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她,曬得黝黑,全身是傷。她肯定是個流亡者,喝起水來像魚,吃起東西像狼。照我看,她肯定是從東邊來的。她穿過瞭科拉茲沙漠。她穿過瞭煎鍋。”
“胡說八道!沒人能活著穿過煎鍋。她來自西邊,翻過群山,沿蘇查克河道走到這兒。她連科拉茲的邊兒都沒摸到,但對她來說已經夠受瞭。我們發現她躺在地上,跟死瞭沒兩樣。”
“可西邊還有幾裡長的沙漠,她是從哪兒走過去的?”
“她不是用走的,她騎瞭馬。鬼知道有多遠!她身邊有馬蹄印,肯定是在蘇查克河谷摔下瞭馬,所以才會遍體鱗傷。”
“我倒想知道,尼弗迦德人為啥這麼看重她?總督派我們搜查時,我還以為是哪個瞭不起的貴婦失蹤瞭呢。可她?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流浪兒,衣衫襤褸,還是個啞巴。斯科穆裡克,不知道咱們有沒有找對人……”
“是她沒錯,但她可不普通。她要是普通,咱們找到的應該是具屍體。”
“也沒差多少瞭。肯定是那場雨救瞭她。見鬼,就連我祖父輩裡年紀最大的那些,也不記得煎鍋上一次下雨是什麼時候瞭。雲彩倒是經常從科拉茲上頭飄過……可就算河谷裡下雨,也不會有一滴落進沙漠啊!”
“瞧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好像一個星期沒碰過吃的瞭……喂,你,小丫頭!喜歡豬油嗎?還有幹面包?”
“用精靈語問她,或用尼弗迦德語。她聽不懂通用語。應該是精靈的後代吧……”
“她是個傻子,腦子不對勁兒。我今早把她抬上馬時,感覺就像抱個木頭娃娃。”
“你們沒長眼睛嗎?”名叫斯科穆裡克的禿頭壯漢齜瞭齜牙,“連她都看不透,你們還算什麼捕獸人?她一不蠢,二不呆。她是在裝傻,這隻機靈古怪的小小鳥。”
“那尼弗迦德人為啥這麼在乎她?他們答應會給獎賞。這兒到處都有巡邏兵……為啥?”
“我怎麼知道?不過可以問問她……往她背上來一鞭子興許管用……哈!瞧見她看我的眼神沒?她聽得懂,聽得仔細呢。喂,丫頭!我是斯科穆裡克,是個獵人,也叫捕獸人。瞧這個,這是鞭子,也叫皮鞭!想保住你背上的皮嗎?那就聽好瞭……”
“夠瞭!安靜!”
響亮、嚴肅又不容置疑的命令聲從另一堆營火旁傳來。那邊坐瞭個騎士,旁邊是他的侍從。
“捕獸人,你們很無聊是吧?”騎士惡狠狠地說,“那就去幹點兒活。該喂馬瞭,我的鎧甲和武器也需要擦拭,再去森林裡砍點柴火。別碰那女孩!聽明白沒,你們這群鄉巴佬?”
“明白瞭,尊貴的斯維爾大人。”斯科穆裡克嘟囔道。他的同伴們露出膽怯的表情。
“去幹活兒!執行命令!”
捕獸人忙碌起來。
“攤上這個混球真是倒血黴瞭。”其中一個嘀咕道,“咳,總督居然讓我們聽那個混球騎士的命令……”
“太自以為是瞭。”另一個捕獸人低聲說著,悄悄打量周圍,“而且說到底,是我們捕獸人找到瞭那個女孩……是我們憑直覺跑去蘇查克河谷。”
“說得沒錯。功勞是我們的,獎賞卻歸那個騎士老爺。我們連個格羅特都瞧不見……他們隻會丟給咱們一個弗羅林。‘拿去,好好感謝主人的慷慨吧,捕獸人。’”
“閉上你們的臭嘴。”斯科穆裡克嘶聲道,“他會聽見的……”
希瑞發現自己獨自坐在火邊。騎士和侍從好奇地看著她,但一言不發。
那騎士是個中年男子,體格健壯,滿臉傷疤。騎馬時,他會戴上飾有羽翼的頭盔,但那對翅膀跟希瑞在噩夢裡和在仙尼德島上見到的並不一樣。他是個尼弗迦德騎士,但不是辛特拉的黑騎士。發號施令時,他的通用語說得很流利,但帶著明顯的口音,跟精靈很像。而跟侍從——一個不比希瑞大多少的男孩——講話時,他用的是某種類似上古語的語言,隻是更難聽懂,也沒那麼悅耳。那一定是尼弗迦德語。希瑞的上古語學得不錯,因此能聽懂大部分詞匯,但她裝作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在那片名叫“煎鍋”或“科拉茲”的沙漠邊緣,他們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尼弗迦德騎士和他的侍從問瞭她各式各樣的問題。她沒有回答,因為那時的她又漠然又呆滯,而且十分困惑。騎行幾天後,等他們離開遍地石頭的河谷,來到綠意盎然的山谷中時,希瑞徹底恢復瞭神志。她開始留意周圍的世界,終於能做出反應瞭,但她依然冷漠,始終對問題充耳不聞。於是騎士不再對她講話,他好像已經不再註意她瞭。隻有那些無賴——自稱“捕獸人”的傢夥們——對她很感興趣。他們還想審問,或者說,拷問她。
但頭戴翼盔的尼弗迦德騎士立刻責罵瞭他們。誰是主,誰是仆,這下一目瞭然瞭。
希瑞偽裝成愚蠢的啞巴,但她聽得十分仔細。她漸漸明白瞭自己的處境。她落入尼弗迦德人手中,對方一直在搜捕她,現在終於找到瞭她。托爾·勞拉的傳送門毫無規律可言,但他們卻查出瞭她會被傳送到哪兒。葉妮芙與傑洛特沒能做成之事,翼盔騎士和捕獸人卻辦到瞭。
葉妮芙和傑洛特在仙尼德島發生瞭什麼?她現在又在哪兒?希瑞擔心極瞭。捕獸人和他們的頭兒斯科穆裡克說的通用語又簡單又粗俗,卻沒有尼弗迦德口音。他們隻是一群嘍囉,是那位尼弗迦德騎士的手下。他們正在期待總督付報酬給他們,給他們弗羅林。
既使用弗羅林,又為尼弗迦德人效命的國傢,隻有位於南方遠處、由帝國派駐的總督管轄的尼弗迦德行省。
等到次日,在一條河邊停下休息時,希瑞開始考慮逃脫的可能性。魔法也許能幫上她的忙。她小心翼翼地施展瞭最簡單的法術,一次微不足道的心靈傳動。但她的恐懼成真瞭。她連一絲一毫的魔力都沒剩下。那次愚蠢地玩火之後,她的魔法能力徹底消失瞭。
她再度變得漠然。對一切漠然。她沉默寡言,面無表情,這一次持續瞭很久。
直到有一天,穿越荒原時,一位藍騎士帶人擋住瞭他們的路。
“哦天哪,哦天哪。”斯科穆裡克盯著擋路的騎手,“有麻煩瞭。他們是薩爾達要塞的瓦恩哈根傢族……”
騎手們走近瞭些。為首的是個魁梧男子,身穿上釉的藍色鎧甲,跨騎一匹灰色高頭大馬。另一名重甲騎手緊隨其後。殿後的二人身穿樸素的茶色制服,顯然是仆人。
頭戴翼盔的尼弗迦德人拍馬小跑上前,然後勒住馬。他的侍從握住劍柄,在馬鞍上轉過身。
“留在後面,看好那個女孩。”他沖斯科穆裡克和捕獸人們大吼,“不許插手!”
“我還沒那麼蠢。”等侍從騎馬走遠,斯科穆裡克輕聲說道,“沒蠢到插手尼弗迦德貴族間的世仇……”
“斯科穆裡克,他們會打起來嗎?”
“肯定會。斯維爾和瓦恩哈根兩傢世世代代都是血仇。下馬,保護好那個丫頭。她可是我們最重要的寶貝和財富。隻要我們運氣好,就能拿到全部酬勞。”
“瓦恩哈根傢肯定也在找這女孩。如果他們打敗我們,就會把她搶走……而我們隻有四個人……”
“五個。”斯科穆裡克齜瞭齜牙,“我沒看錯的話,那邊有個仆人是我親戚。等著瞧吧,這場騷亂的好處隻會落到我們頭上,而不是那些貴族老爺……”
藍甲騎士勒住灰馬。翼盔騎士停下來,面對著他。藍騎士的侍從策馬上前,停在騎士身後。他戴著一頂古怪的頭盔,面甲上垂下兩條皮帶,看上去活像兩根長長的胡須,又像是海象的長牙。“海象牙”將武器橫放到馬鞍上,那東西的外觀很嚇人,看起來像是辛特拉衛兵用的短矛,隻是握柄短得多,矛尖卻特別長。
藍騎士與翼盔騎士短促地說瞭幾句。希瑞聽不清內容,但她絕不會聽錯雙方的語氣。這場對話算不上友善。藍騎士突然在馬鞍上坐直身子,猛地指向希瑞,高聲又憤怒地說瞭些什麼。作為回答,翼盔騎士也憤怒地大喊起來,揮瞭揮包裹在鐵手套裡的拳頭,顯然是要藍騎士馬上離開。
然後,戰鬥打響瞭。
藍騎士用馬刺狠戳馬腹,向前沖鋒,同時從馬鞍橋上抽出戰斧。翼盔騎士拔出長劍,催促棗紅馬正面迎敵。沒等兩名騎士開始交手,海象牙搶先發難:他用矛柄一拍坐騎,叫它飛奔起來。翼盔騎士的侍從也拔出長劍,朝他殺去。但海象牙踩著馬鐙站瞭起來,將短矛徑直紮進侍從的胸口。長長的矛刃咔嚓一聲貫穿瞭護喉甲和鎖子甲,侍從痛呼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裡還緊緊抓著對方的兵器。那把短矛刺進他的身體,隻剩護手暴露在外。
藍騎士與翼盔騎士撞在一起,發出一聲清響和一聲悶響。戰斧殺傷力較大,但長劍速度更快。藍騎士肩膀中劍,一塊上釉的肩甲旋轉著落到地上,束帶拖曳在後。藍騎士在馬鞍上顫抖一下,藍色鎧甲染上瞭幾道鮮紅。沖擊力迫使二人各自後退。頭戴翼盔的尼弗迦德人轉過馬頭,海象牙隨即朝他沖來,雙手握劍,擺出攻擊的架勢。翼盔騎士迅速拉住韁繩,海象牙用兩腿控制住馬,從旁邊疾馳而過。在他經過時,翼盔騎士成功擊中瞭他。希瑞看到海象牙的金屬臂甲扭曲變形,鮮血從鎧甲下噴出。
藍騎士卷土重來,揮舞戰斧,連聲怒吼。兩名騎士使出渾身解數,過瞭幾招,劍斧交擊聲恍若雷鳴,然後二人各自分開。海象牙再次沖向翼盔騎士,他們的戰馬和長劍相互碰撞。海象牙砍中瞭翼盔騎士,劈開瞭他的上臂甲和護腋甲。翼盔騎士坐直身子,從右方揮出沉重的一劍,正中海象牙的側面胸甲,後者在馬鞍上搖晃起來。翼盔騎士也踩著馬鐙站起,長劍再次揮出,刺中對方凹陷破裂的肩甲和頭盔。海象牙繃緊身體,渾身發抖。兩匹馬面對面站立,用力跺著地面,牙齒狠咬馬嚼。翼盔騎士抓住馬鞍橋,借力將長劍抽出海象牙的身體。海象牙翻身落馬。接著傳來一陣馬蹄踩踏金屬的響聲,他被自己的坐騎踩到瞭腳下。
藍騎士轉過灰馬,舉起戰斧,再度發起進攻,但手臂的傷勢讓他難以操控坐騎。翼盔騎士察覺到這一點,靈巧地轉向右邊,隨後踩著馬鐙,長劍猛劈而下。藍騎士用戰斧格擋,打落瞭翼盔騎士的劍。兩匹戰馬再次撞到一起。藍騎士壯得驚人,他揮舞沉重的斧頭,就像甩動一根小樹枝。翼盔騎士的鎧甲被斧頭擊中,胯下的棗紅馬立時坐倒在地。翼盔騎士搖晃幾下,但仍坐在馬鞍上。沒等戰斧再次落下,他放開韁繩,左手抓起腰間的沉重釘頭錘,狠狠打中藍騎士的頭盔,發出鐘鳴般的巨響。這下輪到藍騎士在馬鞍上搖晃瞭。兩匹戰馬都不肯後退,它們高聲嘶鳴,企圖用牙齒啃咬對方。
剛才那一錘顯然讓藍騎士頭暈目眩,但他依然抄起戰斧,再度猛劈。隨著一聲悶響,斧頭砍中對手的胸甲。這兩人還能坐在馬鞍上,本身就已是個奇跡,當然瞭,這得歸功於他們足夠高的鞍橋和鞍尾。鮮血滴落在兩匹戰馬的身側,在灰馬的淡色馬衣上顯得更為紮眼。希瑞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她在凱爾·莫罕學過如何戰鬥,但她想象不出該怎麼對付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換作是她,恐怕連一招都擋不下。
藍騎士用雙手抓住戰斧的握柄,斧刃早已深深陷進翼盔騎士的胸甲。他身體前傾,用力一抬,想把對手掀下馬鞍。翼盔騎士卻用釘頭錘重重擊打他的身體。一下、兩下、三下。鮮血從盔頂噴濺而出,灑在藍色的鎧甲和灰馬的脖子上。翼盔騎士催促棗紅馬轉身後退,順勢擺脫瞭嵌進鎧甲的戰斧。藍騎士在馬鞍上搖晃幾下,松開瞭斧柄。翼盔騎士將釘頭錘交到右手,拍馬上前,兇狠地揮出一錘,讓藍騎士的腦袋撞上灰馬的脖子。他用空出的手抓住灰馬的韁繩,再揮一錘。藍色鎧甲發出鑄鐵鍋般的嗡鳴,鮮血從扭曲變形的頭盔中噴出。又是一錘過後,藍騎士栽倒在灰馬的馬蹄邊。灰馬快步走開瞭,但翼盔騎士的棗紅馬顯然受過訓練,它立刻揚起蹄子,踩瞭下去。藍騎士依然活著,那聲絕望的痛呼便是證明。棗紅馬繼續踩踏,用力之猛,讓受傷的翼盔騎士沒法坐穩馬鞍,砰的一聲掉到瞭地上。
“見鬼,終於打完瞭。”抓著希瑞的捕獸人嘟囔道。
“尊貴的騎士們,願他們都得瘟疫和天花!”另一個捕獸人不屑地說。
藍騎士的兩個仆人遠遠看到這一幕,紛紛調過馬頭。
“站住,雷米茲!”斯科穆裡克喊道,“你要去哪兒?回薩爾達?趕著上絞架嗎?”
仆人們停瞭下來。其中一個手搭涼棚,朝這邊打量。
“斯科穆裡克,是你嗎?”
“對,是我!過來,雷米茲,別擔心!騎士打架跟咱們沒啥關系!”
希瑞突然受夠瞭等待。她敏捷地掙脫捕獸人的手,跑到藍騎士的灰馬旁邊,輕輕一躍便跳上馬鞍,盡管它的鞍橋特別高。
要不是那些仆人的馬匹精力充沛,她也許真能逃脫瞭。但他們毫不費力地追上瞭她,從她手裡奪走韁繩。其中一個在飛馳中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拽下瞭馬。希瑞一聲尖叫,趕忙抱住他的胳膊,身體在空中晃蕩。騎手把她扔到斯科穆裡克腳邊。皮鞭啪的一聲抽下,希瑞哀號著縮起身子,雙手護頭。鞭子再度揮出,打得她的手背皮開肉綻。她滾到一旁,但斯科穆裡克窮追不放,又踢瞭她幾腳,最後用靴子將她踩住。
“你這小毒蛇,還想跑嗎?”
皮鞭抽下,希瑞哀號起來。斯科穆裡克又踢一腳,皮鞭再次抽到她身上。
“別打瞭!”她瑟縮身子,尖叫起來。
“這下你會說話瞭,小婊子?貓把你的舌頭叼走瞭嗎?那我就教教你……”
“冷靜,斯科穆裡克!”一個捕獸人大吼道,“你想打死她嗎?那賞金可就沒瞭!”
“活見鬼。”雷米茲跳下馬,“尼弗迦德人花瞭一星期就為找她?”
“沒錯。”
“哈!所有駐軍都出來找她瞭。她可是尼弗迦德人眼裡的重要人物。他們說她就在附近,有位強大的巫師是這麼占卜的。至少薩爾達的人都這麼說。你們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煎鍋裡。”
“這不可能!”
“是真的。”斯科穆裡克皺起眉頭,憤憤地說,“我們找到瞭她,獎賞屬於我們。你們幹嗎還傻站著?把這隻小小鳥捆起來放到馬鞍上!趕緊走,夥計們!打起精神!”
“我想,那位可敬的斯維爾,”一個捕獸人說,“還能喘氣……”
“喘不瞭多久瞭。讓他見鬼去!我們直接去阿瑪瑞羅,夥計們,去見總督。把這丫頭交給他,然後領走賞金。”
“去阿瑪瑞羅?”雷米茲撓撓後腦勺,朝兩敗俱傷的騎士看瞭一眼,“然後直接上絞架?你想怎麼對總督講?說兩個騎士互相搏鬥致死,而你們卻完好無損?你敢這麼說,總督就敢吊死你們,再把我們押回薩爾達……瓦恩哈根傢族會拿到獎賞。你要去阿瑪瑞羅,我寧可逃進森林……”
“你可是我妹夫,雷米茲。”斯科穆裡克說,“雖然你這婊子養的經常暴打我妹妹,但你畢竟是她丈夫,所以我會饒你一命。我說瞭,我們要去阿瑪瑞羅。總督知道斯維爾和瓦恩哈根兩傢有世仇,他們隻要見面就會拼個你死我活。這對他們來說很平常,我們又能做什麼?而且我們——聽好我的話——在他們死後才找到這丫頭。是我們捕獸人找到的。你現在也是捕獸人瞭,雷米茲。總督根本不清楚斯維爾帶走瞭幾個捕獸人。他看不出任何問題……”
“斯科穆裡克,你是不是忘瞭點什麼?”雷米茲慢吞吞地說,看向另一名薩爾達仆人。
斯科穆裡克緩緩轉身,用閃電般的速度抽出一把短刀,狠狠紮進仆人的喉嚨。那人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尖叫,無力地倒在地上。
“我什麼也沒忘。”斯科穆裡克冷冷地說,“這下咱們都脫不瞭幹系瞭。沒有人證,也沒有多餘的人瓜分賞金。上馬吧,夥計們,去阿瑪瑞羅!我們跟賞金之間還有段距離呢,所以別再磨磨蹭蹭瞭!”
*******
離開一片陰暗潮濕的山毛櫸林,他們看到山腳下有個村莊。一圈低矮的圍欄與河道相鄰,裡面有十來棟茅草小屋。
風帶來炊煙的氣息。希瑞動瞭動麻木的手指——他們用一根皮繩把她的手綁到瞭鞍橋上。她全身僵硬,屁股痛得難受,還得忍受尿意的折磨。她從黎明時起就坐在馬鞍上,昨晚也沒能好好休息,因為她的雙手被分別綁在左右兩邊的捕獸人的手腕上。每次稍微一動,兩個捕獸人就咒罵連連,還威脅要打她。
“是個村子。”一個捕獸人說。
“我看得見。”斯科穆裡克回答。
他們騎馬下坡,馬蹄一路碾過高大幹燥的野草。他們很快找到一條通往村莊的小道,再往前是座木橋,以及村莊的大門。
斯科穆裡克勒住馬,踩著馬鐙站起身。
“這是哪個村子?我從沒來過。雷米茲,這一帶你熟嗎?”
“幾年前,”雷米茲說,“這兒叫白河村。不過動亂開始後,有些村民加入瞭反叛軍,於是薩爾達的瓦恩哈根傢族把這裡付之一炬,村民要麼被殺,要麼入監。現在住這兒的都是尼弗迦德移民,是之後搬來的,村子也改名叫格萊斯文瞭。新移民不好惹。聽我的,別在這兒逗留瞭,繼續走比較好。”
“我們得讓馬歇歇腳,”一個捕獸人抗議道,“讓它們吃點東西。現在我餓得連銅皮都能吃下去。幹嗎擔心那些移民?不過是群烏合之眾。一群廢物。我們隻要拿出總督的命令狀,在他們面前晃晃就行。我是說,總督跟他們一樣,也是尼弗迦德人。等著瞧吧,他們會對我們服服帖帖。”
“這我真要瞧瞧看瞭,”斯科穆裡克咆哮道,“有誰見過尼弗迦德人服軟嗎?雷米茲,這個格萊斯文有沒有酒館?”
“有。瓦恩哈根傢沒燒酒館。”
斯科穆裡克在馬鞍上轉過身,看著希瑞。
“咱們得給她解開繩子,”他說,“不能讓別人認出她……給她一條鬥篷,再用兜帽遮住她的頭……喂,你!兔崽子,你要去哪兒?”
“我得去灌木叢……”
“講究個屁,你這小賤貨!就在路邊解決!還有,記住嘍:在村裡一個字也別說。別耍小聰明!你敢叫一聲,我就割斷你的喉嚨。我拿不到賞錢,別人也休想拿到。”
他們慢慢靠近村子。馬蹄聲在橋面上響起時,一群手持長槍的移民出現在圍欄後。
“他們在守衛大門。”雷米茲喃喃道,“真不知道為啥。”
“我也不知道。”斯科穆裡克低聲說道,踩著馬鐙站起身,“他們在守衛大門,而圍欄就在磨坊邊上。這橋連馬車都能通過……”
他們靠近些,勒住馬匹。
“閣下們,你們好啊!”斯科穆裡克大喊。他的語氣很快活,就是顯得不太自然。“祝你們愉快。”
“你們是誰?”個子最高的移民粗魯地問道。
“兄弟,我們是當兵的。”斯科穆裡克坐回馬鞍,撒謊道,“是阿瑪瑞羅總督的手下。”
移民放下長槍,沖斯科穆裡克皺起眉頭。他顯然不記得自己何時跟對方成瞭兄弟。
“是總督大人派我們來的。”斯科穆裡克繼續扯謊,“他讓我們瞧瞧他的子民,看看格萊斯文的百姓們過得怎麼樣。總督大人致以問候,還問格萊斯文的居民是否需要幫助。”
“還過得去。”移民回答。希瑞註意到,他講通用語的口音有點像那位翼盔騎士,雖然他正在模仿斯科穆裡克那懶洋洋的腔調。“我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聽到這個,總督一定很高興。酒館開門瞭嗎?我們渴得……”
“開瞭。”移民陰沉地說,“目前還開著。”
“目前?”
“目前。因為很快就要拆瞭,墻板和椽子用來蓋谷倉。酒館對我們沒用。我們整天在田裡幹活,從來不去酒館。隻有旅客會去,但大多數我們不喜歡。正有幾個在那兒喝酒呢。”
“是誰啊?”雷米茲的臉色有些發白,“不會是從薩爾達要塞來的吧?是不是可敬的瓦恩哈根傢族?”
移民面露苦相,動動嘴唇,像要吐口水似的。
“可惜不是。是男爵大人的手下——尼西爾團。”
“尼西爾團?”斯科穆裡克皺起眉頭,“他們打哪兒來?管事兒的是誰?”
“指揮官是個高個子,黑發,胡須像鯰魚。”
“啊!”斯科穆裡克轉頭看向同伴,“我們走運瞭。我們認識一個人,就是這副長相,對吧?肯定是那個老夥計,外號‘相信我’的維克塔。記得他嗎?兄弟,尼西爾團來這兒幹嗎?”
“尼西爾團的老爺們要去泰菲,”移民陰著臉解釋道,“正賞臉在這兒下榻。他們在押送一名囚犯。他們逮到瞭一個耗子幫的成員。”
“是啊是啊,”雷米茲不屑地說,“他們咋不說抓到尼弗迦德皇帝瞭呢。”
移民皺起眉頭,握緊槍桿。他的同伴們在竊竊私語。
“進酒館吧,大人們。”移民說道,下巴的肌肉不時抽動,“去跟你們熟悉的尼西爾團談談。你們自稱總督的手下,那就問問尼西爾團的大人們,為什麼要押罪犯去泰菲,而不是按總督的命令,就地把他穿在木樁上。再提醒一下那些大人,在這兒,管事的是總督,不是泰菲的男爵。我們已經給牛上瞭軛,木樁也削尖瞭。要是尼西爾團的大人們不想弄臟手,我們可以代勞。就這麼告訴他們。”
“我會的。交給我吧。”斯科穆裡克沖同伴們意味深長地眨眨眼,“再會瞭,閣下們。”
他們穿行於村舍之間。整個村子看起來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看不到。隻有一頭瘦骨嶙峋的豬在柵欄邊刨地,幾隻臟兮兮的鴨子在泥巴裡嬉戲,一隻碩大的黑色公貓從路上跑過。
“呸,呸,該死的貓。”雷米茲彎腰吐瞭口唾沫,畫瞭個抵禦黑魔法的手勢,“這狗娘養的從我們的路上過去瞭!”
“希望它吃老鼠時噎死!”
“怎麼回事?”斯科穆裡克轉過身。
“有隻貓,漆黑的貓,從我們面前跑過去瞭。呸呸。”
“讓它見鬼去。”斯科穆裡克掃視四周,“瞧瞧這兒,空空蕩蕩。但我看到屋子裡有人,他們也在看我們。我還看到那邊的門口有槍尖的反光。”
“他們在保護自己的女人。”剛剛詛咒過貓的捕獸人大笑道,“村裡有尼西爾團!你沒聽到那個鄉巴佬的話?他們不喜歡那些傢夥。”
“一點兒不奇怪。‘相信我’那夥人從不放過任何討人嫌的機會。那群傢夥早晚會自作自受。男爵叫他們‘和平守護者’,這也是他們收錢該幹的事——維持秩序,守衛道路。可你隨便找個農夫,在他耳邊說一句‘尼西爾’,那可有得瞧瞭,他會嚇得拉在褲襠裡。不過他們會有報應的。他們殺瞭太多牛,強暴瞭太多姑娘,遲早會有農夫用草叉把他們撕碎。等著瞧吧。你註意到大門口那些傢夥的狠樣沒?他們是尼弗迦德移民,惹上他們沒好果子吃……哦,酒館到瞭……”
他們催馬前進。
酒館的茅草屋頂有些凹陷,上面爬滿苔蘚。雖然酒館位於破敗圍欄的正中央,還有兩條穿村而過的道路在這兒相交,但它跟村舍和農房都隔著一段距離。附近僅有的一棵大樹投下一塊陰影,蓋住兩處圍場:一個是牛圈,一個用來存放馬匹,後者當中站著五六匹無鞍馬。通往酒館正門的臺階上,坐著兩個身穿皮制短上衣、頭戴尖頂皮帽的男人,都端著陶土酒杯。兩人中間放著一隻碗,裡面裝滿瞭骨頭——上面連一絲肉都沒剩下。
“什麼人?”看到斯科穆裡克及其同伴下瞭馬,其中一個大喊道,“想幹什麼?走開!這傢酒館被法律和秩序的捍衛者包下瞭!”
“別嚷,尼西爾團的夥計們,別嚷。”斯科穆裡克把希瑞拽下馬鞍,“還有,打開門,我們想進去。你們的指揮官維克塔是我朋友。”
“我不認識你!”
“因為你隻是個小毛孩。好些年前,尼弗迦德人還沒統治這裡時,我跟維克塔可是戰友。”
“好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傢夥猶疑地放開劍柄,“那你進去吧。反正對我來說都一樣……”
斯科穆裡克推瞭希瑞一把,另一個捕獸人拽起她的領子。他們走瞭進去。
酒館內陰暗悶熱,彌漫著煙味和烘烤食物的味道。屋子裡幾乎是空的,隻有一張鋪著獸皮的桌子旁坐著人。光線透過一扇小窗照在桌上,一小群人坐在桌邊。酒館老板在房間後方的壁爐邊忙碌,啤酒杯在他手中叮當作響。
“尼西爾團的各位,向你們致意!”斯科穆裡克高聲說道。
“我們不跟無賴握手。”坐在桌旁的某人咆哮道,往地上吐瞭口痰。另一人擺擺手,制止瞭他。
“冷靜點兒。”他說,“是朋友,不記得瞭?是斯科穆裡克跟他的捕獸人。歡迎,歡迎!”
斯科穆裡克笑逐顏開,朝桌邊走去,但發現同伴們都盯著支撐房梁的柱子時,他停下瞭腳步。那根柱子底下有張凳子,坐著個身材纖細的金發年輕人,背脊挺得異常筆直。希瑞發現,他那不尋常的姿勢緣於雙手被綁在身後,還有一條皮帶把他的脖子綁到瞭柱子上。
“真是活見鬼瞭。”拽著希瑞領子的捕獸人驚呼道,“瞧啊,斯科穆裡克。是凱雷!”
“凱雷?”斯科穆裡克歪瞭歪頭,“耗子幫的凱雷?不是吧!”
一個坐在桌邊、頭頂梳著發髻的胖子洪亮地大笑起來。
“正是他本人。”他舔著勺子說,“罪大惡極的凱雷。這次早起還挺值。抓到他,我們至少能拿到價值半馬克的弗羅林,還是帝國造的良幣。”
“你們逮到瞭凱雷。哎呀哎呀。”斯科穆裡克皺起眉頭,“這麼說,那些尼弗迦德農夫說的是實話……”
“該死,三十弗羅林啊。”雷米茲嘆瞭口氣,“這數目可不少……是泰菲的盧茲男爵掏錢嗎?”
“沒錯,”另一個黑發黑須的男人確認道,“尊貴的盧茲男爵,我們的主子和金主。耗子幫在大道上劫瞭他的管傢。他暴跳如雷,開出賞金。而我們,斯科穆裡克,將會拿到這筆錢,相信我。哈,瞧啊,夥計們,瞧瞧他,鼻子都給氣歪瞭!逮到耗子的是我們,不是他,所以他很不高興!”
“捕獸人斯科穆裡克,”梳著發髻的胖子用湯匙指指希瑞,“也抓到瞭什麼人。維克塔,瞧見沒?是個小姑娘。”
“我瞧見瞭。”黑須男人齜瞭齜牙,“這算什麼,斯科穆裡克?你已經窮到靠綁架小孩勒索贖金瞭?這個臟小鬼是誰?”
“不關你的事!”
“幹嗎這麼敏感?”梳著發髻的胖子大笑道,“我們隻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女兒?”
“女兒?”黑須維克塔大笑道,“可能性不大。沒種的人生不出女兒。”
尼西爾團的眾人放聲狂笑。
“滾你媽的,你們這群白癡!”斯科穆裡克憤怒地大吼,“我可以告訴你,維克塔,等到周末之前,你會聽到結果的。你會聽到大傢談論的是你和你的耗子,還是我跟我的戰利品。我們也會瞧見誰更慷慨——是你的男爵,還是阿瑪瑞羅的總督!”
“死去吧你們,”維克塔輕蔑地說著,喝瞭口湯,“你和你的行政長官、你的皇帝,還有整個尼弗迦德帝國都去死吧。用不著抓狂。我很清楚,尼弗迦德人這一星期都在搜捕某個小女孩,掀起的灰塵讓人瞧不見路面。我知道他們給她開出瞭重賞,但我不在乎。我不替尼弗迦德人賣命,我瞧不上他們。我現在是盧茲男爵的手下,我隻聽他的命令。”
“可你的男爵跟你不一樣。”斯科穆裡克粗聲粗氣地說,“他會吻尼弗迦德人的手,舔尼弗迦德人的靴子。當然瞭,你不用這麼幹,所以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別激動啦。”維克塔用安慰的語氣說道,“我不是針對你,相信我。你能找到尼弗迦德人想要的丫頭也是好事,我很高興你能拿到賞金,而不是那些愚蠢的尼弗迦德人。你在為總督賣命嗎?沒人能選擇自己的主子,選擇權在他們手裡,對吧?來吧,坐過來。相請不如偶遇,我們應該喝一杯。”
“說得對。”斯科穆裡克贊同道,“不過嘛,先給我條繩子。我得把這丫頭綁在耗子旁邊的柱子上。”
桌邊眾人再度大笑。
“瞧瞧她,簡直讓人聞風喪膽!”頭梳發髻的胖子咯咯笑道,“就像尼弗迦德大軍一樣嚇人!把她綁起來吧,斯科穆裡克,綁得牢牢的。記得用鐵鏈,因為你那重要的俘虜隨時都能掙斷繩索,照你臉上來一拳,然後逃走。她看起來好危險哦,我都嚇得渾身發抖瞭!”
這一次,就連斯科穆裡克的同夥也忍不住笑出瞭聲。斯科穆裡克漲紅瞭臉,拽拽腰帶,走到桌邊。
“我隻想確保她不會逃走……”
“你想幹嗎就幹嗎。”維克塔掰開一塊面包,打斷他的話,“如果你想聊聊,就坐下來喝幾杯。隻要你想,把她倒吊在天花板上也行,我不在乎。我隻覺得好笑,斯科穆裡克。也許你和你的總督真覺得她很重要,但在我看來,她隻是個又瘦又小還被嚇壞瞭的孩子。你要把她綁起來?相信我,她連站都站不穩,更別提逃跑瞭。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來告訴你我怕什麼。”斯科穆裡克抿住嘴唇,“這兒是尼弗迦德人的定居點。那些移民可沒拿面包和鹽歡迎我們。他們還說已經幫你的耗子削尖瞭木樁,而且法律站在他們那邊。因為總督頒佈瞭一條法令,要將抓獲的任何強盜就地正法。如果你們不把那傢夥交出去,他們也要幫你們削尖木樁瞭。”
“哦天哪,哦天哪。”梳發髻的胖子說,“這些無賴,也就嚇嚇鳥兒。他們最好別管我們的事,不然這地方就得見血。”
“我們不會把耗子交出去的。”維克塔補充道,“他是我們的,而且他得去泰菲。這事就讓盧茲男爵跟總督去談吧。咱們就別操這個心瞭。坐下。”
幾個捕獸人正正佩劍的腰帶,快活地坐到桌邊,朝酒館老板大喊大叫,還一致指向斯科穆裡克,示意由他付錢。斯科穆裡克把一條凳子踢到柱子旁邊,抓著希瑞的胳膊,把她拽瞭過去,重重推瞭她一把。耗子幫的少年被綁在柱子上,希瑞摔倒時,肩膀撞到瞭他的膝蓋。
“坐好!”斯科穆裡克吼道,“你敢動一下,我就像打狗一樣抽死你!”
“你這卑鄙小人,”少年咆哮道,瞇起眼睛看著他,“你這狗娘……”
憤怒的男孩吼出一串字眼,希瑞大多聽不懂,但從斯科穆裡克的表情判斷,肯定都是骯臟無禮的下流話。捕獸人氣得臉色發白,揚起拳頭,狠狠打在男孩的臉上,還揪住他的金色長發,用力一推,把他的後腦勺撞到柱子上。
“喂!”維克塔大喊道,從桌邊站瞭起來,“那邊怎麼回事?”
“這隻癩皮耗子,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斯科穆裡克大吼,“我要打斷他的狗腿!”
“過來,別喊瞭。”維克塔坐下來,一口喝光杯中酒,擦瞭擦胡子,“你的俘虜你愛怎麼揍怎麼揍,但別碰我的。還有你,凱雷,別逞英雄瞭,乖乖坐好,想想盧茲男爵為你造的絞刑臺是個什麼樣子吧。你將遭受的刑罰已經寫滿瞭一張清單,相信我,那清單足有三厄爾長。半個鎮子的人已經開始打賭瞭,賭你能撐到第幾項。所以省省力氣吧,耗子。我也會拿一小筆錢出來,賭你不會讓我失望——所以你最好能撐到閹割那一項。”
凱雷吐瞭口唾沫,在綁住脖子的繩索允許的范圍內轉過頭去。斯科穆裡克抬瞭抬腰帶,惡狠狠地看看凳子上的希瑞,然後走到桌邊。剛剛坐下,他又咒罵起來,因為酒館老板端來的酒隻剩下瞭一點兒泡沫。
“你是怎麼抓到凱雷的?”他向老板示意添酒,“還是活捉?我可不信你把耗子幫的其他人都幹掉瞭。”
“說實話,”維克塔從鼻孔裡摳出來一塊東西,一臉嚴肅地打量它,“我們撞瞭大運。他落單瞭。他離開那夥人,溜去新熔爐村跟女友風流快活。村長知道我們離得不遠,於是派人跑來報信。我們在日出前趕到,就在幹草堆裡逮住瞭他。他連吭都沒吭一聲。”
“然後我們跟他的女人快活瞭。”梳發髻的胖子咯咯笑道,“不知道凱雷昨晚有沒有滿足她,不過沒關系,我們讓她爽翻瞭。到瞭早上,她連腿都合不攏瞭!”
“哎呀,聽我說,你們這群沒用的傻瓜。”斯科穆裡克用嘲弄的語氣大聲說道,“你們這群蠢貨錯過瞭一大筆錢。與其在那丫頭身上浪費時間,你們還不如拿根燒紅的鐵棍,逼這耗子說出他那夥人昨晚在哪兒過夜。你們可以抓住更多人,包括吉賽爾赫和瑞夫他們。薩爾達的瓦恩哈根傢族一年前就給吉賽爾赫開出二十弗羅林的懸賞。至於那個婊子,叫……米希爾的,對吧?總督肯定會拿出更多賞金,因為耗子幫在杜魯格搶瞭他外甥的車隊,她還對他做出瞭那種事。”
“你,斯科穆裡克,”維克塔皺起眉頭,“你是生下來就這麼蠢,還是過瞭太久的苦日子,腦袋已經硬成石頭瞭?我們隻有六個人。你指望我們靠六個人抓住整個耗子幫?而且我們不會錯過賞金的。盧茲男爵會在地牢裡幫凱雷暖暖腳。他會慢慢折磨他,相信我。凱雷會大聲坦白,說出耗子幫的根據地和所有藏身之處,然後我們會集結大批人手,把他們一網打盡,就像從麻袋裡揀蝲蛄那麼簡單。”
“哦是啊,他們會在原地乖乖等著你們。發現凱雷被抓,他們肯定會換個藏身處,或者幹脆鉆進灌木叢。不,維克塔,你還是面對現實吧:你們搞砸瞭。你們拿賞金換瞭個女人。還是老樣子……一無是處,腦子缺根筋!”
“滾你媽的!”維克塔從桌邊跳瞭起來,“既然你這麼熱心,幹嗎不帶著你手下這些大英雄去追捕耗子幫?不過當心點兒,尊貴的尼弗迦德跟屁蟲大人,耗子可不像你的小丫頭這麼好對付!”
兩夥人開始對罵。酒館老板連忙端些啤酒出來,又從梳發髻的胖子手裡奪過空酒杯——他正準備用它去砸斯科穆裡克。啤酒很快緩和瞭氣氛,冷卻瞭雙方的喉嚨,平息瞭怒火。
“拿吃的來!”胖子沖酒館老板喊道,“炒雞蛋和香腸。豆子、面包、奶酪!”
“還有啤酒!”
“你瞪什麼眼睛,斯科穆裡克?我們今天有的是錢!我們拿瞭凱雷的馬、錢袋、他衣服上那些小玩意兒,還有他的劍、馬鞍和羊皮鞍褥,統統賣給瞭矮人!”
“我們賣瞭那丫頭的小紅鞋,還有她的串珠項鏈!”
“哈,夠買好幾輪酒瞭!真是個好消息!”
“你樂啥?有錢的是我們,不是你。你隻配幫你的俘虜擦鼻涕、抓虱子!錢袋的大小能反映俘虜的水準,哈哈!”
“你們這群婊子養的!”
“哈哈,坐吧。用不著罵人,我隻是在說笑!”
“我們用酒解決分歧吧!我們請客!”
“該死的,老板,炒蛋怎麼還沒好?快點兒!”
“別忘瞭我們的酒!”
希瑞縮在凳子上,抬起頭,正好對上凱雷蓬亂金發下那對憤怒的綠色眸子。她不由發起抖來。凱雷的面孔雖然英俊,卻透出一股邪氣。希瑞看得出,這男孩雖然不比她大多少,做起事來卻不擇手段。
“肯定是諸神派你來的。”耗子低聲說道,綠眸子射出銳利的光,“想想吧。雖然我不信神,可他們卻派來瞭你。別東張西望,你這小白癡。你必須幫我一把……仔細聽好,小鬼……”
希瑞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垂下頭。
“聽著,”凱雷嘶聲道,像耗子一樣亮出牙齒,“酒館老板很快會來,你得叫住他……看在魔鬼的分上,仔細聽我說……”
“我不幹。”她輕聲回答,“他們會揍我……”
凱雷抿住嘴唇,希瑞突然意識到,跟她未卜的命運相比,斯科穆裡克的毆打根本算不瞭什麼。雖然斯科穆裡克是個大塊頭,而凱雷身形瘦小,又被綁著,但她本能地察覺出這二人誰更可怕。
“隻要你幫我,”凱雷低聲說,“我也會幫你。你以為我勢單力孤嗎?我的夥伴不會拋棄需要幫助的朋友……聽明白沒?等我夥伴趕到,等他們打起來,我可不能被綁在柱子上。那些無賴會把我大卸八塊……該死的,仔細聽好。我告訴你該怎麼做……”
希瑞把頭垂得更低,嘴唇微微顫抖。
捕獸人和尼西爾團大口吞吃炒蛋,像野豬一樣吧唧著嘴。酒館老板攪瞭攪一隻大鍋裡的東西,又拿來一大壺酒和一條黑面包。
“我餓瞭!”按照凱雷的指示,希瑞尖聲說道。她的臉色微微發白。酒館老板停下腳步,友好地看著她,又看瞭看飲酒狂歡的眾人。
“閣下,我能給她拿點吃的嗎?”
“滾開!”斯科穆裡克口齒不清地吼道。他漲紅瞭臉,吐出一塊炒蛋。“離她遠點兒,你這該死的廢物,趁我還沒打斷你的腿!什麼都不準給她!還有你,你這流浪兒,給我坐著別動,不然我……”
“嘿,斯科穆裡克,你他媽是瘋瞭還是咋地?”維克塔努力咽下一片夾瞭好些洋蔥的面包,打斷他的話,“小夥子們,瞧瞧,這傢夥真是個鐵公雞。他靠別人請客吃飽肚子,卻對個小姑娘這麼小氣。給她個碗,老板。付賬的人是我,誰有得吃誰沒得吃我說瞭算。誰敢有意見,我他媽就叫誰好看!”
斯科穆裡克的臉漲得更紅瞭,但他什麼也沒說。
“這倒提醒我瞭,”維克塔補充道,“耗子也得吃點東西,免得他在路上餓死。要是男爵沒法活剝他的皮,就得剝我們的瞭。讓小丫頭喂他。嘿,老板!給他們弄點吃的!還有你,斯科穆裡克,你又嘟囔啥呢?哪道菜不合你胃口?”
“得找人盯著她。”捕獸人沖希瑞點點頭,“因為她是隻古怪的小小鳥。如果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尼弗迦德人不會來找她,總督也不會開出懸賞……”
“我們很快就能知道她普不普通瞭。”梳發髻的胖子笑著說,“我們隻要瞧瞧她兩腿之間!你們說呢,夥計們?要不要帶她去谷倉待會兒?”
“你們敢碰她試試!”斯科穆裡克吼道,“我絕不允許!”
“哦,是嗎?好像我們需要你允許似的!”
“要是沒法把她完好無損地送到,我的賞金和腦袋就危險瞭!阿瑪瑞羅的總督……”
“操你媽的總督。酒錢是我們掏的,你卻不讓我們找樂子?喂,斯科穆裡克,別這麼一毛不拔!再說你不會惹上麻煩的,別害怕,你的賞金也少不瞭!你會完好無損地把她送到。她又不是魚鰾,捏一下還能破瞭咋地?”
尼西爾團的成員們大笑起來,斯科穆裡克的同伴也隨聲附和。希瑞臉色蒼白,顫抖著抬起頭。凱雷露出嘲弄的笑。
“現在懂瞭?”他從微笑的嘴角邊吐出話語,“等他們喝醉瞭,就會沖你下手。他們會強暴你。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乖乖照我說的做。如果我能逃走,你也能……”
“吃的好瞭!”酒館老板大喊道。他沒有尼弗迦德口音。“過來拿吧,小姑娘。”
“刀。”希瑞從他手中接過碗,輕聲說道。
“什麼?”
“刀。快點兒。”
“不夠多拿點兒!”老板不自然地說,偷眼瞧瞧桌邊的眾人,又往碗裡加瞭些燕麥,“拿瞭趕緊回去。”
“刀。”
“再不走我就叫他們瞭……不行……他們會把酒館燒瞭。”
“刀。”
“不行。我同情你,小姐,但我不能。你要明白,我不能。走吧……”
“這些人,”她用顫抖的嗓音重復凱雷的話,“誰都別想活著離開。刀。快點兒。一旦開打,你就快跑。”
“拿好碗,你這蠢貨!”酒館老板大叫著轉過身,幫希瑞打起掩護。他臉色發白,牙齒微微打戰。“煎鍋旁邊。”
她摸到廚刀冰冷的刀刃,連忙插進腰帶,又用外套遮住刀柄。
“很好。”凱雷嘶聲道,“坐下,擋在我前面。把碗放我膝蓋上。左手拿勺,右手拿刀。割繩子吧。不是那邊,蠢貨。在我手肘下面,靠近柱子的位置。當心點兒,他們在看。”
希瑞喉嚨發幹。她的腦袋幾乎垂進碗裡。
“喂我幾口,你也吃點兒。”瞇起的雙眼裡,那雙綠色眸子讓她看得入瞭神,“繼續割繩子。拿點幹勁兒出來,小傢夥,隻要我能逃掉,你也能……”
的確,希瑞一邊想,一邊割著繩子。廚刀散發著鐵和洋蔥的味道,刀刃也因經常使用而滿是缺口。他說得對。我怎麼知道那些無賴會把我帶到哪兒?我怎麼知道那個尼弗迦德總督會對我做什麼?在阿瑪瑞羅等待我的也許是審問,或是車輪、手鉆、鐵鉗和滾燙的鐵條……我不能像待宰羔羊一樣被他們牽走。最好抓住時機……
一根樹樁撞進窗戶,帶著窗框和破碎的玻璃一起落下。它落到桌子上,砸壞瞭碗碟和酒杯。跟著樹樁一起進來的,是個金色短發的年輕女人,身穿紅色緊身上衣和閃閃發亮的及膝長靴。她蹲伏在桌上,長劍在頭頂畫瞭個圓圈。最慢的尼西爾團成員來不及起身跳開,就帶著長凳仰天倒下,鮮血從殘破的喉嚨噴濺而出。女孩敏捷地滾下桌子,讓出空位,一個身穿鑲邊羊皮短外套的男孩隨即跳進窗子。
“是耗子幫!”維克塔大叫道,奮力去拔纏在腰帶上的劍。
梳發髻的胖子拔出武器,跳向跪倒在地板上的女孩,用力一砍。女孩雖然跪在地上,卻靈巧地擋開瞭這一擊,然後旋身後退。這時,身穿羊皮外套的男孩跳上前來,重重一劍砍中胖子的太陽穴。胖子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瞭。
酒館大門被人踢開,又有兩個耗子幫成員沖瞭進來。為首的高大黝黑,身穿鑲釘長袍,額紮深紅頭帶。他迅猛地揮出幾劍,將兩個捕獸人逼退,又在維克塔面前擺好架勢。另一位是個寬肩膀的金發大漢,他橫著揮出一劍,把斯科穆裡克的妹夫雷米茲砍成兩截。其他人跑向廚房,還想逃走,但被耗子幫擋住去路。一個穿彩色衣服的黑發女孩突然跳出廚房,飛快地刺穿一個捕獸人,又揮劍逼退另一個。酒館老板來不及表明身份,也被她砍翻在地。
酒館裡充斥著叫喊和刀刃交擊聲。希瑞躲到柱子後面。
“米希爾!”凱雷大喊道。他已經拽斷瞭切開一半的繩子,正在奮力拉扯綁住脖子的皮繩。“吉賽爾赫!瑞夫!這邊!”
但耗子幫正忙著打鬥,隻有斯科穆裡克聽到凱雷的叫聲。捕獸人轉身,舉劍,打算把凱雷釘到柱子上。希瑞本能地做出反應。她的動作快如閃電,就像在茍斯·維倫和仙尼德島上戰鬥時一樣。她流暢地使出從凱爾·莫罕學到的步法,仿佛這些無須她本人的控制。她從柱子後面跳出來,原地旋身,屁股重重地撞上斯科穆裡克。瘦小的身體不足以撞退捕獸人,但卻成功地打亂瞭他的步調,也把他的註意力轉向瞭她。
“小婊子!”
斯科穆裡克揮出一劍,利刃呼嘯著劃過空氣。希瑞再次本能而靈巧地避開,捕獸人被劍勢帶著前沖,差點失去平衡。他狠狠地咒罵著,再次刺出一劍,用上瞭全身的力氣。希瑞敏捷地避開,左腳穩穩踩上地面,隨即朝另一個方向旋身。斯科穆裡克的劍再度揮出,但連她的頭發都沒碰著。
維克塔突然倒在二人中間,鮮血飛濺在他們身上。斯科穆裡克後退幾步,四下張望。周圍全是屍體,耗子幫成員手握刀劍,從四面八方朝他逼近。
“別動。”戴紅色頭帶的黑膚男人說道,他們終於解放瞭凱雷,“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確實很想砍死那個女孩。我也不知道他為啥總是砍不中。但我們可以給他個機會,看看他究竟有多想。”
“也給她一個機會,吉賽爾赫。”寬肩膀的男人說,“讓他們來場公平的打鬥。給她找件兵器,伊思克菈。”
希瑞掂量一下手中接到的劍柄。對她來說,這把劍有點兒沉。
斯科穆裡克惱火地喘著粗氣,揮劍朝她攻去。他的動作太慢瞭。希瑞虛晃一下,轉體半周,避開所有傾瀉而來的劍招,且絲毫沒有格擋的打算。隻在閃避時,她才用劍維持一下平衡。
“難以置信。”短發女孩大笑道,“她是個玩雜耍的!”
“動作真快。”五彩衣服的女孩說道,就是她把劍遞給希瑞的,“快得像個女精靈。喂,胖子!你還是別招惹她比較好!你在她面前沒有半點機會!”
斯科穆裡克後退幾步,掃視四周,用蒼鷺捕食的姿勢向希瑞刺出一劍。希瑞短促地虛晃,避開這一劍,立刻旋身退開。有那麼一瞬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斯科穆裡克脖子上跳動的青筋。她知道對方不可能避開她的劍,也不可能做出格擋。她知道該攻向哪兒,也知道該如何刺出那一劍。
但她沒能刺出。
“夠瞭。”
一隻手按上她的肩頭。身穿彩色衣服的女孩把她推到一邊,與此同時,另外兩個耗子幫成員——一個穿著短羊皮外衣,一個留著短發——把斯科穆裡克逼到酒館一角,用劍堵住他的去路。
“嬉鬧到此為止。”衣著艷麗的女孩又說一遍,轉過希瑞的身體,“你們玩得夠久瞭。這得怪你,小姑娘。你完全可以幹掉他的,但你沒能下手。看來你這輩子不可能長壽瞭。”
希瑞在發抖。她看著那對碩大的杏仁狀黑眼睛,看著她露出牙齒的微笑。她的牙很小,這讓她的笑容顯得殘忍。她的眼睛也跟人類有所不同。這女孩是個精靈。
“該走瞭。”戴紅頭帶的吉賽爾赫尖聲道——他顯然是這群人的首領。“我們真的浪費瞭太多時間!米希爾,幹掉這個雜種。”
短發女孩走上前,抬起劍。
“饒命!”斯科穆裡克跪到地上,尖叫起來,“別殺我!我孩子年紀還小……非常小……”
女孩腰肢一扭,長劍狠狠刺出。粉刷過的墻壁灑上一條蜿蜒的殷紅血線。
“我最受不瞭小孩子。”短發女孩說著,用手指飛快地拭去劍刃上的血跡。
“別傻站著,米希爾。”紅頭帶催促道,“上馬!我們該走瞭!這是尼弗迦德人的村子,我們在這兒沒有朋友!”
耗子幫成員飛快地跑出酒館。希瑞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沒時間思考瞭。短發女孩米希爾推著她跑向門口。
在酒館外,在破碎的酒杯和嚼過的骨頭中間,躺著門口那兩個守衛的屍體。手持長槍的移民從村莊那邊跑來,但看到沖出酒館的耗子幫,他們立刻躲進農舍。
“會騎馬嗎?”米希爾沖希瑞吼道。
“會……”
“那就快走。找匹馬騎上去!我們的腦袋都有懸賞,這兒又是尼弗迦德人的村子!他們把弓箭和長矛都拿出來瞭!跳上馬,跟著吉賽爾赫!記得走在路中間,離屋子遠點兒!”
希瑞跨過一道矮柵欄,抓住一匹馬的韁繩——它曾是某個捕獸人的坐騎——跳上馬鞍,用劍身拍拍馬屁股。她始終沒放下那把劍,這會兒又派上瞭用場。希瑞讓馬飛奔起來,超過凱雷和名叫伊思克菈的精靈,跟著耗子幫飛快地跑向磨坊。她看到一棟農舍後面冒出個男人,手裡的十字弓對準瞭吉賽爾赫的背脊。
“砍他!”有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解決他,姑娘!”
希瑞在馬鞍上仰起身子,拉住韁繩,腳踝發力,強迫馬匹改變方向,自己則舉起劍來。手持十字弓的男人在最後一刻轉過身,她看到他的臉因恐懼而扭曲。希瑞本打算刺出一劍,這時卻遲疑瞭片刻,奔馬立刻帶著她從那人身旁跑過。她聽到弓弦一響,她的馬嘶鳴起來,臀部抽搐一下,人立而起。希瑞縱身一躍,雙腳脫離馬鐙,用蹲伏的姿勢靈巧地落地。伊思克菈駕馬飛馳而來,身體探出馬鞍,用力揮出長劍,砍中那人的後腦。他跪在地上,身體前傾,栽進一攤泥水,爛泥四下飛濺。受傷的馬長嘶一聲,在他身邊亂踢一通,最後朝農舍飛奔而去。
“你這蠢貨!”女精靈從希瑞身邊全速跑過,口中大吼,“你這該死的蠢貨!”
“跳上來!”凱雷尖叫道,駕馬朝她奔來。希瑞跑過去,抓住男孩伸出的手。沖力讓她的肩關節嘎吱作響,但她成功地跳上馬背,緊緊抱住金發男孩。他們飛奔而去,追上伊思克菈。精靈掉轉馬頭,朝另一個十字弓手追去。後者丟下武器,正朝一座谷倉狂奔。伊思克菈毫不費力地追上他。希瑞轉過頭去。她聽到十字弓手發出一聲短促而狂亂的哀號,活像一頭野獸。
米希爾也追瞭上來,手裡牽著一匹上瞭鞍但沒人騎的馬。她朝希瑞喊瞭句什麼,她沒聽清,但立刻明白過來。她放開凱雷,飛快地跳到地上,跑向那匹離農舍近得危險的馬。米希爾松開韁繩,四下張望,大聲發出警告。希瑞及時轉身,敏捷地轉體半周,避開一根陰險刺來的長矛。握矛的是個身材矮胖的移民,正站在豬圈裡。
之後發生的事讓她做瞭很久的噩夢。她記得當時的每一樣東西,每一個動作。讓她避開矛尖的轉體動作提供瞭理想的方位。長矛手的身體過於前傾,既沒法後跳躲避,也來不及用手上的矛桿保護自己。希瑞反向轉瞭半圈,直直刺出一劍。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到一張幾天沒刮胡子的臉,還有大張的、正在尖叫的嘴。她看到額頭上方那塊光禿禿的淺色頭皮,平時多半都被帽子遮著。接著,眼前的一切都被鮮血遮蔽。
她的手裡依然握著韁繩,但馬卻嚇得連連後退,長聲嘶鳴。它不安地跑來跑去,把她撞得跪倒在地。希瑞沒有松開韁繩。受傷的移民發出呻吟和喘息聲,在稻草和爛泥裡抽筋似的甩動手腳,鮮血從體內噴濺而出,活像一頭正被宰殺的豬。她感覺有東西湧上喉頭。
伊思克菈在旁邊勒住馬,抓住不斷跺腳的馬的韁繩,然後用力一拽,把握著韁繩的希瑞拉得站起身。
“上馬!”她喊道,“我們離開這兒!”
希瑞忍住嘔吐,跳上馬鞍,手中的劍還沾著血。希瑞想把它丟得遠遠的,但又忍住瞭。
米希爾從農舍中間沖出來,追趕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跳過柵欄逃跑瞭,另一個被她一劍刺中,跪倒在地,雙手抱住腦袋。
米希爾和伊思克菈策馬飛奔,但片刻之後又勒住馬,在馬背上做好準備,因為吉賽爾赫和其他耗子幫成員紛紛從磨坊那邊退回。在他們身後,一群全副武裝的移民沖瞭過來,他們大喊大叫,好給自己壯膽。
“跟上!”吉賽爾赫大喊道,全速從她們旁邊經過,“快跟上,米希爾!去河邊!”
米希爾側過身子,用力拉扯韁繩,讓馬掉過頭。她跟著吉賽爾赫一路疾馳,躍過瞭好幾道矮籬。希瑞將臉貼上坐騎的鬃毛,跟在米希爾身後。伊思克菈與希瑞並肩奔馳,風吹起她漂亮的黑發,露出一隻小巧的、戴著金絲耳環的尖耳朵。
被米希爾刺傷的男人還跪在路中央,雙手抱著血淋淋的腦袋,前後搖晃。伊思克菈突然掉轉馬頭,飛奔過去,用盡全力往下一劈。受傷的男人哀號起來。希瑞看到他手指飛揚,像砍柴時的木屑一樣紛紛落地,仿佛幾截肥胖的白色蛆蟲。
她強壓下嘔吐的沖動。
米希爾和凱雷在圍欄缺口處等著她們。耗子幫的其他成員已經跑遠瞭。四人讓馬邁步飛奔,迅速穿過河水,濺起的水花甚至高過馬首。他們身體前傾,貼緊馬鬃毛,爬上一片沙土坡,飛快穿過長滿羽扇豆的紫色草地。伊思克菈一馬當先——她的坐騎速度最快。
他們跑進森林,來到潮濕的樹陰下,置身於山毛櫸樹之間。他們追上吉賽爾赫等人,但也隻是暫時放慢瞭速度。穿過森林,步入荒野之後,他們再度策馬疾馳。沒過多久,希瑞和凱雷就被甩到最後——捕獸人的馬匹沒法跟上耗子幫的漂亮純種馬。希瑞還有另一個問題要面對:她幾乎碰不到這匹高頭大馬的馬鐙,而且馬一直在跑,她沒法調節馬鐙的高度。她隻能在不踩馬鐙的情況下盡量前進,但她知道,憑這種姿勢,自己沒法長時間騎在飛馳的馬背上。
幸運的是,又過瞭幾分鐘,吉賽爾赫放慢瞭馬速,招呼前面幾人停下,希瑞和凱雷終於趕瞭上來。希瑞讓馬小跑前進,可她還是沒法調節馬鐙的高度,因為皮帶上沒有固定扣環用的孔洞。她沒有放慢馬速,而是將一條腿跨過鞍橋,側坐在馬鞍上。
米希爾看到女孩的姿勢,不由大笑起來。
“吉賽爾赫,瞧見沒?她不光會玩雜耍,還在馬戲團待過!哦,凱雷,你是在哪兒遇到這個小怪物的?”
伊思克菈勒住漂亮的栗色馬——它連一滴汗都沒流,而且渴望繼續奔跑——讓它走上前去,撞在希瑞的斑紋灰馬身上。斑紋灰馬嘶鳴一聲,後退幾步,甩甩腦袋。希瑞抓緊韁繩,身子向後一仰。
“你這白癡,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嗎?”精靈拂開額前的頭發,厲聲說道,“你仁慈放過的農民扣扳機扣得太快,所以他隻射中瞭馬,而不是人。不然那支箭會刺穿你的後背!你拿劍是幹嗎用的?”
“別煩她瞭,伊思克菈。”米希爾摸摸馬匹汗津津的脖子,“吉賽爾赫,我們得放慢速度,不然馬會累壞的!你看,現在已經沒人追我們瞭。”
“我想盡快穿過維爾達河,”吉賽爾赫說,“到河對岸再休息。凱雷,你的馬狀況如何?”
“撐得住。雖然不是賽馬,但它很強壯。”
“那就好,快走吧。”
“等等。”伊思克菈說,“這小丫頭怎麼辦?”
吉賽爾赫回過頭,正正深紅色頭帶,目光落在希瑞身上。他的面孔和表情跟凱雷有幾分相似:同樣瞇起的雙眼,同樣惡毒的眼神,還有同樣瘦削而突出的下頜。但他比凱雷年長些,臉頰上有塊皮膚呈青色,說明他已經開始刮胡子瞭。
“哦,沒錯。”他粗魯地說,“小丫頭,我們該拿你怎麼辦呢?”
希瑞垂下頭。
“她幫瞭我。”凱雷連忙道,“要不是她,那個骯臟的捕獸人早就把我釘死到柱子上瞭。”
“村民看到她跟我們一起逃跑。”米希爾補充道,“她還砍倒瞭其中一個,我覺得他多半已經死瞭。他們是尼弗迦德來的移民,如果這女孩落到他們手裡,會被亂棍活活打死。我們不能丟下她。”
伊思克菈憤怒地哼瞭一聲,但吉賽爾赫擺擺手,示意她安靜。
“她可以跟我們走。”他做出決定,“一起去維爾達,到那兒再說。騎馬的姿勢正常點兒,小姑娘。要是你跟不上,我們可不會管你。聽明白瞭嗎?”
希瑞急切地點點頭。
*******
“說話,丫頭。你是誰?打哪兒來?叫什麼名字?為什麼他們會押送你?”
希瑞垂下頭。在剛才的騎行中,她有足夠的時間編故事,而且不止編一個。但這位耗子幫的領袖不像是會輕信的人。
“聽著,”吉賽爾赫不依不饒,“你跟著我們騎瞭好幾個鐘頭,現在還跟我們一起休息,我卻沒聽你說過一句話。你是啞巴嗎?”
火堆越燒越旺,火花宛如上升的瀑佈,金色光輝照亮瞭廢棄的牧羊人小屋。就連火焰似乎也在聽從吉賽爾赫的命令,照亮瞭希瑞的面孔,以便眾人更容易發覺潛在的謊言與虛偽。但我不能告訴他們真話,希瑞絕望地心想。他們是強盜,是匪徒。如果發現尼弗迦德人和捕獸人抓我是為瞭賞金,他們說不定會去自己領賞。而且話說回來,真相本來就太過離奇,他們也不可能相信的。
“我們把你從那村子救出,”耗子幫領袖緩緩說道,“還把你帶到這兒——我們的一個藏身處。我們給瞭你食物。你正坐在我們的營火邊。所以告訴我們吧,你到底是誰?”
“別問瞭。”米希爾突然開口,“吉賽爾赫,你這樣子讓我想起瞭尼西爾團、捕獸人,還有那群尼弗迦德雜種。就像我自己被鐵鏈拴在地牢的刑具上,正在接受審訊一樣!”
“米希爾說得對。”穿羊皮短上衣的金發男孩說道。一聽到他的口音,希瑞不由渾身發抖。“女孩顯然不想說出她的身份,而且她也沒做錯。我加入時也沒說幾句,因為我不希望你們知道,我也曾是那些尼弗迦德雜種的一員……”
“別說傻話,瑞夫。”吉賽爾赫擺擺手,“你的情況不一樣。還有你,米希爾,你錯瞭,這不是審訊。我隻希望她告訴我她是誰,打哪兒來。等我知道這些,我會告訴她怎麼回傢,僅此而已。如果我連她住哪兒都不知道,又該怎麼……”
“你什麼都不知道。”米希爾轉頭看著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傢。我猜她沒有。捕獸人在路上發現瞭她,見她沒人陪,於是把她抓走。那些懦夫經常這麼幹。如果你讓她獨自離開,她甚至沒法活著穿過那座山脈。她會被野狼撕碎,或者餓死。”
“那我們拿她怎麼辦?”一個肩膀寬闊的男孩用青澀的男低音問道。他拿起木棍,捅捅火堆。“在某個村子把她丟下?”
“真是個好主意,埃瑟。”米希爾嘲笑道,“你不知道農夫都是什麼人嗎?他們缺少勞動力,所以會叫她去放牛,但首先會打傷她一條腿,免得她逃跑。到瞭晚上,她就不是個人財產瞭:換言之,她屬於所有人。為瞭換取住處和食物,你知道她得付出什麼代價。等到明年春天,她會在骯臟的豬圈給某人生下個小崽子,然後患上產褥熱。”
“如果給她一匹馬和一把劍,”吉賽爾赫慢吞吞地說,目光始終不離希瑞,“就算我是農夫,也不敢考慮打傷她的腿,或叫她懷孕。你們沒瞧見她在酒館裡跟捕獸人跳舞的樣子嗎?就是米希爾後來解決的那個,他的劍隻能刺到空氣。而她閃躲起來,根本就是閑庭信步……哈,沒錯,比起她的名字和傢族,我對她在哪兒學到這些把戲更感興趣。我想知道……”
“可這些把戲救不瞭她。”一直忙著磨劍的伊思克菈尖聲道,“她隻知道怎麼躲閃。想生存下去,還必須懂得怎麼殺人。可惜,她不懂。”
“我覺得她懂。”凱雷咧嘴笑笑,“她劈中那傢夥的脖子時,鮮血足足噴出六尺高……”
“而她差點沒暈過去。”精靈不屑地說。
“因為她還是個孩子。”米希爾插嘴道,“我能猜到她是誰,又是從哪兒學來這些技巧的。我見過這樣的女孩。她要麼是個舞者,要麼就在某個旅行劇團表演雜耍。”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舞者和雜耍藝人瞭?見鬼,都快午夜瞭,我困得要命。閑聊已經夠久瞭。我們得好好睡一覺,明天黃昏才能趕到新熔爐村。我想用不著我提醒:既然那個村長敢把凱雷出賣給尼西爾團,所以整個村子都該瞧瞧夜空被染紅的樣子。至於這個女孩?她有一匹馬,還有一把劍。這是她應得的。我們給她食物。為感謝她救瞭凱雷,再加一點錢。然後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讓她自己照顧自己……”
“好吧。”希瑞抿緊嘴唇,站起身。沉默籠罩瞭四周,隻有劈啪的火聲不時將其打破。耗子幫好奇而期待地看著她。
“好吧。”她重復一遍,怪異的語氣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我不需要你們。我對你們沒有任何要求……我也不想跟你們待在一起!我會離開……”
“所以說你不是啞巴。”吉賽爾赫嚴肅地說,“你不但會說話,還很自大。”
“看看她的眼睛。”伊思克菈嘲諷地說,“看看她抬頭的屌樣。她是頭猛禽!一隻年輕的獵鷹!”
“你想離開。”凱雷說,“我能問問你要去哪兒嗎?”
“你們在乎嗎?”希瑞尖叫道,雙眸泛動著綠光,“我問過你們要去哪兒嗎?我一點也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們!你們對我沒有任何用處!我會想辦法……我自己能應付!靠我自己!”
“靠你自己!”米希爾重復一遍,露出古怪的笑容。希瑞陷入沉默,垂下頭。耗子幫也沉默不語。
“已經是晚上瞭。”過瞭好一會兒,吉賽爾赫才說,“沒人會在晚上騎馬。更沒人會在夜晚獨行。小姑娘,獨自走夜路的人是活不下去的。馬匹旁邊有毛毯和獸皮,需要什麼自己拿。山裡的夜晚很冷的。你幹嗎瞪著綠眼睛看我?給自己鋪張床,然後睡一覺。你需要休息。”
思考片刻後,她照做瞭。等她拿著毛毯和獸皮鋪蓋回來時,耗子幫不再圍坐在營火旁。他們站成一個半圓,眼眸裡映射著火焰的紅光。
“我們是邊境的耗子幫。”吉賽爾赫自豪地說,“我們能在一裡外嗅出財寶的清香。我們不畏懼任何陷阱。沒有我們咬不穿的鐵箱。我們是耗子幫。過來吧,小姑娘。”
她照他說的做。
“你一貧如洗。”吉賽爾赫遞給她一條鑲嵌白銀的皮帶,“至少拿上這個。”
“你無人陪伴,一貧如洗。”米希爾笑著說完,將一條緞子面料的綠色束腰外衣披在她肩頭,又把一件繡花襯衣塞進她手裡。
“你一貧如洗。”凱雷的禮物是把匕首,刀鞘上鑲著寶石,“你無人陪伴。”
“你無人陪伴。”埃瑟重復他的話。希瑞拿到一條漂亮的項鏈。
“你沒有傢人。”瑞夫用尼弗迦德口音說道,遞給她一副柔軟的皮手套,“你沒有傢人,所以……”
“你永遠都是局外人。”伊思克菈看似不經意地幫他說完,把一頂野雞羽毛裝飾的軟帽戴在希瑞頭頂,動作迅速而又隨意,“永遠格格不入,永遠與眾不同。年輕的獵鷹,我們該怎麼稱呼你呢?”
希瑞看著她的雙眼。
“Gvalch'ca.”
精靈大笑起來。
“年幼的獵鷹,你剛開始說話,就用上好幾種語言瞭!那就這樣吧。你就用那個上古種族的名字吧。用你自己選擇的名字。你是法爾嘉(1)。”
*******
法爾嘉。
她無法入睡。馬在跺腳,在黑暗中噴著鼻息。狂風吹得冷杉樹冠颯颯作響。夜空中星辰閃耀。夜眼星尤為明亮——在佈滿巖石的沙漠中,正是它為她忠實地指引瞭許多天方向。夜眼星指示著西方,但希瑞不再確定那個方向是否正確。她什麼都沒法確定。
雖然許多天來頭一次感到安全,但她還是無法入睡。好在她不再是孤單一人。她用樹枝給自己搭瞭張臨時床鋪,位置距耗子們稍遠——在這廢棄的牧羊人小屋裡,他們都睡在被火堆烤熱的黏土地面上。她遠離他們,但仍能感覺到他們的陪伴與存在。她不再孤單。
她聽到靜靜的腳步聲。
“別害怕。”
是凱雷。
“我不會告訴他們,尼弗迦德人正在找你。”金發男孩輕聲說著,跪到地上,朝她俯下身子,“我不會告訴他們,阿瑪瑞羅的總督給你開出瞭懸賞。你在酒館救瞭我的命,我會報答你。我會讓你見識些好東西。就現在。”
他緩慢而謹慎地躺到她身邊。希瑞想起身,但被凱雷按瞭回去。他的動作堅定有力,卻又算不上粗魯。他用手指輕輕捂住她的嘴,雖然根本沒這個必要。希瑞嚇得動彈不得,就算她想尖叫,發幹而繃緊的喉嚨也叫不出聲,何況她根本不想叫。寂靜和黑暗更好、更安全、更熟悉。恐懼和羞愧籠罩瞭她,令她呻吟起來。
“安靜,小傢夥。”凱雷輕聲說道,緩緩解開她的襯衣搭扣。他緩慢而輕柔地拉開獸皮,掀起她臀部上方的襯衣。“別怕。你很快就能領略到其中的美妙瞭。”
他的手幹燥、堅硬而又粗糙。在他觸碰之下,希瑞開始發抖。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身體僵硬而緊繃,難以抵擋的恐懼洪流將她的意志席卷而去,強烈的厭惡感隨之襲來,讓她的太陽穴和臉頰一陣陣發燙。凱雷讓她枕著自己的左臂,緊緊摟住她的身子,試圖撥開她緊緊抓住襯衣下擺、徒勞地向下拉扯的手。希瑞渾身發顫。
她感到黑暗中有陣突如其來的躁動,身子又顫抖幾下,隨後聽到腳踢的聲音。
“米希爾,你瘋瞭嗎?”凱雷略微仰起身,咆哮道。
“別碰她,你這豬玀。”
“滾一邊去。睡你的覺。”
“我說瞭,別碰她。”
“我碰她又咋瞭?她是叫瞭還是掙紮瞭?我隻是想抱抱她,哄她入睡。你別多管閑事。”
“滾開,不然我砍瞭你。”
希瑞聽到短刀與金屬刀鞘的摩擦聲。
“我沒跟你開玩笑。”米希爾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模糊不清,“快滾,回男生那邊睡去。馬上。”
凱雷坐起身,低聲咒罵一句,然後站瞭起來,快步走開。
希瑞的淚水滾落臉頰,而且越來越快,仿佛扭動的蛆蟲在耳邊的頭發裡亂爬。米希爾躺到她身旁,用獸皮輕輕蓋住她。但她沒幫希瑞整理凌亂的襯衣,任由它保持原樣。希瑞又開始發抖。
“冷靜,法爾嘉。現在沒事瞭。”
米希爾身子溫暖,散發著樹脂和煙火的味道。她的手比凱雷小,更纖細,也更柔軟,更溫柔。但她的觸碰讓希瑞再一次全身僵硬,恐懼和厭惡又占據瞭她的身心,令她牙關咬緊,喉嚨緊繃。米希爾躺在她身旁,保護似的抱著她,低聲說著寬慰的話。但與此同時,她的小手也在不屈不撓地往下挪,像一隻溫暖的小蝸牛,鎮定、自信而又堅決,而且很清楚自己的路線和目的地。希瑞感覺得到,像鐵鉗一樣攫住她的厭惡和恐懼在慢慢退卻。她的身體不斷下沉,沉入溫暖而潮濕的井底。現在她隻能感覺到放棄與順從。這順從令她厭惡,令她羞愧,同時卻也令她心情愉快。
希瑞輕柔又絕望地呻吟起來。米希爾的呼吸灼痛瞭她的脖頸,天鵝絨般濕潤的雙唇拂過她的肩膀和鎖骨,又無比緩慢地向下滑去。希瑞再次呻吟起來。
“安靜,獵鷹。”米希爾輕聲說道,將手臂緩緩伸到希瑞的脖子下方,“你不再孤單瞭。再也不會瞭。”
*******
第二天一早,希瑞在晨光中醒來。她小心翼翼地鉆出獸皮,免得吵醒米希爾——她雙唇分開,用前臂遮住雙眼,仍在睡夢之中,胳膊上起瞭一層雞皮疙瘩。希瑞給女孩輕輕蓋上獸皮,然後遲疑片刻,俯下身,在米希爾像刷子一樣翹起的短發上輕柔地吻瞭一下。米希爾說瞭句夢話。希瑞擦掉臉頰上的一滴淚水。
她不再孤身一人。
其他耗子幫成員仍在熟睡,其中一個鼾聲如雷,另一個放瞭個響屁。伊思克菈的手臂靠著吉賽爾赫的胸口,濃密的頭發雜亂不堪。馬兒噴著鼻息,跺著蹄子。一隻啄木鳥在松樹上啄得正歡。
希瑞跑到溪邊,花瞭很長時間清洗,冰涼的河水讓她瑟瑟發抖。她用顫抖的雙手拼命地洗,想洗凈那些不可能洗凈的東西。淚水流下她的臉頰。
法爾嘉。
溪水泛起泡沫,繞過巖石,潺潺流向遠方,流進霧氣之中。
一切都流向遠方,流進霧氣。
一切。
*******
他們是流浪兒。他們是戰爭、災禍和輕蔑創造的怪異混合體。戰爭、災禍和輕蔑讓他們聚集到一起,又將他們甩到岸上,就像泛濫的河水把被石塊打磨過的黑色木片甩上河岸。
凱雷在煙霧、火焰和血泊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座遭受洗劫的要塞,躺在養父母和兄弟的屍體中間。他拖動身體,穿過遍地屍骸的庭院,然後撞見瞭瑞夫。瑞夫是討伐部隊的士兵,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派他們前來鎮壓艾賓的叛亂。圍攻兩天之後,討伐部隊奪取並洗劫瞭要塞,可隨後,瑞夫的戰友就拋棄瞭他,盡管他當時還能喘氣。對尼弗迦德特殊部隊的殺手來說,他們可沒有照顧傷者的習慣。
一開始,凱雷打算殺掉瑞夫,但他不願孤單一人。而瑞夫和凱雷一樣,當時隻有十六歲。
他們舔舐彼此的傷口,一道搶劫並殺瞭一個稅吏,一道在酒館裡痛飲啤酒,騎著搶來的馬在村莊穿行,把剩下的錢扔得到處都是,同時大笑不止。
他們一道躲避尼西爾團和尼弗迦德人的巡邏隊。
吉賽爾赫是個逃兵。他逃離的也許是跟艾賓叛軍結盟的吉索領主的軍隊,但隻是“也許”,因為他也不清楚抓壯丁的傢夥究竟想要他參加哪支部隊。他當時喝得爛醉,醒來後嘗到教官的第一頓鞭打,於是就逃跑瞭。起初他獨自遊蕩,等尼弗迦德人粉碎瞭叛軍的勢力,森林裡又出現瞭許多難民和逃兵。他們很快結成幾個匪幫,吉賽爾赫加入瞭其中一個。
匪幫劫掠並燒毀村莊,攻擊護衛隊和運輸車隊,但在尼弗迦德騎兵隊的窮追猛打之下,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在一次逃亡中,匪幫在密林裡遇到幾個森林精靈,並因此遭遇瞭毀滅:無形無影的死亡化作來自四面八方的灰色利箭,伴著嘶嘶的破空聲朝他們撲來。有支箭射穿瞭吉賽爾赫的肩膀,把他釘到樹上。第二天早上,一個名叫安雅維迪恩的精靈拔出箭頭,幫他包紮好傷口。
吉賽爾赫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精靈要流放安雅維迪恩?她到底做錯瞭什麼,竟被同胞們逼進死地?對自由精靈而言,獨自留在分隔精靈與人類的無人地帶也就意味著死刑。如果她找不到伴侶,勢必會迎來死亡。
但安雅維迪恩找到瞭伴侶。她的名字——粗翻過來就是“火焰之子”——對吉賽爾赫太過難念,而且過於詩意。於是他叫她伊思克菈。
米希爾來自北梅契特的瑟恩城,出生於富有的貴族傢庭。她父親是魯迪格公爵的屬下,曾加入叛軍,在兵敗後消失得無影無蹤。聽說瞭臭名昭著的“吉米瑞亞調節者”正朝瑟恩進軍的消息,市民們紛紛逃出城市,米希爾一傢也在其中。在恐慌的人群中,她跟傢人失散。這個從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連出行都有軟轎接送的女孩根本沒法跟上難民的腳步。獨自遊蕩三天後,她落入跟隨尼弗迦德人到來的奴隸販子手中。十七歲以下的女孩銷路很好,當然前提是她們仍是處子之身。確認米希爾還是處女之後,奴隸販子沒碰她。那天晚上,米希爾在哭泣中度過。
在維爾達河谷,奴隸販子的車隊遭到一夥尼弗迦德強盜的劫殺。所有奴隸販子和男性俘虜都死瞭,唯獨女孩們活瞭下來。她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活命,但這無知沒能持續太久。
最後幸存的隻有米希爾。當鐵匠之子埃瑟把她從水溝裡拖出來時,米希爾赤身裸體,全身都是瘀青、爛泥和凝固的血塊。三天來,埃瑟一直在追殺這夥尼弗迦德人,他瘋狂地渴望復仇——這夥強盜折磨並殺害瞭他的父母和姐姐,當時他躲在一塊大麻田裡,目睹瞭一切。
在吉索一個村落參加收獲節慶典時,所有成員相遇瞭。那時,上維爾達地區尚未徹底落入戰爭與災禍的魔爪——這裡的村莊依然按照傳統,用喧鬧的聚會和舞蹈慶祝“鐮刀之月”的開始。
沒花多少時間,他們就在歡樂的人群中發現瞭彼此。他們太與眾不同瞭,彼此之間也有太多相似之處。他們都喜愛造型花哨、色彩斑斕又異想天開的裝束,喜愛偷來的小飾品,喜愛漂亮的馬,還有刀劍——他們在跳舞時都不會取下武器。他們引人註目,因為他們的傲慢與狂妄,因為他們的自大、刻薄和沖動。
還因為他們輕蔑的態度。
他們誕生於輕蔑的時代。他們輕蔑其他人。對他們來說,重要的隻有力量;隻有運用武器的技巧——在劫掠生涯中,他們很快學會瞭這些;隻有堅定的意志;以及快馬加利劍。
還有同伴、同志,或者說,同夥。因為孤單之人必將死去——死於饑餓,死於刀劍,死於箭矢,死於農夫粗劣的棍棒,死於絞索,死於火焰。孤單之人必將死去——死於利器戳刺或拳打腳踢——還會像多次易手的玩具一樣污穢與骯臟。
他們在收獲節相遇。吉賽爾赫面容冷酷,黑色頭發,又瘦又高;凱雷身材瘦削,留著長發,惡毒的眼神和嘴巴定格成可憎的苦相;瑞夫一張嘴仍帶著尼弗迦德口音;米希爾雙腿修長,個子高挑,稻草色的短發根根豎立,活像一把大刷子;精靈伊思克菈長著大眼睛,嘴唇纖薄,牙齒小巧,衣服五顏六色,跳起舞來輕盈優雅,殺起人來迅捷致命;埃瑟則肩膀寬闊,金色卷發垂在臉頰旁邊。
吉賽爾赫成瞭領袖。他們給自己取名叫“耗子幫”。有人曾經這麼叫過他們,他們很喜歡這個稱呼。
他們搶掠、謀殺。他們的殘忍傢喻戶曉。
起初,尼弗迦德的總督們對耗子幫視而不見。他們相信,就像其他匪徒一樣,耗子幫成員也會死在成群的憤怒農夫手下,或因分贓不均而分道揚鑣甚至自相殘殺。他們對其他匪幫的判斷是正確的,但耗子幫不一樣。這些輕蔑之子對戰利品不屑一顧。他們攻擊、搶劫和殺戮隻為取樂。他們從運輸部隊手上搶來馬、牛、糧食、飼料、食鹽、木焦油和佈料,然後分發給村民。他們將大把金銀付給裁縫與工匠,換取他們的最愛——武器、服裝和飾品。受過恩惠的村民會給他們食物和飲水,為他們提供住處和掩護。即便被尼弗迦德人和尼西爾團的鞭子打得皮開肉綻,村民們也不會供出耗子幫的藏身處,以及他們經常出沒的路線。
總督們給出瞭可觀的懸賞。起初,的確有人對尼弗迦德人的黃金動瞭心。但到晚上,告密者的農舍便被付之一炬,逃出火海之人也會死在徘徊於煙霧中、身影如鬼魅的騎手的刀刃下。耗子幫的攻擊方式的確像耗子,安靜、狡猾而殘忍。他們熱愛殺戮。
總督們開始動用其他手段,比如在耗子幫安插內應。這一招對付其他匪幫可謂屢試不爽,但這一次,他們失敗瞭。耗子幫誰都不接受。誕生於輕蔑時代的六人,彼此之間忠誠而團結。他們不要任何外人。他們蔑視其他人。
直到有一天,一個銀色頭發、沉默寡言、身手像雜耍藝人般靈巧的女孩出現在他們面前。對於這個女孩,耗子們一無所知。
除瞭一個事實:她跟過去的他們一樣,跟他們每個人都一樣。她孤苦無依又滿心怨恨,因為這個輕蔑的時代從她手中奪走瞭太多。
而在輕蔑的時代裡,孤單之人必將死去。
吉賽爾赫、凱雷、瑞夫、伊思克菈、米希爾、埃瑟,還有法爾嘉。當阿瑪瑞羅的總督聽說耗子幫成員增加到七人時,不禁大驚失色。
*******
“七個?”阿瑪瑞羅總督問道,他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士兵,“現在是七個,不是六個瞭?你確定?”
“我敢用腦袋擔保。”大屠殺唯一的幸存者答道。
雖然整個腦袋和半張臉都包著染血骯臟的繃帶,但他不像是在撒謊。總督對搏鬥並不陌生,他知道劈中士兵的劍是從上方左側揮下——而且用的是劍尖。對方手法老練,速度驚人,無比精準地劈中瞭士兵的右耳和臉頰。那是頭盔和護喉甲保護不到的位置。
“繼續說。”
“我們當時正沿維爾達河趕往瑟恩。”士兵開口道,“我們受命護送艾佛特森大人的運輸隊去北方。在一座斷橋邊渡河時,他們襲擊瞭我們。一輛馬車陷進爛泥,所以我們牽來其他車上的馬,把那輛車拖瞭出來。其他護衛隊繼續前進,我和另外五人外加後勤官殿後。這時他們發起進攻。後勤官遇害之前,隻來得及大喊一聲,說他們是耗子幫,然後對方就撲瞭過來……所有人都死瞭。我看到這一幕……”
“你看到這一幕,”總督皺著眉頭說,“於是駕馬掉頭就跑,但沒能全身而退?”
“他們中的第七個成員撞見瞭我。”士兵垂下頭,“我剛開始沒看到第七個人。那是個年輕姑娘,比孩子大不瞭多少。我以為耗子們把她留在後面,是因為她年紀小,而且缺乏經驗……”
總督的客人從陰影裡站起身。
“是個姑娘?”他問,“長什麼樣子?”
“跟其他耗子一樣,臉塗油彩,好似女精靈,身上像鸚鵡一樣五顏六色,掛著各種飾物,穿絲絨和錦緞衣服,帽子上飾有羽毛……”
“是銀色頭發嗎?”
“我想是的,大人。看到她時,我加快速度,覺得自己起碼能幹掉一個,就算給戰友們報仇瞭,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我從右邊偷襲,以為能輕松解決她……我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但我失手瞭,好像我攻擊的是個幻影或幽靈……我不知道那個女魔鬼是怎麼做到的。我舉劍防守,可她毫不費力地攻破瞭我的防禦。她一劍就刺中我的臉……大人,我上過索登戰場,也在艾德斯伯格打過仗。可現在,我這輩子都得帶著那個小丫頭留下的疤痕過活瞭……”
“你應該慶幸才對,畢竟你還活著,”總督嘟囔一聲,看向客人,“沒有淪為河邊的碎屍。現在你是英雄瞭。要是你沒動過手就逃之夭夭,要是你沒帶著疤痕就回來報告,那你很快就會在絞索上晃蕩瞭!很好,解散,去戰地醫院吧。”
士兵離開瞭。總督轉過身,面對他的客人。
“您也看到瞭,尊貴的禦用驗屍官閣下,在這兒服兵役可算不上輕松。沒有休息時間,還得忙得團團轉。您在首都時,總覺得行省的人除瞭遊蕩、喝酒、玩女人和賭博之外什麼都不幹。沒人想過多派幾個人,或者多撥些資金,他們給的隻有命令:給我做這個,幹那個,找到這個,搜捕那個,把所有人集合起來,從早到晚東奔西跑……其實,光是我自己的麻煩就讓我頭痛欲裂瞭。像耗子幫這樣的匪徒,在這兒還有五六撥。的確,耗子幫是最難纏的,還沒有哪一天……”
“夠瞭夠瞭。”史提芬·史凱倫抿住嘴唇,“我知道你這些抱怨是出於何種目的,總督大人。但你在浪費時間。沒人會撤回那些命令。別指望瞭。不管有沒有耗子幫,不管有多少匪徒,你都得繼續搜尋。用上所有可能的手段,直到有進一步通知為止。這是帝國的命令。”
“我們已經找瞭三周,”總督面露苦相,“還不知道要找的是誰,或者是什麼——是幻影、鬼魂,還是大海裡的一根針。結果呢?反倒有幾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無疑死在瞭叛軍或強盜手上。我再說一遍,禦用驗屍官大人,如果到現在都沒找到您要的女孩,那恐怕永遠都找不到瞭。前提是真有長得像她的人存在,而這一點我持懷疑態度。除非……”
總督停瞭口,沉思片刻,然後沖禦用驗屍官皺起眉頭。
“那個小丫頭……耗子幫的第七人……”
灰林鴞輕蔑地揮揮手,試圖讓他的手勢和表情都令人信服。
“不,總督大人,別指望走什麼捷徑。衣著華麗的半精靈和身披錦緞的女土匪,這些肯定不是我們要找的人。肯定不是她。繼續搜尋。這是命令。”
總督陰沉著臉,看向窗外。
“至於那個匪幫,”史提芬·史凱倫——恩希爾皇帝的禦用驗屍官,有時人稱“灰林鴞”——故作冷漠地說,“那些叫‘耗子’還是什麼的傢夥……把他們捉拿歸案,總督。必須維護行省的秩序。開始幹活兒吧。抓住他們,然後絞死,省去多餘的繁文縟節。絞死所有人。”
“說得容易。”總督嘀咕道,“但我會竭盡所能的,這點您可以讓皇帝陛下放寬心。不過我想,是否有必要活捉新加入耗子幫的那個女孩,以免……”
“不。”灰林鴞打斷他的話,努力讓嗓音保持鎮定,“絞死所有人。全部七個,無一例外。我再也不想聽到他們的事瞭。一個字也不想。”
(1) 法爾嘉在上古語中就叫Gvalch'ca,意思是“年幼的獵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