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談談吧,愛若拉。
“我真的需要和你談談。他們說沉默是金。也許是吧,雖然我不太確定它真有這麼珍貴。不過當然瞭,你必須為之付出代價。
“這對你來說很簡單。別否認。你自己選擇瞭沉默:你把聲音奉獻給瞭你的女神。我不信梅裡泰莉,也不相信其他神明的存在,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和奉獻,還有你的信仰。因為你的信仰和奉獻,你所付出的代價,會讓你成為更優秀也更偉大的存在。至少有這個可能吧。但我的無神論什麼也辦不到。它沒有那樣的能力。
“你一定想問我信仰什麼。
“我信仰劍。
“你看到瞭,我帶著兩把劍。每個獵魔人都一樣。有人帶著惡意說,銀劍是專門對付怪物,而鐵劍是對付人類的。這話錯瞭。有些怪物隻能被銀制刀劍殺死,另一些懼怕的卻是鐵。愛若拉啊,它可不是一般的鐵,而是取自隕石。你問隕石是什麼?就是墜落的星辰。你肯定見過它們——那些在夜空中一閃而逝的光帶。你也許還對其中一顆許過願呢,也許它是你信仰神明的另一個原因。但對我來說,隕石隻不過是一塊吸收瞭日月靈氣的金屬,能夠用來鑄造刀劍。
“噢,你可以看看我的劍,感受一下它有多輕巧吧——不!別碰劍刃,你會傷到自己的。它比剃刀還鋒利。非這樣不可。
“我一有空就會練習,不敢稍有松懈。我來這兒——神殿花園最偏僻的角落——是為瞭熱身,為瞭讓我的肌肉擺脫令人厭惡的麻木感,還有流過體內的那股寒意。然後你找到瞭我。真有趣,因為我找你好幾天瞭。我想——
“我得和你談談,愛若拉。我們坐下來說吧。
“你根本不瞭解我,對嗎?
“我叫傑洛特。來自——不,我就是傑洛特。我哪兒也不屬於。我是個獵魔人。
“我的傢鄉是獵魔人的基地,凱爾·莫罕。它是……它曾經是一座要塞。現在已經沒剩下什麼瞭。
“凱爾·莫罕……就是像我這樣的人的誕生之所。如今已經不會有新的獵魔人瞭,凱爾·莫罕也變得荒無人煙。那裡隻有維瑟米爾。誰是維瑟米爾?我父親。你為什麼這麼驚訝?有什麼好奇怪的?人人都有父親,我的父親是維瑟米爾。就算他不是我真正的父親又怎樣?我沒見過我的親生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我不在乎。
“是的,在凱爾·莫罕,按照慣例,我在草藥試煉中經受瞭突變,然後是荷爾蒙、藥草和病毒感染。然後重頭再來一次。接著是最後一次。我異常順利地通過瞭這些改變,隻有短時間的不適。他們認為我的忍耐力異乎尋常……於是決定讓我接受更復雜的測試。更艱難的測試。艱難得多。但如你所見,我活下來瞭。我是所有接受進階試煉的人之中唯一幸存下來的。但我的頭發從此以後就變白瞭。這是色素流失的後果。他們說這隻是副作用,根本微不足道。
“然後他們教會我各式各樣的事,直到我離開凱爾·莫罕。我贏得瞭狼兆門的徽章,我得到瞭兩把劍:銀劍和鐵劍,並且我滿懷堅定的動機及熱忱的信仰,要在這滿是怪物和野獸的世界裡保護無辜者。我離開凱爾·莫罕時,夢想著立刻和第一頭怪物碰面。我等不及和它面對面瞭,而那個時刻果然很快就到來瞭。
“愛若拉啊,那是一頭禿頂並長著滿口爛牙的‘怪物’,我是在大路上遇到他的。他帶著些逃兵跟班,攔下瞭某位農夫的貨車,拉出一個約莫十三歲的小女孩。當他的同夥抓著她父親的時候,那個禿頂男人就撕扯起她的衣裙來,叫囂著她是時候見識真正的男人瞭。我拍馬上前,說他自己可以先見識一下——我還以為很機智呢。結果那禿頂怪物放開女孩,抄起一把斧子就朝我撲過來。他動作很慢,但很經打。我砍中他兩次——傷口不夠平整,但夠深——他才倒下。他的嘍囉們看到獵魔人的劍對人類的效力,便四散奔逃……
“無聊嗎,愛若拉?
“我有必要說。真的有必要。
“到哪兒瞭?我頭一回的高尚行為。你瞧,他們在凱爾·莫罕一遍又一遍地告誡我,不要跟這種事有所牽連,不要扮演雲遊騎士或者去維護法律。不要賣弄技藝,隻是為錢工作。可我還沒離開五十裡路,就像個傻子一樣卷入瞭爭鬥。你知道原因嗎?我想要那個女孩喜極而泣,親吻她救星的雙手,而她父親感激地跪倒在地。可事實上,她的父親跟著那些襲擊者一起逃跑瞭,女孩身上沾滿瞭禿頭男人的血跡。她嘔吐起來,歇斯底裡。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更嚇得昏瞭過去。從此以後,我就很少插手這種事瞭。
“我盡力工作。我很快就學會瞭方法。我騎馬前去村子的圍墻或者鎮子的崗哨邊,等待。如果他們朝我吐唾沫、咒罵我、朝我投擲石塊,我就騎馬離開。如果有人走出來委托我,我就接受。
“我走訪城鎮和要塞。我尋找十字路口的木樁上的佈告。我尋找著‘亟需獵魔人’之類的字樣。接受委托後,我前去某個宗教場所,地牢,陵墓或廢墟,峽谷裡的森林和隱匿在群山間的洞穴,充斥白骨與發臭殘骸的地方,對付那些為瞭殺戮而生的生物。它們或者出於饑餓與取樂而行動,或者應某些人的病態欲望召喚而來:蠍尾獅、翼龍、蛙怪、蜻蜓怪、巨蝦怪、奇美拉、林地矮妖、吸血鬼、屍鬼、食屍魔、狼人、巨蠍、吸血妖鳥、黑女魔、奇奇摩、沼蛇……我殺過許許多多怪物。黑暗中的舞步,揮下的長劍,還有我雇主眼中的恐懼和嫌惡。
“犯錯?我當然犯過錯。但我堅持原則。不,我說的不是守則,盡管有時我會把守則當做擋箭牌。人們喜歡這樣,他們通常會敬佩那些遵循守則的人,並且給予很高的評價。其實從沒有人編寫過獵魔人的守則。我自己創造瞭一套,並且嚴格遵守。總是——
“不,並不總是。
“有些情況下是沒有選擇的。我本該對自己說‘我操心這些幹嗎?我是個獵魔人,這些與我無關’。我本該聆聽理性之聲,聆聽我的本能,即使它來自於恐懼,即使它與我的經驗不符。
“我真該聆聽理性之聲的……
“可我沒有。
“我覺得我是在選擇小惡。小惡!我是傑洛特!我是獵魔人……是佈拉維坎的屠夫——
“別碰我!也許……你也許會看見……我不希望這樣。我不想知道。我明白,命運就像河堤裡的河水那樣在我身邊旋轉。它讓我腳步沉重,可我從不回頭。
“就像繩圈?對,南尼克感覺到的就是這樣。我很想知道,在辛特拉誘惑我的究竟是什麼?我怎麼會蠢到冒那樣的險?
“不,不,不。我從不回頭。我不會回辛特拉去。我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它。我絕不會再回去瞭。
“哈,如果我的計算正確,那個孩子將會在五月出生,就在五月節前後。如果真是這樣,就是個有趣的巧合瞭,因為葉妮芙也是在五月節出生的……
“說得夠多瞭,我們該走瞭。已經黃昏瞭。
“謝謝你跟我談天。謝謝你,愛若拉。
“不,沒事的。我很好。
“很好。”
價碼問題
一
獵魔人的喉嚨上抵著把匕首。
他全身浸泡在一隻滿是泡沫的木浴盆裡,腦袋靠著濕滑的盆邊。肥皂的苦澀味在他口中徘徊不去,而那柄如門把般粗鈍的匕首用力刮著他的喉結,移向他的下巴。
理發師的神情活像個正在創造傑作的藝術傢,他最後修飾瞭一番,然後用一塊浸過白芷酊劑的亞麻佈擦幹獵魔人的臉。
傑洛特站起身,讓侍者把一桶水澆在他身上,然後甩去身上的水,爬出浴盆。他在磚石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
“您的浴巾,先生。”那侍者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徽章。
“多謝。”
“衣服,”哈克索道,“襯衫、內衣、長褲和束腰外衣。還有靴子。”
“你真是考慮周全。可我就不能穿自己的靴子嗎?”
“不能。要啤酒嗎?”
“非常感謝。”
他慢慢穿上衣服。令人不適的粗糙佈料抵著他浮腫的皮膚,破壞瞭他原本愜意的心情。
“總管大人?”
“怎麼,傑洛特?”
“你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對嗎?他們為什麼要我來這兒?
“這不關我的事,”哈克索說著,瞥瞭眼那些侍者們,“我的工作就是讓你穿上——”
“你是說打扮一番吧。”
“——讓你穿好衣服,然後帶你赴宴,去覲見王後。穿上外衣,先生。把徽章藏在衣服下面。”
“我一向在那兒放匕首。”
“以後就不能瞭。它會和你的劍及其他隨身物件一起被保管在安全地方。你去的地方沒人可以攜帶武器。”
獵魔人聳聳肩,套上那件緊繃的紫色束腰外衣。
“這又是什麼?”他指著衣服前面的刺繡問道。
“噢,”哈克索說,“我差點忘瞭。在宴會上,你將是來自四號角城的貴客拉維克斯。根據王後的要求,你將作為貴賓坐在她的右側,外衣上繡的就是你的傢族紋章:一頭前進中的黑熊,背上馱著一名天藍色衣飾的少女,她頭發披散,雙臂高舉。你應該記住這些——說不定某個客人對紋章學有些瞭解。這種事是常有的。”
“我當然會記住,”傑洛特嚴肅地說,“那個四號角城又在哪兒?”
“在足夠遠的地方。準備好沒?能走瞭嗎?”
“能。但你得先告訴我,哈克索,這場宴會的目的是什麼?”
“帕薇塔公主要滿十五歲瞭,按照慣例,她的追求者的數量也會成打增加。卡蘭瑟王後希望她嫁給某個來自史凱利格的求婚者,和群島的聯盟對我們意義重大。
“為什麼?”
“他們不會那麼頻繁地攻擊盟友。”
“好理由。”
“不止這一個理由。在辛特拉,女人沒有執政權。羅格納王幾年前死去,而王後不想要其他的伴侶:我們的卡蘭瑟王後睿智又公正,但她不是國王。無論公主嫁給誰,那個人都會坐上王位,而我們想要一個堅強又正派的人。群島上肯定會有這麼一個人。那些島民向來以頑強著稱。走吧。”
在那條環繞狹小內庭的長廊中走到一半時,傑洛特停下腳步,看瞭看四周。
“總管大人,”他把聲音壓得很低,“現在就我們倆瞭。快,告訴我王後為什麼會請獵魔人來。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點什麼。”
“眾所周知的原因,”哈克索咕噥道,“辛特拉和其他王國一樣,如果你仔細找找,就能發現狼人、石化蜥蜴和蠍尾獅。獵魔人遲早能派上用場的。”
“別歪曲我的話,總管大人。我問的是王後為什麼想要一個獵魔人打扮成這副鬼樣子出席宴會。”
哈克索張望瞭一番,甚至還抓著欄桿向外看瞭看。
“城堡裡頭,傑洛特,”他喃喃道,“正在發生一些不好的事。令人心驚膽戰的事。”
“什麼?”
“人們常被什麼東西嚇著。是怪物。他們說它個頭很小,弓著背,渾身是刺,就跟刺蝟似的。到瞭晚上,它在城堡裡四下出沒,把鐵鏈弄得叮當作響,還進房間悲嘆或呻吟。”
“你見過它嗎?”
“不,”哈克索吐瞭口唾沫,“我才不想見到它。”
“總管大人,”獵魔人皺起眉頭,“你這說法根本不通啊。我們要去的是訂婚宴會。我在那兒能做什麼?等那個駝背怪物跳出來呻吟?而且手無寸鐵,打扮得像個小醜?”
“隨你怎麼想,”總管抱怨道,“他們要我什麼都別告訴你,可你既然問瞭我,我就說瞭。你卻認為我胡說八道。真有趣。”
“抱歉,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總管大人。我隻是很驚訝……”
“別再驚訝瞭,”哈克索轉過身去,“幹你這行的不能驚訝。而且我強烈建議你,獵魔人,如果王後要你脫光衣服,把屁股染成藍色,然後像隻吊燈那樣倒吊在門廳裡,你也應該毫不驚訝、毫不猶豫地去做。否則你可能會碰到不少令人不快的事。明白瞭沒?”
“明白瞭。走吧,哈克索。無論如何,洗這個澡讓我有胃口瞭。”
二
在簡短而禮節性地招呼瞭他這位“四號角城領主”之後,卡蘭瑟王後沒有再和獵魔人多說一個字。宴會即將開始,賓客們隨著傳令官的大聲通報陸續到場。
餐桌很大,呈矩形,周圍能坐下超過四十人。卡蘭瑟坐在首席那張高大的靠背王位上,傑洛特坐在她右邊,她左側是個懷抱魯特琴的灰發吟遊詩人,名叫杜格加。在桌子這一端,王後的左方,還有兩張椅子,但無人就座。
傑洛特右邊坐著哈克索,還有一個他想不起名字的總督,再右邊是來自阿特裡公國的賓客——陰鬱寡言的騎士林法恩和他的主人,十二歲大、胖乎乎的溫德哈姆王子,也是公主的求婚者之一。之後是形形色色的辛特拉騎士以及地方諸侯。
“提格城的艾倫伯特男爵到!”傳令官通報。
“咯咯噠到瞭!”總管低聲對杜格加說,“這下有趣瞭。”
一個身材細瘦、滿臉絡腮胡,盛裝打扮的騎士畢恭畢敬地鞠躬行禮,可他生機勃勃的眼神和歡快的傻笑掩蓋不瞭他卑微的身份。
“歡迎,咯咯噠,”王後鄭重地說。顯然這位男爵的昵稱比他的傢族名更加為人所知。“很高興見到你。”
“能受到邀請,我也很高興,”咯咯噠說著,嘆瞭口氣,“噢,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的王後陛下,我想見見公主。單身實在太難熬瞭,陛下。”
“哎呀,咯咯噠,”卡蘭瑟微微一笑,手指繞過一縷長發,“我們都知道,你已經結婚瞭。”
“啊呀。”男爵有點惱怒,“您自己也知道的,陛下,我的妻子是那麼體弱多病,而且我那兒最近正流行天花。我敢用腰帶和佩劍賭您的一雙舊拖鞋,不出今年,我就得為她哀悼瞭。”
“你真可憐,咯咯噠。但也很幸運。”卡蘭瑟笑得更歡瞭,“幸好你妻子的身體沒那麼強壯。我聽說去年秋收時,她發現你跟一個妓女躺在幹草堆裡,之後拿著幹草叉追瞭你將近一裡路,不過沒追上。你應該給她吃些好東西,多給她幾次擁抱,晚上小心別讓她背上著涼。這樣的話,不出今年,你就會發現她的身體好多瞭。
咯咯噠擺出一副苦瓜臉。“我明白您的意思瞭。但我能等到宴會結束再走嗎?”
“當然,男爵大人。”
“史凱利格使節團到!”傳令官用幾近沙啞的嗓音喊道。
這些島民——其中四個穿著亮閃閃的海豹皮緊身衣,腰系格子花紋的羊毛腰帶——踏著歡快的步子走進房間。為首是位面孔黝黑、長著鷹鉤鼻的強壯戰士,與他並肩前行的是個雙肩寬闊、一頭紅色亂發的年輕人。他們在王後面前紛紛鞠躬行禮。
“真是榮幸,”卡蘭瑟雙頰飛紅地說,“像史凱利格的伊斯特·圖爾塞克這樣傑出的騎士竟然再度駕臨我的城堡。如果不是您曾公開對婚姻表示過蔑視,我恐怕會高興地以為您是來向我的帕薇塔求婚的。您是忍受不瞭獨居生活瞭嗎,閣下?”
“我經常有這種感覺,美麗的卡蘭瑟陛下,”那位面孔黝黑的島民說著,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王後,“但我的生活太過危險,不容我考慮持久的結合。啊……帕薇塔雖然還是個年輕女孩,是朵尚未綻開的花蕾,但我明白……”
“明白什麼?”
“蘋果落地時不會離果樹太遠,”伊斯特·圖爾塞克笑瞭笑,亮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隻需看看您,我的王後陛下,就知道公主殿下長到能令鬥士傾心的年紀時會有多麼美麗。到那時,追求她的將是那些年輕人。比如我身邊這位佈蘭王的外甥,克拉茨·安·克萊特,他正是為此而來的。”
克拉茨低下頭,在王後面前單膝跪下。
“伊斯特,你還帶來瞭什麼人?”
一個膀闊腰圓、胡須濃密的男人和一個抱著風笛的壯漢在克拉茨·安·克萊特身邊跪下。
“這位是勇敢的德魯伊,莫斯薩克,他和我一樣,乃是佈蘭王的好友和顧問。這位是德萊格·波德烏,著名的戰地詩人。我們還有十三位史凱利格的水手等在庭院裡,滿心期待能一睹卡蘭瑟王後的芳容。”
“請坐,各位尊貴的來賓。圖爾塞克閣下,你請坐這兒。”
伊斯特在首席旁的空位上坐下,和王後隻隔杜格加和一張空椅子。剩下的島民一同坐在左首,位列維賽基德元帥和斯特瑞普領主的三個兒子——廷格朗特、弗德凱特和維爾德希——之間。
“差不多到齊瞭,”王後靠向元帥,“開始吧,維賽基德。”元帥拍拍手,端著盤子和酒壺的仆人便排成長隊走向餐桌,引來賓客們歡快的絮語。
卡蘭瑟幾乎沒吃什麼,隻用銀叉子隨意挑揀著面前的食物。杜格加早將自己那份食物一掃而光,此時撥弄起瞭魯特琴。另一邊的賓客對著烤乳豬、鳥肉、魚和扇貝開懷大嚼——帶頭的就是紅發的克拉茨·安·克萊特。阿特裡的林法恩狠狠地教訓瞭溫德哈姆王子,甚至還在後者想拿蘋果酒時拍開瞭他的手。咯咯噠放下食物,模仿起淡水龜的唿哨聲來,讓身邊的來賓開懷大笑。宴會的氣氛每一分鐘都更加歡樂。首輪祝酒已經開始,大傢正變得越語無倫次。卡蘭瑟正瞭正她淺灰長發上那頂小巧的金頭環,轉身看向傑洛特——後者正忙著對付一隻大龍蝦的硬殼。
“現在的吵鬧程度足夠我們小聲說幾句瞭。我們先從問好開始吧: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同樣高興,陛下。”
“問好之後就開門見山瞭。我有個工作要給你。”
“我猜到瞭。很少有人會因為喜歡我的陪伴而邀請我赴宴。”
“看來你恐怕不太風趣。你還猜到些什麼?”
“等您向我概述任務內容之後,我就告訴您,陛下。”
“傑洛特。”卡蘭瑟說著,手指輕叩一條翡翠項鏈。項鏈上最小的那塊翡翠也有黃蜂大小。“作為獵魔人,你期待怎樣的任務?挖井?修理屋頂的漏洞?編織一塊描繪維瑞丹克王和美麗的瑟蘿在新婚之夜試過的所有體位的掛毯?你肯定知道自己這門行當是做什麼的吧?”
“我知道。我會告訴您我猜到瞭什麼的,陛下。”
“我很好奇。”
“這我也猜到瞭。而且像很多人那樣,您也把我這行跟一個完全不同的職業弄混瞭。”
“噢?”卡蘭瑟漫不經心地靠向正撥弄著魯特琴的杜格加,擺出一副憂鬱茫然的神情。“傑洛特,能和我相提並論的這群無知者都有誰?這群蠢貨又把你的行當弄混成什麼?”
“陛下,”傑洛特冷靜地說,“我騎馬來辛特拉時,見過村民、商人、小販、矮人、修補匠和伐木工。他們告訴我,森林裡有黑女魔的藏身之處,一棟由三隻雞爪撐起的小屋。他們還說山裡住著奇奇摩,還有蜻蜓怪和巨蜈蚣。如果您仔細找呢,還能發現蠍尾獅。一個獵魔人用不著披上別人的皮和紋章,也能接手這些活兒。”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陛下,我毫不懷疑和史凱利格通婚對辛特拉來說是必要的,也許同時還得給那些想要從中作梗的陰謀傢們上一課——當然必須避免牽涉到您。如果下手的是個來自四號角城的無名領主,並且他很快就會抽身離開,事情就好辦瞭。您把幹我這一行的人當成瞭拿錢辦事的殺手。我所說的‘很多人’——許許多多的人——跟您一樣也都是統治者。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被召喚到宮廷裡,去解決那些需要用劍去瞭結的事瞭。但無論用意是好還是壞,我從不為錢殺人。以後也不會。”
餐桌上的氣氛隨著啤酒的減少而愈加活躍。紅發的克拉茨·安·克萊特找到瞭幾個好聽眾,正對他們講述自己在塞維斯之戰中的表現。他用蘸瞭調味汁的肉骨頭在桌面上草草勾勒出地圖,大聲講解戰術。咯咯噠證明瞭他的昵稱有多麼貼切——他突然就像隻抱蛋的母雞似的咯咯叫起來,引得賓客們一陣又一陣哄笑,還嚇著瞭仆人們——他們滿以為出現瞭一隻因為自己疏忽大意而溜進去的鳥兒,紛紛從庭院趕到瞭大廳裡。
“命運派這麼一位狡猾的獵魔人來懲罰我,”卡蘭瑟笑瞭笑,雙眼卻瞇縫起來,透出怒意,“一個對我毫無敬意、甚至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的獵魔人,揭穿瞭我的陰謀和不光彩的計劃。莫非是我的美貌和迷人的性格影響瞭你的判斷力?沒有下次瞭,傑洛特。別再跟當權者說這種話。他們大都不會忘記你,而且你知道的,國王嘛——各種各樣的東西都任由他們支配:匕首、毒藥、地牢、烤紅的火鉗。國王們有幾百、幾千種方法能為他們受損的尊嚴復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讓某些當權者感到尊嚴受損有多麼容易。他們很少會冷靜地接受類似‘不’、‘我不會’、‘絕不’這種話,隻要打斷他們的發言,或者出言不遜,你的性命恐怕就要斷送在車輪下瞭。”
王後那雙潔白纖細的手交扣在一起,輕輕撐住瞭下巴。傑洛特沒有插嘴,也毫無反駁之意。
“國王們,”卡蘭瑟續道,“把臣民分為兩種——能夠指使的和能夠收買的。他們堅信那條古老而陳舊的真理:所有人都能被收買。所有人。隻有價碼的不同。你不信嗎?啊,我沒必要問的,畢竟你是個獵魔人,你幹活就是為瞭賺錢。但等你認真考慮‘被收買’這個概念的時候,它會退去諷刺的意味。你的價碼顯然和使命的難度以及你的完成情況有關。還有你的名聲,傑洛特。在大大小小的集市上,老人們傳唱著利維亞白狼的功績。就算其中隻有半數是真實的,我也敢打賭你的要價不菲。所以雇傭你來做這種簡單又平凡的事務——比如宮廷陰謀或謀殺之類——根本是浪費金錢。這些活兒完全可以交給那些開價較低的人來做。”
“呱!咕呱呱!”咯咯噠忽然吼道,換來瞭響亮的喝彩聲。傑洛特不知他在模仿哪種動物,也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轉過頭,正對上王後惡狠狠的綠色眸子。杜格加低著頭,灰色劉海遮蔽瞭面孔,他正安靜地撫弄琴弦。
“啊,傑洛特,”卡蘭瑟說著,揮手制止前來斟酒的仆人,“我們在宴席上,都想過得高興些。取悅我吧。我開始懷念你那些中肯的評價和敏銳的意見瞭。我也很樂意聽到一兩句恭維、致敬或者表示效忠的話語。順序由你選擇。”
“噢,好吧,陛下,”獵魔人說,“我算不上什麼有趣的餐桌伴侶。您唯獨給瞭我這份榮幸,這讓我很驚訝。應該由一個比我合適的人來坐這個位置,人選取決於您。這樣一來,無論您想要指使他還是收買他都行。隻不過是價碼問題罷瞭。”
“繼續,繼續。”卡蘭瑟把頭靠向椅背,閉上眼睛,嘴角浮現出笑容。
“我榮幸而自豪地坐在辛特拉的卡蘭瑟王後身邊,她的美麗僅次於她的智慧。令我感到格外榮幸的是,王後陛下聽說過我,而且根據傳聞,她不打算讓我去做那些瑣碎小事。去年冬天的赫羅巴裡克王子就沒這麼親切瞭,他想雇我去尋找一個因為他的粗俗舉止而逃出舞廳、落下一隻拖鞋的美人兒。我費瞭番工夫才說服他,他需要的是獵人,不是獵魔人。”
王後聆聽著,臉上始終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
“其他當權者也無法與您的智慧匹敵,他們總是忍不住提出瑣碎的任務。通常都是謀殺某個繼子、繼父、繼母、叔叔、嬸嬸之類的——說起來可就多瞭。他們都抱著同一個觀點:隻不過是價碼問題。”
王後的微笑仿佛有萬千種含意。
“所以我重復一遍,”傑洛特稍稍低下頭,“能夠坐在您身邊,我感到無上光榮,女王。但榮譽對我們獵魔人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大到您不敢相信的地步。有個領主曾經提出一項既不光榮又有違獵魔人守則的工作來侮辱某位獵魔人,甚至不肯接受禮貌的拒絕,還想阻止那位獵魔人離開他的城堡。之後人人都同意,這不是他最好的選擇。”
“傑洛特,”卡蘭瑟在片刻沉默後說,“你錯瞭。你是個非常有趣的餐桌伴侶。”
咯咯噠拭去胡須和外套前面的泡沫,伸長脖子,發出一聲發情期母狼的尖銳號叫。庭院裡和附近的狗兒紛紛應和起來。
斯特瑞普領主的某位兒子把手指在啤酒裡蘸瞭蘸,沿著克拉茨·安·克萊特描繪的陣列畫瞭條粗線。
“差遠瞭!”他喊道,“不該這樣!瞧,側翼那兒,他們應該領著騎兵隊攻擊側面!”
“哈!”克拉茨·安·克萊特吼道,用手裡的骨頭重重地敲瞭下桌子,調味汁濺瞭周圍的食客一臉一身,“然後導致中路空虛?削弱如此關鍵的位置?荒唐!”
“瞎子和白癡才會錯過調遣部隊的大好時機!”
“說得好!太對瞭!”阿特裡的溫德哈姆叫道。
“誰問你話瞭,你這流鼻涕的小鬼?”
“你才流鼻涕!”
“閉上鳥嘴,要不我就狠狠——”
“給我坐下,保持安靜,克拉茨,”伊斯特·圖爾塞克中斷瞭和維賽基德的談話,“別吵瞭。杜格加閣下!別浪費你的才能!我們應該更加專心和莊重地聆聽你那美妙靜謐的音樂的。德萊格·波德烏,別再狼吞虎咽瞭!你不該用那種方式來讓在座諸位吃驚。吹起你的風笛,用大方的軍樂給我們的耳朵以享受吧。望您準許,尊貴的卡蘭瑟陛下!”
“噢。”王後對傑洛特低語著,聽天由命地抬起頭,盯著拱頂默然看瞭片刻。然後她親切地笑瞭笑,點頭應允。
“德萊格·波德烏,”伊斯特道,“給我們演奏豪切佈茲之戰的曲子。我們不會對指揮官的戰術調配產生懷疑——更不會質疑贏得瞭無上榮耀的那個人!為英勇的辛特拉王後卡蘭瑟的健康幹杯!”
“為瞭健康和榮耀幹杯!”賓客們大吼著,喝幹瞭高腳杯和陶土杯裡的酒。
德萊格·波德烏的風笛發出不祥的嗡鳴,然後爆發出一陣出奇冗長、抑揚頓挫的可怕尖嘯。賓客們紛紛和起瞭歌詞,更抄起手邊的東西在餐桌上和起瞭拍子。咯咯噠貪婪地看著那隻山羊皮制成的風笛袋,滿心渴望將這種駭人的音色納為己有。
“豪切佈茲,”卡蘭瑟看著傑洛特說,“是我的第一場仗。我擔心這番話會激起一位自豪的獵魔人的憤慨和輕視,但我還是坦白,我們這一仗為的是錢。敵人焚燒向我們繳納稅款的村莊,而貪慕貢金的我們挑起瞭戰爭。微不足道的理由,微不足道的戰爭,微不足道的三千具屍體成瞭烏鴉的大餐。瞧啊——我不但不感到羞辱,反而為這些歌頌我的歌曲而欣喜。即使彈得這麼難聽。”她再度諷刺地擺出滿懷幸福和善意的笑容,抬起自己空空的酒杯來作為對祝酒的回應。傑洛特依舊沉默不語。
“我們繼續說吧,”卡蘭瑟接過杜格加遞來的一條野雞腿,優雅地小口吃著,“如我所說,你喚起瞭我的興趣。我曾聽說獵魔人是有趣的,但並不真正相信。現在我信瞭。你跟那些用鳥糞堆出來的男人不同,你就像是鋼鐵打造的。但這還是沒法改變你來此的目的:運用你的聰明才智,達成我的任務。”
傑洛特沒有無禮地大笑或是壞笑出聲,雖然他很想。他保持沉默。
“我還以為,”王後裝作心思全放在那條野雞腿上的樣子,喃喃道,“你會說點什麼。或者笑一笑。我能就此認為我們的協議達成瞭嗎?”
“不清不楚的任務,”獵魔人幹巴巴地說,“沒法清清楚楚地解決。”
“有什麼不清楚的?你都猜出瞭這麼多瞭。我的確是想以通婚來和史凱利格結盟,可現在計劃受到瞭威脅,我需要你來消除這份威脅。不過呢,你的精明也就到此為止瞭。你假設我把你當成拿錢辦事的殺手,這讓我非常憤怒。承認吧,傑洛特,我屬於少有的那些瞭解獵魔人、知道該雇他們幹什麼的當權者。另一方面,你下手利落,聲名遠揚瞭,傑洛特,比德萊格·波德烏那該死的風笛還要出名,就連令人不快的程度也一般無二。”
風笛手聽不見王後的話,但他完成瞭演奏。賓客們向他致以熱烈喝彩,他隨後便帶著新生的狂熱投入到殘餘的宴席中去。人們回憶戰績,說著關於女人的粗魯笑話。咯咯噠發出一連串怪聲,沒人知道這是模仿又一種動物的叫聲,還是為瞭舒緩他塞得滿滿的胃袋。
伊斯特·圖爾塞克在桌子那頭鞠瞭一躬,“陛下,”他說,“我相信您有充足的理由歡迎這位四號角城來的領主大人,但現在是時候讓我們見見帕薇塔公主瞭。我們還在等什麼?肯定不是等克拉茨·安·克萊特喝醉吧?就算要等,那個也快瞭。”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正確,伊斯特,”卡蘭瑟溫和地笑瞭。傑洛特不禁為她笑容的多變而驚訝。“的確,我有重要的事務要和可敬的拉維克斯討論,但我會把一部分時間分給你們的。你們應該知道我的原則:職責在先,享樂在後。哈克索!”她抬起手,招呼總管。哈克索一言不發地起身,鞠躬行禮,然後飛快地跑上樓去,消失在漆黑的走廊裡。王後轉身面對獵魔人:“你聽到瞭?我們討論得太久瞭。即使帕薇塔還在梳妝鏡前打扮,過不久也會下來瞭。所以豎起耳朵聽好瞭,我隻說一遍。我想要的結果在某種程度上和你的猜測相同,這件事也沒有其他解決方法瞭。你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可以遵從我的命令——我不想詳述抗命的後果,但服從命令會有豐厚的獎賞——你也可以向我開出價碼,然後為我服務。註意瞭,我沒說‘我可以收買你’,因為我不打算冒犯你們獵魔人的自尊。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不是嗎?”
“我看不出這種區別。”
“那就仔細聽著,我親愛的獵魔人,區別在於被收買的人收瞭錢就得服從買主的任何意願,反之,提供有償服務的人隻按照價碼提供服務。清楚瞭嗎?”
“差不多吧。既然要我選擇為你服務,我當然應該知道必要的細節吧?”
“不。命令才必須是明確而詳盡的,有償服務可不一樣。我關心的是結果,僅此而已。如何辦到是你的事。”
傑洛特抬起頭,對上莫斯薩克富有穿透力的黑色雙眸。這位史凱利格的德魯伊視線不離獵魔人,手裡把面包捏碎成小塊,仿佛陷入沉思般丟下。傑洛特低下頭。在這張橡木桌上,面包屑、蕎麥粒和龍蝦的碎殼像螞蟻般動瞭起來,組成符文圖案,片刻之後拼成瞭一個詞語。也是一個問題。
莫斯薩克目光不離地等待著,傑洛特以難以察覺的幅度點瞭點頭。於是德魯伊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拂去桌上的碎屑。
“尊敬的先生們!”傳令官大喊,“辛特拉的帕薇塔到!”
賓客們安靜下來,轉臉望向樓梯。
總管和一名身穿緋紅緊身上衣的金發男仆在前方開路,公主低著頭,緩緩走下樓來。她的發色是和母親相同的淡灰色,隻不過梳成瞭兩條及腰長的辮子。帕薇塔身上的裝飾品隻有鑲嵌精致珠寶的飾環,以及束住那條銀藍色長裙的金鏈腰帶。
在男仆、傳令官、總管和維賽基德的簇擁下,公主坐進瞭杜格加與伊斯特·圖爾塞克之間的那張空位。富於騎士精神的島民立即為她斟滿瞭酒,與她談笑起來。傑洛特發現她的回答從不超過一個詞,目光永遠低垂,即便在整桌人都吵吵鬧鬧地向她祝酒的此時,她的雙眸也依然隱藏在纖長的睫毛之下。不用說,她的美麗令來賓們為之傾倒——連克拉茨·安·克萊特也不再大喊大叫,而是沉默地凝視著帕薇塔,甚至忘記瞭手裡的酒杯。
阿特裡的溫德哈姆也貪婪地註視著公主,雙頰泛起紅暈,仿佛阻隔在他們的新婚之夜間的隻有沙漏裡的幾粒沙子。咯咯噠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也用專註到可疑的目光打量著女孩嬌小的面容。
“啊哈,”卡蘭瑟頗為得意地悄聲道,“你怎麼說,傑洛特?這女孩很像她母親。把她送給那個紅發白癡克拉茨也太浪費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小崽子將來能擁有伊斯特·圖爾塞克的地位,畢竟他們流著相同的血。傑洛特,你在聽嗎?為瞭國傢福祉考慮,辛特拉必須和史凱利格結盟。我的女兒必須嫁給合適的人。而你必須確保這一切。”
“確保這些?您本人的意願還不足以確保嗎?”
“事態可能會發生變化,到時候光有我的意願就不夠瞭。”
“什麼東西能強過您的意願?”
“命運。”
“啊哈。所以我,一個卑微的獵魔人,即將面對比王族意願更加強大的命運。和命運抗爭的獵魔人!多諷刺啊!”
“哦?怎麼諷刺瞭?”
“沒什麼。陛下,看起來您向我要求的這項服務已經界於不可能的范疇瞭。”
“如果它在可能的范疇裡,”卡蘭瑟懶洋洋地說,“我早就自己解決瞭,也用不著赫赫有名的利維亞的傑洛特瞭。所以,別自作聰明,沒什麼不能解決的事——隻不過是價碼問題。見鬼,在你們獵魔人的價目表上肯定有一條是關於不可能范疇的任務的。我能猜到價碼,那肯定很不低。但隻要你達成我要求的結果,我會給你你要求的任何東西。”
“您剛才說什麼?”
“我會給你你要求的任何東西,而且我不喜歡被別人要求復述。我很好奇,獵魔人,你是不是從來都像這樣,努力讓你的雇主打消雇你的念頭?時間在流失。回答吧,接受,還是不接受?”
“接受。”
“很好。好多瞭。傑洛特,你的回答接近我理想中的答復瞭。當我問問題時,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回答。好吧,小心地伸出左手,摸一下我的王位後面。”
傑洛特把手伸進那塊黃藍相間的佈套裡。他幾乎立刻感覺到那裝有皮墊的靠背上藏著一把劍。一把對他來說非常熟悉的劍。
“陛下,”他平靜地說,“我就不重復我剛才說過的關於殺人的話瞭。您也應該明白隻憑一把劍是沒法擊敗命運的吧?”
“我明白,”卡蘭瑟轉過頭去,“我還需要一個獵魔人。如你所見,這點我考慮到瞭。”
“陛——”
“別說瞭,傑洛特。我們密謀得夠久瞭,他們都在看我們,伊斯特都快發怒瞭。和總管說說話。吃點東西。喝點酒,但別太多。我希望你保持身手利索。”
獵魔人服從瞭。王後、伊斯特、維賽基德和莫斯薩克交談起來,帕薇塔在旁安靜地做聽眾。杜格加把魯特琴放到一旁,彌補損失的進餐時間。哈克索並不健談,而那位有個難記名字的總督肯定是聽過一些四號角城的情況,他禮貌地問起母馬們產崽是否順利。傑洛特回答說是,比公馬們的表現要好多瞭。他不太確定對方有沒有聽懂這個笑話,但那位總督之後再也沒問過問題。莫斯薩克自始至終盯著獵魔人的眼睛,但桌上的碎屑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
克拉茨·安·克萊特和斯特瑞普三兄弟中的兩個越談越投機。而那第三個——也是最小的那個——因為嘗試趕上德萊格·波德烏的喝酒速度,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吟遊詩人卻像沒事人似的。
那些聚集在餐桌末席周圍,較為年輕也較為次要的領主們此時紛紛帶著酒意唱起瞭一首不合時宜的著名歌謠,內容是一頭長角的小山羊和一個渴望復仇又沒有幽默感的老女人的故事。
一名卷發仆人和一位金藍服色的守衛隊長跑到維賽基德身邊。元帥皺眉聽完瞭他們的報告,隨後站起身,來到王位後面,向王後小聲說瞭些什麼。卡蘭瑟瞥瞭眼傑洛特,簡短地做瞭回答。維賽基德湊得更近,又說瞭什麼;王後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接著一言不發地拍瞭下椅子扶手。元帥鞠瞭一躬,把命令傳達給守衛隊長。傑洛特沒有聽到內容,但他註意到莫斯薩克不自在地扭瞭扭身子,掃瞭眼帕薇塔——公主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低垂著頭。
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敲擊地面的響動——蓋過瞭席間的喧鬧。所有人都抬起頭,轉臉望去。
逐漸接近的那個身影包裹著鐵板和皮革制成的鋥亮鎧甲。他的胸甲藍黑相間,有棱有角,下面有條狀鐵裙和短小的腿甲。厚重的臂甲上滿是銳利的鐵釘,頭盔上那塊打磨光滑的面甲做成狗嘴形狀,蓋滿瞭仿佛七葉栗殼般的尖刺。
這位古怪的客人叮叮當當地走到餐桌旁,在王位面前停下。
“尊貴的王後,尊敬的先生們,”這位新客人僵硬地鞠瞭一躬,“請原諒我打擾你們隆重的宴席。我是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
“歡迎你,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卡蘭瑟緩緩地說,“請你入席吧。辛特拉歡迎每一位客人。”
“感謝您,陛下,”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又鞠瞭一躬,戴著鐵手套的手攥成拳頭,敲瞭敲胸口,“但我來辛特拉不是為做客,而是有一件非常緊要的事務。如果陛下您準許,我就不浪費諸位的時間,現在就說明情況瞭。”
“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王後嚴厲地說,“你對我們時間的重視值得嘉許,但這不能成為你不敬的理由。你藏在鐵盔後面對我們說話更是不敬。除下頭盔,我們會忍受你浪費的這段時間的。”
“我的長相,陛下,暫時不能宣之於眾。望您準許。”
憤怒的喊聲伴隨著零星的咒罵,在人群中擴散開來。莫斯薩克低下頭,無聲地蠕動著雙唇。獵魔人感到那咒語一時間充斥在空氣裡,連他的徽章也為之震動。卡蘭瑟看著烏奇翁,瞇縫眼睛,手指敲打著扶手。
“準瞭,”最後,王後說,“我選擇相信你的行為——你是為何而來,不肯露臉的烏奇翁?”
“感謝您,”烏奇翁道,“但我無法忍受不實的指控,所以必須解釋:我不露面是因為騎士的誓言。我在午夜到來前都不能露出面孔。”
卡蘭瑟敷衍地抬起手,以示接受解釋。烏奇翁踏前一步,滿是尖刺的鎧甲哐當作響。
“十五年前,”他大聲說道,“您的丈夫羅格納王在伊倫瓦爾德狩獵時迷瞭路。他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徘徊時,從馬背上掉進峽谷,扭傷瞭腿。他躺在谷底,呼喊救援,可他得到的惟有毒蛇的嘶嘶聲和附近狼人的嚎叫。如果不是他人的救助,他早已死去。”
“我知道後來的情況,”王後確認道,“如果你也知道的話,我猜你就是那個救瞭他的人。”
“是的。因為有我,他才能完完整整、安然無恙地回到您身邊。”
“我感謝你,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盡管羅格納,我心目中和床榻上的那位紳士早已辭世,但這份感激並未有所減少。告訴我,如果暗示你的援助並非無償不會觸犯你的騎士誓言,我該如何表達感激?”
“您很清楚,我的援助並非是無償的。您也清楚,我就是來收取國王答應給我的獎賞的。”
“哦?”卡蘭瑟微笑著,雙眸中卻燃起綠色火花,“這麼說,你在峽谷底下找到瞭一個毫無自保能力、性命受到毒蛇和怪物威脅的傷者。他隻有答應給你獎賞,你才肯幫他?如果他不願意或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你就會把他留在那兒,而我直到今天也不知他葬身何處?真夠高貴的。毫無疑問,你的行為肯定是符合當時的某條騎士誓言的吧。”
大廳裡的絮語聲更響亮瞭。
“而你今天想要獎賞,烏奇翁?”王後續道。她的笑容更讓人發毛瞭。“十五年後的今天?毫無疑問,你還指望著這段時間的利息吧?但我這兒不是矮人的金庫,烏奇翁。你說羅格納答應給你獎賞?好吧,現在要讓他付錢可就難瞭。送你去另一個世界見他,去跟他商量價碼問題反倒比較容易。我深愛著我丈夫,烏奇翁,我知道在十五年前,如果他不和你達成交易,我就將失去他。想到這點,我就對你滿心厭惡。戴著面具的陌生人啊,你是否知道,在辛特拉,在我的城堡和王國裡,你和當時在谷底的羅格納同樣無助和接近死亡?如果我允許你活著離開,你又會答應給我怎樣的回報呢?”
傑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劇烈顫抖起來。獵魔人捕捉到瞭莫斯薩克明顯不自在的目光。他略微搖搖頭,質問地挑起眉毛。德魯伊也搖搖頭,以幾近無法察覺的幅度將他卷曲的胡須朝烏奇翁揚瞭揚。傑洛特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
“您這番話,陛下,”烏奇翁大聲說,“大概是想威嚇我,想要燃起聚集在此的可敬先生們的怒火,還有您的美麗女兒帕薇塔對我的蔑視吧。但首先,您說的不是實話。而且您自己很清楚!”
“你指控我撒謊?”卡蘭瑟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諷刺的笑。
“陛下,您很清楚,”烏奇翁斬釘截鐵地續道,“之後在伊倫瓦爾德發生瞭什麼事。羅格納獲救後自行發誓,要贈予我所要求的任何東西。我懇求諸位為我的話做見證!當國王擺脫危難,來到扈從們身邊時,他問我想要什麼,而我回答瞭他。我要他答應,把他在並不知曉的情況下留在傢中的那件東西獎賞給我。國王發誓守諾,當他回到城堡時,發現你——卡蘭瑟——分娩瞭。是的,陛下,我等待瞭十五年,而我這份獎賞的利息也在每日增長。今天我看著美麗的帕薇塔,明白我的等待是值得的!先生們,騎士們!你們之中有些人前來辛特拉是為瞭求得公主的青睞,但你們這是白費力氣。從她出生那天起,王室的誓言作證,美麗的帕薇塔就是屬於我的!”
一陣喧鬧在來賓中爆發。有些人在大喊,有些人在咒罵,還有些人重重捶打桌子,打翻瞭餐盤。斯特瑞普的維爾德希從烤羊羔上拔出一把匕首,揮舞起來。克拉茨·安·克萊特彎下腰,顯然是想從餐桌支架上拆下一塊木板來。
“聞所未聞!”維賽基德吼道,“你有什麼證據?證據?”
“王後的臉色,”烏奇翁大聲說,攤開雙手,“就是最好的證據!”
帕薇塔一動不動地坐著,頭也不抬。空氣中充斥著某種古怪的氛圍。獵魔人的徽章在外衣下撕扯著鏈子。他看到王後喚來一名男仆,低聲下達瞭一條簡短的命令。傑洛特沒有聽清,但那男孩臉上的驚訝以及這段命令又重復瞭一遍的事實令他頗感困惑。男仆朝出口奔去。
餐桌上的喧囂依舊不減,伊斯特·圖爾塞克轉身看著王後。
“卡蘭瑟,”他冷靜地說,“他所說的是真話嗎?”
“如果是真話,”王後吐出這幾個字來,她咬著嘴唇,拉著肩上那條綠飾帶,“那又如何?”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伊斯特皺起眉頭,“諾言就必須被遵守。”
“是這樣嗎?”
“否則我恐怕會認為,”島民陰沉地說,“您把諾言看得如此之輕,甚至包括深深篆刻在你記憶裡的那些。”
傑洛特很驚訝。他沒想到自己會看到卡蘭瑟面孔漲紅,雙眼含淚,嘴唇也在顫抖。
“伊斯特,”王後低聲道,“這不一樣——”
“不一樣?”
“噢,狗娘養的!”克拉茨·安·克萊特出人意料地大吼一聲,一躍而起。“上次說我白費力氣的蠢貨早就被阿蘭柯海灣底下的螃蟹撕碎瞭!我坐船千裡迢迢從史凱利格趕到這兒來,不是為瞭兩手空空地回去!看起來這個婊子養的也是來求婚的!誰給我拿把劍,我來讓這蠢貨吃點教訓!很快我們就能知道——”
“你還是閉嘴吧,克拉茨?”伊斯特厲聲喝道,他的兩隻拳頭砸在桌子上。“德萊格·波德烏!你來監督他的舉止!”
“你打算讓我也閉嘴嗎,圖爾塞克?”阿特裡的林法恩叫囂著站起來,“誰打算阻止我用鮮血洗清對王子殿下的這番羞辱?他羞辱的是溫德哈姆,唯一能夠配得上帕薇塔的玉手和枕席的男人!拿劍來!我要讓這個烏奇翁什麼的瞧瞧,我們阿特裡人是如何應對這種侮辱的!我倒想看看有什麼能阻止我!”
“禮節。”伊斯特·圖爾塞克冷靜地說,“不經女主人允許就在這兒開打或者挑戰別人都是不合適的。這算什麼?難道辛特拉的王座廳是跟別人一語不合就動手動刀子的小酒館嗎?”
眾人再度叫囂起來,他們咒罵,發誓,揮舞著手臂。但這陣喧囂卻戛然而止,仿佛一頭被刀割斷瞭脖子的憤怒野牛。
“啊啊,”咯咯噠清瞭清嗓子,站起身來,“伊斯特說得沒錯。這兒已經不像是小酒館兒瞭,這兒更像一座動物園。尊貴的卡蘭瑟王後,請允許我說出自己的觀點。”
“我明白,有很多人,”卡蘭瑟慢聲慢氣地說,“對這事有自己的觀點,而且就算沒有我的許可也想說出來。真奇怪,你們為什麼不想知道我的觀點?以我的觀點,要我把我的帕薇塔送給這個怪人,除非這座該死的城堡塌下來。我一點兒也不想——”
“羅格納的誓言——”烏奇翁開瞭口,可王後把黃金高腳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打斷瞭他。
“羅格納的誓言對我來說就跟去年的大雪一樣!至於你,烏奇翁,我還沒決定讓克拉茨還是林法恩跟你出去決鬥,或者幹脆吊死你。你的插嘴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的決定!”
傑洛特仍被徽章顫抖的方式弄得心神不寧。他掃視著大廳。
突然間,他看到瞭帕薇塔的雙眼,那和她母親一樣的翡翠色眸子。公主不再用長長的睫毛掩蓋它們瞭——她的目光正在莫斯薩克和獵魔人之間遊移,根本沒去看其他人。莫斯薩克彎下腰,正扭動身子,嘀咕著什麼。
兀自佇立的咯咯噠清瞭清嗓子。
“說吧,”王後點點頭,“但要長話短說。”
“遵命,尊貴的卡蘭瑟陛下,還有諸位騎士!的確,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向羅格納王提出瞭一項古怪的要求,要求的是一份古怪的獎賞。但在和人類種族同樣古老的意外律面前,我們還是別假裝從未聽過這樣的要求吧。根據這條律法,一個拯救瞭他人的人可以要求對方答應一項看起來不合情理的願望。如‘你要把迎接你的第一樣東西送給我’。那東西可能是條狗,也可能是大門口的一名長戟兵,甚至是等不及要在女婿回傢時發牢騷的嶽母。又如:‘把你沒想到會在傢裡發現的那件東西送給我。’尊敬的先生們,我們知道,在漫長的旅途過後,意外回傢所找到的可能是妻子床榻上的情人,有時又會是個孩子。一個被命運挑選出來的孩子。”
“長話短說,咯咯噠。”卡蘭瑟皺瞭皺眉。
“遵命。先生們!你們難道沒聽說過被命運挑選出來的孩子嗎?傳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魯塔不正是因為他是父親回傢遇見的頭一個人,才被送給矮人撫養長大的嗎?瘋戴伊不也曾要求某個旅人,把他在不知情下留在傢裡的那樣東西送給他嗎?那就是著名的蘇普瑞,將瘋戴伊從詛咒中解救出來的那個孩子。還記得澤維萊娜嗎?她在侏儒倫普雷斯提爾特的幫助下成為瞭麥提那的王後,答應用她的第一個孩子作為回報。倫普雷斯提爾特前來收取酬勞時,她沒有守諾,而是用魔法趕走瞭他。不久後,她和那個孩子都在瘟疫中死去。別以為捉弄瞭命運還能安然無恙!”
“別威脅我,咯咯噠,”卡蘭瑟露出厭惡的表情,“午夜近瞭,鬼魂的時刻就要來瞭。你還記得在你窮困的童年時代聽過的傳說故事嗎?請坐下吧。”
“我請求您,”男爵卷著自己長長的胡須,“準許我繼續站著。我正想提醒所有人,有一個傳說故事,一個古老而鮮少有人記得的故事——但我們在困苦的童年時恐怕都聽過。在這個故事裡,國王會遵守他們的諾言,而我們這些卑微的封臣之所以效忠於君王,是因為那幾個高貴的詞語:協議,聯盟。我們的特權與封地依靠它們才能存在。可現在呢?我們是要質疑這一切嗎?質疑君王的言出必行嗎?是要等到它跟去年的大雪同樣不值錢嗎?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們在困苦的童年之後,恐怕得過上一段困苦的老年瞭。”
“你究竟站在哪一邊,咯咯噠?”阿特裡的林法恩斥道。
“安靜!讓他說!”
“這個誇誇其談的草包正在侮辱王後陛下!”
“提格城的男爵說得沒錯!”
“安靜!”卡蘭瑟突然抬高聲音,“讓他說完。”
“感謝您的寬容,”咯咯噠鞠瞭一躬,“但我已經說完瞭。”
在他的話引發的騷亂過後,一陣古怪的沉默籠罩瞭房間。
卡蘭瑟仍舊站著。傑洛特不覺得別人能註意到她擦拭額頭的那隻手抖得多麼厲害。
“各位大人們,”最後,她說,“你們理當得到一個解釋。這位……烏奇翁……說的是實話。羅格納確實發誓要把出乎自己預料的那樣東西送給他。看起來我們尊敬的先王隻要牽扯到女人的事就成瞭個蠢人,他在臨終前吐露瞭真相,因為他清楚如果自己早點承認的話,我會怎麼對付他。他知道一個被如此粗魯地奪走子女的母親能做出什麼事來。”
騎士和權貴們保持著沉默。烏奇翁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一尊渾身是刺的鋼鐵雕像。
“不過,咯咯噠,”卡蘭瑟續道,“噢,咯咯噠提醒瞭我,我不是母親,而是王後。好吧,作為王後,我會在明天召開議會。辛特拉沒有暴君。議會將裁定一位過世國王的誓言是否能決定王位繼承人的命運。議會也將決定是要將帕薇塔和辛特拉的王位交給一個陌生人,還是根據王國的利益行事。”卡蘭瑟沉默瞭片刻,不悅地看著傑洛特。“至於列位前來辛特拉、希望能贏取公主芳心的尊貴騎士們……對你們在這裡經歷的諸般無禮和不敬,對你們遭受的嘲弄,我隻能表示深深的歉意。這不是我的本意。”
在賓客間響起的騷動中,獵魔人勉強辨認出瞭伊斯特·圖爾塞克的低語聲。
“以所有大海的神靈之名,”島民嘆道,“這太不合適瞭。這等於是公開鼓勵流血沖突。卡蘭瑟,你簡直是在安排他們彼此對抗——”
“安靜,伊斯特,”王後憤怒地嘶聲道,“因為我快要發火瞭。”
莫斯薩克的黑眼睛瞥瞭眼阿特裡的林法恩,後者面色陰冷,神情不善,正作勢想要起身。傑洛特立刻做出瞭反應,他搶先站起,重重地砸瞭下椅子。
“也許根本沒必要召開議會。”他嗓音嘹亮地說。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驚愕地看著他。傑洛特感到帕薇塔翡翠色雙眸的註視,又感到烏奇翁的雙眼也在那副黑色面甲的柵格後面看著他。他感到魔力仿佛洪流般奔湧而來,在空氣中化為實體。他看到,在魔力的影響下,火把與油燈的煙霧呈現出奇妙的形態。他知道莫斯薩克也看到瞭。他也知道,其他人都看不到。
“我說,”他平靜地復述道,“也許根本沒必要召開議會。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吧,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
渾身尖釘的騎士哐哐當當地踏前兩步。
“我知道,”他的聲音在頭盔裡空洞地回響,“不明白的是傻子。我剛才聽到瞭仁慈又高貴的卡蘭瑟女士的話,她找到瞭擺脫我的絕佳方式。現在,我接受你的挑戰,不知名的騎士!”
“我沒打算挑戰你,”傑洛特說,“也不想跟你決鬥,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
“傑洛特!”卡蘭瑟喊道。她緊抿雙唇,早忘瞭該叫他拉維克斯,“別做得過火瞭!別再考驗我的耐心瞭!”
“還有我的耐心。”林法恩惡狠狠地說。克拉茨·安·克萊特咆哮瞭一聲,伊斯特·圖爾塞克意味深長地給他看瞭看自己攥緊的拳頭。克拉茨的咆哮聲更響亮瞭。
“大傢都聽到瞭,”傑洛特道,“提格城的男爵為我們講述瞭那些傳奇英雄的故事,他們從小就因為同樣的誓言而被從父母身邊奪走。但為什麼會有人希望這種誓言出現?你知道答案,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因為它要求做出誓言的人和誓言的對象——也就是那個出乎意料的孩子——兩者之間建立起一條牢不可破的命運紐帶。這樣一個在不知情下被命運挑選出來的孩子,將註定會擁有非凡的經歷。而對於息息相關的另一個人來說,他的人生也會受到無比重大的影響。這就是為什麼,你,烏奇翁,會在今天前來要求這份獎賞。你想要的不是辛特拉的王位。你要的是公主。”
“你說的完全正確,不知名的騎士,”烏奇翁大笑,“這正是我的要求!把我命運中的那個人給我吧!”
“那麼,”傑洛特道,“你必須做出證明。”
“你膽敢質疑這一切?還是在王後證實我的話之後?在你說過這些之後?”
“對。因為你沒把一切都說出來。羅格納知道意外律的力量,也知道他所發的誓言有多麼沉重。他之所以接受這個條件,是因為他知道律法和傳統擁有保護這種誓言的力量,而唯有在命運之力確證之後,誓言才能實現。我宣佈,烏奇翁,你目前還沒有權力帶走公主。要想贏得她,你隻有等到——”
“等到什麼?”
“等到公主本人答應跟你走。意外律是這麼規定的。隻有孩子——而非父母——的許可才能印證誓言是否有效,這也同時證明這個孩子是在命運的陰影下誕生的。你在十五年之後歸來,烏奇翁,這是羅格納王在他的誓言中附加的條件。”
“你是誰?”
“我是利維亞的傑洛特。”
“利維亞的傑洛特,你算什麼東西,敢在律法和傳統方面誇誇其談?”
“他比任何人都瞭解這條律法,”莫斯薩克用沙啞的嗓音道,“因為它曾在他身上實現過。他被人從傢中帶走,因為他父親沒料到自己歸來時會撞上他的誕生。他今生註定與常人不同,在命運的驅使下,他成為瞭現在的他。”
“他是做什麼的?”
“獵魔人。”
沉默蔓延,警衛室的鐘聲敲響,沉悶的鳴聲宣示著午夜來臨。
所有人都顫抖著抬起瞭頭。但最畏縮、也最不安的卻是烏奇翁。他裹在鐵手套裡的那雙手仿佛失去瞭生命般垂在身側,那隻滿是尖釘的頭盔也不規則地搖晃起來。
那股陌生而未知的魔力突然間變得更加濃稠,仿佛灰色的霧氣般填滿瞭大廳。
“是真的,”卡蘭瑟說,“在場的這位傑洛特是個獵魔人。他的行當值得景仰。他犧牲自己,保護我們不受那些滋生於夜晚、受邪惡勢力指使去危害人類的怪物和夢魘的傷害。他會殺死在森林和峽谷裡等待著我們的可怕怪物。還有膽敢闖進人類聚居地的東西。”
烏奇翁沉默不語。“所以,”王後抬起手,“履行律法吧。你,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堅持應當兌現的諾言,就這樣兌現吧。午夜來臨瞭。你的騎士誓約不再束縛你瞭。抬起面甲吧。在我的女兒表達自己的意願之前,在她決定自己的命運之前,讓她看看你的臉。我們都想目睹你的長相。”
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緩緩抬起包裹鐵甲的手,拉開扣環,握著盔上的鐵角,咣當一聲把頭盔丟在地板上。有人大叫,有人咒罵,還有人倒吸冷氣。王後的臉上露出惡毒的——非常惡毒的——笑容。一副勝利者的殘忍笑容。
在寬大的半圓形胸甲上方的,是兩隻紐扣大小的黑色眼球。那雙眼球位於長長的口鼻兩旁,那長鼻覆著淡紅色鬃毛,下面是滿口白亮的尖牙。烏奇翁的腦袋和脖子上長著又粗又短,抽搐不止的灰色尖刺。
“這就是我的長相。”那生物道,“你很清楚,卡蘭瑟。羅格納在告訴你誓言內容的時候,肯定不會忘瞭描述我。但伊倫瓦爾德的烏奇翁——無論我的長相如何——便是羅格納發下誓言的對象。你為我的到來準備得很充分啊,王後陛下。然而你自己的封臣指出瞭你的傲慢和拒絕為羅格納守諾的無禮。等你想要安排其他求婚者來對付我的打算也落空時,你還有個獵魔人作為殺手鐧。加上這條粗鄙而低級的詭計。你想羞辱我,卡蘭瑟。要知道,你羞辱的是你自己。”
“夠瞭,”卡蘭瑟站起身,緊攥的拳頭放在身側,“做個瞭斷吧。帕薇塔!你知道這個站在你面前,要求把你帶走的是什麼人——或者說是什麼東西瞭吧。根據意外律和永恒不變的傳統,決定權在於你。回答吧。一個詞就足夠瞭。如果你回答‘是’,你將成為這個怪物的財產和戰利品。回答‘不’,你就再也不會見到他瞭。”
大廳中脈動的魔力仿佛鐵鉗般擠壓著傑洛特的太陽穴,在他耳中嗡鳴,令他脖頸的毛發根根豎立。獵魔人看著莫斯薩克緊抓桌邊的那雙手上發白的指節。看著如涓涓細流般在王後臉頰上流淌的汗水。看著桌子上的面包屑如同昆蟲般挪動著,組成符文字母,最後拼成瞭兩個字:小心!
“帕薇塔!”卡蘭瑟重復道。“回答我。你是否願意跟這個生物離開?”
帕薇塔抬起頭。“我願意。”
充斥著大廳的魔力在她身邊回蕩,在房間拱頂上發出空洞的悶響。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發出哪怕一丁點兒聲音。
卡蘭瑟緩緩地、緩緩地癱倒在王位上。她臉上全無表情。
“各位都聽到瞭,”烏奇翁冷冷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卡蘭瑟,你也一樣。還有你,獵魔人,你個狡猾的幫兇。我的權利已經得到確證。真相和命運擊敗瞭謊言與歪曲。你還藏著什麼,高貴的王後陛下?喬裝的獵魔人?冰冷的刀刃?”沒人答話。“我希望現在就帶帕薇塔離開,”烏奇翁續道,他的鬃毛隨著下頜的開合抖動著,“但我不介意來點小小的娛樂。就是你,卡蘭瑟,你得領著你的女兒到我面前,把她潔白的手交給我。”
卡蘭瑟緩緩轉過頭,望向獵魔人。她的目光在發號施令。但傑洛特沒有動,他隻覺空氣中凝結的魔力聚集在他身上。僅僅在他身上。現在他明白瞭。王後瞇起雙眼,雙唇顫抖……
“什麼?這算什麼?”克拉茨·安·克萊特跳起來大吼道,“她潔白的手?交到他手裡?讓公主跟這個長刺的討厭鬼走?這個長著……豬鼻子的傢夥?”
“我還曾想像個騎士那樣跟他打一場!”林法恩插嘴道,“跟這頭可怕的野獸!放狗吧!放狗咬死他!”
“衛兵!”卡蘭瑟喊道。
一切都在同時發生。克拉茨·安·克萊特抄起桌上的一把匕首,匆忙中撞倒瞭椅子。對伊斯特惟命是從的德萊格·波德烏不假思索地舉起風笛,用盡全力地砸向克拉茨的後腦勺。克拉茨倒在桌上的醬汁鱘魚和僅剩的幾根烤野豬肋骨之間。林法恩撲向烏奇翁,揮舞著從袖子裡抽出的一把匕首。咯咯噠一躍而起,踢開腳下的一隻凳子,林法恩敏捷地跳過,但這一瞬間的拖延就足夠瞭——烏奇翁虛晃一招,隨後用裹著鐵甲的拳頭狠狠地把他揍趴在地。咯咯噠正想從林法恩手裡奪走匕首的時候,溫德哈姆王子卻像頭獵犬那樣死死抱住瞭他的大腿,阻止瞭他。
手拿長鉤刀和長槍的守衛們跑進門來。卡蘭瑟身子站得筆直,用不容置疑的手勢向守衛指示出烏奇翁的所在。帕薇塔開始尖叫,伊斯特·圖爾塞克咒罵起來。所有人都跳起身來,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殺瞭他!”王後叫道。
烏奇翁勃然大怒,亮出滿口尖牙,轉臉看著攻來的守衛們。他沒有武器,但全身包裹著釘甲。隻聽“叮當”一聲,長鉤刀的刀尖被彈向一旁,但這一擊也將他擊退,徑直撞向林法恩。後者恰好爬起身來,抱住他的雙腿,令他無法動彈。烏奇翁咆哮一聲,以鐵護肘擋下瞭砍向他頭部的刀刃。林法恩的匕首狠狠刺下,刀刃卻被對方的胸甲擋開。守衛們矛桿交錯,將烏奇翁推向那座浮雕壁爐。林法恩緊緊抓住他腰帶,找到瞭鎧甲上的一條縫隙,將匕首刺瞭進去。烏奇翁痛得彎下瞭腰。
“多尼——!”帕薇塔跳上椅子,尖聲高叫。
獵魔人握劍在手,縱身躍上桌子,奔向搏鬥的眾人,一路踢得碗碟杯盤七零八落。他知道時間不多瞭。帕薇塔的叫聲越來越不似常人。林法恩抬起匕首,又刺瞭一下。傑洛特跳下桌子,俯身揮出一劍。林法恩哀號一聲,蹣跚著走向墻壁。獵魔人飛轉身子,劍刃直直斬向那個正企圖將銳利的槍尖刺進烏奇翁的甲裙和胸甲之間的衛兵。那衛兵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頭盔也掉瞭下來。又有許多衛兵跑進門來。
“簡直不成體統!”伊斯特·圖爾塞克抄起一把椅子,大吼道。他把這件不稱手的傢具狠狠砸在地上,然後拿著殘餘的部分,朝那些逼近烏奇翁的人沖瞭過去。
烏奇翁被兩把長鉤刀同時鉤住,砰然倒地。他大叫著,喘著粗氣,不由自主地被拖走。第三個守衛舉起長槍,想要刺下,卻被傑洛特的劍尖刺中瞭太陽穴。那些拖拽烏奇翁的衛兵飛快地後退幾步,丟下長鉤刀,而從大門處跑來的那些衛兵也紛紛避開瞭伊斯特手裡的那把椅子腿,仿佛它是傳奇英雄札特雷特·沃魯塔的神劍巴爾莫。
帕薇塔的叫聲臻至頂峰,隨後戛然而止。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的傑洛特趴在地上,等待著那道綠色的閃光。他感到耳中一陣劇痛,聽到瞭可怕的撞擊聲,還有從許多張嘴裡傳出的驚呼聲。然後就隻剩下公主那平靜、單調、縈繞不去的哭聲。
餐桌將菜肴和食物甩向周圍,升向空中,旋轉起來;沉重的椅子或是在大廳裡盤旋,或是在墻壁上撞得粉碎;掛毯和窗簾拍打著,揚起滿屋塵雲。尖叫聲與長鉤刀柄仿佛木棍般斷裂的悶響從大門處傳來。
王座帶著端坐在上的卡蘭瑟騰空而起,仿佛利箭般飛過大廳,重重地撞上墻壁,發出巨響,然後散瞭架。王後像個壞掉的玩偶似的滑落在地。勉強穩住身子的伊斯特·圖爾塞克飛奔過去,抱起她,用身體為她阻擋那些從天而降的碎塊。
傑洛特把徽章緊握在手,連滾帶爬地朝莫斯薩克接近,後者奇跡般地仍舊穩穩地跪在地上,手裡舉著一根山楂木短杖——杖頭裝著一具老鼠的顱骨。在德魯伊身後的墻壁上,一塊描繪火海中失陷的奧塔加要塞的掛毯被真正的火焰吞沒瞭。
帕薇塔哀號起來。她的哭喊聲仿佛鞭子,抽打著所有人和所有東西。任何企圖起身的人都跌倒在地,或是緊貼在墻上。一隻碩大的銀制醬汁碟——形狀是配有許多船槳、船頭高高翹起的小船——從傑洛特眼前掠過,那個名字很難記的總督想要躲開,卻被砸倒在地。灰泥如雨點般無聲地落在那隻在天花板下旋轉的餐桌上,而克拉茨·安·克萊特仍舊趴在桌上,罵聲不停。
傑洛特爬到莫斯薩克身邊,躲在一桶啤酒、杜格加、一張椅子和杜格加的豎琴後面。
“這是純粹的原初魔力!”德魯伊努力讓嗓音蓋過喧鬧,“她根本控制不瞭它!”
“我知道!”傑洛特吼回去。一隻屁股上還留著幾根斑紋羽毛的烤野雞不知從何處掉落下來,重重砸在他背上。
“必須有人制止她!墻快塌瞭!”
“我看得到!”
“準備好瞭嗎?”
“好瞭!”
“一!二!就是現在!”
他們同時攻向瞭她。傑洛特畫出阿爾德法印,莫斯薩克則念出瞭一條駭人的三段式咒語,其威力足以融化地板。公主腳下的那把椅子頓時崩解成碎片,但帕薇塔幾乎沒察覺——她懸浮在空中一隻綠色的透明球體裡。她的哀號聲絲毫不減,她朝兩人轉過頭,那張嬌小的面容浮現出兇惡的笑容。
“看在所有惡魔的分上——”莫斯薩克吼道。
“小心!”獵魔人俯下身,大喊道,“擋住她,莫斯薩克!擋住她,要不我們倆都得完蛋!”
桌子砰然落下,將桌腿和支架,以及下方的所有東西砸得粉碎。躺在桌面上的克拉茨·安·克萊特被甩向空中。碗碟和殘餘食物如瓢潑大雨降下,水晶制的玻璃瓶砸到地上,爆裂開來。房簷如雷鳴般垮塌,連城堡地面也震顫起來。
“一切都不受控制瞭!”莫斯薩克叫道,將短杖指向公主,“全部魔力都要落在我們身上瞭!”
傑洛特利劍一揮,擋開瞭徑直飛向德魯伊的那隻大號雙齒叉。
“擋住它,莫斯薩克!”
那雙翡翠般的眸子朝他倆射出兩道綠色的電芒。魔力降臨在他們身上,於是他們被卷進中央那刺眼的漩渦之中——魔力仿佛一隻攻城槌,撞破瞭頭骨,遮蔽瞭雙眼,麻痹瞭呼吸。玻璃、琺瑯、淺盤、燭臺、肉骨、面包碎塊、厚木板、橫木和爐膛裡悶燃的柴火連同魔力一起傾瀉在他們身上。哈克索總管仿佛一頭巨大的鷓鴣般狂叫著,掠過他們的頭頂。一隻白煮鯉魚的碩大魚頭砸在傑洛特的胸口上,正中四號角城的黑熊與少女紋章。
透過莫斯薩克那能令墻壁崩塌的咒罵,透過自己的大叫和傷者的哭號,透過碰撞聲、嘈雜聲和喧鬧聲,透過帕薇塔的哀號,獵魔人突然聽到瞭最為可怕的聲響。
咯咯噠跪倒在地,將德萊格·波德烏的風笛握在手中。與此同時,他仰起頭,發出比風笛奏響的駭人音色更加尖利的喊聲,他哀號、咆哮、絮語、嘶吼,痛哭與尖叫,模仿著所有已知、未知、傢養、野生與傳說中的動物。
帕薇塔驚恐地止住瞭哭聲,瞠目結舌地看著男爵。魔力突然間消退瞭。
“快!”莫斯薩克揮舞著短杖,大喊道,“快,獵魔人!”
他們打中瞭她。公主身周的那隻綠色球體在他們的重擊下仿佛肥皂泡爆裂開來,突然出現的真空立刻將房間裡肆虐的魔力吸瞭進去。帕薇塔重重落在地上,開始抽泣。
在這片混亂過後,寂靜終於降臨到瞭眾人的耳邊。隨後,透過瓦礫和殘骸,透過破碎的傢具和無法動彈的身體,他們艱難地開口說話瞭。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克拉茨·安·克萊特說著,吐出嘴裡帶血的唾沫。
“管好你的嘴巴,克拉茨。”莫斯薩克費勁地說著,一面拍打著衣服上的蕎麥粉,“有女人在場。”
“卡蘭瑟。我親愛的。我的卡蘭瑟!”伊斯特·圖爾塞克在親吻的間隙說道。
王後睜開雙眼,但沒去嘗試掙脫他的環抱。
“伊斯特。大傢都看著呢。”她說。
“讓他們看去吧。”
“有人能解釋一下嗎?”維賽基德元帥從掉落的掛毯下爬出來,問道。
“沒有。”獵魔人說。
“醫生!”阿特裡的溫德哈姆說。他蹲在林法恩身邊,嘶喊著。
“水!”斯特瑞普三兄弟之一的維爾德希大喊大叫,用上衣拍打著那塊悶燃的掛毯。“快拿水來!”
“還有酒!”咯咯噠嘶吼道。
仍能站立的幾名騎士想要扶起帕薇塔,她卻推開瞭他們的手,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朝壁爐走去。在那邊,烏奇翁背靠墻壁,坐在地上,正笨拙地試圖脫下他浸滿鮮血的鎧甲。
“現在的年輕人,”莫斯薩克看著那邊,輕蔑地哼瞭一聲,“都太急躁瞭!他們腦子裡隻想著一件事。”
“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嗎,獵魔人?那些處女、純潔無瑕的處女是無法運用魔力的。”
“讓她的貞潔見鬼去,”傑洛特咕噥道,“她究竟是怎麼得到這種能力的?卡蘭瑟和羅格納都——”
“她是隔代繼承,不會錯的,”德魯伊道,“她的祖母艾達莉亞隻要動動眉毛就能抬起吊橋。嘿,傑洛特,瞧啊!她還沒吃夠苦頭呢!”
卡蘭瑟在伊斯特·圖爾塞克的支撐下站起身,向守衛們指瞭指負傷的烏奇翁。傑洛特和莫斯薩克飛快地跟上前去,卻是虛驚一場。隻見守衛們從那具半躺著的身軀旁散開,他們嘀咕著,耳語著,退向一旁。
烏奇翁那怪物般的口鼻軟化和模糊起來,開始失去原有的輪廓。尖刺和鬃毛泛起漣漪,化作黑亮的卷發和胡須,接著出現瞭一張有棱有角、充滿陽剛氣的蒼白面孔,此人有一隻顯眼的高鼻子。
“這是……”伊斯特·圖爾塞克結結巴巴地說,“他是誰?烏奇翁嗎?”
“是多尼。”帕薇塔柔聲道。
卡蘭瑟緊抿嘴唇,轉過臉去。
“受瞭詛咒?”伊斯特喃喃道,“可這是怎麼——”
“午夜剛到,”獵魔人道,“而我們先前聽到的鐘聲響早瞭。這不是敲鐘人的錯,我說得對嗎,卡蘭瑟?”
“是啊,是啊,”那個名叫多尼的男子呻吟著代替王後做瞭回答,後者根本沒有答話的意思。“但諸位與其站在那兒閑談,倒不如幫我脫掉這身鎧甲,再叫個醫生來。那個瘋子林法恩刺傷瞭我的肋部。”
“我們要醫生幹嗎?”莫斯薩克抽出短杖說。
“夠瞭,”卡蘭瑟站直身子,高傲地仰起頭,“夠瞭。等這些結束以後,我希望在我的房間裡見到你們。現在站著的所有人。伊斯特,帕薇塔,莫斯薩克,傑洛特,還有你……多尼。莫斯薩克?”
“在,陛下。”
“你的短杖……我挫傷瞭脊骨。還有些擦傷。”
“遵命,陛下。”
三
“……是詛咒,”多尼揉搓著太陽穴,續道,“從我生下來就有瞭。我找不到被詛咒的原因,也不知是誰下的詛咒。從午夜到黎明,我是個普通人,但黎明之後……你們都看到瞭。我父親埃克斯帕克想掩蓋這件事,因為梅契特的國民都很迷信:他們認為王族中出現魔法和詛咒就意味著王朝的末日。於是我父親手下的一個騎士把我帶出宮廷,將我撫養長大。我們兩人周遊四方——我們是遊歷騎士和他的扈從。在他死後,我獨自旅行。有人告訴我——我記不得是誰瞭——意外誕生的孩子能讓我擺脫詛咒。不久以後我就遇到瞭羅格納。剩下的事你們都知道瞭。”
“剩下的我們也猜得出,”卡蘭瑟點點頭,“尤其是你沒有等到和羅格納談定的十五年,而是在這之前就奪走瞭我女兒的心。帕薇塔!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公主垂下頭,抬起一根手指。
“好哇,你這小女巫,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我得弄清楚究竟是誰讓他每晚進城堡來的!我得弄清楚跟著你去采櫻草花的女官究竟是哪幾個。見鬼,櫻草花!噢,我現在該拿你怎麼辦?”
“卡蘭瑟——”伊斯特開口道。
“等等,圖爾塞克。我還沒說完。多尼,事情變復雜瞭。你已經和帕薇塔相處瞭一年,然後呢?什麼都沒發生。也就是說,你根本弄錯瞭解咒的法子。命運愚弄瞭你,就像在場的利維亞的傑洛特常說的那樣:‘多麼諷刺啊’。”
“讓命運、解咒和諷刺都見鬼去,”多尼做瞭個鬼臉,“我愛帕薇塔,她也愛我,這才是最重要的。你們不能阻撓我們的幸福。”
“我能,多尼,我能。不過,”卡蘭瑟一如既往地露出微笑,“你很幸運,我不想這麼做。我確實有愧於你,多尼。我曾拿定主意……我該請求你原諒的,可我說不出口。所以我會把帕薇塔交給你,我們從此互不相欠。帕薇塔?你沒改變主意,對嗎?”
公主熱切地搖搖頭。
“感謝您,陛下。感謝您,”多尼笑瞭。“您真是睿智又大方。”
“當然。而且美麗。”
“而且美麗。”
“你們願意的話,可以留在辛特拉。這兒的人沒有梅契特人那麼迷信,適應新事物也更快。另外,你就算那副模樣也挺討人喜歡的。不過你別指望馬上就坐上王位。我還打算在辛特拉的新國王身邊多輔佐一段時間。尊貴的伊斯特·圖爾塞克剛才向我誠懇地提出瞭求婚。”
“卡蘭瑟——”
“嗯,伊斯特,我接受。我從沒試過躺在地板上,倚著自己王位的碎片,一面聽著他人向我袒露愛意,可……你覺得怎樣,多尼?我要求的就這麼多,而且我不希望有人來阻撓我自己的幸福。還有你,你在看什麼呢?我沒你想象的那麼老。”
“眼下的年輕人啊,”莫斯薩克喃喃道,“蘋果落地的時候——”
“你嘀咕什麼,老巫師?”
“沒什麼,陛下。”
“很好。趁著大傢都在,我有個建議,莫斯薩克。帕薇塔需要一位老師。她應該學習如何運用她的能力。我喜歡這座城堡,所以希望它能屹立不倒,但我的天才女兒下次歇斯底裡的時候也許就會把它弄塌。你怎麼說,德魯伊?”
“榮幸之至。”
“我想,”王後轉頭看著窗戶,“到黎明瞭。是時候——”她突然轉過身,看著手牽著手,咬著耳朵,額頭幾乎貼在一起的帕薇塔和多尼。
“多尼!”
“什麼事,陛下?”
“你沒聽到嗎?到黎明瞭!天都亮瞭。可你……”
傑洛特看著莫斯薩克,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你們這麼開心幹嗎?你們看不到——”
“看到瞭,看到瞭。”傑洛特保證道。
“我們在等您自己親眼看到,”莫斯薩克哼瞭哼鼻子,“我還在想您什麼時候才能明白。”
“明白什麼?”
“明白是您解除瞭詛咒。解咒的人正是您,”獵魔人道,“當您說出‘我把帕薇塔交給你’的時候,命運就化作瞭現實。”
“完全正確。”德魯伊確證道。
“噢,天哪,”多尼緩緩地說,“終於。見鬼,我還以為自己會比現在高興些,會有喇叭吹響之類的……照慣例是這樣。陛下!感謝您。帕薇塔,你聽到瞭嗎?”
“嗯。”公主頭也不抬地說。
“所以,”卡蘭瑟疲憊地看著傑洛特,嘆瞭口氣,“最後是個大團圓結局。不是嗎,獵魔人?詛咒被解除瞭,兩場婚禮即將舉行,王座室的修理需要花費一個月,有四個死者,無數傷者,還有阿特裡的林法恩被傷得很重。我們來慶祝吧。你知道嗎,獵魔人?有一瞬間,我曾經想把你——”
“我知道。”
“但我現在必須給你公正的待遇。我向你要求一個結果,而我也得到瞭。辛特拉和史凱利格建立瞭同盟。我的女兒嫁給瞭合適的男人。有那麼一瞬間,我曾覺得就算沒有帶你來赴宴,沒有讓你坐在我身邊,一切也會按照命運去實現。但我錯瞭。林法恩的匕首是能夠改變命運的。而林法恩被獵魔人手中的那把劍阻止瞭。你做得很好,傑洛特。現在就是價碼問題瞭。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吧。”
“等等,”多尼撫摸著自己被繃帶捆紮的腰間,“您說到瞭價碼。欠他人情的人是我,應該由我來——”
“別插嘴,”卡蘭瑟瞇縫起眼睛,“你的嶽母最討厭別人插嘴,記住瞭。你也該知道,你沒欠什麼人情,這一切隻因為你是我和傑洛特所達成協議中的對象。我說過,我們兩清瞭,而且我不覺得讓你永遠抱有歉意對我有什麼好處。隻是協議的事得算清楚。好瞭,傑洛特。開個價吧。”
“很好,”獵魔人道,“我想要您的這條項鏈,卡蘭瑟。它會讓我想起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王後,想起她雙眸的色彩。”
卡蘭瑟大笑著,解下瞭她的翡翠項鏈。
“這條小東西,”她說,“上面寶石的顏色確實和你說的一樣。留下它吧,還有這段回憶。”
“我能說句話嗎?”多尼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可以,親愛的女婿,請吧,請吧。”
“我還是要說,我欠你的,獵魔人。我的性命曾經受到林法恩那把匕首的威脅。而且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經被那些守衛打死瞭。如果要談報酬,那麼酬謝你的人應該是我。隻要是我負擔得起的,盡管開口。你想要什麼,傑洛特?”
“多尼,”傑洛特緩緩地說,“一個被問到這種問題的獵魔人必須請求對方重復一遍。”
“那我就重復一遍吧。因為,你瞧,我欠你情還有另一個理由。在大廳裡,當我發現你身份的時候,我痛恨你,還認為你肯定會對我不利。我把你看成瞭一件盲目的嗜血殺戮工具,把你當做瞭那些毫不猶豫地下殺手,擦幹劍上的血,然後收錢離開的人。但我現在相信,獵魔人的工作是值得尊敬的。你幫助我們抵擋的不但是潛藏在黑暗中的邪物,更是深埋在我們內心的邪惡。你們的人數這麼少,這真是太可惜瞭。”
卡蘭瑟笑瞭。
傑洛特終於有些相信他這話是出自真心瞭。
“我的女婿說得很好。我還想加上兩個字。不多不少兩個字。抱歉。”
“而我,”多尼說,“要再問一次。你想要什麼?”
“多尼,”傑洛特嚴肅地說,“卡蘭瑟,帕薇塔。還有你,正直的圖爾塞克騎士,未來的辛特拉國王。想要成為獵魔人,就必須在命運的陰影下誕生,但這樣的孩子很少,所以我們的人數才這麼少。我們會衰老和死去,沒有人能繼承我們的知識和能力。我們缺少後繼,可這個世界又充斥著邪惡,它們等待著我們全部消失的那一天。”
“傑洛特。”卡蘭瑟低聲道。
“對,你想得沒錯,王後陛下。多尼!你要把你已經擁有卻毫不知情的那樣東西送給我。我會在六年後返回辛特拉,看看命運是否會仁慈地對待我。”
“帕薇塔,”多尼睜大瞭眼睛,“你該不會——”
“帕薇塔!”卡蘭瑟驚叫道,“你難道……難道——”
公主垂下目光,漲紅瞭臉。然後她給出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