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解開襯衫,摘下纏在脖子上濕透的亞麻佈。洞穴裡非常溫暖,甚至稱得上是炎熱。空氣黏膩濕潤,佈滿青苔的巖石和黑黑的穴壁上結滿瞭水滴。
周圍遍佈植物,它們從巨大的花盆、櫃子和水槽中蔓延出來,四處搶奪地盤,導致葉子和花冠裡都塞滿瞭泥漿。它們爬上巖石,纏滿瞭木架和木樁。傑洛特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它們,並認出瞭某些稀有植物——可用來煉制獵魔人的藥劑和靈藥,魔法催情劑,巫師的毒藥,甚至一些更稀有的、傑洛特未曾聽聞的藥劑。這群植物裡有五星葉的草木犀,在大花盆裡密密麻麻地生長著的蓬頭菌,嫩枝上掛滿血紅漿果的鵝不食草。獵魔人看到草叢中還有食肉花脈紋清晰的肥厚葉片,勿測草的橢圓狀金紅色葉子,以及鋸齒蕨的深黑色箭狀長葉。他註意到貼在石塊表面的羽狀血池蘚,還有鴉眼薯閃閃發光的塊莖以及鼠尾蘭帶著虎紋的花瓣。
在巖穴的陰暗角落裡長著一叢偽裝菇,灰色的菌蓋讓人誤以為是一塊巖石。離蘑菇不遠處生長著大葉藤,一種解毒劑。那個長在沉陷於地面的箱子裡的植物,探出瞭暗沉的灰黃色葉子,那是剌皮草,它的根莖很有效力,經常被入藥。
洞穴中央長滿瞭水生植物。傑洛特看到有幾個大桶裡漂滿瞭腐生藻和龜紋萍,還浮著一層浮萍,用來喂養巨大的寄生牡蠣。玻璃箱中生長著盤根錯節、枝條纖細、葉子暗綠的大麻和一團團線蟲。塞滿泥沙的水槽裡則養瞭菌類、水藻、黴菌和澤地植物。
南尼克卷起袖管,從籃子中拿出剪刀和骨棍開始工作。陽光透過一塊塊水晶板照射下來,而傑洛特坐在瞭幾片陽光之間的一張長凳上。
女祭司一邊低聲呢喃著什麼,一邊伸手在錯綜復雜的枝葉中靈巧地動作,很快籃子裡就裝滿瞭剪下來的雜草。她調整支撐植物的木架,不時用小棍翻動泥土。有時她會生氣地咒罵幾聲,從泥土中拽出一些腐爛幹枯的根莖,把它們扔進收集腐爛植物的籃子中,用來滋養蘑菇或是那些傑洛特不認識的像蛇一樣長滿鱗片的植物。傑洛特甚至不確定那些東西是不是植物——它們似乎在黑暗中悄然伸展著根莖和枝葉,像觸須一樣靠近女祭司的雙手。
這裡很熱,非常熱。
“傑洛特?”
“啊?”他正在對抗如潮水湧來般的睡意。南尼克手持大剪刀,在一片沙漠羽棘的大葉子後面看著他。
“別離開。留在這吧,多留幾天。”
“不行,南尼克。我應該上路瞭。”
“幹嗎著急?你根本不用擔心希沃德。讓那個流浪漢丹德裡恩自己走吧,扭斷脖子才好呢。留下吧,傑洛特。”
“不行,南尼克。”
女祭司狠狠地用剪子剪瞭一下。“你這麼匆匆忙忙要離開神殿,是怕她在這找到你?”
“是的,”他不情願地承認,“你猜對瞭。”
“這並不難猜,”她嘟囔道,“但你不用擔心她。葉妮芙兩個月前已經來過這一次瞭。她不會這麼快回來的,因為我們吵架瞭。不,不是因為你。她都沒問過你。”
“她沒問?”
“傷你心瞭吧,”女祭司笑起來,“自以為是,你像所有男人一樣。對你來說,沒有什麼比她對你沒有興趣和漠不關心更糟瞭,不是麼?不過別失去信心。我太瞭解葉妮芙瞭。她是什麼都沒問,但是四處查看得很仔細,估計是在看有沒有你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很可能對你非常生氣呢,我感覺得到。”
“你們因為什麼吵架?”
“你不會感興趣的。”
“不說我也知道。”
“我不這麼認為。”南尼克一邊調整架子,一邊冷冷地說,“你對她的認識停留在表面,她對你也是這樣。糾纏在你們兩人之間的這種關系很典型。你們兩個除瞭對結果做出情緒化評價外什麼都做不瞭,還總忽略導致結果的原因。”
“她來尋求治療,”他也冷冷地回敬道,“這是你們吵架的原因,你承認吧。”
“我什麼都不會承認的。”
獵魔人站瞭起來,全身都被水晶的光芒籠罩起來。
“來這兒一下,南尼克。看看這個。”他解開皮帶上某個暗袋,拿出一個山羊皮做的小包,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手掌上。
“兩顆鉆石,一顆紅寶石,三塊漂亮的軟玉,還有一塊抓人眼球的瑪瑙。”南尼克簡直無所不知,“這些花瞭你多少錢?”
“兩千五百泰莫利亞奧倫。是維吉瑪那隻吸血妖鳥的酬勞。”
“兩千五百奧倫,外加脖子上的傷口。”女祭司做瞭個鬼臉,“哦,好吧,但是你都富到把大筆錢花到這些小東西上瞭?奧倫現在很疲軟,而且維吉瑪附近的寶石價格也不怎麼高,這裡太靠近瑪哈坎的矮人礦井瞭。假如你把它們賣到諾維格瑞去,最起碼能換到五百個克朗,一個克朗現在值六個半奧倫,而且還有升值趨勢。”
“我希望你拿著它們。”
“給我保管?”
“不是。這軟玉給神殿,嗯,可以這麼說,作為給女神梅裡泰莉的祭獻。其他的寶石……是給她的。給葉妮芙。下次她來的時候交給她,我想她很快就會再來的。”
南尼克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我要是你,決不會這麼做的。你會讓她更生氣。相信我,讓一切順其自然吧,因為你現在什麼也做不瞭。從她身邊逃開,顯得你……好吧,要我說,算不上成熟的作法。但想用寶石洗刷掉你心裡的罪惡,這種做法又像個老於世故的男人。我真不知道哪一種讓我更無法忍受。”
“她占有欲太強瞭,”他小聲說著,把臉轉到一旁,“我實在受不瞭。她對我就像——”
“別說瞭,”女祭司尖刻地喊道,“別跑我這來哭。我不是你媽,也不是你的紅顏知己。我才懶得聽她是如何對待你的,你想怎麼對她更跟我沒半點關系。我也不想插手你們的事,或者幫你送這些愚蠢的珠寶。你想當個傻瓜,不要把我也拉上。”
“你誤會瞭。我不是想討好她。隻是我欠她些東西,而她想達成的目標明顯要花費很多金錢。我想幫幫她,僅此而已。”
“你比我想象的還蠢。”南尼克撿起瞭地上的籃子,“花錢?幫助?傑洛特,這些東西對你來說是珠寶,對她,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擺設。你可知葉妮芙光為一位貴婦人墮胎就有多少收入?”
“我恰好知道。而且她治療不孕掙得更多。不過可惜的是,她在這些方面無法自治。這也是為什麼她要尋求別人的幫助——比如你。”
“沒人幫得瞭她,那根本不可能。她是個女術士。像大多數女性施法者一樣,她的卵巢已經無可挽回地萎縮瞭。她永遠也別想懷上孩子。”
“不是所有女術士在這方面都有缺陷。我知道一些特例,你也知道。”
南尼克閉上瞭眼睛。“是,我知道。”
“有特例,那麼一切就不是定律。不要總跟我說特例是假的拜托瞭。”
“隻有一種情況,”她冷冷地說,“可以說是特例。它們確實存在,但沒有更多種瞭。而葉妮芙……很遺憾,她不是特例,至少在我們所說的這方面不是。在其他領域,還真難找到像她一樣的特例。”
“術士們,”傑洛特沒有理睬南尼克的冷淡態度和暗示,“可以讓死者復生。我知道這種案例。而且在我看來,起死回生要比治好不孕難得多。”
“你錯瞭,我到現在還未曾聽說過哪怕一例完全成功的讓萎縮的腺體再生的案例。傑洛特,夠瞭,這談話簡直像次會診。你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但我想這是葉妮芙付出的代價,現實就是如此。”
“如果一切已經註定,那我不明白她為何還一直試圖——”
“你瞭解得太少瞭,”女祭司打斷他的話,“非常少。別擔心葉妮芙瞭,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身體也遭受瞭不可逆的改變。她讓你驚訝,但你自己呢?你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人類瞭,這也是註定的,當然你可以繼續假裝成人類,去犯人類的錯誤,一些獵魔人本不該犯的錯誤。”
他靠在巖洞的墻上,用手擦著額頭上冒出的汗水。
“你不回答,”南尼克笑瞭一下,“我就猜到你會這樣。想要冷靜地說這事可不容易。你病瞭,傑洛特,最起碼你有問題。獵魔人的藥劑對你的副作用太大。脈搏跳動的速度太快而瞳孔擴張的速度卻又太慢,你的反應大不如前,你甚至無法結成最簡單的法印。而你現在還想立刻出發?你需要診斷、治療。在這些之前,還需要一次催眠。”
“這就是你把愛若拉送到我身邊的原因?她是治療的一部分?讓催眠更容易展開?”
“你這白癡!”
南尼克轉過身去,手指劃過一株傑洛特不認識的植物的肥厚葉子。
“好吧,隨你怎麼說,”她輕描淡寫地說,“是,是我把她送到你身邊的。這是治療的一部分。而且,我跟你說,它已經生效瞭。第二天你的反應就變得很好,你變得冷靜一些瞭。所以你別生氣瞭。”
“我生氣不是因為治療,也不是因為愛若拉。”
“而是因為你聽到的理性之聲?”
他沒有回答。
“催眠必須進行,”南尼克掃視瞭她的洞穴花園一圈,最後說。“愛若拉已經準備好瞭。她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與你進行瞭接觸。如果你想要離開,我們今晚就進行。”
“不,我不想進行。你看,南尼克,愛若拉可能會在催眠中做出預言。試圖去預測,並解讀未來。”
“正是這樣。”
“的確。但我不想知道未來。如果知道未來會怎樣,現在的我就會手足無措。更何況,我已經知道瞭。”
“你確定?”南尼克問,但他沒有回答。“哦,好吧,很好,”她嘆口氣,“我們走吧。對瞭,傑洛特?我不想胡亂打聽,但是告訴我……你們怎麼遇見的?你和葉妮芙?你們是怎麼開始的?”
獵魔人笑瞭。“開始是因為我和丹德裡恩早餐沒什麼吃的,決定去抓些魚。”
“我能不能理解成你最後抓到的是葉妮芙這隻美人魚?”
“我會告訴你詳情的,不過恐怕要晚餐以後瞭。我餓瞭。”
“那我們快走吧,我要的東西已經采完瞭。”
獵魔人向出口走去,途中他又回望瞭這個溫室一眼。
“南尼克?”
“嗯?”
“你這裡一半的植物在其他地方已經絕跡瞭,是麼?”
“是的,超過一半。”
“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說是來自梅裡泰莉女神的恩澤,我猜肯定滿足不瞭你的好奇心,是不是?”
“我猜也是。”
“你這人。”南尼克笑瞭,“你看,傑洛特,我們頭頂的太陽依然在閃耀,但是和曾經的光線截然不同瞭。如果你想瞭解,大可以去讀那些學術著作。不過如果你不想浪費時間的話,簡而言之就是頭頂那些水晶棚頂充當瞭陽光的過濾器。它們過濾掉陽光中不斷增加的致命光線。這些致命光線是你在野外再也看不到這些植物的原因。”
“我明白瞭,”獵魔人點點頭,“那麼,我們呢,南尼克?我們會怎樣?太陽也照耀著我們。為什麼我們不需要躲在水晶做成的避難所裡?”
“原則上,是需要的。”女祭司嘆瞭口氣,“但是……”
“但是什麼?”
“已經太晚瞭。”
三個願望
一
鯰魚在水面上露出半個頭,用力甩著尾巴,拍打著水面,不時露出白色的肚皮。
“小心,丹德裡恩!”獵魔人一邊在泥濘的河岸跋涉,一邊喊,“抓住它,該死的。”
“我正在抓……”詩人抱怨,“蒼天啊,真是個怪物!它就是隻海怪,才不是普通的魚!它肯定吃得超級好,諸神啊!”
“放瞭它。快放瞭,不然魚線要斷瞭!”
鯰魚靠著河床,順水向河流拐彎處遊去。魚線在丹德裡恩和傑洛特的手套上劃出嘶嘶的聲音。“拉啊,傑洛特,拉啊!別放走它,否則魚線會纏到一起的!”
“但是線要斷瞭!”
“不,不會斷的。拉啊!”
他們向上拉拽魚線。魚線在溪流上劃出一道白線,細碎的水珠紛飛四濺,在陽光下反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鯰魚突然從水中一躍而出,劃瞭一道漂亮的曲線,魚線一下松瞭許多。他們開始迅速收線。
“我要把它熏瞭,”丹德裡恩氣喘籲籲地說,“我要把它帶回村莊放在架子上烤。我們要把魚頭燉成湯!”
“小心!”
鯰魚發覺自己肚皮下的淺灘,於是把它那二十尺長的身體紮進水邊,拼命地搖頭擺尾,向更深處遊去。他們的手套上再次增加瞭壓力。
“拉啊,拉!往岸上拉,這婊子養的!”
“線已經開始響瞭,丹德裡恩!放瞭它!”
“就快抓住瞭,別擔心!我們要把魚頭……燉成湯……”
鯰魚再次被拽到岸邊,它繼續猛烈地擊打水面,仿佛在宣稱自己不會那麼容易就進湯鍋。它的尾巴在空中攪起瞭六尺高的水花。
“我們要把魚皮……”丹德裡恩已經面紅氣喘,用雙手拉著魚線,“觸須,我們要用觸須——”
沒人聽清詩人到底打算拿鯰魚的觸須做什麼。魚線在“砰”的一聲脆響後瞬間斷掉,兩個打魚人一下子失去瞭平衡,坐到河邊的濕地上。
“十八層地獄!”丹德裡恩的咒罵聲在柳樹間繞瞭三圈。“到嘴的肥鵝飛走瞭!我詛咒你趕快死掉!你這死鯰魚!”
“我都說過瞭,”傑洛特甩著濕透的褲子,“我都說瞭拉的時候不能太用力。你搞砸瞭,我的朋友。你來做漁夫,就好比山羊用屁股吹喇叭。”
“才不是,”詩人憤憤不平地說,“是我讓那隻怪物上鉤的。”
“哦?我想想,我佈線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呢?哦,彈琴,還用所有鄰居都聽得見的聲音不停抱怨,就這些瞭。”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丹德裡恩咬牙切齒地喊道,“你睡著的時候,是我取下魚鉤上掛的蚯蚓,換上一隻從灌木叢中找到的死烏鴉。我想給你個驚喜,這隻鯰魚就是因為烏鴉才上鉤的。你的蚯蚓隻有狗才愛吃。”
“是啊是啊,隻有它們會吃。”獵魔人往水裡吐瞭口吐沫,用小木棍纏起魚線,“但魚線斷掉絕對是因為你像個傻瓜一樣收線。別在那傻站著瞭,趕快把剩下的線收起來。太陽已經升起來瞭,我們該走瞭。我得收拾東西。”
“傑洛特!”
“啥?”
“另一條線上也有東西……哦,不,該死的,它隻是被掛住瞭。見鬼,它好像掛住石頭瞭,我拽不動它!啊,這是……哈哈,看我找到瞭什麼。這肯定是迪斯莫得王統治時期留下的遊船殘骸!多大一塊啊!看啊,傑洛特!”
丹德裡恩明顯在誇大其詞,隻見一塊被腐爛的繩索、漁網和海藻包裹成一團的東西被拉出瞭水面。將這麼一塊東西拽出來的確不容易,但它離上古的遊船殘骸還是差上很大一截。詩人把這塊東西拉上岸,開始用鞋尖東戳西刺。這東西上的水藻裡生著水蛭,蚍蜉和小螃蟹。
“哈,看我找到瞭什麼!”
傑洛特好奇地走過來。這是個有缺口的陶瓷罐,看起來像雙耳罐,表面纏滿瞭漁網,長滿黑色水藻。各種水生動植物在上面安傢落戶,詩人把它拎起來時它還滴滴答答地流著惡臭的爛泥。
“哈!”丹德裡恩再次自豪地大叫,“你知道這是什麼?”
“一個破瓶子。”
“你錯瞭!”詩人刮去瓶子表面的貝殼和堅硬閃光的泥土,大聲宣佈,“這是個魔法瓶。這裡面住著個精靈,他會滿足我三個願望。”
獵魔人撇撇嘴。
“你隨便笑,”丹德裡恩刮完瞭上面的泥土,俯下身用清水沖洗陶罐,“罐口有個密封塞,上面有巫師的標志。”
“別碰那個密封塞!把它扔在那!”
“你放手!這是我的!”
“丹德裡恩,小心點。”
“當然!”
“別碰它!哦,見鬼!”
在他們爭執時,瓶子掉到瞭沙子上,一股明紅色氣體湧瞭出來。
獵魔人往後一跳,迅速沖回帳篷找他的長劍。丹德裡恩雙手抱胸,站在那裡沒有動。
煙霧有規律地跳動著,最後聚成一團不規則球體,浮在丹德裡恩眼前。煙霧中有一個六尺大的歪曲的腦袋,沒有鼻子,長著巨大的眼睛和一張鳥嘴。
“燈神!”丹德裡恩跳瞭起來,“我釋放瞭你,因此,自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的願望是——”
那個大腦袋猛然地合上它的鳥喙——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並不是喙,隻是有些下垂且醜陋畸形的嘴唇而已。
“跑啊!”獵魔人大喊,“跑啊,丹德裡恩!”
“我的願望,”詩人續道,“如下:首先,讓希達裡斯的吟遊詩人瓦爾多·馬克斯馬上死於中風。第二,卡埃爾夫伯爵有一位女兒,叫做維吉尼亞,她拒絕瞭所有求婚者,但她最終會看上我。第三——”
沒人知道丹德裡恩的第三個願望瞭。
因為那怪頭顱的兩旁冒出瞭兩隻巨大的爪子,扼住詩人的喉嚨。詩人恐懼地尖叫起來。
傑洛特三步並作兩步沖到頭顱跟前,舉起銀劍猛然從中間砍瞭下去。空中響起長劍吟嘯聲,頭顱迅速地釋放出更多霧氣,很快其直徑就增大瞭一倍。它的爪子也增大瞭一倍,並且猛然拽著掙紮的丹德裡恩在空中掄瞭一圈,最後狠狠地扔在地上。
獵魔人的手指飛速地結成一個阿爾德法印,並盡可能地集中意志。精神力量化成一道炫目的光線刺向頭顱,周圍升起灼熱的高溫。頭顱發出的聲音如此巨大,幾乎刺破瞭傑洛特的耳膜。聲波震得遠處的楊柳沙沙作響。怪物的咆哮聲在不斷升級,不過它終於離開瞭詩人,在空中翻滾著,揮舞著手臂,飛到瞭河對岸。
獵魔人幾步沖上前,一把把丹德裡恩拉瞭回來——他已經失去瞭意識。這時候獵魔人的手指碰到瞭一個埋在沙子中的圓形物體。
一個上面畫著缺損的十字架和九芒星的黃銅蓋子。
怪物懸停在河上,它已經變得和幹草堆一樣大,那狂嘯的大嘴和常規的谷倉門一般大小。
它揮舞著手臂向他們沖瞭過來。
傑洛特大腦一片空白,隻下意識地握著那個黃銅蓋子,沖著怪物,大聲喊出一個女祭司曾教過他的驅魔咒。他之前從沒用過這些東西,因為本質上他是不信怪力怪神的。
效果超出瞭他的預期。
黃銅蓋子在他的拳頭中嘶鳴著,開始變熱,光線從指縫中鉆瞭出來。那個巨大的腦袋瞬間就被凍結住,一動不動地懸停在瞭河上。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掛瞭一會兒,最後,它身上的煙霧開始有規律地變化,化為一片巨大的漩渦雲。漩渦雲發出瞭低沉的嗚咽聲,隨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上遊飄去,並在水面攪起瞭一串水花。幾秒鐘後,它消失在遠方,隻留下低沉的咆哮在水面回蕩。
獵魔人快速地沖到瞭詩人身邊,跪坐在沙地上。
“丹德裡恩?你死瞭麼?丹德裡恩,該死的!你怎樣瞭?”
詩人的腦袋抽搐瞭一下,隨後揮舞著手臂尖叫起來。傑洛特皺瞭皺眉——丹德裡恩有一副受過良好訓練的男高音嗓子,每次受到驚嚇,其嗓音都能攀到一個聳人聽聞的高度。但是這次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瞭他的喉嚨裡,他隻能發出低沉嘶啞的聲音。
“丹德裡恩,你怎樣瞭?回答我!”
“呃呃呃呃呃……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你哪裡疼?你到底怎樣瞭?丹德裡恩?”
“呃呃呃……嗚嗚嗚……”
“一個字也別說瞭。如果你沒受傷,便點點頭。”
丹德裡恩艱難地點瞭點頭,旋即轉到一邊,蜷起身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起來,吐出瞭一口鮮血。
傑洛特咒罵起來。
二
“諸神在上!”守衛倒退瞭幾步,放低燈籠仔細查看,“他這是怎麼瞭?”
“讓我們過去,老兄,”丹德裡恩被橫放在馬鞍上,獵魔人扶著他,一邊低聲和守衛說話,“如你所見,我們趕時間。”
“知道瞭。”守衛看著詩人蒼白的臉色和下巴上幹結的黑血,咽瞭口唾沫,“受傷瞭麼?他看起來很糟糕,先生。”
“我趕時間,”傑洛特重復道,“我們從黎明走到現在。請讓我們過去吧。”
“我們不能,”另一個守衛說,“隻有在日出之後和日落之前才能通過城門。晚間禁止通過。這是命令。除非你有國王或市長的引薦信,否則沒門。當然,那些戴徽章的貴族可以進去。”
丹德裡恩咳嗽起來,在馬背上縮成一團,身體不斷地顫抖搖晃,並沖著地上幹嘔。一縷鮮血滴在瞭馬脖子上。
“兄弟,”傑洛特盡可能冷靜地說,“你們親眼看見他的情況瞭。我得找人給他治療。讓我們過去,拜托瞭。”
“別說瞭。”守衛倚著長戟,“命令就是命令。讓你過去,我就得去遊街。我會丟掉飯碗,到時候誰來養我的孩子?不,先生,扶你的朋友下來,帶他進外堡的屋子吧。我們給他換換衣服,隻要他命好,一定能堅持到黎明的。現在很快就要天亮瞭。”
“他需要的不是換衣服。”獵魔人咬著牙,“我們需要祭司,還有一位優秀的醫生——”
“這個點兒你誰也叫不起來。”另一個守衛補充,“好瞭,我們最多能做到的就是不讓你在大門外露營等天亮瞭。屋裡很暖和,也有地方讓你的朋友躺一會兒;肯定比躺在馬鞍上強。來吧,我幫你把他扶下來。”
外堡的屋內溫暖如春,壁爐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躍著,壁爐後面的蟋蟀嘰嘰喳喳叫得正歡。
三個男人坐在方桌旁,上面擺著水壺和盤子。
“請原諒我的打擾,先生們,”守衛扶著丹德裡恩,一邊說,“我想你們應該不會介意。這是一位騎士,嗯,另一位是一傷員,所以我想——”
“你做得很好。”一個男人轉身站瞭起來,他有一張瘦削但是表情豐富的臉,“這兒,讓他躺在床上。”
這個人和另一位坐在桌邊的男人,從衣著判斷,都是與人類生活在一起的精靈——他們的衣服混合瞭人類和精靈的雙重樣式。但第三個人看起來年齡要大一些,他是人類,並且是一名騎士,因為他那黑白相間的頭發被剪成適合戴頭盔的發型。
“我是凱瑞爾丹。”那個有著一張表情豐富的臉、個子稍高一些的精靈自我介紹道。像所有上古種族一樣,他的年齡是個謎,可能二十歲,也可能一百二十歲,“這是我的堂弟埃爾迪爾。這位貴族是弗拉提米爾騎士。”
“一位貴族,”傑洛特低聲重復道,但他隨即看到瞭對方外衣上的紋章,心中的希望也落瞭空:紋章的圖案由十字形分隔,四個格子繡金色百合,整個紋章又被一條對角線穿過。這說明弗拉提米爾不僅是個私生子,還來自人與非人的結合。因此,盡管他有權利使用紋章,但他是不被承認的貴族,也必然沒有在深夜進入城市的權利。
“可惜,”獵魔人的動作沒有逃過精靈的眼睛,“我們也是要在這待到黎明。法律無例外,最起碼對我們這些人沒有例外。我們邀請您加入,騎士先生。”
“傑洛特,來自利維亞,”獵魔人自我介紹瞭一下,“一個獵魔人,不是騎士。”
“他怎麼瞭?”凱瑞爾丹指指警衛正往床上扶的丹德裡恩,“看起來像是中毒瞭。如果是中毒,我可以看看。我身上帶瞭些好藥。”
傑洛特坐瞭下來,隨後簡述瞭發生在河邊的事。精靈們面面相覷,騎士透過牙縫啐瞭一口,皺起眉頭。
“太奇怪瞭,”凱瑞爾丹評價,“怎會發生這種事?”
“瓶子裡的燈神,”弗拉提米爾自言自語,“聽起來像個童話故事——”
“不完全是。”傑洛特指指蜷在床上的丹德裡恩,“我沒聽過哪個童話故事是這樣收尾的。”
“那個可憐的傢夥,他的傷——”凱瑞爾丹說,“明顯是由於魔法的力量。恐怕我的藥沒什麼用處瞭。但起碼可以減輕他的痛苦。你給他做瞭急救麼,傑洛特?”
“給他吃瞭些止痛藥劑。”
“過來幫幫我,把他的頭抬起來。”
丹德裡恩貪婪地喝下用酒稀釋的藥劑,最後一口被嗆瞭一下,吐瞭一枕頭白沫。
“我知道他,”埃爾迪爾說,“他是丹德裡恩,一位吟遊詩人。我在希達裡斯的埃塞因王的宮廷上欣賞過他的表演。”
“一位吟遊詩人,”凱瑞爾丹看著傑洛特,重復道,“這太糟糕瞭,非常糟糕。他受到影響的是頸部和咽喉的肌肉,聲帶已經開始變形。必須盡快解除咒語,否則……也許就無法挽回瞭。”
“你是說……你是說他可能再也不能說話瞭?”
“說話也許沒問題,但恐怕不能唱歌瞭。”
傑洛特一言不發地坐在桌子旁,雙手攥著拳頭抵住眉心。
“需要找位巫師,”弗拉提米爾說,“服用魔法藥物,或者對他施放個治愈咒語。你得帶他去別的城鎮,獵魔人。”
“什麼?”傑洛特抬起頭,“那這兒呢?林佈就沒有巫師麼?”
“整個瑞達尼亞王國都很難找到巫師,”騎士道,“是這麼回事吧?海瑞伯特王曾對施咒的行為課加重稅,導致巫師們聯合抵制那些嚴格執行該法令的城鎮。而林佈的市議會當時以狂熱支持該法令而聞名。凱瑞爾丹,埃爾迪爾,我說得對麼?”
“沒錯,”埃爾迪爾確認,“但……凱瑞爾丹,我能不能……”
“不是能不能,是必須,”凱瑞爾丹看著傑洛特說,“現在隱瞞已經沒有意義瞭,反正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瞭:城裡眼下有位女術士,傑洛特。”
“肯定是隱姓埋名的吧?”
“這可算不上,”精靈笑瞭,“我提到的這位女術士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她毫不在乎巫師協會對林佈市的抵制,對本地議員們不屑一顧,而且她的做法著實精彩:巫師協會的抵制意味著這兒對魔法服務有龐大的需求,但那位女術士一個子兒的稅也不繳。”
“城市議會能容忍得瞭?”
“女術士和一位來自諾維格瑞的商人在一起,這位商人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榮譽大使。因此沒人動得瞭她一根汗毛。她的後臺硬著呢。”
“與其說是庇護,不如說是囚禁。”埃爾迪爾糾正道,“她是被囚禁在那裡的。當然她不缺顧客。富有的顧客。她經常公開對那些議員、掌權者還有各黨各派出言不遜——”
“議員們當然是暴跳如雷,盡可能地找人攻擊她,玷污她的名譽,”凱瑞爾丹插話,“他們惡意中傷、肆意造謠,希望能讓諾維格瑞的掌權者阻止那位商人為她提供庇護。”
“我不想卷入這種事,”傑洛特嘟囔著,“但別無選擇瞭。那位商人大使叫什麼名字?”
“波兒·波雷特。”
凱瑞爾丹念出那個名字的時候,獵魔人看到他一臉不快。
“哦好吧,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準確地說,是這個躺在床上的可憐傢夥的唯一希望。但是那個女術士是否願意幫助你……我就不得而知瞭。”
“你去那兒的時候千萬小心,”埃爾迪爾說,“市長的探子時刻盯著那間屋子。當他們攔住你的時候,你知道該怎麼做——扇扇大門為錢開。”
“大門一開我就去。那個女術士叫什麼?”
傑洛特覺得他在凱瑞爾丹那表情豐富的臉上看到瞭一抹紅暈,但也許隻是壁爐映出的火光罷瞭。
“溫格堡的葉妮芙。”
三
“我的主人正在睡覺。”守門人看著傑洛特重復道。他比傑洛特要高一頭,肩膀幾乎比傑洛特寬一倍,“你聾瞭麼,流浪漢?我說過瞭,我的主人在睡覺。”
“那就讓他睡吧,”獵魔人點點頭,“我不是來找你主人的,我有生意要和住在這兒的那位女士談。”
“你說生意?”這個看門人有著和五大三粗的外表極不相稱的詼諧,“去吧,去妓院裡找你想要的。趕緊滾。”
傑洛特解下腰上的錢袋,放在手掌中掂量。
“你別想賄賂我。”那看門人傲慢地說。
“沒這打算。”
看門人的塊頭太大瞭,以致他連普通人的拳頭都躲避不瞭,而獵魔人的拳頭砸上他臉的時候,他甚至來不及眨眼。沉重的錢袋狠狠地砸在他的太陽穴上,他靠著門倒瞭下去,雙手扶住門框。傑洛特一腳踢中他的膝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開,揮舞著錢袋又給瞭他一下。看門人眼前已是金星亂冒,一對眼珠滑稽地靠向兩邊,雙腿軟軟的好似棉花。獵魔人看著他又動瞭幾下——盡管是無意識的,於是又沖他眉心砸瞭一拳。
“果然,”傑洛特自言自語道,“扇扇大門為錢開。”
門廊中漆黑一片,左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鼾聲。獵魔人小心翼翼地朝裡面瞥瞭一眼,隻見一個睡衣卷到屁股上的胖女人睡在一張吊床上,鼾聲一陣陣從鼻子中傳出來。這可實在算不上美觀。傑洛特把看門人拖進門房,隨後關上瞭門。
右側是另一扇虛掩的門,門後有條石階通向地下。他正要順著石階走下去時,一陣模糊的咒罵混合著咔嗒聲和容器碎裂聲傳瞭上來。
下面是一個大廚房,滿是餐具,聞起來有一股藥草和樹脂混合的味道。隻見石頭地板上摔碎瞭一個陶罐,而石階上跪倒著一個低垂著頭的全裸男人。
“蘋果汁,見鬼。”此人含糊不清地叫道,像一隻不小心撞瞭墻的綿羊那樣搖晃著腦袋。“蘋果……汁。仆……仆人在哪兒?”
“抱歉,你說什麼?”獵魔人禮貌地問。
那個男人抬起頭,咽瞭口唾沫。他的眼睛像是蒙瞭一層霧,並且佈滿血絲。
“她想要蘋果汁,”他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坐在一隻蓋著羊皮外衣的箱子上,靠到火爐邊,“我得……把它帶到樓上,因為——”
“我能否有幸與商人波兒·波雷特對話?”
“輕點聲兒,”男人痛苦地呻吟道,“別喊。聽著,在那個木桶裡……有果汁。蘋果的。拿個東西裝上……你幫我把它送到樓上吧,怎麼樣?”
傑洛特聳聳肩,滿懷同情地點瞭點頭。他不敢估計眼前這人喝瞭多少,但是事實是——這個商人完全沒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面前這個人。獵魔人從一堆陶器中找出一個酒壺和一個錫杯,從木桶中倒出些果汁。他聽到瞭鼾聲,轉頭看時,波兒·波雷特已經酣然入睡,腦袋在胸前晃晃悠悠。
獵魔人猶豫著想把蘋果汁潑到對方頭上喚醒他,不過很快又改瞭主意。獵魔人拿著酒壺離開瞭廚房。門廊盡頭是一扇沉重的裝飾門。他把門推開一條小縫,悄然滑瞭進去。裡面很黑,他擴大瞭瞳孔,並且皺起鼻子。
空氣中彌漫著酸壞的酒、蠟燭和腐敗水果的濃鬱氣味。此外,還讓人聯想起紫丁香和醋栗的氣味。
他打量著屋內。屋子中間的桌子上杯盤狼藉,灑滿酒水的桌佈被染成瞭紫色,扔在一邊,上面還佈滿星星點點的蠟滴。橘子皮像花朵一樣散佈在一堆李子核、水梨核和葡萄核當中。一個高腳杯掉在地上摔成瞭碎片。另一個倒還完完整整,裡面盛瞭半杯酒,杯子裡丟著一塊火雞骨頭。高腳杯旁邊放著一隻石化蜥蜴皮制的黑色高跟拖鞋,沒有比這更昂貴的制鞋材料瞭。
另一隻拖鞋躺在椅子下面揉成一團的衣服上。那衣服是一條黑裙子,上面有白色的裝飾和美輪美奐的刺繡圖案。
傑洛特猶豫不決地站瞭一會兒,他覺得十分尷尬,真想就這麼轉身離開。但這也就意味著他跟凱瑞爾丹的那番口舌全都白費瞭。獵魔人不喜歡白費工夫。此時,他註意到屋子角落裡有一個螺旋梯。
在拾階而上的過程中,他看到瞭四朵幹枯的白玫瑰,一張沾滿酒水和深紅色唇膏的紙巾。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變得更濃烈瞭。樓梯終點是一間臥室,臥室裡鋪著一張巨大蓬松的動物皮毛,一件蕾絲花邊的白襯衫和無數白玫瑰散落其上,還有一隻黑色長襪。另一隻長襪則掛在床四角精雕細刻的柱子中的一根上。柱子上的圖案是不同場景中的寧芙和幼鹿。有些場景引人入勝,也有不少是重復的。
傑洛特盯著鴨絨被下鼓起來的一塊,幹咳瞭兩聲。鴨絨被動瞭起來,從下面傳來呻吟聲。傑洛特更大聲地幹咳瞭兩聲。
“波兒?”鴨絨被上的黑影含含糊糊地問,“你拿來果汁瞭麼?”
“拿來瞭。”
那一團黑發下冒出瞭一張蒼白的錐形臉,帶著紫羅蘭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微微上翹的嘴唇。
“哦……”那對嘴唇上的笑意更濃瞭,“哦……我快渴死瞭……”
“給你。”
女人快速地從被子裡坐瞭起來。她的肩膀很美,頸部線條也很流暢,脖子上圍著一條黑絲絨緞帶,上面是一塊鑲嵌著鉆石的星形珠寶。除瞭那條緞帶,她身上一絲不掛。
“謝謝。”她接過酒壺,貪婪地喝瞭起來,並用另一隻手輕輕揉著太陽穴。隨著她的動作,鴨絨被又向下滑瞭滑。傑洛特禮貌但不情願地移開瞭眼睛。
“啊!你是誰?”黑發女人裹上被子,警惕地問,“在這兒幹嗎?該死的,波兒哪去瞭?”
“我該先回答哪個問題呢?”
他馬上後悔瞭自己的挖苦。女人抬起手臂,一道金色光線從她的手指射出。傑洛特迅速地作出反應,雙手在面前結成希裡奧托普法印,正好對上撲面而來的咒語,但沖力太過強大,讓他的背脊撞到瞭墻上,隨後滑落到地板上。
“別這樣!”他看到女人再次抬起手臂,便大喊道,“葉妮芙女士。我為和平而來,我沒有任何惡意!”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幫仆人出現在臥室門口。
“葉妮芙女士!”
“回去,”女術士冷冷地說,“我不需要你們。我雇你們是讓你們照看屋子,像這種不請自入的傢夥,我會親自料理。去看看波雷特,並且給我準備洗澡水。”
獵魔人艱難地站瞭起來。葉妮芙瞇著眼睛,安靜地盯著他看瞭一會兒。
“你擋住瞭我的咒語,”她最後道,“很明顯,你不是個巫師,但你的反應異常地快。告訴我你是誰,為和平而來的陌生人。我建議你快點說。”
“我是利維亞的傑洛特,一個獵魔人。”
葉妮芙抓著床柱上那個農神形狀的把手,向前探出身子,緊緊地盯著傑洛特。然後她從地上撿起一件毛皮領子的上衣,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住,最後才站瞭起來。她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瞭一杯果汁,一飲而盡,清清嗓子,向獵魔人走過去。傑洛特小心地揉著剛才被墻壁撞疼的腰部。
“利維亞的傑洛特,”女術士重復道,她的眼睛在黑色睫毛後面閃爍著魅惑的光,“你怎麼進來的?你為什麼要來這兒?我希望你沒有傷害到波雷特。”
“我沒傷害他。葉妮芙女士,我需要你的幫助。”
“一個獵魔人,”她嘟囔著,緊瞭緊身上的衣服,又往前走瞭幾步,“你不是我第一位近距離接觸的獵魔人,但你是最著名的一位。白狼,我聽說過你。”
“我能想象你聽說瞭些什麼。”
“真不知道你能想象出什麼。”她打個呵欠,靠得更近瞭,“我能看看麼?”她的手指觸碰他的臉頰,她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並輕輕勾起他的下巴。“你的瞳孔是隨環境自動改變呢,還是受你的意願控制?”
“葉妮芙,”他冷靜地說,“我全天不眠不休地騎到林佈,並在城門口守瞭一晚上。剛才我給瞭那位不想讓我進屋的看門狗狠狠一擊,這些都是因為我的朋友迫切需要你的幫助。幫幫他吧,完事之後,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繼續談論我與常人相比的差異。”
她後退瞭一步,不高興地撇撇嘴。“你指什麼幫助?”
“通過魔法恢復受傷的器官。嗓子,喉嚨和聲帶。他是被一團深紅色霧氣所傷,或者說非常像霧的東西。”
“非常像霧的東西。”她重復道,“一團紅色的霧才不能弄傷你的朋友呢。到底是什麼?說明白點。大早上的把我吵醒,我沒力氣也不願意去猜。”
“嗯……我從頭說起。”
“哦,不,”她打斷他,“如果很復雜,那就先等等。我嘴裡一股怪味兒,頭發亂蓬蓬的,眼睛也黏黏的。清晨就要到來,我的感知力也受到瞭很大影響。去,到地下室中的浴室去。我會在那裡待一會兒,到時候你再把一切講給我聽。”
“葉妮芙,我不想作無理要求,但是時間緊迫。我的朋友——”
“傑洛特,”她尖銳地打斷瞭獵魔人,“我因為你才從床上爬起來,以前我在正午之前從來不幹活的。我為你舍棄瞭早餐,你可知道為什麼?因為你給我帶來瞭蘋果汁。你很著急,擔心你的朋友,你強行闖入,但你還能考慮到一個口渴的女人。你吸引瞭我,所以我完全可以幫你。但是沒有熱水和香皂我什麼也做不瞭。走吧,請。”
“好的。”
“傑洛特。”
“何事?”他停在門口。
“趁此機會洗洗你自己吧。從你身上的味道,我不隻能猜到你坐騎的年齡和品種,甚至連它的顏色都能聞出來瞭。”
四
她走進浴室的時候,傑洛特正赤身裸體地坐在一個小噴頭下,仰頭沖洗脖子,恰到好處地背對著她。
“別這麼客氣,”她把手裡拿著的衣服掛在掛鉤上,“我不會看見裸男就暈倒的。特莉絲·梅利葛德——她是我朋友——說,男人這東西,看過一個,就相當於看過瞭所有的。”
他站起來,用一條毛巾圍住下身。
“好酷的傷疤,”她看著他的胸口,笑瞭笑,“怎麼弄的?摔到鋸木機下面瞭嗎?”
他沒有回答。女術士繼續打量著他的身體,賣弄風情地歪著腦袋。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察獵魔人,還是全裸的。啊哈!”她把頭貼在獵魔人胸口上,“我能聽見你的心跳。非常緩慢。你能控制腎上腺素?哦,原諒我出於職業需要的好奇心。看來你不太喜歡關於你身體的問題。當然,你那些挖苦話,我更不喜歡。”
獵魔人還是一言不發。
“好啦,我的浴室都要冷掉瞭。”葉妮芙看起來似乎要褪去衣服,隨後她又停下瞭,“我洗澡時,你可以把前因後果講給我聽,這樣能節省時間。但是我不想讓你尷尬,而且,我們似乎對彼此也不大瞭解。再考慮到禮貌的問題——”
“我轉過去。”獵魔人有些猶豫地建議。
“不行。我必須看著交談者的眼睛。我有個好主意。”
他聽見一句低聲念出的咒語,感到自己身上那塊銀色徽章的震動。此時,葉妮芙黑色的衣服溫柔地滑到瞭地上,隨後,他聽到瞭水流沖刷的聲音。
“現在我看不見你的眼睛瞭,葉妮芙,”他說,“真遺憾。”
隱形的女術士哼瞭一聲,從浴盆裡向他潑瞭一點水。“說吧。”
傑洛特費力地在毛巾下把褲子提好,隨後坐在瞭長椅上。他一邊穿靴子,一邊敘述在河邊的離奇經歷,期間省略瞭大部分和鯰魚作鬥爭的過程。怎麼看葉妮芙也不像是對釣魚感興趣的那種女人。
當他講到霧氣狀生物從瓶子中冒出來時,那塊滿是肥皂泡的巨大海綿停瞭下來。
“等等,等等,”他聽見浴盆裡發出的聲音,“真有趣。瓶子裡的燈神。”
“不是燈神。”他反駁,“隻是某種紅色霧狀生物。某些新的、未知種類的——”
“新的、未知種類的東西也得有名字,”隱形的葉妮芙打斷獵魔人,“叫它燈神也未嘗不可。繼續說吧。”
於是獵魔人繼續講述。浴盆內的肥皂泡隨著他的講述越積越多,水已經開始從浴盆邊緣溢出。有東西吸引瞭他的註意力,他仔細地看瞭一會兒,發現不斷增加的肥皂泡勾勒出瞭隱形的葉妮芙的曲線。這勾住瞭獵魔人的心魄,讓他一時間忘記瞭說話。
“繼續啊!”催促的聲音從吸引他的那個輪廓中飄瞭出來,“接下來發生瞭什麼?”
“完瞭,”他道,“我把那個你稱為燈神的東西趕跑瞭——”
“怎麼趕跑的?”長勺舉起,流水傾出。肥皂泡和它們勾勒出的曲線一起消於無形。
傑洛特嘆瞭口氣。“用一句咒語,”他說,“一個驅魔咒。”
“哪一個?”勺子再次舉起,倒出清水。獵魔人開始用心地觀察勺子的動作,因為流水也能勾勒出她的曲線,盡管隻有一瞬間。他重復瞭一遍咒語,當然,為安全起見,他把中間的元音E換成瞭一個短促的吸氣。他以為自己可以通過這點給女術士留下好印象,所以當他聽見女術士從浴盆中發出的笑聲時,感到非常驚訝。
“有什麼好笑的?”
“你的驅魔咒語……”毛巾飛離瞭掛鉤,開始擦拭葉妮芙的身體,“特莉絲如果聽到這個咒語,她會笑死的。誰教你的,獵魔人?那個所謂的驅魔咒?”
“一個來自赫爾德拉神殿的女祭司。這是神殿的秘密語言——”
“什麼秘密語言,”毛巾掛在瞭浴盆邊上,水花飛濺在地板上,水腳印顯示出女術士的足跡,“那不是個咒語,傑洛特。我建議你在別的神殿中千萬不要念出這些詞語。”
“如果不是咒語,那它是什麼?”他看著一條接一條黑絲襪套上長腿。
“一種調侃的話。”鑲花邊的女褲飄在空氣中,“還帶點下流意思。”
一件白襯衣勾勒出葉妮芙的身體,上面的褶皺組成一朵白色花朵。獵魔人註意到,她沒有穿女人們通常會穿的鯨骨裡襯——她完全沒必要穿。
“到底什麼意思?”他追問。
“別問瞭。”
軟木塞從一個放在桌子上的方形水晶瓶中跳瞭出來。浴室裡開始彌漫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木塞在空中轉瞭幾圈,最後又回到原處。女術士系好瞭袖口,拉上瞭裙子並顯現出身形。
“幫我系好裙子。”她一邊用玳瑁梳子梳頭發,一邊把後背轉向獵魔人。
獵魔人註意到梳子上有一根長長的尖刺,必要時可以當做匕首來用。
女術士的長發像黑色的瀑佈一樣披散在肩,傑洛特故意一個扣子一個扣子慢慢地系著裙子,同時深深地嗅著女術士頭發上散發出的清香。
“我們繼續說那個瓶子生物的事,”葉妮芙轉回身子,開始佩戴鉆石耳飾,“很明顯不是你那搞笑的咒語嚇跑它的。你那咒語反而可能會激怒它,讓它把怒火全部發泄到你朋友身上。”
“可能吧,”傑洛特鬱悶地點點頭,“可我不認為他是飛去希達裡斯去弄死瓦爾多·馬克斯的。”
“誰是瓦爾多·馬克斯?”
“一個吟遊詩人,他認為我的同伴——嗯,也是個吟遊詩人——是個沒什麼才能、隻能迎合民眾口味的小醜。”
女術士饒有興致地繞著獵魔人走瞭幾圈。“難道說你朋友沖著他許願瞭?”
“許瞭兩個,並且兩個願望都很蠢。你問這個幹嗎?通過妖怪實現願望毫無意義,你瞧,所謂燈神,燈中的精靈——”
“的確沒有意義,”葉妮芙笑著贊同,“那是虛構出來的,童話故事中全是善良的精靈和滿意的許願者。這種故事都是傻子想出來的,那些傢夥甚至沒法由自己來實現願望。我很高興你不是其中之一,利維亞的傑洛特,這樣看來我們的共同點又多瞭一個。如果我想要什麼,我才不會去做夢——我會行動。而且我總能如願以償。”
“對此我毫不懷疑。你準備好瞭麼?”
“好瞭。”女術士系好瞭便鞋的皮帶,站瞭起來。即使穿著高跟鞋,她也算不上特別高。她晃瞭晃頭發,傑洛特發現,盡管用那把殺氣騰騰的梳子梳過,她的頭發仍然保持著些許凌亂,但卷曲的發絲給她添上瞭更多嫵媚。
“還有一個問題,傑洛特。那個瓶子的蓋子……你的朋友還留著它麼?”
獵魔人猶豫瞭一下。蓋子在他這兒,而不是在丹德裡恩那裡。但是經驗告訴他不應該告訴女術士太多事情。
“嗯……我想是這樣的。”他因為欺騙她而遲疑瞭一下,“他應該還留著。怎麼?那個蓋子很重要麼?”
“這是個很奇怪的問題,”女術士提高聲調,“作為一名獵魔人,一名對付怪物和超自然現象的專傢,你應該知道這種蓋子是碰不得的,也會提醒你的朋友不要碰。”
他摸著下巴,這個問題正中要害。
“好吧。”葉妮芙稍微緩和瞭一下語氣,“沒有人會永遠正確,獵魔人也罷,是人就會犯錯。我們可以上路瞭。你朋友在哪兒?”
“就在這兒,林佈市。具體地址在埃爾迪爾的住所,精靈那裡。”
她抬起頭,盯著他。
“在埃爾迪爾那兒?”她笑著重復,“我知道瞭。我猜他的堂兄凱瑞爾丹也在?”
“的確,你為什麼——”
“沒什麼。”她打斷獵魔人,抬起自己的手,閉上瞭眼睛。
獵魔人脖子上的徽章開始跳動,拉扯著銀鏈。
浴室潮濕的墻壁上閃爍著出現瞭一道門的輪廓,門裡是一個磷光閃爍的乳白色漩渦。獵魔人低聲抱怨起來。他不喜歡魔法門,更不喜歡用魔法門旅行。
“我們能不能……”他清清嗓子,“反正沒多遠——”
“我不能在這座城的街道上出現,”她直截瞭當地打斷他,“他們不喜歡我。他們可能會辱罵我,向我扔石頭——還有更糟的呢。這兒有些人擅長敗壞我的名聲,以為這樣就能把我趕走。別擔心,我的魔法門很安全。”
傑洛特見過一個人用魔法門時隻有一半穿過去,另一半永遠找不到瞭。他還知道一些人進門之後,就再沒出來過。
女術士扶瞭扶頭發,在腰帶上別上一個珍珠裝飾的錢包。那個錢包看起來十分袖珍,最多隻能裝下一小把銅幣和一支唇膏,但傑洛特知道那不是普通錢包。
“抱住我。抱緊點兒。我不是陶瓷做的。上路瞭!”獎章嗡鳴起來,周圍有光閃瞭一下,隨後傑洛特發現自己一下子出現在一片黑色的虛無之境,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六感全部封閉,隻剩下寒冷。
他想要咒罵,卻出不瞭聲。
五
“她都進去一個小時瞭,”凱瑞爾丹把桌子上的沙漏翻瞭個身,焦急地看著門口,“我開始擔心瞭。丹德裡恩的嗓子真有那麼糟?我們是不是該進去看看?”
“她之前說得很清楚,不想我們進去。”傑洛特愁眉苦臉地喝完瞭杯子裡的草藥茶。他喜歡定居在此的精靈們的智慧、冷靜的處事態度和幽默感,但適應不瞭他們對於食物和飲品的口味,“我不想打擾她,凱瑞爾丹。魔法需要時間,這往往會花上一天一夜,直到丹德裡恩康復為止。”
“好吧,你說得對。”
一陣錘擊聲從另一間屋子內傳來。埃爾迪爾現在的住所是一傢廢棄客棧,他正和妻子——一個安靜沉默的精靈——著手翻修客棧,準備重新開業。弗拉提米爾今天也自告奮勇地參與到客棧翻修工作中。此刻他正在整修木鑲板,剛才由於葉妮芙和獵魔人從墻上閃光的魔法門中跳出來所帶來的混亂已經耽誤瞭工作進度。
“坦白說,我真不敢相信你這麼容易就找到瞭她。”凱瑞爾丹續道,“葉妮芙對幫助別人興趣缺缺。別人的麻煩都和她無關,或者說,她更信奉無利不起早。我很好奇她幫助你和丹德裡恩會得到什麼好處。”
“誇張瞭點吧?”獵魔人笑瞭笑,“我對她可沒有這麼糟糕的印象。她總想證明自己的優越性,這是真的,但比起其他巫師,比起那些傲慢自大的傢夥,她的性格還是相當友好且富於魅力的。”
凱瑞爾丹也笑瞭。“你這麼比,相當於在說蠍子比蜘蛛要好一些,”他說,“因為它有一條可愛的小尾巴。當心點,傑洛特,你絕不是第一個這麼評價她的人。把自己的魅力當作武器,她對此可謂得心應手、毫無顧慮。她的確是一個讓人神魂顛倒的美人,這點不能否認,是麼?”
傑洛特嚴肅地看瞭精靈一眼。有那麼一瞬間,他在精靈臉上看到瞭一抹紅暈。這比精靈的話更讓他驚訝。純血精靈一般很少認同人類的美女,即使是非常美麗的女人。而葉妮芙,盡管有她獨到之處,卻也算不上傾國傾城。
就算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吧,可也不會有什麼人會用美女這個詞來形容女術士們。人們會拋棄女兒,但誰想用無盡的學習和身體改造來折磨自己的女兒呢?誰會希望自己傢庭裡出個女術士呢?除瞭巫師團體的尊敬,一個女術士給傢庭帶來不瞭任何好處,因為當女孩完成學業時,除瞭血緣,她和自己的傢庭再沒有任何聯系瞭。通常,隻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才會去做女術士。
女祭司不願意招收醜陋和殘疾的女孩兒,巫師則對任何有意向的人敞開大門。隻要孩子能通過第一年的訓練,容貌便可達到一定水平——矯正腿型,修復長歪的骨頭,治療兔唇,移除傷疤、胎記和痘痕。女術士會讓自己變得很有吸引力,因為她們的職業需要這個。結果往往是出現一個人造的美女,但還帶著醜女孩兒那雙憤怒冰冷的眼睛:女孩們無法原諒自己那張藏在魔法面具下的醜陋面龐。
所以,以獵魔人久經世故的眼光看來,傑洛特搞不明白凱瑞爾丹的想法。
“的確,凱瑞爾丹,”他回答道,“謝謝你的警告。不過這事關乎丹德裡恩,他就在我面前遭遇災禍,而我既救不瞭他,也沒法幫他。隻要能幫到他,我寧願光著屁股坐到蠍子身上。”
“這正是你最該提防的。”精靈的笑容讓人難以捉摸,“葉妮芙深知這點,而且她會善加利用的。別相信她,傑洛特。她很危險。”
傑洛特不置可否。
樓上,房門“吱呀”一聲打開瞭。葉妮芙站在樓梯上,靠著樓梯欄桿。
“獵魔人,你能來一下麼?”
“好的。”
女術士靠在門上。那間屋是為數不多的帶傢具的屋子,他們把受傷的詩人放在瞭那兒。
獵魔人上瞭樓,全神貫註卻又一言不發。他看到,她的左肩略高於右肩,她的鼻子有些太長,她的嘴唇太過纖薄,她的下頜有些後錯,她的雙眉太亂,她的眼睛……
他看到太多細節,太多不必要的東西。
“丹德裡恩怎樣瞭?”
“你懷疑我的能力?”
他隻好繼續觀察。她的手指看起來像二十歲左右的女子,盡管他不想猜測她的真實年齡。她的動作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優雅。不,想要猜測她以前的樣子很難,更難看出她哪些地方做過改變。他停止這種無聊的猜測。
“你那天才朋友會沒事的,”她說,“他的才能會恢復的。”
“萬分感謝,葉妮芙。”
她笑瞭。“你有機會證明你的感謝。”
“我能進去看看他麼?”
她沉默瞭一下,帶著奇怪的笑容看他,手指一下下地敲擊著門框。“當然,進來吧。”
掛在獵魔人脖子上的徽章開始尖銳而有節奏地顫動。
一個小西瓜般大的玻璃球,上面跳躍著乳白色火焰,躺在地板中央。玻璃球處在一個九芒星的中心位置,九芒星的線條延伸到小屋墻角。一個紅色的五角星被嵌在九芒星內。五角星的尖角上放著五個古怪的黑色蠟燭。丹德裡恩正蓋著羊皮,沉沉而睡,他的床頭也擺著點燃的黑色蠟燭。詩人的呼吸已經變得平穩安詳,不再發出像風箱一樣的嘶啞呼吸,因為疼痛而造成的扭曲也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白癡似的幸福笑容。
“他睡著瞭,”葉妮芙說,“而且還在做夢。”
傑洛特檢查著地板上的法陣。其中流淌的魔法隱約可見,但他知道那是個處於休眠狀態的魔法。它像一隻酣睡中的獅子,他知道它會發出猛烈的咆哮。
“這是什麼,葉妮芙?”
“一個陷阱。”
“抓什麼的?”
“目前是抓你的。”女術士用鑰匙鎖上門,隨後拔出鑰匙,鑰匙在她手中消失瞭。
“那好吧,我已經掉入陷阱瞭,”他冷冷地說,“然後呢?非禮我?”
“別抬舉自己瞭。”葉妮芙坐在床邊。丹德裡恩還是笑得像個傻瓜,偶爾還吧嗒吧嗒嘴。
“怎麼回事,葉妮芙?這是個遊戲,可我不清楚規則。”
“我告訴過你,”她坐在那說,“我總能得到我想要的。現在,我想要丹德裡恩擁有的某樣東西。隻要得到它,我們就兩清瞭。別擔心,他不會受到傷害——”
“你放在地板上的東西,”他打斷女術士,“是用來召喚惡魔的。有惡魔的地方就會有人受傷。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他不會傷到一根汗毛,”女術士沒搭理獵魔人,自顧自地續道,“他的聲音會變得更加悅耳,他會很高興,很開心。我們都會很開心。我們道別時將不會有痛苦,也不會有怨恨。”
“哦,維吉尼亞,”丹德裡恩閉著眼睛哼哼著,“你的雙乳如此迷人,比天鵝的絨羽還要精致……維吉尼亞……”
“他瘋瞭麼?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他在享受美夢,”葉妮芙笑瞭,“他的願望在夢中會成真。我很深入地探測過他的內心,那裡面沒多少東西。一些淫思邪念,幾個夢,一堆詩歌。誰管他呢?裝燈神的那隻瓶子的蓋子,傑洛特,我知道他沒拿,是你拿去瞭。把它給我。”
“你要這蓋子幹什麼?”
“我該如何回答你呢?”女術士笑得非常曖昧,“讓我們試試以下說法:我怎麼做不關你的事,獵魔人。這個回答足夠瞭麼?”
“不夠,”他同樣曖昧地笑道,“不夠。但這不是你的錯,葉妮芙,我是個很難被滿足的人。”
“真可惜,你要繼續不滿足下去瞭。這是你的損失。請把蓋子給我。別擺出那副表情,它不適合你英俊的臉蛋,也不適合你的膚色。順帶一說,我得提醒你,現在輪到你對我表達感激瞭。這個蓋子算是首付。”
“你還把治療款分成瞭好幾期,”獵魔人平靜地說,“很好,我早該想到。但我希望這場交易足夠公平,葉妮芙。我買瞭你的幫助,自然會付錢。”
女術士的嘴角向上揚起,但她紫羅蘭色的眼睛裡仍然徹寒如冰。
“正當如此,獵魔人。”
“是我付錢,”他重復道,“不是丹德裡恩。我先把他帶到安全地方,完事之後我會回來,付你第二期的錢,還有剩下的。不過首先……”
他把手伸進腰帶上的暗袋裡,拽出那個刻著破碎十字和九芒星的黃銅蓋子。
“給你,拿著。不是作為付款,而是一個獵魔人對你友善幫助的感謝,盡管這幫助斤斤計較,但總比你那些同僚好得多。拿著它,把它當作信物,我確保朋友的安全後,就會回來支付你的報酬。我沒看到那隻花叢中的蠍子,葉妮芙。我理當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代價。”
“好一番漂亮話。”女術士雙手抱在胸前,“抑揚頓挫,動人心弦。可惜沒有用。我現在需要丹德裡恩,他得待在這兒。”
“他近距離接觸過你想吸引過來的那個生物。”傑洛特指著地板上的法陣,“不管你怎麼承諾,當你完成魔法,把燈神召喚到這兒的時候,丹德裡恩肯定會再次承受痛苦,更甚以往。你想要的是瓶子裡跑出來的那個怪物,不是麼?你是想控制它,強迫它為你服務?哦,你不用回答,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如果你喜歡,大可以去抓十頭惡魔。但別動丹德裡恩。如果你拿他冒險,這就不是什麼誠實的交易瞭,葉妮芙,而且你一個子兒都拿不到。我不會允許——”他停瞭下來。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能發現呢。”女術士咯咯地笑起來。
傑洛特繃緊肌肉,牙關緊咬,集中全部的意志力。但沒有用。他全身麻痹,就像一塊石頭雕像,雙腿好比兩根插在地裡的木樁,甚至連腳趾都無法移動分毫。
“我知道你能用身上的力量抵擋咒語,”葉妮芙說,“我還知道你試圖用滔滔雄辯打動我。可就在你講話時,咒語正一點一點蔓延生效,現在你隻能說話瞭。我知道你很善辯,但如果你繼續饒舌,隻會破壞我對你的好印象。”
“凱瑞爾丹——”他一邊努力對付魔法力量,一邊做著最後的掙紮,“凱瑞爾丹會察覺到你的意圖。他很快會猜出發生瞭什麼,因為他不信任你。葉妮芙。他打一開始就不相信你——”
女術士隨手向門的方向一掃,整個屋子的墻壁便變得模糊起來,若隱若現,呈現出一種暗灰色。門消失瞭,窗戶消失瞭,甚至連佈滿灰塵的窗簾和爬滿蒼蠅的壁畫都消失瞭。
“就算凱瑞爾丹看出來瞭又怎樣?”她做個鬼臉,“他會跑去搬救兵麼?沒人能通過我的魔法屏障。何況凱瑞爾丹哪兒也不會去的。他不會做出任何違逆我的事,任何事。他受我控制——不,這跟黑魔法無關。我才不用那種手段——隻是簡單的生理反應。他愛上我瞭,那個呆子。你沒看出來麼?你能想象麼,他甚至打算向波兒提出決鬥。一個受嫉妒折磨的精靈,真的很少見。傑洛特,我選擇這間屋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波兒·波雷特,凱瑞爾丹,埃爾迪爾,丹德裡恩……你為達目的真是不擇手段。但是我,葉妮芙,你永遠別想利用我。”
“哦,當然。”女術士站起來,小心地避開地面上的符號和咒語,走到獵魔人面前,“畢竟,你欠我治愈詩人的人情。我要你做的隻是小事,很小的事。在這裡的一切結束後,我要離開林佈,不過那之前還有幾樁未瞭之事。我給過這裡的幾個人承諾,我總是說話算話的。即使自己沒有時間躬身前往,也會讓你替我去兌現諾言。”
獵魔人用盡全力去對抗咒語。但徒勞無功。
“別掙紮瞭,我的小獵魔人。”女術士不懷好意地笑著,“沒用的。你擁有堅定的意志力和相當程度的魔法免疫力,但沒法對抗我和我的咒語。別在我面前賣弄瞭,別以為你那粗魯冷酷的男子氣概會吸引我。即使我不用咒語,為瞭救朋友你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在所不惜。你會舔我的靴子。其餘的等我想消遣的時候再說吧。”
獵魔人沉默不語。葉妮芙站在他身前,面帶微笑,用一隻手擺弄著絲絨緞帶上的那枚鑲嵌著鉆石的黑曜石。
“我早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她續道,“在波兒的床上聽你說瞭幾句話後就知道瞭。我也早就想好要什麼報酬瞭。我在林佈遺留的瑣事任何人都能解決,比如派凱瑞爾丹。但最後要去的是你,你欠我。為什麼呢?因為你的傲慢無禮,因為你冷冰冰看我的眼神,因為你上下打量、恨不得把我看掉一層皮的無禮舉動,因為你石頭一樣木訥的臉和你尖酸刻薄的舌頭,因為你自認為可以面對面站在溫格堡的葉妮芙面前、給她戴幾頂高帽子就讓她滿足。你還認定她是個斤斤計較的女巫,不是麼?你盯著她沾滿肥皂泡的乳房時就是這麼想的。現在是還債的時候瞭,利維亞的傑洛特!”
女術士用雙手撩起長發,猛烈地吻向獵魔人的雙唇,同時像吸血鬼那樣狠狠地咬瞭他。他脖子上的徽章顫抖起來,傑洛特覺得銀鏈在不斷收縮,快把他勒死瞭。他耳邊響起巨大的嗡鳴聲,腦海中仿佛有什麼東西燃燒起來。他閉上眼睛,不再看女術士紫羅蘭色的雙瞳,墜入瞭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發現自己跪倒在地,耳邊傳來葉妮芙輕柔的聲音。
“記住瞭嗎?”
“是的,我的女士。”這是他自己的聲音。
“那就去執行我的命令吧。”
“聽候您差遣,我的女士。”
“你可以吻我的手。”
“感謝您,我的女士。”
他感覺自己跪到她身前,腦袋裡像有上萬隻蜜蜂嗡嗡作響。女術士的手聞起來有一股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紫丁香和醋栗……紫丁香和醋栗……一道閃光。然後是黑暗。
欄桿,樓梯。凱瑞爾丹的臉。
“傑洛特!你怎麼瞭?傑洛特,你要去哪兒?”
“我得,”他自己的聲音響起瞭。“我得去——”
“哦,諸神啊!看看他的眼睛!”
弗拉提米爾的臉因驚駭而扭曲。埃爾迪爾的臉。然後是凱瑞爾丹的聲音。
“不!埃爾迪爾!別碰他!別攔著他!別擋著他——別擋他的路!”
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紫丁香和醋栗……
一扇門。熾烈的日光。好熱。潮濕。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暴風雨快要來瞭,他想著。
這是他最後的念頭。
六
黑暗。香味……
香味?不,臭味。尿臊、腐草和潮濕的破佈混合的味道。一支散發出焦臭氣息的火把插在坑坑窪窪的巖壁上的鐵支架裡。一道影子被火把的光線投射在臟兮兮的地板上——鐵格柵的影子。
獵魔人咒罵起來。
“你終於醒瞭。”獵魔人感覺到有人把抱他起來,將他後背靠在潮濕的墻壁上,“我都開始擔心瞭,你昏迷好久瞭。”
“凱瑞爾丹?這是哪兒——該死,我的頭快裂開瞭——我們在哪兒?”
“你覺得這是哪兒?”
傑洛特擦擦臉,看瞭看四周。對面的墻邊坐著三個無賴。他看不太清,那些人坐的地方離火把太遠瞭,幾乎隱匿在黑暗中。在將他們與火光照亮的走廊分隔開來的鐵格柵旁邊,有一堆像是破佈的東西。實際上那是個鷹鉤鼻子的瘦老頭,老頭頭發的長度和衣衫破爛的程度說明他不是昨天才來的。
“我們被扔進瞭地牢。”他沮喪地說。
“看來你的理智恢復瞭,這真讓我欣慰。”精靈道。
“真見鬼……丹德裡恩呢?我們被關到這兒多久瞭?自從——”
“我不知道。我被扔進這裡時,跟你一樣失去瞭意識。”凱瑞爾丹往後背墊瞭些稻草,想坐得舒服些,“這重要麼?”
“該死,很重要!葉妮芙——還有丹德裡恩——丹德裡恩還在她手裡,她打算——嘿,你們!我們倆被關進來多久瞭?”
地牢裡的其他犯人隻是相互竊竊私語,沒人回答他。
“你們都聾瞭麼?”傑洛特吐瞭口唾沫,嘴裡仍是一股金屬的腥味,“我問你們,現在是什麼時辰?白天還是晚上?你們肯定知道什麼時候送吃的來吧?”
他們再次低聲交談起來,最後紛紛清瞭清嗓子。“先生們,”其中一個人說,“別來打擾我們,也別跟我們說話。我們是體面的竊賊,不是政客。我們不打算挑戰當權者。我們隻偷東西而已。”
“就是這樣,”另一人說,“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們走我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
凱瑞爾丹哼瞭一聲。獵魔人又吐瞭口唾沫。
“現實如此,”鷹鉤鼻的老者含糊不清地說,“入獄以後,每個人首先想的都是明哲保身。”
“你,老頭子,”精靈輕蔑地一笑,“你是他們一邊還是我們一邊的?你打算進哪一夥呢?”
“哪個都不,”對方自豪地回答,“因為我是無罪的。”
傑洛特又吐瞭口唾沫。“凱瑞爾丹?”他揉著太陽穴,“挑戰當權者……這是真的麼?”
“當然。你不記得瞭?”
“我走上大街……人們都看著我……然後……然後前面有傢商店——”
“一個當鋪。”精靈放低聲音,“你走進當鋪。嗯,你進去的時候一拳打碎瞭老板的牙齒,狠狠的一拳。”
獵魔人磨著牙,咒罵起來。
“店主倒在地上,”凱瑞爾丹輕聲續道,“然後你又踢瞭他的肚子好幾下,選擇的部位恰到好處。店員跑來幫老板,結果被你從窗戶扔到大街上去瞭。”
傑洛特撇瞭撇嘴:“恐怕這不是結局吧。”
“的確不是。你離開當鋪之後,跑到瞭大路中央,朝路人推推搡搡,還大喊些關於一位女士的榮譽之類的胡話。你後面跟瞭一大群人,我、埃爾迪爾和弗拉提米爾也在其中。最後你停在瞭藥劑師拉羅諾茲的店門口,進去待瞭會兒,然後拖著他走瞭出來。你當著眾人的面發表瞭一場演講。”
“什麼演講?”
“簡而言之,你宣稱一個體面人永遠不應稱職業妓女為‘婊子’,因為這種說法低俗齷齪,至於用‘婊子’來稱呼自己既沒有上過也沒有付過錢的女人,則是種十分幼稚的行為,應當受到懲罰。你還宣佈,懲罰應該當眾執行。隨後你把藥劑師的腦袋塞到他的雙腿之間,扒下他的褲子,用皮帶狠狠地抽瞭他的屁股……”
“繼續說,凱瑞爾丹。繼續,不用留情。”
“你當街痛打拉羅諾茲的屁股,而他在大街上殺豬似的號叫,請求滿天諸神和類似存在的幫助,乞求寬恕——他甚至保證以後決不再犯,但你明顯不相信他。後來,幾個全副武裝的惡棍——在林佈市被稱作守衛——趕瞭過來。”
傑洛特點瞭點頭。“然後我們就因為挑戰當權者被帶到瞭這兒?”
“不。你先前已經攻擊過當權者瞭。當鋪老板和藥劑師都是市議會的議員,兩個人都叫囂要把葉妮芙趕出市鎮。他們不隻在議會上投票,還在酒館中傳播各種低級惡劣的謠言。”
“我猜到瞭。繼續說。你說到瞭守衛出現,是他們把我扔到這兒的?”
“他們倒是很想。哦,傑洛特,那場面真夠精彩的。你的身手簡直深不可測。他們手拿長劍、鞭子、棍子還有短柄斧,而你手裡隻有一根從某個花花公子那兒搶來的手杖。你把他們全部打翻,隨後繼續前進。我們大部分人都知道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那就告訴我吧。”
“你去神殿瞭。因為神殿的祭司克裡普也是市議會的成員,他花瞭大把時間對葉妮芙佈道。你宣稱要給他上一堂婦女知識課,言談中故意省略瞭他的頭銜並且用上瞭其他一些精彩的稱呼,跟在你身後的小孩聽瞭都可開心瞭。”
“啊哈,”傑洛特撇瞭撇嘴,“這麼說還得加上褻瀆神靈。我還做瞭什麼?在神殿墻壁上塗鴉?”
“沒,你沒進去。約莫有一個連的兵力在神殿前方等著你,他們全副武裝,恨不得把所有能找到的裝備都綁到瞭身上。看當時的情況,你多半會被大卸八塊,但還沒等走到他們面前,你突然蹲下,雙手抱頭,然後暈瞭過去。”
“這些就無所謂瞭。好瞭,凱瑞爾丹,你又是怎麼給關進來的?”
“你暈倒時有幾名守衛跑過來毆打你。我跑過去和他們理論。結果腦袋挨瞭一棍子,就被送到這鬼地方來瞭。毫無疑問,他們會控告我參與反人類陰謀。”
“既然說到瞭控告,”獵魔人又磨起牙來,“你覺得等著我們的會是什麼?”
“如果市長內維爾能及時從首都回來,”凱瑞爾丹更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誰知道呢?他是我朋友。如果他沒回來,審判將通過市議會進行,當然瞭,議員包括拉羅諾茲和當鋪老板。這就意味著——”
精靈用手在脖子上比劃瞭一下,盡管牢內漆黑一片,但他的動作足以表明一切瞭。獵魔人沒有回答。那些竊賊們不時地竊竊私語,那個認定自己無辜的瘦老頭看起來似乎睡著瞭。
“很好,”傑洛特說著,吐出一句惡毒的咒罵,“不隻我會被吊死,還得連累你被吊死,凱瑞爾丹。不用想,還有丹德裡恩。等等,別插話。這些全是葉妮芙搞出來的,可我成瞭替罪羊。都是因為我的愚蠢。她欺騙瞭我,狠狠地耍瞭我一把。”
“唔……”精靈咕噥道,“沒什麼可說的,也沒什麼辦法瞭。我警告過你要小心她。該死的,我警告過你,可最後呢,我原來是個——請原諒我的用詞——跟你同樣愚蠢的傻瓜。你以為我是被你連累進來的,但事實正相反。你是因為我才被抓的。原本在大街上我就能阻止你,能想辦法制服你,不讓你——但我沒有。因為我擔心如果打破瞭她施在你身上的咒語,你會回去……傷害她。原諒我。”
“我無須道歉,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咒語有多強。我親愛的精靈,普通的咒語用不瞭幾分鐘我就能自行解除,更不會在解除的時候暈倒。你沒法打破葉妮芙的咒語,而且也制服不瞭我。想想那些警衛吧。”
“我當時想的不是你。我再重復一遍:我當時想的是她。”
“凱瑞爾丹?”
“什麼?”
“你,你是不是——”
“我不喜歡誇大其詞,”精靈打斷瞭他的話,臉上帶著悲傷的笑容,“我的確傾心於她。你是不是很詫異為何有那麼多人被她吸引?”
傑洛特閉上瞭雙眼,腦海中浮現出葉妮芙的倩影。
“不,凱瑞爾丹,”他說,“我一點都不詫異。”
重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撞擊聲在走廊裡響起。四個人影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地牢裡。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那個無辜的老頭像隻山貓一樣跳到一邊,躲進瞭那一群罪犯中。
“這麼快?”精靈低聲驚嘆,“我以為搭絞刑臺的時間會長一些,”
領頭的是個高個子守衛,他頭頂光禿禿的,臉上卻像野豬一樣鬃毛直立。他指指獵魔人,簡潔地命令道:“那個。”
另外兩個守衛抓住傑洛特,把他提瞭起來,摁在墻上。鷹鉤鼻老頭和那群竊賊在角落裡擠成一團。凱瑞爾丹想跳起來,但一個守衛用短劍抵住他的胸口,他隻好乖乖地坐回臟地板上。
禿頭守衛站在獵魔人面前,挽起袖子,開始摩拳擦掌。
“拉羅諾茲議員,”他說,“讓我問問你在我們這個小地牢過得舒不舒服。或許你有什麼需要?也許你終於開始害怕瞭?嗯?”
傑洛特一言不發,抓住他的兩個守衛用沉重的靴子踩著他的雙腳,這讓他無法踢到光頭守衛。
光頭守衛來回走瞭兩圈,最後一拳打到獵魔人的肚子上。他繃緊肌肉來抵擋,但沒有用。傑洛特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低頭盯著自己皮帶上的搭扣。隨後兩名守衛又把他的頭拽瞭起來。
“你沒有什麼要求嗎?”守衛散發著洋蔥和爛牙臭味的嘴在傑洛特的面前一開一合,“看來你很懂事——市議會的人會很高興的。”
又一拳打在相同的地方。獵魔人氣息一窒,想要嘔吐,但什麼都吐不出來。
禿頭守衛轉瞭個身,換瞭一隻手。
砰!傑洛特又看向瞭自己的皮帶搭扣。這很奇怪,那上面又沒有個洞能讓他鉆進去。
“怎樣?”那守衛向後退瞭一點,毫無疑問是要來下狠的。“你有沒有什麼願望?拉羅諾茲讓我問問。但你為什麼不說話?舌頭打結瞭?我幫你治治!”
砰!
傑洛特還沒有暈過去。他覺得自己應該暈過去的,不然內臟恐怕就不保瞭。想要暈過去,他必須迫使那個守衛——
守衛吐瞭口唾沫,齜瞭齜牙,再次握緊瞭拳頭。
“怎麼?你就沒有願望?”
“隻有一個……”傑洛特艱難地抬起頭,從嗓子中擠出聲音,“就是要你炸成碎片,你這婊子養的。”
禿頭守衛氣得咬牙切齒,後退一步狠狠地來瞭一拳——不出傑洛特所料,這一拳打向瞭他的頭。但是這一拳沒有碰到他的頭。守衛突然像隻火雞般咯咯亂叫,全身變紅,雙手捂住肚子,大聲哭號起來……
最後他爆炸瞭。
七
“我該拿你們怎麼辦?”
一道刺眼的閃電刺破窗外的夜空,隨之而來的是轟鳴的雷聲。外面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傑洛特和凱瑞爾丹坐在長椅上,上方掛著一塊繡有先知雷比歐德斯放牧羊群場面的碩大毛毯,兩人低著頭,一言不發。市長內維爾在屋裡一邊踱步,一邊憤怒地喘著氣。
“你們這幫該死的巫師!”市長突然停定,沖兩人大喊,“你們是來我的城市搗亂的嗎?這個世界上就沒別的城市瞭麼?”
精靈和獵魔人仍然保持沉默。
“看看你們都做瞭什麼?”市長頓瞭頓,“把那個守衛變得——像個西紅柿!像果漿!四處飛濺的紅色果漿!這太殘暴瞭!”
“殘暴而且瀆神,”在場的祭司附和道,“這麼殘暴的事,就算傻瓜也能猜到幕後指使者是誰。是的,市長,我瞭解站在這兒的兩人,凱瑞爾丹和一個自稱是獵魔人的男人,他們都沒有足夠的魔力。這一切都是葉妮芙的手段,她會被諸神懲罰的!”窗外炸起一個響雷,仿佛在確證祭司的說法。“除瞭她不會有別人瞭,”克裡普續道,“毫無疑問。除瞭葉妮芙,誰想去找拉羅諾茲報仇呢?”
“哈哈哈,”市長突然笑出瞭聲,“我倒是無所謂。拉羅諾茲一直在陰謀對付我,他覬覦我的位置。現在,人們再也不會尊敬他。人們隻要一想起他的屁股——”
“夠瞭,內維爾大人,您這是在表揚罪犯麼?”祭司皺起眉頭,“我要提醒您,要不是我給獵魔人進行瞭驅魔,他早就出手襲擊我,並且破壞神殿的權威瞭——”
“那是因為你在佈道時說過她的壞話,克裡普。就連波雷特都跟我抱怨過這事。不過事實就是事實,聽見瞭麼,你們兩個惡棍?”市長轉身看著獵魔人和精靈。“沒什麼能為你們做過的事開脫!我不會容忍這樣的行為!我們說得夠多瞭,現在抓緊時間,把所有事情告訴我吧,為你們自己做辯護,因為如果你們不實話實說,我向我的先祖起誓,明年今日就是你倆的祭日!告訴我,就是現在,就當你們在懺悔室裡!”
凱瑞爾丹重重地嘆瞭口氣,意味深長而又不無懇求地看著獵魔人。
傑洛特也嘆瞭口氣,然後清清嗓子,敘述瞭所有事情。當然,幾乎是所有事情。
“原來如此,”祭司沉默瞭一會兒,“釣上來的瓶子。被釋放的界靈。還有個盯上瞭怪物的女術士。不壞的組合。但可能導致糟糕的結果,非常糟糕。”
“界靈是什麼?”內維爾問,“葉妮芙要它幹嗎?”
“巫師們,”祭司克裡普解釋道,“從自然之力中汲取力量,更準確地說,是從被稱作‘四大元素’或者‘四大法則’的東西裡汲取。氣,水,火,土,按巫師們的術語來講,每種元素都有自己的界域,如水界域,火界域等等。在那些我們常人無法觸及的界域裡,就居住著那些叫做界靈的東西——”
“這些都是傳說故事,”獵魔人突然插話,“因為據我所知——”
“別插嘴,”克裡普幹脆地打斷獵魔人,“很明顯你對那些故事知之甚少,獵魔人。所以還是保持安靜,聽聽比你聰明的人怎麼說吧。我們繼續說界靈,它們共分四種,對應四個界域。燈神對應大氣,水妖精與水相關,火巨怪是火界域的主宰,地靈則是土的界靈——”
“你自己跑題瞭,克裡普,”內維爾接過話頭,“這裡不是神學院,別給我講課。簡單點說,葉妮芙想拿這隻界靈做什麼?”
“市長大人,界靈是活的魔力儲存裝置,一個巫師如果有一隻界靈可供驅使,便可直接把那些魔力轉化成咒語,無須再從自然中抽取力量。界靈替他們把過程省略瞭。這樣的巫師會擁有強大的力量,接近全能——”
“可我從沒聽說哪個巫師擁有全能的力量。”內維爾反駁道,“相反,大部分關於他們力量的描述都言過其實,其實辦不到這個,也辦不到那個——”
“巫師斯丹莫福德,”祭司再次擺出一副講課的架勢,“曾移走一座山,隻因為那座高山擋住瞭他高塔的視線。那一舉動空前絕後,因為據斯丹莫福德自己說,他得到瞭一隻地靈的服務,一隻土界靈。還有記錄描述過另一些相同規模的魔法,比如隻可能是水妖精引發的可怕暴雨和滔天巨浪。由火巨怪降下的火柱和爆炸——”
“龍卷風,颶風,橫掃陸地。”傑洛特低聲說,“喬弗利·蒙克。”
“沒錯。我看你多少還知道點東西。”克裡普看向他的眼光變得友善瞭些。“傳說蒙克有一隻燈神可供驅使——甚至不止一隻——他把它們裝在瓶子裡,需要時才召喚出來。一隻燈神三個願望,隨後它們就會跑回自己的界域去。”
“河裡那隻可是什麼願望都沒滿足,”傑洛特斷然說道,“他一出來就掐住瞭丹德裡恩的脖子。”
“界靈們,”克裡普皺瞭皺鼻子,“是一種對人類充滿惡意的兇猛存在。它們不喜歡被關在瓶子裡、按命令移山填海。它們會盡可能地讓人類表達不出自己的願望。哪怕人類說出瞭自己的願望,它們也往往會采取不可控不可預見的方式去執行,通常是按照人們說出的字面意思,因此擁有它們的人必須特別註意自己說瞭些什麼。想要征服燈神的人必須有鐵一般的意志,鋼一樣的神經,強大的魔力以及相當程度的能力。從你的描述來看,獵魔人,應該是你們的能力不足。”
“我的能力的確不夠制服那個傢夥,”傑洛特點點頭,“但我把他趕跑瞭。他飛得那麼快,空氣都在呼嘯。所以說那個咒語應該有效才對。的確,葉妮芙嘲笑過我的驅魔咒——”
“什麼驅魔咒?重復一遍。”
傑洛特逐字逐句地重復瞭一遍。
“什麼?”祭司的臉色先是變白,隨後變紅,最後變成瞭藍色,“你好大膽子!竟敢拿我開玩笑?”
“原諒我,”傑洛特慌忙解釋,“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個咒語是什麼意思。”
“以後就不要重復不知道的東西!真不知你從哪聽來這些烏七八糟的!”
“夠瞭。”市長揮揮手,示意他們安靜,“我們在浪費時間。我們現在知道瞭女術士為何要那個燈神。但是克裡普,你說這非常糟糕。這有什麼糟糕的?讓她抓住它然後下地獄去吧。我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覺得——”
即便市長不是在誇口,也沒有人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瞭。因為有個閃閃發光的長方形出現在長椅旁邊的墻上,光芒閃過,丹德裡恩便落在瞭市政廳裡。
“他們是無辜的!”詩人坐在地板上,左顧右盼,雙眼朦朧不清。他用清晰悅耳的嗓音喊道:“他們是無辜的。獵魔人是無辜的。請你們相信!”
“丹德裡恩!”傑洛特喊瞭一聲,連忙阻止顯然正要施展驅魔咒或是詛咒的克裡普,“你是怎麼……丹德裡恩!”
“傑洛特!”詩人跳瞭起來。
“丹德裡恩!”
“這是誰?”內維爾喊道,“該死,如果你不趕緊停止施放咒語,我可不敢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來。我說過,林佈市禁止施法!想要使用,你得寫申請,還要上稅,外加印花稅……呃?這不是那個詩人麼?獵魔人的人質?”
“丹德裡恩,”傑洛特把手搭在詩人的肩膀上,“你是怎麼來這兒的?”
“我不知道,”詩人臉上天真和擔心混雜在一起,“說實話,我連在自己身上發生瞭什麼都不知道。我記不起太多東西,而且我敢發誓,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噩夢。隻記得有一位十分漂亮的黑發女郎,她眼睛裡怒火熊熊——”
“你跟我說什麼黑發女郎?”內維爾生氣地打斷瞭詩人,“說重點,你這傢夥,說重點。你剛才叫嚷獵魔人是無罪的。我該怎麼理解?難道拉羅諾茲是自己打瞭自己的屁股?你說獵魔人是無辜的,難道一切都是幻覺?”
“我對屁股和幻覺什麼的一無所知,”丹德裡恩驕傲地說,“我要重復一遍,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個優雅的女人,她穿著黑白搭配、很有品位的衣服。她把我扔進一個閃光的洞裡,那肯定是一扇魔法門。但之前她明確交代給我一件差事,要我一到達目的地,就立刻開口。她要我說的話是:‘我希望你們相信,對於先前發生的一切,獵魔人是無辜的。這就是我的願望。’逐字逐句,一字不差。我想問她到底發生瞭什麼,這句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這麼說。但黑發女郎連說一個字的機會都沒給我。她非常不優雅地罵瞭我幾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扔進瞭傳送門。就是這樣,而現在……”丹德裡恩站瞭起來,撣撣上衣,檢查瞭一下領子和袖口的花邊是否沾瞭灰。“先生們,希望你們能告訴我城中最好的酒館的名字和位置。”
“我的城市中沒有糟糕的酒館,”內維爾緩緩地說,“但是在你親眼見識之前,恐怕得先好好體驗一下這個城市裡最好的地牢。你和你的同伴!我提醒你們,你們還沒獲得自由呢,你們這幫惡棍!都是群什麼人啊!一個講瞭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另一個從墻裡跳瞭出來,大喊無辜。還說什麼他媽的願望,還要我相信你。你也配喊什麼願望——”
“諸神啊!”祭司突然抱著他光禿禿的腦袋,“這下我明白瞭!願望!最後的願望!”
“你怎麼瞭,克裡普?”市長皺瞭皺眉,“你沒事吧?”
“最後的願望!”祭司重復道,“她讓吟遊詩人說出瞭最後一個、也就是第三個願望。哦,毫無疑問,葉妮芙已經設好魔法陷阱,想趕在界靈跑回自己的界域前抓住它!內維爾大人,我們必須——”
外面的雷聲再次響起,聲音之大,令墻壁也搖晃起來。
“該死!”市長低聲罵瞭一句,隨後走到窗戶邊,“真夠險的。差點就劈中一棟房子瞭。要是再給我來一場火災——哦,諸神吶!過來看!快過來看啊!克裡普!那是什麼?”
他們不約而同地跑到窗邊。
“我的媽呀!”丹德裡恩護住瞭脖子,大喊著,“是他!就是那個婊子養的掐過我的脖子!”
“燈神!”克裡普大喊,“空氣的界靈!”
“在埃爾迪爾的旅館上方!”凱瑞爾丹喊道,“在他傢房頂上!”
“她抓住瞭它!”祭司身子探得太靠外瞭,差點掉下去,“你看見魔法的光芒瞭麼?女術士抓住瞭那個界靈!”
傑洛特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多年前,當他還拖著鼻涕在凱爾·莫罕的獵魔人據點學習時,他和朋友艾斯卡爾捕獲過一隻巨大的森林黃蜂,並把它裝進瞭一隻玻璃瓶。他們看著瓶子裡的黃蜂滑稽的動作捧腹大笑,直到最後被導師維瑟米爾發現,用皮帶好一頓抽。
燈神在埃爾迪爾的旅館的房頂轉著圈,動作像極瞭那隻黃蜂。它飛上飛下,升起又俯沖,狂亂地轉著圈。因為這隻燈神和凱爾·莫罕的那隻黃蜂一樣,它的自由已被限制。閃爍著五彩光芒的光線讓人眼花繚亂,那光線緊緊纏住瞭燈神,另一端延伸進房頂。但是顯然,燈神比黃蜂有更多的選擇,黃蜂沒有力氣敲破周圍的屋頂、折斷煙囪、粉碎高塔。但是燈神可以,並且它已經在做瞭。
“它正在毀壞我的城市,”內維爾悲痛地撕扯著頭發,“那個怪物正在毀壞我的城市!”
“哈哈哈,”祭司大笑起來。“看上去旗鼓相當!那是個相當強大的燈神。真不知最後是誰抓住誰,是女巫抓住他呢,還是他抓住女巫!哈,燈神會把她撕成碎片的。好!真是惡有惡報!”
“去他娘的惡有惡報!”市長不管窗戶下面有沒有選民,自顧自地大喊道。“看看那面在發生什麼,克裡普!恐怖,毀滅!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你這禿頭白癡!裝得那麼博學,喋喋不休,可就沒一句在重點上的!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那個惡魔會……獵魔人!做點什麼啊!你聽到沒,無辜的獵魔人?做點什麼來阻止那個惡魔!我可以寬恕你的所有罪行,隻要——”
“現在什麼也做不瞭瞭,內維爾大人。”克裡普不屑地看著市長,“你肯定沒認真聽我剛才的話。就是這樣,你從不聽我的。這次,我重復一遍,這是一隻異常強大的燈神。如果不是如此,女術士早抓住他瞭。然而她的咒語很快就會減弱,隨後燈神就會給她致命一擊,最後跑掉。到那時,這兒就恢復和平瞭。”
“但是同時,城市會化為廢墟?”
“我們隻能看著,”祭司道,“但不是無所事事。下令吧,市長大人。告訴人們撤出房子,準備好應對火災。現在發生的一切與界靈解決女巫之後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傑洛特抬起頭,正對上凱瑞爾丹的眼睛,隨後又轉過頭去。
“克裡普先生,”獵魔人突然下定決心,“我需要你的幫助。丹德裡恩走的那個魔法門。那個門依然通向——”
“那裡根本一點魔法門的痕跡都沒留下,”祭司指著墻,冷冷地說,“難道你看不見麼?”
“魔法門總會留下痕跡,即使是不可見的。一個咒語可以讓它顯現出來,我會追尋這些痕跡。”
“你肯定瘋瞭。就算那樣一個通路沒把你撕成碎片,你通過它能找到什麼呢?你難道想落進漩渦中心嗎?”
“我隻問你能否用魔法將痕跡顯現出來。”
“魔法?”祭司驕傲地抬起頭,“我可不是那些瀆神的巫師!我從不施展魔法!我的力量來自信仰和祈禱!”
“能不能?”
“能。”
“那就做吧,沒時間瞭。”
“傑洛特,”丹德裡恩突然說,“你簡直是在胡言亂語!離那個該死的怪物遠點吧!”
“拜托,安靜點,”克裡普說,“嚴肅點,我正在祈禱。”
“去他媽的祈禱!”內維爾咒罵道,“我要去召集人民,得做點什麼,而不是站在這裡說閑話!諸神啊,這算個什麼日子啊!”
獵魔人感到凱瑞爾丹碰瞭碰他的肩膀。他轉回去,發現精靈看著他的眼睛,最後移開瞭視線。“你要去那兒,是因為你不得不去,是麼?”
傑洛特猶豫瞭一下,他覺得自己又聞到瞭紫丁香和醋栗的香味。
“我想是的,”他有些不情願地回答,“我必須去。很抱歉,凱瑞爾丹——”
“別道歉。我能體會你的感受。”
“這可不一定。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精靈笑瞭,笑容裡似乎帶有某種喜悅。“就是這樣,傑洛特,就是這種感覺。”
克裡普站直身子,做瞭個深呼吸。“準備好瞭,”他指著墻上那道微弱難辨的魔法門輪廓,“魔法門很不穩定,無法持續很長時間。我也不能保證它會不會突然消失。先生,跳進去之前請自省。我可以給你祝福,但要償還您的罪孽——”
“沒時間瞭,”傑洛特打斷祭司,“我明白你的好意,克裡普先生,但是沒時間瞭。你們所有人,統統離開屋子。如果魔法門爆炸,會震傷你們的耳膜的。”
“我留下。”丹德裡恩和精靈離開後,克裡普對獵魔人說。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瞭幾下,一道躍動的光環籠罩住瞭他,“我會建立個保護圈,以防萬一。而且如果傳動門爆炸……我會試著將你拉出來,獵魔人。耳膜算什麼?那東西是能長回來的。”
傑洛特感激地看著他。
祭司笑瞭。“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他說,“你想去救她,是麼?但隻有勇氣還不夠。燈神是復仇心極重的生物。女術士已經失敗瞭,而你到那裡以後的任務決不輕松。所以,你還是先自省吧。”
“我已經反省過瞭。”傑洛特站在金光流轉的傳送門前,“克裡普先生?”
“怎麼?”
“那個驅魔咒讓你那麼生氣……它到底是什麼意思?”
“天啊,你還有心情說笑——”
“拜托,克裡普先生。”
“好吧,”祭司躲在市長的橡木大桌後面,“這是你最後的願望,我就告訴你好瞭。它是說……嗯……嗯……本質上就是……滾回傢操自己去吧!”
傑洛特跳進傳送門,冰冷與虛無將他的大笑聲掩蓋。
八
傳送門呼嘯盤旋,仿佛一道龍卷風,最後不客氣地把他吐瞭出來。獵魔人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吸氣。地板在不斷震動。開始他以為這是驚心動魄的旅行後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栗,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錯瞭。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在暴風雨中吱嘎作響。
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並未身處上次與葉妮芙交鋒的那間小屋,而是落在瞭埃爾迪爾旅館的大廳中。
他看到瞭她。她跪在兩張桌子之間,俯身在那顆魔法球上。魔法球中燃燒著乳白色火焰,火焰光華四射,那光華甚至染上瞭她的十指。魔法球的光線形成瞭一幅畫,搖擺不定,但清晰可見。傑洛特看到一道道五顏六色、流光溢彩的光線從五角星的圖案中射出,穿過房頂,射向那隻被束縛住的燈神。
葉妮芙看到瞭他,她跳起身,抬起手。
“不!”他喊道,“別這麼做!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她冷哼一聲,“就你?”
“就我。”
“不計前嫌?”
“不計前嫌。”
“有意思。但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滾出去。”
“不。”
“滾出去!”她大喊,臉因為憤怒而扭曲,“這兒很危險!局面已經失控瞭,你不明白麼?我沒法控制它。我不明白原因,可那混賬東西的力量一點兒沒減弱!我在他滿足瞭詩人的第三個願望後抓住瞭它,想把他關進水晶球裡。但是他的力量一點減弱的趨勢都沒有!該死,看起來他似乎還在變強!但我還是會打敗他,我會毀滅——”
“你毀滅不瞭他,葉妮芙。他會殺瞭你。”
“想殺我可沒那麼容易——”
她的話被打斷瞭。整個屋頂瞬間被掀開。水晶球投射出的幻象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一道巨大的長方形圖案出現在天花板上。女術士咒罵瞭一聲,旋即抬起雙手,火星從她的指尖噴湧而出。
“跑啊,傑洛特!”
“怎麼瞭,葉妮芙?”
“他找到我瞭……”她的聲音扭曲瞭,臉上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想接近我。他正在建立傳送門。雖然他無法打破身上的束縛,但可以通過傳送門直接過來。我無法——無法阻止他瞭!”
“葉妮芙——”
“別打擾我!我得集中精神……傑洛特,你必須離開這兒。我會開個傳送門,送你出去。但你要當心,這道門通向哪裡是不確定的,我沒有時間和精力……我不知道你會被傳到哪兒……但你會安全的……準備好——”
一個巨大的傳送門突然出現在天花板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無規則地擴張著。虛空中出現瞭一張獵魔人十分熟悉的嘴,它晃動著上嘴唇,大聲咆哮,聲音足以刺穿耳膜。葉妮芙跳瞭起來,揮舞雙手,喊出一個咒語。一個光網從她的手掌中伸展開,裹住瞭燈神。燈神咆哮一聲,隨後其手臂突然伸長,像眼鏡蛇一樣射向女術士的脖子。葉妮芙沒有後退。
傑洛特沖向瞭她,把她推到一旁,同時用身體擋住瞭燈神的手臂。燈神被魔法光線纏著,它像個軟木塞一樣從魔法門中跳瞭出來,張著嘴沖向他們。獵魔人咬緊牙關,結出一個法印,卻沒有絲毫效果。但是燈神忽然不再攻擊瞭。它懸浮在天花板下,膨脹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它用蒼白的眼睛瞪著傑洛特並不斷號叫。那咆哮似乎有所意指,似乎是一種命令,或是指令。他不太明白。
“這裡!”葉妮芙指著樓梯旁的墻上她剛剛建起的傳送門。和界靈建起的傳送門相比,女術士的傳送門太渺小瞭,差瞭一個等級。“這裡,傑洛特!用它出去!”
“一起走。”
葉妮芙的雙手在空中結出眼花繚亂的法印,並不斷喊出咒語。五彩繽紛的光線朝燈神傾瀉而出。燈神像個大黃蜂一樣旋轉著,收緊瞭身上的光繩,隨後又放松開。他在向女術士移動,盡管緩慢,但是確實一點點靠近瞭。葉妮芙沒有後退。
獵魔人跳向她,用一隻手靈巧地抱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抱住瞭她的脖子。葉妮芙憤怒地咒罵著,不斷用手肘打他。他沒有放開她。咒語產生的刺鼻的臭氧味道也沒能掩蓋住她身上紫丁香和醋栗的香氣。傑洛特抓住她亂踢的雙腿,帶著她沖進瞭那個小一些的閃爍著乳白色光暈的傳送門中。那個通向未知之處的傳送門。
他們掉出來的時候抱成一團,落在瞭大理石地面上,並沿著地面滑去,最後撞到瞭一個巨大的燭臺和一張桌子。桌子上的水晶高腳杯、大盤大盤的水果和一大盤掛著海藻的冰鎮牡蠣紛紛落到地上。尖叫聲響成一片。
他們躺在一個大廳正中間,頭頂亮著大吊燈。穿著得體、珠光寶氣的紳士和女士們停止瞭舞蹈,全場鴉雀無聲地看著他倆。音樂聲戛然而止。
“你這傻瓜!”葉妮芙抬手抓向他的眼睛,“大傻瓜!你打斷瞭我!我差點就要抓住他瞭!”
“你抓到個屁!”他也火冒三丈地喊回去,“我救瞭你的命,你這蠢女巫!”
她像隻發怒的貓一樣發出嘶嘶聲,火星從她的手掌中噴射出來。
傑洛特把臉轉向一邊,抓住瞭她的手腕,兩人在海藻、冰塊和牡蠣間滾作一團。
“你們有邀請函麼?”一個胸前掛著管傢金鏈的肥胖男人傲慢地看著他們。
“滾你媽的!”葉妮芙尖聲罵道,雙手仍試圖抓向傑洛特的眼睛。
“你侮辱我,”那管傢憤怒地說,“毫無疑問,你們被傳送沖昏瞭頭。我要向巫師議會投訴。我會要求——”
沒人聽他決定要做什麼。葉妮芙掙脫瞭獵魔人的控制,狠狠地扇瞭他一耳光,隨後又踢瞭他一腳,最後跳進瞭墻上那個正在漸漸消失的傳送門。
傑洛特緊隨其後,老練地抓住瞭她的頭發和腰帶。
葉妮芙也老練地反手給瞭他一肘。
劇烈的動作撕開瞭她腋下的衣服,露出一隻形狀勻稱的乳房。一隻牡蠣也從裙子裡掉瞭出來。
他們同時摔進瞭傳送門的虛空之中。傑洛特能聽到那名管傢在身後叫喊:“音樂!繼續演奏!什麼都沒發生。別讓這次意外壞瞭大傢的興致!”
獵魔人認定自己每一次成功地穿越傳送門,遭遇厄運的風險就會成倍地增加。他猜對瞭。他們到達瞭目標——埃爾迪爾的旅館,但是他們出現在天花板下面。兩人一起摔下來,撞碎瞭樓梯欄桿,一陣地動山搖後,又撞上瞭桌子。這個桌子本來也算不上多結實,這時立刻散瞭架。
葉妮芙滾到瞭桌子底下。獵魔人覺得她應該已經暈過去瞭。但他錯瞭。
她一拳打在獵魔人的眼睛上,吐出連篇的惡毒咒罵,多半是從哪個矮人殯儀師那兒學來的——矮人向來以臟話聞名。咒罵伴隨著一下下兇狠的拳頭,胡亂地砸在獵魔人身上。
傑洛特抓住她的雙手,為免撞到額頭,他把臉埋進瞭女術士腋下衣服的裂縫裡,那裡散發著紫丁香、醋栗和牡蠣的味道。
“放開我!”女術士像隻小馬一樣亂踢著腳,“你這白癡!放開我!燈神的束縛隨時可能被打破。我得去把它加固,否則燈神就要跑掉瞭!”
獵魔人想要回答,但他說不出話來。他抓得更緊,試圖把女術士摁在地板上。葉妮芙高聲咒罵,不斷掙紮,隨後狠狠地用膝蓋撞上瞭獵魔人的胯骨。沒等他喘過氣來,女術士已經掙脫瞭他的手,尖聲念出一串咒語。獵魔人隻覺迎面一股強大的力量襲來,裹挾著他直接擊穿瞭一面墻,最後撞碎瞭一個雙門櫃才停下來。
九
“那裡發生瞭什麼?”丹德裡恩緊貼著墻,伸長脖子,試圖穿透暴雨,看清遠處發生的事,“告訴我那裡發生瞭什麼,該死的!”
“他們打起來瞭!”一個小孩兒叫嚷著,從旅館那邊逃瞭過來,仿佛身上著瞭火。他那些衣衫襤褸的同伴也都四散逃開,光腳丫在水中踩起一串泥水,“女巫和獵魔人在打架!”
“打起來瞭?”內維爾非常驚訝,“他倆在打架,而那頭該死的惡魔在毀壞我的城市!看啊,他又推倒瞭一個煙囪。毀掉瞭磚窯!嘿,快去那兒,快啊!諸神保佑,幸好現在是大雨天,否則得有好一場大火!”
“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很久的,”克裡普垂頭喪氣地說,“魔法的光芒正在減弱,界靈隨時可能掙脫束縛。內維爾先生!讓人們都離遠點兒!那兒隨時都可能發生最糟糕的事!到時候那棟房子隻會剩下碎片!埃爾迪爾先生,你笑什麼?那可是你的房子。你怎麼這麼開心?”
“我為那房子投保瞭一大筆錢!”
“保單包括魔法和超自然傷害麼?”
“當然。”
“哦,精靈先生,您真明智。太明智瞭。提前表示祝賀。嘿,你們這些人,找地方藏起來吧!想活命的千萬別靠近!”
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埃爾迪爾的房子裡傳瞭出來。白光閃爍。一小群人頂著枕頭向祭司他們的方向跑來。
“傑洛特為什麼要去那兒?”丹德裡恩呻吟道,“他幹嗎非要去救那個女巫?他媽的為什麼啊!凱瑞爾丹,你知道麼?”
精靈淒然一笑。“我知道,丹德裡恩,”他說,“我當然知道。”
十
傑洛特側身一躍,再次躲開瞭從女術士手指上射出的明橙色光束。她明顯很累瞭,光束無論強度和速度都不及從前,避開它們不是什麼難事。
“葉妮芙!”他喊道,“冷靜點!你能聽我說話嗎?你不可能——”
沒等他說完,細長的紅色閃電束從女術士的手指上射出,從四面八方包圍瞭他。他的衣服嘶嘶作響,並且開始冒煙。
“我不能怎樣?”女術士咬牙切齒地問,“你很快就會看到我能做什麼。隻要你在那兒老實躺一會兒,別來擋我的路。”
“把這東西拿開!”他在這張閃光的蛛網中掙紮著,沖女術士大喊,“我要被燒著瞭,見鬼!”
“待在那兒別動,”女術士喘著粗氣說,“隻有你動它才會燒著……我沒有時間和你耗瞭,獵魔人。我們玩瞭一場,夠瞭。我得去對付燈神,他已經準備逃跑瞭——”
“逃跑?”傑洛特尖叫道,“該跑的是你!那個燈神……葉妮芙,仔細聽我說。我告訴你事情真相。”
十一
燈神掙瞭掙身上的枷鎖,轉瞭一圈。一座小塔被他掃倒,倒在瞭房子上。
“你們看它叫得那個兇啊!”丹德裡恩皺瞭皺眉,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脖子,“多恐怖的叫聲!它看起來都怒不可遏瞭!”
“全是因為他,”克裡普說。凱瑞爾丹看著他。
“什麼?”
“燈神的怒火,”克裡普重復道,“我一點不驚訝。換作是我也會生氣的,如果我不得不在字面意義上滿足獵魔人意外給出的第一個願望——”
“什麼意思?”丹德裡恩喊道,“傑洛特?願望?”
“他是拿著封印燈神的瓶蓋的人,燈神必須滿足他的願望。這也是為何女術士無法制服它。但是獵魔人不能告訴她真相,即便他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瞭,也不能說。”
“該死,”凱瑞爾丹自言自語道,“我明白瞭。地牢裡那個守衛爆炸……”
“那是獵魔人的第二個願望。他還剩一個。最後一個。但他不能把這事告訴葉妮芙!”
十二
她面無表情地站著,俯身看向獵魔人,不再關註在房頂拼命掙紮的燈神。整個房子都在搖晃,石灰和碎片從房頂雨點般砸落,傢具倒在地上,時不時震動一下。
“原來如此,”她冷笑道,“祝賀你,你成功地騙過瞭我。原來不是丹德裡恩,是你。所以燈神才掙紮得這麼厲害!但是我還沒輸,傑洛特。你低估瞭我,也低估瞭我的力量。你和燈神都在我掌心裡。你不是還有最後一個願望麼?來許願吧。這樣做可以釋放燈神,讓我抓住它。”
“你沒剩下多少力量瞭,葉妮芙。”
“你低估瞭我的力量。許願,傑洛特!”
“不,葉妮芙,我不能……燈神也許會滿足我的願望,但它不會放過你的。它一旦恢復自由就會殺瞭你……你沒法抓住它,也對付不瞭它。你太虛弱瞭,幾乎都站不住瞭。你會死的,葉妮芙。”
“那是我的事!”她狂怒地喊,“我怎樣和你有什麼關系?不如去想想燈神能給你帶來什麼!你還剩一個願望!你可以要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好利用它!說出來,獵魔人!你可以要任何東西!任何東西!”
十三
“他倆都要死瞭?”丹德裡恩邊哭邊問,“怎麼會這樣?克裡普,為什麼?說到底,那個獵魔人——那麼多意外,那麼多災難,他不是都挺過來瞭嗎?為什麼?什麼事絆住瞭他?為什麼他不把那個該死的女巫丟在那兒自生自滅?這太愚蠢瞭!”
“非常愚蠢,”凱瑞爾丹苦澀地重復道,“非常蠢。”
“這是自殺,完全的白癡行為!”
“這是他的工作,”內維爾嚴肅地說,“獵魔人在拯救我的城市。諸神作證——如果他打敗女巫、趕走惡魔,我要賞他一大筆……”
丹德裡恩一把摘下裝飾著蒼鷺羽毛的帽子,朝它吐瞭口唾沫,然後扔到泥水裡,還沖上去踩瞭兩腳,邊踩邊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臟話把獵魔人罵瞭個遍。
“但他……”詩人突然哽咽著說,“他還有一個願望沒有說!他可以救下他倆的命!克裡普先生!”
“沒那麼簡單,”祭司皺緊眉頭,認真思考著,“但是如果……如果他許瞭正確的願望……如果他把自己的命運和……不,我不覺得會發生這樣的事。這種事不發生或許更好一些。”
十四
“願望,傑洛特!快!你想要什麼?長生不老?富可敵國?功成名就?天下無敵?權柄滔天?快,我們沒時間瞭!”
他對女術士的話無動於衷。
“成為人類,”她突然挑釁地笑瞭,“我猜對瞭,是麼?那就是你想要的,你朝思暮想的!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必須做的。燈神會滿足你這個願望,傑洛特。說出來吧。”
他仍然一言不發。
她站在他的對面,全身籠罩在水晶球的光芒中,周身跳動著魔法火焰,流光溢彩的魔法光線如夢如幻。她的發絲凌亂地在空中舞動,雙眸讓人想起極地的天空,那裡跳動著固執的極光——紫羅蘭色的,細弱的,黑暗的,恐怖的……
美麗的。
她突然俯下身子,望進獵魔人的眼睛。獵魔人又聞到瞭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你還什麼都沒說,”她輕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麼,獵魔人?你心裡最隱秘的願望是什麼?難道你不知道,或者無法抉擇?你考慮清楚,因為,我以魔力的名義發誓,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瞭!”
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瞭。他知道瞭。他知道她曾是什麼樣子;知道瞭她難以忘懷的往事;知道瞭她的坎坷前塵;知道瞭她在成為女術士以前的真實身份。
她那雙冷漠、敏銳、憤怒和睿智的眼睛中承載瞭太多東西。
他害怕起來。不,不是因為那些真相。他害怕她會讀取他的想法,害怕她發現過往被他猜中。那是她絕對無法原諒的。他努力讓自己忘掉這些想法,把它們從心中抹去,不留分毫地抹去。他覺得如釋重負,他覺得——
天花板突然被掀瞭起來。燈神身上的光網在不斷褪色,它在他們頭頂翻滾咆哮著,咆哮聲中充斥殺機。葉妮芙閃身迎上。光線從她手中射出。非常虛弱的光線。
燈神張開大嘴,利爪伸向女術士。
獵魔人突然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瞭。
於是他許下瞭願望。
十五
屋子炸開瞭。磚塊、橫梁和木板隨著煙雲和火星四散飛射。和谷倉一樣大的燈神從煙幕中沖瞭出來,帶著勝利的喜悅大笑著。它自由瞭,不再被某人的願望束縛。於是它在城鎮上空轉瞭三圈,興奮地扯掉瞭市政廳的塔尖,咆哮瞭幾聲,最後消失在空中。
“它跑瞭!它跑瞭!”克裡普大叫著,“獵魔人成功瞭!那個界靈飛走瞭!不會再有任何威脅瞭!”
“啊,”埃爾迪爾欣喜若狂,“多麼美妙的廢墟啊!”
“該死,該死!”丹德裡恩躲在墻後抱怨,“它打碎瞭房子!沒人能從那裡生還的!沒人!”
“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為瞭我們城市英勇獻身,”內維爾市長嚴肅地宣佈,“他永垂不朽。我們會紀念他,為他樹立一座雕像……”
丹德裡恩拂去肩頭的一塊沾著泥土的柳條席子,掃開衣服上的煤渣,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詩句,來表述自己對於犧牲、紀念和全世界雕像的觀點。
十六
傑洛特茫然地看著四周。雨水從天花板上的洞中流下。周圍是堆堆碎石木屑。奇怪的是,他們躺的地方非常幹凈。沒有一塊磚、一塊木頭砸到他們。看起來他們好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保護著。
葉妮芙跪坐在他旁邊,雙手放在膝上,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獵魔人。”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你死瞭麼?”
“沒有。”傑洛特掃掉臉上的灰塵,深吸一口氣。
葉妮芙緩慢地觸碰著他的手腕,最後溫柔地用手指抵著他的掌心。“我燒傷瞭你——”
“沒事。幾個水泡——”
“我很抱歉。你知道,燈神跑瞭。這樣的結局最好。”
“你不後悔?”
“不是很後悔。”
“那好。幫我起來吧。”
“等等,”她輕聲說,“你的那個願望……我聽到你許下的願望瞭。我很震驚,非常非常震驚。我設想過許多可能……你怎麼會許下這樣的願望,傑洛特?為……為何是我?”
“你不知道麼?”
她伏下身子,輕輕地撫摸他。黑色長發垂落在獵魔人身上,他又聞到瞭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發絲拂過他的臉頰,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沒忘記這種味道,並且將來也不會有哪種氣味能與之比肩。葉妮芙吻瞭他,他知道自己此生最渴望的便是她的一吻,柔軟濕潤,帶著唇膏的甜蜜。從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裡隻有她。她修長的脖子、光滑的雙肩、在黑衣下晃動的雙乳,那纖柔清爽的肌膚,世間再不會有什麼能與之相比。他凝視著她紫羅蘭色的眼睛,那是世間最耀眼的寶石,他隻怕它會變成……
他眼中的一切。
“你的願望,”她在獵魔人的耳邊輕聲低語,“我不知道這樣一個願望是否真的能被滿足,我也不知道哪種力量能滿足這個願望。如果有,那麼你是在懲罰自己。罰你自己和我綁在一起。”
他吻上瞭她的唇,抱住瞭她,指尖從青絲滑過。他的手指劃過她貓一樣柔軟的後背,他的眼裡隻有她,他的世界裡隻有她,他的每一寸肌膚都貪婪地吸吮著她的氣息,她是一切,是他的一切。安靜的破屋內隻聽得見他們沉重的喘息聲和衣服落在地上的沙沙聲。他們眼中隻有彼此,他們的身體嚴絲合縫、水乳交融,他們一起攀上瞭高邈的雲端,在溫柔的夢境中共同起舞。這一切隻有一瞬間,但在他們看來卻像永恒。
周圍的一切再次呈現在他們眼前,但變得完全不同瞭。
“傑洛特?”
“嗯?”
“現在怎麼辦?”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因為,你看,我……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綁在我身邊是否值得。我知道——等等,你在幹嗎?我想告訴你——”
“葉妮芙……葉。”
“葉,”她妥協瞭,重復著說瞭一遍,“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再叫一遍。”
“葉。”
“傑洛特。”
十七
雨停瞭,一道彩虹在林佈市上方破空而出,似乎一端直通旅館廢墟中。
“滿天神明啊,”丹德裡恩看著廢墟自言自語,“這麼安靜……他們死瞭,我就知道。他們殺死瞭對方,要麼就是燈神結果瞭他倆。”
“我們得過去看看,”弗拉提米爾用皺巴巴的帽子擦瞭擦額頭,“他們可能隻是受傷瞭。我是不是該叫醫生?”
“該叫殯儀師來,”克裡普說,“我很清楚那個女術士,而那獵魔人像是著瞭魔。不會有第二種可能瞭。我們該去公墓挖兩個坑,我建議在掩埋葉妮芙之前在她胸口插根白楊木樁。”
“這麼安靜,”丹德裡恩重復道,“前一刻還木梁飛舞,現在像一座墳墓。”
他們緩慢而小心地靠近瞭旅館廢墟。
“讓木匠把棺材準備好,”克裡普說,“告訴木匠——”
“安靜,”埃爾迪爾打斷瞭他,“我聽到有聲音。什麼聲,凱瑞爾丹?”
精靈撩起頭發,露出尖尖的耳朵,微微側過頭,仔細聽著。
“我不確定……靠近點。”
“葉妮芙還活著,”丹德裡恩那雙對音樂敏感的耳朵突然抖瞭抖,“我聽到瞭她的呻吟聲。那兒,哦,又一聲!”
“嗯哼,”埃爾迪爾點點頭,“我也聽到瞭。她呻吟瞭兩聲。她肯定受傷瞭。凱瑞爾丹,你要去哪兒?當心!”
精靈從破窗戶旁退瞭回來。
“我們出去吧,”他輕聲說,“別打擾他們。”
“他們都活著?凱瑞爾丹?他們在幹嗎?”
“我們出去吧,”精靈重復道,“讓他們自己待會兒。把他們留在那兒,葉妮芙,傑洛特,還有他最後的那個願望。我們找個酒館等,他們……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會出來找我們。”
“他們究竟在幹嗎?”丹德裡恩好奇心大起,“告訴我,該死的!”
精靈笑瞭,非常非常悲傷地笑瞭,“我不喜歡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眼,”他說,“可如果不用那些字眼,我又不知該稱它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