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摩恩的法爾維克伯爵。這位是泰勒斯騎士,來自多恩戴爾要塞。”
傑洛特隨意地鞠瞭一躬,一邊打量面前這兩位騎士。他們穿著盔甲,披猩紅色披風,左肩有白玫瑰徽記。他有點兒驚訝,據他所知,附近並沒有這個騎士團的指揮所。
一臉輕松笑容的南尼克察覺瞭他的訝異。“這些出身高貴的紳士,”她漫不經心地說著,身子在那把如同王座般的扶手椅上尋找著更舒服的坐姿,“效命於對待子民最為寬宏大量的希沃德公爵。”
“是親王,”較為年輕的泰勒斯騎士斷然糾正瞭她的話,他以飽含敵意的淡藍色雙眼凝視著這位女祭司,“希沃德親王。”
“別在頭銜和細節方面浪費時間瞭,”南尼克諷刺地笑瞭笑,“想當初,隻有王傢貴胄才會被稱作親王,不過看起來,如今已不是那麼回事瞭。我們還是來談談諸位白薔薇騎士為何大駕光臨我的神殿吧。你知道的,傑洛特,聖堂參事會正在為希沃德的騎士團請求授權許可,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玫瑰騎士為他效力。還有些當地人——比如這位泰勒斯——也立下瞭誓言,滿以為這件紅披風有多瞭不起。”
“真是榮幸。”獵魔人又鞠瞭一躬,動作和先前同樣隨意。
“我想你弄錯瞭,”女祭司冷冷地評論道,“他們來找你並非是為瞭表示敬意。恰恰相反,他們是來要求你盡快離開的,是來趕你走的。這會讓你感到榮幸嗎?我覺得這是種侮辱。”
“騎士大人們的擔心完全沒有道理,”傑洛特聳聳肩,“我沒打算在這兒定居。無須催促,我也會自行離開,很快就走。”
“現在就走!”泰勒斯吼道,“一刻也別耽擱瞭!親王殿下命令——”
“在這座神殿裡,發號施令的人是我,”南尼克用冰冷威嚴的語氣打斷道,“通常來說,隻要希沃德的手段合情合理,我會努力保證自己跟他不發生太大的沖突。但既然他提出這樣不合理的要求,我也就沒有必要應付瞭。利維亞的獵魔人是我的客人,我很喜歡有他做伴。他在我的神殿裡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臭女人,你竟敢違背親王殿下的命令?”泰勒斯大喊道,他把披風甩向身後,露出那件黃銅鑲邊的華麗雕花胸甲,“你膽敢質疑統治者的權威?”
“安靜!”南尼克叱喝一聲,兩眼瞇縫起來,“聲音放低些。小心點兒,你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我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那騎士踏前一步。較為年長的騎士法爾維克緊緊抓住瞭他的手肘,手上的力道令鐵甲手套嘎吱作響。泰勒斯用力抽出胳膊。“我的話就代表親王殿下,代表此地的領主大人的意願!院子裡有我們帶來的士兵,臭女人——”
南尼克把手伸進腰帶上的小袋子,取出一個小瓷罐。“如果我把它摔碎在你腳下,”她平靜地說,“我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泰勒斯。也許你的肺會爆炸,也許你會長滿軟毛,也許兩件事會同時發生,誰知道呢?隻有仁慈的梅裡泰莉知道。”
“別拿你的咒語來威脅我,女祭司!我們的士兵——”
“如果你們的哪個士兵敢碰梅裡泰莉的女祭司,那黃昏之前,他們就會被吊死在鎮門口那條路邊的刺槐樹上。你也一樣,泰勒斯,所以別做傻事。你是我親手接生的,下賤的狗崽子,你的母親很不幸,但這是她的命。別逼我教你什麼叫做禮貌!”
“好瞭,好瞭,”獵魔人不耐煩地插嘴道,“看起來我成瞭這場沖突的起因。我覺得這完全沒有必要。法爾維克閣下,你似乎比你這位年輕氣盛的同伴要穩重些。聽著,法爾維克,我向你們保證,會在幾天之內離開。我也保證,我沒打算在這兒工作,不會接受任何委托和命令。我不是作為獵魔人而來的,隻是有些私事要處理。”
法爾維克伯爵和他四目相對,傑洛特忽然發現自己錯瞭。這位白薔薇騎士的雙眼帶著無法動搖的純粹恨意。獵魔人斷定,要趕走他的並非希沃德公爵,而是法爾維克這群人。
那騎士轉身面向南尼克,畢恭畢敬地鞠瞭一躬,然後才開口。他的語氣平靜禮貌,言辭邏輯分明。但傑洛特知道,法爾維克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謊言。
“請原諒,尊敬的南尼克夫人,希沃德親王不能容忍這個獵魔人出現在自己的領地上。他是來狩獵怪物還是有私事,這並不重要——而且親王殿下清楚,他並非為瞭處理私事而來。他們就像磁石那樣會招引麻煩。巫師們開始抗命不從,並且寄來瞭請願書,德魯伊們則威脅——”
“我不覺得傑洛特該為本地巫師和德魯伊的非法行徑負責,”女祭司打斷道,“況且希沃德什麼時候開始關心他們的想法瞭?”
“夠瞭吧,”法爾維克口氣僵硬地說,“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尊敬的南尼克夫人?我還可以說得再清楚一點兒:無論親王殿下還是聖堂參事會都不能容忍這位獵魔人——佈拉維坎的屠夫傑洛特——在艾爾蘭德多留一天瞭。”
“這兒可不是艾爾蘭德!”女祭司跳瞭起來,“這兒是梅裡泰莉的神殿!而我,南尼克,梅裡泰莉的高階祭司,也無法忍受你們在神殿的土地上多留一刻!”
“法爾維克閣下,”獵魔人平靜地說,“傾聽理性之聲吧。我不想惹麻煩,但你們也不是真的在乎我會不會惹麻煩。我會在三天之內離開。不,南尼克,請什麼也別說瞭。我是該走瞭。三天。我不會要求更多瞭。”
“你也用不著要求。”沒等法爾維克反應過來,女祭司就發話瞭,“小夥子們,聽見瞭沒?這位獵魔人會在這兒多留三天,這是他的願望。而我,偉大的梅裡泰莉的女祭司,會再當他三天的東道主,這也是我的願望。把這話告訴希沃德。不,不是希沃德,把這話告訴他老婆,高貴的埃梅麗雅,再加上這樣一句:如果她希望我的藥房繼續不斷地向她供應催情藥的話,就最好讓她的公爵大人冷靜下來。讓她控制住他的脾氣和奇思怪想——越來越像是白癡的癥狀瞭。”
“夠瞭!”泰勒斯的喊聲尖得就像假聲,“我不會坐視江湖騙子侮辱我的領主和他的夫人!我不會充耳不聞!白薔薇騎士團將統治此地,如今就是你這黑暗和迷信的巢穴迎來末日的時刻!而我,身為一名白薔薇騎士——”
“閉嘴,小崽子,”傑洛特露出壞笑,“管管你不聽話的舌頭吧。你是在跟一位值得敬仰的女士說話,作為白薔薇騎士更應當放尊重點。不可否認,最近要成為白薔薇騎士手續倒挺簡單,隻要向聖堂參事會的金庫支付一千諾維格瑞克朗就夠瞭,所以騎士團裡充斥著放貸人和裁縫的兒子——但總還能剩下一丁點兒禮貌吧?還是說我弄錯瞭?”
泰勒斯臉色發白,把手伸向腰間。
“法爾維克閣下,”傑洛特笑意不減,“如果他敢動手,我就奪走他的劍,然後用劍面狠揍這個流鼻涕小鬼的屁股,最後把他踢出門去。”
泰勒斯顫抖著從腰帶上抽出一隻鐵護手,重重地摔在獵魔人腳邊的地面上。
“我要用你的鮮血清洗你對騎士團的侮辱,怪物!”他尖叫道,“去平地上!院子裡!”
“你掉瞭東西,小子,”南尼克冷靜地說,“趕緊撿起來,我們這兒不能丟垃圾。這兒是神殿,法爾維克,把這傻子帶走,要不他的下場會很悲慘。你知道該怎麼跟希沃德說。哦,算瞭吧,你們看起來不像是靠得住的信使,我還是親自寫封信給他好瞭。現在給我出去。還記得怎麼出門吧?”
法爾維克的鐵掌按住怒不可遏的泰勒斯,鞠瞭一躬,鎧甲咔嗒作響。然後他盯向獵魔人的雙眼。獵魔人沒有笑。法爾維克把猩紅色披風甩向身後。
“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到訪,可敬的南尼克夫人,”他說,“我們會再來的。”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女祭司冷冷地答道,“我一點也不榮幸。”
勿以惡小
一
和往常一樣,先發現他的是貓兒和孩子們。一隻斑紋公貓原本在浸透瞭陽光的溫暖柴堆上睡懶覺,這時卻突然發起抖來。它抬起圓滾滾的腦袋,豎起耳朵,嘶叫著跑進蕁麻叢中。漁夫崔格拉的兒子、三歲大的德拉格米爾正坐在小屋門口,努力把他那件本就臟兮兮的襯衫弄得更臟,可當那位騎手從旁經過時,他卻驚恐地尖叫起來。
獵魔人放緩瞭馬速,完全沒有趕超前方堵住路面的幹草拖車的打算。一頭驢子在他身後快步走著,它伸長脖子,不斷拉拽縛在獵魔人劍柄上的繩索。除開普通行李外,這頭長耳朵的牲畜還馱著個裹在鞍佈裡的大傢夥。驢子灰白色的身側覆滿瞭一條條已然幹涸的黑色血跡。
拖車終於轉上通往谷倉的小路。海風從港口那邊吹來,帶來瞭焦油和牛尿的臭氣。傑洛特敦促馬兒加快步子。有個賣蔬菜的女人看到探出鞍褥外、隨著驢子的腳步上下晃動的那隻瘦骨嶙峋的爪子,當即捂住嘴巴尖叫起來,但傑洛特毫無反應。
他也沒有回頭去看在身後漸漸集結、騷動不已的人群。一如以往,郡長傢門前停著很多馬車。傑洛特跳下馬背,調整瞭一下背上那把劍的位置,把韁繩套在木柵欄上。他身後的人群繞著驢子圍成瞭一個半圈。
即便身在屋內,郡長的喊聲仍舊清晰可聞。
“我告訴你,不行!該死的,不行!聽不懂我的話嗎,你這無賴?”
傑洛特進瞭門。在矮矮胖胖、氣得面紅耳赤的郡長面前,站著個村民,手裡還抱著隻不斷掙紮的鵝。
“怎麼——諸神哪!是你嗎,傑洛特?我沒眼花吧?”他轉頭看向那個農夫,“快拿走,鄉巴佬!你聾瞭嗎?”
“他們說,”那村民含糊不清地說,瞥瞭瞥那隻鵝,“總得給管事的大人一點兒好處,要不——”
“誰說的?”郡長大喊,“誰?誰覺得我會收受賄賂?告訴你,我不收!趕緊給我滾!你好啊,傑洛特。”
“你好,凱爾迪米恩。”
郡長握瞭握獵魔人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有整兩年沒來瞭,傑洛特,對不?你沒法兒在一個地方留太久,是不是?你這回從哪兒來啊?呃,廢話,從哪來又有什麼分別?嗨,誰拿點啤酒來!請坐,傑洛特,請坐。明天有個集市,所以這兒亂七八糟的。你最近過得怎樣?跟我說說吧!”
“回頭說。我們先出去。”
屋外,圍觀者的數量增加瞭一倍,但驢子周圍的空間絲毫不見減少。傑洛特掀開鞍褥。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連連後退。凱爾迪米恩的嘴巴也張大瞭。
“諸神哪,傑洛特!這是什麼玩意兒?”
“一頭奇奇摩。我能拿到賞金嗎?”
凱爾迪米恩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看著那具蜘蛛般的黑色幹屍,看著它無神的雙眼裡那垂直的瞳孔,還有它血淋淋的嘴巴中尖針般的利齒。
“這——這是從哪兒——”
“在河堤邊上,離鎮子不到四裡。就在沼澤那邊。凱爾迪米恩,肯定有人在那兒失蹤過。比如孩子們。”
“噢,是啊,你說得很對。可沒有人——誰能料到呢——嗨,夥計們,回傢去,回去幹活!這不是表演!把它蓋上,傑洛特。蒼蠅都聚過來瞭。”
回到屋裡,郡長二話不說,抄起一隻大酒壺一飲而盡。接著他重重嘆瞭口氣,吸瞭吸鼻子。“沒有賞金,”他鬱鬱地說,“沒人想到鹽沼裡會躲著這種東西。確實有幾個人在那附近失蹤,可……很少有人去河堤邊溜達。你又為什麼去那兒?為什麼不走大路?”
“走大路的話,我就很難謀生瞭,凱爾迪米恩。”
“我忘瞭,”郡長強壓下打嗝的沖動,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這兒過去是多和平的地方啊,連小惡鬼也很少在牛奶裡撒尿。可這會兒,一頭怪物近在眼前。抱歉,我能給你的隻有謝意,沒法付賞金。現在資金不足。”
“真可惜。我正好需要一筆小錢來過冬。”獵魔人抿瞭口酒,擦去嘴角的泡沫,“我準備去伊斯帕登,但我不知能否在大雪封路前到達那裡。我也許會困在盧頓斯基大路邊的某個小鎮上。”
“那你可以在佈拉維坎多待段時間嗎?”
“不,我沒時間可以浪費。冬天就要來瞭。”
“你打算在哪兒過冬?留在我這兒如何?閣樓上還有個空房間。幹嗎要送上門去給那些旅店老板——那些賊——敲詐呢?我們可以聊聊天兒,你可以告訴我外面的廣大世界都發生瞭些什麼。”
“我是很想。可麗波希會怎麼想呢?她上回明顯對我不冷不熱的。”
“在我傢裡,女人的話不作數。不過我們私下說一句,你吃晚飯時別在她面前做上次那種事瞭。”
“你說的是我朝老鼠丟叉子那種事?”
“不。我說的是你竟然丟中瞭暗處的老鼠。”
“我還以為這很有趣呢。”
“是很有趣,但別在麗波希面前這麼幹。還有,聽著,這個……叫什麼來著……奇——”
“奇奇摩。”
“你拿它還有用嗎?”
“我要它幹嗎?如果沒有賞金,把它丟進糞池就好啦。”
“這主意不壞。嘿,卡雷卡,博格,凱瑞裴佈!你們在嗎?”
一個肩扛長戟的城鎮衛兵走進門來,戟刃刮到瞭門框。
“凱瑞裴佈,”凱爾迪米恩說,“去找人幫忙牽走那頭驢子,牽到豬圈後頭,然後把它背上那隻奇奇摩丟進糞池。明白瞭嗎?”
“遵命。可……郡長大人——”
“什麼?”
“也許在把這頭嚇人的怪物丟進糞池之前——”
“怎麼?”
“我們可以拿去給伊利翁大師。沒準他用得上。”
凱爾迪米恩拍瞭拍額頭。
“你還挺有腦子的,凱瑞裴佈。聽著,傑洛特,沒準我們本地的巫師會拿點兒什麼來換你這具死屍。漁夫們常把最最奇怪的那些魚帶給他——比如八爪怪、克萊巴特魚和赫隆魚。有不少人靠這個發瞭財。來吧,我們去塔樓那兒。”
“你給自己找瞭個巫師?他是準備長住,還是隻路過?”
“長住。他叫伊利翁,在佈拉維坎已經住瞭一年瞭。他是個強大的巫師,傑洛特,從外表就看得出來。”
“我很懷疑一位強大的巫師會付錢買一頭奇奇摩,”傑洛特做瞭個鬼臉,“據我所知,沒有什麼煉金配方需要它做原料。不用說,你們的伊利翁會羞辱我,我們獵魔人和巫師一向處得不太愉快。”
“我從沒聽說伊利翁大師羞辱過任何人。當然,我沒法發誓他肯定會付你錢,但試試總沒什麼壞處。沒準沼澤地裡還有奇奇摩,如果真是這樣怎麼辦?為防萬一,讓那巫師瞧瞧這頭怪物,然後去沼地那邊施些什麼法術吧。”
獵魔人思索片刻。“那好吧,凱爾迪米恩。總之,我們去跟伊利翁大師見個面。現在出發?”
“現在就出發。凱瑞裴佈,趕走那些小孩兒,把那頭招風耳的畜牲牽過來。啊,我的帽子在哪兒?”
二
塔樓以切割平整的花崗巖塊堆砌而成,頂端是齒狀的城垛,它巍然聳立在零星散落的農田和歪歪扭扭的茅屋之間。
“看來他把塔樓修葺過瞭,”傑洛特評論道,“用魔法。或者說是讓你們幫的忙?”
“主要是用魔法。”
“這個伊利翁是怎樣的人?”
“很正派,但他是個隱士,平時少言寡語。他很少離開塔樓。”
在那扇飾有薔薇色紋路的灰白木門上,掛著一隻碩大的門環,門環的樣子是隻扁平的鼓眼魚頭,它滿是利齒的嘴裡咬著一枚銅環。凱爾迪米恩駕輕就熟地走上前去,清瞭清嗓子,吟誦道:
“郡長凱爾迪米恩向您問好,此次有事相求伊利翁大師。同時代獵魔人傑洛特向您問好,他與我來此的目的相同。”
半晌間毫無異樣,最後那隻魚頭動瞭動它滿是利齒的下顎,噴出一股水汽。
“伊利翁大師現在不見客。回去吧,我的好鄰居。”
凱爾迪米恩晃瞭晃,看向傑洛特。獵魔人聳聳肩。凱瑞裴佈一本正經地挖著鼻孔。
“伊利翁大師現在不見客,”門環機械式地重復道,“回去吧,我的好——”
“我不是什麼好鄰居,”傑洛特大聲插嘴道,“我是個獵魔人。那頭驢子馱著隻奇奇摩,是我在離鎮子不遠的地方殺死的。確保鄰裡的安全是每個巫師應盡的職責。不願意的話,伊利翁大師可以不和我說話,也可以不見我,但請檢查一下這隻奇奇摩,得出自己的結論。凱瑞裴佈,把那隻奇奇摩弄下來,丟到門邊。”
“傑洛特,”郡長小聲說,“你走瞭,我還得——”
“行瞭,凱爾迪米恩。凱瑞裴佈,把手指從鼻孔裡拿出來,照我說的做。”
“稍等,”門環用截然不同的聲音說,“傑洛特,真的是你嗎?”
獵魔人低聲罵瞭一句。“我的耐心快耗盡瞭。對,真的是我,那又如何?”
“到門邊來,”門環說著,噴出一股水汽,“就你自己。我讓你進門。”
“那奇奇摩怎麼辦?”
“讓它見鬼去。我想跟你談談,傑洛特。隻有你。請原諒,郡長。”
“沒關系,伊利翁大師。”凱爾迪米恩擺擺手,“小心點,傑洛特,我們回頭見。凱瑞裴佈!把這頭怪物丟進糞池!”
“遵命。”
獵魔人走近那扇飾有花紋的大門。門開瞭一條縫——足夠讓他擠進門去——然後在他身後砰然合攏,全然的黑暗包圍瞭他。
“嘿!”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高喊道。
“稍等一下。”一個莫名熟悉的聲音回答。
這感覺太出乎意料。獵魔人伸出雙手,想要尋找支撐,卻一無所獲。
果園裡盛開著白色和粉色的花朵,洋溢著雨水的氣息。繽紛的彩虹將天空分割成兩半,又將茂密的樹冠和遠方蔚藍的群山連接起來。這座端端正正的小屋便坐落於果園正中,周圍長滿瞭濃密的蜀葵。傑洛特低下頭,發現自己站在及膝深的百裡香叢中。
“噢,來吧,傑洛特,”那聲音道,“我就在屋子前面。”
他走進果園,穿行於林間。他發現左邊有動靜,於是轉過頭去,隻見一個全身赤裸的金發女孩正抱著滿滿一籃蘋果走在灌木叢邊。獵魔人認真地向自己保證,無論再發生什麼,他也不會驚訝瞭。
“終於到瞭。你好啊,獵魔人。”
“斯崔葛佈!”傑洛特仍然吃瞭一驚。
在這位獵魔人的一生裡,他見識過議員般的竊賊、乞丐般的議員、公主般的妓女、母牛般的公主和竊賊般的國王。但斯崔葛佈永遠——無論根據什麼標準和概念——都像個巫師的樣子。他又高又瘦,些許駝背,有極其濃密的棕色眉毛和長長的鷹鉤鼻。他穿著一件黑色曳地長袍,袍袖寬得誇張,手裡拿著把頂端鑲有水晶的長杖。傑洛特認識的所有巫師都跟斯崔葛佈不同,但令人驚訝的是,斯崔葛佈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巫師。
他們來到被蜀葵圍住的門廊,在一張白色大理石桌旁的柳條椅上落座。那個抱著蘋果籃子的金發裸女走上前,笑瞭笑,然後轉過身,腰肢輕擺著向果園走去。
“這也是幻術嗎?”傑洛特目送著她,問道。
“沒錯,這兒的一切都是幻術。但它可是,我的朋友,它可是第一流的幻術。花朵有氣味,蘋果可以吃,蜜蜂會蜇人,至於她,”巫師指瞭指那位金發女子,“你可以——”
“回頭再說吧。”
“說得對。你來這兒幹什麼,傑洛特?還是老樣子四處奔波,靠屠殺瀕危物種來換取錢財嗎?你拿這頭奇奇摩換瞭多少?我猜你什麼都沒撈到,要不你根本不會來我這兒。還真有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啊。是吧?”
“不,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如果我記得沒錯,你以前應該是住在柯維爾的一座類似的塔裡。”
“之後發生瞭很多事。”
“比如你的名字。你現在是伊利翁大師瞭。”
“那是這座塔的創造者的名字,他大概兩百年前就死瞭。我覺得,既然我占據瞭他的住處,也應該以某種方式向他致敬才是。瞧,本地人大多靠海吃飯,你也知道,我擅長的除瞭幻術就是天氣魔法。有時我會平息風暴,有時會將它召來,有時會用西風將鱈魚群趕向離海岸更近的地方。我靠這些事維生。這就是——”他悲涼地說,“我所能做的。”
“為什麼要說‘我所能做的’?你改名又是為什麼?”
“命運有許多張面孔。我的命運外表美麗,卻隱藏著駭人的本質。她血腥的魔爪早已伸向瞭我——”
“你一點也沒變,斯崔葛佈,”傑洛特做瞭個鬼臉,“每當你擺出睿智和意味深長的樣子,說出的就全是鬼話。你就不能正常點兒說話嗎?”
“啊,”巫師嘆道,“如果這能讓你高興的話。我好不容易來到這兒,一路躲躲藏藏,為的就是從那個想要謀害我的可怕生物手中逃脫。可這場逃亡事實上是白費功夫——它找到瞭我。它很可能明天就會來殺我,最遲也不會超過後天。”
“啊哈,”獵魔人不動聲色地說,“現在我懂瞭。”
“我的死期將至並不令你驚訝,是嗎?”
“斯崔葛佈,”傑洛特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旅行的人能看到各種各樣類似的事。比如兩個農民為瞭一塊田地拼得你死我活,到瞭第二天,田地被兩個伯爵的手下夷平,這些扈從又把廝殺繼續下去。人們被吊死在路邊的樹上,強盜割開商人的喉嚨,在鎮子裡,每走一步都可能被來自貧民區的屍體絆倒。在宮殿裡,人們刀刃指向,宴會上每一分鐘都可能有人面色發青地倒在餐桌下。我已經習慣瞭。所以我為什麼要為一個人死期將至而吃驚呢?何況還是你的死?”
“何況還是我的死?”斯崔葛佈諷刺地重復道,“我還把你當朋友,指望你的幫助呢。”
“我們上次碰面,”傑洛特說,“是在柯維爾的伊迪王的宮廷裡。當時我殺死瞭那隻滋擾民眾的雙頭蛇怪,正要去領賞,你和你的同胞紮維斯特卻為瞭應該叫我江湖騙子、無腦殺戮者還是食腐動物而爭吵瞭一番。結果伊迪王不但沒有付我一個子兒,還限我十二個小時之內離開柯維爾——幸好他的沙漏壞瞭,我才勉強辦到。現在你說你指望我的幫助,說有怪物在追捕你。怕什麼呢,斯崔葛佈?如果它抓住瞭你,你就告訴它你喜歡怪物,說你一直在保護它們,確保沒有哪個食腐獵魔人會來打擾它們的安寧,這不就得瞭?說真的,要是那頭怪物把你開膛破肚,再把你吃下去,它真的太忘恩負義瞭。”
巫師沉默地轉過頭去。傑洛特哈哈大笑。“別像隻青蛙似的嘟著嘴瞭,巫師先生。告訴我,是什麼東西在威脅你。我們來瞧瞧能有什麼可做的。”
“你聽說過‘黑日詛咒’嗎?”
“當然。不過它從前叫做‘瘋子埃提巴德狂熱癥’,以引發騷動的巫師命名。十數位好人傢出身的——甚至包括貴族出身——女孩因此遭到殺害,或是被囚禁在高塔裡。他覺得她們被惡魔附體,受瞭詛咒,或是被所謂的‘黑日’污染瞭。在你們傲慢的行話裡,你們把再平常不過的日蝕現象叫做‘黑日’。”
“不!埃提巴德一點兒也不瘋。他解譯瞭道克人石碑上的文字、沃茲格人陵寢裡的墓碑,還調查瞭類貓人的風俗與傳說,其中全都確鑿無疑地提到瞭這場日蝕。黑日意味著莉莉特——東方人如今仍以‘尼雅’的名字敬拜她——即將歸來,人類也將面臨滅亡。要迎接莉莉特的到來,就必須‘備好六十位頭戴金冠的女子,她們會讓鮮血填滿河谷。’”
“胡說八道,”獵魔人道,“甚至都不押韻。正經預言都押韻。人人都知道埃提巴德和巫師議會當時在想什麼。你們利用一個瘋子的瘋話來加強你們的權威,為瞭打破同盟,破壞聯姻,為瞭推翻王朝。簡而言之,為瞭讓那些頭戴王冠的木偶們的提線更加糾纏難解。你現在居然還跟我提這種市場上每個老說書人都會引以為恥的預言?”
“你可以保留自己對埃提巴德的看法,可以質疑他對預言的解釋,但你沒法反駁這個事實:日蝕以後出生的女孩之中,有很多人的身體出現瞭可怕的突變。”
“誰說不能反駁?我聽說的情況恰恰相反。”
“我去看過一次解剖現場,”巫師道,“傑洛特,我們在顱骨和骨髓裡找到的東西根本無法言說。那是種紅色的海綿,體內器官全都混在瞭一起,有些徹底消失瞭。所有器官上都蓋滿瞭會動的粉藍色纖毛。心臟有六個心房,其中兩個心房還萎縮瞭。這你怎麼解釋?”
“我見過長鷹爪的人和長狼牙的人。我見過手腳關節多於常人的人,器官多於常人的人,感官能力多於常人的人。這全都是你們濫用魔法的結果。”
“你見過各種各樣的突變者,”巫師抬起頭,“你又屠殺瞭他們之中的多少人去換取錢財,去維持你的獵魔人生涯呢?嗯?有些人可能長有狼牙,卻至多不過朝旅店的妓女齜牙咧嘴,可有些人生就一副豺狼心腸,面對孩童都下得瞭殺手。那些日蝕後出生的女孩們就是這樣。她們毫無保留地顯示出瘋狂傾向,她們那些殘忍、好鬥、喜怒無常與放蕩的行徑早已廣為人知。”
“這話適用於所有女人,”傑洛特嘲笑道,“你胡言亂語些什麼?你想質問我殺過多少突變者,你怎麼不想知道我替多少人解除過魔法,擺脫過詛咒?我,一個你們輕視的獵魔人。反過來,你們做瞭些什麼呢,偉大的巫師大人?”
“我們對此事運用過強大的法術。在不同的神殿裡,我們和祭司都施展過。但所有嘗試最終都會讓那些女孩死去。”
“這隻能證明你們的錯誤。哦,你們弄到屍體瞭。我猜解剖剛好就這麼一次?”
“夠瞭,別那麼看著我。你很清楚,屍體不止一具。我們起先打算把她們全部消滅掉。我們解決瞭幾個……然後對之全部做瞭解剖。甚至有個是活體解剖的。”
“哈,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居然還敢譴責獵魔人?噢,斯崔葛佈,你們總有一天會吃盡苦頭,然後學乖的。”
“我不覺得這一天會很快到來,”巫師諷刺地說,“別忘記,我們的所作所為是為瞭保護民眾。這些變種女孩會將整個世界淹沒在血海之中。”
“也就是說,你們巫師目前還高昂著腦袋,以為自己全無瑕疵。但你們肯定沒法斷言自己在狩獵這些所謂‘突變者’的過程中從未失手?”
“好吧,”沉默瞭許久之後,斯崔葛佈道,“我跟你說實話,雖然這對我自己沒有好處。我們確實犯過錯誤——而且不止一次。要分清她們太困難瞭。所以我們才停止瞭……‘去除’她們的做法,而是把她們隔離起來。”
“用你們著名的高塔。”獵魔人哼瞭一聲。
“我們的高塔。但那是另一個錯誤。我們低估瞭她們。有很多突變者逃跑瞭。然後王子們之間開始推崇一項瘋狂的運動——尤其是那些順位較低,沒事可做,也沒什麼可失去的年輕王子——‘解救遭到囚禁的美人兒’。很多囚犯扭斷瞭他們的脖子——”
“據我所知,那些塔裡的囚犯很快都死去瞭,你們還幫瞭她們一把。”
“這是謊言。但她們確實很快對一切都失去瞭興趣,拒絕進食……最有趣的是,她們瀕死時會展現出超感能力方面的天賦。這進一步證明瞭她們的突變。”
“你的證據越來越荒唐瞭。還有別的嗎?”
“有。納洛克的希爾文娜女士就是一例,我們一直沒法接近她,因為她的權勢增長得太過迅速。但如今的納洛克正在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此外,艾弗米爾之女菲爾嘉用一條自制的繩索逃出瞭高塔,如今正在北維爾哈德肆虐。塔爾哥的貝妮嘉被一位愚蠢的王子釋放出來。如今他被關在地牢裡,雙目失明,而在塔爾哥的大地上,絞架早已變成最常見的風景。哦,還有其他例子。”
“例子當然有,”獵魔人道,“比如在老王阿佈拉德治下的亞姆拉克。他得瞭結核病,牙齒掉得精光,他恐怕早在日蝕前幾百年就生下來瞭。可除非有人在他面前被折磨致死,否則他根本無法入睡。他殺光瞭所有血親,還在狂怒下處死瞭全國的半數百姓——這你知道吧?他年輕的時候有個綽號,叫做‘粗暴的阿佈拉德’。噢,斯崔葛佈,如果統治者的殘忍都能用突變或者詛咒來開脫該有多好。”
“聽著,傑洛特——”
“不。你說服不瞭我,也沒法讓我相信埃提巴德不是個屠戮成性的瘋子,所以我們還是回頭來說威脅你的那頭怪物吧。你最好明白,基於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我不喜歡你的故事。但我會聽你說清楚。”
“你不會再憤慨地打斷我瞭?”
“這我可沒法保證。”
“好吧,”斯崔葛佈把雙手縮進長袍袖管裡,“你這隻會讓我說明的時間拖得更久。故事始於北方的一個小公國,克雷伊登。克雷伊登大公弗雷德福克的妻子名叫艾瑞蒂婭,是個有教養又睿智的女子。她的傢族中有很多魔法技藝方面的行傢,而她通過繼承得到瞭一件罕有的強大法器:內哈勒尼雅之鏡。使用這些鏡子的通常是先知和預言傢,以便更加精準地預見——但依舊復雜難解——未來。艾瑞蒂婭經常向那面鏡子提問——”
“我猜跟別人的問題一樣,”傑洛特插嘴道,“‘誰才是世上最美麗的人?’我聽說內哈勒尼雅諸鏡之中,除瞭懂得禮貌的那些,其餘的都已經變成瞭碎片。”
“你錯瞭。艾瑞蒂婭更關心她國傢的命運。鏡子的回答是她和另外許多人可怕的死,而罪魁禍首就是弗雷德福克與首任妻子生下的女兒。艾瑞蒂婭把消息送去瞭巫師議會,議會便派我去瞭克雷伊登——我補充一句,弗雷德福克的這位長女就是在日蝕後不久出生的。我剛開始相當謹慎。在此期間,她虐待瞭一隻金絲雀和兩條小狗,還用梳柄剜出瞭一名仆人的眼睛。我用咒語進行瞭幾次測試,基本確定小傢夥是個突變者。我帶著這個消息去找艾瑞蒂婭,因為弗雷德福克的女兒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切。我說過的,艾瑞蒂婭並不蠢——”
“當然瞭,”傑洛特打斷道,“而且毫無疑問,她也算不上對繼女珍愛有加。她更希望自己的兒女繼承王位。我能猜到接下去的事。是不是有人掐死瞭公主?而且你剛好在場。”
斯崔葛佈嘆瞭口氣,抬頭望去,那道絢麗的彩虹仍舊高掛天空,熠熠生輝。
“我打算把她關起來,可艾瑞蒂婭決定用別的法子。她叫那個小傢夥跟著她雇來的惡棍——一個獵人——去瞭森林。但我們後來在灌木叢裡找到瞭……沒穿褲子的他,情況復雜起來瞭。她把一枚胸針通過耳孔刺進瞭他的大腦,可想而知,他當時的註意力完全放在瞭另一件事上。”
“如果你覺得我會可憐他,”傑洛特嘀咕道,“你就錯瞭。”
“我們組織追捕,”斯崔葛佈續道,“但那小傢夥消失瞭。因為弗雷德福克開始疑心,我隻好匆忙離開瞭克雷伊登。
“四年後,艾瑞蒂婭寫來瞭一封信。她找到瞭那個小傢夥:她和七個侏儒住在一起,並讓他們相信在礦井裡吃灰遠沒有在大路上搶劫商人有賺頭。她有瞭‘伯勞鳥’的綽號,因為她喜歡把抓到的人釘在尖銳的木桿上。噢,再想找人去解決她可就難瞭——伯勞鳥已經很出名瞭,她還學會瞭用劍,連男人都甘拜下風。我應王後的召喚秘密趕到克雷伊登,有人卻在這當口毒殺瞭艾瑞蒂婭。大部分人相信這是弗雷德福克的傑作,後者給自己找瞭個更年輕、也更粗野的情婦——但我覺得幕後黑手是倫芙芮。”
“倫芙芮?”
“那小傢夥的名字。我認為是她毒殺瞭艾瑞蒂婭。不久後,弗雷德福克國王在一場離奇的狩獵事故中死去,艾瑞蒂婭的長子也突然失蹤——這肯定也是那小傢夥的傑作。雖然我說她‘小’,可她那時已經十七歲瞭,而且發育良好。”
“與此同時,”巫師沉默瞭片刻,“她和她的侏儒們已經成瞭整個瑪哈坎地區的噩夢。直到有一天,他們之間發生瞭爭吵,原因我不清楚——是分贓不均,還是晚上輪到誰跟她睡——總之,他們用刀子自相殘殺,活下來的隻有伯勞。隻有她。而我當時就在附近。我們碰瞭面,她立刻認出我來,也明白瞭我當年在克雷伊登扮演的角色。我告訴你,傑洛特,我那時連咒語都沒念完——我的手和身體一樣顫抖得厲害——她就拿劍朝我撲瞭過來。我把她變成瞭一塊六厄爾寬、九厄爾長的勻稱水晶,再把水晶扔進瞭侏儒的礦井,並將隧道弄塌。”
“真馬虎,”傑洛特評論道,“那個咒語是可以解除的。你就不能把她燒成灰嗎?畢竟,你知道那麼多瞭不起的咒語。”
“呃,那不是我的特長。你說得對,我是有點草率,結果某個蠢王子找到瞭她,花瞭一筆錢給她解咒,消除瞭法術,得意揚揚地帶她回到東方的一個遙遠王國去瞭。王子的父親是個老土匪,顯然比他更有見識些。他痛打瞭兒子一頓,然後質問伯勞,她和那些侏儒搶來的財寶都藏在哪兒。但他的錯誤在於,他在把她揪出牢房,脫光衣服,送上死刑臺的時候,讓另一個年長些的兒子幫瞭忙。到瞭第二天,幫他忙的那個兒子——如今是個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的孤兒瞭——變成瞭王國統治者,伯勞鳥也成瞭國王跟前的紅人。”
“這說明她肯定不醜。”
“審美角度不同罷瞭。她作為紅人的時間並不久,隻到又一次宮廷政變為止——這麼說有點誇張瞭,因為那兒與其說那是宮廷倒不如說是谷倉。很快我發現,她根本沒忘記我。她在柯維爾曾三次嘗試暗殺我。我決定不給她第四次機會,於是去瞭龐塔爾避難。但她又一次找到瞭我。這次我逃去安格林,她又在那找到瞭我。我不清楚她是如何辦到的,因為我把足跡掩蓋得很好。她手下肯定有個擅長追蹤的突變者。”
“你為什麼不再施個法術把她變成水晶?你猶豫瞭嗎?”
“不,我毫不遲疑。可她好像對魔法有瞭抵抗力。”
“這不可能。”
“你錯瞭,隻要有對應的法器和靈氣就能辦到。或者說跟她仍在繼續的突變有關。我逃離瞭安格林,躲在這兒,躲在弧形海岸的佈拉維坎。我在平靜中度過瞭一年,可她又一次找到瞭我。”
“你怎麼知道?她已經進鎮子瞭嗎?”
“對。我在水晶球裡看到她瞭。”巫師抬起魔杖,“來的不止她一個。她帶著一群人,表示她這次是認真的。傑洛特,我沒地方可去瞭。我不知道還能躲去哪兒。你的到來肯定不是巧合。這是命運。”
獵魔人揚瞭揚眉毛:“你打算怎樣?”
“很明顯。你應該殺死她。”
“我可不是拿錢幹活的打手,斯崔葛佈。”
“你不是打手,這我同意。”
“我殺怪物是為瞭錢,但對付的全是威脅大眾的怪物,而她是你這種人施展魔法和巫術創造出來的,這是你們自己的問題。”
“她不是人類,完全是頭怪物:一個受詛咒的突變者。你帶來瞭一頭奇奇摩。伯勞比奇奇摩壞多瞭。奇奇摩為饑餓而殺戮,伯勞卻是為瞭取樂。隻要殺死她,你開價多少我都照付不誤。當然瞭,得在合理范圍之內。”
“我已經告訴你瞭。我覺得突變者和莉莉特的詛咒根本是胡說八道。這女孩有理由找你算賬,我也不打算插手。去找郡長和衛兵吧。你是鎮上的巫師,自治法會保護你的。”
“讓法律和郡長都見鬼去吧!”斯崔葛佈吼道,“我不要保護,我要你去殺瞭她!沒有人能進到塔裡來——我在這兒是絕對安全的。但這算什麼?我可不想把餘生都耗在這兒,而隻要我活著,伯勞鳥不會罷休。你難道要我在塔裡坐著等死嗎?”
“就跟她們一樣。你知道嗎,巫師?你應該把追捕女孩們的活兒交給其他人,交給比你更強大的巫師。你該預見到後果的。”
“求你瞭,傑洛特。”
“不,斯崔葛佈。”
巫師沉默瞭。虛幻的太陽在虛幻的天空中並未落向地平線,但獵魔人知道,佈拉維坎已是黃昏。他餓瞭。
“傑洛特,”斯崔葛佈說,“我們聽埃提巴德陳述時,很多人都抱有懷疑。但我們決定取小惡以顧全大局。現在我請求你做出相同的選擇。”
“惡就是惡,斯崔葛佈,”獵魔人站起身,口氣嚴肅,“是小,是大,還是不小不大,這些全都一樣。它們的區別很模糊。我不是虔誠的隱士,我這輩子所做的也並不全是善事。但如果非要在兩種惡行之間做選擇,我一樣都不選。我該走瞭。明天見。”
“也許吧,”巫師說,“如果你沒有來晚的話。”
三
這座鄉間小鎮的上等酒店“黃金王庭”擁擠喧鬧。店裡的顧客們,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者,根據種族和職業不同,也在忙著各種各樣的事兒。敬業的商人為瞭產品的價格和借貸利息跟矮人爭執。不那麼敬業的商人捏著女侍的屁股。本地的蠢人裝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妓女們一面盡力取悅有錢的客人,一面對沒錢的那些冷嘲熱諷。趕車人和漁夫不要命地喝著酒。幾個水手唱起瞭歌,歌頌大海的波濤,船長的英勇,還有人魚的迷人,他們把後者描繪得栩栩如生,細節翔實。
“用力想想,夥計,”凱爾迪米恩對店主說。他趴在吧臺上,以便讓聲音蓋過周圍的喧囂,“六個人和一個姑娘,都穿著諾維格瑞樣式的黑色鑲銀皮衣。我在收稅站那邊瞧見他們瞭。他們究竟是在這兒,還是去瞭金槍魚酒店?”
店主飽滿的額頭擰在瞭一起,他用圍裙擦著一個大啤酒杯。“就在這兒,郡長大人,”他說,“他們說是來參加集市的,不過全都帶著劍,就連那女人也是。打扮跟你說的一樣,全身黑色。”
“噢,”郡長點點頭,“他們現在在哪?我沒瞧見人。”
“在小隔間裡。他們付瞭金子。”
“我自己進去,”傑洛特插嘴,“沒必要把事情弄得這麼正式,至少暫時還不用。我會帶她來的。”
“這樣最好。但要小心,我不想惹麻煩。”
“我會小心。”
根據越來越不堪入耳的歌詞判斷,水手的歌謠已經到達瞭最後的高潮部分。傑洛特拉開門簾——它硬邦邦的,沾滿灰塵——進到隔間裡。
六個人坐在桌邊。伯勞不在。
“你想幹嗎?”率先發現他的人吼道。他是個禿頭,臉被一條橫穿左眉、鼻梁和右臉頰的傷疤破瞭相。
“我想見伯勞。”
兩個相同的身影站起身來——同樣面無表情的臉,同樣凌亂、長可及肩的頭發,同樣的緊身外套上閃爍著銀飾的光。隨著同樣的動作,這對雙胞胎從長凳上抄起瞭兩把一模一樣的劍。
“冷靜點,維爾。坐下,尼米爾。”傷疤臉說著,雙肘拄在桌上。
“你說你想見誰,夥計?伯勞是誰?”
“你很清楚我說的是誰。”
“這傢夥是誰?”一個赤裸上身、汗流浹背、交叉挎著皮帶、前臂上綁著塊釘板的壯漢問,“你認識他嗎,諾霍恩?”
“不。”傷疤臉說。
“他是個白化病人。”坐在諾霍恩身旁的苗條的黑發男子咯咯笑道。他有細致的五官,碩大的黑眼睛,那對尖耳朵暴露瞭他混血精靈的身份。“白化病人,突變者,天生的怪物。這種東西居然能混入公眾場合,和體面人為伍。”
“我在哪兒見過他。”一個身材粗壯、留著辮子的滄桑男人瞇縫起眼睛,用邪惡的眼神打量著傑洛特。
“你在哪見過他不重要,塔維克,”諾霍恩道,“聽著。西弗瑞爾剛才嚴重侮辱瞭你。你不想挑戰他嗎?今晚太無聊瞭。”
“不。”獵魔人冷靜地說。
“那如果我把這碗魚湯倒在你頭上,你會挑戰我嗎?”那赤裸上身的男人咯咯笑道。
“冷靜點,十五,”諾霍恩道,“他說不,意思就是不。至少暫時是。噢,朋友,說完你要說的話,然後趕緊走吧。你還有機會離開。如果你不接受,就隻好讓你的跟班把你抬出去瞭。”
“我沒話跟你們說。我想見伯勞。倫芙芮。”
“聽見瞭沒,夥計們?”諾霍恩掃視他的同伴,“他想見倫芙芮。能告訴我原因嗎?”
“不。”
諾霍恩抬起頭,看著踏前一步的雙胞胎,他們高筒靴上的銀扣子叮當作響。
“我知道,”留辮子的那人突然道,“我知道我是在哪看見他的瞭!”
“你嘟噥什麼哪,塔維克?”
“就在郡長的傢門口。他帶來瞭一頭怪物,一頭蜘蛛和鱷魚的混血怪物,他想要換錢。人們都說他是個獵魔人。”
“獵魔人是啥?”十五問,“呃?西弗瑞爾?”
“就是雇傭魔法師,”半精靈道,“為瞭一把銀幣就施法的巫師。我說過瞭,他們是天生的怪胎,是對人類和人類遵循的神聖律法的侮辱。他這樣的人活該被燒死。”
“我們不喜歡巫師,”塔維克尖聲道,他瞇縫的雙眼分毫不離傑洛特,“在我看來,西弗瑞爾,這鬼地方的活兒比我們想象的還多。這兒的巫師不止一個,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們特別團結。”
“他們是一丘之貉,”混血精靈惡毒地笑瞭,“光是想象他們就夠我受的瞭。誰養出瞭這群怪胎?”
“麻煩你再忍耐一下。”傑洛特平靜地說,“我猜你母親肯定經常在森林裡走失,所以你才有理由去思索自己究竟從哪兒來。”
“也許吧,”半精靈笑容不改,“但至少我知道我母親是誰。你們獵魔人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
傑洛特面色發白,抿緊嘴唇。看到這一幕,諾霍恩大笑起來。“噢,夥計,你可不該容忍這樣的羞辱。你背上那玩意兒看起來像把劍。怎麼樣?要不要跟西弗瑞爾出去解決?今晚太乏味瞭。”
獵魔人毫無反應。
“可恥的懦夫。”塔維克嗤之以鼻。
“他剛才是怎麼說西弗瑞爾的母親的?”諾霍恩用同樣的語氣續道,下巴放在交扣的雙手上,“我記得是些非常下流的話。說她很放蕩什麼的。嘿,十五,你覺得坐視流浪漢羞辱同伴的母親是不是很不應該?狗娘養的東西,母親可是神聖的!”
十五欣然起身,取下佩劍,丟在桌上。他挺直身子,調整瞭一下那對鑲有銀釘的護肩,吐瞭口唾沫,踏前一步。“如果你有話要問,”諾霍恩道,“十五會先跟你來場拳鬥。我早說過瞭,他們得把你抬出去。讓出地兒來。”
十五靠上前,抬起拳頭。傑洛特把手按在劍柄上。
“留神,”他說,“再走一步,你就會看到自己的手掉在地板上。”
諾霍恩和塔維克跳瞭起來,抓住瞭各自的佩劍。沉默的雙胞胎用同樣的動作拔出武器。十五退後幾步。隻有西弗瑞爾沒有動。
“該死的,怎麼回事?我就一分鐘也不能離開嗎?”
傑洛特緩緩轉過身,看到瞭一對海藍色的雙眸。
她幾乎和他一樣高,稻草色的頭發修剪得參差不齊,僅及耳垂。她一手按在門上,穿著一件天鵝絨緊身皮衣,腰間圍瞭一條華麗的皮帶。她的裙子也不太對稱——左邊垂到小腿肚,右邊卻露出麋鹿皮靴上的健美大腿。她的身子左側掛著劍,右邊插著把柄端有塊碩大紅寶石的匕首。
“怎麼不說話瞭?”
“他是個獵魔人。”諾霍恩咕噥道。
“那又怎樣?”
“他想跟你談談。”
“那又怎樣?”
“他是個巫師!”十五吼道。
“我們不喜歡巫師。”塔維克咆哮道。
“放松點,夥計們,”女孩說,“他隻想跟我說話,這沒什麼錯。你們繼續找樂子吧。別惹麻煩,明天有集市,你們肯定不想打擾這座快樂的小鎮上的盛事吧?”
繼之而來的沉默中,回響著一陣惡毒的輕笑聲。發出笑聲的是仍舊漫不經心地仰躺在長椅上的西弗瑞爾。
“得瞭吧,倫芙芮,”混血精靈吃哧哧笑道,“盛……事!”
“閉嘴,西弗瑞爾。馬上閉嘴。”
西弗瑞爾馬上就不笑瞭。傑洛特一點兒也不驚訝。因為倫芙芮的語氣裡有種非常古怪的東西——這讓他聯想起瞭刀刃上反射的紅色火光、遭謀殺者的哀號、以及馬嘶與血氣。其他人肯定也有相似的聯想,因為就連塔維克滄桑的臉也蒼白起來。
“好吧,白發佬,”倫芙芮打破沉默,“我們去寬敞點兒的地方談。嗯,去找跟你一起來的郡長。不用說,他肯定也想跟我談談。”
看到他倆,等在吧臺邊的凱爾迪米恩中斷瞭和店主的低聲交談,挺直身子,雙臂交疊在胸口。
“年輕的女士,”他省去寒暄,開門見山地說,“我從這位利維亞的獵魔人口中得知瞭你來佈拉維坎的目的。顯然您對我們的巫師懷恨在心。”
“也許吧。那又怎樣?”倫芙芮用同樣直率的口氣說。
“這邊有處理此類恩怨的法庭。在弧形海岸這邊,我們把用刀劍來復仇的人看做盜匪。所以,要麼你帶著你的同夥明天一早離開佈拉維坎,要麼我就得把你們丟進大牢,以防——那話怎麼說的來著,傑洛特?”
“以防萬一。”
“沒錯。明白瞭嗎,年輕的女士?”
倫芙芮把手伸進腰帶上的袋子,抽出一張折疊過好幾次的羊皮紙。
“讀讀看,郡長大人。如果你識字的話。而且別再叫我‘年輕的女士’瞭。”
凱爾迪米恩接過那張紙,花瞭很長時間去讀,然後一言不發地遞給傑洛特。
“‘致各位諸侯、領主與自由民,’”獵魔人大聲念道,“‘致全體臣民。我宣佈,克雷伊登的倫芙芮公主得到瞭我們的尊敬和幫助,任何膽敢對她無利者將招致我們的怒火——奧杜恩國王’。這裡應該是‘無禮’才對。不過印鑒好像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倫芙芮把羊皮紙從他手裡抽走,“署名是你們仁慈的主子奧杜恩。所以我建議你不要對我做出無禮舉動。如何拼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將迎來悲慘的結局。尊敬的郡長大人,你是不能把我丟進監獄的,也別再叫我‘年輕的女士’瞭。我沒有觸犯任何法律。暫時還沒有。”
“如果你敢有那麼一丁點兒違法行為,”凱爾迪米恩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我就把你連同這張紙片兒一起扔進地牢裡去。我向所有神明發誓,年輕的女士。來吧,傑洛特。”
“你,獵魔人,”倫芙芮拍瞭拍傑洛特的肩膀,“我有句話跟你說。”
“晚飯別遲到瞭,”郡長轉過身去,“要不麗波希會發火的。”
“我不會的。”
傑洛特斜倚著吧臺,撥弄著掛在脖子上的狼頭獎章,看著女孩藍中帶綠的雙眸。
“我聽說過你,”她說,“你是傑洛特,利維亞的白狼。斯崔葛佈是你朋友?”
“不。”
“那事情就簡單瞭。”
“沒這麼簡單。別指望我會袖手旁觀。”
倫芙芮瞇起雙眼。“斯崔葛佈會在明天死去,”她平靜地說著,拂開額前的發梢,“隻有他而已,這隻能算是小惡罷瞭。”
“真是這樣就好瞭。但事實上,在斯崔葛佈死前,還會有好多人死去。我不覺得有其他可能性。”
“幾個人,獵魔人,隻增加瞭一點點罪惡而已。”
“言辭是嚇不倒我的,伯勞。”
“別叫我伯勞。我不喜歡這個稱呼。重點在於,我覺得有其他可能。值得商討的可能……但麗波希在等你。那個麗波希,她漂亮嗎?”
“你隻想跟我說這個?”
“不。但你得走瞭。麗波希在等你。”
四
閣樓的小房間裡有人,傑洛特還沒走到門邊,就透過獎章發出的輕微震動察覺到瞭。於是他吹熄照亮樓梯的油燈,抽出靴子裡的匕首,插在背後的腰帶上,然後轉動門把。房間裡伸手不見五指,但對獵魔人來說並非如此。
他以無比緩慢的動作跨進門去,然後小心翼翼地關緊房門。下一秒,他撲向瞭坐在他床上的那個人,兩人在床單上滾做一團,他把手臂抵在對方顎下,伸手去摸匕首。但他沒把它抽出來。情況有點不對勁。
“不壞的開始。”她壓低聲音說,一動不動地躺在他身下,“我料到瞭這種狀況,但我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上瞭床。麻煩把你的手從我喉嚨上拿下來吧。”
“是你。”
“是我。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你可以從我身上下來,和我談談。也可以保持這個姿勢,但我希望你至少能把靴子脫瞭。”
獵魔人放開瞭女孩,後者嘆瞭口氣,坐起身,整瞭整頭發和衣裙。
“點亮蠟燭吧,”她說,“我跟你不一樣,我在黑暗裡看不見,我想看清楚和我談話的人。”
她穿著高筒靴的長腿邁開步子,走到桌邊——她又高又苗條,身手靈活——坐瞭下來。她看起來沒帶任何武器。
“你有喝的嗎?”
“沒。”
“還好我帶瞭點兒。”她大笑著,把一隻酒囊和兩個皮制酒杯放到桌上。
“快半夜瞭,”傑洛特冷冰冰地說,“能直接說重點嗎?”
“別急嘛。來,喝一杯。這杯敬你,傑洛特。”
“也敬你,伯勞。”
“該死,我叫倫芙芮,”她抬起頭,“我允許你省略我的王傢頭銜,但別再叫我伯勞瞭!”
“輕點兒,你會把整個屋子的人都吵醒的。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從窗口溜進來嗎?”
“你可真笨啊,獵魔人,我是為瞭讓佈拉維坎免遭屠戮。我在三月裡像隻母貓那樣爬上房頂,就為瞭跟你談話。你應該心存感激才對。”
“我很感激,”傑洛特道,“隻是我不知道我們究竟能談些什麼。情況已經很明確瞭。斯崔葛佈待在他的塔樓裡,你得攻破高墻才能抓住他,但如果你這麼做瞭,你的安全通行文件就沒用瞭。如果你公開違法,連奧杜恩也不會維護你的。郡長、衛兵、整個佈拉維坎都會與你為敵。”
“整個佈拉維坎都會為與我為敵而後悔。”倫芙芮笑瞭笑,露出森森白牙。“見過我的夥伴們瞭嗎?他們都是老手,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覺得他們戰鬥時會是個什麼樣子?那些蠢衛兵肯定會被自己的長戟絆倒的。”
“那你覺得我會袖手旁觀嗎?你也看到瞭,我住在郡長傢裡。如果有必要,我會站在他這一邊。”
“我相信,”倫芙芮的語氣嚴肅起來,“我想你會的。但你恐怕將是孤身一人,剩下那些傢夥都會躲進地下室裡瑟瑟發抖。這世上沒有人能夠獨自對抗七個劍客。所以說,白發佬,我們別再互相威脅瞭。就像我說過的:屠殺和流血是能夠避免的。有兩個人能夠避免這一切。”
“我洗耳恭聽。”
“第一個人,”倫芙芮道,“是斯崔葛佈本人。如果他自願離開塔樓,我就把他帶去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讓佈拉維坎人繼續沒心沒肺地活著,然後忘掉這整件事。”
“斯崔葛佈也許看起來像個瘋子,可他沒瘋狂到那個地步。”
“誰知道呢,獵魔人,誰知道呢?有些條件是無法拒絕的,比如‘崔丹姆最後通牒’。我打算把這份通牒送去給他。”
“這份通牒究竟是什麼?”
“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但我很懷疑它的效力。斯崔葛佈提到你的時候牙齒都在打顫。能說服他自投你這張美麗羅網的最後通牒一定得足夠出色才行。另一個人是誰?讓我猜猜。”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精明,白發佬。”
“是你,倫芙芮。你會展現出真正的寬宏大度——我是說,表現出高貴的氣度,並且放棄這場復仇。我猜得對嗎?”
倫芙芮仰起頭,以手掩口,大笑出聲。然後她沉默下來,用閃閃發亮的雙眼盯著獵魔人。
“傑洛特,”她說,“我曾經是個公主,擁有我夢想的一切東西:俯首聽命的仆人、衣服、鞋子、麻紗短褲、珠寶和首飾、小馬、池塘裡的金魚、玩偶和比這間屋子更大的玩偶屋。這就是我的生活,直到斯崔葛佈到來,然後那個下賤的艾瑞蒂婭就命令一個獵人在森林裡殺死我,再把我的心和肝帶回去。多棒啊,不是嗎?”
“不。萬幸你從那獵人手裡逃脫瞭,倫芙芮。”
“放屁。是他可憐我,放瞭我走,但這狗娘養的強暴瞭我。”
傑洛特擺弄著獎章,直視她的雙眼。她沒有避讓。
“這就是公主的結局,”她續道,“衣裙破破爛爛,骯臟不堪。然後是污垢、饑餓、臭氣和虐待交織的人生。我把自己賣給那些老流浪漢,隻為換一碗湯,或是一個落腳處。你知道我的頭發過去是什麼樣子的嗎?就像絲綢,而且很長很長。我長虱子的時候被迫用羊毛剪把它們齊根剪掉,然後頭發就再也長不齊瞭。”
她沉默片刻,徒勞地撥開額前的發梢。“我為瞭不餓死而偷竊。我為瞭不被殺而殺人。我被關在滿是尿臊味的監牢裡,不知道他們明早會吊死我,還是鞭打我之後把我放走。可就算這樣,我的繼母和你那位巫師仍舊窮追不舍,帶著毒藥、刺客、還有魔法。你想要我寬宏大度?要我莊嚴地寬恕他?我會先莊嚴地扯掉他的腦袋。”
“艾瑞蒂婭和斯崔葛佈想毒死你?”
“用塗瞭夜影茄的蘋果。有個侏儒用一種能讓人把內臟全吐出來的催吐劑救瞭我,我活瞭下來。”
“那是七個侏儒之一?”
倫芙芮握住酒囊的手僵住瞭。
“噢,”她說,“你對我瞭解得不少啊。你有什麼對付侏儒的法子?他們對待我比大多數人類都好。斯崔葛佈和艾瑞蒂婭像狩獵野獸那樣不斷追捕我,直到我變成獵手的那一天。艾瑞蒂婭死在瞭自己的床上。她運氣不錯,我沒來得及接近她——我為她精心準備瞭一番呢。現在我為那個巫師做好瞭準備。你覺得他該死嗎?”
“我不是法官。我隻是個獵魔人。”
“是的。我說過,有兩個人能阻止這場流血。第二個人是你。巫師會允許你進塔去,你可以殺死他。”
“倫芙芮,”傑洛特平靜地說,“你跳進我房間的時候是腦袋先著地的嗎?”
“見鬼,你究竟是不是獵魔人?他們說你殺瞭一頭奇奇摩,用驢子把它帶來這兒想換取賞金。斯崔葛佈比奇奇摩可惡得多。奇奇摩隻是無腦的嗜殺野獸,因為這就是創造它的諸神的意願。斯崔葛佈卻是個畜生,是個真正的怪物。用驢子把他的屍體帶過來,我是不會吝惜酬金的。”
“我不是拿錢幹活的打手,伯勞。”
“你不是,”她笑著贊同道,隨即靠向椅背,雙腿交疊放在桌上,絲毫沒有掩蓋裙底春光的意思。“你是個獵魔人,是讓人民免受邪惡傷害的保護者。如果我們互相為敵,那麼邪惡就會蔓延、帶來毀滅。你不覺得我的提議隻是小惡,也是更好的解決之道嗎?就算對那個狗娘養的斯崔葛佈也一樣。你可以仁慈地一劍給他個痛快,他會不知不覺地死去。我保證,如果位置倒過來,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傑洛特依舊沉默不語。
倫芙芮伸瞭個懶腰,抬起雙臂。“我明白你在猶豫,”她說,“但我現在就要答案。”
“你知道斯崔葛佈和大公的妻子為什麼想殺你嗎?”
倫芙芮突然挺直身子,放下雙腿。“太明顯瞭!”她吼道,“我是繼承人。艾瑞蒂婭的兒女隻是私生子,根本沒有權利可言。”
“不對。”
倫芙芮低下瞭頭,但隻有那麼一瞬間。她的雙眼閃過精光:“好吧,他們覺得我被詛咒瞭,在我母親的子宮裡受瞭污染。他們覺得我是……”
“是什麼?”
“是個怪物。”
“你是嗎?”
在那一瞬間,她顯得無助而震驚,而且悲傷至極。
“我不知道,傑洛特,”她低語道。然後表情又嚴肅起來,“該死的,我怎麼可能知道?我的手指割傷時會流血。我每個月那幾天都會流血。我吃多瞭會胃脹,喝醉瞭會宿醉。我高興時會歌唱,悲傷時會咒罵,恨人的時候會殺死他們,而我——夠瞭!我要你的回答,獵魔人。”
“我的回答是不。”
“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嗎?”片刻沉默後,她問,“我有你無法拒絕的開價,也能帶來非常可怕的後果。仔細考慮一下吧。”
“我仔細考慮過瞭。我也是認真的。”
倫芙芮沉默半晌,撥弄著那條在她勻稱的脖頸繞瞭三圈,又挑逗地垂在雙乳間的珍珠項鏈。她胸前的曲線透過外套開口清晰可見。
“傑洛特,”她說,“斯崔葛佈是不是要你殺瞭我?”
“對。他覺得這是小惡。”
“我想你應該像拒絕我這樣拒絕瞭他吧?”
“是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相信小惡的存在。”
倫芙芮微微一笑,在黃色的燭光中做瞭個鬼臉。“你說你不相信小惡。好吧,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對的。隻有罪惡是存在的,比之更甚者是隱藏在陰影中的‘真正的罪惡’。真正的罪惡,傑洛特,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就算你覺得什麼都不會讓你吃驚也一樣。有時候,真正的罪惡會捏住你的喉嚨,命令你在它和另一項稍輕的罪惡之間做出選擇。”
“你想說明什麼,倫芙芮?”
“沒什麼。我喝瞭點酒,開始做哲學思辨,探尋普世真理。我發現小惡是存在的,真正的罪惡會迫使我們做出這樣的選擇。無論我們願意與否。”
“也許我喝得還不夠,”獵魔人陰鬱地笑笑,“可與此同時,夜晚仍在飛逝。我們還是直說吧。你不能在佈拉維坎殺死斯崔葛佈,因為我不允許你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這兒發生屠殺。所以,我第二次請求你放棄復仇。向他、也向所有人證明你不是個異於常人的嗜血怪物,並證明他的錯誤給你造成瞭多大的傷害。”
傑洛特擺弄著身上的銀鏈,有那麼一會兒,倫芙芮就這麼看著徽章在獵魔人手裡旋轉的樣子。
“如果我告訴你,獵魔人,我既不能原諒斯崔葛佈也不會放棄復仇,是不是就意味著我承認他是對的?就意味著我真是個被諸神詛咒的怪物?要知道,我剛開始這種生活的時候,有個自由人接納瞭我。他迷戀我,我卻覺得他很討厭。結果他每次想操我的時候,都會使勁兒打我,讓我一整晚都動彈不得。有天清早,天還沒亮,我下床用鐮刀割斷瞭他的脖子。我那時還不太老練,而刀子在我看來有點太小瞭。我聽著他流血和窒息,看著他掙紮撲騰的樣子,感到身上他的腳和拳頭留下的痕跡漸漸消退。我覺得,噢,棒極瞭,棒極瞭……我離開瞭他,吹著口哨,步子輕快,格外喜悅,格外歡欣。啊!要不誰會把時間浪費在復仇上呢?”
“倫芙芮,”傑洛特道,“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你都不可能喜悅又歡欣地離開。但你可以按照郡長的要求,在明天一早活著出去。你,不能在佈拉維坎殺死斯崔葛佈。”
倫芙芮的雙眸在燭光中閃爍,她胸前的珍珠熠熠生輝,而狼頭徽章也在旋轉中映射著光芒。
“我憐憫你,”她看著那徽章,緩緩地說,“你聲稱小惡不存在。最終你將站在一條血流成河的石板路上,獨自一人,孤單無伴。而且你不會有確認自己的機會,即使你真的是正確的……你得到的報酬將是一座墓碑和他人的惡語。我憐憫你……”
“那你呢?”獵魔人用低到幾近耳語的聲音問。
“我別無選擇。”
“你是什麼?”
“我是我自己。”
“你在哪兒?”
“我……很冷……”
“倫芙芮!”傑洛特把徽章緊緊攥在手裡。
她仿佛如夢方醒一般,驚訝地眨瞭好幾次眼。有那麼一瞬間,她露出瞭害怕的表情。
“你贏瞭,”她突然道,“你贏瞭,獵魔人。明早我就離開佈拉維坎,再也不回這個腐爛的鎮子瞭。再也不回來瞭。好瞭,把酒囊遞給我。”
當她把空酒杯放回桌上時,譏諷的笑容又回到瞭臉上。“傑洛特?”
“我在。”
“這該死的屋頂太陡瞭。我寧願等到明天黎明時離開,也不想在黑暗裡弄傷自己。我是個公主,身體很嬌貴。我能感覺到床墊下的豌豆——當然瞭,墊子裡的稻草不能塞得太滿。你覺得怎樣?”
“倫芙芮,”傑洛特情不自禁地笑瞭,“這樣做對一位公主來說合適嗎?”
“該死的,你對公主瞭解多少?我經歷過公主的生活,它最大的樂趣就是隨心所欲。難道我非得把想法直說出來嗎?”
傑洛特沒有回答,但笑容不減。
“我不相信你覺得我沒有魅力,”倫芙芮做瞭個鬼臉,“難道你擔心自己會遭遇和那個自由人同樣悲慘的命運?噢,白發佬,我身上沒帶什麼鋒利的東西。你自己來檢查一下吧。”
說完她把雙腿搭上他的膝蓋。“脫下我的靴子。高筒靴是藏匿匕首的最好地點。”
她光著腳站起身,拉開腰帶的搭扣。“這兒同樣什麼也沒藏。你看,這兒也是。把該死的蠟燭吹滅。”
屋外的黑暗中,有隻貓咪尖叫瞭一聲。
“倫芙芮?”
“什麼?”
“這是麻紗?”
“該死,當然瞭。我可是公主啊。”
五
“爸,”瑪麗嘉不厭其煩地催促道,“我們什麼時候去集市啊?去集市啦,爸!”
“安靜,瑪麗嘉,”凱爾迪米恩咕噥著,用面包擦幹碟子,“你剛才說什麼,傑洛特?他們要走瞭?”
“對。”
“我沒想到能和平解決。那封奧杜恩的信算是打中瞭我的要害。我當時話說得狠,不過真的,我拿他們沒辦法。”
“就算他們公開違法?就算他們挑起爭鬥?”
“就算這樣也沒法子。奧杜恩是個喜怒無常的國王,一時興起就能把人送上斷頭臺。我有老婆女兒,而且我喜歡我的工作,因為幹這事我用不著擔心明天的熏豬肉該去哪兒弄。他們要走瞭可真是個好消息。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爸,我想去集市!”
“麗波希!把瑪麗嘉帶走!傑洛特,關於那群諾維格拉德人,我問過黃金王庭酒館的老板森圖裡瞭。他們是一夥出名的歹徒。他認出瞭其中幾個。”
“是嗎?”
“臉上有道傷口的是諾霍恩,他是所謂‘自由安格林傭兵團’的一員,也是艾伯嘉的副手——你肯定聽說過他們吧。他們叫做‘十五’的大塊頭也是該傭兵團的成員,我覺得他的綽號肯定不是來自於十五件善行什麼的。那個半精靈叫西弗瑞爾,是個匪徒和職業殺手,似乎牽扯進瞭崔丹姆大屠殺裡。”
“哪兒?”
“崔丹姆。你沒聽說過?大概三……對,三年前,人人都在討論那事。崔丹姆男爵在地牢裡關瞭幾個土匪。在尼斯節期間,他們的同夥——其中之一就是混血精靈西弗瑞爾——綁架瞭一整渡船的朝聖者,要求男爵釋放地牢裡的人犯。男爵拒絕瞭,於是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殘害朝聖者,等到男爵釋放囚犯的時候,已經把十多個朝聖者丟到河裡隨波逐流去瞭——男爵也因此面臨被流放、甚至處死的懲罰。有人譴責他等瞭這麼久才妥協,另一些人則聲稱他釋放囚犯乃是嚴重的罪行,這等於是開瞭先例什麼的。他們說他本該在河堤那兒放箭射死那群匪徒——連同人質一起——或者從水路強攻,他應該寸步不讓才對。在法庭上,男爵爭辯說自己別無選擇,他隻能選擇小惡,來拯救渡船上那超過二十五條性命——其中還包括婦孺。”
“崔丹姆最後通牒,”獵魔人低語道,“倫芙芮——”
“什麼?”
“凱爾迪米恩,去集市。”
“什麼?”
“她欺騙瞭我們。他們不會離開的。他們要像強迫崔丹姆男爵那樣強迫斯崔葛佈離開高塔。要不就是想強迫我……他們正準備謀害集市上的人,我們上當瞭!”
“諸神哪——你要去哪兒?坐下!”
被吼聲嚇著的瑪麗嘉在廚房角落裡縮成一團,抽泣起來。
“我告訴過你瞭!”麗波希指著獵魔人,大喊道,“我說過他隻會帶來麻煩!”
“閉嘴,女人!傑洛特?坐下!”
“我們得阻止他們,趕在人們到達集市以前。叫上衛兵。一等這群匪徒離開酒館就抓捕他們。”
“想想清楚!我們不能這麼幹。我們不能在他們出手之前碰他們一根頭發。而且他們會自衛,然後就會流血成河。他們是內行,會屠殺我的人,而如果這事傳到奧杜恩那裡,我也會人頭不保。我會集結守衛,去集市上監視他們——”
“這沒用,凱爾迪米恩。如果廣場上聚集起瞭人群,你就沒法制止恐慌和屠殺。必須馬上阻止倫芙芮,趁集市那兒還空著。”
“這樣做不合法,我不能允許。那個半精靈出現在崔丹姆的事隻是傳聞。如果是你弄錯瞭,奧杜恩會活扒瞭我的皮。”
“我們必須選擇小惡!”
“傑洛特,我不準許!作為郡長,我不準許!把你的劍留下!等等!”
瑪麗嘉尖叫起來,雙手捂住瞭嘴。
六
西弗瑞爾手搭涼棚,看著樹林後方升起的太陽。集市開始有瞭生氣。敞篷貨車和兩輪馬車軲轆軲轆駛過,趕早的商人已經架好貨攤。鐵錘敲打,雄雞啼鳴,頭頂的海鷗發出聲聲尖叫。
“天氣看起來不錯。”十五思忖道。
西弗瑞爾懷疑地看瞭他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馬匹都沒問題吧,塔維克?”諾霍恩戴上手套問。
“都準備好瞭。不過市場裡的人還不夠多。”
“會多的。”
“我們應該吃點什麼。”
“回頭再說。”
“說得太對瞭。回頭就有時間,也有胃口瞭。”
“瞧啊。”十五突然道。
主幹道上,獵魔人朝這邊走來,他從兩座貨攤中穿過,徑直朝他們走來。
“倫芙芮說得對,”西弗瑞爾道,“把弩給我,諾霍恩。”他彎下腰,腳踩皮帶,拉開弓弦,小心翼翼地搭上弩箭。與此同時,獵魔人仍在逼近。西弗瑞爾抬起弩。
“站住,獵魔人!”
傑洛特在這群人面前將近四十步的地方停瞭下來。
“倫芙芮在哪兒?”
混血精靈那張漂亮的臉蛋扭成瞭一團。“在塔那兒。她正在向巫師提出一項他無法拒絕的提議。但她知道你會來,留瞭句話給你。”
“說。”
“‘我就是我。選吧。我,或者小惡。’你應該明白這話的意思。”獵魔人點點頭,把手伸向右肩,拔出劍來。劍刃在他頭頂劃出一條明亮的弧線。他緩緩走向這群人。
西弗瑞爾惡狠狠地大笑起來。
“倫芙芮早就料到瞭,獵魔人,她留下一件特別的禮物要我們送給你。就在你的兩眼之間。”
獵魔人腳下不停,半精靈把弩舉到臉頰旁。周圍一片寂靜。
弩弦嗡鳴,獵魔人劍刃一閃,弩箭便帶著金屬的哀鳴聲轉向上方,盤旋著彈到空中,最後撞上屋頂,滾進排水溝裡。
“他擋開瞭……”十五呻吟道,“在空中就擋開——”
“一起上。”西弗瑞爾命令道。一把把長劍嘶聲出鞘,他們肩並著肩,緊握劍柄。
獵魔人的速度更快,他輕快的步子變成瞭奔跑——並非直沖向這夥手執利刃的傢夥,而是螺旋狀繞起圈子。
塔維克沉不住氣瞭。他沖向瞭獵魔人,雙胞胎緊跟在後。
“別分散!”西弗瑞爾大吼著搖搖頭。他咒罵一聲,跳向一旁,看著隊形分崩離析,在市場的貨攤間散開。
頭一個沖到的是塔維克。他尋找獵魔人的時候,卻發現傑洛特從相反的方向徑直朝他奔來。他連忙剎住步子,想要停下,可獵魔人在他抬劍前從他身邊掠瞭過去。塔維克感到臀部吃瞭重重一劍。他跪倒在地,望向自己的屁股,隨即尖叫起來。
雙胞胎同時攻向疾沖而來的那團模糊的黑影,卻誤算瞭時機,撞作一團,這時傑洛特的劍劃過瞭維爾的胸膛和尼米爾的鬢角,讓他們一個蹣跚著倒進蔬菜攤,另一個轉瞭幾圈,無力地倒在排水溝裡。
集市上炸開瞭鍋,商人們四散奔逃,貨攤七零八落,尖叫聲響徹在塵土飛揚的空中。塔維克本想用顫抖的雙腿站起來,卻痛苦地倒在地上。
“左邊,十五!”諾霍恩大吼著,繞瞭半個圈,從後方接近獵魔人。
十五飛旋身子。但不夠快。他受瞭刺穿腹部的一劍,正想還擊時又被刺中脖頸,傷口就在耳朵下方。他搖搖晃晃地踏出四步,砰然倒進一輛送魚的貨車中,令車輪也轉動起來。接著他從那堆滑溜溜的貨物上落下,摔在石板路上,身上沾滿銀亮的魚鱗。
西弗瑞爾和諾霍恩同時從兩側攻過來,精靈向上路橫斬,諾霍恩則俯下身子,朝獵魔人的下半身平平地揮出一劍。獵魔人接下這兩次攻擊,兩次金鐵交擊的聲響融合為一。西弗瑞爾腳下一滑,抵著貨攤方才穩住身子,而與此同時,諾霍恩擋下瞭勢大力沉的一劍,沖力令他仰天倒下。他跳起身,擋得卻太慢瞭些,結果臉上添上瞭一條與舊傷平行的傷口。
西弗瑞爾從貨攤邊跳開,自倒地的諾霍恩頭頂躍過。他沒能砍中獵魔人,又再度跳開。然而對方的回劍太快也太準,他甚至沒感覺到;當他企圖再度進攻時,雙腿已經不聽使喚瞭。長劍從他手中滑落,他手肘下的肌腱已被割斷。西弗瑞爾跪倒在地,搖搖頭,不斷想起身卻一次次倒下。最終他的頭垂落下去,在破破爛爛的貨攤和集市貨物之間,在散落的魚兒和甘藍之間,他的身體沉浸在不斷湧出的紅色液體裡。
倫芙芮走進集市。
她用貓科動物般的輕柔腳步緩緩接近,一路避開馬車和貨攤。在街上和屋邊,仿佛蜂巢般嗡嗡作響的人群紛紛安靜下來。傑洛特一動不動地站著,握劍的手低垂下來。倫芙芮走到離他僅有十步之遙時停瞭下來,近得能看到她緊身皮衣下穿著的鏈甲外套,鏈甲短到隻能堪堪遮住她的臀部。
“你做出瞭選擇,”她緩緩地說,“你確定這是正確的選擇?”
“崔丹姆的事不會重演。”傑洛特費力地吐出這句話。
“確實不會。斯崔葛佈狠狠嘲笑瞭我。他說就算我殺光佈拉維坎和附近村子的人,他也決不會離開高塔一步,更不會讓任何人進去,就算是你也一樣。為什麼那樣看著我?對,我欺騙瞭你。如果有必要,我會欺騙任何人,你憑什麼例外?”
“走吧,倫芙芮。”
她哈哈大笑。“不,傑洛特。”她靈巧而迅速地拔出劍。
“倫芙芮。”
“不。你做出瞭選擇,現在輪到我來選瞭。”她用力撕下身後的裙擺,包裹在手臂上。傑洛特後退一步,抬起手,開始勾勒法印。
倫芙芮用沙啞的聲音笑起來:“沒用的。能對付我的隻有刀劍。”
“倫芙芮,”他重復道,“走吧。如果真動起手來,我——我恐怕沒法——”
“我知道,”她說,“可我別無選擇。真的,我們就是我們,你和我都一樣。”
她輕飄飄地向他踏出一步,利劍在右手閃著寒光,左手的裙擺拖曳在地。
接著她飛躍而起,裙擺在空中飄揚,遮蔽瞭劍的走向。隨即,她手中利刃揮出謹慎而短促的一擊。傑洛特跳向一旁,那塊佈根本沒碰到他,倫芙芮的劍則避開瞭他的斜向擋格。他本能地發動攻擊,劍刃轉動,試圖格開她的武器。他錯瞭。她擋開瞭他的劍,徑直斬向他的面部。他勉強擋下,腳尖旋轉,避開她起舞的劍刃,隨後再躍向一旁。她再度攻來,將衣裙佈擲向他的雙眼,旋轉身子,從近距離揮出決然的一擊。
他跟隨她的動作,企圖避開這一劍。她看破瞭他的想法,欺近身前,近得令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與此同時,劍刃也劃破瞭他的胸膛。他感到一陣劇痛,然後一切都被拋諸腦後。他朝相反的方向再度轉身,撥開刺向他鬢角的劍鋒,並飛快地虛晃一招。倫芙芮縱身跳開,似乎想要居高臨下地發動攻擊,然而傑洛特猛撲而去,用劍鋒割開瞭她空門大開的大腿和腹股溝。
她沒有慘叫,隻是倒向一旁,丟下長劍,捂住大腿。鮮血仿佛明亮的溪流,自她十指間泉湧而出,流過華麗的皮帶、麋鹿皮靴,流在骯臟的石板路上。塞滿街道的人群看到瞭血,騷動聲也變得愈加劇烈。
傑洛特舉起劍。
“別走……”她蜷成一團,呻吟道。
他沒有回答。
“我……好冷……”
他一言不發。倫芙芮再度呻吟起來,鮮血流進石板間的縫隙,她的身子也蜷得更緊。
“傑洛特……抱住我……”
獵魔人沉默不語。
她轉過頭,臉頰落在石板路面上,然後再也不動瞭。一直藏在她身體下方的那把小巧的匕首從麻木的手指中滑落下來。
仿佛過瞭很久以後,獵魔人聽到瞭斯崔葛佈的法杖敲打石板路面的聲音。他抬起頭,隻見巫師繞過那些屍體,飛快地朝他走來。
“好一場大屠殺,”他喘著粗氣說,“我看到瞭,傑洛特,我在水晶球裡都看到瞭……”
巫師走上前,彎下腰。他穿著那件褪色的長袍,拄著法杖,看起來蒼老瞭許多。
“不可思議,”他搖搖頭,“伯勞死瞭。”
傑洛特沒有答話。
“噢,傑洛特,”巫師挺直身子,“找輛馬車來,我們帶她去塔裡做解剖。”
獵魔人朝屍體彎下腰去,拔出瞭劍,“敢碰她一根頭發,”他說,“敢碰她一下,你自己的腦袋就會滾到石板路上。”
“你瘋瞭嗎?你受瞭傷!解剖是我們唯一能夠確證——”
“別碰她!”
斯崔葛佈看著抬起的劍,揮舞著法杖退向一旁。“好吧!”他大喊道,“如你所願!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瞭!你永遠也沒法確證瞭!是永遠,你聽到瞭沒,獵魔人?”
“滾。”
“如你所願。”巫師轉過身去,法杖敲擊著石板路面,“我要回柯維爾去,不會再在這個窮鄉僻壤多待一天瞭。跟我走吧,總比爛在這兒要好。這些人什麼都不懂,他們隻看到你在殺人,而且手段殘忍。好瞭,傑洛特,你要一起走嗎?”
傑洛特沒有回答,甚至根本沒去看他,隻是丟下瞭劍。斯崔葛佈聳聳肩,轉身離去,法杖有節奏地敲擊著地面。
人群中飛出一塊石頭,“咔嗒”一聲落在石板路上。第二塊繼而飛出,呼嘯著掠過傑洛特的肩膀。獵魔人繃緊身子,抬起雙手,迅速比瞭個手勢。人群鼓噪起來,石塊變得愈加密集,但法印保護瞭他,仿佛一面無形的圓盾,將飛來之物紛紛擋開。
“夠瞭!”凱爾迪米恩大吼,“見他媽的鬼,給我住手!”
人群仿佛驚濤駭浪般咆哮起來,但石塊卻不再擲出。獵魔人仍舊靜靜地站著。
郡長朝他走過去。
“這,”他說著,手指畫出一個圈,把散落在廣場上的那些毫無生氣的身軀全部包瞭進去,“就是你說的‘小惡’?就是你認為必要的事?”
“對。”傑洛特艱難地回答。
“你的傷重嗎?”
“不。”
“那就走吧。”
“好。”獵魔人道。他避開郡長的目光,又佇立瞭片刻,然後才轉過身,緩緩、緩緩地走瞭。
“傑洛特。”
獵魔人回過頭。
“別回來瞭,”凱爾迪米恩說,“再也別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