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把她烤醒瞭,還灼傷瞭她的皮膚,就像拷問者手中滾燙的鐵鉗。
希瑞的腦袋動彈不得,像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似的。她拼命抬起頭,隨即發出痛苦的哀號,因為這一動作扯破瞭鬢角的皮膚。她睜開雙眼,發現腦袋下面的大石頭沾滿瞭幹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現出深棕色。她摸摸鬢角,手指碰到一塊堅硬開裂的傷疤,它原本黏在石頭上,但已在她抬頭時撕裂,現在更是滲出瞭鮮血。希瑞咳嗽幾聲,吐出一團混雜瞭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撐起身子,坐瞭起來,四下張望。
周圍是片灰紅色的平坦石地,被峽谷和斷層分割成許多塊,散落著成堆的石塊和奇形怪狀的巨石。在這片石地高處,掛著一顆熊熊燃燒、碩大無朋的金色太陽,將整個天空染成黃色。灼人的陽光扭曲瞭視線,令空氣閃爍微光。
我在哪兒?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腫脹掛彩的額頭。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瞭一跤,她心想,還在地上滾瞭很遠。她把註意力轉向自己破破爛爛的衣服,然後發現瞭痛楚的其他來源——後背、肩頭,還有屁股。她摔倒時,身上沾滿瞭灰塵與砂礫,頭發、耳朵、嘴巴甚至眼睛裡都有,所以她才會流淚不止。她的雙手和手肘都磨破瞭皮,刺痛一陣陣傳來。
希瑞緩慢而小心地伸直雙腿,又發出一聲呻吟——這個動作讓她的左膝劇痛無比。她隔著完好無損的褲子摸索一番,卻沒發現任何瘀腫。她吸氣時,隻覺身側傳來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痙攣不止,光是彎下腰都能讓她痛得尖叫。我沒事,隻是有些瘀傷,她心想,但應該沒摔斷骨頭。如果骨頭斷瞭,我會疼得更厲害才對。我的身體沒什麼大礙,隻是昏迷瞭一小會兒。我可以站起來。我也能站起來。
她蹲伏在地上,動作有些尷尬。她小心而緩慢地活動腿腳,換瞭個能保護受傷膝蓋的姿勢,然後呻吟著撐起身體。仿佛過瞭一輩子之久,她終於站瞭起來,但暈眩感也馬上襲來,模糊瞭她的視線,還讓她兩腳發軟,重重地倒回到石頭上。希瑞感到一陣反胃,隻好側臥著蜷起身子。陽光曝曬的石面像炭火一樣滾燙。
“我起不來的……”她嗚咽道,“我做不到……我會被太陽烤焦的……”
她的腦仁裡悸動著頑固又惱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還在不斷增加。她每動一下都讓疼痛更加強烈,所以有那麼一會兒,希瑞一動不動。她用胳膊護住頭,但炎熱很快便令她難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須找個地方避開陽光。她奮力對抗著痛楚,抬起頭,手腳並用爬到一塊巨石下。在風化作用下,石頭的形狀就像一朵怪異的蘑菇,不成形的“傘蓋”讓它的底部隻有一條狹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團,咳嗽幾聲,抽瞭抽鼻子。
她躺瞭很久,直到太陽漫步到天空另一側,再次投來灼人的熱浪。她挪到巨石另一邊,卻發現根本毫無分別。太陽爬升到最高點,石蘑菇下方連一絲影子都沒瞭。她用雙手按住疼痛難當的鬢角……
她全身顫抖著醒來。熾熱的太陽失去瞭耀眼的金色光輝,如今的它低垂在參差不齊的巖石之上,顏色轉為橙黃。酷熱已然消散。
希瑞費力地坐起身,四下張望。她的頭沒那麼痛瞭,視野也清晰起來。她摸摸頭,發覺陽光已曬幹瞭鬢角的血跡,隻留下一塊平整堅硬的血痂。但她的身體還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她幹咳幾聲,試著吐出牙縫間的砂礫,但沒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狀的巨石,石頭表面依然帶著陽光的熱度。至少沒那麼熱瞭,她心想。太陽已經西沉,熱度也可以忍受瞭,很快……
很快,夜幕就會降臨。
她渾身發抖。我究竟在哪兒?我該怎麼離開?走哪條路?我該走哪條路?也許我該待在原地,等他們找到我。他們肯定在找我。傑洛特,還有葉妮芙,他們不會拋下我的……
她再次試著吐出砂礫,但又一次失敗瞭。然後她發現瞭——
幹渴。
她想起來瞭。當初逃離辛特拉時,她也曾忍受過幹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騎著黑馬逃向海鷗之塔,馬鞍上系著一個木頭水壺。但她沒能解開繩子帶上水壺——她沒那個時間。現在馬沒瞭。什麼都沒瞭。除瞭滾燙尖銳的巖石,除瞭鬢角上令她皮膚繃緊的血痂,除瞭滿身的痛楚和幹渴的喉嚨,她一無所有。她甚至連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來。
我不能留在這兒。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會死的。
扶住石蘑菇試圖起身時,她的手指隱隱作痛。她站瞭起來,邁出一步,結果又哀號著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劇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襲來,痙攣和暈眩占據瞭她的身體,讓她隻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單一人。所有人都背叛瞭我,拋棄瞭我,隻留下我一個。就像從前一樣……
好像有隻無形的鉗子正在擠壓她的喉嚨,她的下巴肌肉緊繃到疼痛的程度,幹裂的嘴唇也開始顫抖。再沒有比女術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瞭,葉妮芙的話語在她腦海中回蕩。
可是,等等……這兒沒人能看到我……一個人都沒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縮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來。盡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淚。
等她睜開腫脹的眼皮,發現熱度又消退瞭不少。不久前,天空還是橘黃色,如今已轉為熟悉的鈷藍,而且顯得格外晴朗,隻飄著幾縷細小的白雲。通紅的日輪垂得更低,但仍將湧動的熱浪灑向沙漠。或者那些熱氣是從滾燙的石頭上散發出來的?
她坐起身,發覺頭痛和瘀傷都不再折磨她瞭。此時此刻,跟她空癟的肚皮和發癢的喉嚨帶來的不適相比,其他都不算什麼瞭。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不要放棄,她心想,我也不能放棄。就像在凱爾·莫罕那樣,我必須爬起來打敗敵人,必須壓抑心中的痛苦和軟弱。必須站起來,邁開腳步。我現在至少知道方向瞭。太陽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須邁開腳步。必須找到水和食物。必須。不然我會死的。這兒是沙漠。我落到瞭沙漠裡。我在海鷗之塔走進一道傳送門,那是種魔法裝置,能把人傳送到極遠之地……
托爾·勞拉的傳送門很奇怪。她跑到頂層時,那兒什麼都沒有,連窗戶都沒有一扇,隻有覆滿黴斑的墻壁。其中一面墻上有個不規則的橢圓形,裡面泛動著彩虹色的光芒。她猶豫片刻,但那扇傳送門在吸引她、召喚她、真真切切地邀她進去。而且周圍沒有別的路,隻有那個閃光的橢圓。她閉上眼睛,走瞭進去。
隨後,她看到耀眼的強光和湍急的旋渦。爆炸的沖擊力擠壓她的肋部,令她幾乎窒息。她記得自己飛過寂靜、冰冷與空無,然後是一道亮光,她終於又能呼吸瞭。她的上方是藍色,下方遠處則是模糊的灰暗……
旋渦將她吐到半空中,就像一隻幼鷹丟下一條對它而言過大的魚。她摔到石頭上,立刻失去瞭知覺。她不知道自己昏迷瞭多久。
我在神殿裡讀過關於傳送門的書,她一邊努力回憶,一邊甩掉頭發裡的砂礫。有些書提到過扭曲或混亂的傳送門,它們會把人送到任何地點,送達的位置也毫無規律。海鷗之塔的傳送門肯定也是這樣。它把我丟到世界盡頭的某個角落。我完全不知道這是哪兒。沒人會來這裡找我,也沒人能找到我。如果留在這兒,我會死的。
她站起身,凝聚全身的力氣,手扶巨石走出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
剛走幾步,她就發現右邊鞋子的帶扣不知何時扯脫瞭,松動的鞋幫讓走路變得更艱難。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檢查自己的衣服和隨身物品。她專心致志地檢查,一時忘記瞭疲憊和痛楚。
她首先發現一把短刀。短刀的皮鞘滑到瞭背後,她都忘記瞭它的存在。接下來是個系著皮繩的小口袋,那是葉妮芙送她的禮物,裡面裝著“女士從不離身的物品”。希瑞解開皮繩。不幸的是,這套女士標準裝備沒能預見目前的狀況。袋子裡有一把玳瑁梳、一把小刀、一把剪刀、一把指甲銼、一卷消過毒的亞麻棉佈,還有一個翡翠小盒,裡面是護手油膏。
希瑞立刻把油膏塗到幹裂的臉和嘴唇上,又貪婪地舔瞭舔嘴唇。她不假思索地把小盒舔瞭個幹凈,品嘗著裡面的油脂和少得可憐卻令人寬慰的水分。用來給油膏添香的甘菊、龍涎香和樟腦讓它的味道令人作嘔,但也讓她精神振奮。
她從袖子上扯下一塊佈條,把鞋子綁到腳踝上,然後站起身,試著跺幾下腳。她展開亞麻棉佈,做成一條寬大的頭帶,遮住受傷的鬢角和曬傷的額頭。
她站在那裡,正瞭正腰帶,將短刀挪到身體左側,本能地拔刀出鞘,用拇指試瞭試刀刃。這把短刀很鋒利,跟她預料的一樣。
我有武器,她心想。我是個獵魔人。不,我不會死在這兒。饑餓?我受得瞭。梅裡泰莉神殿經常有禁食儀式,最久時長達兩天。但是,水……我必須找到水。我得繼續前進,直到找到水為止。這片沙漠雖然可憎,但總有盡頭。如果它很大,我得知道關於它的信息。我應該在雅爾的地圖上看到過。雅爾……不知他現在正在幹嗎……
我該出發瞭,她下定決心。我要往西走。我能看到日落的方位。這是我唯一能確定的方向。畢竟,我從來不會迷路。我向來知道該往哪兒走。有必要的話,可以走上一整夜。我是獵魔人。等力氣恢復,我還能跑起來,就像在凱爾·莫罕的殺手路上一樣。那樣的話,能更快趕到沙漠邊緣。我能堅持下去。我必須堅持……哈,我敢打賭,傑洛特經常穿越這樣的沙漠,說不定環境比這兒還更惡劣……
出發吧。
*******
最初一個小時,地貌沒有任何改變。除瞭巖石,周圍依然別無他物——那些灰紅色的銳利巖石常有幾塊會松動,迫使她時刻保持警惕。這裡還有幹燥多刺的矮小灌木,自巖石的縫隙裡向她伸出扭曲的枝條。遇到第一叢灌木時,希瑞停下腳步,希望能找見幾片樹葉或嫩枝,好叫她吮一吮、嚼一嚼。但那灌木隻有尖銳的棘刺,還劃傷瞭她的手指。它甚至連能充當拐杖的長枝條都沒有。第二和第三叢灌木也毫無區別,於是她經過時不再停留。
黃昏迅速降臨,太陽懸停在參差不齊的地平線上,天空浮現出紅色和紫色的光。黑暗到來的同時,周圍也冷瞭起來。起先她感覺很愉快,因為涼爽的空氣撫慰瞭她曬傷的皮膚。但沒過多久,寒意愈發強烈,凍得她牙齒打戰。她加快腳步,想讓身子暖和些,但又牽動瞭腰間和膝蓋的傷。痛楚再次浮現,她隻能一瘸一拐地前行。更要命的是,太陽徹底沉下瞭地平線,天色極速地暗淡下來。今晚隻有彎彎的月牙,希瑞很快就看不清眼前的地面瞭,在夜空中眨眼的星星也幫不上什麼忙。她摔倒瞭好幾次,手腕的皮膚被石頭蹭得生疼。她兩度踩進巖縫,幸好她訓練有素,及時做出反應,才沒扭傷甚至折斷腳踝。她知道,這麼走下去沒個好。在黑暗中走路實在太危險瞭。
她坐在一塊平坦的玄武巖板上,絕望壓倒瞭一切:她不知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確,而且她早就找不到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下的位置瞭。日落後頭一個小時,還有光芒指引她前行,如今光亮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她周圍,除瞭天鵝絨般難以穿透的黑暗,隻剩刺骨的寒冷。寒冷令她身體麻木,關節刺痛,迫使她佝僂起身子,把腦袋縮進因痛苦而聳起的雙肩。希瑞開始懷念太陽,盡管她知道,它的歸來意味著難以忍受的酷熱。這酷熱會再次灑到巖石上,這酷熱會阻止她繼續前行。她又有瞭想哭的沖動,絕望和無助感壓倒瞭她。而且這一次,絕望和無助轉化成瞭憤怒。
“我不會哭的!”她沖著黑暗大吼,“我是獵魔人!我是……”
女術士。
希瑞抬起雙手,掌按太陽穴。魔力無處不在。在水裡,在空氣中,在大地裡……
她飛快地站起身,雙手前伸,緩緩地、猶疑地邁出幾步,狂熱地搜尋著地下水脈。她很幸運。幾乎同一時間,她聽到熟悉的湧流聲在耳中悸動,也感受到地下深處水脈散發的能量。她小心翼翼地汲取魔力,然後緩緩釋放出來,因為她知道自己很虛弱,在現在的狀態下,突然的大腦缺氧會導致她人事不省,從而讓她前功盡棄。緩緩地,魔力填滿瞭她的身體,讓她體會到熟悉而短暫的狂喜。她的肺部活動開始加強、加快。希瑞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讓大腦過多過快地攝入氧氣,同樣會招來致命的後果。
汲取完成。
首先是疼痛,她心想。首先是讓我的肩膀和大腿沒法動彈的疼痛。然後是寒冷。我必須升高體溫……
她漸漸想起瞭手勢和咒語。她做瞭個手勢,但念咒時過於匆忙,導致一陣突然的痙攣與抽搐。突如其來的暈眩令她跪倒在地。她坐在玄武巖板上,讓顫抖的雙手平靜下來,讓凌亂的呼吸恢復正常。
她重念一遍咒語,強迫自己保持平靜和精確,以便專註於目標。這次立刻有瞭結果。她將手中的暖意揉進大腿和脖子。她站起身,感覺疲憊已經消失,酸痛的肌肉也放松下來。
“我是女術士!”她得意地高舉雙臂,大喊道,“來吧,不朽之光!我召喚你!Aen'drean va,eveigh Aine!”
一個溫暖而小巧的光球從她手中飄出,仿佛蝴蝶一般,在石面上投下不斷變幻的光影。她緩緩活動雙手,穩住光球,引導著它,讓它懸浮在身前。這個主意不算好,因為光芒讓她什麼也看不清。她把光球轉到身後,結果同樣令人失望,因為她的影子被投射到前方,能見度反而比剛才更低。最後,希瑞將光球緩緩移到身側,懸停在右肩之上。比起真正的行傢,她這光球還差得遠呢,但女孩很是為自己的成果自豪。
“哈!”她驕傲地說,“要是葉妮芙看到該多好!”
她得意揚揚、精力充沛地邁開大步,步伐輕快又自信,借著光球搖曳而模糊的光芒挑選落腳之處。她一邊走,一邊努力回憶其他咒語,卻想不出有哪個魔法能改善當前的狀況或派上用場。另外,有些咒語很耗精力,除非很有必要,否則她不太敢也不想使用。最不幸的是,她不會念咒創造水或食物。她知道有這樣的咒語,但她不知如何施展。
在魔法光球的映照下,原本死氣沉沉的沙漠有瞭生氣。醜陋而富有光澤的甲蟲和長著茸毛的蜘蛛在她腳邊倉皇逃走。一隻橘紅色小蠍子拖著節狀的尾巴,從她前方飛快地爬過,鉆進一道石縫。一隻尾巴長長的綠蜥蜴沙沙地爬過巖石,消失在昏暗之中。一隻嚙齒動物,看起來像隻大老鼠,敏捷地跑離她身邊,憑借後腿高高躍起。她在黑暗中好幾次看到眼睛的反光,還在一堆石頭旁聽到瞭恐怖的嘶嘶聲。她考慮過抓些動物來吃,但那嘶嘶聲徹底打消瞭她在巖石間翻找的念頭。她開始更加謹慎地觀察腳下,腦海中浮現出在凱爾·莫罕看過的插圖。巨蠍、猩紅怪、恐懼蟲、幽魂、拉彌亞、蟹蜘蛛,以及棲息於沙漠的眾多怪物。她繼續前進,提心吊膽地四下張望,仔細聆聽,汗津津的手掌握緊短刀的刀柄。
幾個鐘頭後,光球漸漸黯淡,投下的光圈也慢慢縮小和模糊。希瑞費力地集中精神,又念瞭一遍咒語。起初幾秒,光球的光芒變強瞭,但又很快黯淡下來。這番努力讓她頭暈目眩,步履蹣跚,眼前閃爍著黑紅兩色的光點。她重重地坐下來,身下的砂礫和松動的石塊嘎吱作響。
光球終於徹底熄滅瞭。希瑞沒再嘗試其他咒語——疲憊、空虛和無力感徹底抹消瞭她成功的機會。
前方遠處,模糊的光芒在地平線上升起。我走錯路瞭,她驚恐地想到。我搞砸瞭……我一開始是朝西邊走,可現在,太陽卻出現在前方,這說明……
壓倒性的疲憊和倦意襲來,就連寒冷也無法壓抑。我不會睡著的,她下定決心。我不能睡……不能……
*******
刺骨的寒意和漸強的亮光令她醒來,也喚醒瞭在她腹中肆虐的饑餓,以及喉嚨中火燒火燎的幹渴。希瑞試圖起身,卻辦不到。僵硬、疼痛的四肢辜負瞭她。摸索周圍時,她突然發現手指是濕的。
“水……”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水!”
她顫抖著趴在地上,把嘴湊近玄武巖板,瘋狂地舔舐聚在光滑石面上的水滴,又吮吸起石面凹陷處的積水。一道凹痕裡有將近半捧露珠,她把水和砂礫一起舔進嘴,卻又不敢吐出。她四下張望。
為瞭一點水都不浪費,她小心翼翼地用舌頭收集懸垂在低矮灌木上的晶瑩水珠——天知道這些灌木是怎麼從石縫間長出來的。她的短刀躺在地上,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拔出瞭刀。刀刃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水汽,顯得黯淡無光。她謹慎地舔著冰冷的金屬,一絲不落。
她壓下令身體僵硬的痛楚,繼續爬動,在其他巖石上尋找露水。但金色的日輪已升到地平線之上,耀眼的黃色光輝灑滿整個沙漠,立刻烤幹瞭露水。希瑞欣喜地迎接著新生的溫暖,但她也清楚,再過不久,陽光就會無情地灼烤她,讓她再度渴望夜晚的涼爽。
她轉過身,背對陽光。太陽正在東方閃耀,而她必須往西走。必須。
熱度飛快增長,很快變得難以忍受。到中午時分,她已精疲力竭,所以盡管很不情願,也隻能改換路線,尋找蔭涼的地方。她終於有瞭收獲:一塊形狀很像蘑菇的巨石。她爬到石頭旁邊。
她看到石頭上放著一樣東西。是個翡翠小盒,曾經裝著護手油膏,早被舔得一幹二凈。
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瞭。
*******
饑餓與幹渴壓過瞭疲憊和氣餒。她再次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太陽仍舊傾瀉著熱浪。
遠處地平線上,透過閃閃發光的熱氣,她看到像是山脈的地貌。一片極其遙遠的山脈。
等到夜幕降臨,她竭盡全力汲取魔力,經歷數次失敗後終於成功變出魔法光球,這時她已經累得走不動路瞭。在此之前,她想施展取暖和舒展肌肉的咒語,但每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她也因此耗光瞭力氣。變出光球給瞭她勇氣,也振奮瞭她的精神,但與此同時,寒冷也削弱瞭她的力量。刺骨的酷寒讓她顫抖不止,直至黎明。希瑞不耐煩地等待日出。她把短刀拔出鞘,小心翼翼地放在石頭上,讓水汽在金屬刀刃上凝結。她早已精疲力竭,但饑餓和幹渴趕走瞭睡意。她一直撐到黎明時分。天還沒完全亮,她便貪婪地舔舐刀刃上的水珠。等到天亮,她立刻俯身,在石頭的縫隙和凹痕裡尋找積水。
她聽到一陣嘶嘶聲。
一隻色彩斑斕的大蜥蜴坐在附近的巖架上,朝著她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豎起碩大的肉冠,鼓起腮幫,還用尾巴抽瞭下石面。在蜥蜴前方,她看到一條小小的、積滿水的裂縫。
希瑞的第一反應是驚恐地後退,但不顧一切的憤怒情緒很快占據瞭她的心。她用顫抖的雙手四下摸索,抓起一塊有棱角的石頭。
“那是我的水!”她咆哮道,“我的!”
她丟出石頭,但沒能命中。蜥蜴嚇得一躍而起,敏捷地鉆進亂石堆成的迷宮。希瑞趴倒在巖石上,吮吸著縫隙裡剩下的水。然後,她看到瞭。
隔著巖石有塊環形窪地,發紅的砂礫中半埋著七枚蛋。女孩沒有浪費時間。她跪倒在巢穴中,抓起一枚蛋,一口咬瞭下去。皮革般的蛋殼在她手中破碎,黏稠的蛋液流進她的袖子。希瑞把那枚蛋吸瞭個幹凈,連胳膊也舔瞭一遍。她光吞咽都很費力,根本嘗不出任何味道。
她把蛋都吃光瞭,但仍趴在地上,身上黏糊糊、臟兮兮的,沾滿瞭沙子,牙縫間殘留著蛋黃。她瘋狂地刨著沙子,發出駭人的啜泣聲。她的動作突然僵住。
坐直瞭,小公主!別把胳膊肘放到桌上!盛菜時小心點兒!你會弄臟袖子的蕾絲邊!用手帕把嘴擦幹凈,喝湯時別這麼大聲!看在諸神的分上,沒人教過這孩子餐桌禮儀嗎?希瑞菈!
希瑞把頭埋在膝蓋間,痛哭失聲。
她一直跋涉到中午,終於無法抵擋熱浪的侵襲,被迫停下休息。她藏身在一處巖架下的陰影裡,打瞭很久的瞌睡。陰影算不上涼爽,但總比受烈日曝曬好得多。最後,饑餓和幹渴又一次趕走睡意。
遠處的群山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佛著瞭火。山頂上也許有積雪,她心想。也許有冰。也許會有溪水。我必須到那裡去。我必須盡快趕去。
她走瞭將近一整晚。雖然打算靠夜空辨認方向,但看著滿天星辰,希瑞不禁後悔上課時沒仔細聽,後悔當初不願鉆研神殿圖書館裡的星象圖。當然瞭,她知道最重要的星座——七山羊座、水壺座、鐮刀座、天龍座和冬之少女座,但那些星辰離得很遠,很難用來判別方位。最後她選瞭一顆明亮的星星,認定它能指引正確的方向。但她不知道它叫什麼,於是給它取名叫“夜眼星”。
*******
她繼續走,但與山脈間的距離半點都沒縮短。它仍像昨天一樣遠在天邊,好在它能引領她的方向。
前進的同時,她也仔細地觀察四周。她找到另一隻蜥蜴的巢穴,裡面有四顆蛋。她註意到一顆不超過她小指長的綠色植物,奇跡般地從巖石間生長出來。她還找到一隻碩大的棕色甲蟲、一隻腿腳細長的蜘蛛。
她統統吃瞭下去。
到瞭中午,她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瞭出來,然後暈瞭過去。醒來後,她找到一塊陰影,雙手捂住疼痛的肚子,蜷起身子。
日落時分,她重新上路。她的動作格外僵硬。她一次次摔倒,但每次都會爬起身,繼續向前。
她繼續走。她必須走。
*******
傍晚。休息。晚上。夜眼星指引方向。她不斷前進,直到精疲力竭。時間離日出還早。休息。斷斷續續的睡眠。饑餓。寒冷。這裡魔力稀缺——當她想用魔法制造光源和溫暖時,才發現這個不幸的事實。清晨舔舐刀刃和巖石上的露珠之後,她的幹渴反而更加強烈。
等到太陽升起,希瑞在逐漸增長的暖意中睡著瞭。灼人的陽光將她喚醒。她站起身,繼續走。
步行不到一個鐘頭,她昏厥瞭過去。等她醒來時,太陽升到瞭最高點,酷熱令她無法忍受。但她沒有力氣尋找陰涼處。她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但希瑞還是爬瞭起來。
她繼續前行。她沒有放棄。她走瞭幾乎整個下午,外加半個晚上。
女孩又一次在最炎熱時沉沉睡去,蜷縮在一塊半埋在沙子裡的傾斜巨石下面。睡眠斷斷續續,令她疲憊不堪。她夢到瞭水,能喝的水。廣大的白色瀑佈,周圍飄著薄霧,浮現出彩虹。汩汩的溪流。蕨類植物圍繞下的林間泉水。宮殿裡的噴泉,散發著大理石打濕後的味道。長滿青苔的水井,桶裡的水滿溢出來……冰柱融化,落下水滴……水。冰冷而爽口的水,冷到讓你牙齒刺痛,但口感美妙,無可比肩……
她蘇醒過來,隨後一躍而起,朝來時的方向走去。她轉過身,搖晃幾下,幾乎摔倒。她必須回去!她之前經過瞭水邊。她經過瞭一條在巖石間奔湧的小溪!她怎麼這麼蠢!
她的頭腦恢復瞭理智。
熱浪開始消退,傍晚即將到來。落日指示著西方。那是山脈的方向。太陽不應該——也不可能——位於她身後。希瑞趕走瞭幻想,壓下啜泣的沖動。她轉過身,繼續前行。
希瑞走瞭一整個晚上,但速度非常緩慢,沒能走出太遠。她在走路時睡著瞭,又一次夢到水。太陽升起時,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盯著短刀的刀刃和赤裸的前臂。
血也是液體。也能喝。
她趕走瞭這些幻覺和噩夢。她舔凈覆蓋露珠的刀刃,開始前行。
*******
她昏瞭過去。熾熱的陽光和滾燙的巖石喚醒瞭她。
在前方,越過閃閃發光的熱浪,她看到參差不齊的山脈。
近瞭。明顯近瞭。
但她已經沒有力氣瞭。她強撐著坐起身。
手裡的短刀反射著陽光,熱得燙手。它很鋒利。她清楚這一點。
何苦折磨自己?耳畔響起女術士蒂莎婭·德·維瑞斯學究似的平靜嗓音。何必讓自己繼續承受痛苦?是時候結束這一切瞭!
不。我不會放棄。
你忍不下去的。你知道渴死的人是什麼樣子嗎?從現在開始,你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理智,到時就太遲瞭。到那時,你連自行瞭斷的能力都將失去。
不。我不會放棄。我會忍耐下去。
希瑞把短刀收回刀鞘,站起身,又搖晃著摔倒。她再次爬起,搖晃幾下,開始前行。
在她頭頂,黃色天空的高處,她看到一隻禿鷲。
*******
再次醒來時,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倒下的。她也不記得躺瞭多久。她抬頭看著天空。那兒又多瞭兩隻禿鷲,和先前那隻一起在她上方盤旋。她沒有起身的力氣。
她明白,這就是結局瞭。她平靜地接受瞭現實,從而松瞭口氣。
*******
有東西在碰她。
它溫柔而謹慎地推推她的肩膀。盡管疲憊不堪,但這麼長時間的獨處過後,在被瞭無生氣的巖石包圍這麼久之後,這碰觸還是讓她繃緊瞭身子。她試著起身。碰觸她的東西噴噴鼻子,向後一跳,跺腳的聲音格外響亮。
希瑞費力地坐起,用指節揉揉砂礫包裹的眼角。
我肯定瘋瞭,她心想。
在她前方幾步遠處站著一匹馬。她眨眨眼。不是幻象。真是一匹馬。一匹小馬,不比馬駒大多少。
她徹底清醒瞭,舔舔開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清瞭清嗓子。馬兒嚇瞭一跳,跑到稍遠處,馬蹄摩擦著松動的石頭。它的動作十分古怪,毛色也很不尋常——既不是茶色,也不是灰色。或許隻是她的錯覺,是在它背後閃爍的陽光玩的把戲。
馬兒噴噴鼻子,朝她走近幾步。現在她看得更清楚瞭。除瞭與眾不同的毛色,她發現它的體型也很古怪:小小的頭,細長到驚人的脖子,纖細的骹骨,濃密的長尾巴。馬兒站定,打量著她,腦袋始終歪向一邊。希瑞輕輕地驚嘆一聲。
馬兒圓圓的額頭上長著一支角,至少兩掌長。
簡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希瑞心想。她漸漸恢復瞭理智和思考能力。這個世界沒有獨角獸,它們早就滅絕瞭,就連凱爾·莫罕的獵魔人典籍裡都沒有!我隻在神殿的《神話故事》中讀到過……哦,我在吉安卡迪閣下的銀行裡看過《生物論》,那上面倒有一幅獨角獸的插圖……但跟馬相比,插圖上的獨角獸更像山羊,有蓬松的距毛和山羊的胡須,角也至少兩厄爾長……
她驚訝地發現,雖然這事仿佛發生在幾百年前,自己卻清楚地記得一切。突然一陣頭暈,腹內痛如刀絞,希瑞呻吟著蜷起身子。獨角獸噴噴鼻息,朝她走近一步,然後停瞭下來,高抬起頭。希瑞猛然想起書上對獨角獸的描述。
“請靠近些……”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試圖起身,“你可以靠近,因為我是……”
獨角獸噴瞭噴鼻子,向後一躍,撒蹄飛奔,尾巴甩動不休。片刻之後,它停瞭下來,晃晃腦袋,用一隻蹄子刨著地面,發出響亮的嘶鳴。
“不是那樣的!”她絕望地嗚咽起來,“雅爾隻親過我一次,那不算!回來!”
說話帶來疲憊,這模糊瞭她的視線,讓她無力地坐倒在石頭上。等她終於有力氣抬起頭,發現獨角獸又來到近前。它垂下腦袋,輕輕噴鼻,好奇地打量她。
“別怕我……”她輕聲道,“你沒必要怕我……你看得出,我快死瞭……”
獨角獸嘶鳴一聲,搖搖腦袋。希瑞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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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她又是孤單一人。疼痛,僵硬,幹渴,饑餓,孤單。獨角獸隻是海市蜃樓,是幻覺,或者是個夢。現在連夢也消失瞭。她深知這一點,也能接受,但仍感到遺憾與失望。獨角獸好像真的存在過,曾經陪伴她,隨後又拋棄瞭她。跟所有人一樣,它拋棄瞭她。
希瑞試圖起身,但辦不到。她把臉貼上巖石,手緩緩伸向腰間,摩挲著短刀的刀柄。
血也是液體。我必須喝點兒什麼。
她聽到瞭啪嗒啪嗒的啼聲,還有鼻息。
“你回來瞭……”她輕聲說著,抬起頭,“真的回來瞭?”
獨角獸響亮地噴噴鼻子。她看到它的蹄子就在身邊。蹄子是濕的,有水珠不時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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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帶來力量,讓她振作精神。獨角獸走在前面,希瑞跟在後面,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在夢中。疲憊再次襲來,但她沒停,而是手腳並用往前爬。
獨角獸領著她又穿過幾塊巖石,來到一座小山谷,谷底覆蓋著砂礫。這段爬行幾乎耗光瞭希瑞僅剩的力氣,但她沒有放棄。因為沙子也是濕的。
獨角獸在一個格外顯眼的沙坑前停下腳步,嘶鳴起來,用蹄子用力刨地,一次,兩次,三次。她明白瞭。她爬到沙坑,開始幫它的忙。她挖啊挖,折斷瞭指甲,把沙子扒向兩旁。她也許哭過,但她自己已經記不清瞭。當渾濁的液體出現在坑底時,她立刻把嘴貼瞭上去,舔舐著混瞭沙子的臟水,貪婪地把水舔得一幹二凈。希瑞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用短刀將坑挖得更深些,然後坐起身,等待著。她感受著齒縫間的沙子,急得全身發抖,但還是等坑底再次灌滿水,然後才喝起來。這次她喝瞭很久。
到第三次,她等砂礫稍稍沉淀下去,又喝瞭大概四口沒有沙子的水。這時,她才終於想起獨角獸。
“你肯定也渴瞭吧,小馬。”她說,“但你不能喝泥水。馬不能喝泥水的。”
獨角獸嘶鳴一聲。
希瑞把坑底挖得更深,又用石頭撐住沙坑的側面。
“等一下,小馬。讓水沉淀一會兒……”
“小馬”噴噴鼻子,跺跺腳,轉過頭去。
“別生氣。喝吧。”
獨角獸小心翼翼地將鼻口伸向坑底。
“喝吧,小馬。這不是夢。是真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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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逗留瞭好一會兒,不想離開這股泉水。她剛剛發明瞭新的喝水方法:把手帕用水打濕,蓋在嘴上,這樣就能濾掉大部分沙子和泥土。但獨角獸不肯放棄。它在嘶鳴,跺著蹄子,跑開又回來,催促她繼續前進,還幫她指引方向。希瑞考慮瞭很長時間,終於聽從瞭建議。它是對的。是時候離開這片沙漠,朝山脈進發瞭。她跟在獨角獸身後,掃視四周,將泉水的位置記在心裡。如果需要回來的話,她可不想迷路。
整個白天,她們結伴前進。獨角獸走在前面,它已經記住瞭“小馬”這個名字,而它的確是匹古怪的小馬。它會啃食幹枯的草桿,別說普通的馬,就連餓得半死的山羊都不會碰那東西。它發現一隊在巖石間漫步的大螞蟻,開始大快朵頤。希瑞先是吃驚地看著它,很快也一起吃瞭起來。她餓壞瞭。
螞蟻酸得要命,或許正因如此,她反而沒反胃。而且螞蟻的數量相當可觀,她終於又能活動僵硬的嘴巴瞭。獨角獸吃螞蟻都是整隻吞下,而她會細細品嘗它們的腹部,吐出堅硬的幾丁質甲殼。
她們接著走。獨角獸找到好幾叢發黃的薊草,津津有味地吃瞭起來。這次希瑞沒跟著一起吃。但等小馬在沙子裡找到幾顆蜥蜴蛋,就換成它看著她獨自進食瞭。她們繼續前行。希瑞註意到一叢薊草,指給小馬看。過瞭一會兒,小馬朝她示意一隻碩大的黑蠍子,尾巴至少有一掌半長。希瑞踩死瞭這隻醜惡的生物。見她不打算吃,獨角獸獨自大嚼起來。沒多久,它又幫她找到一個蜥蜴巢。
她們的合作很有效率。
她們繼續前行。
山脈越來越近。
等天色徹底變黑,獨角獸停下腳步,站著睡著瞭。希瑞對馬很瞭解,於是試著說服它躺下。這一來,她睡覺時就能靠在它身上取暖瞭。但她的努力全然徒勞,小馬很生氣,轉身走開,跟她保持一段距離。它的表現跟學術書籍上的描述完全不同,根本沒打算把頭枕到她的膝蓋上。希瑞困惑不已。她開始懷疑,書上關於獨角獸和處女的說法純屬撒謊。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隻獨角獸顯然非常年輕,也許對處女還沒什麼瞭解。她是做過幾個怪夢,但她不相信小馬真能覺察到,更別提當真瞭。誰又會把夢當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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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它有些失望。她們走瞭兩天兩夜,雖然它一直在找,但沒能再找到下一個水源。它有好幾次停下腳步,扭過腦袋,轉動獨角,然後跑到遠處,用蹄子撥弄石縫,或在沙子裡翻找。它找到瞭螞蟻、蟻卵和幼蟲。它找到瞭蜥蜴巢。它找到一條色彩斑斕的蛇,隨後迅速踩死。但它沒能找到泉水。
希瑞發現,獨角獸前進時並非在走直線,而是到處遊蕩。她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它不是這片沙漠的居民。跟她一樣,它也迷路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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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經常找到的螞蟻含有帶酸味的體液,但希瑞越來越認真地考慮回到泉水邊去。如果繼續前進又找不到水,她恐怕會撐不下去。畢竟天氣還是熱得要命,徒步跋涉又很耗費體力。
她正打算向小馬解釋,它突然長嘶一聲,搖晃著尾巴,飛快地跑到幾塊參差不齊的巖石中間。希瑞跟在它身後,一邊走一邊吃螞蟻。
巖石間的寬闊空地上,有個寬大的沙坑。沙坑中央明顯向下凹陷。
“哈!”希瑞高興地說,“小馬,你真是一匹聰明的小馬駒。你又找到一眼泉水。這兒肯定有水!”
獨角獸用力噴噴鼻子,繞著沙坑小步走動。希瑞靠近些。沙坑很大,至少二十尺寬,形狀是個整齊而精準的圓形,看起來像個漏鬥,仿佛有人把一顆碩大的蛋按進瞭沙子裡。希瑞立刻意識到,這麼整齊的形狀不可能天然形成,但為時已晚。
坑底有東西在動,一團砂礫和小石子擊中希瑞的臉。她往後一跳,身子失去平衡,發現自己正往下滑。石子不光擊中瞭她,還有沙坑的邊緣,大量砂礫頓時成股地流向坑底。她尖叫一聲,像溺水一樣拼命撲騰,徒勞地尋找立足之處。但她馬上發現,劇烈掙紮隻會讓她處境更糟,隻會讓腳下的沙子滑得更快。她轉過身,躺在沙子表面,腳跟踩進沙裡,同時伸展雙臂。底部的沙子翻滾起伏,她看到一對至少一碼長的棕色鉤狀巨螯從沙中探出。她再次尖叫起來,這次更加響亮。
雨點般的小石子突然不再向她傾瀉,而是飛向沙坑對面。小馬人立而起,狂亂地嘶鳴著,腳下的沙地開始崩塌。它試圖掙脫不斷下滑的沙子,但卻白費力氣。它越陷越深,也朝坑底越滑越快。那對可怕的螯劇烈地一開一合。獨角獸絕望地嘶叫,奮力掙紮,無助地用前蹄踢打滑落的砂礫,後腿徹底陷進瞭沙子。滑到坑底時,可怕的巨螯鉗住瞭它。
聽到小馬發出痛苦而狂亂的嘶鳴,希瑞尖叫著朝下沖去,短刀出鞘。等她到瞭坑底,才意識到自己犯瞭多大的錯。那隻怪物藏得很深,短刀甚至沒能穿透它上方的沙子。獨角獸被碩大的螯緊緊夾住,被拖向更深處。它痛苦地狂嘯,胡亂踢打前蹄,全然不顧骨折的危險。
在這坑底,獵魔人的步法和劍招全無用武之處,但有個簡單的咒語卻能派上用場。希瑞汲取魔力,使出心靈傳動咒語。
一團沙雲飛向空中,露出潛藏其下的怪物,它正緊咬著嘶鳴不止的獨角獸的大腿不放。希瑞驚恐地叫出聲。無論是在圖畫書上,還是在獵魔人的典籍裡,她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令人作嘔的東西。她也想象不出會有這般醜惡的生物。
怪物的身體呈臟兮兮的灰色,肚子圓滾滾,像隻吸飽血的虱子。在它水桶狀軀幹的狹小體節上,覆蓋著稀疏的剛毛。它似乎沒有腿,那對螯足卻有整個身體那麼長。
身形暴露之後,怪物立刻放開獨角獸,迅速而匆忙地扭動浮腫的身體,試圖鉆進沙地。它的動作極具效率。與此同時,獨角獸掙紮著想要逃離陷阱,又將成堆的砂礫推向身後,等於幫瞭怪物的忙。憤怒和復仇的渴望占據瞭希瑞的心,她縱身撲向怪物,短刀刺進它半圓形的後背。
她從後方發起攻擊,謹慎地避開不斷開合的巨螯——因為她發現,怪物的動作比預想靈活得多。她又刺出一刀。那生物繼續掩埋自己,速度驚人,但它鉆進沙子不為逃跑,而是為瞭進攻。它又扭動兩下,身體徹底鉆進沙子,同時猛噴出一大團石子,幾乎將希瑞的腿完全埋住。她奮力掙脫,向後退去,但這裡根本無處可逃。她身處深坑之中,腳下隻有松散的沙子,每個動作都會讓她陷得更深。坑底的沙子驟然隆起,仿佛波濤般向她逼近。砂礫波浪中伸出瞭可怕的鉤狀巨螯。
小馬救瞭她。它滑進深坑,用蹄子踢中那道暴露怪物行蹤的沙浪。這狠命的一腳踢開瞭砂礫,露出怪物灰色的背脊。獨角獸低下頭,用角刺向怪物,正中它的頭部與渾圓軀體相連之處,而那對不斷揮舞的巨螯就長在它的腦袋上。希瑞看到怪物的螯嵌在地上,無助地耙著沙土,於是跳上前去,用短刀深深地刺進它扭動的身體。她拔出刀刃,刺出第二下、第三下。獨角獸拔出尖角,用前蹄狠狠踏中怪物水桶般的身子。
怪物不再試著掩埋自己。它不再動彈,綠色的體液浸透瞭周圍的沙子。
她們費力地爬出深坑。希瑞跑出幾步,癱倒在沙地上。她呼吸沉重,身體顫抖不止,腎上腺素仍在侵襲她的喉嚨和太陽穴。獨角獸在她身邊繞起圈子。它步履蹣跚,鮮血從傷口滴下,順著腿流到距毛上,讓它身後留下一條鮮紅的足跡。希瑞用雙手撐起身體,劇烈地嘔吐。片刻後,她站瞭起來,搖晃幾下,蹣跚走到獨角獸身邊。但小馬不肯讓她碰自己。它轉身跑開,躺倒,在地上滾瞭幾圈。它數次將角插進沙子,擦去殘留的怪物體液。
希瑞也把短刀擦拭瞭一番,同時不安地看著附近的沙坑。獨角獸爬起身,嘶叫一聲,朝她走來。
“讓我看看你的傷,小馬。”
小馬又叫瞭一聲,晃晃長著獨角的腦袋。
“隨便吧。如果你能走路,我們就出發。還是別留在這兒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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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多久,前方又出現一片寬闊的沙洲,其中到處都是深坑,幾乎緊挨著周圍的巖石。希瑞驚恐地看著沙坑,其中一些至少有先前那個的兩倍。
她們沒敢穿過沙洲。希瑞相信,沙坑是誘捕粗心獵物的陷阱,而那些潛伏在坑底、長著巨螯的怪物隻會攻擊掉進去的生物。隻要足夠小心並遠離深坑,肯定也能安全穿過沙洲,不用擔心怪物突然出現追趕她們。她相信這麼做沒有危險,但她不想嘗試。獨角獸的觀點跟她一致。它噴噴鼻子,領著她遠離那片沙地。為瞭跟危險地帶保持距離,她們繞瞭些遠路,始終走在堅硬的石地上。那種怪物顯然挖不動石頭。
前進的同時,希瑞的目光始終不離沙坑。她數次看到死亡陷阱裡噴出沙子。其中一些沙坑離得很近,甩出的石子會落進旁邊的坑裡,從而驚動藏在坑底的怪物,緊接著便是一場可怕的連環炮轟,沙石帶著破空之聲飛出,像冰雹一樣重重地落地。
希瑞不由好奇,這些沙地怪物在幹燥荒涼的野外能吃到什麼呢?她沒等多久,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就從附近的沙坑飛出,劃出長長的弧線,砰的一聲落在附近。希瑞猶豫片刻,離開巖石的包圍,踏上沙洲瞧個究竟。飛出深坑的是某種嚙齒動物,看起來像兔子,至少皮毛很像兔子毛。但它的身體已經縮瞭水,堅硬幹癟得像塊骨頭,且像豌豆莢一樣中空,連一滴血都沒剩下。希瑞打瞭個哆嗦,現在她知道怪物吃什麼瞭。
獨角獸發出一聲警告的嘶鳴,希瑞抬起頭。她的旁邊沒有沙坑,地面平坦又光滑。但緊接著,就在她面前,光滑又平坦的沙地突然隆起,朝她飛快地逼近。希瑞丟掉幹癟的殘骸,飛快地跑回石地。
繞開沙洲的決定果然明智。
她們繼續走,一路繞開或大或小的沙地,腳下始終踩著石頭。
獨角獸走得很慢,一瘸一拐,大腿的傷口仍在流血。但它始終拒絕讓她靠近並察看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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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越來越窄,也越來越蜿蜒曲折。細小松散的沙子轉為粗糙的砂礫,漸漸又換成小石子。她們已經很久沒看見沙坑瞭,於是決定穿過沙洲。幹渴和饑餓令希瑞疲憊不堪,但她反而加快瞭腳步。她看到瞭希望。這片多石的沙洲其實是條幹涸的河床,其源頭就在群山之間。河床裡沒有水,卻有好幾眼地下泉。泉眼很小,湧出的水不足以填滿河道,但足夠讓她們喝個飽瞭。
希瑞再次加快腳步,但又慢瞭下來,因為獨角獸跟不上她。它步履艱難,一瘸一拐地拖著傷腿,蹄子落地的姿勢也很笨拙。等到夜晚降臨,它躺倒在地,等她靠近也沒起身。這一次,它讓她檢查瞭傷口。
在它那條嚴重腫脹、紅得嚇人的大腿兩側,分別有一道割傷。兩條傷口都發瞭炎,也都在滲血,黏稠發臭的膿液隨著鮮血一起滴落。
那隻怪物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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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狀況更嚴重瞭。獨角獸光走路都很費力。天黑瞭,它躺在石頭上不肯起來。希瑞跪倒在它身旁。它朝受傷的大腿晃晃腦袋和角,嘶鳴一聲,聲音裡滿是痛苦。
膿水越流越多,氣味令人作嘔。希瑞拔出短刀。獨角獸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試圖起身,但又無力地倒在石頭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看著短刀,啜泣道,“我真不知道……我隻知道應該割開傷口,擠出膿水和毒液……可我不知道具體怎麼辦。我也許會讓你傷得更厲害。”
獨角獸試著抬頭,叫瞭一聲。希瑞坐在石頭上,雙手抱住腦袋。
“他們沒教我怎麼護理傷口。”她語氣苦澀,“他們隻教我怎麼殺人,還說這就是救人的方法。真是個彌天大謊,小馬,他們騙我。”
夜幕正在降臨,天色漸漸變暗。獨角獸躺在地上,希瑞拼命想辦法。她去河床邊拔瞭些薊草和幹枯的草桿,但小馬不想吃。它的腦袋無力地靠在石頭上,不再試圖抬起。它能做的隻有眨眼而已。它的嘴邊泛出白沫。
“我幫不瞭你,小馬。”她悶悶不樂地說,“我什麼都不會……”
除瞭魔法。
我是個女術士。
她站起身,伸出一隻手。什麼也沒發生。她需要大量魔力,可這裡半點兒都沒有。這出乎她的意料。令她吃驚。
等等,地下水脈無處不在!
她走瞭幾步,先朝一個方向,然後轉向另一邊。她開始繞著圈子走,接著往後退。
什麼都沒有。
“該死的沙漠!”她揮拳大吼,“你這兒什麼都沒有!沒有水,沒有魔力!魔力本該無處不在!這也是個謊言!所有人都騙我,所有人!”
獨角獸嘶鳴一聲。
魔力無處不在。地、氣、水……
還有火。
希瑞氣惱地敲敲額頭。她早先沒想到這個,是因為光禿禿的巖石間沒任何東西可燒。不過現在,她有幹燥的薊草和草桿,想要制造一個小小的火花,隻要動用剩下的一丁點兒魔力……
她又拔瞭些草桿,堆成一堆,在旁邊撒上幹枯的薊葉。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Aenye!”
草桿堆發出明亮的光,火舌搖曳著燃燒起來,吞噬瞭薊葉,火勢迅速增強。希瑞又丟瞭幾根草桿進去。
現在怎麼做?她看著燃起的火焰,思索起來。應該可以汲取魔力瞭,可我該怎麼做?葉妮芙禁止我接觸火焰魔力……可我沒得選擇!我也沒時間瞭!必須立刻行動。草桿和葉子燒得很快……火會熄滅的……火……美麗又溫暖……
不知何時發生,不知如何發生。就在她凝視火焰的同時,太陽穴突然劇烈跳動起來。她捂住心口,覺得胸腔仿佛要炸開。一股痛楚在她的腹部、胯部和乳頭悸動,隨即又轉為可怖的快感。她站起身。不,不,她沒站起。她飄浮起來瞭。
魔力仿佛融化的鉛,填滿她的身體。夜空中的星辰翩翩起舞,好像湖面繁星的倒影。西方的夜眼星綻放光芒。她接受瞭那道光,還有伴隨而來的力量。
“Hael,Aenye!”
獨角獸狂亂地嘶吼起來,用前蹄推地,試圖起身。希瑞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她的手掌自行做出手勢,嘴巴也自動念出咒語。波浪般的明亮光芒自她指尖湧出。那堆草桿熊熊燃燒。
波浪般的光芒碰到獨角獸的傷腿,開始匯聚、滲入。
“我希望你痊愈!這是我的願望!Vess'hael,Aenye!”
魔力在她體內爆發,狂喜充斥她的心房。火焰沖天而起,周圍的一切都明亮起來。獨角獸抬起頭,嘶叫一聲,突然站起身,笨拙地走瞭幾步。它彎曲脖頸,腦袋靠向大腿,翕動鼻翼,接著連連噴著鼻息,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它發出一聲響亮的長嘯,跺跺蹄子,甩甩尾巴,繞著火堆奔跑起來。
“我治好你瞭!”希瑞驕傲地喊道,“我治好你瞭!我是個女術士!我從火焰中汲取瞭魔力!我得到瞭那股魔力!我可以隨心所欲瞭!”
她轉過身。火焰咆哮起來,迸射出火花。
“我們不用再找泉水瞭!我們也不用再喝泥漿瞭!我擁有瞭這股力量!我能感受到火焰中的力量!我會讓雨水在這該死的沙漠降下!我會讓石頭湧出水來!我會讓鮮花在這兒生長!還有青草!卷心菜!我能辦到任何事!任何事!”
她抬起雙臂,尖叫著念出咒語,施展法術。她不理解那些咒語,也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學會——她連學沒學過都不記得。但這不重要。她感受到瞭魔力,感受到火中熊熊燃燒的力量。她就是火。充盈全身的魔力令她顫抖。
夜空突然被一道閃電撕裂,狂風拍打著巖石與薊草。獨角獸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火焰爆散開來。草桿和薊葉早被燒成灰燼,如今連巖石都燃燒起來。但希瑞毫無察覺,她感受著魔力。她看到的隻有火焰。她聽到的也隻有火焰。
你無所不能,火焰低語道。你擁有我們的力量。你無所不能。世界向你臣服。你無比偉大。你無比強大。
火焰中現出一個身影。是個高大的年輕女子,有一頭漆黑如炭的長發。女子瘋狂而殘忍地微笑,火焰在她身周翻騰起舞。
你無比強大!有人傷害過你,但他們不知道自己招惹瞭誰!復仇吧!讓他們付出代價!讓他們全都付出代價!讓他們驚恐地在你腳下顫抖,牙齒打戰,不敢直視你的面孔!讓他們乞求憐憫,但你不會給他們憐憫!讓他們付出代價!讓他們為一切付出代價!復仇!
黑發女人身後冒出火焰與濃煙,煙霧中浮現出成排的絞架,成排削尖的木樁和斷頭臺,還有堆積如山的屍體。那是尼弗迦德人的屍體,是占領並洗劫辛特拉、殺死伊斯特國王和外婆卡蘭瑟、又大肆屠殺街上民眾之人。有個穿黑鎧甲的騎士懸掛在絞架上,絞索嘎吱作響,透過羽翼盔的面甲,烏鴉爭相啄食他的眼球。其他絞架沿著地平線蔓延開去,上面吊死的是松鼠黨,是在科德溫殺死保利·達爾伯格、又在仙尼德島追趕希瑞之人。巫師威戈佛特茲在一根高聳的尖樁上搖晃,英俊而富有欺騙性的高貴面孔扭曲不堪,因痛楚呈現出深藍色,木樁染血的尖端從他的鎖骨間伸出……仙尼德島的其他巫師跪在地上,雙手反綁在身後,更多尖樁在等待他們。
堆滿柴薪的木樁綿延至熊熊燃燒的天邊,緞帶般的煙柱標出它們的位置。最近的木樁上,有個人被鐵鏈捆綁著,她是……特莉絲·梅利葛德。再過去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南尼克嬤嬤……雅爾……法比奧·塞克斯……
不。不。不。
對,對,對。黑發女人尖叫道。他們都得死!向所有人復仇。蔑視他們吧!他們全都傷害過你,或者想要傷害你!他們也許會在未來傷害你!用輕蔑對待他們,因為輕蔑的時代終於到來!輕蔑、復仇和死亡!全世界都要死亡!死亡、毀滅和鮮血!
你手上的鮮血,你裙上的鮮血……
他們背叛瞭你!戲弄瞭你!傷害瞭你!現在你有瞭力量,所以,復仇吧!
葉妮芙的嘴唇破碎不堪,湧出血來。她的雙手雙腳都砸著鐐銬,被沉重的鐵鏈拴在地牢潮濕骯臟的墻上。周圍的暴民尖叫起來,詩人丹德裡恩把頭擱到斷頭臺上,劊子手的斧頭在他頭頂閃閃發光。街頭的流浪兒聚在斷頭臺下,攤開手帕,等著它灑上鮮血……暴民的尖叫聲淹沒瞭斧頭重重落下的沉悶聲響,整個斷頭臺隨之搖晃……
他們背叛瞭你!他們欺騙並戲弄瞭你!對他們來說,你隻是個棋子,隻是個提線木偶!他們利用瞭你!是他們讓你挨餓,讓你承受熾熱的陽光,忍受幹渴、孤獨和痛苦!輕蔑和復仇的時代已經到來!你有力量!你無比強大!讓全世界在你腳下顫抖!讓全世界在上古血脈面前顫抖!
現在,被帶上斷頭臺的換成瞭獵魔人——維瑟米爾、艾斯卡爾、柯恩、蘭伯特,還有傑洛特……傑洛特步履蹣跚,渾身是血……
“不!”
火焰包圍瞭她,而在火墻另一邊,傳來一聲憤怒的嘶鳴。獨角獸群人立而起,搖晃著頭顱,蹄子敲打地面。它們的鬃毛像破碎的戰旗,尖銳的長角恍如刀劍。獨角獸們都身軀魁梧,壯如戰馬,比她的小馬高大得多。它們從哪兒來?這麼多獨角獸是從哪兒來的?火焰伴著咆哮沖天而起。黑發女子抬起雙手,手上滿是鮮血。熱浪令她長發飄舞。
讓火燒起來吧,法爾嘉,讓一切都燃燒吧!
“走開!滾!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的力量!”
讓火燒起來吧,法爾嘉,燒起來吧!
“我不想這樣!”
你想!這正是你的渴望!渴望和欲望在你心中翻騰,就像一團火!那種快感征服瞭你!這就是魔力!是力量!是偉大的法力!它是全世界最令人享受的快感!
閃電。雷霆。狂風。馬蹄聲和獨角獸的嘶鳴,它們正繞著火堆瘋狂地奔跑。
“我不要這種力量!我不要!我放棄!”
不知是火焰熄滅瞭,還是雙眼被遮蔽瞭,總之她無力地倒在地上,感受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臉上。
這個生靈的存在應當被剝奪。不能允許它再存在下去。這個生靈很危險。是否同意?
不同意。這個生靈召喚力量不為自己,是為救伊瓦拉誇克斯。這個生靈擁有同情心。多虧這個生靈,伊瓦拉誇克斯才又回到我們中間。
但這生靈擁有力量。若它加以利用……
它沒法再使用力量瞭。永遠不能。它選擇瞭放棄。它放棄瞭力量。徹底放棄。力量消失瞭。真是太奇怪瞭……
我們永遠也沒法理解這些生靈。
我們不需要理解它們!我們可以抹去這個生靈的存在。趁現在還為時未晚。是否同意?
不同意。我們離開這兒。我們離開這個生靈。我們留下它自生自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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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自己在巖石上躺瞭多久。她渾身顫抖,看著天空變幻的色彩——它在黑暗與光明,冰冷和火熱間不斷轉換。而她無力地躺在那兒,幹涸得就像那隻被吸幹體液的嚙齒類動物的殘骸。
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她獨自一人。她空空如也。現在她一無所有,腦袋空空蕩蕩。沒有瞭幹渴,沒有瞭饑餓,沒有瞭疲憊或恐懼。一切都消失瞭,就連生存的意志也一並消散。她成瞭一團龐大、冰冷而可怕的空無。她用全部身心、用身體每一個細胞感受著那種空虛。
她感到有血流下大腿內側。但她不在乎。她空空蕩蕩。她失去瞭一切。
天空的色彩在變化,但她沒動。在這樣的虛無中,移動又有什麼意義?
當馬蹄聲在她周圍響起,當蹄鐵的叮當聲傳來時,她也沒動。她對喊叫和呼號、對激動的人聲、對馬兒的鼻息全無反應。她一動不動,任憑堅硬而有力的手抓住她。他們抬起她時,她的手和腳無力地垂下。她對顛簸和搖晃、對咄咄逼人的質問全無反應。她不明白他們的話,也不想明白。
她空無而漠然。她漠然面對潑在臉上的水。當水壺放到嘴邊時,她也沒嗆到。她漠然地把水喝下。
後來的事,她同樣漠不關心。她被人拖到馬鞍上。她的胯部柔軟而疼痛。她全身發抖,因此他們用毛毯裹住她。她麻木而又無力,隨時都會昏厥,於是他們用腰帶把她同身後的騎手綁在一起。那名騎手一身汗味和尿騷味,但她不在乎。
到處都是騎手。很多騎手。希瑞漠然地看著他們。她空空如也。她失去瞭所有。對她來說,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切。
包括指揮所有騎手的騎士——他的頭盔上裝飾著一對猛禽的羽翼。
當犯人腳下的柴堆被點燃,火焰即將吞沒她時,她開始向聚集在廣場的騎士、貴族、巫師和議員們連聲咒罵,用詞令所有人驚恐不已。起先,柴堆裡隻有潮濕的木柴,以免這個女惡魔死得太快,從而品嘗不到焚燒的痛苦。但此時,他們卻下令找來幹燥的柴禾,好盡快結束這場折磨。這時,名副其實的惡魔占據瞭罪人的身體:盡管肉體正遭受灼烤,她口中吐出的卻並非痛苦的呼號,而是更加可怕的咒罵。“從我血脈中將誕生一個復仇者,”她大吼道,“從我受玷污的上古血脈中,將有一個復仇者誕生,他會血洗各大王國,橫掃整個世界!他將為我的痛苦復仇!死吧,你們和你們的子孫都將面對死亡與復仇!”在被火焰徹底吞噬之前,她能說出的隻有這些。這便是法爾嘉之死,這便是對她揮灑無辜人之血的懲罰。
——《世界歷史》第二卷
羅德裡克·德·諾溫佈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