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瓦沒來得及趕到馬匹身邊。她眼睜睜看著馬被人偷走卻無能為力。她先是被恐慌而狂亂的人群卷走,隨後被橫沖直撞的馬車擋住瞭去路,最後又被困在一群咩咩叫喚的綿羊中間,害得她隻能像撥開雪堆一樣奮力前行。到瞭楚特拉河畔,她跳進河岸濕地裡的高大蘆葦叢,這才躲過在河邊屠殺難民的尼弗迦德人的利劍——他們對婦孺也毫不留情。米爾瓦跳進河水,在順水漂流的浮屍間半蹚半遊,好不容易才抵達對岸。
隨後她開始瞭狩獵。她還記得那些農夫逃跑的方向——正是他們偷走瞭洛奇、珀迦索斯、栗色馬駒和她自己的黑馬。尤其她那張無比貴重的弓仍掛在馬鞍上。真不幸,她一邊想,一邊邁步飛奔,濕透的靴子踩在地上吧唧作響。他們暫時別想指望我幫忙瞭。我必須奪回我的弓和我的馬!
她首先解救瞭珀迦索斯。詩人的坐騎對猛踢自己腹部的腳踝毫不在意,對背上缺乏經驗的騎手急切的呼喊也置若罔聞,更是絲毫沒有跑起來的打算。它就在樺木林裡慢吞吞地走著。那個倒黴的偷馬賊被自己的同伴甩開瞭一大段路。等他聽到動靜,回頭看到米爾瓦時,立刻不假思索地跳下馬去,雙手提著馬褲鉆進瞭灌木叢。米爾瓦沒去追他。她強壓下報復的沖動,箭步如飛,跳上馬鞍,重重地坐上馬背,讓系在鞍囊上的魯特琴的琴弦顫動起來。精於馬術的她讓閹馬成功地飛奔起來,或者說,是用“沉重而笨拙的步伐一溜小跑”。對珀迦索斯來說,這已經算是飛奔瞭。
雖說是名不副實的“飛奔”,但也足夠瞭,因為偷馬賊的速度被另一匹棘手的坐騎拖慢瞭不少。獵魔人的“洛奇”是匹膽小易怒又總是悶悶不樂的棗紅色母馬,傑洛特曾多次發誓說要換掉它:換成驢子或騾子,甚至公山羊也行。米爾瓦追上偷馬賊時,正趕上洛奇受夠瞭背上騎手胡亂拉扯韁繩的舉動,將那人甩下瞭馬背。另外幾個農夫趕忙下馬,想制服暴躁的母馬。他們的註意力全放在洛奇身上,米爾瓦趁機騎著珀迦索斯沖上前來,一腳踢中其中一人的臉,踹斷瞭他的鼻梁骨。直到這時,他們才察覺到她的存在。那人倒地哀號,米爾瓦認出他竟是克羅吉。他的運氣顯然壞透瞭,尤其是在遇見米爾瓦的時候。
不幸的是,幸運之神同樣拋棄瞭米爾瓦。確切地說,該怪的不是她的運氣,而是她毫無根據的自負與自信。她相信自己有能力痛毆任何遇到的農夫,方式任由自己挑選。結果她剛下馬,就被人一拳打到眼眶上,仰天栽倒。她拔出短刀,想給對方來個開膛破肚,卻又被一根粗樹枝狠狠砸中腦袋——對方用力之猛,以致樹枝都斷成瞭兩截,樹皮和腐爛的木屑撒瞭她一身。她暈頭轉向,眼冒金星,但還是設法抓住瞭正用半截樹枝毆打她的農夫的膝蓋。後者驚呼一聲,跌倒在地。另一個農夫也大叫起來,抬起雙手護住腦袋。米爾瓦揉揉眼睛,看到一個男人騎著灰馬,正用皮鞭連連抽打他。她一躍而起,朝地上那個農夫的脖子用力踢瞭一腳。偷馬賊大口喘息,甩動雙腿,忘瞭護住下體。米爾瓦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將所有怒氣都傾瀉在這精準無誤的一腳上。農夫蜷起身子,捂住褲襠,發出足以震落樹葉的淒厲哀號。
與此同時,灰馬騎手正忙著對付鼻血橫流的克羅吉和剩下的一個農夫——他揮舞皮鞭,將對方趕進瞭樹林。他轉過身,正想抽打地上那人,卻立刻勒住瞭馬:米爾瓦已經奪回瞭自己的黑馬,這時正舉著弓,箭已上弦。弓弦雖隻拉開一半,箭頭卻對準瞭灰馬騎手的胸口。
有那麼一會兒,騎手和女弓手無言地對視。接著,騎手從腰帶上緩緩抽出一支長羽箭,丟到米爾瓦腳邊。
“我就知道,我會有機會把這箭還給你的,精靈。”他平靜地說。
“我不是精靈,尼弗迦德人。”
“我也不是尼弗迦德人。能放下弓嗎?如果真想害你,我完全可以站在一旁,看著那些農夫把你活活打死。”
“鬼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她的聲音透過齒縫,“你又有什麼企圖。不過,多謝你救瞭我,多謝你把我的箭帶瞭回來,也多謝你幫我解決瞭當初沒能幹掉的廢物。”
遭到痛毆的偷馬賊依然蜷著身子,強忍嗚咽,把面孔埋進瞭落葉。騎手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看著米爾瓦。
“牽上那幾匹馬。”他說,“我們得離開河邊,而且要快:軍隊正在徹底搜索兩岸的森林。”
“我們?”她皺起眉頭,放下弓,“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們什麼時候變成戰友和同伴瞭?”
“稍後我會解釋的。”他策馬上前,抓住那匹栗色馬駒的韁繩,“隻要你給我時間解釋。”
“問題在於,我沒時間瞭。獵魔人他們……”
“我知道。但我們如果被捕或被殺,一樣幫不瞭他們。牽上那兩匹馬,我們逃進森林。快!”
* * * * * * *
他的名字是卡西爾,米爾瓦瞥瞭眼她的同伴,心中想道。此時她正跟他一起坐在一棵傾倒的樹木留下的地洞裡。奇怪的尼弗迦德人,卻總聲稱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卡西爾。
“我們以為你被殺瞭。”她低聲道,“那匹沒有騎手的栗色馬從我們身邊跑過……”
“我經歷瞭一場小小的冒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對方是三個匪徒,蓬頭垢面,看起來就像狼人。他們伏擊瞭我,我的馬受驚逃跑瞭。那些匪徒沒能逃掉,但他們也沒有馬。弄到新坐騎之前,我被你們甩出瞭好遠。我今早才追上你們,就在營地邊。我從溪谷那邊過瞭河,在對岸等你們。我知道你們會往東走。”
其中一匹藏在赤楊林裡的馬噴瞭噴鼻息,跺瞭跺蹄子。暮色正在降臨。煩人的蚊子在他們耳邊嚶嚶叫。
“森林安靜下來瞭。”卡西爾說,“軍隊已經走瞭。戰鬥結束瞭。”
“你是說屠殺結束瞭吧?”
“我們的騎兵……”他停瞭口,清瞭清嗓子,“帝國騎兵攻擊瞭營地,然後南邊也出現瞭部隊。我想應該是泰莫利亞軍。”
“如果說戰鬥結束瞭,我們就該回去。我們得去找獵魔人、丹德裡恩和其他人。”
“還是等到天黑比較好。”
“這地方有點兒嚇人。”她輕聲說著,攥緊瞭手裡的弓,“這兒太荒涼瞭,讓我背脊發冷。表面上很安靜,可灌木叢裡總有東西在沙沙作響……獵魔人說過,戰場會吸引食屍鬼……那些農夫也提到瞭吸血鬼……”
“幸好你不是獨自一人。”他壓低聲音答道,“否則這兒會比現在更嚇人。”
“沒錯,”他的話喚起瞭她的共鳴,“畢竟你跟著我們走瞭將近兩個星期,而且始終是獨自一人。你徒步跟著我們,周圍到處都是你的同胞——你可以說自己不是尼弗迦德人,但他們不會這麼想——而你始終沒回到他們身邊,卻一直跟著獵魔人,這讓我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
“說來話就長瞭。”
* * * * * * *
高大的松鼠黨朝他俯下身,被綁在木桿上的斯特魯伊肯驚恐地眨起瞭眼睛。據說醜陋的精靈根本不存在,因為每個精靈生來都眉清目秀。這位傳奇般的松鼠黨突擊隊長出生時應該也很英俊,但如今,他的臉上多瞭一道可怕的傷疤,橫跨額頭、眉毛、鼻梁和臉頰,原本的俊美早已不復存在。
被毀容的精靈在一棵倒地的樹幹上坐下。
“我是伊森格林·法歐提亞納。”他再次朝俘虜俯下身,“我跟人類戰鬥瞭四年,指揮突擊隊的時間也有三年瞭。我親手埋葬瞭戰死的弟弟和四位表親,還有超過四百位戰友。在此期間,我視你們的皇帝為盟友,也曾數次向你們的探子傳遞情報,為你們的間諜提供協助,還殺死許多被你們列為目標之人。”
法歐提亞納沉默下來,用戴著手套的手打個手勢。站在一旁的松鼠黨拿起一隻小巧的樺樹皮水壺。水壺散發出一股甜香。
“我始終把尼弗迦德人看作盟友,”臉上有傷疤的精靈說道,“所以我一開始沒能相信線人的話。他警告我說,前方有個陷阱正等著我。他說我會收到與尼弗迦德特使私下碰面的指示,而我隻要赴約就會被捕。我並不相信他的話,但出於天生的謹慎,我到達的時間比他們預計的稍早瞭一些,而且並非孤身前往。令我吃驚和沮喪的是,我見到的不是什麼特使,而是六個惡棍。他們帶著漁網、繩索、一副配有塞口物的皮革面具,以及一件滿是束帶和搭扣的拘束衣。依我看,那就是你們的情報機構實施綁架時的標準配備。尼弗迦德人想活捉我,塞住我的嘴,給我穿上拘束衣,再把我送去某個地方。要我說,這事相當蹊蹺,所以必須有人給我一個解釋。令我高興的是,至少我成功活捉瞭一個受命要俘虜我的惡棍——這人無疑還是個領頭的——希望他能解答我的疑惑。”
斯特魯伊肯咬緊牙關,轉過頭去,不想再看精靈那張醜陋的臉。他寧可看著那隻樺樹皮水壺,以及兩隻圍著它飛來飛去的黃蜂。
“現在,”法歐提亞納用方巾擦擦汗津津的脖子,繼續說道,“我們該好好談談瞭,綁架犯先生。為瞭確保談話的順利,我得先作幾點聲明。這隻水壺裡裝的是楓糖漿。如果我們這場小小的談話無法在相互理解和徹底坦白的情況下進行,我就會毫不吝惜地將這壺糖漿抹在你頭上,尤其關照你的眼睛和耳朵。然後我們會把你放到蟻丘上。確切地說,放在爬滿瞭勤勞可愛的紅蟻的蟻丘上。容我補充一句,在審問幾個極端頑固又不夠坦率的Dh'oine和an'givare時,這種方法已被證明極其有效。”
“我是帝國的人!”間諜臉色發白,嗓音也變得刺耳,“我是帝國軍事情報機構的官員,是艾登子爵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下屬!我的名字是詹·斯特魯伊肯!我抗議……”
“不幸的是,”精靈打斷他的話,“這些渴望楓糖漿的紅蟻沒聽說過什麼什麼子爵。我們開始吧。我不會問你是誰下令綁架我的,因為答案再明顯不過。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們想把我帶到哪兒?”
尼弗迦德密探昂起頭,奮力掙紮,好像螞蟻已經爬上他的臉頰。但他依然一言不發。
“真糟糕。”法歐提亞納打破瞭沉默,朝拿著水壺的精靈比個手勢,“給他抹楓糖漿吧。”
“我要送你去維登的納史特洛格城堡!”斯特魯伊肯大喊道,“這是德·李道克斯子爵的命令!”
“謝謝。在那裡,等待我的會是什麼?”
“一次審訊……”
“你們打算問我什麼?”
“關於仙尼德島的事!求你瞭,把繩子松開吧!我會告訴你一切!”
“你當然會的。”精靈嘆瞭口氣,伸瞭個懶腰,“在這種事上,開頭總是最難的,但你已經開瞭個好頭。繼續說吧。”
“我奉命叫你說出威戈佛特茲和裡恩斯的藏身處!還有契拉克之子卡西爾·莫瓦·迪弗林的去向!”
“真滑稽。你們設下這個陷阱,就為問我威戈佛特茲和裡恩斯去瞭哪兒?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的事?我跟他們又有什麼關系?你還問到卡西爾?這就更滑稽瞭。我不是把他給你們送過去瞭嗎?就像你們要求的那樣,還綁住瞭他的手腳。你是說貨沒送到嗎?”
“派去指定地點的小隊遭到屠殺……卡西爾不在死者當中……”
“啊。然後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大人就起瞭疑心?可他沒派另一位特使來突擊隊要求解釋,而是立刻為我佈下瞭陷阱,還下令把我押送到納史特洛格城堡,就仙尼德島上發生的事件對我進行審訊?”
密探一言不發。
“你沒聽明白嗎?”精靈低下頭,將駭人的面孔貼近斯特魯伊肯,“我在問你問題。我想知道的是:這一切究竟為瞭什麼?”
“我不知道……我發誓,我真不知道……”
法歐提亞納揮揮手,往旁邊指瞭指。斯特魯伊肯哀號著扭動身體,以偉大日輪的名義賭咒發誓,聲明自己是無辜的。他痛哭流涕,甩著腦袋,吐出流進嘴裡的糖漿。直到四個松鼠黨把他往蟻丘上抬,他才終於決定開口——盡管泄密的後果可能比螞蟻更可怕。
“大人……如果有人發現我泄瞭密,我就死定瞭……可我會告訴你的……我見過幾份機密文件。我偷聽到瞭……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當然會的。”精靈點點頭,“蟻丘上的最長紀錄是一個鐘頭四十分鐘,紀錄保持者是德馬維國王特殊部隊的某位軍官。但就算是他,最後也開口瞭。很好,開始說吧。記住長話短說,抓住重點。”
“皇帝陛下認定,有人在仙尼德島背叛瞭他。叛徒包括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那個巫師。還有他的助手裡恩斯。但陛下最不能容忍的是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的背叛。瓦提爾……瓦提爾子爵不確定你們松鼠黨有沒有參與其中,更不知道你們是有心還是無意……所以他下令抓住你,再把你悄悄押送至納史特洛格堡……法歐提亞納大人,我在情報機構工作瞭二十年……瓦提爾·德·李道克斯是我的第三任上司……”
“請說重點。還有,別再發抖瞭。隻要你實話實說,就有機會再多伺候幾任上司。”
“盡管這事是絕對機密,但我知道……我知道威戈佛特茲和卡西爾要在島上抓誰。而且看起來,他們已經成功瞭。因為他們把那位……你知道的……那位辛特拉的公主帶到瞭洛克·格瑞姆宮。我本來以為,既然他們大功告成瞭,卡西爾和裡恩斯應該就能當上男爵,而那巫師起碼會當個伯爵……可皇帝陛下卻找來瞭灰林鴞——我是說,史凱倫大人——命令他和瓦提爾大人逮捕卡西爾……還有裡恩斯和威戈佛特茲……並要拷問所有可能知道仙尼德島上發生瞭什麼事的人……其中也包括你……說實話,原因並不難猜:他們帶到洛克·格瑞姆宮的是個冒牌公主……”
間諜努力張開被楓糖漿覆蓋的嘴唇,緊張地呼吸著空氣。
“給他松綁。”法歐提亞納命令手下的松鼠黨,“再給他洗把臉。”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執行。片刻後,這場失敗伏擊的主謀站在大名鼎鼎的松鼠黨指揮官面前,低垂著頭。法歐提亞納冷冷地看著他。
“把你耳朵裡的糖漿掏幹凈,”他終於開口,“然後豎起耳朵仔細聽,就像一個有多年經驗的間諜該做的那樣。我會把我忠於皇帝的證據交給你。我會向你詳細講述他可能會感興趣的事。而你必須一字不差地復述給瓦提爾·德·李道克斯。”
密探急切地點點頭。
“在佈拉西月的月中——按你們的歷法,也就是六月初,”精靈開口道,“艾妮德·安·葛麗娜,別名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女術士聯絡瞭我。不久之後,在她的命令下,有個名叫裡恩斯的人來到我的突擊隊。他聲稱自己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的跟班,同時也是個術士。他提出一項絕密行動,目標是在仙尼德島集會期間消滅某些巫師。裡恩斯聲稱這個計劃得到瞭恩希爾皇帝、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和史提芬·史凱倫的全力支持,否則我才不會答應跟一個Dh'oine合作呢——管他是不是個術士——畢竟我這輩子見過瞭太多陰謀與陷阱。與此同時,有艘船來到佈利姆巫德海角,讓我確信帝國的確參與其中。契拉克之子卡西爾也在船上,他帶來瞭特別授權和命令。根據那些命令,我從突擊隊裡挑選出一支別動隊,要他們隻聽從卡西爾的指揮。我很清楚,他們的任務是俘虜並帶走島上的……某個人。
“我們乘上卡西爾帶來的船,”沉默片刻後,法歐提亞納再次開口,“隨後去瞭仙尼德島。裡恩斯帶瞭一些魔法護符,用它們在船體周圍制造出魔法迷霧。我們駛入島嶼底部的洞窟,從那裡來到加斯唐宮下方的地下墓穴。但我們立刻發現,情況有點兒不對勁。裡恩斯收到瞭來自威戈佛特茲的幾條心靈傳訊,讓我們明白戰鬥已一觸即發。幸虧我們提前做好瞭準備。我們前腳剛離開地下墓穴,後腳便踏進瞭地獄。”
精靈醜陋的面孔變得扭曲,仿佛這段回憶讓他再次感受到瞭痛楚。
“在最初的小勝之後,事態變得更加復雜。我們沒法消滅所有忠於諸王的巫師,人員傷亡也十分慘重。好幾個參與密謀的巫師死瞭,剩下的那些開始考慮如何保命,紛紛傳送離開。就連威戈佛特茲也突然消失瞭,然後是裡恩斯。艾妮德·安·葛麗娜很快也有樣學樣。在我看來,他們的消失是不容置疑的撤退信號。但我沒下令撤退,而是繼續等待前去執行任務的卡西爾一行人。但我發現他們始終沒回來,於是便開始尋找他們。”
“那支別動隊,”法歐提亞納看著尼弗迦德間諜的雙眼,“無人生還。他們遭到殘忍的屠殺。我們在通向托爾·勞拉的臺階上發現瞭卡西爾——那座塔在戰鬥期間發生爆炸,化成瞭一堆瓦礫。很顯然,他沒能完成使命。他的目標不見蹤影,而諸王的部隊正從艾瑞圖薩和洛夏宮朝我們進逼。我知道卡西爾絕不能落到他們手上,因為這將成為尼弗迦德參與密謀的證據。於是我們帶著他回到地下墓穴,然後返回洞窟,上瞭船,揚帆離開。我的突擊隊隻剩下十二人,幾乎全都負瞭傷。
“回程順風順水。我們在希倫頓的西邊著陸,藏進森林。卡西爾想扯掉繃帶,還大聲說到什麼‘綠眼睛的瘋女孩’、‘辛特拉的幼獅’、屠殺瞭他手下的獵魔人,以及海鷗之塔和一位能像鳥一樣飛翔的巫師之類。他向我們索要馬匹,命令我們把他送回島上,還一再重復什麼帝國的命令。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隻能把他的話當作瘋人囈語。要知道,當時戰爭已在亞甸打響,所以我認為,更重要的事是迅速重建遭到重創的突擊隊,重新與Dh'oine展開抗爭。
“我在情報投放點發現你們的秘密指令時,卡西爾還跟我們在一起。我很吃驚。卡西爾的確沒能完成使命,可這並不能代表他有背叛的嫌疑。不過我也沒考慮太久,判斷他背叛與否是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會查清的。被我們綁起來時,卡西爾平靜又順從,沒有絲毫抵抗。我下令把他裝進一口棺材,又讓一個熟識的中間人幫忙,把他送去信裡指定的地點。我承認我沒派人護送,因為我不想進一步削弱突擊隊的兵力。至於是誰在會合地點殺瞭你們的人,我不知道。但在突擊隊中,隻有我知道會合點的位置。如果你們堅信發生這事不是純屬意外,那就去清查內奸吧,因為知道時間和地點的隻有你們和我。”
法歐提亞納站起身。
“就這些。我提供的信息全部屬實。就算在納史特洛格堡的地牢裡,我也沒法告訴你們更多瞭。而且嘛,為瞭讓審訊官和拷問者滿意,可能我還會捏造一些事實。但這後果有損無益。其餘的事我概不知情。我既不知道威戈佛特茲和裡恩斯的去向,也不知道你們對他們背叛的懷疑是否合理。我還要強調一句:我對那位辛特拉公主一無所知,無論她是真公主還是假公主。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你瞭。我相信,德·李道克斯大人和史提芬·史凱倫大人不會再為我設下陷阱瞭。Dh'oine一直想俘虜並殺死我,所以我早就養成瞭習慣:對設陷阱之人毫不手軟。如果將來再遇到類似的事,我不會費心調查設陷阱的是不是瓦提爾或史凱倫的手下。我沒時間也沒興趣費這個神。我說得夠清楚嗎?”
斯特魯伊肯點點頭,咽瞭口唾沫。
“你去牽匹馬吧,間諜,然後滾出我的森林。”
* * * * * * *
“你是說他們要送你上絞架?”米爾瓦喃喃道,“現在我明白一點兒瞭,但不是完全明白。你幹嗎不找個地方藏起來,卻要跟著獵魔人?他真的很討厭你……而且他放過瞭你兩次……”
“是三次。”
“光我看到就兩次。雖然你不是在仙尼德島上把他打得七葷八素的人——這點跟我想的不大一樣——但我覺得你不該再去考驗他的耐心。你們不和的原因我還不太清楚,但你救瞭我的命,你看起來也不像愛耍陰謀詭計的人……所以我就實話實說吧:獵魔人一提到綁架希瑞的傢夥就咬牙切齒,那股狠勁兒簡直能迸出火星。要是你朝他吐口唾沫,他都能冒出白汽來。”
“希瑞,”他重復道,“真是個好名字。”
“你不知道這個名字?”
“不。我的同胞都叫她‘希瑞菈’,或者‘辛特拉的幼獅’……而她跟我在一起時……她一句話也沒說。盡管我救瞭她的命。”
“鬼才能搞清所有這些事。”米爾瓦惱火地說,“你們的命運都糾纏在一起瞭,卡西爾,簡直難解難分。對我的腦袋來說,實在太復雜瞭。”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
“米爾瓦……或者瑪利亞·巴林。不過,你叫我米爾瓦就好。”
“獵魔人走錯瞭方向,米爾瓦。”片刻過後,他說道,“希瑞不在尼弗迦德。綁架她的人沒帶她去尼弗迦德——如果那真算綁架的話。”
“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說來話就長瞭。”
* * * * * * *
“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芙琳吉拉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朋友,歪著頭問,“艾希蕾,你對你的頭發做瞭什麼?”
“我洗瞭頭,”艾希蕾·瓦·阿納興冷冷地回答,“還做瞭個發型。過來坐吧。梅林,你給我從椅子上下來。走開!”
女術士坐進黑貓勉強讓出的椅子,雙眼依然盯著她朋友的頭發。
“別看瞭,”艾希蕾摸瞭摸自己閃閃發亮的蓬松發卷,“我決定做些改變。嘿,我隻是比你搶先一步而已。”
“他們總說我既古怪又叛逆,”芙琳吉拉·薇歌吃吃地笑瞭起來,“可要是他們在學院或宮廷裡見到你……”
“我很少在宮廷出沒。”艾希蕾打斷她的話,“至於學院那幫人,他們隻能想辦法習慣嘍。如今已是十三世紀瞭,也該到破除那些迷信想法的時候瞭:化妝打扮既不能證明女術士的輕浮,也不能代表她思想的膚淺。”
“你連指甲都做瞭。”芙琳吉拉略微瞇起眼睛——她那對綠眼睛從不會看漏任何東西,“接下來呢,親愛的?我都快認不出你瞭。”
“一個簡單的咒語,”女術士冷冷地回答,“就能證明我是我本人,而不是什麼變形怪。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就施咒吧,然後再讓我們處理手頭的事務。我曾請求你……”
芙琳吉拉·薇歌摸瞭摸正在蹭她小腿肚的貓。後者發出呼嚕聲,弓起脊背,假裝示好,實際上卻在暗示黑發女術士快點兒讓出扶手椅。
“是因為皇室總管契拉克·愛普·格魯夫德請求過你吧?”她頭也不抬地說。
“沒錯。”艾希蕾低聲確認道,“契拉克曾心煩意亂地來找我,要我出手搭救他的兒子。恩希爾下令逮捕、拷問並處決他。除瞭親人,契拉克還能求助於誰呢?契拉克的妻子和卡西爾的母親莫瓦是我姐姐的小女兒,也就是我的外甥女。盡管如此,我也沒給他任何承諾,因為我無能為力。最近發生瞭一些狀況,不允許我再吸引更多註意力。稍後我會解釋的。不過首先,我請你幫忙打聽的事有進展瞭嗎?”
芙琳吉拉·薇歌暗暗松瞭口氣。她一直擔心自己的朋友會插手契拉克之子卡西爾的事,而這事簡直是通往絞架的代名詞。她也擔心艾希蕾會提出讓自己無法拒絕的請求。
“在七月中旬,”她開口道,“洛克·格瑞姆宮迎來瞭一位十五歲的女孩,據說是辛特拉的公主,而恩希爾堅持在覲見儀式上稱她為‘女王陛下’,對待她的態度也格外親切。甚至有傳聞說,他們會舉辦一場閃電婚禮。”
“我也聽說過,”艾希蕾摸瞭摸那隻黑貓——它放棄瞭對芙琳吉拉的暗示,轉而打算將艾希蕾的扶手椅占為己有。“這場毋庸置疑的政治婚姻直到現在還有人提起。”
“但說話的人謹慎瞭許多,次數也大不如前。因為那個辛特拉女孩被送到瞭達恩·羅萬。你也知道,政治犯往往會被關押在達恩·羅萬,而準皇後……很少如此。”
艾希蕾未置一詞。她一邊耐心地等待,一邊檢視著自己剛剛修過並塗瞭油的指甲。
“你肯定還記得,”芙琳吉拉·薇歌續道,“三年前,恩希爾召集我們,並命令我們確認某人所在的位置。當時那人身在北方諸國。你肯定還記得,當我們失敗時,他有多惱火。亞伯力奇向他解釋說,相隔這麼遠,想探測到任何目標都是不可能的,更別提還要穿透魔法屏障瞭。結果恩希爾把他狠狠地臭罵一頓。但這還不是全部。等洛克·格瑞姆宮的覲見儀式結束,又過瞭一周,恩希爾把我和亞伯力奇叫到城堡的房間,跟我們長篇大論瞭一通。他那番話的主旨可以歸納如下:你們都是些懶漢和蛀蟲。你們一整個可悲的學院沒人做到之事,一個普通的占星師隻花四天就辦到瞭。”
艾希蕾·瓦·阿納興輕蔑地哼瞭一聲,繼續撫摸她的貓。
“我很快發現,”芙琳吉拉·薇歌續道,“那位創造奇跡之人不是別人,正是臭名昭著的占星師沙斯希烏斯。”
“我想,他搜尋的目標正是日後成為皇後候選人的辛特拉女孩。沙斯希烏斯找到瞭她,可然後呢?他當上國務大臣瞭嗎?當上疑難事務部的部長瞭嗎?”
“沒有。他在一周後被關進瞭地牢。”
“恐怕我不太明白,這些事跟契拉克之子卡西爾有什麼關系?”
“耐心點兒。我必須按部就班地向你說明。這很重要。”
“請原諒。繼續吧。”
“三年前我們剛開始搜尋時,恩希爾給瞭我們一樣東西。你還記得那是什麼嗎?”
“一綹頭發。”
“沒錯。”芙琳吉拉拿出一隻革制小袋,“就在這裡。幾根屬於六歲女孩的金發。我把剩下的都保存下來瞭。我還要告訴你,那位辛特拉公主被幽禁在達恩·羅萬,而照看她的人是裡德塔爾伯爵夫人史黛拉·康格裡夫。史黛拉欠我幾個人情,所以我想弄到第二綹頭發並不難。這些就是,它們的顏色更深一些。雖然發色隨著年歲加深的情況並不少見,隻不過嘛,這兩綹頭發明顯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我已經仔細確認過瞭,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我聽說辛特拉女孩被軟禁到達恩·羅萬時,”艾希蕾·瓦·阿納興承認道,“我就有過類似的猜測。那個占星師要麼徹底搞砸瞭,要麼就是卷進陰謀,把一個冒牌貨送到瞭恩希爾手中。而這樁陰謀同樣會讓卡西爾·愛普·契拉克送命。謝謝,芙琳吉拉。一切都清楚瞭。”
“並非一切。”女術士搖瞭搖長滿黑發的頭顱,“首先,找到辛特拉女孩,並把她帶去洛克·格瑞姆宮的人並不是沙斯希烏斯。占星師是在恩希爾意識到所謂的公主是個冒牌貨之後,才開始占星的。那個老傻瓜——不管他是真會占星,還是個單純的騙子——之所以進瞭地牢,是因為他犯瞭個簡單的錯誤。他確認瞭恩希爾要找之人的大致位置,一個半徑約為一百裡的圓形區域。而搜索隊發現那地方是片沙漠,是片荒郊野地,要越過提爾·托恰爾山脈和維爾達河的源頭。史提芬·史凱倫奉命去瞭那兒,卻隻找到蠍子和禿鷲。”
“沙斯希烏斯的失敗在我們意料之中,但這不會影響到卡西爾的命運。恩希爾的確急躁易怒,但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他從不會下令拷打或處死任何人。就像你說的,有人把冒牌公主送到瞭洛克·格瑞姆宮。有人找到一個替身。也就是說,陰謀確有其事,卡西爾也被牽扯瞭進去。他很可能並不知情。換句話講,他被利用瞭。”
“如果真是這樣,他會被利用到達成目標的最後一刻。他本該親自把替身女孩送到恩希爾手裡,但卡西爾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瞭。為什麼?他的消失肯定會引起懷疑。他是不是擔心恩希爾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騙局?確實如此。恩希爾不可能看不出來,畢竟他手裡有……”
“一綹頭發。”艾希蕾插嘴道,“六歲大女孩的一綹頭發。芙琳吉拉,恩希爾尋找女孩的時間不止三年,而是久遠得多。看起來,卡西爾卷進瞭一件非常棘手的陰謀——而這陰謀從他還在騎木馬扮騎士時就開始瞭。唔……把這些頭發留下吧。我想做一次徹底的檢測。”
芙琳吉拉·薇歌緩緩點頭,瞇起綠色的雙眼。
“我會的。不過請小心,艾希蕾。千萬別牽扯進什麼可疑的勾當,那樣隻會引起別人的註意。這場談話剛開始的時候,你曾提到類似的關註會給你帶來不便。你還答應稍後會作解釋。”
艾希蕾·瓦·阿納興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尼弗迦德帝國林立的高塔在落日下熠熠生輝。她們身處的位置是帝國的首都,又稱“金塔之城”。
“我至今還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一番話。”她頭也不回地說,“你說魔法不應有國界之分。在與魔法有關的事上,我們應當放下一切分歧,因為魔法才是最珍貴的東西。所以我們需要某種……秘密組織……比如結社或者協會……”
“我準備好瞭。”尼弗迦德女術士芙琳吉拉·薇歌打破短暫的沉默,“我已經下定決心,也做好心理準備瞭。感謝你的信任,也感謝你能給我這樣的殊榮。我神秘莫測的朋友啊,這個協會的成員將在何時何地碰面?”
尼弗迦德女術士艾希蕾·瓦·阿納興轉過身,嘴角浮現出一抹淺笑。
“就快瞭。”她回答,“我會盡快向你解釋一切。不過首先,趁我還沒忘記……把你常去的女帽店的地址告訴我吧,芙琳吉拉。”
* * * * * * *
“一個火堆都沒有。”米爾瓦凝視著黑暗籠罩下的河對岸,河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我猜也沒有一個人。那座營地裡原本有兩百個難民,難道就沒一個成功逃脫的?”
“如果帝國軍獲勝,會把他們全部俘虜。”卡西爾小聲回答,“如果你們的人打贏瞭,會帶著所有難民一起行軍。”
他們湊近河岸和覆蓋沼澤的蘆葦叢。米爾瓦踩到瞭什麼東西,連忙後退幾步。她努力壓下尖叫的沖動,因為她看到爛泥中伸出一條僵硬的手臂,上面爬滿瞭水蛭。
“隻是一具屍體而已。”卡西爾抓住她的手,低聲道,“是我們的人。他是個戴爾蘭尼人。”
“誰?”
“戴爾蘭尼第七騎兵旅的一員。你看他袖子上的銀蠍子……”
“諸神在上……”女孩突然在發抖,用汗津津的手掌緊握她的弓,“你聽到瞭嗎?那是什麼?”
“是狼。”
“或者食屍鬼……或者別的什麼怪物。營地裡肯定有一大堆屍體……見鬼,我可不要晚上過河!”
“好吧,那就等到黎明……米爾瓦?這股怪味是……”
“雷吉斯……”弓手說道,差點因苦艾、鼠尾草、芫荽和茴香的味道喊出聲,“雷吉斯?是你嗎?”
“對,是我。”理發醫師無聲無息地走出黑暗,“我還在擔心你呢。不過看來,你並不是獨自一人。”
“嗯。”米爾瓦松開卡西爾的手臂,這才註意到他已拔出瞭長劍,“我不是獨自一人,他也一樣。不過借用某人的話:說來話就長瞭。雷吉斯,獵魔人怎麼樣?丹德裡恩呢?還有其他人呢?你知道他們怎麼樣瞭嗎?”
“我確實知道。你們有馬嗎?”
“有。藏在柳樹林裡……”
“那我們就順著楚特拉河往南走。立刻動身。我們必須在午夜之前趕到阿梅利亞。”
“獵魔人和詩人出什麼事瞭?他們還活著嗎?”
“活著,不過惹上瞭一點兒小麻煩。”
“什麼麻煩?”
“呃,說來話就長瞭。”
* * * * * * *
丹德裡恩呻吟一聲,試圖翻過身,好換個稍微舒服點兒的姿勢。隻是這個動作對眼下的他來說幾乎不可能:他躺在地上的刨花和木屑裡,被人五花大綁,就像一塊準備煙熏處理的火腿。
“他們沒馬上吊死我們,”他嘟囔道,“說明還有希望。我們還沒完蛋……”
“你就不能閉嘴嗎?”獵魔人平靜地躺著,透過柴棚屋頂的破洞看著月亮,“你知道維賽基德為什麼沒馬上吊死我們嗎?因為他要在明天黎明時分,在部隊整裝出發前將我們公開處決。這樣才有宣傳效果。”
丹德裡恩沒答話。傑洛特隻聽到他擔憂地喘著粗氣。
“你還有希望逃過一劫。”為瞭安慰詩人,他補充道,“維賽基德隻想對我公報私仇,但跟你沒什麼過節。你的伯爵朋友會搭救你的,等著瞧吧。”
“胡說八道。”讓獵魔人吃驚的是,詩人的語氣既平靜又理智,“完全是胡說八道。別把我當小孩。首先,從宣傳效果考慮,吊死兩個勝過隻吊一個。其次,既然要公報私仇,就不可能留下人證。不,老兄,他們會把咱倆一起吊死的。”
“夠瞭,丹德裡恩。安靜躺著,想個計劃出來。”
“還能想什麼鬼計劃?”
“什麼鬼計劃都行。”
詩人的閑話打亂瞭獵魔人的思緒,而他已經沒時間可以浪費瞭。據他推測,泰莫利亞軍情機構的人——維賽基德的軍隊裡肯定有幾個——隨時有可能沖進這間棚屋。軍情官肯定很想就仙尼德島加斯唐宮發生的幾件事向他進行詢問。傑洛特雖對個中細節幾乎一無所知,但他確信,密探們在接受事實之前不會讓他好過的。他隻希望維賽基德會被復仇的欲望蒙蔽雙眼,從而隱瞞他被捕的消息,不然軍情官肯定會從怒不可遏的元帥手裡把他們解救出來,然後送去指揮所。更確切地說,是在第一輪審訊過後,把半死不活的他們送去指揮所。
就在這時,詩人想出瞭一個計劃。
“傑洛特!咱們就假裝自己知道某些重要情報吧。就說我們真是間諜之類。然後……”
“丹德裡恩,拜托。”
“不行嗎?那我們可以試試賄賂哨兵。我還藏瞭些錢:幾枚縫在靴子襯裡的達佈隆金幣,以備不時之需……我這就把看守叫來……”
“他們會拿走你所有的金幣,然後狠揍你一頓。”
詩人抱怨一聲,但沒再說下去。他們聽到空地間傳來呼喊和馬蹄聲,聞到誘人的豌豆湯的味道。在這一刻,傑洛特願意用全世界的小體鱘和松露換上一碗湯喝。站在棚屋外的哨兵懶洋洋地聊著天,輕聲談笑,時不時咳嗽幾聲,吐一口痰。這些哨兵都是職業軍人,在他們嫻熟運用完全由代詞和臟字構成的語句進行溝通的能力上就能看出這一點。
“傑洛特?”
“怎麼?”
“我想知道米爾瓦怎麼樣瞭……還有卓爾坦、珀西瓦爾和雷吉斯……你看到他們瞭嗎?”
“沒有。不能排除他們在戰鬥期間被砍死或踩死的可能。營地裡堆滿瞭死屍。”
“我不相信。”丹德裡恩堅定地宣稱,語氣中也帶著期待,“我不相信卓爾坦和珀西瓦爾那種詭計多端的傢夥會……還有米爾瓦……”
“別再自欺欺人瞭。就算他們真能活下來,也不會來幫我們的。”
“為什麼?”
“原因有三。首先,他們有自己的麻煩要解決。其次,我們躺在這棟棚屋裡,而它位於營地中央,周圍駐紮著幾千名士兵,我們的手腳還都被繩子綁著。”
“第三個原因呢?你說瞭有三個。”
“第三,”獵魔人疲憊地回答,“這個月的奇跡配額已經被那些女人用光瞭。還記得嗎?她們找到瞭失散的丈夫。”
* * * * * * *
“那邊,”理發醫師指瞭指那幾點閃爍的營火,“就是阿梅利亞要塞,目前是集結在瑪伊納地區的泰莫利亞軍的營地。”
“獵魔人和丹德裡恩就被關在那兒?”米爾瓦踩著馬鐙站起身,“哈,那可麻煩瞭……那兒起碼有幾千名士兵,而且到處都是守衛。要溜進去可不容易。”
“你們沒必要進去。”雷吉斯爬下珀迦索斯的馬鞍。閹馬用力噴瞭噴鼻子,扭過頭去,顯然非常討厭理發醫師身上的草藥氣味——這味道讓它鼻腔刺痛。
“你們沒必要溜進去。”他重復一遍,“交給我就好。你們帶著馬,等在河面閃光的位置。看到瞭嗎?就在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下面。楚特拉河會在那裡匯入艾娜河。等把獵魔人救出來,我會示意他往那邊走。你們就在那裡會合。”
“真夠自負的,不是嗎?”下馬時,卡西爾對米爾瓦低聲說道,“他打算不靠任何人的幫助就把他們救出來。你聽到瞭嗎?他究竟是什麼人?”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米爾瓦低聲回答,“但在這種不可能辦到的事上,我相信他。就在昨天,我親眼看著他赤手空拳從火堆裡取出一塊燒紅的馬蹄鐵……”
“他是個巫師?”
“不是。”雷吉斯展現瞭自己格外敏銳的聽力,在珀迦索斯身後答道,“我是誰真的很重要嗎?畢竟我也沒問過你們各自的身世。”
“我是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
“謝謝。”理發醫師的語氣帶著一絲諷刺,“你在念出尼弗迦德姓氏時,幾乎不帶任何尼弗迦德口音,這讓我深感欽佩。”
“我不是……”
“夠瞭!”米爾瓦打斷他的話,“現在不是爭吵和猶豫的時候。雷吉斯,獵魔人還等著你救呢。”
“得先等到午夜。”理發醫師抬頭看著月亮,冷冷地說,“所以我們還有些時間聊聊天。米爾瓦,這人是誰?”
“這人在關鍵時刻救瞭我。”弓手有點兒生氣,不由自主地開始維護卡西爾,“見到獵魔人後,這人還會告訴他:我們走錯瞭方向。希瑞不在尼弗迦德。”
“的確是個意外發現。”理發醫師的語氣軟化瞭些,“契拉克之子卡西爾閣下,你這消息的來源是?”
“說來話就長瞭。”
* * * * * * *
丹德裡恩沉默瞭好一陣子,直到一個哨兵的罵人話戛然而止,另一個則發出一聲驚呼——也可能是呻吟。傑洛特知道哨兵總共有三個,因此他仔細聆聽,但第三個哨兵沒發出任何聲響。
獵魔人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但片刻後傳入他耳中的,卻並非他們的救星推開木門時的嘎吱聲。完全不是。他聽到均勻而輕柔、仿佛合唱般的鼾聲。三個哨兵隻是在站崗時睡著瞭。
他呼出一口氣,在心裡暗罵幾句。獵魔人正打算沉湎於對葉妮芙的思念,脖子上的徽章卻突然顫動起來,周圍的空氣充斥著苦艾、羅勒、芫荽、鼠尾草和茴香——還有鬼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味道。
“雷吉斯?”他難以置信地低聲問道,徒勞地想在刨花裡抬起頭。
“雷吉斯,”丹德裡恩扭動身體,發出沙沙的響聲,“隻有他會發出這種味道……你在哪兒?我看不到你……”
“安靜!”
徽章停止瞭顫動,傑洛特聽到詩人松瞭口氣,緊接著是刀刃割斷繩索的嘶嘶聲。片刻過後,血液恢復循環帶來的刺痛感讓丹德裡恩呻吟起來,但他沒忘記捂住嘴巴,壓低聲音。
“傑洛特,”理發醫師模糊而搖曳的身影在獵魔人身邊成型,立刻開始幫他切割繩索,“你們得自己想辦法突破營地的守衛瞭。往東邊走,朝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過去,一直到艾娜河邊。米爾瓦帶著馬正在那兒等你。”
“扶我一把……”
他艱難地撐起一條腿,然後是另一條。丹德裡恩的血液循環已經恢復正常。片刻過後,獵魔人也做好瞭行動的準備。
“我們怎麼出去?”詩人突然問,“門口的哨兵在呼呼大睡,可他們也許……”
“不,他們不會的。”雷吉斯低聲打斷他,“不過離開時仍要小心。今晚是滿月,空地上還有營火照明。盡管是晚上,但整個營地仍在忙碌,不過這也許是件好事,哨兵隊長都懶得來查崗瞭。去吧。祝你們好運。”
“那你呢?”
“不用擔心我。也不用等我,更不要回頭。”
“可……”
“丹德裡恩,”獵魔人嘶聲道,“他都說過不用擔心瞭,你沒聽見嗎?”
“去吧。”雷吉斯重復一遍,“祝你們好運。下次有緣再見瞭,傑洛特。”
獵魔人轉過身。
“多謝搭救。”他說,“不過,我們還是別再見面為好。我說得夠清楚嗎?”
“再清楚不過瞭。別浪費時間瞭。”
哨兵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不時咂吧幾下嘴。傑洛特和丹德裡恩走出虛掩的木門時,他們動都不動一下。就連獵魔人無禮地剝下其中兩人身上厚實的手織鬥篷,他們也沒有任何反應。
“這瞌睡不大正常。”丹德裡恩低聲說。
“當然。”傑洛特回答。他藏身在棚屋的陰影裡,四下張望。
“我懂瞭,”詩人嘆瞭口氣,“雷吉斯是個巫師?”
“不,不,他不是巫師。”
“他能從火裡取出馬蹄鐵,還能讓哨兵睡著……”
“別嘮叨個沒完,專心點兒。我們還沒逃出去呢。裹上鬥篷,我們得穿過這片空地。如果有人阻攔,我們就裝成士兵。”
“沒錯。如果出什麼意外,我就說……”
“我們要裝成呆頭呆腦的士兵。走吧。”
他倆穿過空地,與聚在火盆和營火周圍的士兵保持距離。這兒到處都是士兵,就算多出兩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倆沒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沒人詢問或阻攔他們。二人輕松又迅速地穿過圍欄。
一切都很順利,事實上,順利得有點兒過頭。傑洛特變得焦躁起來,因為他本能地感覺到瞭危險。他們越是遠離營地中央,他的焦慮感就越是增長,而非減少。他在心裡不斷告誡自己,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在即便入夜後也相當繁忙的軍營裡沒引起任何人的註意,唯一要擔心的是有人發現睡在棚屋門口的哨兵,隨後拉響警報。不過,他們正在接近營地邊緣,那兒的哨兵想必會十分警惕,而他們正朝遠離營地中央的方向走,更是容易招來懷疑。獵魔人想到瞭維賽基德的部隊中蔓延的逃兵潮,他認定哨兵都接到瞭命令,要嚴防逃兵擅自離開營地。
月光清亮,丹德裡恩不必伸手摸索也能順利前進,獵魔人的視野更是跟白天沒有兩樣。他們繞過兩處崗哨,躲在灌木叢中等待巡邏騎兵隊通過。他們前方還有片赤楊林,顯然位於崗哨監管之外。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順利得未免有些過頭。
而他們的敗因來自於對軍旅習慣的無知。
低矮昏暗的赤楊林對他們充滿瞭誘惑力,因為它能提供足夠的掩護。但自上古時代起,就總有士兵在應該站崗時跑去樹叢裡打盹摸魚,而沒睡著的那些會時刻留意刻薄的長官,以免後者冷不防跑來查崗。
傑洛特和丹德裡恩剛剛走進赤楊林,幾個昏暗的人影——以及矛尖——便出現在他們面前。
“口令?”
“辛特拉!”丹德裡恩不假思索地回答。
士兵們同時笑出瞭聲。
“夥計們,不是吧,”其中一個說,“你們就這水平?就沒人更有點兒創意?你們所有人隻會說‘辛特拉’,想傢瞭是不是?好吧,費用跟昨天一樣。”
丹德裡恩用力咬咬牙。傑洛特權衡瞭一下局勢和勝率。他得出的結論是:絕對沒戲。
“好瞭,”那士兵催促道,“要是你們想通過,就乖乖付錢,我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快啊,隊長隨時會來。”
“等等,”詩人刻意改變瞭口音和說話方式,“讓我坐下來脫掉靴子,因為……”
不等他說完,四個士兵立刻把他按倒在地。其中兩個每人壓住他一條腿,拽掉瞭他的靴子。質問他們口令的士兵撕開靴筒的襯裡。有什麼東西叮叮當當灑落到地上。
“是金子!”領頭的士兵喊道,“把那傢夥的靴子也脫瞭!然後去叫隊長!”
可惜沒人聽他的話,半數衛兵都跪在地上,尋找散落在樹葉間的金幣,另一半人則在撕扯丹德裡恩的第二隻靴子。機不可失,傑洛特心念轉動,一拳打在領頭哨兵的下巴上,在他倒下時又往側腦補瞭一腳。忙著撿金幣的一眾士兵甚至毫無察覺。無須傑洛特多說什麼,丹德裡恩就撒開腳步,穿過樹叢,光腳掌踩踏在落葉上。傑洛特跟瞭上去。
“救命!救命!”領頭的哨兵在地上大喊起來,他的戰友很快也加入呼喊,“隊——長——”
“你們這群豬玀!”丹德裡恩一邊跑一邊回頭大喊,“無賴!你們搶瞭我的錢!”
“笨蛋,省點力氣吧!看到那片森林沒?往那邊跑。”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他們撒腿飛奔。傑洛特惡狠狠地咒罵起來,因為他聽到瞭叫喊聲、唿哨聲,還有馬嘶和馬蹄聲。聲音來自他們身後,也來自前方。但他的驚訝沒能持續太久。仔細看上一眼就足夠瞭,他原以為是森林和藏身處的東西,其實是道不斷逼近的鋼鐵之墻:大隊騎兵仿佛波浪般朝他們湧來。
“丹德裡恩,快停下!”他大喊著轉過身,看向猛追而來的巡邏兵,用手指吹出一聲響亮的唿哨。
“尼弗迦德人!”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尼弗迦德人來瞭!回營地去!你們這群蠢貨,快回營地!拉響警報!尼弗迦德人來瞭!”
追兵裡跑在最前面的騎手猛地勒停瞭馬,看向傑洛特所指的方向。他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準備掉頭返回。傑洛特相信自己已經為辛特拉的雄獅和泰莫利亞的百合做得夠多瞭,便撲向那個士兵,用巧妙的動作把他拽下瞭馬鞍。
“跳上來,丹德裡恩!抓緊!”
詩人毫不猶豫地跳上馬背。由於多負擔瞭一名騎手,馬匹有些打不起精神,但在兩對腳跟的催促下,它很快便飛奔起來。迅速逼近的尼弗迦德大軍已成為比維賽基德的部隊更緊迫的威脅,因此他們飛快地穿過崗哨周邊,試圖在兩軍交鋒之前離開這裡。但尼弗迦德人已經離得很近瞭,他們發現瞭騎在馬上的二人。丹德裡恩大叫起來。傑洛特轉過頭,發現陰暗的尼弗迦德騎兵墻已朝他們伸出黑色的觸須。他毫不猶豫地轉過馬頭,朝營地奔去,不時從幾個倉皇逃竄的哨兵身邊經過。丹德裡恩再次大叫起來,但這已經毫無必要瞭。獵魔人也看到瞭從營地方向朝他們沖來的騎兵隊。接獲警報之後,維賽基德部隊整裝出擊的速度快得驚人。傑洛特和丹德裡恩陷入瞭進退兩難的境地。
他們無路可逃瞭。獵魔人再次改變方向,催促馬匹全速飛奔,試圖逃離鐵錘和鐵砧之間迅速縮小的空隙。眼看就要成功逃脫瞭,夜晚的空氣中突然傳來利箭破空的銳響。丹德裡恩又在大叫,這次的聲音格外響亮,他的手指也抱緊瞭傑洛特的側腰。獵魔人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落到自己的後脖頸上。
“抓緊!”他大喊著抓住詩人的手肘,讓他貼緊自己的後背,“抓緊瞭,丹德裡恩!”
“他們殺死我瞭!”詩人哀號起來。對一個死人來說,他的嗓門大得出奇。“我在流血!我死瞭!”
“抓緊!”
冰雹般灑落在兩軍間的箭矢雖然射傷瞭丹德裡恩,但也成瞭他們的救星。遭到攻擊的雙方一陣騷動,減緩瞭前沖的勢頭,兩軍之間眼看就要合攏的空隙多維持瞭片刻,足以讓喘著粗氣的戰馬馱著兩位騎手逃出生天。傑洛特無情地催馬繼續飛奔,盡管樹木和藏身處已出現在前方,但他們身後依然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馬兒噴著鼻息,跌跌撞撞,但沒停下腳步。他們原本有希望逃脫的,可丹德裡恩突然呻吟一聲,仰天倒下,拖著獵魔人一起墜下瞭馬鞍。傑洛特下意識地拽緊韁繩,馬匹人立而起,兩人滾落到幾棵低矮松樹間的空地上。詩人重重地躺倒在地,可憐兮兮地呻吟著。他的腦袋和左肩鮮血淋漓,在月光下閃著黑色的光澤。
二人身後,伴著悶響聲、鏗鏘聲和喊殺聲,兩軍開始正面交鋒。盡管戰況十分激烈,尼弗迦德士兵卻沒忘記追殺他們。三名騎兵朝兩人飛馳而來。
獵魔人一躍而起,心中湧起冰冷的憤怒和恨意。他迎向追兵,將對方的註意力全都引向自己。他的目的不是想救朋友、犧牲自己。他隻想殺人。
其中一個騎手一馬當先,遠遠甩開另外兩人。他舉起戰斧沖向傑洛特,卻不承想自己攻擊的是個獵魔人。傑洛特輕松避開斧頭,一隻手抓住探出身子的尼弗迦德人的披風,另一隻手拽住其寬大的皮帶。他用力一拉,把那騎手拖下馬鞍,然後撲到其身上,將其按倒在地。直到這時,傑洛特才意識到自己手無寸鐵。他掐住瞭騎手的喉嚨,但護喉甲的存在讓他沒法扼死對方。尼弗迦德人掙紮起來,用戴著鐵手套的拳頭捶打他,劃破瞭他的臉頰。獵魔人用整個身體壓住騎手,伸手去摸對方皮帶上的短劍,將它拔出劍鞘。尼弗迦德人察覺到他的動作,不由發出一聲哀號。傑洛特撥開對方的胳膊——那人的袖子上佩戴著銀蠍徽章——抬起短劍。
尼弗迦德人尖叫起來。
獵魔人就勢將短劍插進大張的嘴巴,直至沒柄。
等他站起身,看到瞭沒有騎手的馬匹、幾具屍體和一支正朝戰場趕去的騎兵隊。沖出營地的辛特拉騎兵消滅瞭追趕他們的尼弗迦德騎手,卻沒註意到躺在矮松間的詩人,以及在昏暗的地上搏鬥的二人。
“丹德裡恩!你傷到哪兒瞭?箭呢?”
“腦、腦袋……插在我腦袋上瞭……”
“別說胡話瞭!活見鬼,你運氣真好……隻是擦傷……”
“我在流血……”
傑洛特脫掉外套,撕下襯衣的一隻袖子。一支方鏃箭的箭尖擦過丹德裡恩的耳朵上方,留下一條延伸到鬢角的駭人傷口。詩人不停地抬起顫抖的手觸摸傷口,看著手掌和袖口上的斑斑血跡,雙眼無神。獵魔人這時才意識到,他面對的是個平生第一次負傷、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這等痛楚的人。恐怕詩人從沒見過自己流過這麼多血。
“起來。”他將袖子迅速而笨拙地裹在詩人頭上,“沒事的,丹德裡恩,隻是擦傷……起來吧,咱們盡快離開這兒……”
黑暗的戰場上,雙方仍在鏖戰,金鐵交擊聲、馬匹嘶鳴聲和人的叫喊聲愈發響亮。傑洛特匆忙牽過兩匹尼弗迦德戰馬,但他發現隻要一匹就足夠瞭。丹德裡恩勉強站起身,又立刻坐瞭回去,可憐巴巴地呻吟和嗚咽著。獵魔人扶他起來,搖晃幾下,讓他回過神,最後把他拖上馬鞍。
傑洛特坐在受傷的詩人身後,催促馬匹轉向東方,面對七山羊座最亮的星星。在那星辰下方,淡藍色的晨曦已清晰可見。
* * * * * * *
“就快亮天瞭。”米爾瓦嘴上說著,眼睛看的卻不是天空,而是閃閃發亮的河面,“鯰魚正在捕食小魚。獵魔人和丹德裡恩卻連影子都見不著。哦,希望雷吉斯沒搞砸……”
“別說不吉利的話。”卡西爾嘀咕道,正瞭正失而復得的栗色馬駒的肚帶。
米爾瓦四下尋找能讓她敲打的木頭。
“……但看起來真是這樣……無論是誰遇見你們的希瑞,都像把腦袋放上瞭斷頭臺……那個女孩會召來厄運……厄運和死亡。”
“快吐口唾沫,米爾瓦。”
按照迷信風俗,米爾瓦乖乖地吐瞭口唾沫(1)。
“這兒……好冷,我一直在發抖……我渴得厲害,可我在河岸邊看到瞭一具腐屍。呸……我覺得惡心……我想我要吐瞭……”
“拿著,”卡西爾遞給她一隻水壺,“喝吧。然後坐到我身邊,我幫你取暖。”
另一條鯰魚朝淺水處的鰷魚群躥去,小魚們四散奔逃,仿佛一場落在河面上的銀色冰雹。一隻蝙蝠——也可能是夜鷹——在月光下一閃而過。
“隻有天知道,”米爾瓦依偎著卡西爾,愁眉苦臉地嘀咕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天知道誰會蹚過這條河,誰又會死去。”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別想這些瞭。”
“你不怕嗎?”
“我怕。你呢?”
“我覺得惡心。”
一陣長長的沉默。
“告訴我,卡西爾,你是什麼時候遇見希瑞的?”
“你說第一次遇見她?三年前。在辛特拉戰爭期間,我把她救出瞭那座城市。當時她被困在火海裡,我找到瞭她。我騎著馬穿過烈火和煙霧,把她抱在懷中。而她自己也像一團火焰。”
“然後呢?”
“沒人能用手抓住火焰。”
“如果身在尼弗迦德的女孩不是希瑞,”沉默良久後,她又問道,“那她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 * * * * * *
自從三年前投入使用,德拉肯伯格——改造成精靈及其他種族俘虜收容所的瑞達尼亞要塞——演變出瞭一些殘忍的傳統。其一是黎明時的絞刑。其二是將所有死刑犯集中在一間大牢房裡,等到破曉時分便將他們帶出牢房,送上絞刑架。
牢房裡關押著十來個死刑犯,每天早上都會有兩三個——有時候是四個——犯人上絞架。其餘的隻能等待輪到自己的那一天。有時他們會等上很久,最長的會等足一星期。這些死刑犯被稱為“小醜”,因為死囚牢房裡總是充滿歡樂的氣氛。首先,囚犯的夥食會配上又淡又酸、別名“迪傑斯特拉幹紅”的葡萄酒,讓他們明白,這樣的享受是瑞達尼亞情報機構的首腦認可的。其次,沒人會被拖去可怕的地下水牢接受審訊,獄卒也被明令禁止虐待他們。
這天晚上,傳統也得到瞭遵守。關押著六個精靈、一個半精靈、一個半身人、兩個人類和一個尼弗迦德人的牢房裡洋溢著歡快的氛圍。犯人們把迪傑斯特拉幹紅倒進一隻錫盤,然後一起趴在地上用舌頭舔著喝,因為唯獨用這個辦法,才最有可能從劣酒中品出酒味來。隻有一個精靈還能保持鎮定和尊嚴,正忙著在柱子上刻下“不自由毋寧死”之類的宣言——他是個松鼠黨,是遭受挫敗的伊歐菲斯突擊隊的一員,最近剛在水牢裡受過拷打。牢房的幾根柱子上刻著數百句類似的文字。其他死刑犯將《小醜頌歌》唱瞭一遍又一遍。《小醜頌歌》的作者是德拉肯伯格的一位無名囚犯,在死刑牢房裡唱這首歌也成瞭傳統之一。每個囚犯都是在自己的牢房裡學會這首歌的:他們聽著從死刑牢房傳來的歌聲,心裡明白,自己加入合唱的一天終將到來。
小醜在絞架上抽搐,隨著節拍舞蹈,他們唱著那首悲傷又動聽的歌謠,當板凳抽走,當雙眼翻白,每一具屍體都會記起那快樂的節拍。
門閂咔嗒作響,鑰匙插進鎖孔,小醜們停止瞭歌唱。黎明時到來的獄卒隻意味著一件事:合唱者的人數即將銳減。唯一的問題是:走的會是誰呢?
獄卒們陸續走進牢房,手裡都拿著繩索,準備綁住囚犯的雙手,再牽著他們去上絞架。其中一名獄卒吸瞭吸鼻子,把棍子夾到胳膊下面,展開一張羊皮紙,清瞭清嗓子。
“艾切爾·特雷吉頓!”
“是特雷勒杉。”來自伊歐菲斯突擊隊的精靈輕聲糾正道。他又看瞭看自己刻下的標語,努力站起身。
“科斯莫·巴登威戈!”
半身人用力咽瞭口口水。納紮裡安知道,巴登威戈的罪名是“在尼弗迦德情報機構指使下從事陰謀破壞活動”。但巴登威戈拒不承認自己有罪,他堅稱自己偷竊戰馬隻為賣錢,跟尼弗迦德帝國沒有半文錢關系。但他們顯然不相信。
“納紮裡安!”
納紮裡安順從地站起身,伸出雙手讓監獄看守綁好。等看守將他們三個牽出牢房,其他小醜繼續唱起歌。
小醜在絞架上舞蹈,隨著節拍歡快地搖晃,風將他們的歌帶向遠方,合唱聲在四處回蕩……
紫紅色的晨光浮現於天際,預示著陽光明媚的一天。
《小醜頌歌》的歌詞純屬誤導,納紮裡安心想。他們沒法跳起歡快的吉格舞,因為吊起他們的並非是配有橫梁的絞刑臺,而是埋進地裡的普通木樁。他們腳下踩的也並非板凳,而是更加實用的樺木塊,木塊表面甚至能看到經年使用的痕跡。但這首歌的無名作者是在去年被處死的,而在寫歌的時候,他不可能提前預知這一切。就像所有囚犯一樣,他隻能在死前得知這些細節。在德拉肯伯格,從來沒有過公開處決的先例。死刑隻是單純的懲罰,而非為施虐進行的復仇。上面這句是迪傑斯特拉大人的原話。
來自伊歐菲斯突擊隊的精靈甩開看守的雙手,毫不猶豫地踏上木塊,讓劊子手把絞索套上他的脖子。
“女王萬——”
劊子手踢走瞭他腳下的木塊。
輪到半身人時,他們用瞭兩隻樺木塊。這位所謂的“陰謀破壞者”懶得喊些亂七八糟的口號,他的小短腿奮力踢動瞭一陣子,便無力地靠上木樁,一動不動瞭。他的腦袋懶洋洋地垂在自己的肩頭。
等看守揪住納紮裡安,他的口風突然變瞭。
“我交代!”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我作證!我有重要的情報要報告迪傑斯特拉!”
“現在想說也晚瞭。”在德拉肯伯格負責政治事務、眼下正在協助執行絞刑的副指揮官瓦斯康格懷疑地說,“絞索能激發每一個死刑犯的想象力!”
“我沒說謊!”納紮裡安在劊子手掌中奮力掙紮,同時懇求道,“我有重要情報!”
不到一個鐘頭後,納紮裡安坐在瞭單人牢房裡,陶醉於生命的美好。信使站在他旁邊,撓瞭撓自己的腹股溝,做好瞭出發的準備。瓦斯康格將準備寄給迪傑斯特拉的報告又檢查瞭一遍。
尊貴的大人,在下謙卑地向您稟報,名為“納紮裡安”的重罪犯——罪名是襲擊王室官員——做出瞭以下證詞:在今年七月的新月之夜,他按照某個名叫裡恩斯之人的命令,與其同夥米萊特及半精靈斯奇魯一起,在多裡安城謀殺瞭法學傢柯德林格和芬恩。米萊特死在當場,但半精靈斯奇魯殺死瞭那兩位法學傢,並將他們的住宅付之一炬。重罪犯納紮裡安將所有過錯都推卸到半精靈斯奇魯身上,頑固地否認自己實施瞭謀殺,但這恐怕隻是出於對絞索的畏懼。不過還有件事,大人您可能會感興趣:在謀殺那兩位法學傢之前,上述三名罪犯——納紮裡安、米萊特和半精靈斯奇魯——正在追捕一個獵魔人,對方的名號是“利維亞的傑拉德”,據說他曾數次與法學傢柯德林格私下會面。重罪犯納紮裡安並不知曉他們會面的原因,因為無論是先前提到的裡恩斯還是半精靈斯奇魯,都沒有向他吐露任何細節。當裡恩斯收到他二人共謀的報告後,便下令除掉那兩位法學傢。
重罪犯納紮裡安還作證說,他的同夥斯奇魯從兩位法學傢傢裡偷走瞭幾份文件,並在一間名叫“卡瑞亞斯的狡猾狐貍”的酒館裡交給瞭裡恩斯。至於裡恩斯和斯奇魯在那兒談瞭什麼,納紮裡安並不知情。但在第二天,也就是新月之夜後的第四天,這三名罪犯結伴前往佈魯格,在一棟紅磚屋子裡——屋子的門上掛著一把黃銅羊毛剪——綁架瞭一位少女。裡恩斯讓她喝下一瓶魔法藥劑,隨後罪犯斯奇魯和納紮裡安讓那少女坐上馬車,火速送往維登的納史特洛格堡。希望大人留意我接下來的報告:這些罪犯將拐來的少女送到瞭尼弗迦德指揮官手中,並向他保證,此人就是辛特拉的希瑞菈。根據重罪犯納紮裡安的證詞,那位指揮官因此欣喜若狂。
以上消息將由信使秘密送至大人手中。等記錄員謄寫完畢後,我還會將詳盡的審訊報告送去給您。我謙卑地請求大人下達指示:對重罪犯納紮裡安應當給予怎樣的處置?是讓人用牛鞭抽打他,好讓他回憶起更多的情報?還是按照規定,將他處以絞刑?
您忠實的仆人
瓦斯康格用華麗的字體在報告書上簽瞭字,然後貼上封緘,交給瞭信使。
迪傑斯特拉於當天傍晚得知瞭報告內容,菲麗芭·艾哈特則在次日中午。
* * * * * * *
等馱著獵魔人和丹德裡恩的馬走出河畔的赤楊林,米爾瓦和卡西爾已經急得快要發瘋瞭。他們聽到瞭戰鬥的喧囂,因為艾娜河的河水能把聲音傳播到很遠。
攙扶詩人下馬時,米爾瓦發現傑洛特繃緊瞭身體:他顯然看到瞭卡西爾。但她什麼也沒說,獵魔人也一樣。丹德裡恩用力呻吟,終於昏瞭過去。他們讓他躺在沙地上,將折疊過的鬥篷墊在他的腦袋下面。米爾瓦打算幫詩人換掉浸透鮮血的臨時繃帶,這時,她感到有隻手按在她肩頭。她也聞到瞭熟悉的苦艾、茴香和其他草藥的味道。像之前一樣,雷吉斯出人意料地憑空出現瞭。
“讓我來吧。”他從碩大的藥袋裡取出工具和其他用品,“接下來交給我。”
理發醫師剝下傷口的繃帶,丹德裡恩可憐兮兮地呻吟起來。
“放松點兒。”雷吉斯開始清洗傷口,“沒什麼大礙。隻是流瞭點兒血,一點點……你的血味道不錯,詩人。”
就在這一刻,獵魔人做出瞭一件令米爾瓦不敢相信的事。他走向馬匹,從固定在鞍翼下的劍鞘裡抽出一把尼弗迦德長劍。
“離他遠點兒!”他走到理發醫師身旁,咆哮道。
“血味不錯。”雷吉斯看都不看獵魔人一眼,“我沒聞到感染的味道。而對頭部創傷來說,感染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後果。大動脈和血管也都完好無損……會有點痛哦。”
丹德裡恩呻吟一聲,猛地吸瞭口氣。獵魔人手中的劍微微顫抖。河面反射的晨曦照射過來,令劍身閃閃發光。
“我得給你縫幾針。”雷吉斯仍對獵魔人和他的劍視若無睹,“勇敢點兒,丹德裡恩。”
丹德裡恩很勇敢。
“就快好瞭。”雷吉斯給詩人的腦袋纏上繃帶,“別擔心,丹德裡恩,你會痊愈的。這種傷對詩人正合適,丹德裡恩。你的腦袋纏上繃帶,看起來就像一個戰鬥英雄。少女們隻要看著你,心房就會像蠟一樣融化。沒錯,這樣的傷真的很有詩意,跟腹部負傷大不一樣——肝臟被切開,腎臟和腸子破破爛爛,胃液和排泄物流得滿地都是,還有腹膜炎……好瞭,包紮完瞭。傑洛特,我聽憑你處置。”
他剛站起身,獵魔人的動作快如閃電,劍尖已經抵住他的喉嚨。
“讓開!”傑洛特沖米爾瓦大吼。盡管劍尖已經貼上脖子,雷吉斯仍不為所動。弓手看到理發醫師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貓眼似的異樣光澤,不禁屏住瞭呼吸。
“繼續啊。”雷吉斯平靜地說,“紮進去吧。”
“傑洛特,”躺在地上的丹德裡恩開口道,他終於有反應瞭,“你是徹底瘋瞭嗎?他讓我們逃過瞭絞架……他還給我包紮瞭傷口……”
“是他在營地救瞭我們和那個女孩。”米爾瓦輕聲回憶道。
“安靜點兒,你們幾個。你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理發醫師站著沒動。但米爾瓦突然發現瞭一個早該發現的事實:雷吉斯沒有影子。
“沒錯,”他緩緩地說,“你們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是時候告訴你們瞭。我的名字是愛米爾·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按照你們的歷法,我在這個世界已經生活瞭四百二十八年,用精靈歷法計算則是六百四十二年。我是幸存者的後裔,是在你們稱之為‘世界融合’的大災難後被困於此的不幸造物。當然這是委婉的說法。我也被你們視為怪物,被看作吸血的惡魔。如今我遇到瞭一位獵魔人——以消滅我這樣的生物謀生之人。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這些就夠瞭。”傑洛特垂下長劍,“綽綽有餘瞭。你走吧,愛米爾·雷吉斯什麼的。離開這兒。”
“真叫人吃驚。”雷吉斯冷笑道,“你允許我離開?你要放走對人類構成威脅的我?獵魔人本該盡最大努力消滅我這種威脅才對。”
“你走吧。趕緊給我消失。”
“我該消失到哪個人跡罕至的角落呢?”雷吉斯慢吞吞地問道,“說到底,你是個獵魔人,你知道我的事。等你解決瞭自己的問題,等你搞清瞭自己需要搞清的事,你也許還會回來。你知道我住在哪兒,也知道我會去哪兒消磨時間,知道我以什麼謀生。你會來追捕我嗎?”
“有可能,隻要有賞金的話。我是個獵魔人。”
“那就祝你好運吧。”雷吉斯系好藥包,披上鬥篷,“再會瞭。哦,還有一件事。要讓你接下這活兒,我的腦袋需要值多少錢?你覺得我值多少?”
“高得要命。”
“你勾起瞭我的虛榮心。確切的數字是?”
“快滾吧,雷吉斯。”
“我這就走。不過首先,說個價碼吧。勞駕您瞭。”
“要是普通吸血鬼,我通常會收的酬勞相當於一匹配瞭好鞍的馬。但話說回來,你並不普通。”
“那是多少?”
“我懷疑,”獵魔人的嗓音冷得像冰,“我懷疑沒人付得起。”
“明白瞭,謝謝。”吸血鬼微笑著說,這次他露出瞭牙齒。看到這一幕,米爾瓦和卡西爾向後退去,丹德裡恩則壓下一聲驚呼。
“再會瞭。祝你們好運。”
“再會,雷吉斯。你也一樣。”
愛米爾·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晃瞭晃鬥篷,炫耀似的裹住自己的全身,突然間蹤影全無。他就這麼憑空消失瞭。
“現在,”傑洛特轉過身,出鞘的劍依然握在手中,“輪到你瞭,尼弗迦德人……”
“不,”米爾瓦憤怒地打斷他,“我忍不下去瞭。上馬,我們離開這兒!河水會傳遞喊聲,要不瞭多久,就會有人找上門來!”
“我可不想跟他一起走。”
“那你就自己走吧!”米爾瓦怒不可遏地大吼起來,“走另一條路!我受夠你的喜怒無常瞭,獵魔人!你趕走瞭雷吉斯——盡管他救瞭你的命——但這畢竟是你的事。可卡西爾救瞭我,所以我和他是同伴瞭!如果你覺得他是敵人,就回阿梅利亞要塞去吧。請自便!你的夥伴正拿著絞索在那兒等你呢!”
“別嚷嚷。”
“那你也別傻站著。幫我把丹德裡恩扶上那匹閹馬。”
“你找到瞭我們的馬?包括洛奇?”
“是他找到的。”弓手沖卡西爾點點頭,“我們走吧。”
* * * * * * *
他們蹚水過瞭艾娜河,騎馬沿右岸前進。他們穿過較淺的積水,穿過濕地和幹涸的河床,穿過回蕩著青蛙、綠頭鴨與白眉鴨叫聲的沼澤——隻是那些鴨子始終不見蹤影。天空映射出紅色的陽光,照在長滿睡蓮的小湖上,反光幾乎令人睜不開眼。他們改變瞭前進的方向,朝艾娜河某段支流匯入雅魯加河的位置走去。此刻他們正穿行於一座昏暗無光的森林,這裡的樹木都長在沼地裡,樹幹上黏著綠色的浮萍。
米爾瓦和獵魔人走在最前面,她正在低聲向他復述卡西爾的事。傑洛特始終沉默不語,一次都沒回頭打量正在後面扶著詩人的尼弗迦德人。丹德裡恩時不時呻吟幾聲,抱怨自己的頭疼得厲害,但他勇敢地堅持瞭下來,沒有拖慢前進的速度。因為珀迦索斯和魯特琴的失而復得,他的心情也愉快瞭不少。
接近中午,他們再次來到陽光照耀的濕地,前方就是寬闊而平靜的雅魯加河。他們艱難地穿過幹涸的河床,蹚過淺水和積水。在雅魯加河眾多支流間的沼澤與草叢中,他們意外地發現瞭一座小島。島上長滿灌木和柳樹,還有幾棵較為高大的樹,隻是它們全都幹枯凋零,樹皮上全是鸕鶿的糞便。
米爾瓦最先註意到蘆葦叢中有條小船,想必是河水把它沖到那兒的。她也最先註意到柳樹間有塊空地——那是個絕佳的休息場所。
他們停下腳步。獵魔人決定跟尼弗迦德人談談。兩個人,面對面,私下談談。
* * * * * * *
“我在仙尼德島饒瞭你一命。我可憐你,因為你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這是我犯下的最嚴重的錯誤。今天早上,我放走瞭一個高階吸血鬼,盡管他身上肯定背負著好幾條人命。我本該殺瞭他,但我現在沒心思管他,因為我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好好收拾傷害瞭希瑞的人。我發過誓,敢傷害她的人,我會叫他們用血來償還。”
卡西爾沉默不語。
“你所揭示的真相——也就是米爾瓦告訴我的事——什麼也改變不瞭。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你盡瞭最大努力,但沒能在仙尼德島上綁架希瑞。現在你又在跟蹤我,為的是讓我帶你找到她,為的是再一次抓住她。這一來,你的皇帝或許能饒你一命,不把你送上絞架。”
卡西爾一言不發。傑洛特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非常不舒服。
“因為你,她會在晚上哭著醒來。”他厲聲道,“你在她眼中成瞭噩夢的一部分。但事實上,你始終隻是一件工具,是你皇帝的可悲奴仆。我不知道你究竟做過什麼,才會變成她的夢魘。最糟糕的是,發生瞭這麼多事之後,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下不瞭手殺你。我不明白自己為何下不瞭決心。”
“也許,”卡西爾輕聲說,“不管發生過什麼,不管看起來如何,你和我都有些共同點。”
“你這麼想?”
“我跟你一樣,隻想解救希瑞。我跟你一樣,不在乎別人會不會因此吃驚。我跟你一樣,不打算向任何人證明我的動機是否得當。”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
“不是。”
“很好,繼續說。”
“希瑞,”尼弗迦德人緩緩說道,“騎馬行走在一座滿是灰塵的村莊裡,同行的還有六個年輕人。其中有個留短發的女孩。希瑞在谷倉的桌子上跳舞,看起來非常快樂……”
“米爾瓦告訴你我做的夢瞭?”
“沒有。她有很多事沒跟我說。你相信我嗎?”
“不相信。”
卡西爾垂下頭,用腳跟磨著沙子。
“我都忘瞭,”他說,“你不會相信我的話,也不會信任我。我明白。但我跟你一樣,也做過一個夢。一個你沒跟任何人講過的夢。因為我很懷疑你是否願意告訴別人。”
* * * * * * *
可以說,瑟瓦迪奧單純是撞瞭大運。他並不是特意來洛瑞多村刺探什麼人的,不過嘛,這座村子被人稱為“匪徒窩”絕非毫無理由。洛瑞多村坐落在匪徒路上,來自上維爾達各區域的強盜和盜賊都會聚集於此,將贓物換成金錢或等價物,添置口糧和用具,跟同夥一起玩樂。這座村子曾數次被燒成白地,但寥寥幾位永久居民和數量可觀的臨時住戶每次都能將其重建。他們依靠匪徒過活,而且活得有聲有色。像瑟瓦迪奧這種以刺探和告密為生的人,在這裡總有得到情報的機會:運氣最好時,他的情報能換來好幾個弗羅林。
不過這一次,在瑟瓦迪奧看來,他能賺到的絕對不止幾個金幣。因為耗子幫騎著馬進瞭村。
走在最前面的是吉賽爾赫,兩旁是伊思克菈和凱雷。米希爾和銀灰色頭發的新成員——他們叫她法爾嘉——跟在後面。埃瑟和瑞夫牽著幾匹無主的馬走在最後,無疑是打算兜售這些贓物。耗子幫成員神情疲憊,風塵仆仆,坐在馬鞍上的姿態卻顯得神氣活現,還熱情地回應著同行及熟人的招呼。他們下瞭馬,接過有人遞來的啤酒,立刻同商販高聲討價還價,隻有米希爾和那個銀灰色頭發、背著把劍的新成員沒參與。她們兩個走在貨攤之間——像往常一樣,集市的場地選在村子的公共草地上。洛瑞多村會定期舉辦集市,出售的貨品種類極其豐富——畢竟來訪的匪徒也相當多嘛。今天就是個集市日。
瑟瓦迪奧小心翼翼地跟著兩個女孩。為瞭賺到賞金,他就必須弄到情報;想要弄到情報,他就必須偷聽。
兩個女孩瀏覽著五顏六色的圍巾、串珠和繡花女襯衣,還為她們的馬匹挑選著鞍褥和頭帶。她們仔細察看每一件商品,但最後什麼都沒買。米希爾幾乎自始至終都將一隻手按在另一個女孩的肩頭。
告密者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裝作挑選皮革制品攤上的皮帶和腰帶。兩個女孩正在聊天,但聲音很輕,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也不敢更加靠近。她們也許會察覺到他,生起疑心。
有傢貨攤出售棉花糖,兩個女孩走瞭過去。米希爾付瞭錢,接過兩根纏繞著雪白糖絲的小木棍,將其中一根遞給銀灰發色的女孩。後者優雅地小口吃著,一小塊棉花糖黏到她的嘴唇上,米希爾用溫柔而謹慎的動作幫她擦掉。銀灰發色的女孩睜大瞭翠綠的雙眼,緩緩地舔瞭舔嘴唇,露出微笑,調皮地抬起頭。瑟瓦迪奧打瞭個激靈,一滴冷汗自他肩胛骨中間流下。他想起瞭關於這兩個女匪徒的種種傳聞。
他已有瞭悄然離開的打算,因為在這兒顯然偷聽不到有用的信息。兩個女孩也沒談什麼要緊事。但就在不遠處,在不同匪幫資深成員聚集的地方,吉賽爾赫、凱雷和其他人正在劇烈爭吵、砍價、大呼小叫,時不時把酒杯放到一隻小木桶的龍頭下。從他們那兒聽到情報的可能性會更大些,某隻耗子也許會不小心說漏嘴——哪怕隻有一個詞兒呢——從而暴露耗子幫當前的計劃、行動路線和目的地什麼的。隻要瑟瓦迪奧能順利偷聽到,並把消息及時提供給當地的士兵,或者對耗子幫興趣濃厚的尼弗迦德密探,他就能賺到一筆可觀的賞錢。我可以給老婆買件羊皮外套,他興奮地心想,也終於能給孩子們買幾雙鞋瞭,興許還能加上幾件玩具……還有我自己……
兩個女孩仍在貨攤間漫步,小口吃著棉花糖。瑟瓦迪奧突然發現,有人在盯著她們,還不時指指點點。他認識那幫人。他們是夥攔路搶劫的強盜兼偷馬賊,是“水獺皮”平塔的手下。
盜賊們用挑逗的語氣高聲評論幾句,咯咯地笑起來。米希爾瞇起雙眼,用手按住另一個女孩的肩膀。
“兩隻斑鳩!”其中一個盜賊不屑地說道。他又瘦又高,留著麻絮般的小胡子。“瞧好吧,她倆馬上就要咕咕叫瞭!”
瑟瓦迪奧看到銀灰色頭發的女孩繃緊瞭身體,註意到米希爾按住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盜賊們笑出瞭聲。米希爾緩緩轉過身,其中幾個立刻不笑瞭。但那個麻絮胡子要麼是醉得厲害,要麼是太過缺乏想象力,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暗示。
“你們是不是需要個男人?”他說著,竟然走上前去,做瞭個帶有下流暗示的動作,“你們隻要跟個男人上床,那點兒毛病眨眼工夫就能治好!嘿!我在跟你說話呢,你這……”
他沒能碰到她。銀灰發色的女孩像捕食的蝰蛇一樣探出身子,在她丟下的棉花糖落地之前,利劍就已刺中目標。小胡子盜賊像斑鳩一樣步履蹣跚,咕咕直叫,鮮血自脖頸的傷口泉湧而出。女孩再次探出身子,靈活地邁出兩步,佩劍再度刺出。一團血液潑灑到貨攤上,小胡子倒瞭下去,立刻將周圍的沙土染成鮮紅。有人尖叫起來。另一個盜賊彎下腰,從靴筒裡抽出一把匕首,但隨即倒在地上。吉賽爾赫用皮鞭的金屬握柄敲暈瞭他。
“一具死屍已經夠多瞭!”耗子幫首領大喊道,“這傢夥隻能怪自己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誰!退下,法爾嘉!”
直到這時,銀灰發色的女孩才垂下劍。吉賽爾赫取出一隻錢袋,晃瞭晃。
“按照兄弟會的規矩,我會為死掉的人付錢,根據他的體重公平付賬。這具惡心的屍體重多少磅,我就付多少塔勒!仇恨就這麼一筆勾銷!夥計們,我說得對嗎?平塔,你怎麼說?”
伊思克菈、凱雷、瑞夫和埃瑟站在他們的首領身後,板著面孔,手按劍柄。
“很公平。”被手下簇擁的“水獺皮”答道。他是個身穿皮革束腰外衣的矮小男人,有點兒羅圈腿。“你說得對,吉賽爾赫。仇恨一筆勾銷。”
瑟瓦迪奧咽瞭口口水,試圖融入聚在周圍的人群。他徹底失去瞭跟蹤耗子幫和女孩“法爾嘉”的興趣。他如今認定,地方長官承諾的賞金還遠遠不夠。
法爾嘉平靜地收劍入鞘,掃視四周。瑟瓦迪奧吃驚地看著她突然改變的表情。
“我的棉花糖。”女孩看著掉在地上的零食,可憐兮兮地哭訴道,“我弄掉瞭棉花糖……”
米希爾一把抱住她。
“我再給你買一份。”
* * * * * * *
獵魔人坐在柳樹間的沙地上,陷入自己的思緒,臉色陰沉而憤怒。他看著那些鸕鶿——它們正停在被鳥糞染白的樹上。
談話結束後,卡西爾鉆進瞭樹叢,到現在還沒回來。米爾瓦和丹德裡恩正在尋找可吃的東西。他們找到一口銅鍋,又在小船的漁網下面找到一筐蔬菜。他們把船裡的一隻捕魚簍固定在靠近河岸的水裡,然後用木棍敲打周圍的燈芯草,想把魚餌趕進去。詩人已經感覺好多瞭,他高昂著英勇負傷的頭顱,像隻孔雀一樣驕傲地走來走去。
傑洛特則在繼續沉思和生悶氣。
米爾瓦和丹德裡恩費力地撈起捕魚簍,立刻咒罵起來,因為裡面沒有他們預想的鯰魚或鯉魚,隻有幾條扭動的銀色小魚。
獵魔人站起身。
“你們兩個,過來!別管捕魚簍瞭。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們。”
“你們得回傢瞭。”等身上濕漉漉、散發著魚腥味的兩人走過來,他直截瞭當地說,“去北邊的瑪哈坎山脈吧。我一個人繼續南下。”
“你說什麼?”
“我們得分道揚鑣瞭。玩樂時間結束瞭,丹德裡恩,你該回傢去寫詩瞭。米爾瓦會帶你穿過森林……怎麼瞭?”
“沒什麼。”米爾瓦用力甩開搭在肩上的頭發,“什麼都沒有。說吧,獵魔人,我很想知道你接下來想說什麼。”
“我也沒什麼想說的。我會往南走,去雅魯加河對岸,穿過尼弗迦德帝國的領土。這段旅程既漫長又危險,而且時間緊迫,所以我必須一個人趕路。”
“所以你必須丟下累贅。”丹德裡恩點點頭,“丟下拖慢你腳步,又給你惹瞭很多麻煩的腳鐐。換句話說,也就是我。”
“還有我。”米爾瓦看向一旁。
“聽我說,”傑洛特的語氣鎮定瞭許多,“這是我的私事,跟你們都沒關系。我不想讓你們為瞭隻跟我有關的事冒生命危險。”
“這是你的私事,”丹德裡恩緩緩重復道,“你不需要任何人。同伴隻會妨礙你,拖慢你趕路的速度。你不指望任何人的幫助,也不想依靠任何人。除此之外,你還喜歡獨處。我遺漏瞭什麼沒有?”
“就跟平時一樣,”傑洛特怒氣沖沖地說,“你遺漏瞭頭殼裡的腦子。你這蠢貨,如果那支箭再往右偏上一寸,現在就輪到白嘴鴉啄食你的屍體瞭。你是個詩人,想象力豐富,所以就想象一下那幅景象吧。我重復一遍:你該回北方去,而我要去相反的方向。獨自動身。”
“那就去吧。”米爾瓦跳瞭起來,“我不會求你的。下地獄去吧,獵魔人。我們走,丹德裡恩,去煮點兒什麼。我餓壞瞭。聽他說話讓我犯惡心。”
傑洛特轉過頭。他看到綠眼睛鸕鶿把翅膀搭在覆蓋鳥糞的樹枝上,讓陽光曬幹羽毛上的河水。他聞到瞭濃鬱的草藥氣息,不由狠狠咒罵起來。
“你在考驗我的耐心,雷吉斯。”
吸血鬼滿不在乎地憑空現身,坐在惱火的獵魔人身邊。
“我得給詩人換繃帶。”他平靜地說。
“那就找他去。離我遠點兒。”
雷吉斯嘆瞭口氣。但看起來,他並不打算走開。
“我聽到瞭你和丹德裡恩及弓手的談話。”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諷刺,“必須承認,你在爭取支持這方面真有一套。雖然整個世界都在追捕你,你卻毫不理會想要幫你的同伴和盟友。”
“這個世界真是黑白顛倒瞭,吸血鬼居然教我怎麼跟人類打交道。雷吉斯,你又對人類瞭解多少?你隻知道他們血液的滋味。我到底幹嗎要跟你說話?”
“這個世界確實黑白顛倒瞭。”吸血鬼面無表情地承認,“你都開始跟我說話瞭。或許你能聽我幾句忠告?”
“不,我不想聽。沒這個必要。”
“是啊,我都忘瞭。忠告對你來說是多餘的,盟友也是多餘的,你有沒有旅伴都一樣。畢竟,你這場遠征純屬私事。更重要的是,為瞭實現這個目標,你必須獨自上路。除瞭風險、威脅、艱辛和疑慮,你不需要別的負累。因為歸根結底,這些都是自我懲罰的一部分,是你想要贖罪的代價。要我說,這就是火之洗禮。你要穿過火焰之路。這火既能燒灼你,也能凈化你。你打算獨自完成洗禮。如果有人支持你,幫助你,哪怕隻是略微嘗試一下這場火之洗禮,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的痛苦也會加重你的債務。他們會剝奪你想要清償的一部分罪過,而他們的參與又會讓你欠下一份人情。畢竟,這是你一個人該贖的罪。隻有你需要還債,你又不想同時欠下更多的債。我的推理正確嗎?”
“完全正常。考慮到你沒喝酒,這還真挺讓我吃驚的。不過我看到你就心煩,吸血鬼,請讓我獨自贖罪吧。讓我獨自面對債務。”
“如你所願。”雷吉斯站起身,“坐在這兒好好思考吧。但我要給你幾句忠告:所謂的罪惡感,也就是尋求救贖和火之洗禮的需要,你無權獨占。生命與銀行的不同,就在於生命能以欠下別人債務的方式還清眼下的債。”
“拜托,走開吧。”
“如你所願。”
吸血鬼走到丹德裡恩和米爾瓦那邊。雷吉斯給詩人更換繃帶時,三人開始討論該吃什麼。米爾瓦從捕魚簍裡倒出小魚,仔細察看一番。
“沒別的法子瞭。”她說,“我們隻能把這幾條小魚串在細樹枝上,放上火堆烤一烤。”
“不,”丹德裡恩搖瞭搖剛剛包紮過的腦袋,反駁道,“這主意不好。魚太少瞭,我們吃不飽的。我提議熬湯。”
“魚湯?”
“當然。我們有些小魚,還有鹽。”丹德裡恩擺弄手指計算配料,“我們有洋蔥、胡蘿卜、歐芹根和芹菜。還有一口鍋。隻要把這些東西全放進去,就能熬出一鍋湯。”
“再有些調料就好瞭。”
“哦。”雷吉斯微笑著把手伸進包裡,“沒問題。羅勒、甘椒、胡椒、月桂葉、鼠尾草……”
“足夠瞭,足夠瞭。”丹德裡恩抬起手,制止瞭他,“這些足夠瞭。湯裡不用加曼德拉草的。好瞭,我們開始熬湯吧。你負責洗魚,米爾瓦。”
“你自己洗!呸!別以為同伴裡有個女人,她就得在灶臺邊給你打下手!我負責打水和生火。你自個兒處理這幾條泥鰍的內臟吧。”
“可這些不是泥鰍。”雷吉斯說,“它們分別是鰱魚、斜齒鯿、梅花鱸和白鯿魚。”
“哦,”丹德裡恩忍不住開口,“看來你很瞭解魚嘛。”
“我瞭解很多東西。”雷吉斯的語氣不帶絲毫誇耀,“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瞭解瞭各種各樣的知識。”
“既然你這麼博學,”米爾瓦朝火堆吹瞭口氣,站起身來,“就用你的知識給這些小魚開膛吧。我要去打水瞭。”
“你端得動一整鍋水嗎?傑洛特,幫她一把。”
“我當然端得動。”米爾瓦哼瞭一聲,“我也不需要他幫忙。他有他自己的私事要處理,誰都別去打擾他!”
傑洛特轉過頭,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丹德裡恩和吸血鬼用老練的動作處理那些小魚。
“這鍋湯肯定很淡。”丹德裡恩把鍋子吊到火堆上,“要是有大點兒的魚就好瞭。”
“這條可以嗎?”卡西爾突然鉆出柳林,手裡拎著一條約莫三磅重的狗魚。它的尾巴仍在甩動,嘴巴一張一合。
“啊哈!多好的魚啊!尼弗迦德人,你在哪兒抓到它的?”
“我不是尼弗迦德人。我來自維可瓦羅,我的名字是卡西爾……”
“好瞭,好瞭,我們都知道瞭。現在告訴我們,這條狗魚是在哪兒抓的?”
“我做瞭個魚鉤,抓瞭隻青蛙作釣餌。我把魚餌放到河堤下面的一個洞裡,這條狗魚立刻就上鉤瞭。”
“真是個行傢。”丹德裡恩搖瞭搖綁著繃帶的腦袋,“隻可惜我沒提議吃牛排,不然你準能變出一頭牛來。不過我們還是知足吧。雷吉斯,把小魚都丟鍋裡,魚頭魚尾不用去掉。但這條狗魚得好好處理才行。尼弗……卡西爾,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知道。”
“那就幹活吧。傑洛特,該死的,你打算坐在那兒生多久的悶氣?過來給蔬菜削皮!”
獵魔人乖乖地站起身,走到他們旁邊,但仍跟卡西爾保持著距離。不等他抱怨沒有削皮的刀子,尼弗迦德人——維可瓦羅人——便把自己的短刀遞瞭過來,然後又從靴筒裡抽出一把。傑洛特接過刀子,含混不清地道瞭聲謝。
他們的合作很有效率。沒過多久,滿滿一鍋小魚和蔬菜就開始冒泡、翻滾。吸血鬼用米爾瓦削出的勺子敏捷地撇去浮沫。卡西爾掏出狗魚的內臟,又把魚切成幾塊。丹德裡恩把魚尾、魚鰭、魚背和長滿尖牙的魚頭丟進鍋子,攪動起來。
“唔,聞起來真香。等熬成濃湯,咱們再把渣滓濾掉。”
“怎麼濾?用襪子嗎?”米爾瓦開始削另一把勺子,同時皺起眉頭,“沒篩子怎麼過濾?”
“我親愛的米爾瓦,”雷吉斯微笑著說道,“也不能這麼說嘛!我們完全可以用手邊的東西替代沒有的東西,需要的隻是創意和積極的思考。”
“你跟你的大道理能不能都見鬼去,吸血鬼?”
“可以用我的鎖子甲過濾。”卡西爾說,“沒關系,我回頭用水洗一洗就好。”
“用之前也請好好洗一遍。”米爾瓦大聲說,“不然這湯我才不喝。”
他們順利地濾好瞭湯。
“好瞭,卡西爾,魚肉塊可以下鍋瞭。”丹德裡恩指示道,“聞著真香。別再添柴瞭,現在得用文火慢燉。傑洛特,你用勺子攪哪兒呢!現在不能攪湯!”
“別嚷。我又不知道。”
“無知,”雷吉斯笑道,“可不是瞎攪和的理由。當你不知道或心存疑慮時,最好向他人求教……”
“閉嘴,吸血鬼!”傑洛特猛地站起身,背對著他們。丹德裡恩哼瞭一聲。
“瞧瞧他,又生氣瞭。”
“真是他的典型做派,”米爾瓦板著臉說,“隻會說空話。不知道該怎麼做時,他就會說一通空話,然後一個人生悶氣。你們到現在還沒看出來?”
“早看出來瞭。”卡西爾輕聲道。
“加胡椒。”丹德裡恩舔瞭舔湯勺,咂咂嘴巴,“再加點兒鹽。啊,剛剛好。把鍋拿下來。天哪,好燙!我沒有手套……”
“我有。”卡西爾說。
“而我,”雷吉斯從另一邊端起鍋,“不需要手套。”
“是啊。”詩人用褲管擦瞭擦勺子,“好瞭,夥計們,都坐下,盡情品嘗吧!傑洛特,你在等誰專門邀請你嗎?用不用找個傳令官,用小號吹奏一曲?”
他們圍著鍋坐在沙地上。好一陣子,空地間隻有禮貌而響亮的喝湯聲,還有勺子不時碰撞鍋子的聲音。等喝完瞭半鍋湯,他們小心翼翼地撈出魚肉,直到整隻鍋子都見瞭底。
“哦,我都吃撐瞭。”米爾瓦呻吟道,“熬湯這主意真不賴,丹德裡恩。”
“的確。”雷吉斯贊同道,“傑洛特,你怎麼說?”
“我要說:謝謝。”獵魔人費力地站起身,揉瞭揉又開始折磨他的膝蓋,“這樣夠瞭嗎?還是說,你更想聽傳令官吹小號?”
“他老是這樣。”詩人擺擺手,“別理他就好。話說回來,你們算走運瞭。他跟他的葉妮芙——那位烏黑頭發、蒼白皮膚的美人兒——吵架時,我就跟在他身邊。”
“說話要慎重。”吸血鬼告誡丹德裡恩,“還有,別忘瞭,他有他的麻煩。”
“有麻煩,”卡西爾強壓下一個飽嗝兒,“就該設法解決。”
“那是當然,”丹德裡恩答道,“可要怎麼解決?”
米爾瓦哼瞭一聲,在熱乎乎的沙地上坐得更舒服些。
“吸血鬼是個學者,他肯定知道。”
“這種事無關學問,關鍵在於仔細確認手頭的所有條件。”雷吉斯平靜地說,“而確認之後,我們就會得出結論:我們面對的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場行動毫無成功的機會,找到希瑞的可能性等於零。”
“可你講過:也不能這麼說嘛。”米爾瓦嘲弄地說,“我們應該積極思考,發揮創意。就好比那個篩子。要是手邊缺瞭什麼,就該找個替代品。我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不久前,”吸血鬼續道,“我們都以為希瑞身在尼弗迦德。到達那裡並解救她——或者綁架她——已經超出瞭我們的能力。而如今,聽完卡西爾的說法,我們連希瑞在哪兒都不知道瞭。連方向都沒有,創意更是從何談起呢?”
“那我們該怎麼做?”米爾瓦發起火來,“獵魔人堅持要去南方……”
“對他來說,”雷吉斯大笑道,“指南針的指向並不重要。無論走哪個方向,對他來說都一樣,隻要他自己有事可做就行。這確實是獵魔人才會有的原則。這個世界充滿邪惡,所以隻要大步向前,摧毀路上遭遇的一切邪惡,為善良的一方做出貢獻就足夠瞭。其他方向的人隻好自求多福吧。換句話說:行動就是一切,目標毫無意義。”
“胡說八道。”米爾瓦評論道,“我是說,他的目標是希瑞。你怎麼能說她毫無意義呢?”
“我是在說笑,”吸血鬼沖背對他們的傑洛特眨眨眼,承認道,“而且這笑話確實不太高明。我道歉。你說得對,親愛的米爾瓦,希瑞就是我們的目標。既然我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就該查明這一點,然後相應地做出改變。依我看,命運之子肯定跟魔法、宿命和其他超自然元素息息相關。而我認識的一個人在這些方面相當博學,那人也肯定願意幫助我們。”
“哦,”丹德裡恩顯得很高興,“是誰?在哪兒?離這兒遠嗎?”
“肯定比尼弗迦德的首都近——事實上要近得多。就在安格林。雅魯加河的這一邊。我說的是坐落於凱德·杜森林中心的德魯伊石環。”
“我們這就出發吧!”
“你們就沒打算,”傑洛特惱火地說,“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你?”丹德裡恩轉過身,“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幹嗎。就連你剛才喝的湯都是我們的功勞。要不是我們,你還在餓肚子呢。要是等你動手,我們也一樣得挨餓。這鍋湯就是合作的成果。團隊協作。為同一個目標聯合起來的團體做出的共同努力。我的朋友,你明白嗎?”
“他怎麼可能明白?”米爾瓦皺著眉說,“他隻會說:‘我。我。我自己。獨來獨往。’他就是一匹獨狼!可你也看到瞭,他既不是獵手,又不熟悉森林。狼才不會獨自捕食!從來不會!什麼獨狼,哈,純粹是城裡人愚蠢的妄想。可他不會明白這些!”
“哦,他明白的,明白的。”雷吉斯像往常一樣抿嘴微笑。
“他隻是看起來有點傻。”丹德裡恩附和道,“但我一直期待他能下定決心動一下腦子。這一來,他也許真能得出一些有用的結論。或許他會明白的:真正有必要一個人做的事就隻有自瀆而已。”
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明智地保持沉默。
“讓瘟疫把你們都抓走吧。”獵魔人最後憋出一句,把勺子插進靴筒,“你們這群白癡,明明目標與你們毫不相幹,卻偏想搞什麼‘團結協作’。你們都見鬼去吧,還有我。”
這一次,所有人都跟卡西爾一樣,明智地保持著沉默。丹德裡恩、瑪利亞·巴林——也就是米爾瓦——以及愛米爾·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全都沒說話。
“我真是攤上瞭一群好夥伴。”傑洛特搖著頭說,“同生共死的戰友!一群英雄!我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們?一個手拿魯特琴的蹩腳詩人、一個野蠻粗魯的半人半樹精、一個眼看就要活過五個世紀的吸血鬼,還有個該死的尼弗迦德人——雖然他堅稱自己不是。”
“而領導這支隊伍的,是個承受良心譴責、無能也無力做出決定的獵魔人。”雷吉斯平靜地幫他說完,“我提議,我們應該隱姓埋名,以免惹人懷疑。”
“或者惹人發笑。”米爾瓦補充道。
(1) 因為米爾瓦提到瞭“死亡”,按照迷信風俗,她必須吐口唾沫,以免真的召來厄運。
“女王答道:‘不要向我求饒,你該乞求被你的巫術傷害之人。既然你有勇氣做出這等行徑,就該勇敢地面對近在咫尺的追兵和正義的制裁。我沒有寬恕你罪孽的權力。’於是那女巫發出貓一樣的嘶嘶聲,邪惡的雙眼閃動光芒。‘我的末日近瞭,’她尖聲道,‘可女王啊,你也一樣。在你悲慘的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你會想起勞拉·朵倫和她的詛咒。而且你要記住:我的詛咒會糾纏你的後裔,直到第十代人為止。’然而,看到女王胸膛中跳動的堅強之心,邪惡的精靈女巫也停止瞭污蔑和恐嚇,開始像母狗一樣嗚咽著求饒,懇求她的寬恕……”
——勞拉·朵倫的故事人類講述的版本
“……她的乞求未能軟化Dh'oine的鐵石心腸,也未能打動殘忍無情的人類。當勞拉抓住馬車門,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而非她自己——求饒時,殘暴的劊子手在女王的命令下一劍斬斷瞭她的手指。那一晚降下嚴霜,在森林覆蓋的小山頂,勞拉呼吸著最後幾口空氣,誕下一個女嬰,並用僅存的體溫保護瞭她。盡管那是個風雪交加的寒冬之夜,春意卻突然在山頂綻放,緋恩韋德之花遍地盛開。即便到瞭今天,這種花也隻會在兩個地方盛開——一是多爾·佈雷坦納,一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故去的山頂。”
——勞拉·朵倫的故事精靈講述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