯的痛飲不止。顧大人喝高興瞭,嘻嘻哈哈的開出許多空頭支票;而鎮長本來和他不熟,不大瞭解他的性情,所以此刻也聽不出他言語的真假。糊裡糊塗的鬧過一場之後,鎮長離席撒尿,換瞭鎮長的小姨太太上場,嬌聲嫩氣的要和顧大人劃拳。

小姨太太頗有姿色,顧大人也是器宇軒昂,兩人劃得眉來眼去,不知不覺就過瞭許久。最後還仕大人先有瞭知覺:“我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小姨太太不甚情願的打發瞭身邊仆人去找鎮長。結果半晌之後仆人回瞭來,卻是答道:“老爺在院子裡摔瞭一跤,摔得腿疼,剛被人扶回您的房裡去瞭。”

小姨太太立刻一拍桌子:“真是的,兄弟還坐在這裡呢,他怎麼說走就賺連個屁都不放?”

鎮長素來是個一團和氣的性格,面對小姨太太就更是和藹之至。仆人知道小姨太太比鎮長厲害得多,所以不敢多說,隻是陪笑。

鎮長走就走瞭,小姨太太興致高昂,還要和顧大人繼續喝酒劃拳。倒仕大人認為小姨太太雖然眉目姣好,但也談不上如何美艷,可勾搭可不勾搭;而且按照親戚輩分來論,鎮長畢竟算是自己的大哥,自己犯不上和大哥的姨太太狗扯羊皮。笑嘻嘻德塞幾句,他推辭酒醉,也離席瞭。

小姨太太十分掃興,氣沖沖的回瞭房,迎面就見床帳低垂,帳下垂著一隻粗腿。重手重腳的關上房門,她坐在梳妝臺前,一邊卸妝一邊抱怨:“你好大一個鎮長,一點禮數都不講。我要是不派人去找,人傢顧旅長還得繼續等你呢!摔跤是摔瞭你的腿,又不是摔瞭你的嘴,你連支使丫頭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沒有瞭?”

把一隻發卡丟到梳妝臺上,小姨太太對著面前的大圓鏡一撅嘴,正要繼續埋怨。不料就在將要開口之時,她忽然愣瞭一下。

通過大圓鏡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帳微微有瞭波動;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鎮長夫君,無聲無息的從帳子後面露出瞭一隻眼睛。

《無心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