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姓名?”
“肯娜·瑟爾伯尼。抱歉,我是說喬安娜。”
“職業?”
“啥都幹。”
“證人是在開玩笑嗎?本庭提醒證人,這裡可是帝國法庭,現在正在進行叛國罪審判!你的證詞將決定許多人的生命,因為叛國罪的下場是死刑!證人應當記得,你並非自願出庭,而是由單獨拘禁你的要塞押送來的,而你以後是重回牢房還是獲得自由,也完全取決於你提供的證詞。本庭之所以花時間解釋,就是為讓證人明白,在法庭裡,嘩眾取寵的行為極不得當!該行為不但低劣,對證人本身也將造成嚴重的後果。證人有半分鐘時間考慮。隨後本庭將再次詢問。”
“我考慮好瞭,法官大人。”
“請稱呼我們為‘庭上’。證人的職業?”
“我是個靈能師,尊貴的庭上。主要為帝國情報部門服務,也就是說……”
“作答請簡潔明瞭。如需額外說明,本庭會先行告知。本庭已註意到證人與帝國情報部門合作的事實。現在,本庭要求證人對‘靈能師’一詞——也就是你自稱的職業——進行公開說明,以便備案。”
“我擁有純粹的靈能,也就是說,我是第一類靈能師,不具備傳動(1)能力。具體來說,我能做以下事情:聆聽他人的思想,並與其在腦海中對話,如果對方是巫師、精靈或其他靈能師,即使相隔一定距離也能辦到。另外,我還能滲入他們的頭腦,發送命令。也就是說,我可以強迫他人聽從我的意願。我還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但隻能在睡眠狀態下施展。”
“請記下這段:證人喬安娜·瑟爾伯尼是位擁有超感能力的靈能師。她擁有傳心、心靈感應,以及催眠狀態下的預知能力。證人請牢記,在法庭上嚴禁使用魔法和超感能力。本庭繼續詢問。證人是在何時何地,又是在何種情況下遭遇自稱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之人的?”
“事實上,在被關進監牢,我是說,在被單獨拘禁之前,我從未聽說過‘希瑞菈’這個名字。直到審訊期間,我才知道‘法爾嘉’或所謂的‘辛特拉女人’就是希瑞菈。為讓事實更加清晰,我還是從頭說起吧。事情是這樣的:我正在艾托利亞的一傢酒館,達克瑞·希利凡特,就是坐在那邊的人,找到瞭我……”
“請記下這段:證人喬安娜·瑟爾伯尼自行指認瞭被告希利凡特。請繼續。”
“尊貴的庭上,達克瑞當時正在招人……我是說,招募武裝分子。都是些兇徒和刺客,男女都有……杜菲希·克裡爾、聶拉汀·西卡、科蘿·斯提茲、安德雷斯·維爾尼、提爾·艾克拉德……他們都死瞭……活下來的人大都列席在這裡,在衛兵的看守之下……”
“請具體說明證人與被告希利凡特遭遇的時間。”
“那是去年八月,快到月末的時候,我不記得具體日期瞭,但不管咋說也沒到九月,因為那個九月,哈,讓我印象深刻!達克瑞不知在什麼地方聽說瞭我,他說需要一位靈能師,而且對方不能害怕魔法,因為他們要對付的就是巫師。他說這份差事是為皇帝和帝國效力,報酬豐厚,而我們的總指揮官正是灰林鴞本人。”
“證人所說的‘灰林鴞’,可是指皇傢驗屍官史提芬·史凱倫?”
“當然,就是他。”
“請記下。證人是在何時何地與驗屍官史凱倫相遇的?”
“時間是九月十四日,地點在羅卡尼要塞。懇請庭上允許我在此說明:羅卡尼是一座邊境哨站,作用是保護從梅契特到艾賓、吉索到麥提那的商路。達克瑞·希利凡特帶領我們出發,共乘十五匹馬。我們的總人數是二十二人,其中有幾位已先行趕到羅卡尼,由奧拉·哈希姆與波特·佈瑞登指揮。”
*******
木頭地板上回蕩著沉重的腳步聲、馬刺的叮當聲與金屬搭扣的咔嗒聲。
“你好,史提芬大人!”
灰林鴞不但沒起身,甚至沒收回架在桌上的雙腿。他擺擺手,動作急促而不失莊重。“終於啊。”他語帶慍怒,“你讓我等瞭好久,希利凡特。”
“久?”達克瑞·希利凡特大笑起來,“您可真會說笑,史提芬大人。您隻給我四周時間,叫我在帝國境內及周邊找十幾個頂尖好手。而我帶給您的這批人馬,平時花上一年都招募不到!這還不值得您誇我幾句?”
“誇獎?”史提芬冷冷地說,“等我審查完這些人再說吧。”
“那請盡快吧。這兩位是我的副官,聶拉汀·西卡和杜菲希·克裡爾,聽憑您的調遣,史凱倫大人。”
“歡迎,歡迎。”灰林鴞終於站起身,他的侍從武官們也站瞭起來,“我來介紹一下,先生們……這是波特·佈瑞登,這是奧拉·哈希姆。”
“我們是老相識瞭。”達克瑞·希利凡特與奧拉·哈希姆熱情地握手,“我們在老佈萊班特的帶領下粉碎瞭那賽爾的叛亂。當時真夠精彩的,是吧奧拉?哦,簡直經典!馬蹄和距毛都沾滿瞭血!我沒記錯的話,佈瑞登是傑莫蘭人,對吧?‘傑莫蘭鎮壓軍’的成員?哦,這下他有熟人瞭!我招募瞭好幾位鎮壓軍。”
“我等不及要見見他們瞭。”灰林鴞插瞭一嘴,“走吧。”
“稍等。”達克瑞說,“聶拉汀,去叫他們排好隊,一定要給驗屍官大人留下好印象。”
“這個聶拉汀·西卡,是‘他’,還是‘她’?”灰林鴞瞇起眼睛,看著離開的副官,“是男的還是女的?”
“史凱倫大人……”達克瑞·希利凡特清瞭清嗓子,等他再次開口,語氣透出堅定,眼神也冰冷起來,“這我不清楚。看起來是個男的,雖然我沒確認過。但聶拉汀·西卡絕對是個好軍官,這點沒有任何疑問。如果我想追求他,您的問題就很重要瞭。但我沒這麼想過。您應該也沒有吧。”
“說得對。”史凱倫頓瞭一會兒,承認道,“我沒什麼要說的瞭。去看看你的部下吧,希利凡特。”
雌雄莫辨的聶拉汀·西卡果然沒浪費時間。等史凱倫和軍官們走進院子,眾人已排成整齊的隊列,沒有一顆馬頭、一隻人腳探出隊伍。灰林鴞清瞭清嗓子,示意大傢安靜。好一群難惹的暴徒,他心想。唉,要不是政策禁止……帶這麼一群暴徒跑到接壤的國傢,奸淫擄掠,殺人放火……豈不又像回到瞭青春歲月……唉,要是政策允許,那該多好!
“怎麼樣,史凱倫大人?”達克瑞·希利凡特問道,漲紅的面孔隱約帶著狂熱,“偉大的灰林鴞,您覺得如何?”
灰林鴞的目光從一張臉轉到另一張,從一道側影轉向另一道。他對其中幾人有印象——有好印象,也有壞印象。至於其他那些,他也聽過他們的名號與名聲。
提爾·艾克拉德,來自“傑莫蘭鎮壓軍”,是個發色明亮的精靈斥候。裡斯帕特·拉·坡因特,來自同一支部隊的軍士。還有一位,小塞普利安·福瑞普。他哥哥大塞普利安被處決時,史凱倫也在場。傳說這兩兄弟都有虐待狂傾向。
接下來是科蘿·斯提茲,悠閑而隨意地坐在花斑母馬的鞍座上。她是個女盜賊,偶爾會受雇於情報部門。面對她無禮的目光和淫邪的微笑,灰林鴞匆匆轉過頭去。
安德雷斯·維爾尼,來自北方的瑞達尼亞,殺人如麻。斯提格沃德,來自史凱利格群島的海盜和變節者。戴德·瓦加斯,殘忍的刺客,鬼知道打哪兒來的。卡波奈特·圖倫特,嗜血的兇徒。
他們全都很相似。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史凱倫心想。一旦殺人超過五個,便不會有什麼分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手勢,同樣的言談、舉止、著裝和脾性。還有同樣的眼神,默然而冰冷,缺乏活力,又像蛇一樣波瀾不驚。哪怕做出令人發指的暴行,他們的表情也不會有絲毫變化。
“如何?史提芬大人?”
“不錯。這批人不錯,希利凡特。”
達克瑞漲紅瞭臉,行瞭個傑莫蘭式的軍禮,用拳頭敲敲胸口。
“我特別叮囑過,”史凱倫提醒他,“要你招募幾個熟悉魔法的人——既不怕魔法,也不怕巫師。”
“我沒忘這事。所以我找來瞭提爾·艾克拉德!還有他旁邊騎著高大栗色母馬的美人,就是科蘿·斯提茲身邊那位。”
“稍後帶她來見我。”說完,灰林鴞倚著欄桿,用馬鞭鑲釘的握柄敲瞭一下。“註意瞭,夥計們!”
“是,驗屍官大人!”
“你們當中很多人,”等眾人的問候聲平息下來,史凱倫續道,“都在我手下效過力,或者接受過我的差遣。希望這些人能在私下裡對不認識我的人講清楚,我對手下人都有哪些期待,對哪些事不能容忍。我就不再浪費口水瞭。
“就在今天,你們有些人已經收到任務,明天一早就要動身瞭。地點在艾賓境內。據官方說法,艾賓是個自治王國,我們無權在那裡行使暴力,因此我命令你們,行動時必須謹慎小心。你們受雇於帝國情報部門,但我不允許你們把這作為誇口和作威作福的理由。我不許任何人做出類似的舉動。聽明白沒?”
“明白,大人!”
“在羅卡尼要塞,我們是客人,我也希望你們有個客人的樣子。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則不許你們離開房間,更不許你們與守軍有任何接觸。哈希姆、佈瑞登,為各位成員分配住處!”
*******
“尊貴的庭上,我還沒下馬,達克瑞就抓住我的胳膊。他說:‘史凱倫大人想跟你說幾句話,肯娜。’於是我就跟他去瞭。灰林鴞坐在那兒,兩隻腳架在桌上,用馬鞭敲著自己的靴面。他開門見山,直接問我是不是跟‘南星號’失蹤事件有關的喬安娜·瑟爾伯尼。我告訴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跟這事有關。他大笑道:‘沒有任何證據?我就喜歡這種人。’然後他問我的靈能力是否與生俱來。等我給出肯定答復,他露出嚴肅的表情,說:‘我本打算用你的能力來對付巫師,不過首先,你必須對付一個人,一個同樣相當神秘的人。’”
“證人能確定驗屍官史凱倫當時是這麼說的?”
“當然。我可是個靈能師。”
“請繼續。”
“然後有位信使打斷瞭我們的談話。他風塵仆仆,顯然是一路快馬加鞭趕來的。他給灰林鴞送來一份急報,於是達克瑞·希利凡特先打發我去馬廄。途中他對我說,信使的急報很可能會把我們連夜送上馬鞍。他猜對瞭,尊貴的庭上。不等我們吃上晚飯,半支隊伍的人已經騎馬離開瞭。我運氣不錯,他們隻帶走瞭精靈提爾·艾克拉德。這讓我很慶幸,因為在路上跑瞭好幾天,我一直腰酸背痛,屁股都快開花瞭……而且就在當天,我的月事也不甘寂寞地……”
“證人不需要繪聲繪色地描繪自己的私人感受。另外不要離題。證人是在何時識破瞭驗屍官史凱倫提到的‘神秘人物’的身份的?”
“我馬上就能說到瞭,但我得按順序來,不然就該亂套瞭!那些人沒等吃晚飯就匆忙上馬,從羅卡尼去瞭馬爾宏,然後帶回來個年輕人……”
*******
奈克拉很生自己的氣,甚至想跑出去大哭一場。
要是他沒忘記那些明白人的警告,那該多好!要是他能記起那些寓言,尤其是不懂閉嘴的渡鴉的故事,那該多好!要是他辦完事就直接回傢,那該多好!可他沒有!幾天前的冒險經歷讓他興奮得過瞭頭。他騎著高頭大馬,錢包鼓鼓囊囊,於是更加沒法抗拒炫耀的沖動。他沒從克萊蒙特返回妒火村的傢中,而是騎馬去瞭馬爾宏。他在那兒有不少朋友,其中還有位他正在追求的年輕女士。在馬爾宏,他像個傻瓜一樣自吹自擂,騎著馬到處顯擺。他不但在酒館裡請所有人喝酒,滿不在乎地揮霍金錢,活像自己是個血統高貴的王子,最起碼也是個伯爵……
而且,他說瞭很多。
他把妒火村四天前的事告訴瞭他們。他說出瞭全部事實,然後開始添油加醋,最後幹脆瞪著眼睛胡扯,好在聽眾們沒什麼意見。酒館裡的常客,不論本地人還是路過的,都聽得津津有味。奈克拉也算口才出眾,在他編造的故事裡,他自己的地位越來越接近中心人物。
到第三天晚上,他的舌頭終於惹來瞭麻煩。
那群人闖進門時,整個酒館頓時死一般寂靜,隻能聽到馬刺的叮當聲、金屬搭扣的咔嗒聲和靴底踩上地板的嘎吱聲,就像慘劇發生前村莊塔樓上不祥的鐘聲一樣。
奈克拉甚至沒機會扮演英雄,立刻就被拖出瞭酒館,據說整個過程中,他的腳跟隻碰到地板三次。昨天還讓他請客喝酒、聲稱要跟他做一輩子朋友的熟人們,此刻全都一言不發,幾乎把腦袋縮到桌子下面,就像桌子下面有個裸女跳舞似的。連當時正在酒館的代理治安官也轉過頭去,面對墻壁,連個屁都不敢放。
奈克拉沒敢說話,也沒敢問對方是誰,要做什麼,要去哪兒以及為什麼。恐懼讓他的舌頭變成瞭一塊硬邦邦的木頭。
他們讓他坐上馬背,命令他騎馬跟隨,就這麼走瞭幾個鐘頭。最後他們來到一座配有柵欄和塔樓的要塞,滿院子都是傲慢、吵鬧且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領著他走進一間書房。書房裡有三個人,一名首領和兩名下屬,這一點顯而易見。首領膚色黝黑,個子有些矮,衣著華麗,談吐優雅。奈克拉張口結舌地聽著首領為他遭遇的麻煩和不便致歉,還保證絕不會傷害他,但他沒有上當。在他看來,這些人跟邦納特簡直一模一樣。
事實證明,他的看法驚人地準確,因為這些人的確在找邦納特。在對方的提示下,奈克拉很快開始坦白——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他這次完全是禍從口出。
對方警告他必須實話實說,不準有任何不實之辭。他們的態度雖然彬彬有禮,但語氣嚴厲,不容置疑。警告他的正是那位衣著華麗的首領:他不斷擺弄著尖端包有金屬的鞭子,雙眼透出嫌棄與惡毒。
妒火村棺材鋪老板之子奈克拉說出瞭實情。從頭到尾不帶半句謊話的實情。他講述瞭妒火村九月九日上午發生的事。講述瞭賞金獵人邦納特消滅瞭整個耗子幫,隻留下一名女匪徒的性命——年紀最小,名叫法爾嘉的那個。他講述瞭妒火村村民如何聚集起來,想看邦納特處決那名俘虜,但他們失望瞭,因為邦納特出人意料地沒有處決法爾嘉。他甚至沒拷打她!他沒對她做任何事,甚至連醉酒男人從酒館回傢後對老婆常做的事——踢幾腳,再賞兩記耳光——都沒有。
聽到邦納特當著法爾嘉的面割下死耗子的腦袋,又像挑出蛋糕裡的葡萄幹一樣,扯下頭顱上戴的金耳環,衣著華麗的紳士擺弄鞭子的動作停瞭下來。奈克拉接著講述:被綁在拴馬樁上的法爾嘉看著這一幕,掙紮不停,嘔吐不止。
他講述瞭邦納特給法爾嘉戴上項圈——就像給狗戴的那種——然後把她拖進小旅店“奇美拉之首”。再然後……
*******
“然後,”那人一遍遍舔著自己的嘴唇,“尊貴的邦納特先生點瞭啤酒,因為他滿頭大汗,口幹舌燥。他突然大聲說,他很想賞給某人一匹好馬,外加整整五弗羅林金幣。這是他的原話,一字不差。我立刻接過話頭,既因為我不想被人搶先,也因為我非常想要馬和錢。我父親把做棺材賺的錢全花到酒上瞭。我問我能牽走哪匹馬,當然瞭,肯定是從耗子的馬裡挑。尊貴的邦納特先生看著我,那眼神讓我脊背發寒,然後他說,他可以賞我屁股一腳,再想要別的,我就得靠自己掙瞭。我還能怎樣?馬就在我眼前,這不是比喻,因為耗子的馬匹就綁在拴馬樁上。我尤其想要法爾嘉的黑母馬,那牲畜實在漂亮極瞭。於是我鞠瞭一躬,問怎樣才能掙到獎賞。邦納特先生要我騎馬去克萊蒙特,中途還必須路過法諾。至於騎哪匹馬都隨我的便。不過他肯定看出我相中瞭黑母馬,還特意聲明我不準選它。於是我就選瞭這匹身上有火焰斑紋的母馬……”
“少說馬的毛色,”史提芬·史凱倫冷冷地責備道,“說點具體的。邦納特給瞭你什麼?”
“尊貴的邦納特先生寫瞭幾封信,吩咐我千萬別弄丟。他要我親手把信交給法諾和克萊蒙特的幾個人。”
“信?裡面寫瞭什麼?”
“大人,這我怎麼知道?我看不到內容,因為信都用蠟封瞭口,還蓋上瞭邦納特先生的戒指印章。”
“你總該記得信都是寄給誰的吧?”
“是的,這我記得。邦納特先生讓我在他面前念瞭十遍,免得我忘記。我騎馬直接趕瞭過去,親手交給那些人。他們都說我是個機靈的小夥子,有位尊貴的商人先生還賞給我一個銅板……”
“你把信給瞭哪些人?少說不相幹的廢話!”
“頭一封信寄給法諾的鐵匠兼鑄劍師,艾斯特海茲大師。第二封信給克萊蒙特的商人,霍溫納赫大人。”
“他們有沒有在你面前拆信?有沒有人讀過信後說瞭些什麼?仔細想想,孩子。”
“我不知道。我當時沒在意,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
“奧拉、穆恩,”史凱倫沖他的兩個副手點點頭,嗓音絲毫沒有提高,“扒掉這小子的褲子,我打算賞他三十道鞭痕。”
“我想起來瞭!”年輕人大喊,“我突然想起來瞭!”
“想找回記憶,”灰林鴞齜齜牙,“蘸瞭蜂蜜的堅果和抽在屁股上的鞭子都很管用。快說。”
“在克萊蒙特,霍溫納赫大人大聲讀出瞭信的內容,因為還有一位先生在場——那是個小個子純血半身人。霍溫納赫大人對他說……呃……他說養雞場又要有表演瞭,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表演。他是這麼說的!”
“你記得的隻有這些?”
“以我母親的墳墓發誓!請別打我,大人!行行好吧!”
“好瞭,好瞭,起來吧。別把口水噴到我的靴子上!這是一個銅板,拿去。”
“感激不盡……大人……”
“我說瞭,別把口水噴到我的靴子上。奧拉、穆恩,你們怎麼看?什麼養雞場……”
“是‘競技場’,”波利亞斯·穆恩突然開口,“不是‘養雞場’,是‘競技場’。”
“沒錯,”年輕人喊道,“他就是這麼說的!您說的簡直一字不差,大人!”
“競技場和表演!”奧拉·哈希姆一拳敲在掌心,“應該是暗語,但並不難解讀。表演、競技,可能是在警告有追兵或偷襲。邦納特是在提醒他們做好準備!可他們的敵人會是誰呢?誰搶到瞭我們前頭?”
“天知道。”灰林鴞思忖道,“天知道。我們必須派人去克萊蒙特……還有法諾。你來負責吧,奧拉。去給他們分配任務……聽好瞭,孩子……”
“我聽著呢,大人!”
“你出發替邦納特送信的時候,我猜他還留在妒火村吧?但也做好瞭離開的準備,對不對?他看起來著不著急?有沒有說他要去哪兒?”
“沒說。但他看起來還沒準備好離開。他叫人把沾血的外衣拿去清洗、晾幹,所以他隻穿著襯衫、襯褲和佩劍的腰帶。盡管如此,我想他還是有些著急的。他殺瞭耗子,砍瞭他們的頭,肯定得騎馬離開去換賞金吧?他還得把活捉的法爾嘉送去給什麼人。這是他的職業,對吧?”
“這個法爾嘉……你仔細看過她的樣子沒有?蠢貨,你在傻笑什麼?”
“哦,大人!您問我有沒有仔細看過她?我當然看瞭!連那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
“脫衣服。”邦納特重復道。他語氣裡蘊含的味道讓希瑞本能地縮起身子,但叛逆心理很快又占瞭上風。
“不!”
她甚至沒看清朝自己眼睛揮來的拳頭。希瑞眼冒金星,感覺大地在搖晃,讓她立足不穩,重重地坐倒在地。她的臉頰和耳朵火燒火燎,這才意識到,打中自己的不是拳頭,而是手背。
他站在她面前,攥緊的拳頭緊貼她的臉。她看到一枚厚實的印章戒指,形狀是個骷髏,刺痛瞭她的面孔。
“這次沒讓你掉牙。”他冷冷地說,“下次再聽你說‘不’,我就打掉你兩顆牙。脫衣服。”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用顫抖的雙手解開束帶和紐扣。聚在“奇美拉之首”門口的村民開始嘀咕和清嗓子,同時睜大眼睛。旅店的女店主——那次大火留下的寡婦——蹲在吧臺後面,裝作在找東西的樣子。
“全脫瞭。一件都不許剩。”
我不在這裡,希瑞木然地看著地板,一邊寬衣解帶。這裡什麼人都沒有。我根本不在這裡。
“兩腿分開。”
我不在這裡。現在發生的事跟我沒關系。一點都沒有。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邦納特大笑起來。“你太抬舉自己瞭。看來我得打消你的幻想。你這小蠢貨,我叫你脫衣服,隻是要確保你沒藏著魔法印記或護身符之類的東西,不是為瞭欣賞你那可憐的裸體。沒人對你的身子感興趣。你隻是個皮包骨的小丫頭,胸像烤薄餅一樣平,還醜得要命。就算我好這口,比起你,我也寧可去操火雞。”
他走近些,用腳尖挑開她丟到地上的衣服,檢查一番。“我說瞭,全脫掉!戒指、耳環、項鏈,還有手鐲!”
她匆匆除下那些珠寶。他一腳將她的藍狐皮領外套、色彩斑斕的披巾、銀色鎖鏈腰帶和手套踢進瞭角落。
“你別想再打扮得像隻鸚鵡,或是哪個妓院跑出來的半精靈!剩下的衣服可以穿上。你們看什麼?給我拿點吃的來,我餓瞭!還有你,胖子,去看看我的衣服洗得怎麼樣瞭!”
“我可是村長!”
“那太好瞭。”邦納特斬釘截鐵地說。在他的目光下,妒火村的村長似乎變矮瞭。“要是我的東西洗壞瞭,我就找你算賬。快去洗衣房!其他人也給我滾!還有你,小子,你幹嗎還等在這兒?信在你手裡,馬也上瞭鞍,還不快趕路去?還有,給我記住瞭:如果你答應瞭卻沒能做到,弄丟信,或者搞錯地址——我會找到你,好好教訓一頓,叫你親媽都認不出你來!”
“大人,我這就走!馬上走!”
*******
“那一天,”希瑞抿住嘴唇,“他用拳頭和皮帶打瞭我兩次。然後他失去瞭興趣,就那麼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像條死魚。他沒有眉毛,沒有睫毛……凹陷的黑眼眶裡隻有一對濕潤的眼球。他就用那雙眼睛看著我,沉默不語。這比毆打更讓我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維索戈塔保持沉默。幾隻老鼠從房間裡跑過。
“他一直問我到底是誰,但我什麼也沒說。就像在‘煎鍋’科拉茲沙漠被俘時那樣,我封閉瞭自己。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像隻玩偶,像木頭做成的傀儡,對什麼都毫無知覺。我就像在空中俯視自己。哪怕他打我,踩我,給我戴上狗項圈,又有什麼關系?那不是我。我根本不在那兒……你明白嗎?”
“我明白。”維索戈塔點點頭,“我明白,希瑞。”
*******
“這一回,尊貴的庭上,輪到我們出動瞭。我們的小組。聶拉汀·西卡接受命令,隊伍中由波利亞斯·穆恩負責追蹤。尊貴的庭上,據說波利亞斯·穆恩能找到魚在水中遊過的痕跡。他的追蹤技巧非常高明!據說他曾……”
“證人不要跑題。”
“什麼?哦,對……我知道瞭。於是我們給馬上鞍,去瞭法諾。那是九月十六日的早上……”
*******
聶拉汀·西卡和波利亞斯·穆恩騎馬走在最前面。在他們身後,卡波奈特·圖倫特和塞普利安·福瑞普並排而行。再後面是肯娜·瑟爾伯尼和科蘿·斯提茲。安德雷斯·維爾尼和戴德·瓦加斯走在隊尾,大聲唱著最近軍隊裡頗為流行的歌謠,其創作和推廣都由陸軍部包辦。聽著這刺耳的旋律和完全無視基本語法的歌詞,連荒地上的動物都不堪其擾,四散奔逃。歌名叫《是的,前線》,而且每一段歌詞——總計超過四十段——都以這幾個字開頭。
是的,前線的情況難預料,不知誰會把腦袋掉,明天就他媽輪到你,心肝脾肺滿地跑……
肯娜輕輕吹起口哨。能與從艾托利亞前往羅卡尼的漫長旅途中認識的幾個人同行,她已經很滿足瞭。跟灰林鴞打過照面之後,她本以為自己會被隨意分配,比如分到佈瑞登和哈希姆的小隊。提爾·艾克拉德就被分到瞭他們手下,不過那個精靈認識絕大多數同僚,他們也同樣認識他。
雖然達克瑞·希利凡特命令他們全速趕路,但他們卻隻讓馬快步前行。大傢都是老油條瞭,在要塞能看到的位置,他們策馬狂奔,然後就放慢瞭速度。隻有小鬼和外行人才會一路不停地打馬。眾所周知,除非身上鬧跳蚤,不然你著什麼急?
科蘿·斯提茲,來自亞穆拉克的專業竊賊,把她和驗屍官史提芬·史凱倫的上一次合作經歷講給肯娜聽。卡波奈特·圖倫特和小福瑞普讓馬放慢腳步,不時轉身聽上兩句。
“我和他很熟,跟他幹過好幾次……”
意識到這句話的歧義,科蘿遲疑片刻,但馬上露出滿不在乎的微笑。“在他指揮之下,我表現得很好。”她說,“不,肯娜,不用擔心。當灰林鴞的手下不見得都得跟他幹那個。他也沒強迫我,其實是我自己爭取的。不過事先說清楚,就算這麼幹也別想讓他向著你。”
“我從來不幹這種事。”肯娜抿起嘴唇,輕蔑地看著竊笑的圖倫特和福瑞普。“我不會爭取這種機會,也不會求誰向著我。要嚇倒我可不容易,某些人想都別想!”
“別為這種小事鬥嘴瞭,女士們。”波利亞斯·穆恩勒住他的暗褐馬,等著科蘿和肯娜趕上來。“還是換個話題吧。”他騎馬來到她們身旁,“邦納特的劍術無人可比。希望他跟史凱倫大人沒結什麼梁子,不然事情就不好辦瞭。”
“我本來沒指望會用上劍。”後面的安德雷斯·維爾尼坦白,“我以為我們會去追哪個巫師,因為他們把靈能師,也就是這位肯娜·瑟爾伯尼分給瞭我們。可現在我們卻在追趕邦納特和某個女孩!”
“賞金獵人邦納特,”波利亞斯·穆恩清瞭清嗓子,“跟史凱倫大人簽過合約。但他違背瞭承諾。他答應史凱倫大人會殺掉那個女孩,結果卻饒瞭她一命。”
“肯定因為別人給的酬勞更多。”科蘿·斯提茲聳聳肩,“這就是賞金獵人,沒有半點榮譽感!”
“邦納特不一樣。”小福瑞普轉過頭反駁道,“以前的他可是出瞭名的守約。”
“那他突然食言就更奇怪瞭。”
“為什麼?”肯娜追問,“這個女孩很重要嗎?史凱倫大人為什麼要殺她,邦納特為什麼又放過瞭她?”
“這關我們什麼事?”波利亞斯·穆恩的表情有些扭曲,“我們有令在身!再說史凱倫大人有權索取他應得的東西。邦納特本該殺死法爾嘉,但他沒這麼做。史凱倫大人隻是要他遵守承諾。”
“邦納特留她一命,”科蘿·斯提茲自信滿滿地說,“肯定是因為她活著會比死掉換錢更多。就這麼簡單。”
“驗屍官大人一開始也這麼想。”波利亞斯·穆恩說,“吉索有個男爵雇瞭邦納特,他對耗子幫深惡痛絕,還承諾會給活捉法爾嘉的人一大筆賞錢——他要慢慢拷打她,直到她死。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不知道邦納特為什麼放過法爾嘉,但他肯定沒打算把她交給那位男爵。”
*******
“邦納特先生!”身材臃腫的妒火村村長沖進旅店,連連喘氣,“邦納特先生,有全副武裝的人進瞭村子!他們還騎著馬!”
“有什麼好奇怪的?”邦納特用面包抹著盤子,“又不是騎著猴子。多少人?”
“四個。”
“我的衣服呢?”
“剛洗好……還沒幹……”
“你們怎麼不去死?這下我得穿著襯褲迎接客人瞭。不過話說回來,什麼樣的客人就得用什麼樣的禮儀迎接。”
他把腰帶系在內衣上,佩好長劍,把褲腿塞進靴子。他收緊希瑞的項圈,拽瞭拽鎖鏈。“站起來,小耗子。”
等他把她拖到門廊,四個騎手已經來到旅店前。誰都看得出,他們在荒野裡趕瞭很遠的路,因為他們都帶著鋪蓋和餐碟,馬身上也沾著曬幹的泥點和灰塵。
對方一共四人,但還牽著一匹空馬。看到空馬,盡管天氣冷得要命,希瑞卻突然渾身發熱。那是她的白母馬,韁繩和馬鞍一樣不少,還有米希爾送她的轡頭。就是這些騎手殺瞭霍斯珀恩。
他們在旅店門口停下。顯然是首領的傢夥騎馬上前,脫下貂皮帽,沖邦納特打瞭個招呼。他的皮膚曬得黝黑,留著黑色的小胡子,就像有人用炭筆在他上唇描瞭條線。希瑞註意到,他一次又一次噘起上唇,給人一種總在發怒的印象。也許他確實在發怒。
“你好啊,邦納特先生!”
“你好,因佈拉先生。你們也好,各位。”邦納特不慌不忙,把希瑞的鐵鏈纏在門廊的掛鉤上,“請原諒我這不像樣的打扮,因為我沒料到你們會來。你們趕瞭很遠的路……是從吉索去艾賓嗎?那位備受敬仰的男爵大人最近如何?身體還好嗎?”
“他精神得很呢。”皮膚黝黑的男人漫不經心地答道,噘起上唇,“不過沒時間閑聊瞭。我們趕時間。”
邦納特提瞭提腰帶和襯褲。“那我就不留你們瞭。”
“我們聽說你解決瞭耗子幫。”
“沒錯。”
“基於你對男爵的承諾,”皮膚黝黑的男人看看門廊上的希瑞,又一次噘起嘴唇,“你沒殺掉法爾嘉。”
“這也沒錯。”
“也就是說,好運都被你占光瞭,我們卻一點好處也沒撈著。”那人瞥瞭眼白母馬,“好吧,我們這就帶那女孩回去。盧帕、斯塔夫羅,把她帶過來。”
“別急,因佈拉。”邦納特抬起頭,“你們誰也不能帶走。道理很簡單:我誰也不會給你。我改主意瞭。我要留著這女孩自個兒用。”
皮膚黝黑、被邦納特叫做因佈拉的男人在馬鞍上彎下腰,咳嗽一聲,遠遠吐出一口唾沫,幾乎落上門廊前的臺階。“你答應過男爵的!”
“是啊。但我改主意瞭。”
“什麼?我沒聽錯吧?”
“因佈拉,你聽沒聽錯不關我事。”
“你在城堡裡接受瞭三天的招待。因為你給男爵的承諾,你好吃好喝整整三天。酒窖裡最好的酒、烤孔雀、鹿肉、餡餅、奶油梭魚……你都嘗遍瞭。整整三個晚上,你像國王一樣睡在最好的床上。現在你卻改主意瞭,是嗎?”
邦納特保持沉默,臉上掛著冷漠而厭倦的表情。
因佈拉咬緊牙關,壓抑著嘴唇的抽搐。“邦納特,你應該明白我們能用武力搶走那隻耗子吧?”
邦納特剛才還寫著厭倦的臉突然嚴肅起來。“試試看啊。你們有四個,我隻有一個人。我還隻穿著內衣褲。但要對付你們這幫雜種,我連褲子都沒必要穿。”
因佈拉又吐瞭口唾沫,拉住韁繩,轉過馬頭。“喲,邦納特,你犯什麼病瞭?別人都說你是個可靠的行傢,從不違背諾言。可現在看來,你的諾言連狗屎都不如!如果說從言行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價值,那你的價值連……”
“說話小心點兒。”邦納特冷冷打斷他的話,手按在腰帶上,“別說得太難聽瞭。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你有膽量對付四個!那你有膽量對付十四個嗎?我向你保證,卡薩德伊男爵不會放過你!”
“我很想告訴你,我會親自去拜訪男爵大人,但他那裡人太多瞭,還有女人和小孩呢。所以聽我說,我會在克萊蒙特待個十天左右。如果有人想帶走法爾嘉,或者找我報仇,歡迎來克萊蒙特找我。”
“我會去的!”
“我等你。現在,給我滾吧。”
*******
“他們怕他。怕得要命。我能感覺到他們的恐懼。”
凱爾比響亮地嘶鳴一聲,晃瞭晃腦袋。
“他們一共四人,全副武裝。而他獨自一個,穿著內衣褲和有些磨損的短袖襯衫。要不是他如此可怕……這一幕簡直令人發笑。”
維索戈塔默然不語,閉上被風吹得淚水盈眶的雙眼。他們站在一塊高地上俯瞰佩雷拉特沼澤——兩周前,老人就在這附近遇見瞭希瑞。風吹彎瞭蘆葦,漫過泥灘的水面泛起漣漪。
“四人當中有一個,”他們放馬到水邊喝水,希瑞續道,“在馬鞍上放著一把小型十字弓,他的手朝十字弓挪近瞭一些。我幾乎能聽到他的想法,也能感受到他的沮喪。‘我能順利裝上弩箭嗎?我能扣動扳機嗎?萬一我動作太慢怎麼辦?’邦納特也註意到瞭他的手和十字弓,我敢肯定,他和我一樣猜到瞭騎手的想法。我也敢肯定,那人根本來不及裝上弩箭。”
凱爾比抬起頭,噴瞭噴鼻息,牙齒咬著嚼子。
“我越來越清楚我落到瞭什麼人手裡,我隻是還搞不清他想幹什麼。他們的對話讓我想起瞭霍斯珀恩先前的話。那個卡薩德伊男爵希望他把我活著帶回去,邦納特也承諾過這麼做。可現在,邦納特卻打算為我而戰。為什麼?他想把我交給出價更高的人嗎?還是說,他發現瞭我的秘密,發現瞭我的真實身份?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交給尼弗迦德人?
“那天晚上,我們騎馬離開瞭村子。他讓我騎著凱爾比,但我的雙手被鐐銬銬在身前,他也始終牽著我項圈上的繩子。從早到晚,我們沒日沒夜,不停地趕路。我以為自己會虛脫而死。但不知為什麼,他一點都不累。他不是人,簡直是個魔鬼。”
“他帶你去瞭哪兒?”
“一個叫法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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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貴的庭上,我們抵達法諾時,天已經黑瞭,黑得不見五指。那天確實是九月十六日,但像那樣的夜晚——陰沉、冰冷、仿佛遭到詛咒的夜晚——卻隻會讓人想起十一月。我們甚至沒必要專門去找鑄劍師的工坊,因為它不但是整個鎮子占地最廣的房子,還不停傳出打鐵聲。聶拉汀·西卡……記錄員先生,您沒必要記下全名,因為……我不記得自己說沒說過,聶拉汀已經死瞭,就在獨角獸村……”
“證人不要對記錄員指手畫腳。繼續你的陳述。”
“聶拉汀敲瞭敲門,客客氣氣地說明我們的身份和來意,客客氣氣地請對方聽我們解釋。然後我們進瞭門。鑄劍師的工坊很漂亮,看起來就像一座貨真價實的堡壘——松木造的柵欄,橡木搭的角樓,內壁是粉刷過的落葉杉……”
“本庭對建築細節不感興趣。證人請說重點。但首先,本庭要求你再說一遍鑄劍師的名字,以便記錄。”
“艾斯特海茲,尊貴的庭上。法諾的艾斯特海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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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師艾斯特海茲盯著波利亞斯·穆恩看瞭很久,沒急著回答他的問題。
“邦納特也許在這兒,”最後,他把玩著掛在脖子上的骨哨,開口道,“也許不在。誰知道呢?女士們,先生們,這是一傢制造刀劍的工坊。跟刀劍有關的任何事,我們都能迅速、流暢且徹底地給出答案。但我覺得,我沒理由回答跟其他顧客有關的問題。”
肯娜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手帕,假裝在擦鼻子。
“理由可以找嘛。”聶拉汀·西卡說,“你是要自己說呢,艾斯特海茲先生,還是讓我幫你?想走哪條路,你自己挑。”與女性化的外表截然相反,聶拉汀表情冷酷,語氣充滿威脅。
但鑄劍師隻是擺弄著骨哨,哼瞭一聲。“在賄賂和威脅裡挑一個?免瞭。兩邊都是讓人唾棄的玩意兒。”
波利亞斯·穆恩清瞭清嗓子。“隻是一點信息罷瞭,有那麼重要嗎?我們不是第一天認識瞭,艾斯特海茲先生,你對驗屍官史凱倫的名字也不陌生……”
“是不陌生,”鐵匠打斷他,“一點兒都不陌生。我對跟這名字有關的傳聞也不陌生。可我們是在艾賓,這是有政府和自治權的獨立王國,哪怕隻是裝裝樣子呢。所以,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們。你們走吧。作為補償,我可以答應你們:如果一個星期或一個月內,有人向我打聽你們的事,我也一個字都不會說。”
“可是,艾斯特海茲先生……”
“還需要我說得更明白些嗎?那好——給我滾蛋!”
科蘿·斯提茲發出憤怒的嘶嘶聲,福瑞普和瓦加斯將手伸向劍柄,安德雷斯·維爾尼的手攥住瞭佩在身側的戰錘。聶拉汀·西卡沒動,但他的臉扭曲瞭。肯娜看到他瞥瞭眼那隻骨哨。進門之前,波利亞斯·穆恩就警告過他們,哨聲會招來騎著戰馬的護衛——這座工坊雇瞭他們,對外則宣稱他們是“質量檢查員”。
但聶拉汀和波利亞斯早有準備,也早就計劃好瞭一切。他們手裡還留著一張王牌。
肯娜·瑟爾伯尼。靈能師。
肯娜已經窺探過鐵匠瞭,她謹慎地控制住他的脈搏,然後小心翼翼地進入他的意識深處。現在她準備好瞭。她用手帕蓋住隨時可能流血的鼻子,驅策腦海裡悸動的迫切願望。艾斯特海茲變得呼吸困難,臉色也開始轉紅。他用雙手抓住身前的桌面,像是擔心桌子會飛走,連同成捆的票據、墨水池和鎮紙——形狀是個海寧芙摟著兩個男人魚——一起飛走。
安靜,肯娜命令道,什麼事也沒發生。你隻想把我們感興趣的事說出來。你很清楚我們想知道什麼,你也想把這些話說出口。那就說吧。說出來。你知道,一旦你開口說話,你腦海裡的聲音,敲打你的額角和耳鼓、讓你無法忍受的聲音,都將不復存在。臉頰的抽搐也將消失。
“邦納特四天前來過這兒,”艾斯特海茲用沙啞且缺少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也就是九月十二日。他身邊帶著個女孩,他叫她法爾嘉。我知道他們會來,因為在那兩天前,我就收到瞭他的信……”
他的左鼻孔流下一道細小的血線。
說啊,肯娜命令道。說啊。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你知道,這會讓你更加輕松。
*******
鐵匠艾斯特海茲依然坐在橡木桌後,好奇地看著希瑞。“給她的?”他用筆桿敲瞭敲形狀古怪的鎮紙,猜測道,“你在信裡要我打的劍是給她的,對嗎,邦納特?好吧,讓我們測量一下……看看跟你信裡寫的是否吻合。身高五尺二寸……沒錯。那就用一百一十二盎司……哦,我看再輕點兒的劍也可以,但這無關緊要。劍柄要適合五號手套……讓我瞧瞧你的手,小女士……哦,也沒錯。”
“我從來沒弄錯過。”邦納特幹巴巴地說,“你有適合鑄劍的好鐵嗎?”
“我幹這一行,”艾斯特海茲自豪地回答,“從不以次充好。我知道你鑄劍是為瞭打鬥,不是拿去散步。哦沒錯,你在信上已經提到瞭。毫無疑問,適合這位年輕女士的武器並不好找。以這個重量打造標準尺碼的劍,大概會有三十八寸長。對於身體輕盈、手掌又小的她來說,最好是用輕型復合金劍配上九寸長的握柄加球形柄頭。我這裡可供選擇的有精靈的塔爾達加劍,或者澤瑞坎馬刀,再或者是維羅裡丹劍……”
“先給我們看看樣品,艾斯特海茲。”
“你有這麼著急嗎?好吧,接下來我們應該……應該……等等,邦納特。怎麼回事?你幹嗎用鎖鏈牽著她?”
“管好你自己,艾斯特海茲。要是你還想保住你的手,就少管別人的閑事!”
艾斯特海茲擺弄著脖子上的骨哨,抬頭看向賞金獵人,目光裡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敬意。
邦納特捻著胡須,清瞭清嗓子。“我從沒幹涉過你的私事。”他略微壓低嗓音,但依然帶著怒意,“希望你也別幹涉我,這很奇怪嗎?”
“邦納特,”鑄劍師沒有發抖,更沒有抽泣,“隻要你離開我的傢和我的院子,並且走之前關上門,我就會尊重你的隱私、興趣和職業特殊性。我不會插手這些,這點你大可放心。但在我傢裡,我不允許任何人侵犯他人的尊嚴。你聽明白瞭嗎?在我傢門外,就算你騎著馬,把這小女孩在地上拖著走,那也是你的自由。但在我傢裡,你必須取下她的項圈。馬上。”
邦納特抓住項圈,解開搭扣——但在這之前,他用力一拽,差點讓希瑞跪到地上。
艾斯特海茲好像沒看見似的,放開瞭哨子。“很好。”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穿過一條小小的走廊,來到另一座稍小些的庭院,這裡的一側與後方的熔爐相連,另一側則與果園鄰接。雕花立柱支撐的屋頂下放瞭張桌子,助手們等候在旁,準備設計刀劍的式樣。艾斯特海茲示意邦納特和希瑞上前觀看。
“請吧,樣品就在那邊。”
他們走瞭過去。
“這些就是我的作品,”艾斯特海茲指瞭指桌上各式各樣的刀劍,“大多都在這裡打造。你們也看到瞭,這個馬蹄鐵圖案就是我的簽名。這些是標準款式,價格從五到九弗羅林不等。還有一些,哪兒去瞭?哦,這裡,是我組裝並加工過的刀劍,基本都是進口貨,你們從鐵匠簽名就看得出來。有交叉鐵錘圖案的來自瑪哈坎,有王冠人頭或馬匹圖案的來自波維斯,有太陽圖案的來自維羅裡丹的知名鐵匠鋪。這些的價格都從十弗羅林起算。”
“最貴的賣多少?”
“看情況嘍。就說這把漂亮的維羅裡丹劍吧。”艾斯特海茲從桌上拿起劍,抬起劍身,移動手掌和前臂,擺瞭個名為“天使行軍”的復雜架勢。“它的要價是十五弗羅林。這把劍有年頭瞭,造型極具收藏價值。你應該看得出來,這是定制品。刻在劍鞘上的圖案暗示它是為女性打造的。”他轉過劍身,讓邦納特能看到劍面。“這是按傳統刻在劍上、描述維羅裡丹劍使用方法的銘文:‘若無緣由,不可拔劍,若無榮譽,切莫出鞘。’哈!就算到今天,維羅裡丹人依然把這規矩刻在劍上。但放眼那個國傢,拔劍的卻都是惡棍和白癡。隨著國傢榮譽的衰落,劍的價格也一落千丈,到瞭現在,已經沒什麼人想要那裡的刀劍瞭……”
“少囉唆,艾斯特海茲。把劍給她,讓她親手用用看。拿劍,丫頭。”
希瑞接過輕巧的劍,立刻感受到掌中堅實的觸感。她試瞭試劍身的重量,開始躍躍欲試。
“這是把輕型復合金劍。”艾斯特海茲解釋道。顯然他有些多此一舉,因為希瑞知道怎麼用長柄劍,她把三根指頭放到球形柄頭上。
邦納特後退幾步,來到院中,猛地拔劍出鞘,劃開眼前的空氣。“來啊!”他對希瑞說,“來殺我啊。你手裡有劍,好好利用吧,因為你短時間內不會再有這種機會瞭。”
“你瘋瞭嗎?”
“閉上你的嘴,艾斯特海茲。”
她裝作看向一旁,又聳瞭聳肩,然後劍面朝上,閃電般地刺出。邦納特抬劍格擋,力道之強,讓希瑞腳步一晃,被迫向後跳去,屁股撞上瞭放著刀劍的桌子。為保持平衡,她本能地垂下瞭劍——她知道,隻要邦納特願意,這一下立馬就能取瞭她的性命。
“你們都瘋瞭嗎?”艾斯特海茲抬高瞭嗓門,再次將骨哨捏在手中。助手和工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把劍放下。”邦納特根本沒理鐵匠,他的目光始終不離希瑞。“我說瞭,放下。不然我砍掉你的雙手!”
短暫的猶豫過後,她照辦瞭。
邦納特露出古怪的笑。“我知道你是誰,你這陰險的小毒蛇。但我會讓你自己承認。言語也好,行動也罷,我會迫使你坦白的,然後再殺瞭你。”
艾斯特海茲發出受傷似的嘶嘶聲。
“還有,”邦納特瞥瞭眼她的劍,“對你來說,這把劍太重瞭,所以你的動作慢得就像懷孕的蝸牛。艾斯特海茲!你給她的劍至少重瞭四盎司。”
鑄劍師臉色發白,目光在希瑞和邦納特之間來來回回,臉上掛著古怪的表情。最後,他朝一名助手點點頭,低聲吩咐瞭幾句。
“我這兒有把劍,”他慢吞吞地說,“包你滿意,邦納特。”
“那還不快拿出來?”賞金獵人喝道,“我在信裡都說要上等貨色瞭。你覺得我買不起好劍?”
“我知道你買得起,”艾斯特海茲語氣堅決,“我剛才就看出來瞭。你問我幹嗎不早點拿出來?我怎麼知道你會帶來個……戴著項圈、綁著鎖鏈的女孩?我哪知道劍是給誰用,要用來幹嗎的?現在我知道瞭。”
仆人抬著一隻細長的匣子回來瞭。
“過來吧,小丫頭,”艾斯特海茲平靜地說,“過來看看。”
希瑞走上前去,看著匣子,倒吸一口涼氣。
*******
她飛快地拔出劍來。波浪狀的劍刃反射著壁爐裡紅色的火光。
“就是它,”希瑞說,“你覺得怎麼樣?當然瞭,你也可以拿過去自己看。不過要小心,它比剃刀還鋒利。有沒有覺得劍柄黏黏的?因為那是用一種身體扁平、尾巴有毒刺的魚的皮做成的。”
“你是說,鰩魚?”
“也許吧。這種魚的外皮長著細小的‘牙齒’,就算手心出汗,劍柄也不容易滑脫。瞧瞧劍刃上刻的東西。”
維索戈塔身子前傾,低下頭,瞇起眼睛,專心地看著那行字。
“這是精靈曼荼羅,”過瞭一會兒,他抬起頭,“也就是所謂的‘Blathan Cáerme’,命運之兆:風格化描繪的橡樹花、繡線菊和山羊苜蓿。塔樓,被雷電擊中,這在上古種族的傳說中象征著混沌與毀滅……而那塔上的是……”
“一隻雨燕。”希瑞總結道,“吉薇艾兒。也是我名字的由來。”
*******
“的確不賴。”邦納特終於開口,“侏儒打造的,一眼就看得出來。能熔煉這種黑鐵的就隻有侏儒而已。也隻有侏儒會打造火焰形狀的劍刃,隻有他們突破瞭劍身減重的瓶頸……承認吧,艾斯特海茲,這是仿制品吧?”
“才怪。”鐵匠說,“這是真貨。貨真價實的侏儒古威希爾劍。這種劍大概有兩百年的歷史,當然瞭,這把要新得多,但我絕不會稱之為仿制品。這是提爾·托恰爾山的侏儒按我的要求打造的,完全遵照古老的技術、方法和式樣。”
“見鬼,沒準我還真買不起這把劍。開價多少?”
艾斯特海茲沉默片刻,他的表情令人費解。“一文錢也不要,邦納特。”最後,他斷然道,“這是一件禮物,好讓必須達成的目的得以實現。”
“謝謝。”邦納特露出驚訝的表情,“多謝,艾斯特海茲。這可真是一份厚禮……真的。我欠你個人情。”
“你不欠我。這劍是給她的,不是給你。過來吧,戴項圈的女孩。看看蝕刻在劍刃上的圖案。你當然看不懂,但我會告訴你的。看,預先畫好的命運之線扭曲波動,通往此處的高塔,通往廢墟,通往現存秩序與價值的毀滅。而在這塔上——你看到瞭吧?有隻雨燕。那是希望的象征。拿著這把劍。願它助你實現你必須達成的目的。”
希瑞伸出手,輕輕撫摸明鏡般的黑色劍刃。
“拿著它,”艾斯特海茲看著希瑞睜大的雙眼,緩緩說道,“拿著它。把它握在手裡,小丫頭。拿……”
“不!”邦納特突然大吼起來。他一躍而起,抓住希瑞的肩膀,用力將她推開。“躲開!”
希瑞跪倒在地,庭院裡的碎石紮得她手掌生疼。
邦納特一拳打在劍匣上。“不行,”他咆哮道,“今天不行!你還沒準備好。”
“是啊。”艾斯特海茲看著他的雙眼,贊同道,“她明顯還沒準備好呢。真是太可惜瞭。”
*******
“鑄劍師的腦袋裡沒多少有用的信息,尊貴的庭上。我們找到他是在九月十六日,滿月的三天前。然後我們從法諾返回羅卡尼,途中與奧拉·哈希姆會合。他帶著七個人——那是他手下僅剩的成員瞭。因為在前一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克萊蒙特發生瞭一場大屠殺……關於這件事,也許我沒必要細說,庭上諸位肯定知道這場大屠殺的經過……”
“證人繼續說,無需揣度本庭知道些什麼。”
“邦納特料到我們會來。九月十五日那天,他帶著法爾嘉去瞭克萊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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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蒙特,”維索戈塔重復道,“我知道那鎮子。他帶你去瞭克萊蒙特哪裡?”
“集市廣場的一間大房子,門口有立柱和拱門。你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有錢人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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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墻壁上覆滿奢侈的掛毯和華麗的壁掛,描繪的場景涉及宗教、狩獵、鄉村生活,以及衣著輕薄的美女。鑲在傢具上的黃銅配件閃閃發光。從地毯上走過時,你連腳踝都會埋進裡面。但希瑞沒時間註意這些細節,因為邦納特腳步飛快,手裡還攥著項圈的鎖鏈。
“你好啊,霍溫納赫。”
虹色彩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讓一塊描繪狩獵場景的掛毯閃閃發亮。一個肥胖而莊嚴的男子站在掛毯前面,身穿繡有金線的外套,還有一件長長的毛皮束腰外衣。盡管正值壯年,他的頭頂卻光禿無發,臉頰的贅肉也像牛頭犬一樣垂落下來。
“你好啊,雷歐。”他說,“還有你,這位小姐……”
“她算哪門子小姐?”邦納特指瞭指鎖鏈和項圈,“用不著跟她打招呼。”
“講禮貌又不花錢。”
“但會浪費時間。”邦納特拽瞭拽鎖鏈,朝那人走去,大咧咧地拍瞭拍他的肚皮,“你最近又胖瞭不少啊。”他說,“說真的,霍溫納赫,如果你擋在路上,跳過你都比繞過去省力。”
“日子過得太好嘛。”霍溫納赫晃瞭晃臉頰的贅肉,快活地說道,“你好,雷歐,歡迎,歡迎你的到來,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慶祝這一天。生意簡直順利得要命,進賬的款項一筆接一筆!就拿今天來說吧,有位尼弗迦德後備部隊的上尉兼軍需官賣瞭一船從前線運來的軍備給我——六千張軍隊制式長弓。隻要把這些賣給獵人、盜獵者、竊賊、精靈和其他自由鬥士,我就能賺回十倍。我還從本地一位侯爵手裡低價買來一座城堡……”
“見鬼,你要城堡幹什麼?”
“我得活得夠氣派才行。再說一遍,我的生意很順利。有件事我還真得感謝你。一個本來不可能還錢的債務人剛剛跟我結清瞭賬目,就在剛才。他付錢時手還在發抖,因為那傢夥看到瞭你。他以為……”
“我知道他以為什麼。你收到我的信瞭?”
“收到瞭。”霍溫納赫重重地坐瞭下來,肚皮撞到桌子上,讓玻璃水瓶和高腳杯叮當作響。“我也全都準備好瞭。你看過賠率瞭嗎?她肯定能滿足觀眾的要求……大夥已經等在競技場瞭。收銀臺正忙著呢……坐吧,雷歐。我們還有時間,可以聊聊天,喝點兒酒……”
“我可不想喝你的酒。又是從尼弗迦德人的運輸隊偷來的?”
“你在說笑吧?這瓶可是陶森特的東之東紅酒,我們高尚的恩希爾皇帝還包著羽絨尿佈時,釀酒的葡萄就采摘下來瞭。那可是釀酒的好年頭……為你的健康幹杯,雷歐。”
邦納特沉默地舉起酒杯。
霍溫納赫用品評的目光看著希瑞,咯咯笑瞭起來。“這就是那頭天真的小鹿?”他開口道,“你在信裡保證說,她將獻上一場精彩的表演,沒錯吧?我聽說溫沙·因佈拉來瞭這座城鎮,還帶著幾個打手……”
“霍溫納赫,我挑的貨讓你失望過嗎?”
“你說得對,沒有。但你好久沒給我帶過貨啦。”
“我接的活兒比過去少瞭。我正想找個機會徹底退休呢。”
“那得有資金才行。我倒是知道個法子……想聽聽嗎?”
“反正也沒別的事。”邦納特挪瞭挪身體,抬起一條腿,又指瞭指凳子,叫希瑞坐下。
“你考慮過去北方嗎?去辛特拉,或者雅魯加河那邊的北方之箱?你知不知道,每個跑去被征服地區定居的人,都能得到帝國分配的四海得(2)土地,而且免稅十年?”
“我才不想要什麼農莊。”賞金獵人平靜地回答,“我不會耕地,也不會養牛。我對蚯蚓和糞肥過敏,看到那些我就想吐。”
“我也是。”霍溫納赫晃瞭晃下巴,“總體來說,我隻能勉強容忍非法農業,其餘的簡直令人作嘔。他們說農業是經濟的支柱,是富饒的保證。我卻覺得它既沒價值也不體面,反而像在暗示我:財富是以糞臭為基礎的。我仔細研究過那條法令,它沒規定必須耕地或者養牛。你隻要收下地,馬馬虎虎打理一下,就能有可觀的收入。相信我吧,足夠讓你糊口瞭。沒錯,我在這方面做過不少研究,所以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北方。因為你要明白,邦納特,我有個活兒需要你去那兒。一份報酬豐厚的長期活計,對你來說也挺輕松的。而且符合你的要求:沒有糞肥,沒有蚯蚓。”
“不妨說說看。但別忘瞭,我還沒答應你。”
“一點點創業精神,再加上少量初始投資,就能用皇帝賜給移民的土地拼成一座相當氣派的大型種植園。”
“我明白瞭。”賞金獵人咬著自己的胡須,“我明白你想說什麼瞭。我知道你為生意興隆做瞭多少努力。但你就沒想過會遇到問題?”
“想過,但隻有兩個小問題。首先,我們得找一批人偽裝成去北方的移民,好收下分配到的土地。名義上是給他們的,實際上是給我的。不過這個問題我自己就能處理,你隻要解決下一件就好。”
“我洗耳恭聽。”
“有些移民得到土地就不想交出來瞭。他們會忘掉跟我的契約和從我這兒拿到的錢。你肯定不會相信,根植在人性中的欺瞞、殘忍和墮落有多深。”
“我相信。”
“所以你必須讓他們明白,欺瞞我沒有任何好處。必須給他們懲罰。這就是你要幹的活兒。”
“聽起來不錯。”
“本來就不錯。我已經開始運作瞭。當初艾賓並入帝國,允諾的土地分發出去,然後隻要等圈地法令正式實施就行瞭。你瞧,克萊蒙特這座漂亮的小鎮就在我的領土中間,整片土地都屬於我,直到包住地平線的灰色薄霧那裡。整整一百五十海得的土地——帝國丈量的土地,不是小戶農傢自己胡亂測量的。也就是將近一萬友克,或者一萬八千九百通用畝。”
“無法之國度,滅亡已降臨。”邦納特諷刺地背誦著,“帝國將隕落,竊之莫遲疑。利己與自私是弊病……”
“權勢與力量卻蘊藏之中。”霍溫納赫顫聲念道。“邦納特,你把偷盜與個人創業搞混瞭。”
“我經常搞混。”賞金獵人平靜地承認。
“那你打算跟我合作嗎?”
“現在就瓜分北方的土地是不是太早瞭?難道你不該謹慎行事,等尼弗迦德贏得這場戰爭再說嗎?”
“謹慎行事?別說笑瞭。戰爭的結果已經很明顯瞭。打贏戰爭靠的是錢,帝國有北方人沒有。”
“既然說到錢……”
“已經準備好瞭。”霍溫納赫在桌上的文件裡翻找起來,“這是一百弗羅林的銀行匯票。這是賬款轉讓合同,有瞭這張文件,吉索的瓦恩哈根傢族給那些盜匪開出的人頭懸賞就全歸我瞭。請在這裡簽字。謝謝。另外要給你一筆利潤分成,不過票據還沒開好,收銀臺還在忙活呢。她會帶來很大的利潤,雷歐。非常大。這座鎮子的居民正為無聊和沮喪所苦。”他頓瞭頓,看向希瑞,“我由衷地希望你沒看錯人。希望她真能獻給我們精彩的表演……我也希望她能跟我們合作,為瞭我們共同的好處……”
“她可得不到任何好處。”邦納特漠然地看著希瑞,“這點你很清楚。”
霍溫納赫皺起眉頭,露出憤慨的表情。“見鬼,這事不該讓她知道!你不該告訴她的!你怎麼搞的,雷歐?萬一她不配合我們表演,萬一她不可靠,那我們怎麼辦?”
邦納特的表情毫無變化。“那樣的話,”他說,“我們就把她放進競技場,叫你的牛頭犬好好教訓她。我沒記錯的話,它們一直都很可靠,也知道怎麼讓表演更精彩。”
*******
希瑞沉默良久,不斷揉搓破瞭相的臉頰。
“我終於明白瞭。”最後她說,“我知道他們想叫我幹嗎瞭。我繃緊神經,決定一有機會就逃跑……無論風險有多大。但他們沒給我機會。他們把我看得緊緊的。”
維索戈塔沉默不語。
“他們拖著我去瞭樓下。胖子霍溫納赫的客人就等在那裡。全都是怪物!維索戈塔,你說這麼多怪物都是打哪兒來的?”
“弱內強食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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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個男人又矮又壯。比起人類,他看起來更像半身人,穿著也像半身人——樸素、整潔、色調柔和。第二個男人盡管上瞭年紀,衣著和體格卻像是個當兵的。他佩著一把劍,黑色外套的肩部別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銀制胸針,上面刻著一頭長有蝠狀雙翼的龍。另一名女子長著淺色頭發,身材苗條,嘴唇纖薄,鼻子略帶鷹鉤。她那條淡黃綠色的裙子領口開得很低,但這實在不適合她,因為她根本沒有乳溝可露,隻有又幹又皺、仿佛羊皮紙一樣的皮膚,臉上還塗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和美白乳霜。
“這位是出身名門的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霍溫納赫介紹道,“迪克蘭·羅斯·愛普·邁克拉德先生,尼弗迦德皇帝陛下帝國後備部隊的上尉。克萊蒙特的鎮長潘尼奎克。這位是雷歐·邦納特先生,是我親戚,也是我多年來的好搭檔。”
邦納特僵硬地鞠瞭一躬。
“那麼這位,就是今天要為我們表演的小盜匪嘍?”侯爵夫人用細小的淡藍色眼珠盯著希瑞。她嗓音沙啞,好像宿醉未醒,還帶著挑逗的意味。“要我說,算不上漂亮,但身材不錯……我猜這具身體一定……相當優美。”
面對侯爵夫人伸出的手,希瑞轉過身去,奮力後退。她怒火中燒,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
“請勿觸摸,”邦納特冷冷地說,“請勿投喂,也請勿激怒她。不聽勸告,後果自負。”
“這具身體,”侯爵夫人舔舔嘴唇,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如果綁到床上,那就方便多瞭。邦納特先生,你要剝奪我的樂趣嗎?侯爵和我都喜歡這樣的身體,但如果我們抓瞭當地的牧羊女和農傢女孩,霍溫納赫大人會怪罪我們的。侯爵已經沒法再狩獵小孩子瞭,他跑不瞭太快。隻要他跑起來,胯下的軟疳和濕疣就會發作……”
“夠瞭,夠瞭,瑪蒂爾達。”霍溫納赫看到邦納特臉上的厭惡,連忙開口,“我們該去競技場瞭。鎮長大人剛才說,溫沙·因佈拉帶著卡薩德伊男爵的一隊仆從來到瞭這座小鎮,所以我們是時候出發瞭。”
邦納特從口袋裡掏出個小瓶子,用袖子擦瞭擦縞瑪瑙的桌面,往上面倒瞭一小堆白色粉末。他拽瞭拽連著希瑞項圈的鎖鏈。
“你知道怎麼吸吧?”
希瑞咬緊牙關。
“用鼻子吸。或用口水沾濕手指,抹在牙齦上。”
“不!”
邦納特頭都不回。“要麼你自己來,”他輕聲說,“要麼我幫你。我會用在場諸位都樂意看到的方式。不光你的鼻子和嘴裡有黏膜,小耗子,另外幾個特殊的地方也有。我可以叫仆人按住你,讓你好好體會一下。”
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發出沙啞的笑聲,看著希瑞將顫抖的雙手伸向麻藥粉。
“特殊的地方!”侯爵夫人舔瞭舔嘴唇,“是個好點子。我也得找機會試試才行!嘿,小丫頭,小心點兒,這可是上等的麻藥粉,別灑瞭!記得給我留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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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麻藥粉的效力比她和耗子們嘗過的都要強。用後沒多久,令人目眩的欣快感便占據瞭希瑞的身體,她看到的人影輪廓愈發鮮明,色彩和光亮刺痛瞭雙目,各種氣息逗弄著她的鼻子,聲音刺耳到無法忍受,一切都虛幻不實,轉瞬即逝,就像夢中的景致。她看到瞭樓梯,看到並聞到瞭散發著臭味、灰塵覆滿的掛毯和壁掛,聽到瞭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粗聲粗氣的大笑。她看到瞭庭院,感覺到落在臉上的驟雨,感覺到脖子上項圈的拉扯。她看到一棟高大建築的木制塔樓,還有掛在門口的一副花哨而可憎的碩大油畫,畫上描繪的是一隻正在啃咬怪物的狗。那怪物像龍又像獅鷲,也可能是雙足飛龍。許多人等在入口處。其中一個叫喊起來,打瞭個手勢。
“真惡心!不但令人作嘔,而且罪孽深重,霍溫納赫先生!你竟把從前的神殿拿來舉辦這種不敬神又不人道的可憎活動!野獸也有知覺啊,霍溫納赫先生!它們也有自尊!把它們丟進競技場相互廝殺,用這種方法賺取金錢、取悅民眾,簡直與犯罪無異!”
“冷靜點,聖人先生!請勿插手私人事務!順帶一提,今天不是野獸互鬥。一頭野獸都沒有!隻有人類!”
“那麼,請接受我的道歉。”
建築物內部座無虛席,座椅圍成一塊圓形競技場,中間有個挖出來的深坑,那是個直徑約有三十尺的圓形場地,由粗糙的立柱和墻壁支撐,場地周圍有一圈圍欄。臭味和噪音幾乎是壓倒性的。希瑞再次感覺到項圈的拉扯,然後有人抓住她的腋窩,又有人推瞭她一把。突然間,她發現自己落到坑底的沙地上。
她落進瞭競技場。
最初的反應已然消退,如今麻藥粉隻能振奮她的精神,強化她的感官能力。希瑞捂住耳朵——圓形競技場的觀眾席上,人們正在喊叫和吹口哨,噪音讓她無法忍受。她註意到自己的右腕和前臂包裹著硬皮鎧甲,這給瞭她某種程度上的保護。但她想不起自己是何時穿上的。
她聽到瞭仿佛宿醉未醒的熟悉嗓音,看到穿著淡黃綠色裙子的侯爵夫人、尼弗迦德上尉、衣著樸素的鎮長、霍溫納赫和邦納特站在競技場上方高處的包廂裡。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就在這時,有人敲響瞭銅鑼。
“看啊,鄉親們!今天的競技場裡沒有野狼、沒有哥佈林,也沒有安德萊格!今天在競技場裡的,是來自耗子幫、殺人如麻的法爾嘉!請在入口附近的售票處下註!請不要吝惜賭金,各位!這可是除瞭吃喝之外最好的消遣——在這兒,省錢的人才是輸傢!”
人群開始咆哮和鼓掌。麻藥粉的效力再次浮現,欣快感占據瞭希瑞的身心,讓她的感官能察覺到每一樣事物,每一個細節。她聽到霍溫納赫嘹亮的大笑,侯爵夫人宿醉般的嗤笑,邦納特冷酷的低音,那位維護動物的祭司的呼喊,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大喊。她看到環繞場地的立柱上沾著深色的血跡,還有木樁後面散發著惡臭的黑洞。她的目光越過木樁上面的欄桿,看到觀眾們汗水淋漓的扭曲嘴臉。
一陣突如其來的騷動,讓觀眾們抬高嗓門,咒罵連連。有一隊人揮著武器,擠過人群,卻在武裝衛兵的人墻前停瞭下來。她見過其中一人,她還記得那張黝黑的臉,還有那副看起來像是炭筆塗鴉的小胡子。
“溫沙·因佈拉先生?”霍溫納赫的聲音響起,“從吉索來的那位?高貴的卡薩德伊男爵的總管?歡迎,歡迎諸位外國來賓。請馬上入席吧,表演很快就要開始瞭。但請別忘到門口買票!”
“我不是來看熱鬧的,霍溫納赫先生!我為公務而來!邦納特知道我在說什麼!”
“是嗎,雷歐?你知道總管大人在說什麼嗎?”
“我沒跟你說笑!我帶瞭十五個人!我們要找法爾嘉!把她交給我們,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激動,因佈拉。”霍溫納赫皺起眉頭,“但我想給你個忠告,這裡不是吉索,也不是你那位男爵大人的地盤。如果你非要大喊大叫、惹是生非,我就隻能用鞭子趕你們走瞭。”
“我無意冒犯,霍溫納赫先生!”溫沙·因佈拉的語氣緩和下來,“但法律站在我們這邊!邦納特答應過要把法爾嘉交給卡薩德伊男爵,他親口保證過。我隻想要他履行承諾和義務!”
“雷歐?”霍溫納赫晃瞭晃臉上的贅肉,“你聽明白他在說什麼嗎?”
“我聽明白瞭。我也贊同他的話。”邦納特站起身,輕蔑地揮揮手,“我不會反駁,也沒有異議。女孩就在那兒,你們都看到瞭。想抓她,盡管去啊。”
溫沙·因佈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嘴唇劇烈地抽搐瞭幾下。“你說什麼?”
“女孩就在那兒。”邦納特朝霍溫納赫使個眼色,“想帶她離開,你就盡管去嘛。要死的還是要活的,悉聽尊便。”
“什麼?”
“見鬼,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邦納特佯裝憤怒地大喊道,“哪兒那麼多‘什麼’?你沒長腦子嗎?想抓她,隨便你!隻要你覺得合適,往肉裡摻上毒扔給她也行,就像毒野狼一樣。至於她吃不吃,那我就管不著瞭。她看上去並不蠢,對吧?總而言之,因佈拉,想帶她走,你就給我親自動手。你大可以跳進競技場嘛。想要法爾嘉?盡管去抓呀!”
“你想用法爾嘉當魚餌誘我咬鉤,就像用青蛙釣鯰魚那樣?”溫沙·因佈拉惡狠狠地說,“我可信不過你,邦納特。我聞得到,魚餌下面有鐵鉤的味道!”
“恭喜你,鼻子還真靈,連鐵鉤都能聞到。”邦納特站起身,從凳子底下抽出他從法諾帶來的劍。他拔劍出鞘,精準地丟進競技場,劍刃筆直地插進沙子,距希瑞僅兩步之遙。“喏,‘鐵鉤’就在那兒。明明白白,毫無遮掩。我不在乎這個女孩,誰想要她就帶她走,隻要你辦得到。”
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神經質地大笑起來。“隻要你辦得到。”她用宿醉般的女低音說道,“因為現在,這個身材優美的小傢夥有瞭把劍。真是精彩,邦納特先生,我可不想看她手無寸鐵地對付這幫暴徒。”
“霍溫納赫先生,”溫沙·因佈拉雙手叉腰,看都不看苗條的女貴族,“這場表演是你主辦的,這座競技場也是你的。告訴我,我們應該遵守誰的規矩?你的,還是邦納特的?”
“競技場的規矩是笑聲與歡呼。”霍溫納赫晃瞭晃肚皮和牛頭犬似的下巴,“這座競技場確實屬於我,但這裡的國王卻是掏錢買票的顧客!規則由顧客來定,我們這些商人隻能遵守規則——不管顧客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必須滿足嘛。”
“顧客?你是說這些人?”溫沙·因佈拉用手畫瞭個半圈,指著人滿為患的觀眾席,“這些付錢來看表演的人?”
“在商言商嘛。”霍溫納赫說,“既然有人買,那我為何不賣呢?有人願意花錢看野狼廝殺,看安德萊格和蟻熊互鬥,看狗抓兔子,這很奇怪嗎,因佈拉先生?大傢對比賽和表演的需求就像一日三餐——在我看來更勝三餐,今天來這兒的很多人甚至省下瞭飯錢。可是看啊,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他們已經等不及要看表演開場瞭。”
“正因如此,”邦納特露出惡毒的笑,補充道,“我們至少也要有點競技精神。所以我給瞭女孩一把劍。各位觀眾,你們覺得呢?我做得對嗎?”
觀眾們七嘴八舌表示肯定,聲音正如邦納特預料的一樣響亮而歡快。
“卡薩德伊男爵不會喜歡你的做法,霍溫納赫先生。”溫沙·因佈拉緩緩地說,“我得告訴你,他不會高興的。為瞭一個小丫頭跟男爵作對,你覺得值嗎?”
“在商言商嘛。”霍溫納赫重復一遍,晃瞭晃下巴,“卡薩德伊男爵也很清楚:他用極低的利息從我這兒借瞭不少錢,等他再來找我借,我們就得好好談談瞭。不過嘛,區區一個外國男爵也想幹涉我的私人事務嗎?賭金已經押下,觀眾也買瞭入場券,競技場的沙地必須灑下鮮血。”
“必須?”溫沙·因佈拉咆哮道,“見鬼去吧!我可以讓你的競技場再見不著一絲血!我可以直接離開,連看都不看你一眼。下次流血的就是你們自己瞭!光是想想要給這些下等人提供娛樂,我就想吐!”
“叫他滾!”人群裡突然傳來個聲音,是個身穿馬皮外套的大塊頭,“既然他想吐,那就叫他滾。我不介意。聽說誰能拿下耗子幫,誰就能拿到賞金。我這就下場辦瞭她。”
“滾蛋!門都沒有!”因佈拉的一名手下喊道。他個頭不算太高,但肌肉發達,體格健碩。他的頭發濃密蓬亂,胡亂紮成一條臟兮兮的辮子。“是我們先來的!對不對啊,夥計們?”
“這還用說!”另一名手下贊同,是個留著山羊胡的瘦子。“第一次機會是我們的!你就別在名譽方面這麼敏感啦,溫沙!讓下等人看看又咋瞭?法爾嘉就在競技場裡,我們隻要帶走她就好。就算這些下等人把眼睛瞪得再大,我們也不用在乎!”
“而且我們還能撈一票!”第三個手下尖叫道,他穿著鮮艷的紫紅色緊身上衣,“保證公平,對嗎,霍溫納赫先生?這裡最適合看表演瞭!再說還有賞金可拿!”
霍溫納赫露出歡快的笑容,自豪而威嚴地點點頭,臉上的贅肉晃個不停。
“那麼,”山羊胡問,“賠率是多少?”
“目前來說,”商人笑著說,“還沒到給結果下註的時候!但有人賭你們壓根兒就不敢進場,賠率是三賠一。”
“就是!”馬皮外套大吼,“我也要下註!我準備好瞭!”
“滾開!”臟辮子吼瞭回去,“是我們先來的,第一次機會歸我們。來啊,我們還等什麼?”
“我們是能上多少上多少?”紫紅上衣正瞭正腰帶,“還是一個一個上?”
“啥?你們這幫狗娘養的!”衣著樸素的鎮長也吼瞭起來,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他的嗓音像牛一樣雄壯,跟他的體格完全不相稱。“你們還想十個打一個?那你們想不想騎馬呀?再來輛戰車?要不你們去武器庫瞧瞧,推一輛投石車來,遠距離朝那女孩丟石頭?好不好啊?”
“行瞭,行瞭。”邦納特插嘴道,剛才他一直在跟霍溫納赫小聲嘀咕,“既要公平,還得有趣。你們可以一次上兩個人。也就是二對一。”
“不過賞金是不會加倍的!”霍溫納赫警告道,“如果上兩個人,賞金你們就隻能自己分瞭。”
“幹嗎要兩個人?幹嗎要二對一?”臟辮子猛地把頭發甩向身後,“夥計們,你們就不覺得丟人?她隻是個小丫頭!呸!退後,我自己上。看我怎麼修理她!”
“我要活的法爾嘉!”溫沙·因佈拉出言反對,“讓廝殺和決鬥都見鬼去!我才不在乎邦納特的表演,我隻要那個女孩!你們兩個一起。你和斯塔夫羅,把她給我弄出來。”
“叫我跟人聯手?”斯塔夫羅,也就是留山羊胡的男人說道,“對付這麼個皮包骨的小東西?簡直是侮辱。”
“男爵大人會用一枚弗羅林補償你的侮辱,但你必須把她活著拖出來!”
“男爵大人真是個小氣鬼。”霍溫納赫大笑,肚皮和牛頭犬似的下巴抖個不停,“他既沒有娛樂精神,也拿不出像樣的獎賞!但我支持這場比試,所以我會提高賞金。獨自踏入競技場,還能自己走出來的人,我會用這隻手,從這個口袋裡掏出賞錢,親自奉上——不止二十,而是三十弗羅林。”
“那還等什麼?”斯塔夫羅尖叫道,“我先上!”
“等等,”小個子鎮長用打雷般的嗓音喊道,“那丫頭隻穿瞭一件薄佈衣!所以你也得脫掉皮甲。為瞭公平!”
“願瘟疫帶走你們!”斯塔夫羅解開鑲釘外套,脫掉襯衣。他赤裸上身,瘦削的身子長滿汗毛。“願瘟疫帶走你們,連同你們該死的娛樂精神!我就光膀子上好瞭!喂!我用不用連褲子也脫瞭?”
“脫,內褲也脫瞭!”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挑逗地喊道,“讓我們瞧瞧你是不是個隻會動嘴的男人!”
在雷鳴般的喝彩聲中,赤裸上身的斯塔夫羅走近競技場,一條腿跨過欄桿,謹慎地面對希瑞。希瑞手臂交叉,捂著胸口。她甚至沒朝插在沙地上的劍走去。斯塔夫羅猶豫起來。
“別這樣。”希瑞輕聲說,“別逼我……別碰我。”
“無意冒犯,小姑娘。”斯塔夫羅跳過欄桿,“我跟你無冤無仇。但在商言商……”
他的話沒能說完,希瑞已經將“雨燕”——這是她在腦海裡對這把侏儒古威希爾劍的稱呼——握在手中,逼近他面前。她用瞭一套幾乎註定失敗的簡單虛招,名叫“三小步”,但斯塔夫羅卻中計瞭。他後退一步,本能地抬起劍,同時也成瞭待宰羔羊:他背靠著競技場的圍欄,“雨燕”的劍尖距他的鼻子隻有一寸之遙。
“這套技巧,”在響亮的歡呼與喝彩聲中,邦納特對侯爵夫人解釋道,“合稱‘三小步’,佯攻,突刺。真沒意思,我還指望那丫頭使些更復雜的招數呢。不過你得承認,如果她真想殺人,那傢夥已經沒命瞭。”
“殺瞭他!殺瞭他!”人群呼喊起來,朝鎮長和霍溫納赫比出拇指沖下的手勢。斯塔夫羅的面孔血色盡褪,臉頰上的疙瘩和痘疤清晰可見。
“我說瞭,別逼我。”希瑞嘶聲道,“我不想殺你!好在你也沒碰我。所以,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她後退幾步,轉過身,垂下手裡的劍,抬頭看向觀眾席。“你們拿我當玩具?”她用嘶啞的聲音喊道,“你們想強迫我戰鬥並殺人?你們強迫不瞭我。我不會打的!”
“聽到瞭嗎,因佈拉?”邦納特諷刺的聲音在沉默中響起,“這可是百無一害的純利!她不會打的。你可以進去,把她活著拖出競技場,然後獻給卡薩德伊男爵,讓他賞識你。你可以輕輕松松帶走她!連武器都不用拿!”
溫沙·因佈拉吐瞭口唾沫。斯塔夫羅的後背依然貼著圍欄,他呼吸粗重,攥緊瞭手裡的劍。
邦納特笑瞭。“不過呢,因佈拉,我敢用全部身傢跟你打賭,你抓不住她。”
斯塔夫羅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在他看來,背對他的女孩顯得心神恍惚。他發出帶著憤怒、恥辱與憎恨的咆哮。他忍不下去瞭。他發起瞭進攻,迅速而又背信棄義的進攻。
觀眾沒看清她是如何躲閃並還擊的。他們隻看到斯塔夫羅撲向法爾嘉,然後像芭蕾舞者一樣跳瞭起來——他甚至做瞭個芭蕾舞的動作——向前跌落沙地,沙子立刻被他的鮮血染紅。
“發自本能的動作!”邦納特的嗓音蓋過觀眾的呼喊,“完全是下意識反應!霍溫納赫,我跟你說什麼來著?現在明白瞭吧,你用不上你的牛頭犬瞭!”
“真是一出精彩又有賺頭的戲碼。”霍溫納赫的眼神寫滿欣喜。
斯塔夫羅用雙臂撐起身體,顫抖著晃瞭晃腦袋,大叫一聲,然後倒吸一口氣,吐出一口血,重新倒回到沙地上。
“這一招又叫什麼,邦納特先生?”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用沙啞的聲音問道,同時淫蕩地蹭著膝蓋。
“這叫即興表演。”回答侯爵夫人的問題時,邦納特露齒而笑,“美麗又充滿創意、發自本能的即興表演。我知道有個地方會教人這種即興式的腹部刺擊。我敢打賭,我們的小女士知道那個地方。我也知道她是誰。”
“別逼我!”希瑞用駭人的語氣喊道,“我不會就范的!聽到瞭嗎?我不會!”
“這女人真是個地獄餓鬼!”紫紅上衣靈巧地跳過欄桿,繞起圈子,試圖分散希瑞的註意力,不讓她註意到同樣跳進場地的臟辮子。馬皮外套也跟在臟辮子身後跳瞭進去。
“不公平!”潘尼奎克鎮長喊道,觀眾們也發聲附和,“三對一!不公平!”
邦納特笑瞭。侯爵夫人舔舔嘴唇,蹭腿的動作更劇烈瞭。
三人的計劃很簡單——迫使女孩退到圍欄邊,兩人封堵她的進攻,第三人趁機殺死她。但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瞭。理由很簡單。女孩沒有後退,而是發起瞭進攻。
她用單足旋轉的舞步穿過他們中間,動作流暢得仿佛腳不沾地。穿過的一剎那,她用劍砍中瞭臟辮子的頸動脈,後者應聲栽倒。這一劍如此輕巧,甚至沒能影響到她的節奏。她的動作優雅而迅速,在旋轉結束之前,臟辮子的脖子甚至沒濺出一滴血。她身後的紫紅上衣想砍她的脖子,但這陰險的一擊卻被劍擋瞭下來。希瑞彎腰,轉身,跳起,用雙手揮出一劍,並借著腰部的動作加強力道。深色的侏儒劍仿佛一柄剃刀,伴著破空聲劈開瞭對方的腹部。紫紅上衣哀號一聲,倒在沙地上,縮起身子。馬皮外套挪近幾步,也跳瞭起來,想砍斷女孩的喉嚨。她扭動身體,動作流暢地轉過身,用劍身中部劈開瞭他的面孔,包括一隻眼睛、鼻子、嘴巴以及下巴。
觀眾大吼起來,吹起口哨,連連跺腳。德-奈蒙斯·尤瓦侯爵夫人將雙手夾在繃緊的兩腿之間,舔著自己濡濕的嘴唇,用女低音發出緊張的淫笑。尼弗迦德後備部隊的上尉臉色白得像牛皮紙。有個女人想用雙手捂住她孩子的眼睛,那孩子卻奮力掙紮。坐在前排的一個灰發老頭把腦袋埋進膝蓋,大口大口地吐瞭出來。
馬皮外套雙手掩面,大聲號啕,指頭下面滲出混瞭黏液與唾沫的鮮血。紫紅上衣像傢豬一樣打滾、尖叫。臟辮子試圖爬上圍欄,但鮮血隨著他的心跳不時噴出,將圍欄染得又濕又滑。
“救——命——!”紫紅上衣瘋狂地按住自己不停外湧的內臟,“夥計們——!救——命——!”
“救……救……我……”馬皮外套大口噴血。
“殺瞭他們!殺瞭他們!”觀眾們有節奏地跺腳,高聲喊道。剛剛還在嘔吐的老頭站起身,朝欄桿踢瞭一腳。
“我敢拿全部身傢打賭,”邦納特諷刺的低音穿透瞭噪音,“沒人敢再踏進競技場。全部身傢,因佈拉!哦,再加點兒也行!”
“殺瞭他們!”怒吼、跺腳、鼓掌聲響徹不停,“殺瞭他們!”
“小姐!”溫沙·因佈拉大喊一聲,朝自己的手下揮揮手,“請讓我們把傷員抬出來!讓我們進競技場,在他們失血過多之前帶走他們!發發慈悲吧,年輕的女士!”
“慈悲?”希瑞重復一遍,自覺腎上腺素不斷湧出。她回憶起從前的訓練,用力深呼吸幾下,壓下瞭那股沖動。
“進來抬走他們吧。”她說,“但不許帶武器。他們也是人。至少曾經是。”
“不行!”觀眾齊聲高喊,“殺!殺!”
“你們這群惡毒的禽獸!”希瑞轉過身,目光掃過看臺和長凳,“不識抬舉的豬玀!你們這群無賴!骯臟的雜種!你們想要血?那就來呀!下來——到這兒來品嘗吧!趁血還沒幹!禽獸!吸血鬼!”
侯爵夫人呻吟一聲,顫抖著翻起白眼,無力地靠在邦納特身上,雙手依然夾在兩腿中間。邦納特皺瞭皺眉頭,用盡可能得體的動作推開她。觀眾們咆哮起來。有人把吃瞭一半的香腸丟進競技場,還有人丟出一隻靴子。有人甚至朝希瑞丟瞭根黃瓜,她用劍將黃瓜在空中一分為二,引來更加響亮的倒彩。
溫沙·因佈拉的手下抬起紫紅上衣和馬皮外套。搬起紫紅上衣時,他發出一聲號叫。馬皮外套昏瞭過去。臟辮子和斯塔夫羅已生機全無。希瑞在競技場裡退到盡可能遠處,因佈拉的手下也盡量與她保持距離。
溫沙·因佈拉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瞇起雙眼看著希瑞,一隻手按住劍柄——踏入競技場時,他曾發誓絕不會拔出自己的長劍。
“不。”她幾乎嘴唇都不動地警告他,“我不想再殺人。拜托。”
因佈拉臉色發白。觀眾們在跺腳、咆哮和呼喊。
“別聽她的。”邦納特的喊聲蓋過瞭噪音,“拔劍吧!不然全世界都會知道,你是個尿褲子的膽小鬼!從阿爾巴到雅魯加,所有人都會知道,溫沙·因佈拉被一個小女孩嚇得夾著尾巴逃跑瞭!”
因佈拉的劍從劍鞘裡滑出一寸。“不。”希瑞說道。劍又收瞭回去。
“懦夫!”人群裡有個聲音喊道,“懦夫!沒種!”
因佈拉板著臉走向競技場邊緣。他前方的地上躺著兩名同伴,他們曾向她出手,現在則連手指都已僵硬。他又回頭看瞭一眼。
“你應該知道等待你的會是什麼命運瞭,小丫頭。”他輕聲說道,“你應該明白雷歐·邦納特是什麼樣的人瞭。你應該知道雷歐·邦納特能幹出什麼事,知道什麼事能讓他興奮。還會有人踏進競技場跟你廝殺,你會為愉悅這幫豬玀和人渣而殺人,甚至更糟。等到連殺人都沒法再取悅他們,等到邦納特厭倦瞭你的表演,他會殺瞭你。他會把更多人趕進競技場,讓你應接不暇。他會叫人突然襲擊,或者放狗把你撕碎,而這幫下等人會聞著血味喝彩,直到你在骯臟的沙地上流幹每一滴血,就像你今天對他們所做的一樣。好好想想我的話吧。”
雖說有些奇怪,但直到這時,她才註意到他塗釉的衣領上那枚小巧的別針。
一隻在黑色方格裡人立而起的銀色獨角獸。
獨角獸。
希瑞垂下頭,看著自己的劍刃。
突然間,周圍鴉雀無聲。
“偉大日輪在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迪克蘭·羅斯·愛普·邁克拉德,尼弗迦德後備部隊的上尉突然喊道,“不。別這麼做,小丫頭。Ne tuv'en que'ss, Luned!”
希瑞咽瞭口口水,緩緩轉動手腕,將劍柄對著沙地。她彎下腰,右手扶著劍身,劍尖不偏不倚地指向自己的左胸骨。劍刃刺穿瞭她的衣服。
隻要別哭出來就好,希瑞將身體更加貼近劍尖。別哭出來就好,我不能哭,也不想哭。隻要猛地一刺,一切就結束瞭……
“你辦不到的。”寂靜中傳來邦納特的聲音,“你辦不到,女獵魔人。在凱爾·莫罕,他們教過你殺人,所以你殺人的動作像機械般精準。這些都出自本能。但要殺死自己,你需要個性、力量、決心和勇氣。可惜他們沒教過你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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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見,他說得對。”希瑞不情不願地承認,“我沒能辦到。”
維索戈塔沉默不語。他手裡拿著一塊麝鼠皮,一動不動地坐瞭很久,久到幾乎忘記那塊毛皮的存在。
“我退縮瞭。我是個懦夫。而且我付出瞭代價,就像每個懦夫一樣。痛苦、羞愧、令人作嘔的屈服,還有強烈的自我厭惡……”
維索戈塔還是沒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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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趁著夜色悄悄溜到這座房頂凹陷的小屋前,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借著黯淡的光線,他們會看到一個灰白胡須的老人和一個銀色頭發的女孩坐在壁爐前。他們會看到,這兩人都沉默地註視著壁爐裡深紅色的木炭。
但這一切無人得見。這座房頂爬滿苔蘚的小屋深藏在迷霧與陰霾間,又坐落於佩雷拉特沼澤無邊無際的蘆葦叢中。這裡,沒人敢來。
(1) 譯註:下文的心靈傳動。
(2) 譯註:這裡的“海得”與下文的“友克”,都是西方古時的土地測量單位。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聖書·創世紀·九章六節》
許多活著的人都該死,一些死瞭的人卻該活,你能把命還給他們嗎?若是不能,就別急著斷人生死吧。即便是極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萬物的結局。
——J.R.R.托爾金
的確,要將斷頭臺上流下的鮮血稱之為正義,隻有無比自豪、又無比盲目的人才辦得到。
——科沃的維索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