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傑在賽維面前正襟危坐,繃著一張面孔說話。原來他平時的行蹤一貫類似遊魂,專愛亂鉆亂躲。一天他溜到瞭馬老爺所居洋樓的頂層閣樓裡,正在自得其樂的翻檢舊物,不料閣樓忽然來瞭人,他伏在樓板上聽聲音,聽出來人正是爸爸和二姨娘。
他屏住呼吸,起瞭偷聽的興致。然而聽到最後,他的呼吸無聲,一顆心卻是將要跳出喉嚨。因為馬老爺向二姨太交待瞭一樁秘密:後花園的亭子有機關,機關後面,藏著寶貝。
寶貝還是馬老爺的父親從關外發掘出來的,發掘之時,就賠上瞭幾十條人命;及至把寶貝分批運到京城,又是一路的鮮血。人命關天,賠瞭人命也要挖也要運,可見寶貝的價值。
寶貝到瞭傢之後,馬老爺的父親親自主持重修瞭後花園,河邊的小山是後堆出來的,山上的亭子就是暗門。
二姨太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驟然聽到這般驚天□,反倒嚇得手足無措,寧願自己沒有聽過。而馬老爺繼續解釋,說自己這一趟去日本,路上興許會有危險,平安歸來倒也罷瞭,一旦遇險,就把這樁秘密傳給傢裡的龍鳳胎——老大已經是他的死敵瞭,老四是個小姑娘,老五是個小孩子,隻有老三年紀大,心眼足。但是秘密傳歸傳,不能破,因為寶貝帶著邪性,一旦讓它見瞭天日,反倒要傷人。所以馬傢其實是擁著火炭受凍,明知道小山肚子裡揣著財富,卻隻是知道而已,無路使用。二姨太是個老實頭,馬老爺對傢裡人觀察瞭一輩子,最後就感覺她心寬體胖,是個可以信賴的,所以在臨行之前,就把心裡話對她說瞭。
“等爸爸和二姨娘走後,我悄怯回瞭傢裡。”馬俊傑低聲說道:“全傢上下,頂數我們這一房最窮,所以我也想取一點財寶給娘。”
賽維看著他:“你告訴八姨娘瞭?”
馬俊傑猶豫瞭一下,最後一點頭:“是,我告訴娘瞭。娘聽瞭之後,就像瘋瞭似的,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但是我們勢單力孤,根本不可能去挖山運寶。所以,我就打算再找個幫手。”
賽維立刻問道:“誰?”
馬俊傑嘆瞭口氣:“我一開始想去找四姐,可是四姐她們和我們也差不多,都是沒本事的。於是,我就……我就找瞭大哥。”
賽維,因為太緊張,所以反倒笑瞭一下:“大哥怎麼說?”
馬俊傑小聲答道:“大哥願意和我們合作,還給瞭娘三條小黃魚。娘見瞭金子,就更瘋瞭。”
賽維回想往事,不記得八姨娘有過異常的舉動,想必她也是忍得辛苦,暗暗的瘋。
“後來……”馬俊傑開始吞吞吐吐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二姨娘就發急病死瞭。我很害怕,讓娘不要再和大哥合作,娘也害怕,真的不再理睬大哥。可是她放不下山裡的寶貝,我早就看出她想要單獨幹,又攔不住她,結果她也……”
馬俊傑搖瞭,臉上一點孩童的稚氣都沒有,是位老氣橫秋的少年。
賽維問他:“今天你說的這些話,敢不敢隨著我到爸爸面前,再說一遍?”
馬俊傑答道:“不敢。”
賽維一愣:“你不想給你娘報仇瞭?”
馬俊傑神情冷漠的答道:“娘財迷心竅,死就死瞭,我也沒有辦法。在我心中,爸爸也和瘋子差不多,如果我說瞭實話,恐怕他第一個就要懲罰我;就算他放瞭我,大哥也饒不瞭我。總之我把實情全告訴你瞭,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什麼都不要瞭,隻想活著。”
賽維早就感覺五弟的性情偏於陰柔,如今一看,真是毫無剛性,心中就很鄙視。但在臉上做出和顏悅色,她壓低聲音說道:“你今天所講的,二姐會完全保密。你年紀小,怕事,也是正常。放心,二姐不會和個老弟弟玩心術,將來無論傢裡怎樣,二姐都會盡量的維護你。二姐三哥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齊心協力,未必就一定不是大哥的對手。你等著瞧吧!”
馬俊傑垂頭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寶貝是爺爺在關外的什麼興安嶺裡發現的,說是當初為瞭搶寶貝,爺爺帶著人打瞭好多仗。當地的薩滿在寶貝上施瞭咒,也可能是下瞭毒……爸爸也說不清楚,總之寶貝不能見天日。見瞭天日,就要發生壞事。”
賽維一聽,心想寶貝成瞭鬼瞭。
賽維把馬俊傑打發賺臨走時又告訴他“有事就來找二姐”。馬俊傑一臉未老先衰的慘相,心不在焉的答應一聲,顯然是無論有事沒事,他都誰也不想找。
馬俊傑前腳剛賺後腳勝伊就回來瞭。甫一進門,他便大聲疾呼:“爸爸後天就能回北京!”
賽維踩著門檻,向他和無心招手:“你謬來,我有話說。”
賽維把馬俊傑的話,原原本本復述瞭一遍,聽得勝伊瞠目結舌,又低聲笑道:“爺爺也駛壞的,明知道傢裡全是餓死鬼,還偏在大傢眼前吊起一塊肥肉。不過話說回來,真不能取嗎?要是有毒,我們戴副手套,不碰它也就是瞭嘛!”
賽維同樣愛財,若是大傢都得不著也就罷瞭,一想到馬英豪對寶貝虎視眈眈,還害死瞭自己的娘,她就牙癢癢的想要咬誰一口。
賽維姐弟懷恨在心,不能罷休。馬英豪人在天津,也有心事。這幾天,天津似乎比北京更冷似的,他披著一件沉重的軍大衣,在他的密室中一坐能坐小半天。
對著前方的大玻璃缸,他看水蛇蜿蜒遊動,形象靈活而又恐怖。新仇舊恨在他心中來回的翻騰,他緩緩摩挲著自己的右腿,天一冷,舊傷就犯瞭,整條腿都是又酸又痛,並且鬧起獨立,不聽他的調動。
他討厭自己的傷腿,想要變成一條水蛇。
密室中的空氣潮濕微咸,帶著一點海的腥味。探入水中碟管中忽然傳出呼嚕嚕的空響,仿佛一位巨人在咳嗽氣喘;隨即一團泥鰍從鐵管口湧動而出,是蛇們的晚餐。一名老仆人住在樓上的空屋裡,專門負責伺候他的蛇。換水,喂澀撈出死澀補充活蛇。老仆人問他:“為什麼不換幾條好魚來養呢?”
他說:“蛇更漂亮。”
馬英豪輕輕的咳瞭一聲,把身上的大衣緊瞭緊。他想父親將要回來瞭,回來瞭才好。一場戰爭,沒有硝煙也就罷瞭,居然連對手都在千裡之外,真是讓人感覺乏味。他要為自己的右腿報仇,為自己的親娘報仇,還要為誰?是瞭,也加上佩華一個吧。佩華在他的冷宮中苦度時光,難道不該有仇恨嗎?
佩華是他的繼母,他的愛人。他逼她為自己做事,不情願也得做。他想自己其實是為瞭救她,但她不知道。
馬英豪凝視著他的寵物們爭奪泥鰍,寵物們很快就要被處死瞭,因為他的好朋友小柳治,為他新弄到瞭幾條更斑斕美麗的海蛇。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馬英豪戴上一副消過毒的口罩,像名戰地醫生似的,裹著軍大衣下到地下二層,去見白琉璃。
站在惡臭的地下室裡,他依稀隻能看到黑暗角落裡有個人影。忽然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電筒,他撥動開關照向瞭對方。一照之後,光芒立收,因為他隻是想確定人影的身份。
白琉璃看起來是臃腫的一大堆,亂發露出瞭清秀的尖下巴。臂彎裡躺著他的死兒子,他的右手鮮紅淋漓,是剛剛抓碎瞭一大把毒蟲——用來殺蠱的毒蟲。
把毒蟲的汁液慢慢塗抹到嬰屍上,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作響。馬英豪冷眼旁觀,看他像個瘋女人;同時聽到他在用古怪語言低吟淺唱,又的確是男人的聲音。他的身邊黑黢黢瞪著一團物事,是具千瘡百孔的屍體。忽然“噗嗤”一聲低低響起,一股子鮮血竄起老脯正是一隻毒蟲擺尾,突破瞭屍體的皮膚。而白琉璃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抓住,揉碎在瞭懷中的嬰屍身上。
馬英豪看瞭他一年,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看慣瞭,隻是從未看清過他的面貌,甚至很少見他起立。他是個臭不可聞的妖魔,視污穢與陰寒為力量的源泉;馬英豪即便對他敬而遠之,可還是時常發起沖動,想要像刷馬一樣把他摁倒水裡,狠狠刷洗一通。
“傢裡來瞭個麻煩。”他躲在口罩後面,悶聲悶氣的說道:“不知道老三是從哪裡弄來的人,帶著三分鬼氣,而且仿佛無所不知。”
白琉璃把赤紅的嬰屍藏進懷裡,然後輕聲說道:“是不是麻煩,我看一眼就知道瞭。”
馬英豪嘆氣:“不能夠。他從來不離老三。即便我把你帶到北京傢裡,你也未必有機會和他見面。”
白琉璃不言語瞭,摸索著從身後翻出一隻鐵皮罐子,自顧自的從屍體身上挖出毒蟲,一條一條的往罐子裡扔。扔著扔著,他忽然一血肉淋漓的手指,開口說道:“我隻做我能做的,不是萬能。如果沒有新的命令,你就走吧。”
馬英豪用手杖輕輕敲打瞭地面:“我留下,又礙瞭你什麼事?”
白琉璃輕言細語:“好,那你就留下。”
然後他從屍體上慢吞吞的擰下一截小臂,撕瞭爛肉往嘴裡塞。
馬英豪不為所動,繼續用手杖敲擊地面,暗想事成之後,自己會讓小柳治運來一架火焰噴射器,把眼前這個怪物燒成灰燼;然後再往地下室內註入水泥,讓他的灰燼永不見天。
粘稠的血漿順著白琉璃的嘴角流下來,毫無預兆的,他抬起頭,對著馬英豪笑瞭一聲。馬英豪一哆嗦,臉上神情不變,隻是敲地的節奏略微有些亂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