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凌晨時分到來。
她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像一隻幽靈飄然而過,隻有鬥篷摩擦肌膚的聲音在大廳裡回響。但這輕柔的聲音還是將獵魔人從沉睡中喚醒——或許這並非沉睡,隻是日復一日的半夢半醒,日復一日,仿佛穿行於大海深處,懸停在海底和平靜的海面間的一團柔軟蔓生的海藻中。
他沒有動,也沒有起身。女孩兒輕快地走近床邊,鬥篷滑下她的身軀,隨後她緩慢而遲疑地蹲在瞭床邊。他透過低垂的眼簾註視著她,小心翼翼不泄露已醒的事實。女孩兒慢慢爬上床,靠近他,用大腿纏住他的身體,雙臂支撐著,慢慢靠近他。她的秀發散發出洋甘菊的清香,調皮地掃過他的臉頰。最後她決然地、似乎有些不耐般傾下身子,用胸脯慢慢劃過他的眼瞼、他的臉頰、他的雙唇。他笑瞭,隨後緩慢卻靈巧地環住她,而她卻一扭身逃出瞭他的掌握。在清晨迷蒙的光線中,女孩的身體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動瞭動,雙手卻被她拽住,她臀部的動作輕微卻果斷——她要他的回應。
他回應瞭她。女孩不再閃躲他的雙手;她的頭向後仰起,長發在空中飛舞,肌膚冰冷如雪,卻光滑似緞。她的雙眼——隻在她臉龐靠近時瞥見一眼——又大又黑,讓人想起寧芙。
在晃動中,他沉入一片洋甘菊的海洋裡,那裡波濤暗湧,激流回蕩。
逐惡而來
一
後來,人們是這樣傳說的:他從北方來,穿過制繩匠之門。他徒步而行,手中韁繩牽引著一頭負重的馬匹。時值午後,各色商戶早已關門歇業,大街上空空如也。空氣燥熱難耐,陌生人肩頭卻圍著黑色披風,格外引人註目。
他在舊納拉寇特酒館門前停瞭一會兒,聽著屋內喧鬧的人聲。在這個時辰,酒館中一如既往的人聲鼎沸。
陌生人沒有進入酒館。他牽著馬沿街道走到另一座稍小的酒館門前。那兒叫做狐貍酒館,名聲不太好,幾乎是空的。
酒館老板抬起腦袋打量著來人。陌生人仍穿著鬥篷,僵硬地站在吧臺前,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來點兒什麼?”
“啤酒。”陌生人的聲音讓人不太舒服。
老板在帆佈圍裙上抹瞭抹手,用一個裂口的陶杯裝滿一大杯啤酒。
陌生人年齡不大,但頭發幾乎全白,鬥篷下他穿瞭一件頸部和肩部有綁帶的破舊皮夾克。
當他脫下鬥篷時,周圍的人註意到他帶著一把劍:佩劍本身很正常,幾乎所有維吉瑪人都攜帶武器,但沒有人會像背弓箭一樣背劍。
陌生人沒有像其他幾位客人一樣找張桌子坐下。他仍站在櫃臺旁,眼神仿如利劍般盯著老板,同時喝瞭一口啤酒。
“我想找個房間過夜。”
“這兒沒有,”酒店老板沒好氣地說,一邊打量著客人的靴子——滿是塵土,骯臟不堪,“去舊納拉寇特瞧瞧吧。”
“我想住這兒。”
“這兒客滿瞭。”酒館老板最後還是聽出瞭陌生人的口音。他是個利維亞人。
“我會付錢。”陌生人仿佛不確定似的輕聲說道。
隨後醜陋的事情發生瞭。一個滿臉痘疤、身材瘦長的男人起身走向吧臺——從陌生人進門開始,這人陰鬱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兩個跟班緊隨其後。
“這兒不會有房間給你,你這利維亞臟鬼,”刺耳的聲音從痘疤男嗓子中擠出,他已經走到瞭陌生人身旁,“維吉瑪不歡迎你這種人。這是個體面的城市!”
陌生人拿著他的陶杯移開瞭一些。他瞥瞭一眼酒館老板,後者避開瞭他的目光。酒館裡從沒發生過幫助利維亞人的事。誰會喜歡利維亞人?
“利維亞人都是竊賊。”疤臉男繼續大放厥詞,口中噴出啤酒與大蒜的混合氣息。“你聽見我說的瞭麼,你個婊子養的?”
“他聽不見,他耳朵塞滿瞭大糞。”一個跟班道,另一個在一旁哄笑起來。
“付錢,然後滾蛋!”疤臉男叫道。
直到此時,這個利維亞人才看瞭他一眼。
“我要喝完我的啤酒。”
“我們來幫你喝。”疤臉男獰笑道,隨後一拳擊向陌生人握陶杯的手,另一隻手抓向他胸口交叉的皮革綁帶。一個跟班也在後面老拳相向。隻見陌生人一個輕巧的回旋,便讓疤臉男失去瞭平衡。劍鳴清響,長劍的光華在昏暗的燈光下翩躚跳動。酒館內頓時炸瞭鍋。不知是誰尖叫瞭一聲,客人們開始連滾帶爬地跑向出口。一張椅子在推搡中被掀翻瞭,陶杯乒乓墜地,酒館老板嚇得嘴唇發抖,恐懼地盯著痘疤男被劃開的臉——他的手指還扒著吧臺邊緣呢。兩個跟班倒在瞭地板上,一個毫無反應,另一個不斷地翻滾抽搐,身下有一攤蔓延的濃稠血跡。某位女士歇斯底裡的尖叫洞穿瞭酒館老板的耳膜,帶回瞭他的呼吸,也帶來連連的嘔吐。
陌生人背靠墻壁,全身保持警戒狀態。他雙手持劍,在空中揮舞瞭幾下。沒有人敢再動。冰冷的恐懼爬上人們的面孔,蔓延在四肢,扼住瞭人們的喉嚨。
三個在附近巡邏的警衛破門而入,進門時警棍已經在手,看到地上的屍體又迅速抽出瞭長劍。利維亞人靠在墻上,左手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
“放下武器!”一個警衛顫抖著喊道,“小賊,放下武器!你被逮捕瞭!”
第二名警衛一腳踹翻瞭橫在他和利維亞人之間的桌子,並向後者方向移動。“查克斯,快去叫人!”他對靠近門口的第三個警衛大喊。
“不用,”陌生人放低長劍,“我親自跟你們走一趟。”
“你當然得走一趟,你這婊子養的,我們要把你五花大綁!”還在發抖的警衛喊道,“放下劍,否則我叫你腦袋開花!”
利維亞人站直身體,輕巧地將長劍交於左手,右手迅速抬起在警衛面前憑空畫出一個繁復的法印,皮質外套的紐扣隨著法印生效紛紛閃爍起來。
警衛們趕緊以手護臉。一個客人從地上跳瞭起來,另一個飛也似的沖向門口。女人再次尖叫,聲音響徹酒館,繞梁不絕。
“帶路,”陌生人用那冰冷生硬的聲音重復瞭一遍,“你們三個帶我去見市長,我不認得路。”
“好的,先生,”一個警衛低頭咕嚕著,向出口走去,謹慎地抬頭看瞭眼周圍,兩名同伴猶豫地跟上瞭他。陌生人走在最後,一邊將長劍與匕首入鞘。當他經過還有客人的桌子時,人人皆側目而視。
二
維吉瑪市市長維雷拉德苦惱地搔著下巴。他不是個迷信的人,意志也算堅強,但還是不願與白發男人獨處。他隻好盡力掩飾自己的想法。
“下去吧,”他命令警衛,“而你,請坐。不,不是那兒。遠一點的位置,希望你別介意。”
陌生人坐瞭下來,這回沒有帶他的劍和黑鬥篷。
“我是維雷拉德,維吉瑪市的市長,”維雷拉德邊說邊把玩著桌上的權杖,“我想聽聽,你這個強盜在被扔進地牢之前,究竟有什麼想對我說的?殺瞭三個人,還試圖施展咒語——真是充實的一天。你這種人該被刺個對穿。不過我是個公正的人,所以定罪之前,可以聽聽你的辯解。說吧。”
利維亞人解開夾克,拽出瞭一卷白色羊皮紙。
“你在路口處張貼瞭這個,”他輕聲說,“這上面寫的是真的麼?”
“啊哈。”維雷拉德哼瞭一聲,看著羊皮上蝕刻的文字,“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早該想到瞭。不錯,都是真的。它是由泰莫利亞、龐塔爾以及瑪哈坎的國王弗爾泰斯特簽發的。不過獵魔人,公告是公告,法律是法律——我首先關心的是維吉瑪的法律規章。我不允許在我的地界發生謀殺!你明白麼?”
利維亞人點點頭表示明白。維雷拉德憤怒地哼瞭一聲。
“你有獵魔人的徽章?”
陌生人再次把手伸進夾克,拽出瞭一個銀色鏈子連著的圓形徽章,上面雕繪瞭一頭齜牙咧嘴的狼。
“你有沒有名字?這樣交流起來比較方便。”
“傑洛特。”
“傑洛特,很好。聽你的口音,從利維亞來?”
“從利維亞來。”
“好吧,關於這件事,你瞭解多少?”維雷拉德輕輕拍瞭拍公告,“這可不是什麼輕松活兒。很多人試過,卻都以失敗告終。我的朋友,這可不像滅掉幾個無賴那麼輕松。”
“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這個,維雷拉德。公告上提到懸賞三千奧倫。”
“對,三千奧倫,”維雷拉德皺瞭皺眉,“謠言還盛傳獎賞包括娶公主為妻,盡管我們高貴的弗爾泰斯特王並沒有在公告上如此宣佈。”
“我對公主沒興趣。”傑洛特冷靜地說。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隻想要那三千奧倫。”
“什麼世道,”市長嘆息道,“他媽的什麼世道!換做二十年前,誰都不會相信獵魔人這種職業存在,就算是爛醉的酒鬼也不會。四方雲遊的石化蜥蜴殺手!到處旅行的惡龍和水鬼屠宰者!哦,傑洛特,你這一行禁酒麼?”
“當然不。”
維雷拉德拍瞭拍雙手。
“啤酒!”他喊道,“還有,坐近一點,傑洛特。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浮著泡沫的涼啤酒很快送瞭上來。
“世道糟透瞭,”維雷拉德嘟囔著,喝瞭一大口啤酒,“各種各樣的臟東西都在滋生。瑪哈坎的山上貍怪橫行,從前森林裡最多不過有野狼號叫,現在換成瞭狼人和其他怪物,吐口吐沫都會砸到狗頭人或者小矮妖。妖精和水澤仙女從村中擄走的孩童數以百計。聞所未聞的疾病接連爆發,讓人汗毛倒豎。最聳人聽聞就是這件事!”他把卷成一團的羊皮扔過桌子。“所以說,傑洛特,我們需要獵魔人幫忙這件事一點也不奇怪。”
“市長先生,關於那張公告,”傑洛特抬起頭看著他,“你知道細節麼?”
維雷拉德一屁股坐回椅子,一隻手捂著胃部。
“細節?當然,我全知道。也許不是親眼所見,但是來源絕對靠譜。”
“那麼我都想知道。”
“如果你堅持要聽,那就聽著吧。”維雷拉德又喝瞭口啤酒,然後放低聲音開始講述,“當我們可愛的國王還是儲君的時候,也就是他父親老曼德爾當政時期,他就向我們證明瞭自己的才能,真是非凡的才能。雖然我們都期望年齡的增長能減少他的情欲,但是加冕禮之後,他卻變本加厲,把我們都嚇傻瞭:他上瞭自己的親妹妹,還讓她懷瞭孩子。他和妹妹雅妲關系一直很好,但是沒人想到會這麼好,或許太後曾經……想想看吧,雅妲突然挺著個大肚子出現,而弗爾泰斯特開始籌劃和自己妹妹的婚禮。偏偏這個節骨眼上,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不知道打哪來的主意,想把自己的女兒達爾卡嫁給弗爾泰斯特,甚至還派出瞭使節。大傢好說歹說才沒讓弗爾泰斯特當眾羞辱使節。直接拒絕維茲米爾國王肯定會令其大怒,我們隻能求助雅妲,因為她對兄長頗有影響力。我們最終勸說國王放棄瞭和妹妹的閃電婚禮。
“後來,雅妲生下瞭孩子——聽仔細瞭,因為這才是一切的開始。沒幾個人見過生下來的孩子,據說產婆看到嬰兒就從高塔窗戶跳瞭出去,當場摔死,其他目擊者也全都失去理智。據我推測,這個王室私生子,嗯,這個女孩兒,長得不怎麼樣。不過她一出生就死掉瞭。
“忙亂中沒人想起給孩子紮臍帶,所以雅妲,諸神保佑她,她在生產中死掉瞭。
“隨後弗爾泰斯特又做出個愚蠢的決定。明智的選擇是把那私生子燒成灰,或者埋到荒郊野嶺。然而,我們可愛的國王殿下卻讓她躺在皇宮下墓穴中精美的石棺裡。”
“你們這是後知後覺。”傑洛特抬起瞭頭,“你們應該早點找智者來處理這事。”
“那些帽子上畫星星的江湖騙子?他們當然來過,石棺裡躺著的東西——晚上還會從石棺裡爬出來——出名以後,接二連三地來過十多個智者。當然,這一切不是立即發生的,幸好不是。葬禮之後風平浪靜地過瞭七年,直到一個滿月的夜晚,宮殿裡尖叫怒罵喊叫聲亂成一團!剩下的不用說瞭,你是幹這一行的,公告上也明明白白地寫著……那嬰兒在棺材裡長大瞭,你真應該看看她那副尖牙利嘴!總之,她長成瞭一隻吸血妖鳥。
“可惜你不能看看那些我瞧過的屍體瞭,我敢打賭,你要是看瞭,對維吉瑪都會避而遠之的。”
傑洛特一言不發。
“後來嘛,”維雷拉德續道,“弗爾泰斯特召集瞭一大群巫師。他們吱吱喳喳、吵來吵去,就差沒拿手杖相互掐架——那東西用來打狗倒是不錯,他們肯定常這麼用。抱歉,傑洛特,也許你對巫師的看法不同,但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群愚蠢的騙子。你們獵魔人給人們帶來信心。至少你們的方法直接明瞭。”
傑洛特笑瞭笑,但是仍未置一詞。
“好瞭,言歸正傳。”市長看著眼前的杯子,隨後替自己和利維亞人再次滿上。“有些巫師的建議還是比較靠譜的。有人建議把妖鳥、宮殿和石棺一起燒掉,還有人建議砍掉她的頭,其他人傾向於等那個女魔鬼白天筋疲力盡地躺在石棺裡時,用白楊木木樁釘進她的身體。不幸的是,有個戴尖帽子的禿頭小醜兼駝背隱士認定這是魔法造成的:咒語可以被解除,妖鳥可以再變回弗爾泰斯特的小女兒,就跟畫像裡一樣漂亮——隻要有人能在墓穴裡過上一夜,就這麼簡單。你知道他有多蠢嗎?他真的去宮殿裡過夜瞭。到早晨,他的身體已經沒剩下什麼瞭,隻有帽子和手杖扔在地上。然而弗爾泰斯特把這個想法當成瞭救命稻草。他拒絕再采納任何試圖殺瞭妖鳥的主意,開始在維吉瑪各地搜尋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來解除咒語,好把她變回小公主。那是多麼光怪陸離的團體啊!駝背老太婆,跛腳的老頭,渾身臟兮兮的,爬滿跳蚤。簡直慘不忍睹。
“我們讓這群人實驗他們的把戲,大部分都不值一提。他們中某些人被掛在瞭宮殿外的柵欄上,我真恨不得把他們全吊死。妖鳥把來到她面前的所有人都吃掉瞭,不管是不是騙子,所有咒語都沒什麼效果。弗爾泰斯特當然不再住在宮殿中,沒人敢住在那裡瞭。”
維雷拉德停瞭一下,喝瞭點啤酒,獵魔人繼續保持沉默。
“就這樣到現在已經七年瞭,傑洛特,她現在十四歲瞭。我們還得擔心別的事,比如與瑞達尼亞的維茲米爾的戰爭——這類問題更實際一些——為瞭劃分邊境,不是因為公主或者婚姻聯盟。弗爾泰斯特偶爾會提到結婚的事,也會看看鄰國的候選新娘的肖像,但隨後就會扔進茅坑裡去。他偏執的老毛病時不時會發作一次,派出騎手四處尋找巫師。他承諾的三千奧倫賞金吸引瞭王國裡的各色怪人,包括幾個流浪騎士,甚至還有個牧羊人——公認的大傻瓜,希望他泉下安息。但是妖鳥依然生龍活虎,不時找個人打牙祭。慢慢大傢也就習慣瞭,那怪物在窩邊就能吃飽,從來不走出宮殿。弗爾泰斯特建瞭個新宮殿,當然,是相當不錯的。”
“七年瞭,”傑洛特抬起頭,“七年瞭,沒人想出點辦法?”
“真可惜,沒有。”維雷拉德沉重地看瞭一眼獵魔人,“這事根本沒法解決。我們隻能忍氣吞聲,尤其是弗爾泰斯特,我們可愛可敬的立法者,他還在路口繼續張貼這些公告,盡管現在已經沒什麼人來瞭。哦,最近倒是有個,但他堅持要先拿到三千奧倫。我們就把他裝進袋子扔到湖裡瞭。”
“世上從不缺騙子。”
“我看是生產過剩,”市長附和道,他望向獵魔人,“所以說,如果你去瞭宮裡的話,千萬別先要賞金。如果你真要去的話。”
“我當然要去。”
“隨你便吧。但要記住我的建議。說到獎賞,最近有謠言說國王提出瞭附加獎勵。我剛才跟你提過瞭:就是娶公主為妻。真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不過如果吸血妖鳥真長成傳言裡那個樣子,這可就是個殘酷的玩笑瞭。不過總有白癡前仆後繼地前往宮殿想要加入王室。準確地說,是兩個鞋匠學徒。傑洛特,你說鞋匠為何總是如此愚蠢?”
“不知道。市長大人,可有獵魔人來試過?”
“有幾個,但是當他們聽說要解除咒語,還不能殺死妖鳥,大都聳聳肩走瞭。這也使我對獵魔人的敬重日益加深,傑洛特。還有一個孤身前往瞭,比你年輕些,我不記得他的名字瞭,也許他根本沒說過名字。他去嘗試瞭。”
“然後呢?”
“我們那位尖牙利齒的公主把他的內臟拉出來在地上鋪瞭一大片。”
傑洛特點點頭。“就他一個?”
“還有一個。”維雷拉德沉默瞭一會兒,獵魔人並未催促。
“是的,”市長最後說,“還有一個。最開始,弗爾泰斯特威脅說如果他殺瞭妖鳥就絞死他,他大笑幾聲,準備收拾東西走人。但是後來——”維雷拉德彎下身子,聲音壓得更低,仿佛耳語。“後來,他接受瞭這個任務。你瞧,傑洛特,維吉瑪的官員裡還是有些聰明人的,他們已經受夠瞭整件事。謠傳這些人找到獵魔人,私下商討,不是去白費力氣解除咒語,而是把那妖鳥送上西天,然後告訴國王解咒失敗瞭,為自衛不得不殺死他那可愛的女兒——這隻是工作時的意外事故而已。國王當然會大發雷霆,而且也不會給獵魔人一個子兒,但這件破事卻能歸於平靜。那個明智的獵魔人回答說,免費的話,他才不會去滅那隻妖鳥。天啊,我們能怎麼辦呢?隻好湊瞭些錢、財物……但是後來就沒下文瞭。”
傑洛特抬起瞭眼睛。
“沒下文瞭,”維雷拉德重復道,“那個獵魔人不想第一天晚上就去對決。他在宮殿周圍轉瞭一個晚上,最後看到瞭那隻吸血妖鳥——當然是在狩獵中的她,她可不會隻為瞭伸伸懶腰就爬出石棺。獵魔人看見她就跑掉瞭。一個字都沒多說。”
傑洛特嘴角動瞭動,好像是笑瞭一下。
“結果,那些聰明人的錢,”他問道,“也沒付出去,是麼?獵魔人可不會先要錢。”
“當然不會。”維雷拉德回答。
“謠言有沒有說那些聰明人打算付多少?”
維雷拉德咧嘴一笑:“有人說是八百奧倫——”
傑洛特搖搖頭。
“還有人說,”市長小聲道,“是一千奧倫。”
“考慮到市井謠傳,這可不算多。國王可是懸賞瞭三千奧倫。”
“外加我們可愛的公主,”維雷拉德調侃道,“你什麼意思?毫無疑問,你拿不到那三千奧倫。”
“為何?”
維雷拉德拍案而起。“傑洛特,不要壞瞭我對獵魔人的好印象!這事已經持續瞭七年,妖鳥每年要結果五十人的性命——這幾年少瞭點,因為人們知道繞著宮殿走。哦,不,我的朋友,我相信魔法,我已經看到瞭它的神威,某種程度上,我也相信巫師和獵魔人的能力。但是聲稱咒語可以解除的是個滿臉鼻涕、彎腰駝背的老頭,他隱修的時候一定把腦袋都餓成漿糊瞭,那種鬼話隻有弗爾泰斯特肯信。雅妲上瞭她哥哥的床才生出這妖鳥!這才是事實!讓咒語什麼的見鬼去吧!現在這隻妖鳥正在殘害百姓,所以做掉她理所應當。聽著,兩年前,瑪哈坎附近某個窮鄉僻壤的一群農民飽受一條惡龍的騷擾,因為它抓瞭他們很多羊。他們聚在一起,亂棍打死瞭那條龍,卻沒覺得這事有什麼好誇口的。現在,我們維吉瑪就等待著這樣一個奇跡!每個月圓之夜,我們都隻能把門窗釘死,再把罪犯綁在宮殿門口的木樁上,期待那傢夥吃飽瞭爬回墓穴中。”
“這方法不錯,”獵魔人笑瞭,“罪犯是不是少瞭很多?”
“一點兒沒少。”
“怎麼去宮殿?我指新建的那個。”
“我親自帶你去。你不考慮一下那些聰明人的建議?”
“市長,”傑洛特道,“咱們何必輕舉妄動?畢竟,我的工作中本來就可能發生意外,這不關乎我自己的意願。為防萬一,聰明人最好考慮一下怎麼從國王的震怒下為我脫罪,以及盡早籌集好那一千五百奧倫,就像某些謠言傳說的那樣。”
“隻有一千奧倫。”
“不,維雷拉德大人,”獵魔人斷然回絕,“要價一千的獵魔人看瞭妖鳥一眼就跑掉,連討價還價都免瞭。所以我要冒的風險絕對超過一千奧倫,甚至可能超過一千五百奧倫——如果是那樣,我也得走人瞭。”
“傑洛特?”維雷拉德搔瞭搔腦袋,“一千兩百奧倫?”
“不,這不是個輕松活兒。國王出價三千奧倫呢。有時,解咒確實比殺死怪物輕松得多,但如果這事兒真這麼簡單,在我之前早有人下手瞭。你以為他們會因為國王的震怒而放棄賺錢機會麼?”
“好吧,獵魔人,”維雷拉德不情願地點點頭,“我們成交。但是建議你——在國王面前一個字也不要提解咒過程中可能出現意外。”
三
弗爾泰斯特身材苗條,有一張漂亮的臉龐——實在是過分漂亮瞭。獵魔人猜測他還不到四十歲。國王坐在一張黑木雕成的矮扶手椅上,兩隻腳伸在火爐邊,兩條狗蜷在他腳邊取暖。他旁邊坐著一個體格健壯的蓄須男人,身後還站著一個人,穿著華麗,神情倨傲,看來是個重要角色。
“來自利維亞的獵魔人。”聽完維雷拉德的介紹後,國王沉默瞭半晌,方才開口。
“是的,陛下。”傑洛特低下頭顱。
“你為何一頭白發?因為魔法嗎?我能看出你實際年齡並不老,而我對此相當好奇。你一定經驗老到,對麼?”
“是的,陛下。”
“我想聽聽你的經歷。”
傑洛特的頭低得更深瞭。“陛下,您知道的,職業守則禁止我們透露工作內容。”
“一個省事的規定,獵魔人,真省事啊。但能否告訴我,你對付過小矮妖麼?”
“對付過。”
“吸血鬼呢?林地矮妖呢?”
“都遇見過。”
弗爾泰斯特猶豫瞭一下。“那吸血妖鳥呢?”
傑洛特抬起頭,直視著國王的眼睛。“是的,遇見過。”
弗爾泰斯特把眼睛轉向別處。“維雷拉德!”
“陛下,微臣在。”
“你跟他說過詳細情況瞭?”
“是的,陛下。他說公主身上的咒語可以解除。”
“我就知道。怎麼解除,獵魔人?好吧,我忘瞭,你有你們的職業守則,但我可以給你點建議:已經有幾個獵魔人來過瞭。維雷拉德,你可曾告知他?很好。我知道你們擅長殺戮,比解咒更順手。不過這絕對不行,如果我女兒掉瞭一根頭發,你就別想保住腦袋瞭。好瞭,奧斯崔特,還有塞格林爵士,你們把所需的信息都告訴他吧,獵魔人總是會問東問西的。說完帶他去用餐,在宮殿裡備個房間,總不能讓他去旅店住吧。”
國王站起來,沖他的狗打個呼哨,向門口走去,靴子帶起瞭屋內鋪設的稻草。他在門口停瞭下來:
“如果你能成功,獵魔人,那麼賞金都是你的。如果做得好還額外有賞。當然,坊間流傳我會賞賜公主,那完全是胡說八道。我相信你也不會以為我會把女兒的幸福交給一個陌生人,對吧?”
“當然不會,陛下。”
“很好,看來你還算聰明。”
弗爾泰斯特離開時帶上瞭身後的大門。一直站著的維雷拉德和那個富豪立刻坐下。市長喝光瞭國王剩下的半杯酒,然後盯著空瞭的酒壺低聲咒罵。奧斯崔特則坐在弗爾泰斯特的椅子上,一邊輕撫椅子的扶手,一面陰沉沉地盯住獵魔人。那個蓄須男人——塞格林爵士——沖傑洛特微微點瞭點頭。
“坐吧,獵魔人,晚飯很快就上。你想知道些什麼呢?維雷拉德市長應該已經知無不言瞭,我瞭解他,他是個能說一千絕不說八百的人。”
“我還有幾個問題。”
“問吧。”
“市長大人說,妖鳥出現後,國王請來瞭很多智者。”
“沒錯,不過在這兒不要叫妖鳥,要叫公主。在國王面前不能說走嘴——否則吃不瞭兜著走。”
“有沒有請到出名的智者?聲名卓著的?”
“有。不過我記不起他們的名字瞭。奧斯崔特大人,你記得麼?”
“我也想不起來,”富豪說,“不過我肯定其中幾位確實享有盛名,譽滿全境。很多人談論過他們。”
“他們一致認同咒語是可以被解除的?”
“他們的觀點往往大相徑庭,”塞格林笑瞭,“在許多事上都是如此,但在解咒上卻是難得的一致。他們說得很簡單,甚至不需要使用魔力。總結起來就是,隻要有人能在石棺裡度過一整晚——從日落到第二天的第三聲雞鳴——咒語就會解除。”
“的確容易。”維雷拉德嘲笑道。
“我想聽聽目擊者對……公主……的描述。”
維雷拉德一下子從椅子上跳瞭起來。“公主看起來就像個吸血妖鳥!”他喊道,“她是我見過的最像吸血妖鳥的東西!我們這位王室小甜心,該死的雜種,現在有四腕尺高,身材像個啤酒桶,一張大嘴咧到耳根,裡面排列著匕首一樣的牙齒,還有紅色的眼睛和破佈一樣的紅發!她的爪子上長著比野貓還鋒利的指甲,一直垂到地面!我很詫異我們沒把她的肖像送到鄰國去!我們這位殺千刀的小公主已經十四歲瞭,早該把她嫁出去瞭!”
“夠瞭,維雷拉德。”奧斯崔特皺瞭皺眉,看瞭一眼門口。塞格林微微一笑。
“他描述得栩栩如生,也算精準明確,我想這正是你需要的吧,獵魔人先生?不過維雷拉德忘記瞭說,我們的公主行動若風,還有跟身材不相稱的怪力,而且,她喝瞭十四年人血,不知道這些有沒有價值。”
“什麼都有價值,”獵魔人道,“對人類的襲擊隻發生在月圓之夜?”
“是的,”塞格林回答,“對舊宮殿以外的人是這樣。舊宮殿裡的人無論月相如何都會死掉。但她隻在月圓之夜才外出覓食,而且也不是每次都去。”
“可曾發生過白天襲人的情況?”
“沒有過。”
“她每次都吃掉獵物麼?”
維雷拉德狠狠地踢瞭一腳稻草。“別說瞭,傑洛特,馬上用餐瞭。呸,當然,她吃掉一部分,也會留下一部分——毫無疑問取決於她的心情。有個人她隻敲掉瞭腦袋,大部分人是被吃掉瞭內臟,還有一些被剔凈瞭骨頭,吸幹瞭血液。你可以想象。她母親真該死——”
“說話註意點,維雷拉德,”奧斯崔特大喊,“隻說你對吸血妖鳥的想法!不要在我面前侮辱雅妲,就跟你不敢在國王面前侮辱她一樣!”
“被害者有生還的麼?”獵魔人問道,顯然毫不在乎那位大人物失控的情緒。
塞格林和奧斯崔特面面相覷。
“是的,”塞格林說,“就在七年前,她第一次襲擊人的時候。她跳到墓穴外兩個士兵站崗的地方。一個士兵逃掉瞭——”
“後來,”維雷拉德插話道,“還有一個,她在城鎮附近襲擊的那個磨坊主。你不記得瞭?”
四
第二天深夜,磨坊主被帶到守衛室的一間小屋內接受獵魔人的詢問,一名裹得嚴嚴實實的士兵領他進門。
詢問沒有得出任何有價值的結論。磨坊主被嚇壞瞭,結結巴巴,語焉不詳,反而他身上的傷疤給出的訊息更多。看來,妖鳥的嘴可以張開到難以置信的程度,其牙齒異常鋒利,包括上頜的長長尖牙——一共四枚,左右各二。她的指甲比斑貓鋒利得多,但是要直一些,正因如此,磨坊主才有幸逃脫。
檢查完磨坊主,傑洛特沖他們點點頭,放他們離開。士兵將磨坊主推出門廊,然後除下兜帽,竟然是弗爾泰斯特王本人。
“坐吧,不用站起來,”國王道,“我這是微服私訪。你的調查進行得還順利?我聽說你今天早上一直在宮殿裡。”
“是的,陛下。”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還有四天才到月圓之夜。要等到那時候。”
“你不打算在對付她之前親自看看她?”
“沒有必要。而且等那——等公主吃飽後,行動就沒那麼靈活瞭。”
“妖鳥,獵魔人先生,是妖鳥。收起你的虛禮吧,雖然她以後會是個公主,我一直堅信。麻煩私下告訴我,實話實說:咒語真的能解除麼?別再提你的守則瞭。”
傑洛特揉瞭揉額頭。“陛下,我確信咒語是可以破除的。除非我判斷失誤,否則隻要在宮殿中度過一夜就可以解除。隻要在清晨的三聲雞鳴前讓妖鳥在她的石棺外面待著,咒語的效力就會結束。這是對付吸血妖鳥的一貫做法。”
“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簡單。首先,你得挺過整晚。此外有時還會出現例外情況,比如所需的不是一晚,而是連續三晚。也有些時候是……好吧……沒法解決的。”
“是啊,”弗爾泰斯特挺瞭挺腰,“有些人一直這麼告訴我。他們要我殺死怪物,因為這次的咒語沒法解開。獵魔人先生,我相信他們已經找過你瞭,是不是?讓你直接砍死那頭食人惡魔,免得再生枝節,然後告訴國王別無選擇。我不會給錢,但是他們會。這樣更方便,更便宜。因為國王會砍瞭獵魔人的頭或者絞死他,金子則會留在他們的口袋裡。”
“國王真會不明不白地砍瞭獵魔人的頭?”傑洛特扮瞭個鬼臉。
弗爾泰斯特盯著利維亞人的雙眼,就這麼過瞭好一會兒。
“國王不知道,”他最後說,“但是獵魔人應該記住有這種可能性。”
傑洛特沉默瞭一會兒。“我會盡力而為,”他說,“但如果情況惡化,我會優先保護自己的生命。陛下,您必須為這種可能性做好準備。”
弗爾泰斯特站瞭起來。“你沒聽懂我的話。情況危急的話你當然會殺瞭她,這跟我願不願意沒關系,否則她肯定會殺死你。我不會處死為自衛而殺死她的人,但我不允許你什麼都不做就殺瞭她。已經有人試圖放火燒掉舊宮殿。他們朝她射箭,挖坑設伏,佈置陷阱圈套,直到我吊死瞭幾個人才有所收斂。好吧,這些都不是重點,獵魔人,你聽著。”
“我在聽。”
“三聲雞鳴後,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妖鳥將不復存在。那麼,留下的會是什麼?”
“如果一切順利,會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
“長著紅色的眼睛?鱷魚的牙齒?”
“一個正常的十四歲女孩兒。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
“隻不過她唯有肉體正常。”
“我懂瞭。那精神上呢?難道要每天以鮮血為食?還是小女孩的大腿?”
“不。精神上……我想,可能隻相當於三四歲的孩子。她可能會需要長期的精心照顧。”
“這是理所應當的。獵魔人?”
“我在聽。”
“這一切以後有可能重演麼?”
傑洛特沉默瞭。
“啊,”國王嘆道,“還有可能重演。將在何時呢?”
“如果她昏迷數日,隨後死亡,那就應當立即燒毀她的屍體。”
弗爾泰斯特的臉色沉瞭下去。
“我不認為這種情況會發生,”傑洛特補充道,“隻是以防萬一。我現在要給您一些建議,陛下,好把危險降到最低。”
“現在給?是不是太早瞭,獵魔人先生?如果——”
“就是現在,”利維亞人打斷道,“有很多種情況可能發生,陛下。很可能清晨你會見到一位咒語被破除的公主,以及我的屍體。”
“你會死?就算我允許你保衛自己的性命?聽起來,就好像你沒把性命當回事似的。”
“這件事很重要,陛下。風險非常大,所以你必須聽好:救下來的公主必須時刻佩戴藍寶石項鏈,最好是有瑕疵的,配上銀鏈,日夜佩戴。”
“瑕疵?”
“就是裡面有氣泡的藍寶石。除此之外,她房間的壁爐裡必須不時焚燒杜松、金雀花和山楊。”
弗爾泰斯特的語氣憂傷起來。“感謝你的建議,獵魔人,我會註意的——不過現在,請認真聽我說。如果你覺得她沒救瞭,請殺瞭她。如果你解開瞭咒語,但是她沒有變得……正常,如果你無法確定她已經百分百恢復原樣,請殺瞭她。不用擔心,我不會懲罰你的。我會當眾對你怒吼,把你驅逐出宮殿和城市,但除此之外就沒什麼瞭。當然,我不會給你賞金,但是你可以跟那些願意給的人交涉。”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
“傑洛特,”弗爾泰斯特第一次叫瞭獵魔人的名字。
“我在。”
“說生出這樣的孩子是因為雅妲是我妹妹的那些謠言裡,有多少真實成分?”
“不太多。有咒語就有施咒者。但是我想,你和你妹妹的結合或許是那個人施咒的理由,從而導致瞭今天的局面。”
“和我想的一樣。某些智者也這麼說過,雖然他們不是一致認同。傑洛特?這些東西是從何而來的呢?這些咒語?魔法?”
“我不知道,陛下。智者才會研究這些現象的成因,但我們獵魔人隻要知道集中精神是施法的關鍵就足夠瞭。當然,還有對抗它們的方法。”
“用殺戮?”
“通常是。人們找我們總是做這個的。隻有少數人會要求解除咒語,陛下,通常人們隻想自保。如果怪物還殘存著人類的理智,難免會報復。”
國王站瞭起來,在房間內走瞭幾步,最後停在瞭獵魔人懸掛在墻上的利劍前。
“就用這個?”他看著劍問傑洛特。
“不。這一把是對付人的。”
“和我聽說的一樣。知道麼,傑洛特,我要與你一同進入墓穴。”
“絕對不行。”
弗爾泰斯特轉過身,眼中有什麼在閃爍。“知道麼,獵魔人,我還沒見過她呢。她出生時沒見到,之後也沒機會。我害怕。我也許再見不到她瞭,不是嗎?至少在你殺掉她的時候,我要親自在場。”
“我再說一遍,絕對不行。否則你我都隻有死路一條。哪怕我的註意力、我的意志有一絲的動搖,都會……絕對不行,陛下。”
弗爾泰斯特轉過身去,緩緩走向門口。傑洛特以為他會不發一言地離去,不做道別,但是國王卻停下腳步,再次看向他。
“我信任你,”他說,“雖然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狠辣。我聽說瞭酒館裡發生的事。我敢肯定你殺掉那些傢夥不過是為瞭立威,為瞭震懾百姓,為瞭讓我吃驚。你根本用不著殺死他們。隻怕我永遠無法得知,你來這裡是為瞭拯救我的女兒,還是為瞭殺害她。但是我同意交給你去處理。我必須同意。你知道為什麼嗎?”
傑洛特沒有回答。
“因為我覺得,”國王顫抖著說,“我覺得她很痛苦。是不是?”
獵魔人看著國王,眼神仿佛能洞穿他的靈魂。他沒有附和,沒有點頭,沒做任何回應。
但弗爾泰斯特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瞭答案。
五
傑洛特最後一次從宮殿的窗戶向外望去。灰塵紛亂地飄散在空氣中。湖的彼岸,維吉瑪城的燈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舊宮殿周圍一片荒蕪,在過去七年裡,城市與這塊險惡之地劃清瞭界線,隻留下幾座廢墟,腐朽的梁木,還有一道破爛不堪的柵欄,顯然不值得拆除或者遷移。國王將他的新宮殿建得盡可能地遠,位於城市的另一面。新宮殿那粗矮的塔樓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隻剩下黑色的輪廓。
在某間被洗劫一空的屋內,獵魔人在一張臟兮兮的桌子旁邊冷靜細致地做著準備。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時間。午夜之前,妖鳥都不會離開她的墓穴。
他將一個金屬小鎖鎖住的箱子放在面前桌子上,隨後將它打開。箱子裡分為墊著幹草的幾個格子,格子裡堆滿瞭黑色玻璃的小藥瓶。獵魔人拿出瞭其中三個。
然後他從地板上撿起一個厚實的長方形羊皮包裹,上面綁著皮革綁帶。他打開它,抽出一把劍來,劍柄很精致,閃閃發光的黑色劍鞘上滿是符文和符號。他拔出劍來,屋內立刻閃爍著清冷的寒光。純銀的劍光。
傑洛特低聲念出一句咒語,再依序喝下兩瓶藥水,每喝一瓶,便將左手按在劍刃上。隨後,他用黑鬥篷裹住自己,坐在瞭地板上。房間內沒有椅子,整個宮殿都找不出一把椅子。
他閉上雙眼,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呼吸起初平穩,隨後開始加快,急促而緊張,最後完全停止瞭。他喝下的是藜蘆、曼陀羅、山楂、大戟等混合而成的藥劑,能讓他徹底控制自己的身體。當然其中還含有別的原料,但人類語言中並沒有與之對應的名字,如果不是像傑洛特這樣從孩童時代就習慣藥性的人喝下,這種藥劑無異於致命的毒藥。
獵魔人猛地向後看去。他如今無比敏銳的雙耳輕易地從一片寂靜中聽出瞭穿越庭院、踩踏蓖麻發出的腳步聲。那不可能是妖鳥的腳步聲,太輕瞭。傑洛特把銀劍背在背後,將他那堆東西塞到早已廢棄的壁爐中,隨後悄無聲息地向樓下跑去。
庭院中的光線還很明亮,足以讓來者看清獵魔人的臉。
來者是奧斯崔特,他被突然出現的獵魔人嚇得向後退瞭幾步,臉上帶著下意識的恐懼和無法掩飾的厭惡。獵魔人嘴角噙著冷笑——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很嚇人。藥劑中的毒毛茛、烏頭薺和小米草會讓他的面孔毫無血色,虹膜完全被瞳孔替代。但那種混合藥劑可以讓人的視力穿透最濃稠的黑暗,這正是傑洛特需要的。
奧斯崔特迅速恢復瞭鎮定。
“你看上去就像個死人,獵魔人,”他說,“肯定是被嚇的。不用害怕,我正是來解救你的。”
獵魔人未置一詞。
“你這個利維亞騙子,沒聽見我說的話嗎?你得救瞭,還有錢拿!”奧斯崔特把手裡的大錢袋舉起晃瞭晃,然後扔到傑洛特腳下,“一千奧倫,拿著,然後滾吧,哪來的滾回哪去!”
利維亞人仍是一言不發。
“別傻盯著我瞭!”奧斯崔特抬高嗓門,“也別浪費我的時間!我可不想在這站到午夜。你還不明白麼?我不想你解除咒語。不,你猜錯瞭,我和維雷拉德、塞格林他們不是一夥的。我不想你殺瞭她,你隻要離開就行。讓一切保持原樣就好。”
獵魔人沒有動。他不想讓這位大人物知道他現在的動作和反應有多塊。黑夜就快降臨瞭。這讓他松瞭口氣,因為即使是昏暗的暮色,對他擴大的瞳孔來說還是太亮瞭。
“可為什麼呢,先生,為什麼要讓一切保持原樣?”他努力拖長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這些,”奧斯崔特傲慢地挺瞭挺脖子,“跟你這種人可沒什麼關系。”
“如果我已經知道瞭呢?”
“說說看?”
“如果妖鳥繼續作惡的話,把弗爾泰斯特推下王座會更加容易,不是麼?王室的愚行遲早會徹底惹惱百姓和貴族,對吧?我來此的路上經過瞭瑞達尼亞和諾維格瑞。那裡的人們都在談論,說維吉瑪有些人把維茲米爾王視為救星和真正的君主。但奧斯崔特大人,政局變動,王位繼承,又或是宮廷內的波譎雲詭,這些和我沒有一丁點關系。我來這裡,是來完成我的使命。你應該知道職業道德這回事吧?你也應該聽過有種說法叫做食君之實祿忠君之事?”
“大膽!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跟誰說話,你這流浪漢!”奧斯崔特狂暴地喊著,一隻手搭在劍柄上,“我受夠瞭。我可不習慣跟你這種人談條件!看看你吧——規范,守則,道德?你也配說這些?就憑你這種才來瞭沒多久就大開殺戒的無賴?是誰在弗爾泰斯特面前卑躬屈膝,又背著他跟維雷拉德做交易?你這個奴才,在我面前還敢狐假虎威?想扮演智者?巫師?你們這些詭計多端的獵魔人!在我一劍把你劈成兩半前趕緊滾吧!”
這番話傳到獵魔人耳朵裡仿佛石沉大海,他依然平靜地站著。
“奧斯崔特,你該走瞭。”他說,“天快黑瞭。”
奧斯崔特向後退瞭一小步,同時迅速地抽出長劍。
“這是你自找的,你這無賴。我要殺瞭你。你那些把戲幫不瞭你,因為我帶著龜形石。”
傑洛特笑瞭,龜形石可謂聲名遠揚,但傳言中的那種作用卻是徹頭徹尾的誤解。不過獵魔人也沒打算浪費精力施展咒語,更不想用銀劍去對付奧斯崔特的鋼劍。於是他俯身躲過揮來的利刃,用掌根部位和鑲銀的袖口擊中瞭對方的額角。
六
奧斯崔特很快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四周的黑暗。他發現自己被綁瞭起來。他沒看到傑洛特就站在身旁,但很快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恐慌的哀號。
“安靜,”獵魔人說,“除非你想引她提前出來。”
“你這該死的謀殺犯!你在哪兒?趕緊給我松綁,混蛋!我要吊死你,婊子養的!”
“安靜。”
奧斯崔特沉重地喘息起來。
“你綁著我,想把我喂給她麼?”他放輕聲音問道,隨後又輕聲咒罵瞭一句。
“不,”獵魔人說,“我會讓你走,不過不是現在。”
“你這惡棍,”奧斯崔特嘶聲道,“你讓我來吸引妖鳥?”
“對。”
奧斯崔特安靜瞭下來。他不再掙紮,靜靜地躺在那裡。
“獵魔人?”
“何事?”
“我的確是想把弗爾泰斯特扳倒,這麼想的人多瞭去瞭。但我是唯一一個想讓他死的人。我想讓他受盡折磨,讓他發瘋,讓他活生生地爛掉。你知道為什麼嗎?”
傑洛特沉默不語。
“我愛的人是國王的妹妹,是國王的情婦,是國王的妓女,她是……雅妲。我愛她——獵魔人,你還在麼?”
“我在。”
“我知道你在猜測什麼,但事實不是那樣的,相信我,我沒有下過任何咒語。我對魔法一無所知。隻有一次,我在盛怒下說……隻有一次。獵魔人?你在聽麼?”
“我在聽。”
“是他的母親,太後殿下。肯定是她。她不能忍受他和雅妲在一起——不是我。我隻是曾經想勸阻他們,可雅妲她——獵魔人!我當時氣瘋瞭,就說瞭……獵魔人?是我麼?是不是因為我?”
“這些已經不重要瞭。”
“獵魔人,快到午夜瞭吧?”
“快瞭。”
“讓我走吧,多給我點時間。”
“不行。”
奧斯崔特沒有聽到石棺蓋被推到一邊的刮擦聲,但是獵魔人聽到瞭。於是他俯下身子,用匕首割開瞭奧斯崔特身上的繩子。奧斯崔特沒等他說話,連忙爬起身來,拖著麻木的雙腿跑瞭出去。他的雙眼已經習慣瞭黑暗,足以看清夜色下通往出口的主路。
擋住墓穴入口的大石板向前移去,隨後“砰”的一聲倒在地上。傑洛特小心地站在樓梯扶手後面,看著妖鳥畸形的身體迅速而準確地追向奧斯崔特離開的方向,她奔跑之時竟然全無聲響。
駭人而瘋狂的號叫聲撕裂瞭夜空,令老舊的宮墻為之搖晃,聲音忽高忽低,顫抖不已。獵魔人無法確認嚎叫聲離此有多遠——過度增強的聽覺反倒給他添瞭麻煩——但他知道妖鳥很快就要追上奧斯崔特瞭,比他預計的更快。
他走到大廳中間,站在墓穴入口處。他脫下外套,活動雙肩,調整瞭長劍的位置,最後戴上鐵手套。他還有些時間。他知道吸血妖鳥在上個月圓之夜過後並不缺少食物,但她不會輕易放過奧斯崔特的屍體。心臟和肝臟是她在長眠中的最佳補品。
獵魔人在等待。根據他的計算,距離黎明還有大約三個小時。公雞的鳴叫隻可能誤導他,不過這附近恐怕也沒有公雞瞭。
他聽見瞭她的聲音。她拖著步子,在地上緩緩前進。隨後獵魔人看到瞭她。
那些描述分毫不差。她粗短的脖子上長著一顆大得不成比例的腦袋,上面長滿瞭糾結骯臟的紅色毛發。她的眼睛像野獸那樣在黑夜中閃著紅光。妖鳥站定不動,目光定格在傑洛特身上。她突然張開大嘴——仿佛對那一口鋒利的白牙很是自豪——隨後伴隨著一聲“咔嚓”咬合在一起,就像箱子合攏的聲音。她高高躍起,染血的利爪揮向獵魔人。
傑洛特跳向一旁,以單腳為重心迅速轉身。妖鳥與他擦身而過,隨著他轉過身去,她的利爪劃破瞭空氣。她並沒有失去平衡,在轉身中便再次發起攻擊,咬合的利齒距離傑洛特的胸口僅有一寸。利維亞人向後跳去,再次改變瞭轉身方向,以此迷惑妖鳥。在跳開的同時,他用鑲嵌在鐵手套上的銀釘狠狠地砸向她的腦袋側面。
整個宮殿回蕩著妖鳥低沉的咆哮,她巨大的身軀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發出憤怒而空洞的哀號。
獵魔人露出惡狠狠的微笑。首次嘗試得到瞭預期中的效果。和大多數通過魔法誕生的怪物一樣,銀器對妖鳥來說也是致命的武器。這隻妖鳥很可能和其他妖鳥一樣——也就是說,它身上的咒語或許可以解除,而在危機時刻,這把銀劍也可以救他一命。
妖鳥並不急於展開下一輪攻勢,她一點點逼近,炫耀著自己的尖牙,上面不斷滴落令人惡心的唾液。傑洛特緩緩向後退去,小心地選擇踏足之處,繞瞭一個半圓。靠著時快時慢的移動速度,他成功地打亂瞭妖鳥的步調,讓它無法確定合適的起跳時機。在移動的同時,獵魔人解開瞭一條又長又粗、末端掛著重物的銀鏈子。
就在妖鳥繃緊身體,將要跳起的那一刻,銀鏈呼嘯著破空而去,仿如長蛇般盤卷起來,纏住瞭妖鳥的肩膀、脖子和腦袋。妖鳥再次狠狠摔在地上,憤怒的咆哮聲幾乎刺穿人的耳膜。她在地上扭動掙紮,發出駭人的尖叫,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那種可惡的金屬所帶來的灼痛。傑洛特對這結果很是滿意——如果他想殺瞭這隻妖鳥,簡直是易如反掌。但是獵魔人沒有拔出銀劍。從妖鳥的反應來看,她的咒語應該沒有無法解除的理由。於是傑洛特向後退到安全的距離,深呼吸,集中註意力,雙眼始終未曾離開痛得直打滾的怪物。
銀鏈斷瞭。白銀的鏈環如雨點那樣散落在石頭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妖鳥已經氣瘋瞭,她咆哮著,跌跌撞撞地撲瞭過來。傑洛特高舉右手,靜待時機,隨後在面前勾勒出阿爾德法印的圖案。
妖鳥好像被木棒狠狠地打瞭一下,向後退去。但是她很快站穩,伸出鋒利的爪子,露出雪白的獠牙。她的毛發搖曳起來,仿佛在暴風中行走。她前進的每一步都帶著刺耳的噪音,艱難而緩慢地向傑洛特靠近。但她的的確確在前進。
傑洛特有些不安。他沒指望靠一個簡單的法印徹底制服妖鳥,但也沒想到妖鳥能如此輕松地與之對抗。他沒法長時間維持法印,這太過耗費精力,而且妖鳥距離他隻有不到十步的距離瞭。他突然解除法印,同時跳向一旁。妖鳥猝不及防,就這麼踉蹌地向前沖去,最後順著樓梯滑進瞭地板上的墓穴入口。她在墓穴內憤怒地嚎叫起來,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鬼。
傑洛特跳上瞭通往走廊的臺階,以爭取更多時間。但他才爬到一半,妖鳥就像一隻巨大的黑蜘蛛般從墓穴中沖瞭出來。獵魔人站在原地,在她快要追上來的時候,翻過扶手一躍而下。妖鳥急忙轉身,從十米高的樓梯上躍下,撲向瞭他。這次她沒有被獵魔人的側旋迷惑,在獵魔人的皮外套上留下瞭兩道明顯的爪痕。但同時,獵魔人手套上的銀釘狠狠地擊中瞭她,迫使她退開。傑洛特的心中怒意漸長,他身子後仰,狠狠一腳將妖鳥踢翻在地。
妖鳥發出打鬥開始以來最為響亮的號叫聲,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飛落。
妖鳥一躍而起,怒火完全蒙蔽瞭她的神智,她現在隻想撕碎眼前的獵魔人。傑洛特等待著。他拔出劍來,在空氣中和妖鳥周圍不斷畫著圈,努力讓劍招與腳步保持不同的節奏。妖鳥並沒有撲來,她緩緩地接近,追隨著讓她眼花繚亂的劍光。
傑洛特突然停下腳步,舉著長劍一動不動。妖鳥也迷惑地停瞭下來。獵魔人手中的劍緩緩地畫出一個半圓,隨後乘勢向前邁進一步,接著又一步。隨後他向前躍去,長劍向妖鳥的頭頂虛晃一招。
妖鳥一蜷身,迂回地向後退去。傑洛特再次欺身上前,手中利刃閃閃發光。他眼中跳動著鬼魅般的火焰,牙縫裡擠出低沉的嘶吼。妖鳥連連後退,她被獵魔人的怒火、恨意和殺氣壓得喘不過來氣,這殺意從獵魔人的身上散發出來,侵入瞭她的四肢百骸、心神頭腦。這些陌生的感受讓妖鳥驚恐而痛苦,最終她長嘯一聲,當即轉身,不顧一切地在宮殿那黑暗繁復的走廊中瘋狂逃亡。
傑洛特隻身一人站在大廳當中。盡管花瞭很長時間,他想著,這場瘋狂的搏鬥、這段深淵邊緣的恐怖雙人舞仍舊達到瞭預定目標。讓他的身體與對手同步,得以觸及潛藏在妖鳥內心深處,影響其一舉一動的那些想法。令吸血妖鳥誕生的那些邪惡而扭曲的想法。獵魔人回憶起剛才的情景,仍舊心驚肉跳:他就像一面鏡子,將妖鳥的惡意反射到她自己的身上。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濃烈的恨意和怒氣,即使以殘暴著稱的石化蜥蜴也無法與之比肩。
這樣更好,他一面走向墓穴入口,一面想道。黑暗從中蔓延出來,仿佛一攤巨大的泥塘。這樣更好,這樣吸血妖鳥受到的打擊會更重。在那頭怪物鎮定下來之前,他也就有瞭更多的時間。獵魔人估計自己沒辦法再這麼來一次瞭。煉金靈藥的效果開始減退,可距離黎明還有很長時間。妖鳥在第一縷陽光到來前決不能進到石棺中,否則他的一切努力就付諸東流瞭。
他走下臺階。墓穴不算太大,除瞭三尊石棺之外就沒剩多少空間瞭。第一尊石棺的蓋子半掩著。傑洛特從皮外套下取出三瓶藥水,迅速一飲而盡,隨後爬進石棺中,伸展瞭一下四肢。如他所料,這是一口雙人石棺——裝殮著母親和女兒。
他才剛剛拉上石棺蓋子,外面就再次響起瞭妖鳥的咆哮聲。他躺在已然成為幹屍的雅妲旁邊,在石板內側畫瞭一個亞登法印。然後他將長劍置於胸口,在身邊立瞭一個裝著熒光沙的沙漏,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他漸漸聽不到妖鳥那聲震宮殿的咆哮瞭。藥水中的雛菊和白屈菜發揮瞭藥效,他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瞭。
七
傑洛特醒來時,沙漏中的沙已經全部到底,這說明他睡得比預料中長。他側耳傾聽,但周圍卻寂靜無聲。他的感官已經恢復瞭正常。
他拿起劍,低聲吟誦咒語,一隻手拂過棺蓋。最後,他將棺蓋移開瞭幾寸,周圍一片寂靜。
他把蓋子再推開一些,坐瞭起來,警覺地握著武器,探出頭去。墓穴內依然漆黑一片,但是獵魔人知道外面黎明已經來臨。他點燃一盞燈,掃視四周,搖曳的火光在墓穴墻壁上投下詭異的影子。
墓穴內空空如也。
他從石棺中爬出來,帶著一身的酸痛、麻木和寒冷。這時他看到瞭她。她赤身裸體地昏倒在那裡,背靠著石棺。
女孩看起來很是醜陋,身體修長,有一對小巧堅挺的乳房,渾身臟兮兮的。她的頭發幾乎長及腰間,泛著黯淡的紅色。他把燈放在棺蓋上,走到她身邊,俯下身子。她雙唇慘白,被他打中過的臉頰血跡斑斑。傑洛特脫下手套,將長劍放在一旁,就這麼伸出手指,翻開她的上唇。女孩的牙齒恢復瞭正常。他把手伸向她埋在糾結長發中的雙手。在碰到那雙手之前,他看到瞭她睜開的眼睛。但為時已晚。
她的利爪猛然劃過獵魔人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潑灑到瞭她的臉上。她咆哮一聲,另一隻手抓向獵魔人的眼睛。他撲瞭上去,握住女孩的手腕,把她摁在地板上。她的牙齒咬向獵魔人的臉——隻是如今變回瞭正常尺寸,因此落瞭空。獵魔人用前額撞擊她的面孔,更用力地抵住她的手腳。女孩已經沒有瞭原本的力氣,隻能在獵魔人身下不斷扭動、狂叫,吐著不斷湧進嘴裡的鮮血——獵魔人的血。他的鮮血正在飛快流失。沒時間瞭。獵魔人咒罵一聲,用力咬住瞭她耳朵下方的脖子。他的牙齒漸漸陷入,直到她的野蠻的號叫聲漸漸變成微弱絕望的尖叫,最後成瞭十四歲女孩受傷時的嗚咽。
最後她停止瞭掙紮。獵魔人松開牙齒,跪坐起來,從袖袋裡抽出一塊帆佈,按在脖頸的傷口上。他拿起長劍,將劍刃貼著昏迷過去的女孩兒的喉嚨,低頭檢查她的手指。她的指甲骯臟碎裂,殘留著血跡,但……變回瞭正常人的指甲。再正常不過瞭。
獵魔人艱難地站起身。清晨獨有的潮濕粘膩的霧氣湧進瞭墓穴入口。他向臺階走去,結果一個趔趄坐在瞭地上。鮮血已經浸透瞭帆佈,流過捂著傷口的手,順著袖管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他解開外衣,將襯衫撕成長條,隨後綁在脖子上。他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瞭,他馬上就要昏過去瞭……
獵魔人綁好瞭脖子上的傷,隨後便暈瞭過去。
維吉瑪城內,在湖水的另一邊,一隻公雞抖瞭抖被晨露打濕的羽毛,嘶啞地鳴叫瞭三聲。
八
他睜開眼,看見的是粉刷得雪白的墻壁和橫梁之上的天花板。他動瞭動頭,刺痛和呻吟隨之而來。他的脖子以專業的手法包裹得嚴嚴實實。
“躺著別動,獵魔人。”維雷拉德說,“躺好,不要動。”
“我的……劍……”
“是啊是啊,你的劍。這是當然瞭,銀劍是你們獵魔人的命。在這兒呢,別擔心。你的劍和那口小箱子都在這兒呢。還有三千奧倫。好瞭好瞭,什麼也別說瞭。我才是傻瓜,而你是個聰明的獵魔人。弗爾泰斯特在過去兩天裡把這話重復無數遍瞭。”
“兩——”
“哦是啊,兩天。她把你的脖子徹底割開瞭,從傷口都能看見你的頸椎骨。你流瞭很多血。幸好三聲雞鳴剛剛結束我們就趕瞭過去。那天晚上維吉瑪沒人睡得著,根本不可能,你不知道你弄出瞭多可怕的聲音。你還有力氣說話麼?”
“那公……主呢?”
“公主總算像個公主的樣子瞭。有點瘦。腦袋不太好使。她整日哭鬧,眼淚打濕瞭床單。但弗爾泰斯特說這些都會變的。我想應該不會越變越壞瞭,你說呢,傑洛特?”
獵魔人閉上瞭眼睛。
“好吧,我該走瞭。你好好休息吧。”維雷拉德站起來,“傑洛特?我走之前,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差點咬死她?呃?傑洛特?”
獵魔人已經進入瞭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