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五:火之洗禮 第四章

像往常一樣,黎明的薄霧中響起陣陣鳥鳴,預示著日出的來臨。像往常一樣,一行人中最先準備出發的是沉默寡言的婦人及她們的孩子。愛米爾·雷吉斯神采奕奕地加入隊伍。他拿著手杖,肩頭挎隻皮革袋子。至於痛飲一整晚的其他人,看起來就沒那麼精神瞭。早晨涼爽的空氣令他們清醒瞭不少,但還不足以抵消曼德拉酒的效力。傑洛特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小屋的角落,腦袋靠在米爾瓦的大腿上。卓爾坦和丹德裡恩枕著彼此的胳膊,睡在一堆曼德拉根上,鼾聲如雷,震得掛在墻上的草藥都在顫抖。珀西瓦爾醉倒在屋外,蜷縮在一棵樸樹下,身上蓋著雷吉斯平時用來擦鞋底的草墊。他們五個展露出不同程度的疲態,也都去瞭泉水邊撫慰自己幹涸的喉嚨。

等到晨霧消散,彤紅的日頭爬升到芬·卡恩的松林上方,一行人已經踏上旅程,踩著輕快的腳步穿行於古墓之間。雷吉斯走在最前面,珀西瓦爾和丹德裡恩緊隨其後。兩人唱起一首關於三個姐妹和一頭鐵狼的兩段式歌謠,彼此鼓勁兒。卓爾坦·齊瓦跟在他倆身後,牽著栗色馬駒的韁繩。矮人在理發醫師的院子裡找到一根粗糙的梣木棍,這會兒正用它敲打經過的每一塊墓碑,並祈禱這些早已辭世的精靈永遠安息。他肩頭的陸軍元帥話簍子豎起羽毛,不時“嘎”地叫上一聲,顯得不情不願,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米爾瓦是他們當中最不勝酒力的。她走起路來格外艱難,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動作像隻頭疼的熊,甚至對馬鞍上的小女孩也愛搭不理。傑洛特沒打算跟她說話,畢竟他自己同樣狀態不佳。

在霧氣和嘹亮——但因為宿醉而有些含混——的歌聲中,一小群農夫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們面前。對方早就聽到瞭他們的動靜,此前一直佇立在古老的墓石之間,灰色的土佈外套為他們提供瞭完美的偽裝。卓爾坦·齊瓦的木棍差點打到其中一人身上,他錯把那人也當成瞭墓碑。

“唷呵呵!”他大喊道,“各位鄉親,請原諒!俺沒註意到你們。你們好啊!”

十來個農夫低聲回應他的問候,同時臉色陰沉地掃視著眾人。他們手裡攥著鐵鏟、鐵鎬和六尺長的尖木樁。

“你們好啊。”矮人重復一遍,“俺猜你們是從楚特拉河的難民營來的,沒錯吧?”

這次沒人答話,其中一個農夫指瞭指米爾瓦的坐騎。

“那匹黑馬,”他對其他農夫說,“瞧見沒?”

“黑馬,”另一個農夫舔瞭舔嘴唇,“哦,沒錯,是匹黑馬。應該用得上。”

“嗯?”卓爾坦註意到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你們是說俺們的黑馬?它咋瞭?它就是匹馬,又不是長頸鹿,沒啥好吃驚的。好鄉親們,你們來這片墓地幹嗎?”

“你們呢?”農夫說著,懷疑地看瞭看他們一行人,“你們來這兒幹嗎?”

“俺們買下瞭這塊地。”矮人說著,直視他的雙眼,又用木棍敲瞭敲旁邊的墓碑,“俺們正在用步數丈量,確認賣方沒在面積上弄虛作假。”

“我們在狩獵吸血鬼!”

“啥?”

“吸血鬼。”年紀最大的農夫撓瞭撓臟氈帽下的額頭,強調說,“那個混蛋的巢穴肯定在這兒附近。我們削尖瞭白楊木樁,現在還要找到那個惡棍,用木樁把他刺穿,叫他再也沒法復活!”

“這口鍋裡還有牧師給我們的聖水!”另一個農夫歡快地喊道,指瞭指那隻容器,“隻要灑在吸血怪物身上,就能讓他痛不欲生!”

“哈哈,”卓爾坦·齊瓦笑道,“你們這場狩獵還挺正規的:人數夠多,組織也很有序。你說吸血鬼?鄉親們,這回你們走運瞭。有位吸血鬼專傢正好跟俺們同行,他是個獵……”

他突然停瞭口,低聲咒罵一句,因為傑洛特狠狠地踢瞭一下他的腳踝。

“誰見過那個吸血鬼?”傑洛特朝他的同伴們使個眼色,“你們怎麼知道該來這兒找他?”

農夫們竊竊私語起來。

“沒人見過他,”戴氈帽的農夫最後承認,“也沒聽見過他的動靜。誰能見到他從夜空飛過的身影?誰能聽見他那蝙蝠翅膀發出的聲音?”

“我們沒見過吸血鬼,”另一人補充道,“但我們都見過他那可怕的行徑。自從滿月以來,那個惡魔每晚都會殺死我們的一個同胞。他已經把兩個人撕成瞭碎片。一個女人,還有個小夥子。簡直太可怕瞭!吸血鬼把那兩人撕成一條一條的,還喝光瞭他們的血!我們能怎麼辦?難道傻等到第三個人慘死嗎?”

“可究竟誰說兇手是吸血鬼,不是別的怪物?又是誰覺得它就住在這片墓地附近?”

“是可敬的牧師大人告訴我們的。他是個飽學又虔誠的人,感謝諸神派他來到我們的營地。他說襲擊我們的是個吸血鬼,這是對我們疏忽祈禱和向教會捐贈的懲罰。他正在營地裡念誦禱文,進行各種各樣的驅邪儀式,也是他命令我們來尋找那個不死怪物的墳墓的。”

“吸血鬼的墳墓在這兒?”

“吸血鬼的墳墓不在墳場還能在哪兒?而且這是個精靈墳場,連小孩子都知道,精靈是不信神的墮落種族,他們死後無時無刻不在遭受懲罰!一切都是精靈的錯!”

“一切都是精靈和理發醫師的錯。”卓爾坦嚴肅地點點頭,“說得對。每個孩子都知道。你們說的營地離這兒遠嗎?”

“呃,不遠……”

“老伯,別跟他們說太多。”一個胡子拉碴、頭發蓬亂的農夫說,他先前的語氣就很不友好,“鬼知道這夥人到底是誰。瞧他們怪模怪樣的。得瞭,我們趕緊辦正事吧。讓他們把那匹馬讓給我們,然後放他們走。”

“說得對,”老農夫說,“別再磨蹭瞭,時間不等人。把那匹馬交出來。黑色那匹。我們得用它找吸血鬼。小姑娘,把那孩子抱下馬。”

剛才一直茫然看天的米爾瓦垂下目光,看著那個農夫,露出駭人的表情。

“鄉巴佬,你在跟我說話?”

“你以為呢?把黑馬交給我們,我們需要它。”

米爾瓦擦瞭擦滿是汗水的脖子,咬緊牙關,疲憊的雙眼露出兇狠的神色。

“各位鄉親,這又是為什麼?”獵魔人笑瞭笑,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你們要這匹馬做什麼?它值得你們如此低聲下氣嗎?”

“不然我們該怎麼找到吸血鬼的墳墓?誰都知道,要想找到吸血鬼的墳墓,就得騎著黑馬在墳場裡轉悠,它會停在怪物的墳前死活不肯走。然後你就能把吸血鬼挖出來,用白楊木樁刺穿他。別跟我們爭,我們已經走投無路瞭。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我們需要那匹黑馬!”

“別的顏色不行嗎?”丹德裡恩用安撫的口氣說道,把珀迦索斯的韁繩遞給那個農夫。

“絕對不行。”

“那太可惜瞭。”米爾瓦咬牙切齒地說,“因為我不會把我的馬交給你們。”

“你說不給是啥意思?小姑娘,你沒聽見我的話嗎?我們沒它不行!”

“也許吧。但我不會給你們。”

“這事可以和平解決。”雷吉斯用和藹的語氣說,“如果我沒理解錯,米爾瓦小姐不願把她的馬交給陌生人……”

“可以這麼說。”弓手往地上用力吐瞭口唾沫,“光是想想就讓我不舒服。”

“有個既能讓狼吃飽,又不傷到羊的好法子。”理發醫師平靜地說,“隻要讓米爾瓦本人騎著馬,在墓地裡轉上一圈就好。”

“我才不要像個傻瓜似的騎馬在墓地裡轉悠!”

“也沒人請你這麼幹,小丫頭!”頭發蓬亂的農夫說,“這事得讓膽大又強壯的男人來幹。女人就該待在廚房裡,圍著爐子忙活。不過等一會兒,女人沒準就派得上用場瞭,因為處女的眼淚在對付吸血鬼時很管用:隻要灑在吸血鬼身上,他就能像火把一樣燒起來。不過必須得是純潔無瑕的處女眼淚才行。親愛的,你看起來可不像處女。所以你一點兒用都沒有。”

米爾瓦快步上前,揮出的右拳快如閃電。隻聽“咔吧”一聲,那個農夫猛地仰起腦袋,這又讓他胡子拉碴的喉嚨和下巴成瞭絕佳的靶子。女弓手再邁一步,掌根徑直向前拍出,同時扭動臀部和雙肩以增加力道。農夫蹣跚退後,被自己的腳一絆,仰天栽倒,後腦勺撞在墓碑上,發出一聲響亮的“咚”。

“現在你們該清楚我有什麼用瞭。”她揉揉拳頭,用顫抖的嗓音說道,“你們覺得誰該待在廚房裡?的確,再沒有比徒手搏鬥更管用的瞭。膽大又強壯的人站著,膽小又懦弱的人躺在地上。我說的沒錯吧,鄉巴佬?”

農夫們沒有急著回答,而是瞠目結舌地看著米爾瓦。頭戴氈帽的農夫跪在倒地之人身邊,輕輕拍瞭拍他的臉頰。但他沒能醒過來。

“他死瞭。”他抬起頭,哀號道,“你殺瞭他。姑娘,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就奪走別人的性命?”

“我又不是故意的。”米爾瓦輕聲說著,垂下雙手,嚇得臉色發白。然後她做瞭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她轉過身,搖搖晃晃走瞭幾步,額頭靠著墓碑,大口嘔吐起來。

* * * * * * *

“他怎麼瞭?”

“輕微腦震蕩。”理發醫師站起身,系緊袋口,“他的顱骨完好無損,已經開始恢復意識瞭。他記得剛才發生的事,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這是個好兆頭。謝天謝地,米爾瓦小姐的激烈反應毫無必要。”

獵魔人看看女弓手,後者正坐在墓碑下,雙眼凝視著遠方。

“她不是容易受刺激的敏感少女。”他嘀咕道,“我覺得,恐怕昨天的酒才是罪魁禍首。”

“她先前也吐過,”卓爾坦小聲插嘴道,“就在前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那會兒大傢都還沒醒。俺還以為她吐是因為咱們在特洛山吃的蘑菇。俺的腸胃也難受瞭整整兩天。”

雷吉斯用灰眉毛下的雙眼看看獵魔人,臉上掛著古怪的表情,然後神秘兮兮地笑瞭笑,用黑色的羊毛鬥篷裹住自己。傑洛特走到米爾瓦面前,清瞭清嗓子。

“感覺怎麼樣?”

“難受。那個鄉巴佬呢?”

“他沒事,已經醒瞭,不過雷吉斯不讓他起來。那些農夫正在做擔架,準備用兩匹馬把他送回營地。”

“用我的馬吧。”

“我們用的是珀迦索斯和那匹栗色馬。它們更溫馴些。起來吧,該趕路瞭。”

* * * * * * *

增員後的一行人看起來就像送葬隊伍,前進的速度也像送葬一樣緩慢。

“你覺得,他們說的吸血鬼是咋回事?”卓爾坦·齊瓦問獵魔人,“你相信他們的說法嗎?”

“我還沒看到死者,沒法發表意見。”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丹德裡恩自信滿滿地說,“那些農夫說死者被撕成瞭碎片。吸血鬼可不這樣。他們會咬破受害者的動脈,吸食血液,留下兩個清晰的咬痕。受害者往往不會死。這是我在一本相當權威的書上看到的。書上還有幾張插圖,畫的是處女優雅脖頸上的吸血鬼咬痕。傑洛特,那是真的嗎?”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又沒看到插圖。而且我對處女沒什麼瞭解。”

“別諷刺人。你不可能沒見過吸血鬼的咬痕。但你見過把受害者撕成碎片的吸血鬼嗎?”

“沒有。聞所未聞。”

“比較高等的吸血鬼是這樣沒錯。”愛米爾·雷吉斯輕聲道,“據我所知,吸血鬼女、吸血夜妖、吸血夜魔、吸血女妖和吸血僵屍就不會殘害受害者。但另一方面,蝠翼魔和血魔對待受害者的屍體相當殘忍。”

“精彩。”傑洛特看他的目光帶著由衷的欽佩,“你沒遺漏任何一種吸血鬼,也沒提到那些純屬虛構、隻在童話故事裡存在的種類。你的知識令人驚嘆,那你肯定知道,血魔和蝠翼魔從來不會在這種天氣下出沒。”

“那到底發生瞭啥?”卓爾坦哼瞭一聲,揮瞭揮他的梣木棍,“是誰在這種天氣下殘害瞭兩個人?難道說,他們在絕望中把彼此撕成瞭碎片?”

“能做出這種行徑的生物相當多。就拿野狗來說吧,它們是戰爭期間常見的禍害。你絕想象不到野狗能做出多麼可怕的事。在所謂‘死於邪惡怪物魔爪’的人中,足有半數其實是野狗的傑作。”

“也就是說,你覺得不是怪物幹的?”

“那倒不是。也可能是吸血妖鳥、鷹身女妖、血棘屍魔、食屍鬼……”

“但不是吸血鬼?”

“不大可能。”

“那些農夫提到一個牧師。”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說,“牧師都很瞭解吸血鬼嗎?”

“有些牧師學識淵博,觀點通常值得一聽。不幸的是,並非所有牧師都是如此。”

“尤其是跟難民一起在林子裡轉悠的那些。”矮人不屑地說,“他多半是個隱士——住在荒郊野外,大字不識的隱居者。他派瞭一群農夫來你的墳場,雷吉斯。你采曼德拉草時見過吸血鬼嗎?小個兒的呢?”

“從沒見過,”理發醫師微微一笑,“不過這也好理解。就像傳聞那樣,吸血鬼會用蝙蝠的身軀飛翔在暗處,不發出任何響動,所以很容易會看漏。”

“也很容易導致胡思亂想。”傑洛特說,“我還年輕時,曾數次浪費時間和精力去追尋整個村子——包括村長在內——繪聲繪色描述的幻覺和迷信念頭。我曾在一座據說有吸血鬼出沒的城堡住瞭兩個月,可那兒根本沒有吸血鬼。好在他們提供的夥食不錯。”

“但你無疑也遇到過傳聞有充分根據的情況。”雷吉斯沒有看向獵魔人,“我想,在那種情況下,你的時間和精力就不至於浪費瞭。那些怪物死在你劍下瞭嗎?”

“這一點眾所周知。”

“不管怎麼說,”卓爾坦說道,“那些農夫運氣不錯。俺覺得,咱們可以在那個營地等芒羅·佈呂伊他們。而且休息一下總沒壞處。不管是啥東西殺瞭那兩個人,等獵魔人到瞭營地,它的好運氣就該到頭瞭。”

“說到這個,”傑洛特抿住嘴唇,“我希望你們不要把我的身份和名字宣揚出去。尤其是你,丹德裡恩。”

“隨你吧,”矮人點點頭,“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幸好你事先提醒瞭俺們,因為俺已經看到營地瞭。”

“我也聽到瞭。”米爾瓦終於再次開口,“他們簡直吵得可怕。”

“我們聽到的聲音,”丹德裡恩自作聰明地說,“是難民營裡每天都會響起的交響曲。這些聲音通常來自數百個人類,以及隻多不少的牛、羊和鵝。獨奏部分則是女人的爭吵、孩童的哭鬧、公雞的啼鳴,以及——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一頭正被人用薊條戳屁股的驢。這首交響曲的標題是:為生存而奮鬥的人類族群。”

“像以往一樣,這首交響曲既能聽到,也能聞到。”雷吉斯嗅瞭嗅空氣,評論道,“這個族群——在為生存而奮鬥期間——散發出煮卷心菜的味道。如果沒有這種蔬菜,生存顯然是不可能的。另有一股獨特的味道來自於人體的排泄系統,而且大都是從營地的周邊區域飄來的。我一直不明白,為生存而奮鬥的人類為何不願意建造廁所?”

“我真受夠你們的酸詞濫調瞭。”米爾瓦惱火地說,“明明幾個字就能說清楚的話,你們非要用上幾十句:這地方一股子卷心菜和大便的臭味!”

“糞便和卷心菜總是形影不離。”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言簡意賅地說,“它們互為動力。這是一首無窮動(1)。”

* * * * * * *

他們踏入這座散發著臭氣的喧鬧營地,置身於營火、馬車和棚屋之間。沒多久,他們就成瞭營地裡所有難民的關註對象。這裡至少有兩百人,甚至更多。關註很快引發瞭顯著的騷動:有人突然尖叫,有人突然大吼,有人突然抱住另一個人的脖子,有人開始狂笑,還有人號啕大哭,場面一片混亂。在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刺耳尖叫聲中,他們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到最後,一切都得到瞭解答。與他們同行的兩個女人分別找到瞭丈夫和兄弟,她們之前還以為那兩人不是死瞭,就是在戰亂中徹底失蹤瞭。她們的喜悅和淚水仿佛無窮無盡。

“這種老套的戲劇性情節,”丹德裡恩指著令人感動的重逢場面,斬釘截鐵地說,“隻能發生在現實中。如果我給自己的歌謠安上這種結局,肯定會被人嘲笑到死。”

“的確。”卓爾坦贊同道,“不過嘛,這老套的場面還挺讓人心情愉快的,不是嗎?命運不光會索取,還會給予,隻是這一幕可不多見。好瞭,咱們總算能擺脫這些女人瞭。咱們一路都帶著她們,終於把她們領到瞭這兒。走吧,沒必要再耽擱瞭。”

獵魔人想提議遲些再走。他本以為那些女人會向矮人道謝,說幾句感激的話,但他卻沒看到絲毫類似的跡象。她們沉浸在與愛人重逢的喜悅中,徹底忘記瞭傑洛特一行人。

“你還在等啥?”卓爾坦目光銳利地看著他,“感激的花束?還是封聖的油膏?趕緊走吧,這兒沒咱們的事瞭。”

“說得沒錯。”

沒走多遠,一個細小尖厲的聲音讓他們停下瞭腳步。那個梳著辮子、臉上有雀斑的小女孩追瞭上來。她氣喘籲籲,手裡捧著一大束野花。

“謝謝你們。”她尖聲道,“謝謝你們照看我和我弟弟,還有我媽媽。謝謝你們對我們這麼好。我給你們摘瞭些花兒。”

“謝謝。”卓爾坦·齊瓦說。

“你們是好人。”小女孩咬著自己的辮子,補充道,“我一點也不相信嬸嬸的話。你不是喜歡挖洞又臟兮兮的小矮子。你也不是來自地獄的灰發怪物。還有你,丹德裡恩叔叔,更不是滿口廢話的蠢貨。嬸嬸說的不是真的。還有你,瑪利亞阿姨,你才不是拿著弓箭的蕩婦。你是瑪利亞阿姨,我喜歡你。我給你摘瞭最漂亮的花兒。”

“謝謝。”米爾瓦的嗓音有些變調。

“俺們都很感謝你。”卓爾坦附和道,“嘿,珀西瓦爾,你這個喜歡挖洞又臟兮兮的小矮子,給這孩子找點兒告別禮物,紀念品之類的。你的口袋裡有沒有多餘的石頭?”

“有。拿著,小小姐。這是鈹鋁矽酸鹽,俗稱……”

“祖母綠。”矮人替他說完,“別說些孩子聽不懂的行話,反正她也記不住。”

“哦,好漂亮!它是綠色的!非常非常感謝!”

“好好保存吧,願它帶給你好運。”

“千萬別弄丟瞭。”丹德裡恩嘀咕道,“因為這顆小石子兒足夠買下一座小農場。”

“閉嘴吧你。”卓爾坦把小女孩給他的矢車菊放到帽子上,“它就是塊石頭,沒啥特別的。照顧好你自己,小小姐。咱們去河灘那邊等佈呂伊、亞松·瓦爾達和其他人吧。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俺奇怪的是,他們為啥到現在還沒跟上咱們。難道因為俺忘瞭沒收他們手裡的牌?俺敢打賭,他們肯定正坐在什麼地方打桶子牌呢!”

“馬需要吃點兒東西,”米爾瓦說,“還要喝水。我們去河邊吧。”

“或許我們可以嘗嘗傢常菜。”丹德裡恩補充道,“珀西瓦爾,去營地轉一圈,動用一下你的鼻子。我們到時就去食物最美味的地方吃飯。”

令他們有些吃驚的是,通往河邊的道路樹起瞭柵欄,而且有人看守。負責守衛的農夫說每匹馬要收一枚銅幣。米爾瓦和卓爾坦很生氣,但傑洛特希望避免騷動和關註,便勸說他們冷靜下來。丹德裡恩從口袋深處掏出幾枚硬幣,付瞭通行費。

沒過多久,珀西瓦爾·舒騰巴赫臉色陰沉地回來瞭。

“找到吃的沒?”

侏儒擤瞭下鼻涕,在路過的一隻綿羊身上擦幹手指。

“找到瞭,但我不知道咱們付不付得起。他們這兒什麼都想賣錢,價格還都貴得嚇死人。面粉和麥粒每磅賣一克朗。一碟子清湯要兩個諾佈爾。一小桶從楚特拉河裡捕來的泥鰍,價錢堪比迪林根那邊的一磅煙熏鮭魚……”

“馬吃的草料呢?”

“一捆燕麥要一個塔勒。”

“多少?”矮人吼道,“多少?”

“什麼多少?”米爾瓦厲聲道,“去跟馬說吧。隻吃野草的話,它們會提不起精神!這兒也沒野草可吃。”

對這不言自明的事實,爭論也是徒勞,跟賣燕麥的農夫討價還價也一樣。那人掏空瞭丹德裡恩的口袋,也收到瞭卓爾坦的幾聲咒罵,但他完全不以為意。好在他們的馬最終把口鼻興奮地伸進瞭草料袋。

“簡直是明搶!”矮人大吼,同時用木棍抽打路過的貨車的車輪來發泄怒氣,“他們居然沒收咱們呼吸空氣的錢,真讓俺不敢相信!”

“對於比較奢侈的生理需要,”雷吉斯一臉嚴肅地說,“還是要收錢的。你們看到那幾根用棍子撐起來的帆佈沒,還有站在旁邊的農夫?他在出賣自己女兒的色相。價錢可以商量。就在剛才,我看到他收下一隻雞。”

“要俺說的話,你們人類肯定沒有好下場。”卓爾坦·齊瓦語氣陰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智慧生物,在貧窮和不幸時都會抱團取暖。時局艱難時,相互幫助會讓生存更輕松。可你們人類呢?你們隻想靠別人的不幸發財。饑荒時你們不肯分享食物,而是吃掉最弱小的同類。這種做法狼群也會用,為的是讓最健康最強壯的狼生存下來。不過在智慧種群中,這種選擇隻會讓最壞的壞蛋活下來,然後讓他主宰其他人。這一來,後果就顯而易見瞭。”

丹德裡恩立刻強烈抗議,並列舉出矮人族群中更大的騙局和更自私的個體。卓爾坦和珀西瓦爾同時用嘴唇發出響亮而悠長的噪音,還放瞭幾個響屁,完全蓋過瞭丹德裡恩的話。對矮人和侏儒來說,這個舉動代表瞭對對方言論的蔑視。

突然出現的一小群農夫打斷瞭他們的爭吵。領頭的正是先前的吸血鬼獵人之一,那個頭戴氈帽的小老頭兒。

“我們要說克羅吉的事。”其中一個農夫說。

“俺們啥都不買。”矮人和侏儒異口同聲。

“就是被你們砸破腦袋那個,”另一個農夫連忙解釋,“我們本打算給他說門親事的。”

“這事兒俺們不反對。”卓爾坦怒氣沖沖地說,“俺們祝願他和他的新娘萬事如意。祝他們健康、幸福和富足。”

“再生一堆小克羅吉。”丹德裡恩補充道。

“等等,”那農夫說,“你們可以笑,可他這副樣子還怎麼娶老婆?自打你們讓他撞到腦袋,他就像丟瞭魂兒,連白天晚上都分不清瞭。”

“沒那麼誇張。”米爾瓦盯著地面,嘟噥道,“他看起來好多瞭。我是說,比今天早上好多瞭。”

“我不曉得克羅吉今早是啥樣子,”那農夫反駁道,“可我剛剛瞧見他站在一根豎起的車轅前,說她真是個美人兒。不過沒關系,我就長話短說吧:你們得付血錢。”

“啥?”

“騎士殺瞭農夫,就得付血錢。這是法律規定。”

“我又不是騎士!”米爾瓦喊道。

“這是其一。”丹德裡恩替她辯護道,“其二,這是個意外。其三,克羅吉還活著,所以血錢就免談瞭。你們最多隻能指望賠償,也就是補償金。但還有其四,我們連一文錢都沒有瞭。”

“那就交出你們的馬。”

“嘿,”米爾瓦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鄉巴佬,你們肯定是瘋瞭吧?別太過分瞭。”

“去死吧狗娘養的!”陸軍元帥話簍子大叫道。

“啊,這鳥兒真是一針見血。”卓爾坦·齊瓦慢吞吞地說,同時拍瞭拍插在腰帶上的斧頭,“種地的,你們要知道,俺也瞧不起那些滿腦袋隻想賺錢的軟蛋,何況他們還想拿自己同伴破掉的腦殼撈錢。走吧。隻要你們馬上走,俺保證不追過去。”

“如果你不打算付錢,那就讓管事兒的來裁決吧。”

矮人咬牙切齒,剛想拔出戰斧,傑洛特抓住瞭他的手肘。

“冷靜點兒。你打算怎麼解決?殺光他們?”

“幹嗎要給他們痛快?砍斷手腳就夠瞭。”

“見鬼,別再說瞭。”獵魔人嘶聲道。然後他轉過身,對那個農夫說,“你們說的‘管事兒的’都有哪些人?”

“我們營地的長老赫克托·拉佈斯。他原本是佈雷紮村的村長,不過他的村子被士兵燒光瞭。”

“那就帶我們去見他。我們會設法達成一致的。”

“他現在很忙。”農夫回答,“他正在審判女巫呢。看到楓樹旁邊那群人沒?他們抓到一個跟吸血鬼勾結的妖婆。”

“又來瞭。”丹德裡恩哼瞭一聲,攤開雙手,“你們聽到沒有?他們不挖墳墓時就在狩獵女巫,也就是所謂的‘吸血鬼的幫兇’。鄉親們,也許除瞭犁地、播種和收獲,你們還可以去當獵魔人。”

“想笑就笑吧。”農夫說,“不過我們這兒有位牧師,牧師比獵魔人更可靠。那位牧師說,女巫向來都是吸血鬼的幫兇。女巫會召來吸血鬼,給他指出目標,然後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讓他們啥也看不見。”

“而且看起來真是這樣。”第二個農夫補充道,“我們身邊就藏著個背信棄義的妖婆。不過牧師識破瞭她的巫術,現在我們要燒死她。”

“那當然瞭。”獵魔人嘀咕道,“很好,我們這就去瞧瞧你們的審判,再跟長老談談發生在倒黴的克羅吉身上的意外。我們會考慮給出合適的補償。對吧,珀西瓦爾?我敢打賭,你的口袋裡還能找出些多餘的小石頭。帶路吧,好鄉親們。”

一行人朝那棵枝繁葉茂的楓樹走去。樹下的確擠滿瞭激動的難民。獵魔人故意放慢腳步,試圖和一個看起來比較正常的農夫搭話。

“他們抓到的女巫是誰?她真用過黑魔法嗎?”

“哦,先生,”農夫嘟囔道,“我也說不清。那女人是個生面孔,無傢可歸。在我看來,她的腦子確實不太對勁兒。她是個大姑娘瞭,卻隻跟小孩子玩,好像她自己也是個小孩子。你問她話,她卻啥也不說。每個人都說她跟吸血鬼來往,還會擺弄巫術。”

“除瞭嫌疑人以外的每個人。”一直在獵魔人身邊默不作聲的雷吉斯開瞭口,“因為就算有人問起,她也啥都不說。我猜是這樣吧。”

他們已來不及進一步瞭解情況,因為他們已經來到楓樹下。在卓爾坦及他那根梣木棍的幫助下,他們走進到人群當中。

一個約莫十六歲的女孩,被綁在一輛四輪馬車的車轅上,馬車上裝滿麻袋。她被分開雙臂和雙腿,腳趾幾乎碰到地面。就在他們趕到時,有人扯去瞭她的襯裙和襯衣,讓她露出瘦削的雙肩。她的反應卻隻是翻個白眼,發出混合著傻笑與抽泣的聲音。

馬車旁邊已經生瞭火。有人在周圍撒上煤塊,還有人用鐵鉗將幾副馬蹄鐵放進熾熱的餘燼。牧師激動的呼喊聲蓋過瞭周圍的喧鬧。

“惡毒的女巫!不敬神的女人!坦白真相吧!哈,看看她,鄉親們,她吃瞭太多邪惡的草藥!看看她!她的臉上寫滿瞭‘巫術’這兩個字!”

說話的牧師身材瘦削,面孔黝黑起皺,活像一條熏魚,黑色長袍松松垮垮地披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他的脖子上戴著閃閃發光的聖徽,傑洛特不清楚那代表瞭哪一位神祇。話說回來,他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傢。他對近年來數量猛增的神靈不感興趣,而這位牧師肯定屬於某個新興的教派。比較有年頭的宗教會更加務實,不至於隨便抓個女孩綁到馬車上,再煽動迷信的暴民迫害她們。

“有史以來,女人就是所有邪惡的根源!她們是混沌的工具,參與瞭毀滅世界和人類種族的陰謀!女人隻受肉欲支配!她們樂於服侍惡魔,就為滿足自己永無休止的沖動和放蕩!”

“這是種恐懼癥,”雷吉斯喃喃道,“而且非常典型。這位牧師肯定經常夢到有牙的陰道。”

“我敢打賭,情況比你說的更糟。”丹德裡恩小聲說,“我敢肯定,他就算醒著時都能幻想到沒有牙齒的正常版本。所以他的腦子不對勁兒瞭。”

“可要付出代價的卻是個弱智女孩。”

“除非有誰能阻止他。”米爾瓦怒氣沖沖地說,“阻止這個穿黑袍的混蛋。”

丹德裡恩意味深長又期待地看瞭看獵魔人,傑洛特卻避開瞭他的目光。

“如果不是女人的巫術,我們又怎會遭遇災禍和不幸?”牧師繼續吼道,“正是女術士在仙尼德島背叛瞭諸王,又策劃瞭刺殺瑞達尼亞國王的舉動!沒錯,派出松鼠黨追殺我們的,也是多爾·佈雷坦納的精靈女巫!現在你們明白跟女術士結交,並容忍她們的惡毒法術所導致的罪惡瞭吧?你們對她們的肆意妄為、對她們的傲慢無禮、對她們的富有奢靡都視而不見!這又是誰的錯呢?是那些國王!那些愛慕虛榮的君王否認神明,驅趕牧師,剝奪他們在議會的地位和發言權,卻對這些可憎的女術士畢恭畢敬!現在我們都嘗到惡果瞭!”

“啊哈!原來問題出在這兒。”丹德裡恩說,“你錯瞭,雷吉斯。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是陰道。”

“還有金錢。”卓爾坦·齊瓦補充道。

“聽好我的話,”牧師吼道,“在加入對抗尼弗迦德人的戰鬥之前,讓我們首先清理自傢宅院裡的污穢!用滾燙的鐵燒灼膿包!給予它火之洗禮!我們不能放過任何沾染巫術的女人!”

“不能放過!燒死她!”人群大喊起來。

綁在馬車上的女孩歇斯底裡地大笑,又翻瞭翻白眼。

“好瞭,好瞭,悠著點兒。”一個臉色陰鬱、體格魁梧的農夫開瞭口,他剛才一直默不作聲,身邊圍著一小群同樣沉默的男人和幾個表情陰沉的女人,“到目前為止,我們隻能聽到你在瞎叫喚。瞎叫喚誰都會,就連烏鴉也會。尊敬的神父,我們對你的期望可沒這麼少。”

“拉佈斯長老,你在否認我的話嗎?你在否認牧師的話嗎?”

“我啥也沒否認。”壯漢說著,朝地上吐瞭口唾沫,提瞭提他那條做工粗劣的馬褲,“這丫頭是個無父無母的流浪兒,不是我的傢人。如果她真跟吸血鬼是一夥的,那就殺瞭她吧。但我是這個營地的長老,我隻同意懲罰有罪的人。如果你想懲罰她,得先證明她的確有罪。”

“我會證明的!”牧師尖叫著,向他的跟班們——就是先前把馬蹄鐵放到火堆裡的那些人——比瞭個手勢,“我會把無可辯駁的證據展示給你們看!給你,拉佈斯,還有在場的所有人看!”

他的跟班們從馬車後面取出一口外表焦黑、有著曲狀握柄的小鍋,把它放到地上。

“這就是證據!”牧師大吼著踢翻瞭鍋子。稀薄的湯汁灑瞭出來,幾小塊胡蘿卜、幾片難以辨認的綠色蔬菜和好幾根細小的骨頭出現在沙地上。“這女巫正在調制魔法藥劑!一瓶能讓她飛上天空、去往她的吸血鬼愛人身邊的靈藥,隻為同他建立邪惡的紐帶,謀劃更多的罪惡行徑!我瞭解巫師的行為和做法,所以我知道這鍋藥劑的成分是什麼!這女巫活煮瞭一隻貓!”

人群發出驚恐的呼聲。

“真可怕,”丹德裡恩顫抖著說,“把活的動物下鍋煮瞭?我同情這女孩,但她確實做得有點過火……”

“閉上你的嘴。”米爾瓦嘶聲道。

“這就是證據!”牧師大喊著,從熱氣騰騰的泥坑裡撈出一塊小骨頭,高高舉起,“這就是不容置疑的證據!貓骨頭!”

“這是鳥骨頭。”卓爾坦·齊瓦瞇起眼睛,冷冷地說,“要俺說的話,這是松鴉的骨頭,要不就是鴿子的。這女孩隻是給自己煮瞭一鍋肉湯!”

“閉嘴,你這異教怪物!”牧師吼道,“不許褻瀆神明,不然諸神會借敬虔者之手懲罰你的!我說瞭,這是一鍋貓湯!”

“貓湯!肯定是貓湯!”牧師周圍的農夫大喊道,“這丫頭有隻貓!一隻黑貓!所有人都知道!它總跟著她跑來跑去!現在那隻貓去哪兒瞭?不見瞭!進到鍋裡瞭!”

“她把貓煮瞭!熬成瞭藥汁!”

“說得對!這女巫把貓做成瞭藥劑!”

“不需要別的證據瞭!燒死這個女巫!不過首先要拷打她!讓她坦白一切!”

“真他媽帶勁兒!”陸軍元帥話簍子尖叫道。

“真是可惜那隻貓瞭。”珀西瓦爾·舒騰巴赫突然大聲說道,“它長得胖乎乎的,身體也很健康,皮毛像無煙煤一樣富有光澤,雙眼就像一對兒綠玉,胡須長長的,尾巴有鐵棍那麼粗!好貓該有的優點,它全都有。它肯定抓到過不少老鼠!”

農夫們沉默下來。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侏儒先生?”有人問,“你怎麼知道那貓兒長啥樣?”

珀西瓦爾·舒騰巴赫擤瞭下鼻子,用褲子擦擦手。

“因為它就坐在那邊的貨車上。就在你們身後。”

農夫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果然看到一隻黑公貓。它坐在幾捆幹草上,對自己成為目光的焦點毫無察覺,反而抬起一條後腿,低頭舔起自己的屁股。

“這麼說來,”卓爾坦·齊瓦打破瞭沉默,“牧師大人,你所謂的‘不容置疑的證據’連個屁都不是。下一個證據是啥?再來隻母貓嗎?那倒不錯。俺可以叫它們湊成一對兒,下一窩貓崽子,讓耗子在這附近徹底絕跡。”

幾個農夫哼瞭一聲,而另外幾個——包括拉佈斯長老在內——全都毫不掩飾地笑出瞭聲。牧師氣得臉色發青。

“我會記住你的,瀆神者!”他指著矮人大吼道,“異端怪物!黑暗的造物!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你也是吸血鬼的同夥嗎?等著瞧,處置完這個女巫,我們就來審問你!但首先,我們要先拷問女巫!馬蹄鐵已經在煤炭上燒熱瞭,讓我們瞧瞧她那醜惡的皮膚嘶嘶作響時,她會吐露出怎樣的真相吧!我向你們保證,她會自行坦白沾染巫術的罪行。還有比自白更可靠的證據嗎?”

“哦,是啊,是啊。”赫克托·拉佈斯說,“要是把燒紅的馬蹄鐵放到你的腳底,牧師大人,你也會承認自己曾跟母馬交配過。呸!你明明是個侍奉神明的人,說起話來卻像個無賴!”

“沒錯,我是侍奉神明的人!”牧師用吼聲壓過農夫們的交頭接耳,“我相信神明的判斷!還有神聖的審判!就讓這個女巫面對神裁……”

“絕妙的主意。”獵魔人走出人群,高聲打斷瞭他的話。

牧師怒視著他。農夫們停止瞭竊竊私語,目瞪口呆地看著獵魔人。

“神裁,”傑洛特重復一遍,讓人群徹底安靜下來,“是絕對公平和公正的。神裁的結果會得到世俗法庭的接受,但它也有獨特的規矩。按照規定,在女人、孩童、老人或體弱之人遭到指控時,可以由其他人代為接受。拉佈斯長老,我沒說錯吧?因此,我願意自告奮勇。請騰出場地來。認定這個女孩有罪,同時不怕神裁之人,可以上來挑戰我。”

“哈!”牧師緊盯著他,大喊道,“別耍這種花招瞭,自以為高貴的陌生人。你說向你挑戰?誰都看得出,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劍客!你還指望用你那把罪惡的劍來接受神裁?”

“如果你看不上他的劍,牧師大人,”卓爾坦·齊瓦慢吞吞地說著,站到傑洛特身旁,“如果你反感這位先生的話,或許俺比他更合適。指控這個女孩的人,請務必找把戰斧來向俺挑戰。”

“或者向我挑戰弓術。”米爾瓦瞇起眼睛,也走上前來,“相隔一百步,每人一箭。”

“鄉親們,你們看到女巫的維護者出現得有多快瞭吧?”牧師尖聲說著,轉過身來,臉上浮現出狡猾的笑,“很好,你們這些廢物,我邀請你們三個一起參與即將開始的神裁。我們會證明這個妖婆的罪行,同時也將考驗你們的德行!但不是用刀劍、戰斧、長槍或者弓箭!你說你知道規矩?我也知道!看到煤塊上烤得發紅的馬蹄鐵瞭嗎?那就是火之洗禮!來吧,巫術的嘍囉們!誰能從火中取出馬蹄鐵,拿到我面前,手上卻不留下任何焦痕,就能證明這個女巫是無辜的。如果神裁得出另一個結果,那她和你們都將被處死!我說到做到!”

拉佈斯長老和他那群人不滿地叫嚷起來,卻被聚集在牧師身後的農夫們狂熱的呼喊聲蓋瞭過去。在這群暴民看來,這將是場絕佳的消遣。米爾瓦看看卓爾坦,卓爾坦看看獵魔人。獵魔人先是抬頭看天,然後又看向米爾瓦。

“你相信有神存在嗎?”他低聲問她。

“我相信。”弓手看著燒紅的煤塊,輕聲答道,“但我覺得,他們不喜歡被這種事打擾。”

“從火堆到那個雜種也就三步遠,”卓爾坦咬牙切齒地說,“俺在鑄造廠幹過活兒,俺應該辦得到……不過你們得幫俺祈禱才行……”

“稍等一下,”愛米爾·雷吉斯把一隻手按到矮人的肩膀上,“先別忙著祈禱。”

理發醫師走到火堆旁,向牧師和觀眾們躬身行禮,隨後飛快地彎下腰,把手伸進滾燙的煤塊之間。人群同聲驚呼起來,卓爾坦罵瞭句臟話,米爾瓦的指頭掐進瞭傑洛特的胳膊。雷吉斯挺直脊背,平靜地看著手裡發紅的馬蹄鐵,不慌不忙地走到牧師面前。牧師後退一步,撞到瞭站在身後的農夫。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牧師大人,”雷吉斯舉起馬蹄鐵,“這就是所謂的‘火之洗禮’,對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想神明的判決已經再清楚不過。這個女孩是無辜的,她的維護者也是無辜的,而我同樣清白無辜。”

“讓……讓……讓我看看你的手……”牧師嘟囔道,“真沒燒傷嗎?”

理發醫師露出慣常的微笑,抿著嘴唇把馬蹄鐵交到左手。他先將毫發無損的右手抬到牧師面前,然後高高舉起,讓其他人也能看到。周圍一片嘩然。

“這是誰的馬蹄鐵?”雷吉斯問,“請物主把它拿回去吧。”

沒人上前。

“這是魔鬼的花招!”牧師吼道,“你是個巫師,要不就是魔鬼的化身!”

雷吉斯把馬蹄鐵扔到地上,轉過身去。

“那就給我驅邪啊。”他冷冷地提議道,“我不會阻攔你的。但神裁已經結束瞭。我聽說,質疑神裁的結果同樣是異端行徑。”

“湮滅吧!滾吧!”牧師尖叫著,在理發醫師面前揮舞起一枚護身符,又用另一隻手畫出令人費解的符號,“你這魔鬼,滾回地獄深淵去!願你腳下的大地開裂……”

“夠瞭!”卓爾坦怒吼道,“嘿,鄉親們!拉佈斯長老!這場鬧劇你們還想看多久?你們想……”

矮人的話語被一聲刺耳的尖叫壓瞭回去。

“尼弗迦德人來啦——”

“西面來瞭騎兵隊!都騎著馬!尼弗迦德人進攻啦!快逃命啊!”

營地立刻陷入徹底的慌亂。農夫們沖向各自的馬車和棚屋,途中互相推搡、踩踏。叫喊聲不絕於耳。

“我們的馬!”米爾瓦大喊,手腳並用地趕開周圍的人,“獵魔人,我們的馬!跟我來,快!”

“傑洛特!”丹德裡恩叫道,“救命!”

人流仿佛巨浪將他們沖散,又在眨眼間卷走瞭米爾瓦。傑洛特攥著丹德裡恩的衣領。他們沒被人流立刻卷走,因為他及時抓住瞭綁著女孩的馬車。但馬車卻猛地向前沖去,使得獵魔人和詩人摔倒在地。女孩猛地昂起頭,發出歇斯底裡的大笑。隨著馬車的後退,笑聲漸漸減弱,最後完全被喧囂聲淹沒。

“他們會踩死我們的!”丹德裡恩趴在地上大喊,“他們會碾碎我們的!救——命——”

“真他媽帶勁兒!”陸軍元帥話簍子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尖叫。

傑洛特抬起頭,吐出幾粒沙子。他看到一幕全然混沌的景象。

隻有四個人沒有陷入恐慌,但說實話,他們隻是別無選擇而已。這四人包括卓爾坦、珀西瓦爾、牧師,以及緊緊攥住牧師脖頸、不讓他逃跑的赫克托·拉佈斯。侏儒飛快地掀起牧師的長袍後擺,矮人則用鐵鉗從火堆裡夾起一塊通紅的馬蹄鐵,丟進牧師的長襯褲。牧師掙脫瞭拉佈斯的雙手,飛奔而去,屁股後面煙霧騰騰,活像一顆拖著長長尾巴的彗星,他的尖叫聲完全沒入周圍的喧囂。傑洛特看到拉佈斯、侏儒和矮人正打算為“火之洗禮”的成功彼此道賀,就在這時,又有一群恐慌的農夫朝他們沖來,三人立刻消失在飛揚的灰塵裡。獵魔人什麼也看不見瞭,他也沒時間去看,因為他正忙著搭救被奔逃的豬撞倒的丹德裡恩。傑洛特彎腰去扶詩人,經過的馬車上卻掉下一隻幹草架,正好砸在他背上。沉重的幹草架將他壓倒在地,在他推開架子之前,又有十來個人撞瞭上來。等他終於擺脫瞭這些,就聽一聲砰然巨響,附近又有一輛馬車向側面傾倒,三袋小麥粉——在這營地裡每磅能賣一克朗——落到他身上。袋口裂開,整個世界隻剩白色的煙霧。

“傑洛特,起來!”吟遊詩人吼道,“見鬼,趕緊起來!”

“我起不來。”獵魔人呻吟著說。貴重的面粉遮蔽瞭他的雙眼,而他正用雙手抱著傳來錐心劇痛的膝蓋。“你自己快逃吧,丹德裡恩……”

“我不會丟下你的!”

駭人的尖叫聲從營地西側傳來,混合著馬蹄和馬嘶聲。哀號聲和馬蹄踐踏聲突然變得響亮,同時伴隨著一陣陣金鐵交鳴。

“開戰瞭!”詩人喊道,“打仗瞭!”

“誰跟誰打?”傑洛特拼命擦拭著眼睛裡的面粉和谷糠。不遠處有東西著瞭火,熱浪和氣味刺鼻的煙霧吞沒瞭他們。馬蹄聲越來越響,大地也在跟著顫抖。他在塵雲裡看到的頭一樣東西是不斷抬起又落下的馬蹄距毛。他被包圍瞭。他強行壓下劇痛。

“到馬車底下!藏到馬車底下,丹德裡恩,不然我們會被踩死的!”

“還是別動為好……”詩人趴在地上,嗚咽著說,“就這麼躺著……我聽說,馬不會踩躺著的人……”

“我才不信每匹馬都懂這規矩。”傑洛特喘著氣說,“到馬車下面!快!”

就在這一刻,一匹戰馬飛奔而過,全然不顧丹德裡恩的說法,重重踢中瞭他的側腦。在獵魔人眼中,天上所有星體頓時閃爍起金光和紅光。片刻後,大地和天空都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籠罩……

* * * * * * *

長長的尖叫聲在洞穴墻壁間回蕩,驚醒瞭耗子幫的所有成員。埃瑟和瑞夫抄起長劍。伊思克菈大聲咒罵,因為她的腦袋撞到瞭石壁上的凸起。

“怎麼回事?”凱雷喊道,“怎麼瞭?”

盡管洞外陽光明媚,洞內卻昏暗無光——為瞭甩掉追兵,耗子幫昨晚騎馬趕瞭一整夜的路,眼下正在補覺。吉賽爾赫將一根木柴伸進尚未熄滅的餘燼,點燃後舉在手中,走向希瑞和米希爾睡覺的地方——她們照例與其他成員隔得很遠。希瑞坐在地上,垂著頭,米希爾用胳膊摟著她。

吉賽爾赫將點燃的木柴舉得更高些。其他人也走瞭過來。米希爾用一塊毛皮蓋住希瑞赤裸的雙肩。

“聽著,米希爾,”耗子幫的領袖嚴肅地說,“我從沒幹涉過你倆在同一張床上做什麼,也從沒說過諷刺或惡毒的話。我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你倆的私事,跟別人無關,隻要你們能保持體面和安靜就好。但這一次,你倆玩得太過火瞭。”

“說什麼傻話?”米希爾大吼,“你什麼意思……她是睡著以後尖叫的!她做噩夢瞭!”

“別嚷。法爾嘉?”

希瑞點點頭。

“你的夢真這麼可怕?你夢到瞭什麼?”

“別刺激她瞭!”

“你閉嘴,米希爾。法爾嘉?”

“有個人,我認識的人,”希瑞結結巴巴地說,“被馬踩到瞭。我能感覺到……馬蹄的重量……我能感覺到他的疼痛……我的頭和膝蓋……到現在還能感覺到。抱歉,吵醒你們瞭。”

“用不著道歉。”吉賽爾赫看瞭眼一臉嚴肅的米希爾,“是我該向你倆道歉。請原諒。至於那個夢——哦,誰都會做這種夢的。誰都會。”

希瑞閉上雙眼。她沒法確認吉賽爾赫說的是不是真話。

* * * * * * *

他被人踢醒過來。

他躺在地上,頭靠一輛傾覆的馬車的輪子。丹德裡恩在他身邊蜷成一團。踢他的人是個身穿襯墊外套、戴著圓頭盔的士兵。士兵身邊還站著一個士兵。他們手裡都攥著韁繩,馬鞍旁掛著弩弓和盾牌。

“這倆傢夥是磨坊主嗎?”

另一個士兵聳聳肩。傑洛特看到丹德裡恩正緊盯著那幾塊盾牌,他自己也註意到瞭上面的百合花圖案。那是泰莫利亞王國的紋章。周圍騎馬的弩手也有同樣的紋章。他們大多正忙著捕捉馬匹和搜刮死人,而死人大都穿著尼弗迦德軍的黑鬥篷。

遇襲後的營地已成一片冒煙的廢墟,幸存的沒逃太遠的農夫正在陸續返回。佩戴泰莫利亞紋章的弩騎兵們大吼著將他們聚攏成群。

米爾瓦、卓爾坦、珀西瓦爾和雷吉斯蹤影全無。

那隻黑色的公貓——方才那場女巫審判中的英雄——坐在馬車旁邊,用金綠色的雙眼平靜地看著傑洛特。獵魔人有點兒驚訝,因為普通的貓根本無法忍受他的存在。但他沒時間再思索這反常的現象瞭,因為一個士兵用矛柄戳瞭戳他。

“你們兩個,起來!嘿,這個灰發的傢夥帶著劍!”

“放下武器!”另一個士兵大叫,將周圍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把你的武器放到地上。快點兒,不然我一劍捅死你。”

傑洛特照辦。他依舊耳鳴不止。

“你們是什麼人?”

“旅人而已。”丹德裡恩說。

“哦是啊,”士兵不屑地說,“你們要回傢去?你們脫掉軍服,逃離部隊,為的不就是回傢嘛?營地裡有好多像你們這樣的‘旅人’。你們害怕尼弗迦德人,也吃膩瞭軍隊的面包!其中有幾個還是我們的老朋友,是跟我們同進一個兵團的戰友!”

“這些旅人又要開始旅行瞭。”他的同伴咯咯笑道,“一次短途旅行!從這裡到絞架!”

“我們不是逃兵!”詩人大喊。

“我們會弄清你們是誰的。等你們跟長官坦白之後。”

一支輕騎兵隊正朝這邊走來,領頭的是幾個身穿鎧甲、頭盔飾有鮮艷羽毛的騎士。

丹德裡恩仔細打量那幾個騎士,他拍掉身上的面粉,整理好衣物,又朝手心吐瞭口唾沫,撫平凌亂的頭發。

“傑洛特,你別說話。”他提醒道,“我跟他們談。他們是泰莫利亞的騎士。他們打敗瞭尼弗迦德人,但不會傷害我們。我知道怎麼跟騎士講話。你得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是平民,而是跟他們同等地位的人。”

“丹德裡恩,看在諸神……”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我跟很多騎士和貴族講過話:半個泰莫利亞王國的人都認識我。嘿,嘍囉們,別擋道!我要跟你們的上司對話!”

士兵們看看他,猶豫片刻,然後抬起長槍,讓出一條路。丹德裡恩和傑洛特朝那些騎士走去。詩人驕傲地大踏步,臉上掛著傲慢的神色。但考慮到他外衣上的面粉和破洞,他的表情顯得有些不搭調。

“停!”一名騎士朝他喊道,“一步也不許走瞭!你是誰?”

“你又是誰?”丹德裡恩雙手叉腰,“我憑什麼要告訴你?這幾位出身高貴卻在欺壓無辜旅人的大人又是誰呢?”

“你這賤民,輪不著你來問問題!快回答!”

吟遊詩人歪過頭,看著那些騎士的盾牌和短外套上的紋章。

“金色田野上的三顆紅心,”他評論道,“說明你是奧佈裡傢的人。盾牌中央有個三角形標記,所以你肯定是安澤姆·奧佈裡的長子。我跟你父親很熟,騎士閣下。還有你,這位咄咄逼人的騎士閣下,你的銀盾牌上是什麼?兩顆獅鷲腦袋中間有道黑條紋?如果我沒記錯,那是佩普佈羅克傢族的紋章,而我在這種事上很少弄錯。據說這道條紋代表瞭佩普佈羅克傢族成員的機敏才智。”

“該死的,你快閉嘴吧。”傑洛特呻吟道。

“我是大名鼎鼎的詩人丹德裡恩!”吟遊詩人高傲地說道,對獵魔人的話充耳不聞,“你們肯定聽說過我吧?那就帶我去見你們的指揮官,因為我更習慣跟同等地位的人談話!”

騎士們一動不動,但他們的面部表情卻越來越嚇人,鐵手套也在華麗的韁繩上越攥越緊。丹德裡恩顯然沒註意到。

“嘿,你們怎麼回事?”他傲慢地問,“你們在看什麼?沒錯,我是在跟你說話,黑條紋閣下!你擠什麼眼睛?莫非有人告訴你,如果瞇起眼睛,再探出下巴,就會顯得強悍、莊嚴、兇惡,外加更有男子氣概?哦,他們是騙你的。你看起來就像便秘瞭整整一個星期!”

“抓住他們!”安澤姆·奧佈裡之子——盾牌上有三顆紅心的騎士——對士兵們說。來自佩普佈羅克傢族的黑條紋騎士也踢瞭踢馬腹。

“抓住他們!把這兩個惡棍綁起來!”

* * * * * * *

他們跟在馬後,手腕上綁著繩子,繩索另一頭則系在馬鞍橋上。他們時不時還得跑上幾步,因為這些騎手既不同情俘虜,也不顧惜自己的坐騎。丹德裡恩摔倒瞭兩次,戰馬就勢把趴在地上、痛呼連連的他往前拖。等他爬起身,士兵們又用矛柄戳他,粗魯地催促他前行。灰塵讓他們難以視物、無法呼吸,讓他們雙眼含淚、鼻子刺痛。他們的喉嚨幹得要命。

隻有一件事令人鼓舞:他們走的這條路通向南邊。傑洛特終於走上瞭正確的方向,前進的速度還相當快。但他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為他能想象到這段旅程可能的結局。

抵達目的地時,丹德裡恩已因夾雜求饒的咒罵而喊啞瞭嗓子,傑洛特手肘和膝蓋的痛楚更是不堪忍受——以致獵魔人開始考慮要不要使用更加激烈,甚至是不顧後果的應對手段。

他們來到瞭這支部隊的軍營。營地中央是座焦黑荒廢的要塞。

他們的目光越過成群的守衛、拴馬樁和冒煙的營火,看到瞭掛著三角旗的騎士營帳。帳篷中間有片人來人往的寬敞空地,周圍是一圈焦黑破損的圍欄。空地就是這段旅程的終點。

看到馬匹的飲水槽,傑洛特和丹德裡恩拉住繩子。騎手們起先不願意讓他們靠近水邊,但安澤姆·奧佈裡之子顯然想起丹德裡恩聲稱跟他父親有交情,於是決定發發善心。他們被允許從馬匹中間擠過,喝瞭幾口水,又用被綁的雙手洗瞭把臉。但士兵很快扯瞭扯繩子,將他們拉回到現實。

“這回你們給我帶來瞭什麼人?”一個身形高大修長、身穿鍍金塗釉鎧甲的騎士說道。他用釘頭錘有節奏地敲打裝飾華麗的腿甲。“別告訴我又是密探。”

“不是密探就是逃兵,”安澤姆·奧佈裡之子回答,“我們在楚特拉河邊的營地抓到他們,就在剛剛消滅尼弗迦德的突襲部隊之後。這點顯然非常可疑!”

身穿鍍金鎧甲的騎士哼瞭一聲,專註地看著丹德裡恩,然後,他那年輕卻不失莊重的面孔突然容光煥發。

“胡說八道。給他們松綁。”

“他們是尼弗迦德人的密探!”佩普佈羅克傢族的黑條紋騎士氣憤地說,“尤其這傢夥,就像鄉下的野狗一樣猖狂。這個無賴還敢說自己是個詩人!”

“他說的是實話。”身穿鍍金鎧甲的騎士笑道,“他確實是詩人丹德裡恩。我認識他。給他松綁。另一位也松開。”

“大人,您確定嗎?”

“這是命令,佩普佈羅克騎士。”

“沒想到我能派上用場,是吧?”丹德裡恩一邊對傑洛特說,一邊揉搓發麻的手腕,“現在你明白瞭吧?我聲名遠揚,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人認識我、敬重我。”

傑洛特什麼也沒說。他正忙著揉搓自己酸痛的手腕、手肘和膝蓋。

“請原諒這些年輕人,他們隻是熱心過頭瞭。”被稱為“大人”的騎士說,“他們總覺得尼弗迦德密探到處都是,每次出去都會帶回幾個形跡可疑之人。我是指看起來跟逃難者不一樣的人。而您,丹德裡恩先生,本來就是引人註目的人物。您是怎麼來到楚特拉河這邊、與這些難民為伍的呢?”

“我本想從迪林根去馬裡波,”詩人老練地編著謊話,“結果我跟我的……同行就被卷進瞭這些破事。你肯定認識他。他叫……傑拉爾德斯。”

“我當然認識。我讀過他的詩。”騎士誇口道,“很榮幸認識您,傑拉爾德斯先生。我是加拉莫尼的伯爵,丹尼爾·埃切維裡。丹德裡恩先生,自從您上次在弗爾泰斯特王的宮廷獻唱之後,真的發生瞭很多事。”

“的確。”

“誰能想到,”伯爵的臉色陰沉下來,“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維登向恩希爾稱臣,佈魯格一敗塗地,索登化為火海……而我們在撤退,不斷地撤退……抱歉,我是說,我們在實施‘戰略性轉移’。尼弗迦德人在四處放火和搶掠。他們幾乎推進到艾娜河邊,又幾乎攻陷瞭瑪伊納和拉茲瓦的要塞,而泰莫利亞軍隊卻還在‘戰略性轉移’……”

“看到百合花圖案出現在楚特拉河邊,”丹德裡恩說,“我還以為你們正在進攻。”

“這是一次反擊,”丹尼爾·埃切維裡糾正道,“以及武裝偵察。我們越過艾娜河,消滅瞭幾支正在到處殺人放火的尼弗迦德突襲部隊和松鼠黨突擊隊。你們也看到被我們解救的阿梅利亞守軍瞭。但卡爾卡諾和維多特的要塞已被徹底燒光……整個南方都浸染著鮮血,到處都是大火和濃煙……哦,我沒必要說這些的。你們一定清楚佈魯格和索登發生的事。畢竟,你們跟來自那些地方的難民待在同一個營地裡。可我勇敢的手下卻把你們當成瞭密探!請再次接受我的致歉,還有共進晚餐的邀請。有幾位貴族和軍官見到你們會很高興,詩人先生們。”

“真是太榮幸瞭,大人。”傑洛特僵硬地鞠瞭一躬,“可惜時間緊迫,我們必須趕路。”

“哦,別這麼客氣嘛。”丹尼爾·埃切維裡笑著說,“隻是軍營裡的普通晚餐而已。鹿肉、松雞、小體鱘、松露……”

“拒絕這樣的邀請,”丹德裡恩咽瞭口口水,又朝獵魔人使個眼色,“可就太沒禮貌瞭。我們馬上去吧,大人。那座金藍相間的奢華帳篷是您的營帳嗎?”

“不,那是總指揮官的帳篷。靛青和金色是他祖國的顏色。”

“是嗎?”丹德裡恩驚訝地說,“我還以為這是泰莫利亞的軍隊,而你正是指揮官。”

“這個兵團從屬於泰莫利亞軍。我是弗爾泰斯特王的聯絡官,這兒還有相當數量的泰莫利亞貴族,他們的分遣隊配備的盾牌上都有百合花圖案。不過這支部隊的主要兵力是另一個王國的臣民。你們看到那座帳篷前的旗幟沒?”

“雄獅。”傑洛特停下腳步,“藍色田野上的金色雄獅。那是……那是……”

“辛特拉的紋章。”伯爵說,“他們是辛特拉王國的移民,因為辛特拉如今正在尼弗迦德占領之下。指揮他們的是維賽基德元帥。”

傑洛特轉過身,想告訴伯爵自己有要事在身,隻能拒絕鹿肉、松雞和松露瞭。可惜他的動作不夠快。有幾個人走瞭過來,為首的是個體格健壯、大腹便便的灰發騎士,身披藍色鬥篷,盔甲的脖頸處掛著一條金鏈子。

“詩人先生們,這位就是維賽基德元帥本人。”丹尼爾·埃切維裡說,“大人,請允許我向您介紹……”

“沒這個必要。”維賽基德元帥用沙啞的嗓音打斷他的話,同時目光尖銳地看著傑洛特,“我們早就見過面瞭。在辛特拉,在卡蘭瑟王後的宮廷裡,在帕薇塔公主訂婚那天。那差不多是十五年前的事瞭,但我記性很好。你呢,獵魔人無賴?你還記得我嗎?”

“是啊,我記得。”傑洛特點點頭,順從地伸出雙手,讓士兵給他綁上繩索。

* * * * * * *

士兵們將五花大綁的傑洛特和丹德裡恩押進帳篷,讓他們坐在凳子上時,加拉莫尼的伯爵丹尼爾·埃切維裡還在試圖為他們擔保。等維賽基德元帥下令讓士兵們離開,伯爵又勸說起來。

“元帥大人,這位是吟遊詩人丹德裡恩。”他重復道,“我認識他。整個世界都認識他。我認為這樣對待他很不合適。我以我的騎士身份發誓,他不可能是尼弗迦德人的密探。”

“別發這種不顧後果的誓言。”維賽基德緊盯著他的俘虜,厲聲道,“也許他是個詩人,但他既然敢跟這個獵魔人無賴為伍,我就不會為他擔保。在我看來,你還不清楚我們抓到瞭什麼樣的鳥兒。”

“獵魔人?”

“沒錯。傑洛特,人稱‘白狼’。就是這個無賴宣稱希瑞菈——帕薇塔的女兒,卡蘭瑟的外孫女——屬於他:希瑞菈就是現在所有人都在談論的希瑞。你還是太年輕瞭,伯爵大人,所以記不得這個惡棍是怎麼成為許多宮廷裡的話題人物的。但我碰巧親眼見證瞭這一切。”

“他怎麼會跟希瑞菈公主扯上關系?”

“這個惡棍,”維賽基德指瞭指傑洛特,“促成瞭卡蘭瑟王後之女帕薇塔和多尼——一個出生於南方、來歷不明的陌生人——的婚事。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的結晶就是希瑞菈,他們卑鄙陰謀的犧牲品。你要知道,那個名叫多尼的雜種,事先就答應會把自己的女兒交給獵魔人,作為促成他婚姻的酬勞。也就是所謂的‘意外律’,你明白瞭嗎?”

“不太明白。但請繼續講吧,元帥大人。”

“這個獵魔人,”維賽基德又指瞭指傑洛特,“在帕薇塔死後想帶走女孩,但卡蘭瑟不同意,還把他趕走瞭。他沒有死心。等和尼弗迦德人的戰爭爆發、辛特拉也淪陷之後,他趁火打劫,綁架瞭希瑞。他一直藏著那個女孩,因為他知道我們在找她。最後他受夠瞭她,就把她賣給瞭恩希爾!”

“簡直謊話連篇!”丹德裡恩大喊道,“連一句真話都沒有!”

“安靜,詩人,不然我堵上你的嘴。這是根據事實得出的結論,伯爵大人。獵魔人帶走瞭希瑞菈,現在她落到恩希爾·瓦·恩瑞斯手裡,這個獵魔人又和尼弗迦德人的突襲部隊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意味著什麼?”

丹尼爾·埃切維裡聳瞭聳肩。

“意味著什麼?”維賽基德重復一遍,朝傑洛特彎下腰,“你這無賴,說話呀!你給尼弗迦德人當探子有多久瞭?”

“我沒給任何人當過探子。”

“我要剝瞭你的皮!”

“盡管動手啊。”

“丹德裡恩先生,”加拉莫尼的伯爵突然插嘴道,“還是由你來解釋一下吧。越快越好。”

“我早就想解釋瞭,”詩人怒氣沖沖地說,“可這位元帥大人威脅要堵住我的嘴!我們是無辜的,他說的都是徹底的捏造和惡毒的誹謗。希瑞菈是在仙尼德島遭到綁架的,傑洛特在保護她的過程中受瞭重傷。所有人都能證明這一點——當時在仙尼德島的每一位巫師和女術士,還有瑞達尼亞的國務大臣西吉斯蒙德·迪傑斯特拉……”

丹德裡恩突然沉默下來。他想到瞭,迪傑斯特拉完全不適合充當被告方的證人,那些巫師也不大可能給出有利於他們的證據。

“指控傑洛特在辛特拉綁架瞭希瑞,”他連忙高聲續道,“更是無稽之談!傑洛特是在辛特拉城遭到洗劫之後,才在河谷地區找到希瑞的。當時希瑞正在四處流浪。他把希瑞藏起來,不是為瞭躲你們,而是為瞭躲避追捕她的尼弗迦德探子!我本人就被尼弗迦德探子抓到過,他們嚴刑拷打我,想讓我吐露希瑞的藏身之處!但我一個字也沒說,現在那些探子已經死瞭,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瞭什麼人!”

“但你的英勇,”伯爵插嘴道,“卻是徒勞的。恩希爾最後還是抓到瞭希瑞菈。我們都清楚,他打算娶她,讓她成為尼弗迦德帝國的皇後。他已經宣佈她是辛特拉及周邊地區的女王瞭——這給我們帶來瞭不少麻煩。”

“恩希爾,”詩人大聲說道,“可以把任何人送上辛特拉的王座。但不管怎麼看,希瑞確實有繼承王位的權利。”

“權利?”維賽基德大吼道,口水噴到傑洛特臉上,“什麼狗屁權利?恩希爾當然可以娶她,這是他的自由,他想給她和她的子女什麼頭銜和封地都行。辛特拉和史凱利格群島的女王?佈魯格女公爵?索登女伯爵?沒問題,就讓我們全都向她臣服吧!但我要鬥膽問一句,他幹嗎不說她是太陽女王和月亮領主?她身上流著被污染和被詛咒之血,她根本沒資格繼承王位!這個傢族的所有女性都受到瞭詛咒,她們全是墮落的毒蛇,從雷安倫開始都是!比如希瑞菈的曾外祖母艾達莉亞,她跟自己的表兄上床;再比如她的曾曾外祖母‘不潔者’繆麗爾,她根本是人盡可夫!在這個傢族的母系一脈裡,亂倫的野種和雜種簡直層出不窮!”

“別這麼大聲嘛,元帥大人。”丹德裡恩不屑地說,“金獅子旗幟就在你的營帳外飄揚,而你馬上就要公佈希瑞的外祖母卡蘭瑟也是個雜種瞭——她可是激勵你的大部分士兵、讓他們在瑪那達和索登揮灑熱血的‘辛特拉雌獅’啊。如果你真敢這麼喊出來,恐怕你手下士兵的忠心就很難保障瞭。”

維賽基德兩大步跨到丹德裡恩面前,攥住詩人的衣領,把他拎瞭起來。元帥的臉上剛才還隻有幾點紅斑,如今卻整個變成瞭深紅色。就在傑洛特開始為他朋友擔心時,正好有個副官沖進瞭帳篷。那人用激動的聲音告訴元帥,斥候帶回瞭緊要的消息。維賽基德把丹德裡恩丟回椅子,走出瞭帳篷。

“呼……”詩人長出一口氣,扭瞭扭腦袋和脖子,“再多等幾秒,我就要被他勒死瞭……伯爵大人,您能幫我把繩子松開一點兒嗎?”

“不行,丹德裡恩先生。我不能。”

“您真相信他的蠢話?您也以為我們是密探?”

“我相信什麼無關緊要。但我不能給你松綁。”

“好吧。”丹德裡恩清瞭清嗓子,“你的元帥大人到底怎麼回事?他幹嗎突然像捕食的老鷹一樣攻擊我?”

丹尼爾·埃切維裡苦笑起來。

“你提到瞭士兵的忠誠,這等於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詩人先生。”

“這話怎麼說?什麼傷口?”

“希瑞菈的死訊剛傳來時,士兵們由衷地為她傷心。可隨後,新的消息又出現瞭,原來卡蘭瑟的外孫女還活著,她正在尼弗迦德受到恩希爾皇帝的恩寵。這個消息導致許多人當瞭逃兵。別忘瞭,這些人離開自己的傢鄉和親人,來到索登和佈魯格,來到泰莫利亞,就是因為他們想替辛特拉、替卡蘭瑟的血親報仇。他們想解放自己的祖國,將入侵者趕出辛特拉,好讓卡蘭瑟的後裔奪回王位。可接下來發生瞭什麼?卡蘭瑟的外孫女得意揚揚地坐上瞭辛特拉的王座……”

“作為綁架她的恩希爾皇帝的傀儡。”

“恩希爾會娶她。他想讓她坐在自己的皇座旁邊,也認可瞭她的頭銜和封地。有人會這麼對待傀儡嗎?柯維爾的使節在皇宮裡見過希瑞菈。他們堅持說,她的樣子不像遭到綁架之人。辛特拉王位的唯一繼承人希瑞菈,如今作為尼弗迦德人的盟友取得瞭王位。這就是在士兵中間口耳相傳的消息。”

“這是尼弗迦德密探散播出去的。”

“我知道,”伯爵點點頭,“但士兵們不知道。每次我們抓到逃兵,就會送他們上絞架,但我其實挺理解他們。他們是辛特拉人,想為自己的——而不是泰莫利亞人的——傢園而戰。在自己的旗幟下作戰。他們想聽自己的同胞——而非泰莫利亞人——的指揮。他們看得出來,在這支軍隊裡,他們的金獅子必須在泰莫利亞的百合花前卑躬屈膝。維賽基德手下有八千人,其中有五千是土生土長的辛特拉人。其他人包括泰莫利亞的預備役部隊,以及來自佈魯格和索登、志願參戰的騎士。而眼下他的部隊隻剩六千瞭。所有逃兵都是辛特拉人。維賽基德的軍隊在開戰前就遭到重創。對他來說,這意味著什麼?你應該明白。”

“大失顏面。恐怕地位也將不保。”

“完全正確。如果再出現幾百個逃兵,弗爾泰斯特王就會剝奪他的指揮權。因為到目前為止,這支軍隊已經很難說是‘辛特拉軍’瞭。維賽基德正在猶豫不決,他想徹底結束這種叛逃行為,所以才會散播謠言,說希瑞菈和她祖先的血統值得質疑。”

“而您,伯爵大人,”傑洛特忍不住開口,“對他的言論顯然十分厭惡。”

“你也註意到瞭?”丹尼爾·埃切維裡微微一笑,“哦,維賽基德並不瞭解我的血統……簡而言之,我和這位希瑞菈有點兒親緣關系。加拉莫尼的女伯爵繆麗爾,也就是眾所周知的‘不潔美人’,既是希瑞菈的曾曾外祖母,同時也是我的曾曾祖母。關於她的風流韻事,直到今天還在我的傢族裡流傳。但聽到維賽基德將亂倫和濫交的罪名加諸到我的祖先身上,我還是異常反感的。不過,我不會多說什麼,因為我是個軍人。先生們,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瞭。”傑洛特說。

“不明白。”丹德裡恩說。

“維賽基德是這支軍隊的指揮官,而這支軍隊又是泰莫利亞軍的一部分。落入恩希爾手中的希瑞菈對這支軍隊、對整個泰莫利亞軍都是個威脅,更別提對我的國王和祖國瞭。我不打算駁斥維賽基德散佈的關於希瑞菈的謠言,也不會挑戰他身為指揮官的權威。我甚至打算贊同他的話,作證說希瑞菈的確是個沒有繼承權的私生女。我不會反駁元帥——不會質疑他的決定和命令——還會給予支持,並在必要時執行他的命令。”

獵魔人的嘴角浮出微笑。

“丹德裡恩,我想你現在也該明白瞭吧?伯爵大人一點兒也不覺得我們是密探,否則他不會向我們解釋得如此詳盡。伯爵大人知道我們是無辜的,但維賽基德給我們定罪時,他隻會袖手旁觀。”

“你是說……你是說我們會……”

伯爵轉過頭去。

“維賽基德,”他輕聲道,“現在怒不可遏。你們不幸落到他手中。尤其是你,獵魔人先生。至於丹德裡恩先生,我會盡力……”

他突然停瞭口,因為維賽基德走進瞭帳篷,而且面孔通紅,氣喘如牛。元帥走到桌邊,一錘砸在鋪開的地圖上,然後轉身看著傑洛特,惡狠狠地瞪著他。獵魔人沒有轉開目光。

“斥候抓住的尼弗迦德傷員,”維賽基德慢吞吞地說,“設法拆掉瞭繃帶,在來這兒的路上流血過多而死。他寧可死,也不願成為導致同胞敗亡的罪人。我們想利用他,他卻滑出瞭我們的指縫,隻留下一攤鮮血。他受過良好的訓練。可惜獵魔人在訓練王室子女時,卻沒給他們灌輸這種理念。”

傑洛特依然一言不發,但目光毫不退縮。

“哦,你這怪物。你這怪胎。你這來自地獄的惡魔。你綁架希瑞菈後都教瞭她什麼?你是怎麼培養她的?現在所有人都看到瞭!這條狡詐的毒蛇還活著,正若無其事地坐在尼弗迦德的皇位上!等恩希爾把她帶到床上,她肯定還會若無其事地張開雙腿!這個蕩婦!”

“你真是氣昏頭瞭。”丹德裡恩嘟囔道,“元帥大人,你把所有過錯都歸咎於那個孩子,這當真符合騎士精神嗎?恩希爾可是動用武力把她強行帶走的。”

“對抗武力的法子有的是!符合騎士精神,而且不失高貴的法子也有的是!如果她真是王室後裔,就應該能想到辦法!她能找到一把刀子或剪刀!一塊碎玻璃!就算錐子也行啊!這個臭婊子,她完全可以用牙齒咬斷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或用自己的長筒襪上吊!”

“我再也不想聽你說話瞭,元帥。”傑洛特輕聲說,“一個字也不想聽瞭。”

維賽基德用力咬咬牙,然後彎下腰。

“你不想聽?”他的嗓音因憤怒而發抖,“那可太好瞭,因為我也不想再跟你說什麼瞭——除瞭一件事。在十五年前的辛特拉,你們說瞭很多有關命運的事。當時我以為那隻是一派胡言,可是獵魔人,你們提到的確實是你的命運。從那天晚上開始,你的命運就已經註定瞭,並用黑色的符文寫到瞭星辰之間。帕薇塔之女希瑞菈就是你的命運,也是你的死因。因為帕薇塔之女希瑞菈的緣故,你將被處以絞刑。”

(1) 一種音樂體裁的名稱。特點是以快速音符演奏的器樂曲,從頭到尾貫穿著急速的節奏。

參與行動的戴爾蘭尼第七旅從屬於第四騎兵軍團。我們得到的增援包括三個維登輕騎兵連,我將他們分配到弗林姆德戰鬥群。我效仿亞甸戰役的先例,將第七旅剩餘兵力組織成另外兩個戰鬥群,指揮官分別是西弗斯和莫坦森。每個戰鬥群由四個騎兵中隊組成。

八月十五日晚,我們隨第四騎兵軍團從德瑞斯科特附近的集結地出發。戰鬥群收到的命令如下:占領維多特、卡爾卡諾和阿梅利亞。奪取艾娜河的渡口。盡可能避開敵人,但若遭遇敵對部隊,無論對方身份,一律摧毀。四處放火,尤其是在晚上,為第四騎兵軍團照亮道路。在平民中引發恐慌,利用他們的逃亡封堵通往敵軍後方的關鍵路線。偽裝包圍圈,將撤退的敵軍趕向真正的包圍地點。對選定的平民聚落進行殲滅,並處死戰俘,以引發恐懼並加重恐慌,進而削弱敵人的士氣。

第七旅英勇無畏地執行瞭上述任務,代價則是無數死傷。

——《為瞭皇帝與祖國: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光榮足跡》埃朗·特拉赫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