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一:白狼崛起 理性之聲5

“傑洛特!嘿!你在嗎?”

他把目光從羅德裡克·德·諾溫佈瑞所著的《世界歷史》那發黃粗糙的書頁中抬起。這是一本有趣但充滿爭議的著作,他從前天開始就在研究它瞭。

“我在。什麼事,南尼克?要我幫忙?”

“你有客人。”

“又是客人?這回是誰?希沃德公爵親自到訪瞭?”

“不。這回是你的老夥計,丹德裡恩。那個懶散又沒用的寄生蟲,那個侍奉藝術的祭司,那位民謠和情歌領域的閃亮之星。和往常一樣,他炫耀名氣,吹著牛皮,渾身酒臭。你想見他嗎?”

“當然。怎麼說他也是我朋友。”

南尼克惱怒地聳聳肩,“我真不明白你們的友誼。他跟你根本是天差地別。”

“互補嘛。”

“這倒沒錯。好,他來瞭,”她撇瞭撇腦袋,“你的知名詩人。”

“他確實是個知名詩人,南尼克。就連你也不會說自己沒聽過他的民謠吧。”

“我聽過。”女祭司縮瞭縮身子,“是啊,我聽過。噢,也許我對詩歌瞭解不多,但能如此流暢地從動人的抒情詩轉到淫聲穢語,的確算得上一項天賦。別介意,但我得失陪瞭。我恐怕沒那個心情去聽他的粗俗笑話。”

大笑聲和魯特琴弦的顫動聲在走廊裡回響,身穿淡紫色花邊短上衣,歪戴帽子的丹德裡恩正在圖書室入口處。看到南尼克,這位吟遊詩人誇張地鞠躬行禮,帽頂上的蒼鷺羽毛拂到瞭地面。

“老媽媽,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他傻乎乎地嘀咕著,“贊美偉大的梅裡泰莉和她的女祭司們,美德與智慧的源泉——”

“別再胡說八道瞭,”南尼克哼瞭一聲,“也別再叫我老媽媽瞭。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我就害怕得發抖。”

她轉身離開,曳地長袍沙沙作響。丹德裡恩弓起身子,誇張地模仿她走路的姿勢。

“她一點兒沒變,”他歡快地說,“還是開不起玩笑。她隻因我跟守門的女祭司聊瞭會兒天就大發雷霆。那是個睫毛細長的金發美女,還梳著處女辮,一直垂到她可愛的小屁股上,不去捏一把簡直是種罪惡。所以我就捏瞭,南尼克恰好那時候來瞭……呃,運氣夠壞的。你好啊,傑洛特。”

“你好,丹德裡恩。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詩人挺直脊背,扯瞭扯褲子。“我去瞭趟維吉瑪,”他說,“聽說瞭那個吸血妖鳥的事,也聽說你受瞭傷。我猜你會來這兒休養。看來你已經痊愈瞭,是嗎?”

“你說得沒錯,但你最好跟南尼克也解釋一下。坐下吧,我們聊聊。”

丹德裡恩坐瞭下來,瞥瞭眼講經臺上那本書。“歷史?”他笑瞭,“羅德裡克·德·諾維佈瑞?我讀過他的書。歷史是我在牛堡學院進修時第二喜歡的科目。”

“第一是什麼?”

“地理,”詩人嚴肅地說,“地圖集夠大,在後面藏伏特加酒瓶比較容易。”

傑洛特一本正經地笑瞭笑,起身取下書架上那本盧寧和泰爾斯所著的《魔法奧秘與煉金術》,又拿出藏在厚重書籍後面的那隻包裹著稻草的細頸大肚瓶,讓它重見天日。

“啊哈。”吟遊詩人的喜悅溢於言表,“我懂瞭,圖書館裡還是存在智慧和靈感的。噢噢噢!我喜歡這味道!是李子酒,對不?沒錯,這才是真正的煉金術。這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賢者之石。為你的健康幹杯,兄弟。噢噢噢,它簡直跟傳染病一樣厲害!”

“你來這到底想幹嗎?”傑洛特從詩人手裡接過細頸瓶,啜飲一口,咳嗽起來,撫摸著纏著繃帶的脖子,“又準備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也就是說,你想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們可以結伴。你打算在這兒待很久嗎?”

“不久。本地的公爵來通知過,說他不歡迎我。”

“希沃德?”丹德裡恩瞭解從雅魯加河到巨龍山脈的所有國王、親王、領主,“別把他當回事。他不敢頂撞南尼克或梅裡泰莉,否則老百姓們會燒瞭他的城堡。”

“我不想惹麻煩。而且我也在這待太久瞭。我要去南方,丹德裡恩。很遠的南方。在這兒根本找不到活幹,這兒的人太開化瞭。他們要獵魔人幹嗎?我每次找活幹的時候,他們都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我。”

“你在說什麼?什麼開化?我一星期前渡過佈伊納河,一路上聽到瞭各種各樣的故事。很顯然,這兒有水精靈,多足巨蟲,奇美拉,飛龍,所有骯臟的怪物都有。你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對。”

“噢,故事,其中一半都是憑空捏造或經過誇大的。不,丹德裡恩,世界在變化。有些東西遲早會到頭的。”

詩人喝下一大口酒,瞇起眼睛,重重嘆瞭口氣:“你又要為獵魔人的不幸命運而哀嘆瞭?還要來一番哲學探討?我能理解你不恰當的措辭,因為世界的確是在變化著,就算對那個老古董羅德裡克·德·諾維佈瑞也一樣。說來巧瞭,世界的無常正是你認同的這部著作裡的唯一主題。哈,你擺出一副大思想傢的嘴臉跟我談這些早就不新鮮瞭——我得說這一點也不適合你。”

傑洛特沒有回答,而是喝瞭口酒。

“是啊,是啊,”丹德裡恩又嘆瞭口氣,“世界在變化,日升日落,伏特加也喝得快到頭瞭。在你看來,什麼東西不會到頭?你老是跟我提什麼結局啊終點的,大哲學傢先生。”

“我可以給你舉幾個例,”沉默片刻後,傑洛特道,“都是這兩個月來,佈伊納河的這邊發生的事兒。有一天我騎馬過去,知道我看到什麼瞭嗎?一座橋。就在那座橋底坐著個巨魔,它跟每個過路人收錢。那些拒絕付錢的人會傷著一條腿,有時是兩條。所以我找到郡長,問他‘你打算為那頭巨魔付我多少?’他很驚訝,‘你在說什麼?’他反問我,‘如果巨魔不在瞭,那誰來修橋呢?他揮汗如雨來修橋,幹得又快又好。相比起來,過橋費便宜多瞭。’於是我繼續前進,你猜我看到瞭什麼?一條剪尾龍。個頭不太大,從頭到尾也就四碼長。它在飛,爪子裡還抓著隻綿羊。我去瞭村子,問他們,‘你們願意為那隻剪尾龍付我多少?’農夫們紛紛跪下來,‘不!’他們大喊著,‘那是俺們男爵小女兒最喜歡的龍。如果它背上掉下一片鱗,男爵就會燒瞭俺們的村子,扒瞭俺們的皮。’我繼續前進,也越來越饑腸轆轆,不得不四處找活幹。活兒肯定是有的,但那都是什麼活兒?替某個男人抓個水澤仙女,替另一個男人抓個寧芙,為第三個人找個樹精……他們根本是瘋瞭——村裡塞滿瞭女孩,他們卻想要類人怪物。還有個人要我殺掉一隻蠍蛉,再把它的一根手骨帶給他,因為那東西磨碎瞭放進湯裡能治陽痿——”

“胡扯,”丹德裡恩打斷道,“我試過瞭,根本就沒用,還讓湯裡全是舊襪子的味道。不過如果有人相信這個,而且願意付——”

“我可不會去殺蠍蛉。還有其他那些無害的生物。”

“你寧願挨餓?除非你改行。”

“改行做什麼?”

“什麼都成。當個祭司好瞭。有瞭你瞻前顧後的道德觀、還有對人對事的瞭解,你應該不會幹得太壞。你不信神明這件事也不是什麼問題——我認識的祭司沒幾個信的。去當個祭司吧,別再自怨自艾瞭。”

“我沒有自怨自艾。我隻是在陳訴事實。”

丹德裡恩蹺著腿,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磨損不堪的鞋底:“傑洛特,你讓我想起瞭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漁夫。他發現魚兒都臭氣沖天,海風也吹得人骨頭發痛。堅定點兒吧,怨天尤人一點用都沒有。如果我發現大傢都不想聽詩歌瞭,我就丟下魯特琴,做個園丁去。我會種很多玫瑰。”

“胡扯。你根本沒法放下詩歌。”

“唔,”詩人盯著鞋底,承認道,“也許吧。但我們的職業還是有些不同。對詩歌和魯特琴聲的需求永不會減少,可你們這行卻一天不如一天。說到底,你們獵魔人是在緩慢但確鑿無疑地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你們幹得越出色,越盡職盡責,剩下的工作也就越少。畢竟你們的目標是一個沒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一個和平安寧的世界,一個不需要獵魔人的世界。悖論,不是嗎?”

“說得對。”

“在獨角獸尚未絕種的過去,有很多女孩保守貞潔,為的就是能捕捉它們。還記得那些吹風笛的捕鼠人嗎?所有人都搶著請他們幫忙。但他們很快就被煉金術士和其他高效的毒藥所取代,然後是馴化瞭的白鼬和黃鼠狼。那些小動物更便宜,辦事更利索,而且也不會酗酒。明白我的比喻吧?”

“明白。”

“所以學習一下前人的經驗吧。捕獵獨角獸的處女丟瞭工作以後,立刻拋棄瞭貞潔。其中有些渴望彌補那些年的犧牲,於是因技巧和熱情而聲名遠揚。那些捕鼠人……噢,你還是不學他們的好,因為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瞭酗酒和頹廢。好吧,獵魔人的時候似乎也快到瞭。你在讀羅德裡克·德·諾維佈瑞的書?在我印象裡,書裡提到的獵魔人,還是差不多三百年前剛開始從事這一行的那些。那時農夫們習慣帶著武器去收割作物,村莊也總是圍著三重護墻,商隊馬車看起來就像正規部隊在行軍,少數幾座鎮子總有上好彈藥的投石車日以繼夜地守在墻頭。統治這塊大地的是巨龍、蠍尾獅、獅鷲、雙頭蛇怪、奇美拉、吸血鬼和狼人,外加奇奇摩、吸血妖鳥與飛龍獸。我們從它們手裡一點一點奪過土地來,每次奪走一片山谷、一個隘口、一座森林或一片草地。如果沒有獵魔人的幫助,我們根本辦不到。但那些時光早已消逝,傑洛特,無可挽回地消逝瞭。男爵不允許你殺死剪尾龍,因為它是方圓千裡最後的龍族,而且隨著時代變遷,它所招來的不再是恐懼,而是憐憫和懷舊之情。橋底下那個巨魔和人們友好相處,他不再是個用來嚇唬小孩的怪物瞭。他是件紀念品,是這兒的名勝景點——而且他還有實際用處。至於奇美拉、蠍尾獅和雙頭蛇怪?它們都居住在人跡罕至的森林裡,或者難以攀登的高山上——”

“所以我說的沒錯。萬事都有個頭。無論喜不喜歡,它總是會到頭的。”

“我不喜歡聽你口吐陳詞濫調。我不喜歡你說話的方式。你這是怎麼瞭?我都認不出你來瞭,傑洛特。該死,我們趕快去南方,去那片荒蕪的國度吧。等砍倒一兩隻怪物,你的憂鬱就會不翼而飛瞭。那兒肯定有不少怪物。據說如果那邊哪個老女人活夠瞭,就會不帶武器跑進林子裡去撿柴火,這樣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你真該去那兒,然後定居下來。”

“也許是吧。但我不想去。”

“為什麼?獵魔人在那兒很容易賺錢。”

“賺錢容易,”傑洛特抿瞭一口酒,“可花錢也難瞭。最糟糕的是,他們吃珍珠麥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別兇狠。”

丹德裡恩哈哈大笑,腦袋倚著書架上那些皮革裝訂的書卷。

“粟米和蚊子!這讓我想起瞭我們頭一次結伴前往世界邊緣的遠征,”他說,“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古勒塔的節慶宴席上相遇,你說服我——”

“是你提出的!你必須盡快逃離古勒塔,因為你在指揮臺下搞大肚子的那個女孩有四個大塊頭兄弟。他們在鎮子裡到處找你,揚言要閹瞭你,再把你身上塗滿瀝青和鋸末。所以那時候你才纏著我不放。”

“錯,有人能跟你結伴讓你喜出望外,從前陪伴你的隻有馬兒。當然。我必須得消失一段時間,百花之谷似乎是最合適的目的地。畢竟它在傳說中位於人類聚居地的最遠處,是文明社會的邊境,在兩個世界的交界線上……記得嗎?”

“我記得。”

世界邊緣

丹德裡恩端著滿滿兩大杯啤酒,小心翼翼地走下酒館樓梯。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詛咒著,從一群好奇的孩子當中擠過,再避開地上的牛屎,歪歪扭扭地穿過庭院。

獵魔人跟郡長說話的當兒,不少村民已經在庭院的桌旁聚集起來。詩人放下酒杯,找瞭個座位。他立刻意識到,在他短暫的離席過程中,談話沒有絲毫進展。

“我是個獵魔人,閣下,”傑洛特無數次重復道,然後拭去唇邊的酒沫。“我不賣東西。我不為軍隊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麼治療鼻疽病。我是個獵魔人。”

“這是門行當,”丹德裡恩又一次為他解釋,“他是獵魔人,你明白嗎?他能殺死吸血妖鳥和幽靈,能夠消滅各種各樣的害蟲。他是靠這個謀生的專業人士。聽懂瞭嗎,郡長大人?”

“啊哈!”郡長原本因沉思而深鎖的眉頭舒緩瞭些許,“獵魔人!你早說多好!”

“是啊,”傑洛特附和道,“現在我問你:這兒有什麼我能幹的活嗎?”

“呃……”郡長又思索起來,“活兒?沒準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問我,附近有沒有什麼怪物?”

獵魔人笑瞭笑,點點頭,用指節揉瞭揉發癢的眼皮。

“還真有。”好半晌,郡長得出瞭結論,“往遠處瞧,瞧見那些山頭瞭沒?那兒住著精靈,他們的王國在那邊兒。我聽說他們的宮殿是用純金造的。哎呀,先生!真的,那兒有精靈。他們可怕得很。去瞭那邊的人沒有回來的。”

“我想也是,”傑洛特冷冷地說,“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兒。”

丹德裡恩放肆地笑出瞭聲。

正如傑洛特所料,郡長又沉思瞭許久。

“啊哈,”最後,他說,“好吧,這兒還有別的怪物。肯定是從精靈那邊來的。噢,先生,他們有很多很多,數都數不清。不過裡頭最壞的是那些災星,我說得對不對,好夥計們?”

那些“好夥計們”頓時活躍起來,從四面八方圍到桌邊。

“災星!”其中一個人說,“哎哎,郡長老爺說得對。大天亮的時候,有個白衣小丫頭走過村子,孩子們就死瞭!”

“還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補充道,“他們把馬廄裡馬兒的鬃毛都纏在一起瞭!”

“還有蝙蝠!這兒有蝙蝠!”

“還有多足蟲!身上起疹子全是它們幹的!”

接下來的幾分鐘就在對滋擾本地的怪物們的種種惡行——甚至隻是怪物的存在本身——的控訴中過去瞭。傑洛特和丹德裡恩聽說瞭能讓誠實的農夫像醉漢般找不到回傢路的迷途鬼和誤導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飛龍獸;長著蜘蛛腿、在森林裡轉悠的人頭;戴著紅帽子的小妖和一條會趁著婦人於河邊洗滌時搶走衣物的危險梭子魚——如果等得夠久,連女人也會被抓走。他們還聽說老鬼婆阿南晚上騎著掃帚在天上飛,白天就讓女人流產;磨坊主把橡果粉摻在面粉裡;還有個傢夥認定王室下派的稅務官是個竊賊和無賴。

傑洛特平靜地聆聽著,裝作饒有興味地點點頭,問瞭幾個關於道路和附近地貌的問題,然後他站起身,對著丹德裡恩點點頭。

“保重,諸位,”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再看看能做些什麼。”他們沉默地騎上馬,沿村舍和柵欄離開,狂吠的狗兒和喧鬧的孩子們為他們送行。

“傑洛特,”丹德裡恩在馬鐙上立起身,從探出果園圍欄的那根樹枝上摘下一隻成熟的蘋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說工作越來越難找瞭。從我剛才聽到的看來,你大可以在這兒一口氣幹到冬天。你可以多賺幾個子兒,我的民謠也能有些不錯的素材,所以解釋一下我們為啥要繼續趕路吧。”

“丹德裡恩,我連一個子兒也賺不到。”

“為啥?”

“因為他們說的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呃?”

“他們提到的那些生物根本不存在。”

“你開玩笑吧!”丹德裡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隻雜種斑點狗,“不,不可能。我剛才看得很仔細,而且我很會看人。他們沒撒謊。”

“對,”獵魔人贊同道,“他們沒撒謊。他們堅信這一切。但這改變不瞭事實。”

詩人沉默瞭片刻。

“這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們列出的那些怪物肯定有幾種是存在的。至少一種!承認吧。”

“好吧,我承認。確實有一種是肯定存在的。”

“哈!是什麼?”

“蝙蝠。”

他們騎馬經過最後一道圍欄,來到輕風吹拂下翻滾起伏的金黃田野——種滿瞭油菜花和玉米——之間的大道上。從相反方向趕來的滿載馬車與他們擦肩而過。詩人把一條腿搭在鞍頭上,魯特琴放在膝上,隨意地撥弄出一段思鄉曲調,還不時對路邊經過的那些打扮清涼的女孩們揮手,她們結實的肩頭扛著草耙,發出陣陣嬉笑。

“傑洛特,”他突然說,“怪物還是存在的。也許沒有以前那麼多,也許不會躲在森林裡的每一棵樹後面,但它們是存在的。真的存在。要不你怎麼解釋他們編造的那些?而且他們還深信自己編造的怪物?聲名遠揚的獵魔人閣下,你沒想過原因嗎?”

“我想過,聲名遠揚的詩人閣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我洗耳恭聽。”

“人們,”傑洛特轉過頭,“喜歡編造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樣一來,他們自己就顯得不那麼古怪瞭。在他們酗酒、出千、偷東西、打老婆、餓死老母親的時候,在他們用斧子殺死落入陷阱的狐貍,或者用箭射死瀕臨滅絕的獨角獸時,他們會想起清晨潛入村舍的那個災星,覺得它比自己更像怪物。他們會因此放寬心,更加從容地活下去。”

“我會記住的,”沉默片刻之後,丹德裡恩道,“我會給這事譜曲作詞的。”

“去做吧。不過別指望有太多人為你喝彩。”

他們的馬速很慢,但村落的房屋仍然逐漸消失在瞭視野中。很快,他們翻過瞭那片林木叢生的小山。

“哈,”丹德裡恩勒住馬兒,四下打量,“瞧啊,傑洛特。這兒難道不美嗎?該死,真是田園牧歌!視覺的盛宴!”

山勢緩緩下降,通向一塊塊平坦齊整、種植著各色谷物,仿佛鑲嵌地板般的農田。在田地中央,苜蓿葉般的圓形水域閃爍著光澤,四周圍繞著成排的赤楊叢。霧藍色的山脈輪廓高聳於奇形怪狀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線的去向。

“我們繼續趕路吧,丹德裡恩。”

道路帶他們徑直前往湖邊,沿著護堤,經過那些藏匿在赤楊樹叢中,塞滿瞭聒噪的野鴨、白眉鴨、蒼鷺和水鳥的池塘。在人類的聚居點——護堤修繕良好,鋪滿柴捆,水閘也用石頭和木材加固過——附近能有如此豐富的鳥類活動,著實令人驚訝。排水口沒有絲毫朽壞的跡象,正歡快地淌著水呢。

湖畔的蘆葦間,獨木舟和碼頭清晰可見,深水處更有設下的捕網和捕魚籠。

丹德裡恩突然張望四周。

“有人在跟蹤我們,”他興奮地說,“駕著馬車!”

“不可思議,”獵魔人頭也不回地諷刺道,“還駕著馬車?我還以為本地人都騎蝙蝠呢。”

“知道嗎?”吟遊詩人咆哮道,“我們離世界邊緣越近,你也就變得越機智。我真是等不及想看你變成冷笑話大師瞭!”

他們的速度不快,所以那輛由兩匹花斑馬拉著,沒載貨物的馬車很快追上瞭他們。

“籲——!”駕車人在他們身後勒停瞭馬兒。他身上隻披著一塊羊皮,頭發長得蓋住瞭額頭,“贊美諸神,尊貴的老爺們!”

“我們,”熟悉本地風俗的丹德裡恩回應道,“也獻上同樣的贊美。”

“誰知道呢。”獵魔人喃喃道。

“我叫奈特裡,”駕車人大聲說,“我看著你們在上波薩達跟郡長說話來著。我曉得你是個獵魔人。”

傑洛特松開韁繩,任由那匹母馬朝路邊的蕁麻叢喘氣。

“我聽到,”奈特裡續道,“郡長閑扯瞭好些故事。我瞧見瞭您的臉色,一點兒不奇怪,我也好久沒聽過這麼些胡言亂語瞭。”

丹德裡恩大笑起來。

傑洛特認真地看著那農夫,一言不發。

奈特裡清瞭清喉嚨,“您願意接一份正經活兒嗎,老爺?”他問,“我會酬謝您的。”

“什麼活兒?”

奈特裡目光堅定:“在路上談生意可不好。俺們去下波薩達、去我傢裡吧。然後再談。反正您本來也得去那兒。”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那兒?”

“因為這兒沒別的路,而且朝著那邊的是您的馬鼻子,不是馬屁股。”

丹德裡恩又大笑:“你怎麼說,傑洛特?”

“沒什麼好說的,”獵魔人道,“在路上談話可不好。我們走吧,尊敬的奈特裡先生。”

“把你們的馬兒拴在車上,坐到車裡來,”農夫提議,“這樣舒服多瞭。幹嗎非要在馬鞍子上折磨屁股呢?”

“說得對。”

他們爬進馬車。獵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瞭個懶腰。丹德裡恩顯然是害怕弄臟那件上好的綠色短上衣,便坐在木板上。奈特裡朝馬兒們唿哨一聲,馬車便沿著牢固的護堤“哐啷啷”前進起來。

他們從橋上越過一條睡蓮和浮萍叢生的運河,又經過一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牧場。目力所及之處,耕地向四面八方綿延開去。

“難以置信,這兒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盡頭,”丹德裡恩道,“看啊,傑洛特。金燦燦的麥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馬遮得嚴嚴實實。還有這些油菜花,瞧瞧,個頭多大啊。”

“你還對農業有所瞭解?”

“我們詩人必須瞭解所有事物,”丹德裡恩驕傲地說,“要不就沒法創作瞭。學習是必要的,我親愛的好夥計,絕對必要。世界的命運取決於農業,所以農業知識很重要。農業能提供我們吃穿,幫我們禦寒,提供娛樂所用的種種材料,還支撐起瞭藝術。”

“你在農業對娛樂和藝術的作用方面說得誇張瞭點兒吧。”

“那就說酒吧,它是怎麼做出來的?”

“我懂瞭。”

“你懂得還不夠。多學學。看到那些紫色的花兒瞭嗎?那是羽扇豆。”

“那是巢菜,”奈特裡插嘴,“你沒見過羽扇豆吧?不過你說對瞭一件事兒,老爺,這兒的東西都特別茂盛,還特別結實。所以這兒才叫做‘百花之谷’。俺們的祖輩把精靈從這塊土地上趕走以後,就在這兒住下瞭。”

“百花之谷,‘多爾·佈雷坦納’,”丹德裡恩用胳膊肘碰瞭碰躺在稻草上的獵魔人,“註意到瞭嗎?精靈們是走瞭,可他們的名字還留著。真是缺乏想象力。親愛的東道主,你們是怎麼跟這兒的精靈相處的?畢竟他們就在路那邊的山裡頭。”

“我們不相處。各管各的。”

“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詩人說,“對不對,傑洛特?”

獵魔人沒有回答。

“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傑洛特把骨勺舔幹凈,丟進空碗裡,“萬分感謝。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們現在就來談那份活兒吧。”

“噢,好,”奈特裡應道,“祖恩,你怎麼講?”

下波薩達的長老祖恩是個神情陰鬱的大個子,他朝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碟、然後離開屋子的女孩們點點頭,又朝明顯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裡恩頷首——後者自宴席開始就對她們眉來眼去,還用粗俗的笑話逗她們發笑。

“我洗耳恭聽。”傑洛特說著,望向傳來斧劈和拉鋸聲的窗口。院子裡有人在做木工活兒,濃鬱的樹脂氣息滲進屋裡。“告訴我,我該怎麼幫你們的忙。”

奈特裡看向祖恩。

村長老點點頭,清瞭清嗓子。“噢,是這麼回事,”他說,“附近有塊地——”

傑洛特在桌子底下踢瞭丹德裡恩一腳——後者正想出言嘲諷。“有塊地,”祖恩續道,“奈特裡,我沒說錯吧?那塊地休耕很久瞭,最近才重新犁過,又種上瞭大麻、蛇麻和亞麻。我跟你說啊,那塊地可好瞭。一路綿延到森林邊——”

“然後呢?”詩人忍不住瞭,“那塊地怎麼瞭?”

“噢,”祖恩抬起頭,撓撓耳後,“呃,那兒有個磨鬼兒。”

“啥?”丹德裡恩嗤之以鼻,“有個什麼?”

“我說瞭,是個磨鬼兒。”

“啥磨鬼兒?”

“還能是啥?磨鬼兒就是磨鬼兒。”

“魔鬼根本不存在!”

“別插嘴,丹德裡恩,”傑洛特平靜地說,“繼續說吧,尊敬的祖恩先生。”

“我說瞭,是個磨鬼兒。”

“我聽到瞭,”隻要願意,傑洛特可以非常有耐心,“告訴我,他長什麼樣,他從哪裡來,又給你們惹瞭什麼麻煩?慢慢來,一句一句說,勞煩您瞭。”

“噢,對,”祖恩舉起他粗糙的手,一根根地彎過指頭,艱難地計數,“一句一句說。你真是個明白人。呃,是這樣的。他的模樣兒,先生,就像個磨鬼兒,完完全全是個磨鬼兒。他從哪兒來?呃,是憑空冒出來的。砰、嘭、哐當一下子,然後磨鬼兒就來瞭。說到惹麻煩,他還真是惹瞭好些麻煩。但也幫過俺們幾次。”

“幫你們?”丹德裡恩咯咯笑著,努力想把酒裡的一隻蒼蠅挑出來。“魔鬼會幫助人?”

“別插嘴,丹德裡恩。繼續說,祖恩。他是怎麼幫助你的?這個——”

“磨鬼兒,”長老加重口氣,“噢,他是這麼幫大夥兒忙的:他施肥,翻土,驅趕鼴鼠,趕跑飛鳥,照看蕪菁和甜菜。啊,他還會吃掉卷心菜裡的毛蟲。當然啦,他把卷心菜也一道吃掉瞭。他就這麼狼吞虎咽的,像個磨鬼兒。”

丹德裡恩又笑出瞭聲,然後揀起那隻啤酒裡的蒼蠅,丟向壁爐邊的貓。貓兒睜開一隻眼睛,責備地看著詩人。

“盡管如此,”獵魔人平靜地說,“你們還是準備雇我去解決他,我說得對嗎?也就是說,你們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沒?”

“有誰樂意呢?”祖恩陰鬱地看著他,“瞧著自個兒祖傳的地裡有個磨鬼兒?這兒是國王陛下自古賜給俺們的土地,跟磨鬼兒沒有半點兒關系。俺們才不稀罕他幫忙。俺們自個兒有手,對不對?還有,先生,他不光是個磨鬼兒,還是頭惡毒的野獸,而且他的腦袋裡簡直——請原諒——塞滿瞭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臟瞭井水,還追趕一個姑娘,威脅要強暴她,把她嚇得不輕。他手腳不幹凈,先生,他偷俺們的傢當和糧食。他經常打壞東西,惹是生非,破壞河堤,還像麝鼠或水獺似的掘溝開渠——有個池塘裡的水全漏光瞭,裡面的鯉魚也死光瞭。他還在幹草堆裡抽煙,這狗娘養的混蛋,結果一整垛幹草全燒光——”

“我明白瞭,”傑洛特打斷道,“這麼說他確實讓你們很煩心。”

“不不,”祖恩搖搖頭,“他沒讓我們煩心,頂多隻算是淘氣瞭點兒。”

丹德裡恩轉身朝著窗子,努力不笑得太大聲。

獵魔人保持沉默。

“呃,關於這事兒,”直到剛才都默不作聲的奈特裡開瞭口,“你是個獵魔人,對不?那就對那個磨鬼兒做點兒什麼。我知道你去上波薩達是找活兒幹的。現在你有活兒瞭。我們會給你應得的錢。不過記住嘍:我們不想讓你殺掉那個磨鬼兒。這絕對不成。”

獵魔人抬起頭,壞壞地笑瞭。“有意思,”他說,“真少見。”

“什麼?”祖恩皺起眉頭。

“少見的條件。為什麼要對他仁慈?”

“不能殺他,”祖恩的眉頭皺得更緊瞭,“因為這座山谷——”

“別殺他,就這麼回事兒,”奈特裡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趕到七座山那邊。到時候俺們不會少給你錢的。”

獵魔人微笑著,一言不發。

“你接受嗎?”祖恩問。

“首先,我想瞧瞧你們的這個魔鬼。”

兩個村夫面面相覷。

“你有這個權利,”奈特裡說著,站起身,“去吧。晚上磨鬼兒在村子裡四下遊蕩,不過白天他會躲在大麻地裡。要不就是在沼澤地那邊的老柳林裡。你可以去那兒瞧瞧他。我們不著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來的就是客,這兒好吃好住,舒服得讓你們都不想走。回頭見。”

“傑洛特,”丹德裡恩跳起身,看著走進院子裡的那兩個村夫,“我完全糊塗瞭。我們剛剛才討論過虛構的怪物,過瞭沒一天,你突然就答應收錢去狩獵魔鬼瞭。每個人——當然除瞭無知的鄉下人——都知道,魔鬼是編造出來的,隻在神話故事裡存在。你這突然冒出來的幹勁是怎麼回事?以我對你不多的瞭解,你應該不是為瞭讓我們有吃有喝有住處才自貶身份去欺騙他們的,對不對?”

“當然,”傑洛特做瞭個鬼臉,“看起來你對我瞭解得不少啊,歌手先生。”

“這樣的話,我就不明白瞭。”

“你想明白什麼?”

“根本沒有魔鬼存在!”詩人的吼聲把貓兒徹底吵醒瞭,“沒有這種東西!見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的確,”傑洛特笑瞭,“可是,丹德裡恩,我向來抵抗不住這種誘惑——親眼看到幻想生物的誘惑。”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獵魔人的目光掃過前方那片遼闊而紛亂的大麻叢,“這魔鬼不蠢。”

“你是怎麼得出這結論的?”丹德裡恩很好奇,“就因為他躲在這片沒法通行的大麻叢裡?任何一隻老野兔都有這腦子。”

“因為大麻的特性。一片這種個頭的大麻田會釋放出強烈的靈氣,阻礙魔法的效力。大多數咒語在這兒都會失效。那兒,瞧見那些長稈兒的作物瞭嗎?那些是蛇麻草——它們的花粉有同樣的效果。這不是什麼巧合。那個惡棍能感覺到靈氣,也知道他待在這兒是安全的。”

丹德裡恩咳嗽一聲,提瞭提褲子。“我很好奇,”他撓撓帽子底下的額頭,“傑洛特,你打算怎麼做?我從沒見識過你工作。我想你應該知道些抓魔鬼的法子——我在回憶民謠的內容呢。有一首是關於魔鬼和女人的。有點兒粗俗,不過很有趣。你看,那女人——”

“饒瞭我吧,丹德裡恩。”

“如你所願。我隻想幫忙而已。你不應該輕視古老的歌謠,歌中有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智慧。有首民謠是講一個名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他——”

“別嘮叨瞭。我們得把吃住錢掙出來。”

“你想做什麼?”

“在大麻地裡找找看。”

“很傳統,”吟遊詩人哼瞭一聲,“但不夠優雅。”

“那換瞭你會怎麼做?”

“開動腦子,”丹德裡恩吸瞭吸鼻子,“用巧勁兒。比方說找頭獵犬。我會把魔鬼趕出田裡,然後騎馬在開闊地追趕,再用套索捆住他。你覺得如何?”

“有意思。如果有你幫忙,沒準能成,誰知道呢——反正這事至少需要兩個人。可我們不是去狩獵的。我想弄清楚這東西,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麼。所以我才想到大麻地裡去看看。”

“嘿!”詩人這時才反應過來,“你沒帶劍!”

“帶劍幹嗎?我也聽過些關於魔鬼的民謠。無論那個女人還是那個叫慢吞吞的農場工人都沒用劍。”

“唔……”丹德裡恩四下看瞭看,“我們要擠到這塊地的中間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裡等我。”

“哦,這可不行,”詩人抗議,“要我錯過這樣的機會?我也想見識見識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麼可怕。我隻是問,如果有路的話,我們是不是就不用擠進田裡去?”

“說得對,”傑洛特抬手搭起涼棚,“確實有路。我們走那邊吧。”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那就更好瞭。我們用不著走太遠瞭。”

“知道嗎,傑洛特,”詩人含糊不清地說。他跟隨獵魔人走在大麻地裡那條崎嶇的小路上,“我一直以為魔鬼隻是個隱喻,是為瞭罵人才編出來的:‘見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麼的。低地人常說:‘魔鬼給我們帶來瞭客人’,矮人做錯事的時候會‘鬼哭狼嚎’,還把雜種傢畜叫做‘鬼便便’。古語裡有句諺語,說‘鬼臭屁’,意思是——”

“我知道。”

丹德裡恩不說話瞭,他取下那頂飾有蒼鷺羽毛的帽子,扇瞭幾下風,又擦瞭擦自己汗水淋漓的額頭。充斥田間的花草氣息令空氣顯得更加悶熱潮濕。前方出現瞭彎道,就在彎道旁,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那兒到達瞭盡頭。

“丹德裡恩,你看。”

在空地正中央,有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石頭上放著幾隻陶碗。一根幾乎燃盡的牛脂蠟燭豎在陶碗之間。傑洛特在燭淚間那些無法辨認的果核和種子中看到瞭幾粒玉米和蠶豆。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們一直在供奉他。”

“看來是這麼回事,”詩人指著蠟燭,“他們為魔鬼點瞭根牛脂蠟燭。我明白瞭,他們還喂他吃種子,跟喂麻雀似的。這鬼地方真是臟透瞭。所有東西都沾著蜂蜜和白樺焦油。究竟——”

詩人接下來的話被一陣響亮而不祥的羊叫聲壓瞭下去。大麻地裡有東西在沙沙作響,伴隨著重重的腳步聲,接著傑洛特所見過的最古怪的生物鉆出瞭那片大麻叢。

那生物幾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麼高,雙眼凸出,長著一對山羊角和一副胡須。它的嘴巴,那道不斷蠕動的裂口,同樣讓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滿密集的深紅色長毛,一直蔓延到它分岔的蹄子那兒。這頭魔鬼有根長尾巴,尾巴末端那刷子似的毛穗正晃動不止。

“尤克!尤克!”怪物跺著蹄子,吼道,“你們想幹嗎?走!不走我就撞你們。尤克!尤克!”

“沒人教訓過你嗎,小羊兒?”丹德裡恩又管不住嘴瞭。

“尤克!尤克!咩——”羊角怪物咩咩叫瞭起來,不知是出於肯定還是否認,抑或隻是想叫幾聲而已。

“閉嘴,丹德裡恩,”獵魔人吼道,“一個字也別說瞭。”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亂地叫著,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馬齒般的黃牙。“尤克!尤克!咩嗚咿咿咿——嗚咩嗚嗚嗚咩咿咿咿咿!”

“當然,”丹德裡恩點點頭,“你回傢的時候可以帶上手搖風琴和鈴鐺——”

“該死的,閉嘴,”傑洛特嘶聲道,“把你愚蠢的笑話留給自己去——”

“笑話!”羊角怪大吼著跳瞭起來,“笑話?有新的小醜來嗎?帶來瞭鐵球,對不對?我會給你們鐵球的,你們這幫無賴。尤克!尤克!尤克!你們想要笑話,是不是?給你們笑話!給你們鐵球!”

那怪物一躍而起,手一揮,隻見丹德裡恩大喊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額頭。怪物咩咩叫著,再次瞄準。有東西從傑洛特耳邊掠過。

“給你們鐵球!咩咿咿咿!”

一枚直徑一寸的鐵球重重地撞上獵魔人的肩頭,另一枚則命中瞭丹德裡恩的膝蓋。詩人臭罵瞭一句,連滾帶爬地跑瞭,傑洛特緊跟在後,鐵球在他頭頂呼嘯而過。

“尤克!尤克!”羊角怪物尖叫著,上躥下跳。“我會給你們鐵球!下賤的小醜!”又一顆鐵球破空。丹德裡恩捂住後腦勺,吐出更惡毒的臟話。傑洛特跳進一旁的大麻叢中,卻沒能避開打中他肩膀的鐵球。那羊角怪物的準頭很好,而且似乎擁有取之不盡的鐵球。獵魔人艱難地擠過大麻叢,聽見那羊角怪物發出又一聲勝利的叫聲,緊接著是鐵球的響聲、咒罵聲和丹德裡恩落荒而逃的急促腳步聲。

隨後一切歸於寂靜。

“好吧,好吧,傑洛特,”丹德裡恩將一隻在水桶裡浸過的馬蹄鐵貼在額頭上,“我實在沒料到。一個長著羊角和山羊胡、像頭蓬毛公羊似的瘋子,還跟個暴發戶似的拒人千裡。我的腦袋挨瞭一下。瞧瞧這腫包!”

“這已經是你第六次給我看瞭。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真好笑。我還以為我跟著你就不會有事呢!”

“我沒叫你跟著我進去,而且我叫你閉上臟嘴。你不聽話,所以才受這個罪。拜托安靜點兒,他們來瞭。”

奈特裡和祖恩走進房間。他們身後一瘸一拐地跟著個灰發老女人,她腰彎得像塊椒鹽卷餅。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金發少女攙扶著她。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裡先生,”獵魔人開門見山地說,“在我動身以前,我問過你們是否對那魔鬼做過什麼。你們告訴我什麼都沒做。我現在有理由質疑這一點。我期待你們的解釋。”

幾個村民竊竊私語瞭一陣,之後祖恩把拳頭放到嘴邊,咳嗽一聲,踏前一步:“您說得對,先生。請原諒。我們撒謊瞭——現在正後悔著哪。我們本想騙過那磨鬼兒,把他趕走——”

“用什麼法子?”

“在這個山谷裡頭,”祖恩慢吞吞地說,“過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龍,地下有多足怪蟲,半人怪物,幽靈,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種各樣的毒蛇。我們一直從我們那本大部頭兒書裡尋找對付這些害蟲的法子。”

“什麼大部頭兒書?”

“把書給他看,老婆娘。我說書。大部頭兒書!想急死我嗎!簡直跟個門把兒一樣遲鈍!麗爾,跟這老婆娘說,把書拿出來!”

女孩從老女人雞爪似的手指裡扯出那本書,遞給獵魔人。

“就是這本大部頭兒書,”祖恩續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俺們氏族的東西瞭,上面寫著對付每一種怪物、魔法和奇跡的法子,不管過去的還是未來的。”

傑洛特翻動著那些厚重油膩、蒙著厚厚塵灰的書頁。女孩仍舊站在他身前,雙手擰著圍裙。她比他原先想的要年長些——她和村裡那些健壯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線欺騙瞭他。

他把書放在桌上,翻過沉重的木頭封面。“看看這個,丹德裡恩。”

“原初符文,”詩人仍舊用馬蹄鐵緊貼額頭,目光越過傑洛特的肩頭辨認道,“這本書裡的文字比現代語言要古老。不過還是基於精靈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創造的。句子的架構方式很有趣,那時的人確實是這麼說話的。蝕刻畫和字母花飾都很有意思。看到這種東西的機會可不常有,傑洛特,要我說的話,它應該放在神殿的圖書館裡,而不是在世界邊緣的村莊。看在全體神明的份上,親愛的農夫們,你們究竟是從哪兒弄來它的?你們該不會告訴我你們會讀它吧?你們認識原初符文嗎?你們認識符文嗎?”

“什——麼?”

金發女孩兒湊到那老女人身邊,對她耳語瞭幾句。

“識字兒?”老女人笑瞭笑,露出滿口空蕩蕩的牙床,“我?不,甜心。這門手藝我從沒學會過。”

“解釋一下,”傑洛特轉身看著祖恩和奈特裡,冷冰冰地說,“既然你們不認識符文,又是怎麼運用這本書的?”

“隻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書上寫的是啥,”祖恩沮喪地說,“等她快入土的時候,會把知道的東西教給幾個年輕人。聽好瞭,兩位,俺們的老女人已經到時候瞭。所以俺們的老女人才選瞭麗爾做學生。不過眼下這老女人知道的還是最多的。”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裡恩喃喃道。

“老女人能記下整本書的內容?”傑洛特難以置信地問,“是這樣嗎,老媽媽?”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聽過麗爾的轉述,然後答道,“隻有圖畫旁邊兒的那些。”

“啊,”傑洛特隨意地翻開書。那張破破爛爛的書頁上,畫著一頭長著七弦琴狀長角的斑點豬。“這樣的話——這兒寫的是什麼?”

老女人咂吧瞭一下嘴,仔細瞧瞭眼那幅蝕刻畫,然後閉上眼睛。

“長角原牛,或稱金牛,”她復述道,“被無知者誤稱為野牛。其擁有長角,常用來沖撞——”

“夠瞭。非常好。”獵魔人又翻瞭幾頁,“這兒呢?”

“雲妖精和風妖精種類繁多。有些降雨,有些刮風,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鐵匕一柄,全新,鼠糞半盎司,蒼鷺脂肪——”

“好,很好。唔……那這兒呢?寫的是什麼?”

蝕刻畫上是個披頭散發的巨人,有碩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齒,騎瞭一匹馬。這怪物的右手握著一把貨真價實的劍,左手裡則是一袋錢幣。

“狩魔者,”女人咕噥著,“又稱獵魔人。召喚他乃最為危險之事,盡管有時為情勢所迫,如需要孤身面對怪物與害獸時,惟有狩魔者方可達成。但得小心,切——”

“夠瞭,”傑洛特嘟囔道,“夠瞭,老媽媽。多謝你。”

“不,不,”丹德裡恩壞笑著抗議起來,“後面怎麼說?多有趣的書啊!繼續說,老媽媽,繼續說。”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觸狩魔者,因此行為將招來獸疥癬之疾。少女更應避而不見,因狩魔者之色欲無人可及——”

“太對瞭,完全正確。”詩人大笑起來。在傑洛特看來,雖然難以察覺,但麗爾也笑瞭。

“狩魔者雖貪婪放蕩,”老女人半閉著眼睛,繼續咕噥道,“但汝等勿須多加償付:水鬼,銀幣一枚或一枚半;貓人,銀幣兩枚;鳥怪,銀幣——”

“這些可都是過去的價碼瞭,”獵魔人嘀咕道,“多謝你,老媽媽。現在請告訴我們,書上哪兒提到瞭磨鬼兒,又是怎麼寫的。如果你這回能說得詳細點兒,我會很感激的,因為俺很想知道你們過去是用怎麼個法子對付他的。”

“小心點,傑洛特,”丹德裡恩笑著說,“你都用上他們的鄉下口音瞭。這東西是會傳染的。”

老女人艱難地控制著自己顫抖的雙手,翻過幾頁。獵魔人和詩人彎下腰細看,隻見那蝕刻畫確確實實地把那丟鐵球的怪物畫瞭出來:長角、蓬毛、有尾,還有那惡毒的笑。

“魔鬼,”女人復述道,“又稱‘柳居者’或‘森林神’。對傢畜和傢禽而言,他可謂惱人的禍害。若想將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噢,噢。”丹德裡恩喃喃道。

“汝等需攜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紙上遊走,一面續道,“鐵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灰皂一桶,軟酪一桶。於夜晚之時,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堅果。爾後,貪吃成性之魔鬼必會詢問此物是否美味。隨即將鐵球給予——”

“該死的,”丹德裡恩咕噥道,“生瘡的——”

“安靜,”傑洛特道,“好瞭,老媽媽,繼續說。”

“待咬碎尖牙之後,魔鬼視汝等大啖蜂蜜,必急不可耐。他必渴求蜂蜜之滋味。予其焦油,繼而服食軟酪。少頃,魔鬼必將怨聲載道,但汝應充耳不聞。待魔鬼欲食軟酪時,予其肥皂。魔鬼定將忍耐不住——”

“你們到瞭肥皂這一步?”傑洛特面無表情地看著祖恩和奈特裡,插嘴道。

“差遠啦,”奈特裡呻吟道,“俺們就到瞭鐵球那兒。可他剛咬瞭口鐵球——”

“誰叫你們給他這麼多的?”丹德裡恩的怒氣爆發瞭,“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攜鐵球一捧。你們卻給瞭他滿滿一大袋子!給瞭他整整兩年的彈藥,你們這群蠢瓜兒!”

“當心,”獵魔人笑道,“你也開始帶口音瞭。這東西會傳染。”

“多謝。”

傑洛特突然抬起頭,看著女人身邊那個少女的眼睛。麗爾沒有移開目光。那對眸子是蒼藍色的。“你們為什麼給那個魔鬼送谷子?”獵魔人質問道,“這倒是挺明顯的,他是草食動物。”

麗爾沒有答話。

“我問你話呢,小姑娘。別害怕,跟我說話不會得獸疥癬的。”

“別問她問題,先生,”奈特裡的口氣裡明顯帶著不安,“麗爾……她……有點怪。她不會回答你的,別逼她。”

傑洛特繼續盯著麗爾的眼睛,她毫不退縮。他隻覺背脊傳過一股涼意。

“你們為什麼不用棍子和幹草叉對付那惡魔?”他抬高聲音,“為什麼不用陷阱對付他?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他的羊腦袋早就插在木桿上,用來嚇烏鴉瞭。你們警告我別殺他。為什麼?麗爾,是你禁止他們這麼幹的,對嗎?”

祖恩站起身,腦袋差點撞到房梁。

“走吧,丫頭,”他咆哮道,“帶上老女人,走。”

“她是誰,尊敬的祖恩先生?”等到房門在麗爾和老女人身後關閉,獵魔人追問道,“那個女孩是誰?為什麼她比那本該死的書更讓你們敬重?”

“這不關你的事兒。”祖恩看著他,眼神一點也不友好,“要殘害或燒死女巫,回你自個兒那邊去。這兒從前沒有女巫,將來也不會有。”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獵魔人冷冷地說。

“因為我不想明白!”祖恩咆哮道。

“我註意到瞭,”傑洛特從齒縫裡吐出這句話,語氣波瀾不驚,“但請別客氣到猜度我的想法,尊敬的祖恩先生。我們之間還沒達成協議。我還沒接受你的委托。別以為找個獵魔人來,給他一兩個銀幣,他就能做成你們做不到的事兒,或者你們不想做的和別人不準你們做的事兒。不,尊敬的祖恩先生。你們還沒雇到一個獵魔人,而且我也不覺得你們能雇到。以你這種拒絕溝通的態度,想也別想。”

祖恩一言不發,目光陰沉地打量著傑洛特。

奈特裡清瞭清喉嚨,在凳子上扭扭身子,那雙破便鞋在臟兮兮的地板上蹭瞭蹭,然後突然直起身。

“獵魔人先生,”他說,“別發火兒。我們會說清楚的。祖恩?”

村子的長老點點頭,坐瞭下來。

“過來的那會兒,”奈特裡開口道,“你們應該瞧見這兒的莊稼長得多好瞭吧?沒幾個地方的莊稼能跟俺們這兒相比——如果真有那種地方的話。樹苗和種子對俺們很重要,有瞭它們,俺們就能繳清稅款,還能拿來賣錢和換東西——”

“這些跟魔鬼有什麼關系?”

“那磨鬼兒習慣四處惹事和惡作劇以後,就開始使勁兒偷糧食。一開始,我們把一點糧食放到大麻地裡的那塊石頭上,以為他吃飽瞭以後就不會惹麻煩瞭。白費工夫。他偷得更厲害瞭。等我們把糧食藏進店鋪和庫房,再鎖得嚴嚴實實以後,他就發瞭狂,他叫啊,吼啊,‘尤克!尤克!’地叫,等他叫著‘尤克!尤克!’的時候,還是逃命比較好。他還威脅要——”

“——幹。”丹德裡恩露骨地笑著說。

“那個也有,”奈特裡贊同,“噢,他還提到要放火。這說來話就長瞭,他偷不著東西,就要俺們繳稅。他要俺們成袋成袋地帶給他谷子和別的東西。我們很生氣,就打算教訓一下這頭蓬毛畜牲。可——”村夫清清嗓子,低下瞭頭。

“用不著拐彎抹角兒的,”祖恩突然道,“我們誤會獵魔人瞭。全告訴他吧,奈特裡。”

“老女人不讓我們揍磨鬼兒,”奈特裡飛快地說,“可我們知道那是麗爾的意思,因為老女人……老女人說的話都是麗爾教她的。我們……你已經知道瞭,先生。我們聽她的話。”

“我註意到瞭,”傑洛特的嘴角揚起,“那老女人除瞭動動下巴,嘟囔幾句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話之外什麼也不會。而且你們都張嘴盯著那女孩,好像她是一座女神雕像。你們不敢跟她對視,卻努力猜測她的意願。她的意願對你們就是命令。那麼,這個麗爾究竟是誰?”

“您自個兒已經猜著瞭,先生。她是個女先知。是個賢者。但請別跟任何人說。我們求您。如果消息傳到稅務官那兒,或者不巧讓總督給知道瞭——”

“別擔心,”傑洛特認真地說,“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也不會出賣你們的。”鄉村裡常見的這種怪女人和少女——無論叫她們女先知還是賢者——從來不受那些向農夫征稅的貴族們的喜愛。農夫們總是把所有事情都拿去請教女先知,而且深信不疑。根據她們的建議做出的決定往往與領主及大諸侯的政策背道而馳。傑洛特聽過不少有悖常理的指令:殺死整個牧群的動物,停止播種或者收獲,甚至是舉村遷移。地方領主們因此反對這種迷信行為,而且手段通常很粗暴,農夫們也很快學會不讓智者公開露面。但他們沒有停止聽取她們的意見。因為根據經驗,智者的話在長遠看來總是正確的。

“麗爾不讓俺們殺磨鬼兒,”奈特裡續道,“她叫俺們照書上說的做。你也知道,這不管用。稅務官已經對俺們不滿意瞭,要是俺們上繳的谷子比平常少,他非得氣炸瞭不可。俺們還沒跟他講過那磨鬼兒的事兒,因為稅務官一向不講情面,又不懂啥笑話。這時候你們碰巧路過。俺們就問麗爾能不能……雇你——”

“然後?”

“她通過那女人說,她得先瞧瞧你。”

“她見過我瞭。”

“對。然後她答應瞭。俺們知道麗爾啥時候答應,啥時候不答應。”

“她一句話也沒跟我說過。”

“她從不跟人說話,誰也不說——除瞭那老女人。但如果不答應,她就連房間都不會進。”

“唔……”傑洛特思索起來,“真有趣。這位女先知不光不作預言,就連話也不說一句。她是從哪兒來的?”

“俺們不知道,獵魔人先生,”祖恩低聲道,“不過上瞭年紀的人都記得老女人的事兒。早先那個老女人也找瞭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而且也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那個小丫頭就成瞭我們現在的老女人。換瞭我爺爺肯定會說,她是老女人的轉世。就像天上的新月。您別笑話——”

“不會的,”傑洛特搖搖頭,“我見過太多這種事瞭。我也不打算插手你們村裡的事務,尊敬的祖恩先生。我的問題隻是為瞭確證麗爾和那魔鬼之間的關系。你們自己也許已經意識到瞭這種關系的存在。所以要是你們想和女先知搞好關系的話,要解決這件事就隻有一個法子瞭:你們得努力喜歡上那個魔鬼。”

“您得知道,先生,”奈特裡說,“已經不光是魔鬼的問題瞭。麗爾不讓我們傷害任何東西。任何生物。”

“當然,”丹德裡恩插話道,“鄉村女先知就像德魯伊那樣是在樹上長大的。德魯伊寧願讓牛虻喝自己的血來填飽肚子。”

“說到點子上啦,”奈特裡露出微笑,“真是說到點子上啦。俺們的問題就跟這一樣。瞧瞧窗外,田地漂亮得跟畫兒似的,但其實有野豬在刨俺們的菜地兒。俺們找到瞭個法子,麗爾不知道的法子。眼不見,心不煩。明白沒?”

“我明白瞭,”傑洛特低聲道,“但無論有沒有麗爾在,你們的魔鬼都是個森林神。一種極其稀有又聰明過人的生物。我不會殺死他的,我的守則不允許。”

“要是他很聰明,”祖恩道,“就跟他談談吧。”

“就這樣,”奈特裡附和道,“如果這磨鬼兒有腦子,就表示它偷谷子不是沒有原因的。所以獵魔人先生,請查清楚他想要什麼。畢竟他不吃谷子——至少吃得不多。所以他要谷子幹嗎?刁難我們?他想幹嗎?查查原因,再用獵魔人的法子趕走他。你願意嗎?”

“我會試試看,”傑洛特下瞭決心,“可……”

“可什麼?”

“朋友們,你們的書已經過時瞭。你們清楚我在說什麼吧?”

“噢,當然,”祖恩咕噥道,“不清楚。”

“那就聽我說。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裡先生,如果你們覺得我的幫助隻會花去你們一兩個銀幣,那你們就錯得厲害瞭。”

“嘿!”

大麻叢中傳來一陣窸窣聲,然後是憤怒的“尤克!尤克!”,緊接著是作物折斷的聲音。

“嘿!”獵魔人謹慎地隱匿著身形,重復道,“現身吧,柳居者。”

“你才是柳居者!”

“那叫你什麼?魔鬼?”

“你才是魔鬼!”森林神探出腦袋,齜牙咧嘴,“你想幹嗎?”

“談談。”

“你是來拿我尋開心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是那些農夫雇你來趕走我的,嗯?”

“對,”傑洛特面不改色地承認,“我來就是為瞭跟你談這個。我們能不能達成某種共識?”

“我遭瞭這麼大罪,”森林神咩咩叫著,“你還想輕描淡寫地解決?一點兒力氣也不花?做夢吧你!夥計,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競爭。強者為王。如果你想說服我,就證明你是最強的。用不著什麼共識,我們可以來一場競賽。贏傢開條件。我提議來一場賽跑吧,從這兒到湖堤的那棵老柳樹邊上。”

“我不知道湖堤在哪兒,也不認識那棵老柳樹。”

“要是你知道我就不提議賽跑瞭。我喜歡競賽,可我不喜歡輸。”

“看出來瞭。不,我們不賽跑。今天太熱瞭。”

“真可惜。要不我們換個法子?”森林神露出滿口黃牙,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你知道那個叫做‘誰嗓門最大’的遊戲吧?我先喊。閉上眼睛。”

“我有另一個提議。”

“我聽著哪。”

“我們不賽跑也不比嗓門,你就這麼離開。自願離開,不用外力強迫。”

“你這提議簡直就是‘鬼臭屁’。”魔鬼展示瞭自己的古語知識。“我不會走的。我喜歡這兒。”

“可你完全是這兒的禍害。你胡鬧得太過瞭。”

“你懂個鬼便便。”這森林神顯然還懂矮人語,“你那提議也跟鬼便便差不多。除非你在比賽裡勝過我,否則我哪兒也不去。要我給你個機會嗎?要是你不喜歡運動,咱們就比猜謎。我馬上給你出個謎,要是你猜出來,就算你贏,我走。如果你猜不出,我留下,你走。絞盡腦汁吧,因為這謎可不簡單。”還沒等傑洛特抗議,那森林神就咩咩叫著,跺著蹄子,用尾巴抽打地面,念誦起來:

“葉兒粉又小,身子鼓囊囊,粘土裡生長,溪水在近旁,小芽兒長長,花苞兒憂傷,假使見著貓,千萬要藏好,給它瞧見瞭,整個全吃掉。

好瞭,它是什麼?猜吧。”

“我猜不出,”獵魔人想也不想地說,“大概是香豌豆?”

“錯瞭。你輸瞭。”

“那正確答案是什麼?花苞憂傷……那是什麼?”

“卷心菜。”

“聽著!”傑洛特吼道,“你快把我惹火瞭。”

“我警告過你的,”森林神咯咯笑著,“這謎語可不簡單。很棘手。現在我贏瞭,我留下。你走。我希望你,先生,能平靜地離開。”

“稍等一下。”獵魔人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我的謎語呢?我總有機會為自己雪恥吧?”

“沒有!”魔鬼抗議道,“那我沒準也會猜不出的。你把我當傻子瞭嗎?”

“不,”傑洛特搖搖頭,“我把你當成瞭一個懷恨在心的傲慢蠢貨。我們剛剛開始瞭一場全新的競賽,可你還不知道。”

“哈!是嗎!什麼競賽?”

“競賽的名字叫做,”獵魔人緩緩地說,“‘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用不著閉上眼睛。”

傑洛特矮著身子,快如閃電地揮瞭揮手:一寸大小的鐵球撕破空氣,正中森林神的兩角之間。那生物如遭雷擊般仰天倒地。傑洛特借著草稈的掩護靠近,抓緊瞭它一隻毛茸茸的腿。森林神咩咩叫著,掙紮起來。獵魔人用手臂護住腦袋,但收效甚微。那森林神盡管使不上勁兒,但甩起蹄子來還是像一頭憤怒的騾子那麼狠。獵魔人想要抓住它的蹄子,卻未能成功。森林神甩打著,雙手擂著地面,再次踢中瞭傑洛特的額頭。獵魔人咒罵一聲,隻覺那森林神的腿滑出瞭手掌。兩者倒向相反的方向,撞斷瞭草稈,又被叢生的大麻纏瞭滿身。

森林神首先躍起,低下長角的腦袋,猛沖而來。傑洛特卻已起身,沒費什麼力氣就躲開瞭攻擊,還抓住瞭那生物的長角,用力一扯,將它甩倒在地。他以雙膝緊按著它。森林神咩咩叫著,沖獵魔人的眼睛吐口水,活像一頭唾液分泌過度的駱駝。獵魔人本能地退後一步,但沒放開“魔鬼”的雙角。急於掙脫的森林神兩蹄同時蹬出——說來也怪——齊齊命中瞭目標。傑洛特臭罵一聲,仍舊不肯松手。他拉起那森林神,把它按在吱嘎作響的草稈上,用盡全力踢向它毛茸茸的膝蓋,然後彎下腰,朝他的耳朵上吐瞭口唾沫。森林神咆哮一聲,咬緊瞭牙齒。

“以牙還牙……”獵魔人喘著粗氣,“以眼還眼。要繼續玩嗎?”森林神叫囂著,怒吼著,狠狠吐著口水,但傑洛特緊緊抓住它的雙角,還用力按住瞭它的腦袋,使得那些口水落到瞭森林神的蹄子上。那雙蹄子踐踏著地面,掀起一團混合瞭草籽與塵土的煙雲。

接下來的幾分鐘就在緊張的對峙、相互辱罵和踢打間過去瞭。如果說傑洛特有什麼心願的話,那就是希望沒人會看到他——因為這一幕實在太荒唐瞭。

某次踢打的力道分開瞭纏鬥的雙方,使得他們退向相反的方向,倒入茂盛的大麻叢中。森林神搶在獵魔人之前起身,搖搖晃晃地掉頭就跑。傑洛特擦擦額頭,氣喘籲籲地追上去。他們在大麻地裡擠出一條路,奔進瞭蛇麻田。獵魔人聽到馬蹄的聲響,那正是他等待的聲音。

“在這兒,丹德裡恩!這兒!”他大喊道,“在蛇麻地裡!”

隻見那匹馬的胸口出現在正前方,朝他直撞過來。他像塊石頭似的被撞飛出去,仰面倒地。世界頓時一片昏暗。他努力滾向一邊,躲在蛇麻草稈的後面,想要避開馬蹄。他敏捷地起身,可另一個騎手卻駕馬沖來,將他再次撞倒。突然間,有人縱身撲向他,將他按在地上。他的腦後傳來短促而劇烈的痛楚。

然後是一片黑暗。

他嘴唇上沾著沙子。傑洛特想要吐掉,這才發現自己正臉朝下倒在地上,還被綁得結結實實。他稍稍抬起頭,聽到瞭人聲。他發現自己躺在森林裡的一棵松樹邊。約莫二十步開外,有幾匹沒裝馬鞍的馬。羽毛般的蕨葉模糊瞭視線,但其中之一無疑是丹德裡恩的栗褐色馬兒。

“三袋玉米,”有人在說,“很好,托克。你幹得很好。”

“算不瞭什麼,”一個羊叫似的聲音說,顯然就是那個森林神,“瞧這個,加拉爾。它看起來像豆子,卻是純白色的。還有那個!它叫做油菜花。他們用它來造油。”

傑洛特努力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不,這不是夢。魔鬼和那個什麼加拉爾用的是古語,也就是精靈語。不過像玉米、豆子和油菜花之類的詞語都來自通用語。

“這個呢?這個是什麼?”加拉爾問。

“亞麻籽。亞麻你知道吧?襯衣就是亞麻做的。它比絲綢便宜,也更耐穿。據我所知,它種植起來相當復雜,不過我會調查清楚的。”

“隻要這亞麻能紮下根——不像蕪菁那樣浪費掉就好,”加拉爾用同樣古老的語言咕噥道,“再去弄點蕪菁種子來,托克。”

“別害怕,”森林神咩咩叫著,“沒問題。這兒所有東西長勢都好得要命。我會去弄的,別擔心。”

“還有一件事,”加拉爾道,“弄清楚他們的三圃農作制是怎麼運作的,這很重要。”

獵魔人小心地抬起頭,努力打量周圍。

“傑洛特……”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你醒瞭?”

“丹德裡恩……”他低聲應道,“我們這是在……?出什麼事瞭?”

丹德裡恩隻是悶哼一聲。傑洛特忍不住瞭。他咒罵著繃緊身體,扭過去看。

在這片林中空地的中央,站著那個森林神,他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托克”。他正忙著把麻袋和包裹放到馬背上。有個苗條高挑的男子在幫他的忙,多半就是那個加拉爾。後者聽到獵魔人弄出的動靜,便轉過頭來。他的黑發中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深藍色,五官有棱有角,雙眼又大又亮,還有一對尖耳朵。

加拉爾是個精靈。一個來自群山的精靈。他屬於再典型不過的古代種族,一位血統純正的艾恩·希德。

加拉爾並非孤身前來。空地裡還坐著另外六個精靈。其中一個正匆忙掃蕩丹德裡恩的背包,另一個撫弄著詩人的魯特琴。其餘精靈在某個敞開的袋子邊圍成一團,正貪婪地吞吃著蕪菁和生胡蘿卜。

“瓦納丁,托露薇爾,”加拉爾說著,朝兩個俘虜點頭示意,“Vedrai!Enn'le!”

托克跳瞭起來,咩咩叫著:“不,加拉爾!不!菲拉凡德芮說瞭不準的!你們忘瞭嗎?”

“我沒忘,”加拉爾把兩個麻袋丟到馬背上,“但我們得確認他們有沒有松開繩子。”

“你想把我們怎麼樣?”吟遊詩人呻吟著說。一個精靈把他按倒在地,檢查起繩結來,“為什麼要綁著我們?你們想幹嗎?我是丹德裡恩,一個詩——”

傑洛特聽到瞭拳頭聲。他轉過身子,扭過頭。

丹德裡恩身邊那個精靈有黑色的眸子,烏黑如墨的長發披在她肩頭,鬢角邊有兩條細細的辮子。她寬松的綠色緞衫上套著件短小的綠背心,貼身的羊毛裹腿塞在馬靴裡,腰間圍著條色彩絢麗的佈巾,一直垂到膝蓋上方。

“Que glosse?”她看著獵魔人,一面把玩著腰帶上那柄長匕首,“Que l'en pavienn,ell'ea?”

“Nell' ea,”他爭辯道,“T' en pavienn,艾恩·希德。”

“你聽見瞭嗎?”女精靈轉身看著同伴。那位高挑的精靈根本沒費勁去檢查傑洛特的繩結,隻顧撥弄丹德裡恩的魯特琴,長臉上掛著漠不關心的神情。“你聽見瞭嗎,瓦納丁?這猿人會說話!他甚至還很有耐心!”那精靈聳聳肩,將短上衣上的飾羽弄得沙沙作響,“那就更有理由塞住他的嘴瞭,托露薇爾。”

女精靈彎腰看著傑洛特。她有長長的睫毛、異常蒼白的膚色和幹裂的雙唇。她的脖子上纏瞭很多圈皮帶,上面串著雕花的金色樺木條。

“噢,再說點什麼吧,猿人,”她嗓音沙啞,“我們來瞧瞧你習慣大吼大叫的嗓子還能做些什麼。”

“這算什麼?找借口毆打沒法還手的人?”獵魔人費力地翻過身,仰面朝天,吐掉瞭沙子,“想打就打吧。我見識過你這方面的喜好瞭。盡管發泄你過剩的精力吧。”

那精靈站直身子。“你的雙手還自由的時候,我已經發泄過瞭。”她說,“我騎馬撞倒瞭你,還給瞭你腦袋一下。等時機到來,我會解決你的。”

他沒有答話。

“我寧願在近處給你一刀,再看看你的表情,”那精靈續道,“可你實在臭得可怕,人類,所以我會用箭解決你。”

“如你所願,”盡管被捆得結結實實,獵魔人還是盡可能地聳瞭聳肩,“隨你的心意吧,尊貴的艾恩·希德。你應該不會射偏一個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的目標的。”

精靈盯著他,站定身子,然後彎下腰,齜瞭齜牙。

“對,我不會射偏的,”她嘶聲道,“我百發百中。但我可以保證,你不會被第一支箭射死。第二支也不會。我會努力確保你能感覺到自己的死期到來。”

“別靠這麼近,”獵魔人擺出厭惡的樣子,做瞭個鬼臉,“你真是臭不可聞,艾恩·希德。”

精靈向後跳去,扭動纖細的腰肢,用力踢向他的大腿。傑洛特收起雙腿,蜷縮身子,心裡清楚她接下來的目標。他猜對瞭,她的靴子踢中瞭他的臀部,力道之重令他的牙齒打起瞭顫。

她身邊的高個精靈以魯特琴聲應和著她的每一次踢打。

“停手,托露薇爾!”森林神咩咩叫喚起來,“你們瘋瞭嗎?加拉爾,要她住手!”

“Thaesse!”托露薇爾尖叫著,又踢瞭獵魔人一腳。高個精靈更加賣力地撥弄魯特琴,一根琴弦哀鳴著斷成瞭兩半。

“夠瞭!看在諸神的分上,夠瞭!”丹德裡恩焦躁地吼道,他扭動身子,在地上打著滾兒,“憑什麼恃強凌弱,你這愚蠢的婊子?別碰我們!你也別碰我的魯特琴,好嗎?”

托露薇爾轉身看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有著幹裂的嘴唇。“樂師!”她咆哮道,“一個人類樂師!還是個魯特琴師!”

她從高個精靈手裡抽出那把樂器,在松樹上用力砸碎,把殘骸連同琴弦一起丟在丹德裡恩的胸口上。

“去撥弄母牛的角吧,你這野蠻人,別碰魯特琴。”

詩人的臉白得像個死人,他的嘴唇顫抖起來。傑洛特隻覺冰冷的怒意在胸中升起。他望向托露薇爾的雙眼。

“你在看什麼?”精靈俯下身,嘶聲道,“骯臟的猿人!你想要我把你那雙臭眼珠子挖出來嗎?”

她的項鏈垂在他頭頂上方。獵魔人繃緊肌肉,驟然起身,牙齒咬住瞭項鏈。他用力拉扯,同時蜷起雙腿,轉向側面。

托露薇爾失去瞭平衡,跌在他身上。

傑洛特像條魚一般扭動身子,把精靈壓到身下,又用力後仰頭顱,幅度之大令他的脖頸嘎吱作響,接著他使盡全力,將額頭狠狠撞在她臉上。托露薇爾尖叫著掙紮起來。

他們粗魯地拉開傑洛特,又扯著他的衣服和頭發讓他站起來。其中一個精靈給瞭他一拳,他感覺到戒指割破瞭臉上的皮膚,周圍的森林突然開始翩翩起舞。傑洛特看到托露薇爾搖搖晃晃地跪起身,鮮血從鼻子和嘴裡泉湧而出。她將匕首拔出鞘,卻嗚咽著彎下腰去,捂住臉,頭抵在雙膝之間。

那個衣服上滿是斑斕羽毛的高個子精靈從她手裡拿過匕首,走向獵魔人。他笑著舉起瞭武器。傑洛特透過一片紅霾看著他——那是他撞斷托露薇爾的牙齒時,飛濺到他眼裡的鮮血。

“不!”托克叫喚著,奔向那精靈,拉住他的胳膊,“別殺他!不!”

“Voe' rle,瓦納丁,”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突然命令道,“Quess aen?Caelm,evellienn!加拉爾!”

盡管有人抓著自己的頭發,傑洛特還是努力轉過頭去。

剛剛進入空地的那匹馬潔白如雪,鬃毛又長又軟,柔順得仿佛女人的頭發。坐在那具華麗馬鞍上的騎手也有著完全相同的發色,額頭處以一條鑲嵌藍寶石的頭巾束著頭發。

托克咩咩叫著跑向那匹馬,它抓住馬鐙,對那白發精靈滔滔不絕地說瞭起來。精靈威嚴地做瞭個手勢,打斷瞭它的發言,緊接著跳下馬鞍,走到被兩個精靈扶著的托露薇爾身邊,小心地拿開她臉上沾血的手絹。托露薇爾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呻吟。那精靈搖搖頭,走向獵魔人。

精靈熱切的黑色眸子在蒼白的臉上仿佛明亮的星辰,他雙眼底下有黑圈,仿佛連續幾天沒睡過似的。

“你們就算被綁著也這麼臭,”他用不帶口音的通用語平靜地說,“就像石化蜥蜴。事情已經很明顯瞭。”

“是托露薇爾挑的頭,”魔鬼咩咩叫著,“他都給綁起來瞭,她還踢他,簡直像失去理智瞭似的。”

精靈擺擺手,示意托克安靜。在他的命令下,另一個精靈把獵魔人和丹德裡恩拉到松樹下,用皮帶綁在樹幹上。接著,他們在被放倒在地的托露薇爾身邊跪下,遮住瞭她。片刻之後,傑洛特聽到瞭她的叫喊聲。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仍舊站在一旁的森林神道,“真的,人類。我不知道他們會——他們打昏你,又把你的同夥綁起來的時候,我還求他們把你留在蛇麻地裡。可——”

“他們不能留下目擊者。”獵魔人嘀咕道。

“他們肯定不會殺瞭我們的,對嗎?”丹德裡恩呻吟道,“他們肯定不會……”

托克什麼也沒說,隻是抽瞭抽鼻子。

“見他媽的鬼。”詩人呻吟起來,“他們打算殺瞭我們?這究竟怎麼回事,傑洛特?我們到底目擊瞭什麼?”

“我們目擊瞭我們的森林神朋友在百花之谷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我說得對嗎,托克?在精靈們的要求下,他偷竊種子、樹苗和農耕方面的知識……還有什麼,魔鬼?”

“任何能偷到的東西,”托克咩咩叫著說,“任何他們需要的東西。我真不知道有啥是他們不要的。他們在山裡總是挨餓,尤其是在冬天。精靈們一點兒也不懂農耕。他們想嘗試馴養野獸和傢禽,以及種植農作物……但他們沒有時間瞭,人類。”

“我才不在乎他們的時間。我對他們做瞭什麼?”丹德裡恩呻吟不止,“我犯瞭什麼錯?”

“仔細思考一下,”那白發精靈悄無聲息地走到一旁,“也許你就能回答自己的問題瞭。”

“他隻是在為人類對精靈犯下的所有過錯復仇罷瞭,”獵魔人冷笑道,“復仇的對象是誰,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別被他的高貴穿著和優雅談吐迷惑瞭,丹德裡恩。他跟那些痛打我們的傢夥沒什麼不同。他總得把自己軟弱的憎恨找個人發泄出來。”

那精靈撿起丹德裡恩破碎不堪的魯特琴。半晌間,他沉默地看著那把損毀的樂器,最後把它丟進瞭灌木叢裡。

“如果我想為復仇欲望找個宣泄的渠道,”他把玩著一雙柔軟的白色皮革手套,“我會在夜晚進攻山谷,燒光村子,殺死那些農夫。這簡單之極。他們甚至連守衛都沒有。他們在森林裡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有什麼比一支從樹後飛出的迅速而無聲的利箭更簡單的法子呢?但我們不是來獵捕你們的。是你,有著怪異眸子的男人,在獵捕我們的朋友,這位森林神托克。”

“咩咿咿咿,這太誇張瞭,”魔鬼咩咩叫著,“什麼獵捕?我們玩得可開心——”

“你們人類憎恨一切有別於自己的種族,就算隻有耳朵形狀的差別。”精靈毫不理睬森林神,以平靜的語氣續道,“所以你們才會從我們手裡奪走土地,把我們趕出傢園,強迫我們進入蠻荒的群山。你們奪走瞭多爾·佈雷坦納,我們的百花之谷。我是白銀諸塔的菲拉凡德芮·艾恩·菲達爾,來自潔白之船的菲裡奧恩傢族。如今我被流放和束縛在這世界的邊緣,成瞭世界邊緣的菲拉凡德芮。”

“世界很大,”獵魔人喃喃道,“地方有的是。”

“世界很大,”精靈重復道,“沒錯,人類,但你們改變瞭世界。起初你們用武力改變它——所有落入你們手裡的東西都是這個下場。現在看起來,世界開始適應你們瞭。它為你們讓路。它屈服瞭。”

傑洛特沒有回答。

“托克說得沒錯,”菲拉凡德芮續道,“我們正在挨餓,我們正在面臨種族滅絕的危險。陽光不同瞭,空氣不同瞭,水也不是過去的樣子瞭。我們過去所吃所用的東西全都瀕臨死亡,消失衰敗。我們從未耕種過土地。不像你們人類,我們沒摸過鋤頭和犁。如今大地被迫向你們獻上瞭高額的貢金,它曾贈予我們禮物,你們卻強行把它的寶藏奪走。對我們來說,大地為我們帶來生機和繁盛,全因為它愛著我們。噢,沒有什麼愛可以永遠持續下去。但我們仍然想要生存。”

“與其偷竊谷子,倒不如去買啊。你們想買多少都行。你們仍然擁有很多在人類看來有價值的東西。大傢可以作交易。”

菲拉凡德芮輕蔑地笑笑:“和你們交易?絕不。”

傑洛特皺瞭皺眉,他臉上幹涸的血跡紛紛開裂。“那就帶著你們的傲慢與偏見見鬼去吧。拒絕相處,就等於宣判瞭自己的滅亡。與人類共存,達成共識,這才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菲拉凡德芮傾身向前,目光熾烈。

“要我們服從你們的法令?”他用一種與先前不同、但仍舊冷靜的語氣說,“認同你們的君王?放棄個體的存在?你們要我們當什麼?奴隸?賤民?在你們城鎮的圍墻外頭和你們相處?和你們的女人相處,再為此上絞架?還是說你想看看混血兒的生活有多艱難?你為何避開我的視線,奇怪的人類?你又是怎麼和他們相處的?畢竟你和常人如此不同。”

“我做得到,”獵魔人直視他的雙眼,“我做得到,是因為我必須做到。因為我沒有別的出路。因為我克服瞭伴隨另類而來的虛榮和驕傲。我明白,對於另類來說,這道防線脆弱得可憐。陽光的變化是因為某些東西的改變,而我並非這些改變的起因。陽光和從前不同瞭,但太陽會繼續照耀下去,就算舉著鋤頭對它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我們必須接受事實,精靈,這是我們必須學會的。”

“這是你想要的嗎?”菲拉凡德芮用手腕拭去他潔白額頭上的汗珠,“這就是你想要強加給別人的嗎?想讓別人相信你們人類的時代已經到來,相信你們對其他種族所做的一切就跟日出日落一樣理所當然?相信所有人都必須妥協?你居然還責怪我們虛榮?你們人類究竟何時才會明白,你們對世界的支配就像羊皮大衣裡滋生的虱子一樣惹人厭惡?如果你提議要我們和虱子共存,會得到怎樣的回答呢?何況你還要我仔細聆聽虱子的話,並且認同它們的主導地位,這一切隻不過是為瞭正常使用這件大衣!”

“那就別浪費時間跟這麼可惡的蟲子談話瞭,精靈,”獵魔人幾乎無法控制語調,“我真想不到,你竟會希望一隻虱子感到內疚和後悔。真可悲啊,菲拉凡德芮。你們遭受瞭苦難,渴望復仇,但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來吧,用你的劍刺我吧。對整個人類種族復仇吧。你會看到這將帶給你多大的安慰。像托露薇爾那樣揍我吧。”

菲拉凡德芮轉過頭去。“托露薇爾病瞭。”他說。

“我瞭解這種疾病和它的癥狀,”傑洛特轉頭吐瞭口唾沫,“我給她的治療應該會奏效。”

“這番對話毫無意義,”菲拉凡德芮走向一旁,“很抱歉,我們必須殺死你們。這與復仇無關,純粹是出於必要。托克必須繼續他的任務,不能讓人知道他是在為誰效力。我們負擔不起和你們開戰的後果,也不會傻到去做什麼交易和買賣,我們沒幼稚到連你們的商人如何行事都不瞭解的地步。我們知道隨之而來的是什麼,還有它們所帶來的‘和平共處’。”

“精靈,”直到剛才都保持沉默的丹德裡恩輕聲開口,“我有些朋友。他們會為我們付贖金。贖金的形式可以由你們決定。考慮一下吧。畢竟這些偷來的種子沒法拯救——”

“什麼也拯救不瞭他們瞭,”傑洛特打斷道,“別卑躬屈膝瞭,丹德裡恩,別再乞求他瞭。這無益又可悲。”

“對於一個才活瞭這麼久的人來說,”菲拉凡德芮擠出一個笑容,“你對死亡的輕蔑真是令人驚訝,人類。”

“有生便有死。”獵魔人平靜地說,“對於虱子來說,這樣的人生觀很合適,不是嗎?你們再長壽又如何?菲拉凡德芮,我憐憫你們。”

精靈揚瞭揚眉毛。“為什麼?”

“你們多可悲啊,以為憑馱馬背上那幾袋偷來的種子、憑手裡這幾把谷子和這點兒面包屑就能生存下來?你們付出努力,隻是為瞭不去考慮即將到來的滅亡。你們早就知道結局。高原上不會長出任何谷子,你們已經沒救瞭。但你們的壽命很長,會在傲慢的孤立中存活很久,看著同胞們越來越少,越來越虛弱,也越來越痛苦。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菲拉凡德芮,你知道,那些眼神蒼老、絕望至極的年輕男性,以及托露薇爾那樣憔悴病弱的年輕女性,將會帶領那些仍能拿動劍和弓的精靈沖進山谷。你將進入鮮花盛開的山谷迎接死亡,隻希望自己能夠死於光榮的沙場,而非可悲的病榻,讓貧血、肺結核和壞血病為你送終。到那時,長命的艾恩·希德們啊,你們會想起我。你們會想起我對你們的憐憫。你們也會明白,我是對的。”

“時間會證明誰才是正確的,”精靈輕聲道,“長壽的優勢就在於此。我有知道結果的機會,隻要有這點偷來的谷子就行。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你會很快死去。”

“至少饒瞭他的命吧,”傑洛特朝丹德裡恩偏瞭偏腦袋,“不,我不要求你的寬大為懷。我要求的是你的常識。沒人會問起我的事,可他們會為他復仇。”

“你也太低估我的常識瞭,”精靈略微躊躇之後說,“如果他因為你才活下來,那他肯定會覺得自己有義務為你復仇。”

“這你盡管放心!”丹德裡恩大吼著,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你盡管放心,狗娘養的。連我一起殺瞭吧,否則我敢保證,我會讓整個世界都與你們為敵。你們會見識到毛皮大衣裡的虱子有多大的能耐!就算必須把你們的群山夷為平地,我們也會解決你們!你盡管放心!”

“你真蠢,丹德裡恩。”獵魔人嘆道。

“有生便有死。”詩人傲慢地說,他牙齒打戰的聲音讓這番聲明的效果略微打瞭折扣。

“那就這麼定瞭,”菲拉凡德芮從腰帶上抽出手套,把它戴上,“是時候做個瞭結瞭。”

在他的命令下,精靈們手持弓箭站到傑洛特和丹德裡恩面前。他們的動作很快,顯然期待已久。獵魔人看到,其中一個還在嚼蕪菁。嘴巴、鼻子都纏著佈條和樺樹皮的托露薇爾站在這些弓手旁邊。她的手裡沒拿弓。

“要遮住你們的眼睛嗎?”菲拉凡德芮問。

“滾開。”獵魔人轉過頭去,“滾——”

“——你的鬼臭屁。”丹德裡恩從打戰的齒縫間吐出下半句話。

“噢,別!”森林神突然叫喚著飛奔過來,用身體擋住這些即將被處死的人類,“你瘋瞭嗎?菲拉凡德芮!這跟我們說定的不一樣!不能這樣!你們應該帶他們到山上去,關在某個山洞裡,直到我們結束——”

“托克,”精靈道,“我不能。我不能冒這個險。你看到他被綁著的時候對托露薇爾做瞭什麼嗎?我不能冒這個險。”

“我才不管你能還是不能!你們在想什麼?你以為我會允許你們殺掉他們?在我的土地上?就在我的村子邊上?你們這些可惡的蠢貨!帶著你們的弓給我滾出去,要不我就撞過來瞭!尤克!尤克!”

“托克。”菲拉凡德芮手按腰帶,“我們必須這麼做。”

“鬼扯!”

“閃開,托克。”

森林神晃瞭晃耳朵,叫聲更加響亮。它瞪大眼睛,彎過手肘,做瞭個在矮人間很流行的辱罵手勢。“你別想在這兒害死任何人!上你們的馬,回到山裡去,到谷口那邊去!要不你們就連我一起殺瞭!”

“明理些吧,”白發精靈緩緩地說,“如果放過他們,人類就會知道你在做什麼。他們會抓住你,然後折磨你。畢竟你是瞭解他們的。”

“我瞭解,”森林神咩咩叫著,仍舊擋在傑洛特和丹德裡恩身前,“看起來反倒是我不瞭解你們!說真的,我都不知道該站哪一邊瞭。我真後悔和你們聯手,菲拉凡德芮!”

“這是你自找的,”精靈冷冷地朝弓手們發出信號,“這是你自找的,托克。L' sparellean!Evellienn!”

精靈們從箭囊裡抽出箭來。“走開,托克。”傑洛特咬牙切齒地說,“這沒有意義。閃開。”森林神卻擺出那個矮人手勢,毫無退讓之意。

“我聽到瞭……音樂……”丹德裡恩突然嗚咽著說。

“常有的事,”獵魔人看著箭頭說,“沒關系。這種時候害怕也不丟人。”

然而,菲拉凡德芮的神色變瞭,換成瞭一副怪異的扭曲神情。這個白發精靈突然轉過身,向弓手們大喝一聲。他們紛紛垂下武器。

麗爾走進空地。

她不再是那個身穿粗佈衣裙的瘦削村姑瞭。在草叢間穿行著的——不,不是穿行,漂浮著的——是位光彩照人、金發披肩、眼神如炬的迷人女王。這位田野女王身上裝飾著花環、玉米穗和成束的香草。她的左側是一頭邁著僵硬的腿快步行走的幼鹿,右邊則是一頭在草叢中沙沙作響的刺蝟。

“達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畢恭畢敬地說。他躬身跪倒。

剩下的精靈也紛紛屈膝。他們緩慢地、不情願地接連跪下,低垂頭顱以示尊敬。托露薇爾是最後一個跪下的。

“向您致敬,達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重復道。

麗爾沒有答話。她在離精靈還有幾步路時停瞭下來,藍色的雙眸掃過丹德裡恩和傑洛特。托克保持著垂首的姿勢,一面切割起瞭繩索。精靈們全都紋絲不動。

麗爾站在菲拉凡德芮面前。她一言不發,甚至連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但獵魔人能看到白發精靈臉色的變化,感受到他們身邊的靈氣,也能確定他們正在交談。魔鬼突然間扯瞭扯他的袖子。

“你的朋友,”它小聲咩咩叫著,“看來是暈過去瞭。真會挑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往他臉抽上兩巴掌。”

“願意效勞。”

菲拉凡德芮站起身。在他的命令下,精靈們快如閃電地給馬匹上好瞭馬鞍。

“跟我們走吧,達娜·蜜德碧。”白發精靈道,“我們需要你。別拋棄我們,永恒者。別放棄對我們的愛。我們會因此而死的。”

麗爾緩緩搖頭,指著東方——群山的方向。精靈垂下頭,白鬃馬的華麗韁繩在他手裡捏成瞭一團。

丹德裡恩走上前去,他臉色蒼白,神情呆滯,森林神在旁扶著他。麗爾看著他,笑瞭笑。她和獵魔人四目相對。就這麼過瞭許久,她什麼也沒說。言語在此刻是多餘的。

大多數精靈都已跨上馬背,這時,菲拉凡德芮和托露薇爾走瞭過來。傑洛特看著她繃帶間露出的黑色雙眸。

“托露薇爾……”他沒能把話說完。

精靈點點頭。她從馬鞍上拿出一把魯特琴。這是一件做工上乘的樂器,琴身用輕巧雅致的鑲嵌木料制成,纖細的琴頸上銘刻著紋路。詩人接過樂器,露出微笑。他也沒說一個字,但眼神訴說瞭許多。

“別瞭,奇怪的人類,”菲拉凡德芮平靜地對傑洛特說,“你說得對,言語是多餘的。它們什麼都改變不瞭。”

傑洛特保持沉默。

“經過一番考慮,”那精靈補充道,“我們一致同意你是對的。你對我們的憐憫是對的。所以再見吧。直到那一天,直到我們沖下山谷,光榮戰死的那一天,我們將再會。托露薇爾和我都期待著你。別讓我們失望。”

他們就這麼沉默地註視著彼此。良久,獵魔人簡短地做瞭回答:

“我會盡我所能。”

“看在諸神分上,傑洛特,”丹德裡恩緊抱著魯特琴,臉頰貼住琴身,彈奏個不停,“這木頭自己會說話!這些琴弦是活的!多美妙的音色啊!見鬼,對這麼出色的魯特琴來說,吃上幾腳和受那麼丁點驚嚇真是太值得瞭。要是我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我寧願被他們從黎明踢到黃昏。傑洛特?你在聽我說話嗎?”

“想不聽你們兩個的聲音都難,”傑洛特將目光從書頁上抬起,看著森林神,後者仍在不屈不撓地吹著用長短不一的蘆葦做成的古怪笛子,弄出陣陣尖銳的噪聲,“我聽見瞭,鄰裡都聽見瞭。”

“什麼鄰裡,”托克把笛子放到一旁,“這兒是沙漠。是荒野。是糞坑。啊,真想念我的大麻田!”

“他想念他的大麻田!”丹德裡恩大笑著,一邊小心調校刻有銘文的精致琴閂,“你就該坐在大麻叢裡,安靜得像隻睡鼠,別去嚇唬小女孩,破壞湖堤和弄臟水井。我想你現在應該更小心點些,別再搞那些惡作劇瞭,你說呢,托克?”

“我喜歡惡作劇,”森林神齜著牙宣佈,“我想象不出沒有惡作劇的生活。但看在你的分上,我會保證在新的土地上小心行事。我會克制一些。”

夜晚多雲有風,狂風吹彎蘆葦,令他們營帳周圍的灌木沙沙作響。丹德裡恩把兩根幹樹枝丟進火中。托克在那張臨時搭就的床上扭動身子,用尾巴驅趕蚊蟲。一條魚躍出湖面,清水飛濺。

“我要把我們在世界邊緣的這場探險寫進歌謠,”丹德裡恩宣佈,“我也會把你寫進去,托克。”

“別以為你能得逞!”森林神咆哮道,“那樣的話我也會寫一首歌,裡頭也會寫到你,隻不過描寫的法子會讓你十多年裡不敢出現在上流場合。所以給我當心點!傑洛特?”

“什麼?”

“你從這本用非常不光彩的手段從農夫手裡騙來的書中讀到什麼有趣的東西瞭嗎?”

“讀到瞭。”

“那就在火堆熄滅前讀給我們聽聽吧。”

“對對,”丹德裡恩撫弄著托露薇爾那把旋律美妙的魯特琴,“給我們讀點什麼吧,傑洛特。”

獵魔人拄著手肘半坐起來,把書頁往火堆邊湊瞭湊。

“在炎炎夏日,”他開口道,“從五六月份到十月期間,她的身姿偶爾會顯露人前,但她現身的時間多在鐮刀節,亦即古人所稱之收獲節。她的化身為一金發女子,身綴鮮花,無論植物或野獸,所有活物均會追隨其腳步,戀戀不去。她名為萊菲婭。古人稱其為達娜梅碧,對其恭順之至。即便居於山中而非田野的有須者亦對其尊崇有加,稱其為佈洛·艾美瑪格達。”

“達娜梅碧,”丹德裡恩嘀咕道,“達娜·蜜德碧,田野女士。”

“萊菲婭所踏過之大地,鮮花盛開,幼芽盎生,萬物均將繁榮生長,此即她之力量。所有國傢都徒勞地為她獻上祭禮,期待萊菲婭造訪自己而非他國的田野。隻因傳說中,萊菲婭終有一日將定居於某個部族,但這僅是婦人間的謠傳而已。智者確曾提及,萊菲婭所愛的僅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長的所有,無論最小的蘋果樹抑或最惡毒的昆蟲,對她來說,任何國傢都比不上最為稀疏的森林,隻因國傢總是消亡而又誕生,種族亦如是。但無論過去還是將來,直到時間終結,萊菲婭都將永存。”

“直到時間終結!”吟遊詩人撫弄著琴弦,引吭高歌。托克用草笛吹出尖利的音色,為他伴奏。“萬歲,田野女士!為瞭豐收,為瞭多爾·佈雷坦納,也為瞭本人這具皮囊,要不是你,我早就被射成刺蝟瞭。知道嗎?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他不再彈奏,而是像個孩子似的抱住魯特琴,神情憂鬱起來。“我不覺得我會在歌謠裡提到精靈,還有他們面臨的困難。覬覦群山的惡棍已經不少瞭,何必讓……”吟遊詩人陷入沉默。

“把話說完吧,”托克苦澀地說,“你想說的是:何必讓無法避免的事提早到來呢。結局是避免不瞭的。”

“不談這個瞭,”傑洛特插嘴道,“談這個幹嗎?言語是多餘的。學學麗爾吧。”

“她是用心靈和那精靈說話的,”詩人嘀咕道,“我感覺到瞭。我沒說錯吧,傑洛特?畢竟你也是能感覺到的。你知不知道……她對那精靈說瞭什麼?”

“一點兒吧。”

“她說瞭什麼?”

“希望。萬物更生,從無休止。”

“就這些?”

“這就夠瞭。”

“唔……傑洛特?麗爾住在村子裡,和人類在一起。你覺得——”

“她會一直待下去?在多爾·佈雷坦納?也許吧。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人類能證明自己有資格的話。如果世界的邊緣還是邊緣的話,如果我們能對這條邊界敬而遠之的話。不過這話題已經說得夠多瞭,夥計們。該睡瞭。”

“沒錯。已經接近午夜瞭,柴火快燒完瞭。但我想要再熬一會兒夜。我向來覺得將熄的火堆邊最容易作曲。而且我需要給新歌想個名字。一個好名字。”

“《世界邊緣》怎樣?”

“太老套瞭,”詩人嗤之以鼻,“就算這兒真的是邊緣,也必須用別的方式來描述。得用比喻。我想你知道比喻是什麼吧,傑洛特?唔……讓我想想,‘從何’見鬼,‘從何處——’”

“晚安。”魔鬼咕噥道。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