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五:火之洗禮 第六章

“我跟你說瞭,”希瑞躺在地上,惱火地說,“別碰我。”

米希爾抽回手,還有剛剛用來撓希瑞脖子的草葉。她在希瑞身旁躺瞭下來,凝視著天空,雙手墊在自己剃得幹幹凈凈的脖頸下。

“你最近表現有點怪,年輕的獵鷹。”

“我隻希望你別碰我!”

“我隻想找點樂子。”

“我知道。”希瑞抿起嘴唇,“隻想找點樂子。你一直‘隻想找點樂子’,但我已經受夠瞭,你明白嗎?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樂趣可言瞭!”

米希爾沉默良久。她躺在地上,註視著被白雲分割開來的一道道藍天。一隻老鷹正在森林上方盤旋。

“你的夢。”她最後說,“是因為你的夢,對吧?你幾乎每晚都會尖叫著驚醒。過去的經歷會在你的夢中重現。這種事我並不陌生。”

希瑞沒有回答。

“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米希爾再次打破沉默,“不說你過去的經歷,還有你的傢鄉,有沒有人等你回去……”

希瑞飛快地揚起手,拍向自己的脖子。但這一次,那兒隻是爬上瞭一隻瓢蟲。

“的確有那麼幾個,”她輕聲說著,卻沒看向自己的同伴,“我是說,我覺得有……隻要他們願意,就算到這世界盡頭,他們也能找到我……隻要他們還活著的話。哦,米希爾,你希望我說什麼?向你吐露一切?”

“不用勉強。”

“那就好。因為,當然瞭,你隻想找點樂子。你對我做的每件事都一樣。”

“我不明白,”米希爾轉過頭去,“既然跟我在一起那麼痛苦,那你為什麼不離開?”

“我不想獨自一人。”

“就因為這個?”

“這很重要。”

米希爾咬住嘴唇。她還沒來得及再次開口,哨聲就響瞭。她倆同時跳瞭起來,拂去衣服上的松針,跑向自己的坐騎。

“樂子就要開始瞭。”米希爾跳上馬鞍,拔出劍,“這可是你最喜歡的樂子,法爾嘉。別以為我沒發現。”

希瑞惱火地用腳跟踢瞭踢馬腹,兩匹馬沿著溪谷邊緣飛馳而去。耗子幫其他成員鉆出大路另一側的叢林,狂野的呼喊聲清晰可聞。包圍圈開始收攏。

* * * * * * *

私下召見結束瞭。瓦提爾·德·李道克斯——艾登子爵,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軍情機構的首腦——朝百花之谷的女王行瞭個比外交禮儀還要恭敬的鞠躬禮。帝國密探鞠躬的動作既警惕又審慎,雙眼始終不離正趴在精靈女王腳邊的兩頭豹貓。金色眸子的大貓看上去昏昏欲睡,似乎很慵懶,但瓦提爾清楚,它們絕非可愛的寵物,而是警覺的護衛,隨時準備將任何過於接近女王的人撕成碎片。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名艾妮德·安·葛麗娜,亦即“山谷雛菊”——一直等到門在瓦提爾身後合攏,才摸瞭摸那兩隻豹貓。

“非常好,艾達。”她說。

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精靈女術士,來自藍山的自由精靈,在這次會面中始終用隱形咒語包裹全身——出現在圖書館一角,伸手撫平自己的衣裙和朱砂色紅發。兩頭豹貓的反應隻是略微睜大瞭眼睛。跟所有貓科動物一樣,它們也能看到隱形之物,而且不會被簡單的咒語欺騙。

“這場間諜遊戲開始讓我厭煩瞭。”法蘭茜絲卡冷笑一聲,在烏木椅上換個更舒服的姿勢,“科德溫的亨賽特不久前派來一位‘領事’。迪傑斯特拉派瞭一支‘貿易代表團’。現在連間諜頭子瓦提爾·德·李道克斯本人都來瞭!哦,不久前,那個偉大帝國的小人物史提芬·史凱倫也轉悠到這兒瞭,但我沒接見他。我是女王,而史凱倫隻是個小角色。他也許很有地位,但終究上不瞭臺面。”

“史提芬·史凱倫,”艾達·艾敏慢吞吞地說,“也來拜訪我們瞭,而且比在這兒走運。他跟菲拉凡德芮和瓦納丁說上瞭話。”

“他是不是也跟瓦提爾一樣,詢問瞭有關威戈佛特茲、葉妮芙、裡恩斯和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的事?”

“是啊,不過他也問瞭別的問題。說起來也許會讓您吃驚,因為他更感興趣的其實是伊絲琳妮·艾格裡·愛普·艾維尼恩的預言,尤其是跟Aen Hen Ichaer——也就是‘上古之血’——相關的段落。他感興趣的還有‘海鷗之塔’托爾·勞拉,以及傳說中曾連接‘海鷗之塔’和‘雨燕之塔’托爾·吉薇艾兒的傳送門。真是人類的典型做派,艾妮德。他們以為隻要自己點點頭,我們就得為他們解開各種謎團和謎題——哪怕我們自己也為此困擾瞭許多個世紀。”

法蘭茜絲卡抬起一隻手,審視著指頭上的戒指。

“我很好奇,”她說,“菲麗芭是否知道史凱倫和瓦提爾古怪的關註目標?還有他倆的主子恩希爾·瓦·恩瑞斯的意圖?”

“還是別假設她不知道為好。”艾達·艾敏用銳利的目光看向女王,“最好也別在蒙特卡沃的會議上向菲麗芭和其他參會者隱瞞。這會讓我們顯得很不光彩……而且我們希望組織能順利成立。我們希望得到信任——我們,精靈女術士——免得被人當成兩面派。”

“可我們確實是在兩面討好,艾達。我們同時也在玩火——跟尼弗迦德的白焰……”

“火焰既能燒灼,”艾達·艾敏抬起化瞭濃妝的眼睛,看向女王,“也能凈化。這是必然的過程。風險是必須的,艾妮德。我們要讓協會成立,讓它發揮功用,發揮完全的功用。十二位女術士,包括預言中提到的那位。就算這隻是一場遊戲,我們也該信任她們。”

“如果這隻是個圈套呢?”

“你比我更瞭解那些人。”

艾妮德·安·葛麗娜思索片刻。

“席兒·德·坦沙維耶,”最後她說道,“是位神秘莫測的隱居者,不向任何人效忠。特莉絲·梅利葛德和凱拉·梅茲曾經很忠誠,但現在都成瞭流民,因為弗爾泰斯特王把所有巫師都趕出瞭泰莫利亞。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隻關心她的學院,別無其他。當然瞭,上述三人目前幾乎對菲麗芭言聽計從,而菲麗芭又是個不解之謎。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不會放棄她在科德溫的政治影響力,但也不會背叛協會。協會能賦予的權力對她太有誘惑力瞭。”

“那艾希蕾·瓦·阿納興呢?還有我們將在蒙特卡沃見到的另一個尼弗迦德女術士呢?”

“我對她們知之甚少。”法蘭茜絲卡微微一笑,“但見到她們之後,我就能知道些什麼瞭。等我見過她們的打扮之後。”

艾達·艾敏垂下塗著眼影的眼皮,但忍住瞭沒再發問。

“這麼一來,剩下的就隻有那尊玉制小雕像瞭。”過瞭一會兒,她才說道,“伊絲琳妮預言裡提到的可疑而又神秘的玉制小雕像。現在我覺得,是時候讓她暢所欲言,並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瞭。需要我幫忙嗎?”

“不,我自己來就好。你清楚解封會帶來什麼反應。旁觀者越少,她的自尊受到的打擊也就越小。”

* * * * * * *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確認瞭一次:防護力場的確已將庭院與宮殿的其他部分徹底隔絕,阻擋視線的同時也模糊瞭聲音。她點燃三隻黑色的蠟燭,燭臺上還配備瞭拋物面鏡。庭院的圓形馬賽克鋪路石上描繪著精靈黃道帶“維卡”的八個符號,燭臺則分別擺放在代表五月節、收獲節和幽樂節的符號上。在黃道環內部,馬賽克鋪路石構成瞭另一個較小的環形,上面點綴著魔法符號,並圍出五芒星的圖案。法蘭茜絲卡將三隻小巧的鐵制三腳架分別放在內環的三個符號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每隻三腳架頂端放上三塊水晶。水晶的切面與三腳架的構造剛好吻合,意味著它們擺放的位置不會有絲毫差錯。即便如此,法蘭茜絲卡依然檢查瞭好幾遍。她不想冒任何風險。

附近有座噴泉,泉水從水澤仙女雕像手捧的大理石水壺中不斷湧出,化作四股水流落入水池,讓池中的睡蓮顫動不止——蓮葉間還有金魚悠哉遊弋。

法蘭茜絲卡打開一隻珠寶箱,取出一尊小巧發白的綠玉雕像,把它放在五芒星的正中央。她後退幾步,又看瞭一眼旁邊桌上的魔法書,深吸一口氣,抬起雙手,念出一段咒語。

蠟燭突然開始熊熊燃燒,水晶的切面亮瞭起來,閃現出一道道光束。那些光束朝小雕像射去,其色彩很快由綠轉金,片刻後又變為透明。空氣中洋溢著微光閃爍的魔法能量,並與防護力場發生碰撞。其中一支蠟燭迸射出火花,陰影投射到地板上,馬賽克鋪路石仿佛活瞭過來,上面的圖案也隨之變幻。但法蘭茜絲卡沒有放下雙手,也沒停止念誦咒語。

雕像以閃電般的速度變大,開始悸動、顫抖,結構和形狀也在迅速變化,仿佛一團在地板上蔓延開來的煙霧。水晶射出的強光穿透瞭空氣,光線中出現瞭蠕動並漸漸凝結的物質。片刻過後,一具人類的身體突然出現在魔法圓環的正中央。那是個黑發女人,正軟軟地躺在地板上。

蠟燭冒出煙霧,水晶的光芒黯淡下來。法蘭茜絲卡放下雙臂,活動一下手指,拭去額頭的汗水。

地上的黑發女人蜷起身子,發出尖叫。

“你叫什麼名字?”法蘭茜絲卡喘息著問道。

女人不斷抽搐和哀號,雙手始終捂著下腹。

“你叫什麼名字?”

“葉……葉妮……葉妮芙!!!呃啊啊啊啊……”

精靈松瞭口氣。那女人繼續扭動和哀號,雙拳捶打著地板,幹嘔不止。法蘭茜絲卡耐心而平靜地等待著。方才還是綠玉雕像的女人正處在痛苦當中,這點十分明顯,而且十分正常。但她的大腦沒有受損。

“好吧,葉妮芙,”長長的停頓過後,精靈打斷瞭女人的呻吟,“我這麼做也是情非得已,不是嗎?”

葉妮芙用雙手和膝蓋艱難地撐起身子,拿手腕蹭瞭蹭鼻子,茫然地掃視四周。她的目光掠過法蘭茜絲卡——好像女精靈根本不在庭院內——停在那座有清水潺潺流出的噴泉上,雙眼跟著一亮。葉妮芙無比艱難地爬到噴泉旁邊,費力地攀上池緣,嘩啦一聲摔進水裡。她被水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連連吐出唾沫。她分開睡蓮,爬到水澤仙女雕像前,背靠底座坐瞭下來。池水沒過她的胸口。

“法蘭茜絲卡,”她撫摸著脖子上的星形黑曜石,喃喃說道,同時用清澈瞭少許的目光看向女精靈,“是你……”

“是我。你還記得什麼?”

“你把我封裝起來……該死,是你把我封裝起來的!”

“我把你封裝起來,然後又給你解瞭封。你還記得什麼?”

“加斯唐宮……精靈。希瑞。你。還有突然落到我頭上的可怕重量。法器壓制……”

“你的記憶沒問題。很好。”

葉妮芙垂下頭,看向自己的股間。金魚在她腿邊遊來遊去。

“這池子水得換瞭,艾妮德,”她嘟囔道,“我剛剛尿在裡面瞭。”

“沒關系。”法蘭茜絲卡笑著說,“不過你得看看水裡有沒有血。眾所周知,封裝過程會對腎臟造成損傷。”

“隻有腎臟?”葉妮芙小心翼翼地吸瞭口氣,“恐怕我體內沒有一個器官是完好無損的……至少感覺上是這樣。該死的,艾妮德,我真不知道自己做瞭什麼,會讓你這麼對我……”

“從水池裡出來。”

“不,我喜歡這兒。”

“我明白。你現在嚴重缺乏水分。”

“還有尊嚴。我的尊嚴!為什麼這麼對我?”

“出來,葉妮芙。”

女術士用雙手扶住大理石雕像,費力地站起身。她甩掉身上的睡蓮葉,又用力扯下滴水的衣裙,一絲不掛地站在噴泉前,站在湧出的泉水下。等清洗完全身,又喝瞭幾大口泉水,她才走出水池,坐在池邊,擰幹頭發,然後四下張望。

“我在哪兒?”

“多爾·佈雷坦納。”

葉妮芙擤瞭擤鼻子。

“仙尼德島的沖突還在繼續嗎?”

“不,一個半月前就結束瞭。”

“我肯定做瞭什麼事,在你看來罪大惡極。”過瞭一會兒,葉妮芙說,“我肯定真的讓你很生氣,艾妮德。不過這回就算扯平瞭吧。你已經無情地報復瞭我,雖然殘忍得有點兒過頭。你就不能直接割斷我的喉嚨嗎?”

“別說胡話瞭。”精靈皺起眉頭,“我把你封裝起來帶出加斯唐宮,為的是保全你的性命。稍後我會向你說明的。拿好這塊毛巾,還有被單。等你洗完澡,有人會給你送去新裙子——我是說,在更得體的地方,用裝滿溫水的澡盆洗過之後。你就別再糟蹋我的金魚瞭。”

* * * * * * *

艾達·艾敏和法蘭茜絲卡在喝酒。葉妮芙喝的卻是糖水和胡蘿卜汁,而且分量驚人。

“總結起來就是,”聽完法蘭茜絲卡的講述,葉妮芙說道,“尼弗迦德征服瞭萊裡亞,並與科德溫聯手瓜分瞭亞甸,燒毀瞭溫格堡,令維登稱臣,眼下還在摧毀佈魯格和索登。威戈佛特茲消失得無影無蹤。蒂莎婭·德·維瑞斯自殺瞭,而你成瞭百花之谷的女王。恩希爾皇帝用王冠和權杖向你換走瞭我的希瑞。他追捕希瑞這麼久,如今終於把她攥進瞭掌心,聽憑他的發落。你把我封裝成玉制小雕像,在盒子裡存放瞭一個半月,還指望我對你感激涕零。”

“就算不出於禮貌,你確實也該感謝我。”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冷冷地回答,“在仙尼德島,有個叫裡恩斯的人發誓要慢慢折磨死你,說這事關名譽,威戈佛特茲則提議給你個痛快。這個裡恩斯在加斯唐宮到處搜捕你,但卻與你失之交臂。因為你已經變成瞭一尊玉制小雕像,藏在我的乳溝中間。”

“然後我就當瞭四十七天的雕像?”

“沒錯。在此期間,哪怕有人問起,我也可以回答溫格堡的葉妮芙確實不在多爾·佈雷坦納。因為他們問的是葉妮芙,不是雕像。”

“究竟發生瞭什麼事,才會讓你決定給我解封?”

“很多事。我這就給你解釋。”

“麻煩你先解釋另一件事:獵魔人也在仙尼德島上,我是說傑洛特。你應該還記得,在艾瑞圖薩,我向你介紹過他。他怎麼樣瞭?”

“請冷靜。他還活著。”

“我很冷靜。告訴我,艾妮德。”

“僅僅一個鐘頭,”法蘭茜絲卡說,“你的獵魔人就完成瞭許多人傾其一生也無法實現的壯舉。簡略地說:他打斷瞭迪傑斯特拉的腿,砍掉瞭阿爾托·特拉諾瓦的腦袋,殺死瞭十多個松鼠黨。哦,我差點忘瞭,他還叫凱拉·梅茲欲火焚身,左思右想。”

“真可怕。”葉妮芙做瞭個鬼臉,“但我想,凱拉應該已經忘掉這事瞭。希望她別記恨他。他沒跟她上床純粹因為時間不夠,而不是對她缺乏尊重。請代我向她說明一下。”

“要不瞭多久,”山谷雛菊冷冷地說,“你就可以自己跟她說瞭。雖然你蹩腳地假裝滿不在乎,不過我們還是先轉回正題吧。你的獵魔人在保護希瑞這件事上熱心得過瞭頭,做出瞭非常魯莽的舉動。他跟威戈佛特茲動手瞭,結果反被暴揍一頓。威戈佛特茲沒殺他,想必也是因為時間不夠,而非下不瞭決心。怎麼,你還要假裝自己什麼都不在乎嗎?”

“不。”葉妮芙的臉色變得痛苦,諷刺的表情消失瞭,“不,艾妮德,我在乎。某些人很快就會明白我有多在乎。記住我的話。”

法蘭茜絲卡卻不在乎葉妮芙的威脅,正如她毫不在乎對方的諷刺。

“特莉絲·梅利葛德把半死不活的獵魔人傳送到佈洛克萊昂森林。”她陳述道,“就我所知,樹精們還在給他療傷。據說他的傷勢已經有所好轉,不過他還是別出那座森林為好。迪傑斯特拉的密探和所有王國的軍情人員都在找他。話說回來,你的情況跟他一樣。”

“我到底做瞭什麼,能如此勞他們大駕?我又沒打斷迪傑斯特拉的腿……哦,先別說,讓我猜猜看。我在仙尼德島消失得無影無蹤。沒人想到我變成瞭一尊雕像,藏在你的乳溝裡。所有人都以為,我跟其他同謀一起逃去瞭尼弗迦德。當然瞭,我的同謀除外,但他們不會站出來糾正這個錯誤,因為眼下正在打仗,而假情報無論何時都是值得利用的武器。而現在,四十七天之後,輪到你來使用這件武器瞭。我在溫格堡的傢被人付之一炬,我自己也遭到追捕。我已經別無選擇瞭,隻能加入松鼠黨的突擊隊,或以別的方式為精靈的自由而戰。”

葉妮芙抿瞭口胡蘿卜汁,註視著依然緘默而鎮定的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

“哦,艾達女士,來自藍山的自由精靈,我的猜測正確嗎?你為什麼這麼沉默寡言?”

“因為我,葉妮芙女士,”紅發女精靈答道,“在沒什麼話好說時,寧可選擇不開口。這總比做出毫無根據的推測,或用閑聊來掩飾焦慮要好得多。艾妮德,說重點吧。把我們的目的告訴給葉妮芙女士。”

“我洗耳恭聽。”葉妮芙摸瞭摸絲絨緞帶上的星形黑曜石,“說吧,法蘭茜絲卡。”

山谷雛菊將下巴擱在交扣的雙手上。

“今夜,”她大聲說,“是滿月後的第二個夜晚。再過不久,我們將會傳送到菲麗芭·艾哈特的根據地蒙特卡沃城堡。我們會參加某個組織的集會,而你對這個組織應該很感興趣。畢竟你向來贊同魔法的價值高於一切,高於所有爭論、沖突、政治選擇、個人興趣、怨恨、情感和敵意。如果你聽說在不久之前,有個推崇同樣理念的機構已經為此打下瞭牢固的基石,想必會欣喜若狂吧。這個組織類似於秘密協會,成立的目的就是維護魔法的利益,並確保魔法在這個世界的統治階層中占據應有的地位。我動用瞭向協會推薦新成員的特權,冒昧地向她們推薦瞭兩位候選人——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還有你。”

“真是意料之外的殊榮。”葉妮芙諷刺地說,“前一秒我還是尊雕像,下一秒就加入瞭超越私人恩怨、簡直無所不能的秘密精英結社。可我當真合適嗎?我真的堅強到能放下所有怨恨的程度嗎?我真能原諒奪走希瑞、殘忍地毆打我珍視的男人、又把我封裝……”

“我相信,”女精靈打斷她,“你的確有這麼堅強,葉妮芙。我瞭解你,知道你並不缺乏這樣的人格力量。你也不缺乏野心,而這足以打消你的疑慮。但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我會向你坦白的:我把你推薦給協會,是因為我相信,你有資格成為協會的一員,能為這項事業做出重大的貢獻。”

“謝謝。”葉妮芙答道,但她嘴角諷刺的微笑並未消失,“謝謝你,艾妮德。我確實感覺到瞭不斷湧出的野心、傲慢和自我崇拜感。我自我膨脹得都快爆炸瞭。不過在這之前,我很想知道,你們幹嗎不再找個多爾·佈雷坦納或藍山的精靈來替代我?”

“到瞭蒙特卡沃之後,你會明白原因的。”法蘭茜絲卡冷冷地回答。

“我更想現在就明白。”

“告訴她。”艾達·艾敏低聲道。

“因為希瑞。”思忖片刻後,法蘭茜絲卡用高深莫測的雙眼看向葉妮芙,開口道,“協會對她很感興趣,而再沒有別人比你更瞭解那個女孩瞭。至於其他原因,等我們到瞭你自然就明白瞭。”

“我懂瞭。”葉妮芙用力撓瞭撓肩胛骨。她全身的皮膚因曾被壓制而變得幹燥,依然瘙癢難耐。“現在,告訴我其他成員的名字——除瞭你和菲麗芭。”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特莉絲·梅利葛德、凱拉·梅茲、柯維爾的席兒·德·坦沙維耶、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還有兩個尼弗迦德的女術士。”

“這是個國際性女術士協會?”

“可以這麼說。”

“她們肯定還以為我是威戈佛特茲的幫兇。她們真會接受我嗎?”

“她們連我都接受瞭,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瞭。她們會要求你講述你與希瑞的關系,從最開始講起——多虧瞭你那位獵魔人——也就是從十五年前的辛特拉講起,一直到一個半月前的仙尼德島事件為止。煩請你務必坦白、誠實,這也將證明你對協會的忠誠。”

“等等,我還要證明什麼?現在提忠誠是不是太早瞭?我甚至還不清楚這個新組織的章程和安排……”

“葉妮芙,”女精靈略微皺起眉頭,打斷道,“我是在建議你加入協會。但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尤其是強迫你效忠。你當然有選擇的權力。”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得沒錯。但如何選擇仍是你的自由。就我個人來說,我依然衷心希望你能加入協會。相信我,與其單槍匹馬蹚這攤渾水——你肯定會蹚的——你在協會裡反而更能幫上希瑞的忙。希瑞的性命危在旦夕,隻有我們聯合起來才能解救她。等你聽過集會上的發言,你就會明白,我說的是實話……葉妮芙,我不喜歡你的眼神。答應我,你不會試圖逃跑。”

“不。”葉妮芙搖搖頭,手按絲絨緞帶上的星形黑曜石,“不,我不能答應你,法蘭茜絲卡。”

“親愛的,我必須鄭重地提醒你:蒙特卡沃的常規傳送門都有歪曲封鎖機制,任何未經菲麗芭許可就進出城堡的人都會被送進鋪設有阻魔金的地牢。如果沒有合適的施法材料,你也沒法開啟自己的傳送門。我不想沒收你的黑曜石,因為我必須讓你保持最佳狀態。但如果你耍什麼把戲……葉妮芙,我不會允許……協會也不會允許你獨自前去營救希瑞或采取什麼復仇行動,這麼做太不理智。我手上有你的身體參數和咒語算法,我可以把你再次縮小並封裝成玉石雕像。這次會是好幾個月。有必要的話,甚至好幾年。”

“多謝你的提醒。但我還是不會向你發誓。”

* * * * * * *

芙琳吉拉·薇歌擺出勇敢的表情,但她實際上既焦慮又緊張。她經常責罵年輕一代的尼弗迦德巫師,說他們總愛全盤接受陳腐的觀點和想法。而與此同時,她本人卻經常嘲笑謠言和宣傳中描述的“北方女術士”——說她們的美艷純屬人工雕琢,說她們的傲慢、虛榮和任性無以復加,甚至常常超越底線。此時此刻,她正通過一連串傳送術接近蒙特卡沃城堡,同時擔心自己會在這場秘密集會上看到什麼,前方等待她的又會有什麼。在信馬由韁的想象中,她看到瞭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她們戴著鉆石項鏈,雙乳赤裸,乳尖塗著胭脂;她們嘴唇濕潤,眼神因酒精和麻醉品而閃著迷離的光。在芙琳吉拉的腦海中,她仿佛已經看到會議變成瞭一場狂野而墮落的縱欲狂歡,四下滿是瘋狂的音樂和催情的藥物,還有手持奇異用品的男女奴隸。

最後一次傳送讓她出現在兩根黑色大理石圓柱中間。她嘴唇發幹,雙眼被魔法之風吹出瞭眼淚,手指則緊緊攥著脖子上填滿方形領口的翡翠項鏈。艾希蕾·瓦·阿納興出現在她身旁,表情同樣焦慮不安。盡管如此,芙琳吉拉有理由相信,她朋友的不適僅僅來自於她自己那身新奇的裝束—— 一條樸素卻十分優雅的藍紫色長裙,配上一條小巧的紫翠玉項鏈。

到瞭城堡,她的擔憂立刻消失無蹤。城堡大廳涼爽而安靜,點著魔法提燈以供照明。這裡沒有赤身裸體的奴隸在敲鼓,沒有隻用亮片遮羞的女孩在桌上翩翩起舞,空氣中更沒有大麻的味道。迎接兩位尼弗迦德女術士的,隻有城堡的女主人菲麗芭·艾哈特——她衣著雅致,表情嚴肅而又莊重,舉手投足落落大方。這時,其他人也走上前來,分別做瞭自我介紹,讓芙琳吉拉暗自松瞭口氣。出身北方的女術士容顏美麗,服飾鮮亮,身上的珠寶熠熠生輝,眼中卻看不到半點麻醉物的跡象,也看不到任何色瞇瞇的淫欲,她們臉上的淡妝更是突出瞭這一點。到場之人沒有一個袒胸露乳,恰恰相反,其中兩個還穿著極其莊重的禮袍,脖頸處用束帶收緊——一位是席兒·德·坦沙維耶,她一襲黑衣,神色嚴肅;另一位是年輕的特莉絲·梅利葛德,她有雙藍色的眸子和漂亮的紅褐色秀發。黑發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金發的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及凱拉·梅茲雖然穿著低胸長裙,但她們的領口也就比芙琳吉拉稍低一點而已。

等待其他與會者到場的間隙,眾人用禮貌的聊天打發時間,與此同時,每個人都在抓緊機會展示一下自己。菲麗芭·艾哈特用機智的言語迅速解凍瞭堅冰,雖然大廳裡的實體冰塊隻存在於餐桌上,跟牡蠣一起堆成瞭小山。身為學者,席兒·德·坦沙維耶立刻發現自己與淵博的艾希蕾·瓦·阿納興有許多共同點,芙琳吉拉也很快對快活的特莉絲·梅利葛德產生瞭好感。她們一邊閑聊,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嘗牡蠣,隻有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一口沒動。她顯然更喜歡產自科德溫森林的食物,還毫不留情地嘲笑這堆“黏糊糊的臟東西”,並表示自己很想吃一塊搭配李子的冷鹿肉。面對她的侮辱,菲麗芭·艾哈特並沒有高傲地充耳不聞,而是拉響瞭鈴鐺。片刻後,仆人將鹿肉悄無聲息地端上瞭桌。芙琳吉拉的驚訝之情難以言表。哦,她心想,在這奇怪的國度裡,還真是什麼樣的怪人都有喔。

突然,兩根圓柱間的傳送門強光閃現,伴之以震顫和嗡鳴。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臉上浮現出莫名驚詫的表情。凱拉·梅茲把手上的牡蠣和餐刀丟到冰塊間。特莉絲倒吸一口冷氣。

三位女術士走出傳送門——看上去像是三個女精靈。其中一位有著暗金色頭發,另一位發色朱紅,第三位的頭發則像渡鴉一樣烏黑。

“歡迎,法蘭茜絲卡。”菲麗芭說道,隻是她的語氣明顯跟眼神不搭。她隨即瞇起眼睛,續道,“也歡迎你,葉妮芙。”

“你們給瞭我填補兩張空席的特權。”人稱“法蘭茜絲卡”的金發女精靈用悅耳的聲音說道,無疑她註意到瞭菲麗芭的驚訝,“這兩位就是我帶來的候選人。溫格堡的葉妮芙,她應該不需要我再介紹瞭。還有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女士,來自藍山地區的‘艾恩·薩維尼’。”

一頭紅色卷發的艾達·艾敏略微點頭,一襲黃水仙色的輕盈衣裙沙沙作響。

“容我問一句,”法蘭茜絲卡張望四周,“人都到齊瞭吧?”

“就差威戈佛特茲瞭。”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語氣平靜,臉上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怒,同時懷疑地看著葉妮芙。

“還有藏在地窖裡的松鼠黨。”凱拉·梅茲嘟囔道。特莉絲狠狠地瞪瞭她一眼。

菲麗芭替她們做瞭介紹。芙琳吉拉好奇地看著法蘭茜絲卡·芬達貝——也就是艾妮德·安·葛麗娜,山谷雛菊,大名鼎鼎的多爾·佈雷坦納的統治者,不久前剛剛光復王國的精靈女王。所有關於法蘭茜絲卡美貌的傳聞都不算誇大,芙琳吉拉心想。

大眼睛的紅發女精靈艾達·艾敏也勾起瞭所有人的興趣,包括來自尼弗迦德的兩位女術士。藍山地區的自由精靈從不與人類來往——包括跟人類住得更近的同胞。自由精靈中少有的幾位艾恩·薩維尼——也就是所謂的“通曉者”——更是神秘得近乎傳奇。即便在精靈當中,也隻有極少數敢誇口自己與艾恩·薩維尼關系密切。艾達之所以顯得鶴立雞群,並不單單因為她的發色。她身上的珠寶既沒有哪怕一盎司的金屬,也沒有哪怕一克拉的寶石。她佩戴的隻有珍珠、珊瑚和琥珀。

出人意料的是,在新來的幾位女術士當中,最引人註目的竟是第三人——服飾黑白相間、發色烏黑的葉妮芙——雖然她並非精靈。她出現在蒙特卡沃顯然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而且驚嚇的成分明顯多於驚喜。芙琳吉拉能感覺到,某幾位女術士身上正散發出源源不斷的憎惡與敵意。

等到菲麗芭介紹兩位尼弗迦德女術士時,葉妮芙用藍紫色的雙眸看向芙琳吉拉。她的眼神透出疲憊,眼眶周圍還帶著黑眼圈,就連濃妝也無法掩飾。

“我們認識。”她一邊說,一邊摸瞭摸絲絨緞帶上的星形黑曜石。

壓抑的沉默突然籠罩瞭整座大廳。

“我們以前見過面。”葉妮芙再次開口。

“我沒有印象瞭。”芙琳吉拉沒有移開目光。

“這不奇怪,但我對長相和身形有很好的記憶力。我在索登山上見過你。”

“那你應該沒記錯。”芙琳吉拉·薇歌驕傲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我確實參與過索登山之戰。”

菲麗芭·艾哈特搶先作出回答。

“當時我也在那兒,”她說,“而且我記得很多事。但我覺得,過度挖掘和翻找那段記憶不會給現在的我們帶來任何好處。忘卻、寬恕與和解才有助於我們當前的目標。葉妮芙,你同意嗎?”

黑發女術士甩開額前的卷發。

“等我搞清楚你們想在這兒幹嗎,”她答道,“菲麗芭,我自然會告訴你我同意什麼,不同意什麼。”

“這樣的話,我們最好馬上開始。請各自就座吧,女士們。”

圓桌周圍的座位上都放著姓名牌——隻有一張除外。芙琳吉拉坐在艾希蕾·瓦·阿納興旁邊,右邊的位置沒有姓名牌,將她與席兒·德·坦沙維耶分隔開來,再往右分別是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和凱拉·梅茲。艾希蕾的左邊依次坐著艾達·艾敏、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和葉妮芙。菲麗芭·艾哈特坐在艾希蕾正對面,她右手邊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左邊則是特莉絲·梅利葛德。

每張椅子的扶手都刻成斯芬克斯的形狀。

菲麗芭首先發言。她再次表示歡迎,然後立刻進入正題。芙琳吉拉聽艾希蕾詳細講述過上次會議的內容,所以這番介紹對她來說沒什麼營養。接下來是每位女術士加入協會前的宣言,她們最開始所說的內容也都在芙琳吉拉意料之中。但聽到有人提及帝國和北方王國間的戰爭時,她突然惶恐起來。她們甚至提到瞭不久前在索登和佈魯格地區展開的軍事行動,而帝國軍隊目前正在那裡與泰莫利亞軍交鋒。盡管協會的宗旨是保持政治中立,但女術士們顯然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想法,其中幾個更是因尼弗迦德大軍壓境而憂心忡忡。芙琳吉拉的心情很是矛盾。她本以為,這些學識淵博的人應該明白,帝國為北方諸國帶來的是文化、繁榮、秩序和政治上的穩定。但另一方面,如果她的祖國正遭到入侵,她也不清楚自己會做出什麼反應。

不過,菲麗芭·艾哈特顯然聽夠瞭有關戰爭的話題。

“沒人能預料到這場戰爭的結果。”她說,“更重要的是,預測根本就毫無意義。是時候用客觀冷靜的眼光看待這件事瞭。首先,戰爭並不是多麼可怕的事。反而是人口過剩的結果更讓我擔憂,因為以現在的農業和工業增長速度,饑荒必定接踵而至。其次,戰爭隻是政治的延伸而已。現在的統治者有多少能活到一百年後?顯然一個都沒有。有多少王朝能延續到以後?沒人預料得到。等到一百年後,現在的領土爭端和王朝沖突、現在的野心和希望,都將化作歷史書上的塵埃。但如果我們不保護自己,如果我們任由自己卷入戰爭,那我們也會化為塵土。如果我們的目光能越過戰鬥的旗幟,不去在意那些戰爭和愛國的呼籲,我們就能幸存下來。我們也必須幸存下來,因為我們肩負著責任。這份責任無關國王和他們局限於各自王國內的利益。我們要對全世界負責。對進步負責。對伴隨進步而來的改變負責。我們要為將來負責。”

“恐怕蒂莎婭·德·維瑞斯會有不同看法。”法蘭茜絲卡·芬達貝說,“她始終認為,最重要的是向普通人負責。不是為瞭將來,而是為瞭此時此刻。”

“蒂莎婭·德·維瑞斯死瞭。如果她還在世,肯定也會坐在這張桌子旁邊。”

“毫無疑問。”山谷雛菊微笑著說,“但我相信,她不會認同‘戰爭是解決饑荒和人口過剩的良方’這套理論的。請註意我們在這兒使用的語言,可敬的姐妹們。我們用通用語爭論,是為瞭相互理解。但對我來說,通用語是門外語,而且正變得越來越陌生。在我的母語裡,‘人口過剩’這個詞根本不存在,‘精靈過剩’更是匪夷所思。已故而可敬的蒂莎婭·德·維瑞斯關心平凡人類的命運,而我關心平凡精靈的命運。我很樂意為你‘今日轉瞬即逝,不妨著眼未來’的觀點喝彩。但我要遺憾地告訴你,正是今天鋪就瞭通往明天的道路,而沒有明天,未來更是無從談起。或許在你們人類看來,為一叢因戰亂而燒毀的丁香花落淚簡直荒謬可笑。畢竟丁香花到處都有,就算沒瞭這一叢,也會有另一叢。哪怕丁香花一朵都沒剩下,好吧,還有金合歡呢。請原諒我用植物打比方,但煩請記住,有些事在你們人類看來隻是政治活動,但對精靈來說卻生死攸關。”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魔法學院的女校長大聲宣佈,“我隻是不希望我的學生——我費盡心血教導的孩子們——因為這場戰爭而淪為雇傭兵,被所謂的愛國標語蒙蔽瞭雙眼。她們的祖國是魔法,我也始終這麼教導她們。如果有人讓我的學生卷入戰爭,讓她們站在新的索登山上,那麼無論戰鬥的結果如何,她們都會迷失方向。我能理解你的顧慮,艾妮德,但我們來到這裡是為談論魔法的未來,不是種族糾紛。”

“我們要談論的是魔法的未來,”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復述道,“但魔法的未來又由巫師的地位決定——是我們的地位、我們的重要性、我們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還有獲得的信任和尊敬:要讓世人相信我們能帶來益處,相信魔法不可或缺。我們面臨的選擇似乎很簡單:要麼放棄地位,隱居在象牙塔裡,要麼選擇服務。即便是在索登山上,即便是作為雇傭兵……”

“那作為仆人和聽差呢?”特莉絲·梅利葛德把她漂亮的紅發甩到身後,插嘴道,“卑躬屈膝,對君王唯命是從?一旦尼弗迦德帝國征服北方諸國,這就將是那位偉大的皇帝賜予我們的地位。”

“如果事態演變至此,”菲麗芭用強調的語氣說道,“我們就別無選擇瞭,因為我們必須服務。但我們隻能為魔法服務,不是為某個國王或皇帝服務,也不是為他們的政治活動服務,更不是為種族融合服務,因為這也是政治活動的目標之一。親愛的女士們,我們成立協會,不是為讓自己適應當今的政治活動和戰局變化,也不是為瞭見風使舵,在眼下的局面求生。我們的協會必須采取主動,同時保持低調,為達成這個目的,我們必須用盡一切手段。”

“如果我沒理解錯,”席兒·德·坦沙維耶抬起頭,“你是想說服我們主動影響事態的走向?還要不擇手段?包括違法的手段?”

“你說‘違法’是指什麼法?統治暴民的法律?寫在法典上、由我們起草,再口述給禦用法學傢的法律?能約束我們的隻有一條律法——我們自己!”

“我懂瞭,”來自柯維爾的女術士笑道,“我們應當主動影響事態的走向,如果諸王的政治活動不合我們的心意,我們就直接改變它。菲麗芭,是這樣嗎?還是說,不如幹脆推翻所有頭戴王冠的蠢貨,廢黜他們,趕走他們,然後我們自己掌握權力?”

“在過去,我們扶植瞭給予我們方便的國王。不幸的是,我們沒能讓魔法坐上王位。我們沒能賦予魔法絕對的權力。是時候糾正這個錯誤瞭。”

“你肯定是在說你自己吧?”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身子前傾,“讓你自己坐上瑞達尼亞的王位,對嗎?菲麗芭一世女王陛下?再讓迪傑斯特拉當你的配偶親王?”

“我想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瑞達尼亞王國。我心裡想的是北方王國,由如今的柯維爾壯大而成的王國。它的實力將足以與尼弗迦德抗衡,也能讓極度動蕩的世界恢復平衡。它將是一個由魔法統治的帝國,而我們隻要讓柯維爾的王太子與一位女術士成婚,就能將帝國的寶座收入囊中。是的,親愛的姐妹們,你們沒聽錯,你們看的方向也沒有錯。是的,就在這兒,就在這張桌子旁邊,在這張空位上,我們將迎來協會的第十二位女術士。然後,我們會將她送上王座。”

席兒·德·坦沙維耶打破瞭隨之而來的沉默。

“這的確是個野心勃勃的計劃,”她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也的確沒有浪費在座各位寶貴的時間。它切實證明瞭成立這種組織的正當性。說到底,任何不夠崇高的使命——即使是現實度與可行性都微乎其微的那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個侮辱。就像用星盤來敲釘子。不,不,我們還是從這個絕不可能達成的使命開始吧。”

“為什麼說絕不可能?”

“行行好吧,菲麗芭。”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嘆瞭口氣,“沒有哪個國王會跟女術士成婚的。也沒有哪個國傢會允許女術士坐上王位。古老的傳統會阻撓你的計劃。哪怕這傳統很愚蠢,可它畢竟是傳統。”

“除此以外,”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補充道,“還有我稱之為‘技術性’的阻礙存在。加入柯維爾王室的女術士需要遵守許多規矩,包括出於我們立場的規矩和柯維爾王室自身的規矩。而這些規矩會相互排斥,產生明顯的矛盾。菲麗芭,難道你想不到這些嗎?對我們來說,這人必須學過魔法,並能全身心投入其中。她要理解自己的身份,並能靈活巧妙地運用,同時又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猜疑。她不需要指引或敦促,也不需要幕後的操縱者——因為一旦發生叛亂,這樣的人會是反叛分子最痛恨的目標。柯維爾王太子本人必須親自選她為妻,我們還不能在明面上向他施壓。”

“這是當然。”

“所以,如果柯維爾王國有自由選擇的機會,你覺得他們會選誰呢?當然是出身王室傢族的女孩,其王室血統可以追溯到許多個世代之前。她還必須非常年輕,才能配得上年輕的王子。她必須有生育的能力,因為這關乎王朝的未來。這些先決條件首先就排除瞭你,菲麗芭。也排除瞭我和凱拉,甚至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特莉絲。這些條件同樣排除瞭我學院裡的所有新生,不過反正也沒人把她們當回事。現在的她們隻是花蕾,花瓣的色彩還是個未知數。讓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坐上那張空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總而言之,就算柯維爾王國的人都發瞭瘋,想讓他們的王太子娶一位女術士,我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那麼,能成為北方女王的人會是誰呢?”

“當然是個出身於王室傢族的女孩。”菲麗芭平靜地回答,“她的血管裡流淌著王族血液,延續瞭好幾個強大王朝的血統。她非常年輕,也有生育能力。這個女孩擁有出眾的魔法與預言天賦,也像預言中所說的那樣,是上古血脈的後裔。即使沒人指引、敦促、奉承和幕後操縱,這個女孩也能泰然自如地演好自己的角色,因為這正是她的命運。隻有我們知道這個女孩的真正能力——她就是希瑞菈,辛特拉公主帕薇塔的女兒,‘辛特拉雌獅’卡蘭瑟王後的外孫女。她是上古血脈之子,是北方的白焰,既是毀滅者又是重建者。她就是許多個世紀前預言裡提到之人。辛特拉的希瑞,北方的女王。而她的血液將孕育出整個世界的女王。”

* * * * * * *

見到耗子幫沖出埋伏圈,兩名護送馬車的騎手掉頭就跑,可惜純屬徒勞。在瑞夫和伊思克菈的幫助下,吉賽爾赫截住兩人的去路,並在短暫的搏鬥後將他們砍成碎片。凱雷、埃瑟和米希爾攻向另外兩人——他們打算拼死保護車廂和拉車的四匹馬。希瑞感覺到深深的失望和難以遏制的怒火。他們一個也沒留給她。她想殺人卻找不到目標。

但不承想,稍遠的前方還有一個騎手。他是這支隊伍的前衛,身著輕甲,騎著快馬。他本來可以逃跑的,現在卻掉轉馬頭,揮舞長劍,朝希瑞直沖過來。

她任由他靠近,甚至還放緩瞭馬速。等他踩著馬鐙站起身,向她發起攻擊時,她將身體探出馬鞍,老練地避過鋒芒,然後利用馬鐙一借力,重新坐正。那騎手身手敏捷,再次發起攻擊。這一次她傾斜劍身,格開對方的攻擊,並趁對方劍刃蕩向一旁的機會,自下往上短促地刺出一劍,命中那人的手腕,緊接著朝他的面部虛晃一招。他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擋住面門,她則敏銳地扭轉劍身,砍傷瞭他的腋窩——這招是她在凱爾·莫罕花費好些鐘頭才練會的。尼弗迦德人滑下馬鞍,墜落地面,然後跪坐起來,發出野獸般的哀號,拼命想要止住從斷裂的動脈泉湧而出的鮮血。希瑞盯著他看瞭片刻,像以往一樣,他人拼盡全力與死亡抗衡的景象令她著迷。她一直等到他因流血過多而死,才甩動韁繩,頭也不回地離開瞭。

伏擊戰結束瞭,護衛隊全軍覆沒。埃瑟和瑞夫攔住馬車,抓住前面那兩匹馬的韁繩。左馬馭者(1)是個身穿彩色制服的少年,被他們推下馬背,正跪在地上哭泣求饒。車夫拋下韁繩,也在乞求饒命,他雙手合十,好像是在祈禱。吉賽爾赫、伊思克菈和米希爾騎馬慢慢走近,凱雷則跳下馬鞍,拽開車門。希瑞策馬靠近後也跳下馬背,手裡仍握著鮮血淋漓的長劍。

馬車裡坐著個身穿老式禮袍、頭戴軟帽的胖保姆,懷裡抱個臉色發白、身穿蕾絲領黑裙的少女。希瑞註意到她的裙子上別著一枚胸針,非常漂亮的胸針。

“哦,斑點馬!”伊思克菈看著拉車的馬,大叫道,“真漂亮!這四匹馬肯定能換好幾個弗羅林!”

“等我們給車夫和左馬馭者綁上挽具,”凱雷沖胖保姆和女孩咧嘴一笑,“他們會把馬車拉到鎮上去的。爬坡時,這兩位好心的女士應該也會幫忙!”

“好心的強盜先生們!”身穿老式禮袍的保姆嗚咽道,比起希瑞手中血淋淋的鋼劍,她顯然更怕凱雷可怕的笑臉,“我懇求各位大人!千萬不要侵犯這位年輕的小姐。”

“嘿,米希爾,”凱雷露出譏諷的笑,大喊道,“她在懇求我們這些大人呢!”

“閉嘴吧你。”吉賽爾赫騎在馬上,皺著眉頭說,“沒人覺得你的笑話好笑。還有你,女人,冷靜點兒。我們是耗子幫,從不傷害女人。瑞夫、伊思克菈,把挽具解開!米希爾,牽上馬,我們要走瞭!”

“我們耗子幫從不傷害女人。”凱雷又咧嘴笑瞭笑,看著身著黑裙、臉色蒼白的女孩,“我們隻是偶爾跟她們找點樂子,隻要她們願意的話。所以,年輕的女士,你怎麼說?你兩腿之間是不是有點發癢?別害羞嘛,隻要點點你的小腦袋就好。”

“放尊重點兒!”穿老式禮袍的胖女人尖叫道,盡管她的嗓音有些發抖,“你這強盜,竟敢用這種語氣跟德高望重的男爵大人之女講話!”

凱雷放聲大笑,誇張地鞠瞭一躬。

“請原諒,我沒有冒犯的意思。怎麼,我連問問都不行嗎?”

“凱雷!”伊思克菈喊道,“別磨蹭瞭,趕緊過來!幫我們解開挽具!法爾嘉!你也過來!”

希瑞的目光卻無法離開車門上的紋章——黑色田野上的一隻銀色獨角獸。一隻獨角獸,她心想,我見過這樣的獨角獸……但是在什麼時候呢?另一段人生裡嗎?也許那隻是個夢而已。

“法爾嘉!你怎麼瞭?”

我是法爾嘉。但我並非一直都是法爾嘉。並非如此。

她振作精神,抿緊嘴唇。我對米希爾太不友好,她心想,我讓她心煩瞭。我得想辦法向她道歉。

她一隻腳踩上車門前的臺階,眼睛盯著女孩衣裙上的胸針。

“交出來。”她直截瞭當地說。

“你好大的膽子!”胖保姆惱怒地說,“知道自己在跟誰講話嗎?她可是卡薩德伊男爵的女兒,出身高貴!”

希瑞四下張望,確保沒人能聽到她的話。

“男爵之女?”她嘶聲道,“真是微不足道的頭銜。就算這鼻涕精是個女伯爵,也該對我屈膝行禮——垂下腦袋,屁股貼到地面。把胸針給我!你還在等什麼?要我連胸衣一起扯下來嗎?”

* * * * * * *

菲麗芭的宣言令沉默籠罩瞭圓桌,而這沉默又迅速被騷動取代。女術士爭相表達自己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也紛紛要求進一步的解釋。有幾位女術士顯然十分瞭解這位預言中的北方女王希瑞菈,或者叫希瑞——但對其他人來說,這個名字未免有些陌生。芙琳吉拉·薇歌就對希瑞一無所知,但她很快便沉浸在自己的猜想和推測中。她的主要證據來自於一綹頭發。可她低聲向艾希蕾詢問時,對方卻一言不發,還暗示她也保持沉默。就在這時,菲麗芭·艾哈特再次站瞭起來。

“我們中的大多數都在仙尼德島上見過希瑞。當時她在恍惚狀態下作出預言,並引發瞭巨大的混亂。我們當中有些人認識她,甚至和她非常親近。尤其是你,葉妮芙。輪到你發言瞭。”

* * * * * * *

葉妮芙開始向與會者講述希瑞的經歷,特莉絲·梅利葛德則專註地看著她。葉妮芙語氣平靜,不帶絲毫感情,但特莉絲認識葉妮芙太久,她太瞭解葉妮芙瞭,這種掩飾根本瞞不住她。她見過葉妮芙處於各種情緒下是什麼狀態,這其中也包括緊張——有些時候,緊張感會讓她精疲力盡,甚至讓她切身感受到痛楚。而現在,毫無疑問,葉妮芙又陷入到這種狀態當中。她看起來既悲傷又疲憊,身體也極不舒服。

葉妮芙繼續講述,對故事的內容和主人公都十分瞭解的特莉絲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聽眾們的反應,尤其是兩位來自尼弗迦德的女術士。艾希蕾·瓦·阿納興的外形大大變樣,她盛裝打扮瞭一番,但仍對自己的妝容和服飾缺乏信心。還有芙琳吉拉·薇歌,她年輕、友善、優雅又端莊,有一對綠色的眸子,光滑的直發跟葉妮芙同樣烏黑,隻是濃密程度和長度有所不及。

聽到希瑞復雜的身世時,兩個尼弗迦德女術士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困惑。葉妮芙的講述冗長而混亂,她從辛特拉的帕薇塔與被魔法變成怪物“烏奇翁”的年輕人之間不光彩的愛情開始,詳細講述瞭傑洛特扮演的角色和意外律,以及將獵魔人和希瑞緊密聯結在一起的離奇命運。葉妮芙提到希瑞與傑洛特在佈洛克萊昂森林的第一次碰面;提到瞭戰爭;提到瞭希瑞離開傑洛特、又與他再次相逢;還提到瞭凱爾·莫罕;她提到瞭裡恩斯和追捕女孩的尼弗迦德密探;提到瞭希瑞在梅裡泰莉神殿所受的教育,還有她神秘莫測的魔法能力。

她們的表情真叫人費解,特莉絲看著艾希蕾和芙琳吉拉,心中暗想,就像兩隻斯芬克斯。但她們顯然隱瞞瞭什麼。會是什麼呢?驚訝嗎?因為她們這才知道被恩希爾帶去尼弗迦德的人是誰?還是說她們一直都知道,甚至比我們更清楚?葉妮芙很快會講到希瑞在仙尼德島的事,還有她在恍惚中作出的引發混亂的預言。她會講到加斯唐宮的血戰——傑洛特因此身負重傷,希瑞也遭到誘拐。

然後掩飾便會結束,特莉絲心想,面具也會脫落。所有人都知道,尼弗迦德帝國是仙尼德事件的幕後黑手。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你們時,尼弗迦德人,你們別無選擇,隻能開口。然後某些事會得到解釋,而我或許可以查清更多的真相。比如葉妮芙是如何在仙尼德島消失不見,又突然跟法蘭茜絲卡一起出現在蒙特卡沃的。來自藍山的‘艾恩·薩維尼’,女精靈艾達·艾敏究竟是誰?她又扮演瞭怎樣的角色?為什麼我覺得菲麗芭·艾哈特隱瞞瞭什麼?她宣稱自己熱愛並忠實於魔法,而不是迪傑斯特拉……可她為何從始至終一直跟他保持著聯絡?

或許我終於可以弄清希瑞的真實身份瞭。對她們來說,希瑞是北方的女王。但對我來說,她隻是凱爾·莫罕那個銀灰色頭發的獵魔人女孩。她永遠是我的小妹妹。

* * * * * * *

芙琳吉拉·薇歌聽說過獵魔人:他們專以殺戮怪物和野獸為生。她仔細聽著葉妮芙的講述,傾聽她的語氣,觀察她的表情。她沒上當。葉妮芙與希瑞——那個讓所有人著迷的女孩——之間牢固的情感紐帶根本不言自明。有趣的是,女術士與她提及的獵魔人之間的感情也同樣明顯而強烈。芙琳吉拉開始思考,但馬上被抬高的調門打斷瞭思緒。

她已經推測出,這些與會者在仙尼德島叛亂期間分屬於對立的陣營,因此在葉妮芙發言時,各種飽含憎惡的尖刻評論也就不足為奇瞭。就在爭吵看起來無法避免時,菲麗芭·艾哈特毫不客氣地拍瞭拍桌子,讓桌面上的杯盤叮當作響。

“夠瞭!”她大喊道,“安靜,薩賓娜!你也別受她的挑釁,法蘭茜絲卡!仙尼德島和加斯唐宮的事已經說得夠多瞭。那些已經是歷史瞭!”

歷史,芙琳吉拉心想,突然意外地有些受傷。就算是歷史,也是她們參與過的歷史——盡管她們分屬於不同的陣營。她們留下瞭自己的痕跡。她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為什麼去做。可我們這些帝國的女術士卻一無所知。我們真的就像一群聽差,隻知道主人命令自己做什麼,卻不明白原因。協會能成立真是件好事,她心想,鬼才知道最後會怎樣,不過至少在此時此地,我們開始行動瞭。

“葉妮芙,繼續吧。”菲麗芭說。

“我已經說完瞭。”黑發女術士平靜地回答,“我重復一遍:是蒂莎婭·德·維瑞斯命令我把希瑞帶去加斯唐宮的。”

“把責任推卸給死人當然容易。”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吼道,但菲麗芭神情嚴厲地做瞭個手勢,示意她閉嘴。

“我不想插手艾瑞圖薩的事。”葉妮芙臉色蒼白,顯然心煩意亂,“我本想帶希瑞離開仙尼德島的。但蒂莎婭勸我說,女孩在加斯唐宮出現會讓很多人震驚,她的預言也將阻止局面變得更加混亂。我不是在責怪她,因為當時的我也贊同她的看法。我們都犯瞭錯,隻是我的過錯更為嚴重。如果我當時讓麗塔照看希瑞……”

“覆水難收。”菲麗芭插嘴道,“誰都會犯錯,即使是蒂莎婭·德·維瑞斯。蒂莎婭第一次見到希瑞是什麼時候?”

“巫師集會召開的三天前,”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答道,“在茍斯·維倫。我也是那時認識她的。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個瞭不起的人物!”

“是非常瞭不起才對,”先前沉默不語的艾達·艾敏·愛普·西維尼說,“因為她身上流淌著非凡的血液。Hen Ichaer,上古之血。基因決定瞭攜帶者的超凡能力,決定瞭她將會扮演的重要角色。她必須扮演的角色。”

“因為在精靈的傳說、神話和預言裡是這麼說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譏笑著問,“從最開始,這整件事就帶有一股童話和幻想的味道!現在我可以肯定瞭。親愛的女士們,我提議換個更重要、更理性和更真實的議題來討論。”

“我要向你的理性、即你們種族力量與優越性的根源鞠躬致敬。”艾達·艾敏微笑著說,“但在這兒,面對一群能使用魔法的人——雖然魔法有時無法用理性來分析或解釋——蔑視精靈的預言似乎不大妥當哦。我們的種族和魔法的力量都並非來自理性,盡管如此,它們仍延續瞭上萬年的光陰。”

“但我們剛剛提到的名為‘上古之血’的基因似乎就沒那麼長壽瞭。”席兒·德·坦沙維耶評論道,“即使是精靈的傳說和預言——我對它們沒有絲毫蔑視的意思——也認為上古血脈已經徹底凋零、滅絕瞭。艾達女士,我說得對嗎?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上古之血瞭。最後一位流淌上古之血的人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而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勞拉·朵倫與洛德的克雷格南的傳說。”

“並非所有人。”艾希蕾·瓦·阿納興頭一次開口,“我對你們的神話故事隻是略有涉獵。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傳說。”

“這並不是神話傳說,”菲麗芭·艾哈特說,“而是真實發生的事件。在我們當中,有個人不僅瞭解勞拉和克雷格南的故事,還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你們應該都很感興趣。法蘭茜絲卡,你能為我們講述一下嗎?”

“從你的說法來看,”精靈女王微笑著說,“你對故事的瞭解程度絲毫不亞於我。”

“有可能吧。但我還是希望由你來講。”

“以證明我對協會的誠實與忠心?”艾妮德·安·葛麗娜點點頭,“好吧,請各位換個舒服些的姿勢,因為這個故事不會太短。”

* * * * * * *

“勞拉和克雷格南是真人真事,隻是到瞭今天,他們的故事裡充滿瞭童話般的修飾,早已面目全非。人類和精靈的版本也有天壤之別:妄自尊大和種族仇恨充斥字裡行間,兩個版本都不例外。正因如此,我在講述時會省略無謂的修飾,隻敘述最基本的事實。洛德的克雷格南是個巫師。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則是精靈女術士,是位艾恩·薩維尼,也就是通曉者,上古之血的後裔——即便對我們精靈來說,上古之血也是個不解之謎。他們的友誼及隨後的戀情起初得到瞭雙方種族的認可,但反對二人結合的聲音也隨之浮現。那些人對融合人類與精靈魔法的想法深惡痛絕,視之為嚴重的背叛。現在看來,讓他們產生恨意的還包括人性的缺陷——嫉妒和羨慕。簡而言之,克雷格南被人謀害,勞拉·朵倫也遭到追殺,並在荒郊野外產下一個女兒後力竭而死。那個孩子奇跡般地活瞭下來。瑞達尼亞王後瑟蘿收養瞭她……”

“這隻是因為瑟蘿王後害怕勞拉對她的詛咒——她在當初那個風雪交加的冬日拒絕幫助勞拉,還將其趕出瞭王宮。”凱拉·梅茲插嘴道,“如果瑟蘿不肯收養那個孩子,可怕的災難就會降臨在她和她全傢人身上……”

“這些正是法蘭茜絲卡省略的無謂的修飾。”菲麗芭·艾哈特打斷她的話,“我們隻要關註事實就夠瞭。”

“流著上古之血的通曉者擁有預言能力就是事實。”艾達·艾敏抬起目光,看向菲麗芭,“出現在每個版本裡的預言也都很耐人尋味。”

“現在如此,過去亦然。”法蘭茜絲卡確認道,“關於勞拉詛咒的傳聞始終沒有徹底消失,甚至在十七年後卷土重來。雷安倫——瑟蘿收養的小女孩——長成瞭年輕女子,在她面前,即便她母親那傳奇般的美貌也要相形失色。她擁有‘瑞達尼亞公主’的正式頭銜,許多王室傢族都有迎娶她的打算。最後,雷安倫在眾多求婚者裡選中瞭泰莫利亞的年輕國王格伊德瑪,甚至有關詛咒的流言也未能阻撓這樁婚姻。但讓流言真正街知巷聞的,是在他們結婚三年後,也就是‘法爾嘉叛亂’期間。”

從未聽說過法爾嘉和那場叛亂的芙琳吉拉揚瞭揚眉毛。法蘭茜絲卡註意到瞭她的表情。

“對北方諸國來說,”她解釋道,“那是一系列悲慘而血腥的事件,盡管發生在一個多世紀以前,至今仍讓人記憶猶新。由於當時的尼弗迦德帝國與北方諸國幾乎毫無交流,那邊的人多半不知道這件事,因此我冒昧地簡單復述一下幾個事實。法爾嘉是瑞達尼亞國王維瑞丹克之女,是他與離異的首任妻子所生,而他們之所以離異,正是因為維瑞丹克愛上瞭美麗的瑟蘿——也就是後來收養勞拉之女的王後。有份文獻留存至今,其中用冗長而又委婉的文字陳述瞭離婚的理由,但維瑞丹克首任妻子存留下來的一張小畫像泄露瞭天機——畫像上描繪的無疑是個柯維爾裔的女性半精靈貴族,外貌擁有顯著的人類特征。在那張畫像上,她的雙眼就像個精神錯亂的隱士,還長著浮屍般的亂發和蜥蜴似的嘴巴。長話短說吧,國王把這醜陋的女人和年僅一歲的女兒法爾嘉一道送回瞭柯維爾。不久之後,他就徹底忘掉瞭這兩人。”

“二十五年後,”過瞭一會兒,山谷雛菊續道,“法爾嘉給瞭維瑞丹克國王一個記住自己的理由:她發動瞭一場叛亂,殺死瞭自己的父親、瑟蘿,還有她的兩個異母弟弟,據說都是她親自下的手。武裝叛亂最初的目的,隻是借助部分泰莫利亞和柯維爾貴族的支持,讓她這位婚生長女奪取理應屬於她的王位。但叛亂很快演變成規模龐大的農民起義,戰爭雙方都犯下瞭可怕的暴行。法爾嘉成瞭傳說中的嗜血惡魔,但事實上,她隻是無法掌控戰局和叛軍旗幟上的標語而已。先是‘打倒國王’、‘打倒巫師’、‘打倒牧師、貴族、上流人士和所有富人’,很快卻變成瞭‘打倒所有人、所有東西,打倒一切’。想要約束滿手鮮血的惡毒暴民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叛亂隨即蔓延到其他國傢……”

“尼弗迦德的史學傢也寫過相關著作,”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屑,“艾希蕾女士和薇歌女士無疑也讀過。抓住重點吧,法蘭茜絲卡。講講雷安倫和霍特伯格的三胞胎。”

“當然。雷安倫——勞拉·朵倫的女兒,瑟蘿的養女——當時是泰莫利亞國王格伊德瑪的妻子,她意外地被法爾嘉的叛軍抓獲,被囚禁在霍特伯格城堡。她被捕時就懷有身孕。後來叛亂平息、法爾嘉伏法之後很久,那座城堡卻依然沒被攻陷。最終,格伊德瑪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攻下瞭城堡,救出瞭自己的妻子——以及三個孩子:兩個已經學會走路的女孩,一個正在蹣跚學步的男孩。而這時的雷安倫已經瘋瞭。怒不可遏的格伊德瑪嚴刑拷打所有俘虜,從他們夾雜著呻吟的零散供詞中拼湊出一幅看似合理的畫面。

“法爾嘉——她的外貌更像她的精靈外祖母,而非母親——對所有指揮官都慷慨地展現瞭她的‘魅力’,無論對方是貴族還是平民出身的惡棍,以確保他們對自己忠心不二。她最終懷瞭孕,並生下一個孩子;恰好在同時,被囚禁在霍特伯格的雷安倫也誕下瞭一對雙胞胎。法爾嘉下令,將她自己的孩子送去跟雷安倫的孩子一同撫養。在傳聞中,她親口說道:隻有王後才有資格當她私生子的乳母,而在她勝利之後,每位王後和公主都將迎來相同的命運。

“問題在於,所有人——包括雷安倫本人——都不清楚‘三胞胎’中哪一個才是法爾嘉的孩子。據推測,最有可能的是兩個女孩之一,因為據說雷安倫產下的是一子一女。我要重復一遍,隻是‘最有可能’,因為盡管法爾嘉誇下海口,喂幾個孩子奶水的仍是個農傢出身的普通乳娘。雷安倫恢復神志後,依然記不起當時的事。的確,她生下瞭兩個孩子。的確,他們時不時把‘三胞胎’抱到她床邊給她看。但也僅此而已。

“格伊德瑪召來瞭巫師,讓我們檢驗那三胞胎,好弄清誰是誰的孩子。他堅持自己的打算,準備查出法爾嘉的私生子後便將其公開處死。但我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叛亂被鎮壓後,被捕的叛軍遭受瞭無法形容的酷刑,現在是時候結束這一切瞭。處決一個不到兩歲大的孩子?你能想象這一幕嗎?這會引發多大的騷亂啊?當時早有傳聞說,法爾嘉是因勞拉·朵倫的詛咒而誕生的怪物,當然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因為法爾嘉在勞拉遇到克雷格南之前就已經出生瞭,隻是沒幾個人願意去核實年份。牛堡學院私下印刷瞭許多記載相關流言的小冊子,還有些內容荒謬可笑的文獻。不過我還是先說格伊德瑪命令我們進行的檢驗吧……”

“‘我們’?”葉妮芙抬起頭,“‘我們’具體指哪些人?”

“蒂莎婭·德·維瑞斯、奧古絲塔·瓦格納、萊蒂西亞·沙博諾和亨·格迪米狄斯,”法蘭茜絲卡平靜地說,“我是後來才加入的。當時我還年輕,但我是個純血精靈。而我父親……與我斷絕關系的生父……是個通曉者。我知道如何辨認上古之血的基因。”

“在察看那三個孩子之前,你先給雷安倫和國王做瞭檢查,並在雷安倫身上發現瞭那種基因,”席兒·德·坦沙維耶說,“然後你又在其中兩個孩子身上找到瞭同樣的基因——盡管純度有所不同——從而辨別出瞭法爾嘉的私生子。可你們是怎麼保護那個孩子、讓他免受國王的傷害的?”

“很簡單,”女精靈笑瞭一下,“隻要假裝無知就好。我們告訴國王,情況非常復雜,我們還在檢驗的過程中,而這種檢驗需要時間……很長很長時間。格伊德瑪暴躁易怒,但本質上仍是個善良高貴之人,他很快冷靜下來,不再催促我們。而在此期間,三胞胎漸漸長大,他們在宮中到處轉悠,為國王夫婦和整個宮廷帶來瞭歡樂。亞瑪維特、菲歐娜和阿黛拉,他們就像是三隻小麻雀。當然瞭,依然有人警惕地監視他們,各種猜疑也層出不窮,尤其是在某個孩子闖禍的時候。菲歐娜曾站在窗邊,把夜壺裡的東西倒在樓下的總治安官身上。他叫她‘惡魔的雜種’,隨後便遭到辭退。不久之後,亞瑪維特往樓梯上塗瞭牛油,導致一位侍女摔斷瞭手臂。她呻吟著說瞭些‘受詛咒的血統’之類的話,很快也告別瞭宮廷。還有許多出身卑微卻喜歡多嘴多舌的人被綁到鞭刑柱上,嘗到瞭馬鞭抽打的滋味,於是很快學會瞭管住自己的嘴巴。甚至有個出身古老傢族的男爵,他被阿黛拉一箭射中屁股,隻好躺在傢裡,足不出……”

“孩子們的惡作劇就說到這裡吧。”菲麗芭·艾哈特插嘴道,“你們是在什麼時候把真相告訴給格伊德瑪的?”

“我們沒告訴他。他也一直沒問。”

“可你們知道哪個是法爾嘉的私生子?”

“當然。是阿黛拉。”

“不是菲歐娜?”

“不是。是阿黛拉。她後來死於瘟疫。在一次瘟疫流行期間,這個惡魔的私生女,擁有詛咒血統的法爾嘉的女兒不顧國王的勸阻,去城堡外的醫院幫牧師們救助病患。她被自己照料的孩子傳染瞭瘟疫,因此死去。當時她才十七歲。一年後,她‘哥哥’亞瑪維特與伯爵夫人安娜·卡梅奈私通,隨後被安娜的丈夫雇傭的刺客暗殺。雷安倫因兩個孩子的死傷透瞭心,也在同一年死去。緊接著,格伊德瑪再次找到我們,因為辛特拉國王科拉姆對著名的三胞胎裡幸存的那位——也就是菲歐娜公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希望公主能嫁給他的兒子小科拉姆,但在聽說那些謠言之後,他又對這樁婚事不大放心,生怕菲歐娜真是法爾嘉的私生女。我們用名譽向他擔保,菲歐娜是雷安倫的親生骨肉。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們,但那對年輕人很合得來,於是雷安倫的女兒,也就是希瑞的曾曾曾外祖母,成瞭辛特拉的王後。”

“也將你們贊譽有加的基因引入瞭科拉姆王朝。”

“沒有。”山谷雛菊平靜地說,“菲歐娜並非上古血脈基因——我們後來稱之為‘勞拉基因’——的攜帶者。”

“此話怎講?”

“因為攜帶勞拉基因的人是亞瑪維特。我們的實驗也因此才能持續下去。安娜·卡梅奈,間接導致自己的情人和丈夫雙雙殞命的伯爵夫人,在服喪期間也誕下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他們的父親肯定是亞瑪維特,因為那個女孩擁有勞拉基因,她的名字是繆麗爾。”

“‘不潔者’繆麗爾?”席兒·德·坦沙維耶吃驚地問。

“那是後來的事瞭。”法蘭茜絲卡微笑著說,“她最初是‘討人喜歡的’繆麗爾。事實上,她確實是個可愛又迷人的孩子。在她十四歲那年,他們開始叫她‘大眼睛’繆麗爾。被她那雙大眼睛迷倒的男人不在少數。最後她嫁給瞭加拉莫尼的伯爵羅伯特。”

“那個男孩呢?”

“他叫克裡斯平。他沒有勞拉基因,因此我們對他不感興趣。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死在某個戰場上,因為他崇尚武力。”

“稍等一下,”薩賓娜用力揉瞭揉頭發,“‘不潔者’繆麗爾不就是‘先知’艾達莉亞的母親嗎?”

“沒錯。”法蘭茜絲卡確認道,“艾達莉亞是個有趣的人物。她是位強大的魔源,在魔法方面天資絕佳。不幸的是,她不想當女術士。她更想當王後。”

“那基因方面呢?”艾希蕾·瓦·阿納興問道,“她有那種基因嗎?”

“有趣的是,沒有。”

“跟我想的一樣。”艾希蕾點點頭,“勞拉基因隻能經由母系血統傳遞下去。一旦攜帶者是個男人,基因就會在兩三代後消失。”

“等等……這種基因後來又出現瞭。”菲麗芭·艾哈特插嘴道,“沒有基因的艾達莉亞是卡蘭瑟的母親,而希瑞的外祖母卡蘭瑟卻擁有勞拉基因。”

“她是雷安倫之後的第一任攜帶者。”席兒·德·坦沙維耶突然加入討論,“你們弄錯瞭,法蘭茜絲卡。基因有兩種。真正的基因具有潛伏性,而且傾向於靜止。你們被亞瑪維特強大而顯著的基因欺騙瞭。亞瑪維特攜帶的並非基因,而是催化劑。艾希蕾女士說得對。經由父系血統遺傳的催化劑在艾達莉亞體內十分微弱,所以你們沒能鑒別出來。艾達莉亞是‘不潔者’繆麗爾的第一個孩子:她的弟弟或妹妹體內恐怕不會有哪怕一絲的催化劑。菲歐娜的潛在基因原本最多隻能遺傳給第二代男性後裔,但事實並非如此,而我知道原因。”

“活見鬼。”葉妮芙透過齒縫吐出一句。

“我都糊塗瞭,”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說,“被這堆亂七八糟的基因和傢譜搞糊塗瞭。”

法蘭茜絲卡把一隻果盤拉向自己。她伸出一隻手,低聲念出咒語。

“首先我要向各位致歉,因為我對心靈傳動法術並不精通。”她讓一隻紅蘋果飄浮在桌面上方,然後笑著說,“但這顆水果能幫我證明你們的錯誤。紅蘋果代表勞拉基因,也就是上古之血。綠蘋果代表潛在基因。石榴代表偽基因,也就是催化劑。我們開始吧。紅蘋果是雷安倫。石榴是她的兒子亞瑪維特。亞瑪維特的女兒繆麗爾,以及他的孫女艾達莉亞也是石榴,不過艾達莉亞的顏色已經非常淡瞭。這邊這顆綠蘋果則是雷安倫之女菲歐娜。她的兒子辛特拉國王考伯特也是綠蘋果。考伯特與科德溫公主伊倫生下的兒子達格拉德還是綠色。正如諸位所見,他們連續兩代都是男性後裔,基因越來越弱。這樣到最後,我們得到的是一隻石榴和一隻綠蘋果——馬裡波公主艾達莉亞,以及辛特拉國王達格拉德。而這對夫婦的女兒就是卡蘭瑟。一隻紅蘋果。卷土重來、格外強大的勞拉基因。”

“菲歐娜的潛在基因,”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點頭道,“借由近親通婚與亞瑪維特的催化基因相遇瞭。難道沒人註意到他們的血緣關系?王室的紋章學傢和編年史學傢難道都沒註意到這可恥的亂倫行為?”

“事實並沒有我們所見的那麼明顯。畢竟,安娜·卡梅奈也沒到處宣揚說她的雙胞胎是私生子,因為這麼一來,她丈夫的傢人必定會奪走她和她孩子的紋章、頭銜以及財富。當然瞭,流言始終存在,而且不僅局限在農夫之間。所以他們才會到遙遠的艾賓——謠言還沒傳播到那裡——為背負亂倫後裔污名的卡蘭瑟尋找夫婿。”

“艾妮德,你的金字塔又可以加上兩顆紅蘋果瞭。”瑪格麗塔說,“正如機敏的艾希蕾女士指出的那樣,我們可以看到,重生的勞拉基因沿著母系血統順利地傳瞭下去。”

“是啊。這是卡蘭瑟之女帕薇塔,還有帕薇塔的女兒希瑞菈,勞拉基因的攜帶者,上古血脈的唯一繼承人。”

“唯一繼承人?”席兒·德·坦沙維耶突然開口瞭,“你還真夠自信的,艾妮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席兒突然站起身,朝那隻果盤打瞭個響指,讓剩下的水果也都懸浮在空中,擾亂瞭法蘭茜絲卡的演示模型,讓它一片混亂。

“就是這個意思。”她冷冷地說著,指瞭指空中雜亂無章的水果,“這就是所有可能的基因排列組合方式。我們所知的就跟現在看到的一樣——換句話說,我們一無所知。你的錯誤帶來瞭意想不到的後果,法蘭茜絲卡,也就是海量的誤差。勞拉基因在一個世紀後出現純屬巧合,而我們並不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瞭什麼,比如經過人為掩蓋、不為人知的秘密事件。婚前子女、婚外子女、收養子女——甚至包括換生靈。亂倫、雜交、古老祖先的血脈在後代身上重現。簡而言之:一百年前,勞拉基因曾與你近在咫尺,甚至就握在你手中,可你卻放跑瞭它。這是你的錯誤,艾妮德,嚴重的錯誤!混亂太多,意外也太多,操控卻太少,對於隨機性的幹涉更是少得可憐。”

“這又不是拿兔子做實驗。”艾妮德·安·葛麗娜的聲音穿過齒縫,“我們又不能把他們關進籠子,替他們選擇交配的對象。”

循著特莉絲·梅利葛德的視線,芙琳吉拉看到,葉妮芙的雙手突然攥緊瞭座椅的雕花扶手。

* * * * * * *

難怪葉妮芙和法蘭茜絲卡會走到一起,特莉絲避開葉妮芙的目光,憤怒地心想。她們已經算計好瞭。歸根到底,兔子配種實驗是避免不瞭的。說實話,她們為希瑞和柯維爾王太子所做的安排,盡管乍看之下荒謬可笑,可行性卻相當之高。這種事又不是沒有過先例。她們把心目中的人選送上王位,按自己的意願和利益促成婚姻、創建王朝。咒語、靈膏、催情藥,能用的全都用上。女王和公主突然違背所有的安排和協議,與出人意表的對象結婚——雙方往往門不當戶不對。而在婚後,那些想要孩子、卻不該有孩子的王室夫婦會不知不覺地服下避孕藥劑。而那些不想要孩子、卻必須有後代的王室成員卻會從她們手中接過所謂的“避孕藥”,但那實際上隻是幹草汁制成的安慰劑。通過這些辦法,她們促成瞭那些天方夜譚般的婚姻。卡蘭瑟、帕薇塔……現在輪到希瑞瞭。葉妮芙也卷瞭進來。現在她開始後悔瞭。她有理由後悔。該死,要是傑洛特也知道這些……

* * * * * * *

斯芬克斯,芙琳吉拉·薇歌心想。椅子扶手上刻的是斯芬克斯。是啊,這應該就是協會的標志瞭。睿智、神秘、沉默。她們都是斯芬克斯。她們可以輕易達成自己的目的。讓柯維爾王太子迎娶她們所說的希瑞隻是小事一樁。她們有這種力量。她們有必需的知識和手段。光是薩賓娜·葛麗維希格脖子上的鉆石項鏈,其價值恐怕就抵得上科德溫——那個到處是森林和石頭的王國——全年的收入。她們可以輕易實現自己的計劃。隻是還有一塊絆腳石……

* * * * * * *

啊哈,特莉絲·梅利葛德心想,終於要說回正題瞭。說回那個嚴峻而又令人喪氣的事實:希瑞正在尼弗迦德,在恩希爾·瓦·恩瑞斯控制之下。離正在這裡醞釀的計劃遠著呢……

* * * * * * *

“毫無疑問,”菲麗芭續道,“恩希爾多年來一直在搜尋希瑞菈。所有人都以為,他的目的是與辛特拉實現政治聯姻,從而掌控她能合法繼承的封地。然而,我們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恩希爾真正的目的並非政治聯姻,而是上古之血。他想把上古之血引入皇室血統。如果恩希爾知道我們所知的這些事,他也許會想讓預言在他的王朝中實現,讓未來的世界女王出生在尼弗迦德帝國。”

“糾正一下,”薩賓娜·葛麗維希格插嘴道,“恐怕有這種想法的不會是恩希爾,而是尼弗迦德的巫師們。他們有能力追查基因,並讓恩希爾意識到它的重要性。我相信在場的尼弗迦德女士們能確認我的看法,並對她們在陰謀中扮演的角色作出解釋。”

“真是難以置信,”芙琳吉拉怒氣沖沖地說,“你們總喜歡在遙遠的尼弗迦德尋找陰謀的蛛絲馬跡,盡管有證據可以證明,所謂的陰謀傢和叛徒其實離你們更近。”

“她的回答雖然無禮,但卻道出瞭重點。”薩賓娜剛想反駁,席兒·德·坦沙維耶便用眼神示意她閉嘴,“所有證據都暗示,關於上古之血的事實是從我們這邊泄露到尼弗迦德帝國的。女士們,難道你們忘瞭威戈佛特茲嗎?”

“我可沒忘。”薩賓娜黑色的眸子裡立刻閃現出仇恨之火,“我絕不會忘記!”

“說得好。”凱拉·梅茲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不過眼下,我們該關心的不是他,而是尼弗迦德的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他正把希瑞——也就是對我們至關重要的上古之血——攥在手心裡呢。”

“皇帝的手心裡什麼也沒攥著。”艾希蕾瞥瞭眼芙琳吉拉,平靜地宣佈,“有個女孩確實被軟禁在達恩·羅萬城堡,但她並不是什麼非凡基因的攜帶者,而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毫無疑問,她不是辛特拉的希瑞,不是皇帝要找的女孩。他要找的女孩顯然擁有勞拉基因——他手裡甚至有她的頭發。我曾對那綹頭發做過檢驗,發現瞭一件令人費解的事。現在,謎團終於解開瞭。”

“就是說,希瑞不在尼弗迦德。”葉妮芙輕聲道,“她不在那兒。”

“不在。”菲麗芭·艾哈特用嚴肅的語氣重復道,“恩希爾被騙瞭。他得到的隻是個冒牌貨。這些我昨天就知道瞭,但艾希蕾女士的坦白讓我很高興。這代表我們的協會真正開始運作瞭。”

* * * * * * *

葉妮芙簡直難以控制顫抖的雙手和嘴唇。冷靜點兒,她告訴自己。冷靜,什麼也別說,等待時機就好。繼續聽。收集信息。斯芬克斯。就像斯芬克斯那樣。

“那就是威戈佛特茲瞭。”薩賓娜一拳砸到桌上,“不是恩希爾,而是威戈佛特茲。那個迷人精。那個英俊的無賴!他欺騙瞭恩希爾,也欺騙瞭我們!”

葉妮芙做瞭幾下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艾希蕾·瓦·阿納興正在講述一位尼弗迦德年輕貴族的事——看她的動作,她顯然覺得身上的緊身裙穿著很不舒服。葉妮芙知道她說的人是誰,於是不由自主地攥緊瞭拳頭。頭戴翼盔的黑騎士,希瑞幻覺裡的夢魘……她能感覺到法蘭茜絲卡和菲麗芭都在看她,特莉絲卻在回避她的目光。活見鬼,葉妮芙心想,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冷漠,我已經徹底卷進來瞭。我究竟害那孩子陷入瞭怎樣的困境?見鬼,我以後該怎麼面對獵魔人傑洛特……

“如此說來,我們就有瞭絕佳的機會。”凱拉·梅茲興奮地喊道,“在解救希瑞的同時,我們還可以好好報復一下威戈佛特茲。我們可以把那無賴屁股下的地面都烤成焦土!”

“想要烤焦威戈佛特茲屁股下的地面,我們必須先查明他的藏身之處。”席兒·德·坦沙維耶諷刺地說。葉妮芙始終對這位柯維爾女術士沒什麼好感。“但到目前為止,這事還沒人能辦到。盡管在場的幾位女士花費瞭寶貴的時間,運用瞭非凡的能力去尋找,卻始終一無所獲。”

“威戈佛特茲有許多藏身處,我們找到瞭其中的兩個。”菲麗芭·艾哈特冷冷地回答,“迪傑斯特拉正在努力尋找剩下的那些,而我不打算阻止他。有些時候,魔法做不到的事,密探和眼線卻能達成。”

* * * * * * *

與迪傑斯特拉同行的一名密探往地牢裡看瞭幾眼,猛地後退幾步,背靠墻壁,臉色慘白,看起來隨時都會暈過去。迪傑斯特拉在心裡盤算著,準備把這個軟蛋送去蹲辦公室。但等他親眼看到牢房內部,便立刻改瞭主意。他感覺自己的膽汁湧上瞭喉嚨口,但他不能在下屬眼前丟面子。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塊灑過香水的手帕,捂住鼻子和嘴巴,朝躺在石頭地板上的裸屍俯下身去。

“腹部和子宮被人切開,”他診斷道,努力保持鎮定而冰冷的語氣,“技術嫻熟,就像出自外科醫師之手。女孩腹中的胎兒被人摘走瞭。取胎兒時她還活著,但手術不是在這兒進行的。她們全都這樣嗎?倫內普,我在問你話呢。”

“不是……”密探打瞭個寒戰,將目光從那具屍體上移開,“其他人是被絞死的。她們沒懷孕……不過我們可以屍檢……”

“這樣的女孩總共多少個?”

“除瞭這個,還有四個。我們還沒能查出任何一人的身份。”

“這話可不對,”迪傑斯特拉的聲音透過手帕,“我一眼就認出瞭這個女孩。她是朱莉,蘭尼爾伯爵最小的女兒,於一年前神秘失蹤。我這就去瞧瞧另外幾個。”

“有幾具屍體被燒焦瞭,”倫內普說,“想要辨認會很困難……不過閣下,除瞭這些……我們還找到瞭……”

“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井裡有骸骨。”密探指瞭指地上那個碩大的窟窿,“大量的骸骨。我們還沒能將其取出並進行檢驗,但可以肯定,全是年輕女子的屍骨。如果我們請求巫師的協助,也許就能辨認她們的身份……並通知那些仍在尋找失蹤女兒的父母……”

“無論如何,”迪傑斯特拉轉過身,“別把這裡的發現泄露出去。對任何人都不能講。尤其不能告訴那些巫師。看到這裡的情況之後,我已經沒法信任他們瞭。倫內普,上面幾層也徹底搜查過瞭?找到對這次任務有幫助的東西沒?”

“沒有,閣下。”倫內普垂著頭說,“接獲線報之後,我們立刻趕到這座城堡。但我們來得太遲瞭。一切都被燒光瞭,被一場可怕的大火吞噬殆盡。毫無疑問,那是魔法火焰。隻有在這兒,在這地牢裡,咒語沒能摧毀一切。我不清楚原因……”

“我清楚。點燃引信的不是威戈佛特茲,而是裡恩斯或那巫師的另一個跟班。威戈佛特茲不會犯這種錯誤,他隻會留下墻上的煙塵。哦,沒錯,他知道火焰除瞭凈化之外……還能掩蓋痕跡。”

“的確如此。”倫內普喃喃道,“我們沒法證明威戈佛特茲來過這裡……”

“那就偽造好瞭。”迪傑斯特拉收起手帕,“還要我教你怎麼做嗎?我知道威戈佛特茲來過這兒。除瞭這些屍體,地牢裡還有人活下來嗎?那扇鐵門後面是什麼?”

“這邊走,閣下。”密探從一名助手手中接過火炬,“我來帶路。”

毫無疑問,本該將地牢裡的一切都燒成灰燼的魔法之火就從這裡燒起,在這扇鐵門後的寬敞房間裡點燃。咒語的誤差令其效果大打折扣,但當時的火勢依然極為猛烈。火焰燒焦瞭擺在一堵墻邊的架子,燒毀並融化瞭上面的玻璃器皿,隻留下一團散發出焦臭味的垃圾。房間裡沒被燒毀的,隻有一張金屬面的桌子,以及兩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它們式樣古怪,但其功用卻顯而易見。

“這種構造,”倫內普咽瞭口口水,指著與椅子相連的卡環,“是為固定……分開的……雙腿。大幅度分開的雙腿。”

“雜種,”迪傑斯特拉咬牙切齒地說,“該死的雜種……”

“我們在這把木頭椅子下面的溝槽裡發現瞭血液、糞便和尿液。”密探輕聲續道,“鋼制的那把是全新的,可能完全沒用過。我不知道這椅子是做什麼用的……”

“我知道。”迪傑斯特拉說,“這把鋼椅子是為某個特別的人打造的。某個被威戈佛特茲懷疑有特殊能力的人。”

* * * * * * *

“我不是看不起迪傑斯特拉和他的情報機構。”席兒·德·坦沙維耶說,“我也知道,找到威戈佛特茲隻是時間問題。但拋開私人恩怨不談——雖然在場的某些人似乎沉迷於此——我要冒昧地說一句:我們根本沒法斷定希瑞在威戈佛特茲手上。”

“如果不是威戈佛特茲擄走瞭她,那還能有誰?她當時就在島上。就我所知,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把她傳送走。她也不在迪傑斯特拉或某位國王手裡,這點我們可以肯定。海鷗之塔的廢墟裡也沒發現她的屍體。”

“托爾·勞拉,”艾達·艾敏緩緩地說,“曾經隱藏著一扇非常強大的傳送門。女孩會不會通過傳送門逃出瞭仙尼德島?”

葉妮芙垂下頭,用睫毛遮住眼睛,指甲埋進扶手上的斯芬克斯頭像。冷靜點兒,她暗想,冷靜。她能感覺到瑪格麗塔在看她,但她沒抬頭。

“如果希瑞走進瞭海鷗之塔的傳送門,”艾瑞圖薩的女校長語氣一變,“恐怕我們就得忘掉這些安排和計劃瞭。我們也許再也見不到希瑞瞭。托爾·勞拉傳送門早就受過損害,如今更是完全毀壞。它已經扭曲瞭。使用它很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薩賓娜吼道,“要找到塔裡的傳送門,甚至隻是看到它,都需要第四階的魔法!想要啟動傳送門,更是需要極其強大的魔法能力!就連威戈佛特茲都未必做得到,更別提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瞭。你們為什麼會有這種猜想?在你們看來,那個女孩到底是什麼人?她的身體到底能有多麼特別?”

* * * * * * *

“邦納特先生,”恩希爾皇帝的禦用驗屍官,外號“灰林鴞”的史提芬·史凱倫伸瞭個懶腰,“她有沒有那麼特別真的很重要嗎?我倒寧願她徹底消失。為瞭實現我這個願望,我打算付你一百弗羅林。如果你覺得好奇,可以自己去確認一下——殺她之前還是之後都隨你。但不管結果如何,我鄭重地向你保證,我給你的酬勞都不會改變。”

“要是我把她活著交給您呢?”

“同樣不變。”

名叫邦納特的男人擰瞭擰自己灰色的胡須。他的個子高得驚人,身材卻瘦得皮包骨。他的另一隻手自始至終按在劍上,就像不想讓史凱倫看到華麗的劍柄圓頭似的。

“需要我把她的腦袋帶給您嗎?”

“不需要。”灰林鴞皺起眉頭,“我要她腦袋做什麼?浸在蜂蜜罐子裡嗎?”

“作為證據。”

“我相信你。眾所周知,你很可靠,邦納特。”

“感謝您的賞識。”賞金獵人笑瞭笑。看到他的笑容,史凱倫突然感覺脊背發涼——盡管他有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候在酒館外。“雖然我當之無愧,但賞識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如果我不把耗子幫全體成員的腦袋帶去,瓦恩哈根傢和某位男爵老爺是不會付錢的。既然您不需要法爾嘉的腦袋,那我想,您應該不介意我拿去湊成一套吧。”

“好讓你再拿一份賞金?你的職業道德去哪兒瞭?”

“尊貴的大人,”邦納特瞇起眼睛,“我賴以為生的手段不是殺戮,而是經由殺戮提供的服務。我隻是在向您和瓦恩哈根傢同時提供服務而已。”

“說得好。”灰林鴞贊同道,“那就按你覺得正確的方法去做吧。你什麼時候來領賞?”

“很快。”

“這話怎麼講?”

“耗子幫正在趕往匪徒路,打算去山裡過冬。我會在路上堵截他們。二十天內,不會更久。”

“你能肯定他們會去那邊?”

“有人在芬·艾斯普拉附近見到瞭他們。他們在那兒搶瞭一支車隊和兩個商人。他們曾在泰菲附近出沒,然後在杜魯格逗留瞭一晚,去村子的集會跳瞭一場舞。最後他們出現在洛瑞多,法爾嘉在那兒把某個傢夥砍成瞭碎片,手段之狠辣,讓人提起當時的情景都會牙齒打戰。所以我才想知道這個法爾嘉到底是何方神聖。”

“其實,她跟你應該很像。”史提芬·史凱倫嘲諷道,“不,請原諒。畢竟你賴以為生的手段不是殺戮,而是經由殺戮提供的服務。你是個貨真價實的手藝人,邦納特,真正的職業行傢。就像其他行當一樣,這也隻是份工作而已,對吧?隻要有人付賬就行。大傢都得混口飯吃,不是嗎?”

賞金獵人嚴厲地盯著他看瞭很久,直到灰林鴞的假笑徹底消失。

“的確,”他說,“大傢都得混口飯吃。有些人靠手藝賺錢,另一些人隻能不擇手段。不過話說回來,也沒幾個手藝人能像我這麼走運:我是當真喜歡自己謀生的行當。就連妓女都不敢這麼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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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菲麗芭提議暫時休會,好讓大夥吃點兒東西,再潤潤因發言而幹涸的喉嚨,葉妮芙的心情既愉快又充滿期待。但她的期待很快落瞭空。瑪格麗塔顯然想跟葉妮芙說說話,卻被菲麗芭拖到瞭房間另一頭。特莉絲·梅利葛德和法蘭茜絲卡一起湊瞭上來。女精靈毫不客氣地掌控瞭對話的走向,葉妮芙則在特莉絲淺藍色的眸子裡看到瞭焦慮。她敢肯定,就算法蘭茜絲卡不在場,向特莉絲求助也是徒勞。特莉絲顯然全心全意忠實於協會,而對方也肯定看出瞭葉妮芙仍在猶豫。

特莉絲努力給她打氣,安慰她說傑洛特正待在安全的佈洛克萊昂森林,在樹精的照顧下逐漸康復。跟以往一樣,她每次提到獵魔人的名字都會臉紅。他肯定讓她很開心,葉妮芙不無怨懟地心想。她從沒見過他那樣的人,所以不可能很快就忘記他。真是太好瞭。

面對特莉絲的安慰,她故作冷漠地聳瞭聳肩。至於特莉絲和法蘭茜絲卡是否相信她真的冷漠,葉妮芙根本不在乎。她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也希望她們能看出這一點。

她們看出來瞭。

她挪到餐桌另一頭,專心地吃著牡蠣。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因為壓制帶來的痛楚尚未消失。她不太敢喝酒,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葉妮芙?”

她慢慢地四下張望。芙琳吉拉·薇歌低頭看看葉妮芙緊緊攥著的餐刀,露出微笑。

“我看得出,也感覺得到,”她說,“比起牡蠣,你寧願用那把刀子對付我。依然對我沒有好感嗎?”

“協會隻要求我們彼此忠誠,”葉妮芙冷冷地回答,“但沒強迫我們必須成為朋友。”

“的確沒有,也不應該這麼規定。”尼弗迦德女術士掃視一眼會議廳,“成為朋友隻有兩種情況:一是長期相處,二是一見如故。”

“成為敵人也一樣。”葉妮芙撬開一隻牡蠣,把牡蠣肉連同少許海水一起咽下肚,“有時候,隻要看上一眼,你就會立刻恨上某人——尤其是她馬上就把你弄瞎瞭。”

“哦,成為敵人的情況要復雜得多。”芙琳吉拉瞇起眼睛,“試想一下,你眼睜睜看著某人站在山頂,把你的朋友劈成瞭碎片。就算你之前從沒見過她,也完全不認識她,但你還是會生出恨意。”

“是這樣,沒錯。”葉妮芙聳瞭聳肩,“命運在捉弄人時很有一套。”

“命運的確很難捉摸,”芙琳吉拉輕聲道,“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朋友有時會對你置之不理,而敵人卻能幫上你的忙。比方說,你可以跟她面對面談話,卻沒人會來幹涉,也沒人會插嘴或偷聽。所有人都會好奇,兩個敵人之間有什麼好談的呢?肯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哎呀,她們肯定是在說些陳詞濫調,時不時摻上一兩句譏諷。”

“毫無疑問,”葉妮芙點點頭,“所有人都會這麼想。而且她們的想法完全正確。”

“而這一來,”芙琳吉拉用輕松的語氣說,“我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提及那件格外重要的事瞭。”

“你說什麼?”

“關於你正在盤算的逃跑計劃。”

葉妮芙剛好在撬另一隻牡蠣,一聽這話差點割傷手指。她悄悄地四下張望一番,然後借著睫毛的掩護瞥瞭眼尼弗迦德女術士。芙琳吉拉·薇歌微微一笑。

“請把刀子借我,我也要撬隻牡蠣。你們的牡蠣真是太棒瞭,想在南方吃到可不容易。尤其是現在,戰爭封鎖瞭國境……真是太糟瞭,不是嗎?”

葉妮芙輕輕咳嗽一聲。

“我註意到瞭。”芙琳吉拉咽下牡蠣肉,又伸手拿過一隻,“沒錯,菲麗芭在看我們。還有艾希蕾。她多半正在擔心我對協會的忠誠——我岌岌可危的忠誠。她可能覺得我會同情你。讓我們瞧瞧……你的心上人受瞭重傷。你視同己出的女孩失蹤瞭,很可能已經被人囚禁……恐怕還有生命危險。又或者,她卷進瞭某個陰謀?說實話,換作是我,肯定忍受不瞭。我會立刻逃跑。請把刀子拿回去吧。牡蠣吃得夠多瞭,我還得保持體形呢。”

“如你所言,”葉妮芙看著尼弗迦德女術士的雙眼,低聲說道,“封鎖國境的確是件非常糟糕的事。簡直令人憤慨。它讓人沒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如果有相應的……手段,想打破封鎖也並不難。可惜我沒有類似的手段。”

“你指望我會幫你嗎?”尼弗迦德女術士打量著手中粗糙的牡蠣殼,“哦,不,沒門。我忠於協會,而協會不希望你匆忙趕去救助你的愛人。更重要的是,我是你的敵人。葉妮芙,你怎麼能忘記這一點呢?”

“的確。我怎麼能忘呢?”

“如果我面對的是朋友,”芙琳吉拉輕聲道,“我會警告她,就算她得到瞭傳送法術所需的材料,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封鎖。這樣的行動耗時很長,而且很容易引起註意。使用不起眼但能量充足的吸引子反而會好一些。我重復一遍——隻是好一些而已。無疑你也明白,使用非正規吸引子的傳送法術是很危險的,後果往往無法預料。如果我面對的是朋友,我會勸她不要冒險。好在你不是我朋友。”

芙琳吉拉將牡蠣殼裡的少許海水倒在桌面上。

“說到這裡,我們也該結束這場老套的對話瞭。”她說,“協會隻要求我們彼此忠誠,但沒強迫我們必須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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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傳送離開瞭。”等葉妮芙的消失引發的混亂平息之後,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用冰冷而不帶感情的語氣陳述道,“沒什麼好激動的,女士們。而且我們現在已經無能為力瞭。她離我們太遠瞭。這是我的錯。我懷疑她的黑曜石掩蓋瞭魔法回音……”

“可她是怎麼辦到的?”菲麗芭大喊道,“她當然可以掩蓋回音,這並不難,但她是怎麼打開傳送門的?蒙特卡沃是有封鎖的!”

“我從沒喜歡過她。”席兒·德·坦沙維耶聳瞭聳肩,“我也一直不認可她的生活方式。但我從沒質疑過她的能力。”

“她會把一切都講出去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喊道,“關於協會的一切!她會直接趕去……”

“胡說八道。”特莉絲·梅利葛德看著法蘭茜絲卡和艾達·艾敏,大聲打斷薩賓娜的話,“葉妮芙不會背叛我們。她逃跑也不是為瞭出賣我們。”

“特莉絲說得對。”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附和道,“我知道她為什麼逃跑,也知道她想去救誰。我見過她跟希瑞在一起時的樣子。所以我明白。”

“可我一點兒都不明白!”薩賓娜大吼道。場面再次變得混亂。

艾希蕾·瓦·阿納興側過身,湊近她的朋友。

“我不會問你為什麼這麼做。”她低聲說,“也不會問你是怎麼做到的。我隻想問:她去哪兒瞭?”

芙琳吉拉·薇歌微微一笑,用手指撫摸著椅子扶手上的斯芬克斯浮雕。

“我怎麼知道?”她低聲反問道,“話說這些牡蠣產自哪片海岸?”

(1) 四匹馬拉車行駛時,通常會有一名左馬馭者負責拉住前方左邊馬的韁繩,以便控制馬車前進的方向。

伊絲琳,又名伊絲琳妮·艾格裡,是傳說中的精靈醫師、占星師及預言傢艾維尼恩的女兒,以其預測、占卜和預言為人所知——其中最知名的便是《Aen Ithlinnespeath》,亦即《伊絲琳妮預言》。這篇預言經過多次抄錄,更以多種形式印刷出版。該預言在某些時期極其盛行,而其附錄的註釋、提示和說明會根據同時代事件進行修改,使人愈發相信《伊絲琳妮預言》的精準性。

人們尤其相信,《伊絲琳妮預言》預測瞭北方戰爭(1239—1268年)、大瘟疫(1268年、1272年與1294年)、雙獨角獸血戰(1309—1318年)以及哈卡人入侵(1350年)。據說《伊絲琳妮預言》還預測瞭從十三世紀末便開始觀測到的氣候變化——“白霜”。流行的迷信說法始終將“白霜”稱為世界末日的征兆,並將其與預言中“毀滅者”的到來聯系到一起。《伊絲琳妮預言》中的相應段落還引發瞭臭名昭著的女巫狩獵運動(1272—1276年),導致瞭許多被誤認為是毀滅者化身的女性死亡。而在當今,許多學者認為,伊絲琳妮隻是虛構出來的傳奇人物,並將她的“預言”視為後人捏造的詭詐騙局。

——《世界最大百科全書》第九卷艾芬伯格與塔爾伯特著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