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六:雨燕之塔 第八章

風從海上吹來,船帆隨風飄動。針雨如細小的冰雹敲打在臉上,帶來陣陣痛楚。從大運河湧入的河水泛著油光,在風吹雨打中起伏不定。

“大人,這邊請。船已經準備好瞭。”

迪傑斯特拉嘆瞭口氣。他已經厭倦瞭海上旅行,隻要能踩上平穩的堤岸和鋪路石,哪怕隻是一小會兒,都能讓他欣喜若狂。但他又要回到搖擺不定的甲板上,一想到這兒,他的胃裡就一陣陣不舒服。但他必須這麼做。朗·愛塞特,柯維爾的冬季首都,與世界上的其他都城截然不同。在朗·愛塞特的港口,經海路到來的旅行者在石頭碼頭上岸之後,會立刻搭乘下一艘船出發——那是一種船首很高,船尾卻要矮得多的細長船隻,通過劃動數對船槳來行駛。朗·愛塞特建在水上,位於探戈河寬闊的河灣內。這座城市沒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運河,所有交通都由小艇進行。

他走上船去,正在等他的瑞達尼亞大使立刻致以問候。他們的船離開碼頭,船槳整齊地劃開水面,小船開始移動,速度逐漸增加。瑞達尼亞大使保持沉默。

大使,迪傑斯特拉暗自心想,瑞達尼亞向柯維爾派遣大使有多少年瞭?超過一百二十年。也就是說,柯維爾和波維斯脫離瑞達尼亞王國有一百二十多年瞭。這期間發生瞭很多事。

波維斯和柯維爾位於普拉克希達海灣北部,有史以來一直是瑞達尼亞王國的采邑,崔托格的宮廷更將這兩個地方視為王冠上的明珠。過去統治那兒的是自稱“特洛伊登後裔”的伯爵們,他們繼承瞭——或者說自稱繼承瞭——特洛伊登的血脈。特洛伊登是瑞達尼亞國王拉多維德一世——也就是眾所周知的“大帝”——的弟弟。年輕時,特洛伊登就以“虛偽”和“卑劣”而著稱。光是想象一下他成長後的樣子,都讓人滿心畏懼,拉多維德一世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對這個弟弟的憎恨遠超瘟疫,所以為瞭擺脫特洛伊登,拉多維德一世任命他為柯維爾伯爵。因為對於瑞達尼亞王國來說,再沒有比柯維爾更遠的地方瞭。

從形式上說,柯維爾的特洛伊登伯爵隻是瑞達尼亞的封臣,但與普通封臣不同,他不必承擔任何責任與臣屬義務。他甚至不用參與效忠儀式,隻要承諾不會為害王國就好。有人說,拉多維德是憐憫他,知道“王冠上的明珠”交不出多少貢品和軍隊。而另一些人則聲稱,拉多維德隻是不想見到伯爵,光是想想這個弟弟會帶著金錢或軍隊出現在崔托格,他就惡心得想吐。事實究竟如何,沒有人知道,但這情形就這麼保留瞭下來。拉多維德一世駕崩多年之後,瑞達尼亞仍在實行大帝在位時制定的法律。首先,柯維爾是臣屬國,但無需納貢與出兵。其次,特洛伊登傢族可以自行決定繼承人。第三,崔托格不會插手特洛伊登傢族的事務。第四,特洛伊登傢族成員在國定假日不會受邀參加崔托格的慶典。第五,其他任何情況下也都不會邀請該傢庭。

簡而言之,沒多少人知道北方發生瞭什麼,也沒人在乎。傳到瑞達尼亞的消息——主要還是通過科德溫——不是柯維爾伯爵與北方的小領主發生瞭什麼沖突,就是他們與亨佛斯、瑪琉爾、克雷伊登、塔爾哥或別的什麼名字難記的國傢又進行瞭同盟與戰爭之類。誰征服或吞並瞭誰啊,誰和誰拉關系成瞭姻親啊,誰擊敗瞭誰要求納貢啊,等等等等。但這些國傢具體都有誰,這些事件的起因與結果究竟如何,瑞達尼亞並不十分清楚。

然而,北方的戰事和沖突吸引瞭大批惡棍與冒險者,以及尋求刺激、財寶與致富機遇的人們。他們來自世界各地,甚至包括辛特拉和利維亞等偏遠國傢,但其中大部分還是瑞達尼亞人和科德溫人。科德溫有許多騎兵寧可叛逃也要跑去柯維爾,更有謠言說,其中為首的便是著名的愛蒂恩——科德溫國王性格叛逆的私生女。在瑞達尼亞,有傳聞說阿德·卡萊的宮廷打算占據北部諸國,進而奪取瑞達尼亞的王冠。有些人開始叫囂必須使用軍事手段介入該地。

然而,崔托格卻公開宣佈,他們對北方不感興趣。根據王傢法理學者的看法,現行的法律是相互作用的,既然柯維爾對王室不承擔義務,王室也無需向柯維爾提供援助。尤其柯維爾也從未請求過援助。

與此同時,經歷戰爭的多次洗禮之後,柯維爾和波維斯變得越來越強大,隻是明白這事的人寥寥無幾。國力提升最明顯的征兆,便是出口貿易額越來越多。過去數十年裡,人們總說“柯維爾唯一的財富便是沙子和海水”,但等到食鹽工廠出現之後,這句玩笑便不再是玩笑瞭:柯維爾幾乎壟斷瞭全世界的玻璃與食鹽市場。

盡管數以萬計的人開始使用印有柯維爾工廠標志的玻璃容器,又用波維斯生產的食鹽給湯調味,但在人們的印象中,那裡仍是個偏僻、遙遠、環境惡劣又充滿敵意的國度。

在瑞達尼亞和科德溫,有人會用“滾去波維斯或柯維爾”替代“下地獄吧”。師傅會對不聽話的學徒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就滾去柯維爾吧,沒人攔著你。”教授會這樣訓斥不守規矩的學生:“別把柯維爾的禮節搬到這兒來!”農民的兒子批評祖輩的犁地和休耕制度時,往往也會遭到回擊:“你這麼有本事,幹嗎不去波維斯啊?”

總之,誰不喜歡傳統,誰就可以滾去柯維爾和波維斯,反正沒人攔著你。

這些話聽多瞭,人們漸漸意識到,通往柯維爾和波維斯的道路確實暢通無阻。於是,第二撥前往北方的移民潮開始瞭。跟前一次一樣,這次的移民也是對現狀不滿,渴望得到更多東西的人們。隻是這一次,他們不光是沒有地產、無傢可歸的冒險者。

在前往北方的人中,有堅持所謂的“不現實”與“瘋狂”理論的科學傢。有堅信自己能打破主流觀點的窠臼,制造出革命性新機械與新設備的工程師和發明傢。有認為用魔法建造堤壩並非瀆神的巫師。有認為謀求利潤不分國境,必須摒棄故步自封思想與短淺目光的商人。還有聽信瞭別人的說法,認為不毛之地也能化為良田,在北方氣候下也能大量養殖牲畜的農夫和農場主們。

去北方的還有礦工和地質學者。他們認為,柯維爾荒無人煙的群山和丘陵就是確鑿的證據——既然外表如此貧瘠,那麼內部肯定潛藏著寶藏。因為大自然一向以平衡著稱嘛。

那裡的確潛藏著寶藏。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瞭,柯維爾利用礦產資源得到的利益超過瞭瑞達尼亞、亞甸和科德溫三國的總和,這裡開采和加工的鐵礦石產業僅次於瑪哈坎。然而,即便瑪哈坎也要進口柯維爾的貴重金屬,用以制造合金。柯維爾和波維斯的銀、鎳、鉛、錫與鋅礦石的開采量達到全世界的四分之一,銅礦石與天然銅的開采量則是二分之一,錳、鉻、鈦和鎢礦石是四分之三,那些隻以純粹形態存在的金屬——包括鉑、鐵金(1)和阻魔金——的開采量也同樣達到瞭四分之三。

黃金的開采量更在全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憑借這些黃金,柯維爾和波維斯買下瞭北方無法種植或養殖的一切,以及柯維爾和波維斯不會生產的一切。後者不是因為某些主觀或者客觀條件限制,純粹是因為利潤不夠豐厚。柯維爾和波維斯的手藝人,還有那些背著行李遠道而來的年輕人,如今的收入是瑞達尼亞或泰莫利亞的同行的四倍之多。

柯維爾開始與全世界貿易往來,還想進一步擴大貿易規模。但事與願違。

瑞達尼亞國王換成瞭拉多維德三世,其人繼承瞭偉大的曾祖父拉多維德大帝的名號、狡猾與貪婪。他被溜須拍馬之輩稱為“無畏者”,又被其他人稱為“紅王”。他註意到一件他的祖先們都忽略的事實:既然柯維爾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為什麼瑞達尼亞卻見不到一個銅子兒?柯維爾隻是個無足輕重的爵領,是臣屬國,是瑞達尼亞王冠上一顆小小的明珠。作為臣屬,柯維爾也該侍奉自己的君主瞭!

良機很快到來,瑞達尼亞與亞甸發生瞭邊境沖突,地點一如既往是在龐塔爾山谷。拉多維德三世決定出動軍隊,並開始進行必要的準備。他制定瞭戰時的特別稅法,稱之為“龐塔爾什一稅”,要求所有國民和臣屬國都必須繳納稅金,沒有例外,包括柯維爾。紅發國王不禁摩拳擦掌,柯維爾收入的十分之一可不是小數目!

瑞達尼亞的信使團去瞭龐德·維尼斯——在人們印象裡,那不過是座木頭柵欄的小村子。等他們回到國王身邊,卻帶回瞭令人震驚的消息。

龐德·維尼斯才不是什麼小村莊,而是一座大城,是柯維爾王國的夏季首都,其統治者蓋多維烏斯國王給瑞達尼亞國王的口信如下:

柯維爾王國不是任何人的臣屬。崔托格的主張和要求缺乏理由,其依據也是早已不具效力的一紙空文。崔托格的國王從來都不是柯維爾的君主,隻要查閱記錄就能發現,柯維爾的領主從未向崔托格納貢,也從未履行過軍事義務,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未受邀參加過崔托格的國定假日慶典。別的日子也沒有。

信使說,柯維爾國王蓋多維烏斯向拉多維德三世表示歉意,但他壓根沒把拉多維德視為自己的君主,更別提繳納什麼什一稅瞭。柯維爾的所有臣民也一樣,他們隻效忠柯維爾的國王。

言外之意,就是叫崔托格管好自己,別再插手獨立王國柯維爾的事務。

紅發國王的心裡湧起冰冷的怒火。獨立王國?外國?好哇,那我們就把柯維爾當做敵對的外國一並對付好瞭。

瑞達尼亞、科德溫和泰莫利亞開始對柯維爾實行嚴厲打擊。前往南方的柯維爾商人,無論願意與否,都必須在瑞達尼亞的城市展示貨物並出售,否則隻能打道回府。同樣的規定也適用於從南方北上柯維爾的商人。

至於走海路的柯維爾商船,一旦在瑞達尼亞或泰莫利亞的港口停靠,瑞達尼亞便會收取大量關稅,其行徑堪比海盜。當然瞭,商船肯定不願繳納這筆費用,也隻會在沒法逃走時才肯乖乖掏錢。於是,一系列在海上展開的貓抓老鼠遊戲很快演變成暴力事件。一艘瑞達尼亞巡邏艇想拘捕一條柯維爾商船,但兩艘柯維爾護衛艦立刻出現,往巡邏艇上放瞭把火,艇上的所有人也隨之沉入大海。

這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紅王拉多維德打算給不聽話的臣屬上一堂禮儀課。四千人組成的瑞達尼亞軍隊跨過佈拉河,科德溫的遠征軍則朝坎恭恩進發。

兩周後,幸存下來的兩千瑞達尼亞軍從相反方向渡過瞭佈拉河。科德溫的殘兵敗將則穿過米蘭山脈隘口,灰頭土臉地返回故鄉。

北方金礦的另一個用途就此揭曉——柯維爾的常備軍大概有二萬五千人,都是精通戰爭與搶掠的專業人士。他們是從天涯海角湧來的雇傭軍,但由於前所未見的慷慨報酬與合同上承諾的養老金,他們都對柯維爾王室死心塌地,願意為瞭豐厚的獎賞赴湯蹈火。領導這些士兵的指揮官不僅經驗豐富、天資過人,如今更變得異常富有。就連拉多維德三世與科德溫國王邦達都十分熟悉他們,因為他們都曾在科德溫和瑞達尼亞的軍隊服過役,後來卻出人意料地離開瞭,如今則成瞭柯維爾的軍官。

紅王不是傻瓜,知道如何從失敗中吸取教訓。他安撫瞭鼓吹遠征的將軍們,也沒聽從商人們的建議:用貿易封鎖來討好科德溫國王邦達,替他被毀滅的精銳部隊復仇。他隨後開始瞭和平對話,並被迫強壓羞辱感吞下苦藥——柯維爾王國答應談判,但地點是在其境內的朗·愛塞特。立場倒轉瞭過來。

他們以請求者的身份來到朗·愛塞特,迪傑斯特拉用鬥篷裹緊自己,心中暗想,就像低三下四的乞丐。就像今天的我。

當初瑞達尼亞艦隊進入普拉克希達海灣,朝柯維爾海岸進發,在旗艦阿拉塔號的甲板上,紅王拉多維德、科德溫國王邦達,以及諾維格瑞的主教——他充當調停人的角色——驚愕地看著翻湧的海浪,以及聳立在海浪之上那座要塞敦實的城墻與塔樓。要塞保護的正是龐德·維尼斯城的入口。在向探戈河口航行的途中,兩位國王看到一座又一座港口、船廠與碼頭,看到森林般密集的桅桿,還有令人目眩的白色船帆之海。他們這才明白,柯維爾王國已經做好準備應對一切封鎖、報復與高額關稅瞭。他們顯然也做好瞭稱霸海洋的準備。

阿拉塔號駛入探戈河寬闊的河口,在石頭碼頭下錨。出乎兩位國王意料的是,接下來又是一場水上之旅。朗·愛塞特沒有街道,取而代之的是運河,其中包括作為主幹道與城市中線的大運河,它從碼頭徑直通往柯維爾君主的居所。國王們乘上一艘飾有花環、漆著深紅色與金色盾形紋章的排槳帆船:紅王和邦達驚訝地認出瞭代表瑞達尼亞的老鷹,以及代表科德溫的獨角獸。

行駛在大運河上,兩位國王及其隨從掃視四周,沉默不語。更確切地說,他們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自以為深知何謂財富與壯麗,但朗·愛塞特的富饒與奢華遠遠超出瞭他們的想象。

他們繼續航行,途中經過氣派的王國海軍大廈,還有商人公會的辦公室,岸邊的人行道上滿是身著鮮艷與豪華服飾的行人;他們從成排的貴族宅邸與商人大宅間穿過,運河水面倒映出裝飾華麗卻異常窄小的豪宅正墻。在朗·愛塞特,屋主必須根據房屋的正墻大小來交稅——正墻越寬,稅金也就越高。

唯一一棟正墻寬闊到浪費的建築,正是柯維爾君主宏偉的冬季居所恩塞納達宮。由王室夫婦,也就是柯維爾君主蓋多維烏斯及其妻婕瑪為首的迎賓委員會等在連接宮殿與運河河岸的臺階上。他們以宮廷之禮歡迎客人,態度恭敬到……出人意料。蓋多維烏斯管拉多維德叫“親愛的叔叔”,婕瑪則微笑著稱邦達為“親愛的祖父”。蓋多維烏斯自然是特洛伊登的後裔,巧合的是,婕瑪是叛逆的愛蒂恩的後代——那位逃離瞭科德溫的公主,其血管中流淌著阿德·卡萊歷代國王的血脈。

親緣關系改善瞭會面的氣氛,也拉近瞭與會者之間的距離,但對談判本身卻毫無助益。“孩子們”簡短地訴說瞭要求,“長輩們”側耳聆聽。他們在一份文件上簽瞭字,後世稱之為《朗·愛塞特第一條約》。為與隨後簽訂的條約區分開來,第一條約還有個名字,取自條約序文最前面幾個字——《海路自由通行條約》。

開放海路。通行自由。貿易自由。利潤是神聖的。愛你的貿易、利潤和鄰舍,如同愛你自己。阻礙他人的貿易與利潤是違背自然的行為。柯維爾不是任何國傢的臣屬。它是個獨立、自主且中立的王國。

看起來,就算出於禮節,蓋多維烏斯和婕瑪也不會為瞭挽回拉多維德和邦達的顏面,做出哪怕一丁點兒的讓步。但他們還是讓步瞭。他們答應拉多維德,允許紅王在官方文獻裡稱自己為“柯維爾的國王”,直到他過世為止。他們也同意邦達使用“坎恭恩與瑪琉爾的君主”這一頭銜,直至其過世。

當然瞭,這些隻是虛名而已。

蓋多維烏斯和婕瑪執掌王權二十五年,到他們的兒子傑拉德統治期間,特洛伊登傢族滅亡瞭。隨後,伊斯特裡爾·蒂森——也就是蒂森傢族的建立者——登上瞭柯維爾的王位。

在短短數十年間,柯維爾歷代國王便與全世界的所有王朝成瞭血親。他們嚴格遵守《朗·愛塞特條約》的內容,從不幹涉鄰國事務,也從不主張外國的繼承權,盡管柯維爾的國王或王子不止一次有充足的理由繼承瑞達尼亞、亞甸、科德溫、希達裡斯、維登,甚至利維亞的王位。強大的柯維爾也從未拓展疆土,從未將他們配有弩炮的戰船派往外國的海岸,也從未想過爭奪“海上霸主”的名號。對柯維爾王國來說,隻要有《海路自由通行條約》,有海路通行與貿易自由,就已經足夠瞭。柯維爾王國公開表現出對貿易和利潤的崇尚。

以及不容置疑、毫不動搖的中立立場。

迪傑斯特拉正瞭正外套的海貍皮領子,保護自己的脖子免遭風吹雨打。他看瞭看周圍,中斷瞭沉思。大運河的水面看起來一片漆黑。透過迷霧,他能看到王國海軍大廈。雖然它曾讓朗·愛塞特引以為傲,但如今,它更像一所兵營。商人們的宅邸也失去瞭往日的光彩,狹窄的正墻似乎更窄瞭。也許真的更窄瞭,迪傑斯特拉心想。如果伊斯特拉德王提高瞭稅率,貪婪的屋主完全有可能把正墻修得更窄。

“閣下,如此惡劣的天氣持續多久瞭?”為打破惱人的沉默,他隨口問瞭一句。

“從九月中旬就開始瞭,伯爵大人。”大使答道,“從滿月那天起。今年的冬天會來得很早。塔爾哥已經迎來初雪瞭。”

“我還以為塔爾哥的雪一年四季都不停呢。”迪傑斯特拉說。

大使看瞭看他,斷定這是句玩笑話,並非出於無知。

“在塔爾哥,”他也開起玩笑,“冬天從九月開始,到三月結束。那兒也有春秋之分。另外還有夏天……通常從八月第一個周二開始,然後在周三早上結束……”

迪傑斯特拉沒笑。

“但即便在那兒,”大使的面孔陰雲密佈,“十月飄雪也是前所未見的事。”

與大多數瑞達尼亞貴族一樣,大使也沒法忍受迪傑斯特拉。光是接待這個特務頭子,已經夠恥辱瞭,攝政議會居然還任命迪傑斯特拉——而不是他——負責與柯維爾談判,更是天大的羞辱。他,堂堂德·魯伊特九世伯爵,出自大名鼎鼎的德·魯伊特傢族最知名的分支血脈,竟要稱一個土包子暴發戶為“伯爵大人”,簡直令他作嘔。但身為一名老練的外交官,他出色地隱藏瞭自己的不滿。

船槳富有節奏地一起一落,小艇飛快地滑過運河水面。他們剛剛經過瞭文化藝術宮,一座小巧卻雅致的建築。

“我們是要去恩塞納達宮嗎?”

“是的,伯爵大人。”大使確認道,“外交大臣特意表示,他希望在您到達後立刻與您會面,因此我會直接帶您去恩塞納達宮。到瞭晚上,我會用小艇接您到寒舍,望您賞臉與我共進晚餐……”

“抱歉,大使閣下。”迪傑斯特拉連忙打斷他,“職責不允許我接受邀請。我還有很多事要盡快處理,隻好犧牲享樂的時間瞭。我們可以改日再共進晚餐。改個更歡快、也更和平的日子。”

大使鞠瞭一躬,悄悄地松瞭口氣。

*******

迪傑斯特拉踏入恩塞納達宮。當然瞭,走的是後門,但他對此感到由衷地高興。這座冬季王宮的主入口位於細長圓柱支撐的三角墻下,與大運河岸邊的白色大理石臺階相連,看起來氣勢恢宏卻長得要命。通往眾多後門的臺階沒那麼壯觀,但走起來卻要輕松許多。盡管如此,迪傑斯特拉邁步時依然咬緊嘴唇,用比呼吸還輕的聲音暗暗咒罵,免得讓陪同的護衛、士兵與管傢聽到。

進入宮殿,等待他的是另一段臺階與另一番艱辛的攀登。迪傑斯特拉再次低聲咒罵。小艇裡的濕度、寒冷和難受的姿勢讓他的腿——骨頭被打斷,然後用魔法治好的腿——又開始隱隱作痛瞭。隨之浮現的還有不堪回首的記憶。迪傑斯特拉咬緊牙關。他知道,獵魔人的腿骨也被人打斷瞭。他很開心,覺得那傢夥真是惡有惡報。他強烈地希望獵魔人的斷腿之痛要多厲害有多厲害,要多長久有多長久。

王宮外已是漆黑一片,王宮走廊同樣被黑暗籠罩。一位沉默的管傢領著他們穿過一段通道,其間有一排手捧蠟燭的男仆提供照明。管傢又領著他們經過一扇大門,門前的衛兵手持長戟,神情緊張,姿勢僵硬,好像屁股裡也插著一根長戟似的。然後又是一排男仆和蠟燭,燭光刺痛瞭他的眼睛。如此鋪張的歡迎讓迪傑斯特拉不禁有些吃驚。

他走進房間,更是驚訝得停下瞭腳步。他趕忙鞠躬。

“歡迎,迪傑斯特拉。”柯維爾、波維斯、納洛克、維爾哈德與塔爾哥的國王伊斯特拉德·蒂森說道,“別站在門口,過來,靠近點兒。別這麼拘謹,這不是正式接見。”

“國王陛下,王後陛下。”

對於他畢恭畢敬的鞠躬,伊斯特拉德的妻子澤麗卡王後隻是微微點點頭,手裡的鉤針一刻不停。

除瞭國王夫婦,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沒錯,”伊斯特拉德註意到他的目光,“我隻想單獨……抱歉,是我們三個私下談談。我認為這樣才最合適。”

迪傑斯特拉坐進伊斯特拉德對面的椅子。國王圍著貂皮圍脖,披著深紅色鬥篷,戴著與外套相襯的天鵝絨帽子。他就像每個蒂森傢族的男人一樣,個子高挑,體格強壯,而且帥得離譜。他始終顯得健康又壯實,像個剛剛從海上歸來的水手,光是看著他,你就能聞到冰冷的海水與腥咸的海風的味道。同樣跟所有的蒂森傢族成員一樣,這位國王的確切年齡很難猜。看著他的頭發、皮膚和雙手——這些部位很容易暴露年齡——你會覺得伊斯特拉德應該在四十五歲上下。但迪傑斯特拉知道,國王已經五十六歲瞭。

“澤麗卡,”國王朝妻子湊近些,“看看他。如果事先不知道,你會相信他是個密探嗎?”

澤麗卡矮小而豐滿,外表樸素到令人同情。看那身穿著打扮,她明顯與時尚絕緣。她穿著肥大的灰色衣物,把頭發藏在軟帽裡,而那軟帽估計是她祖母傳下來的。她沒戴首飾,也沒有化妝。

“《聖書》裡說過,”她用柔和悅耳的聲音說道,“評斷鄰舍應當謹慎,因為我們也會被對方評斷。以貌待人尤不可取。”

伊斯特拉德·蒂森朝妻子投去溫柔的目光。他深愛著她,這絕非秘密。在長達二十九年的婚姻裡,他的愛火始終沒有減退,至今仍在熊熊燃燒。據說伊斯特拉德從未背叛過澤麗卡。對於這種難以置信的傳聞,迪傑斯特拉沒什麼特別的想法,但他確曾三度安排女性密探去討國王的歡心,以便收集情報,結果都無功而返。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國王說,“所以我就把私下談話的原因直接告訴你吧。原因有好幾個。首先,我知道你不會回避賄賂手段。說實話,我相信我手下的官員,但何必讓他們面對巨大的誘惑和考驗呢?你打算拿多少錢賄賂我的外交大臣?”

“一千諾維格瑞克朗。”密探眼都不眨地說,“如果討價還價,我可以給到一千五。”

“所以我喜歡你。”片刻的沉默過後,伊斯特拉德說,“你就是個該死的雜種,讓我想起瞭我的年輕時代。我看著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

迪傑斯特拉欠瞭欠身以示感謝。他隻比國王年輕八歲。他敢肯定,伊斯特拉德清楚這一點。

“你是個該死的雜種,”國王皺著眉頭重復道,“但又是個正派而誠實的雜種。在這扭曲的時代,這種品質相當罕見。”

迪傑斯特拉又欠瞭欠身。

“你瞧,”伊斯特拉德續道,“每個國傢都能找到追求理想的狂熱分子。他們醉心於自己理想中的社會秩序,什麼事都幹得出,包括令人發指的罪行。按他們的說法,隻要目的正當,手段和行為都不重要。他們認為自己不是在殺人,而是在維護秩序;他們不是在拷打或勒索,而是在保護國傢權益,為秩序而鬥爭。如果某個個體妨礙瞭他們的教條,或是他們確立的規范,那個個體的生命就變得無足輕重。但他們始終沒意識到,自己服務的社會正是由個體組成的。他們的眼界還真是‘開闊’啊……擁有如此的眼界,無視他人也就順理成章瞭。”

“這是尼哥底母·德·佈特的話。”迪傑斯特拉說道。

“很接近,但還差瞭一點。”柯維爾國王露出石膏般雪白的牙齒,“是科沃的維索戈塔。作為哲學傢和道德學傢,他的名氣略顯遜色,但同樣非常優秀。我推薦你讀讀他的著作。你的國傢應該還留有幾本他的書,肯定沒全燒光。不過還是說重點吧。你,迪傑斯特拉,也會不擇手段,會耍陰謀詭計,會賄賂、勒索和拷打。宣判別人死刑,或者下令暗殺時,你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沒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你忠心侍奉的王國,但這沒法替你開脫,也沒法贏得我的同情。完全不能。你很清楚。”

密探頭子點點頭,表示他是很清楚。

“可是你,”伊斯特拉德說,“如我所說,是個有操守的雜種,所以我欣賞並尊敬你,這也是我私下接見你的原因。因為你,迪傑斯特拉,有過無數次成為百萬富翁的機會,但你這輩子沒做過任何中飽私囊的事,也沒在國庫裡偷過一個便士,連半個法新都沒有。你瞧,澤麗卡!他是真的臉紅瞭,還是我眼花看錯瞭?”

王後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兒,抬起頭來。

“等你看到謙遜的色彩,就會知道真實的模樣。”她又引用瞭《聖書》中的話,其實她在密探頭子臉上沒看到半點紅暈。

“好瞭,”伊斯特拉德說,“回到正題吧。他是懷著愛國者的責任漂洋過海的。他的祖國瑞達尼亞正深陷危機。自從國王維茲米爾不幸身亡,那裡便被混亂所支配。統治瑞達尼亞的是一群名為‘攝政議會’的白癡貴族,我的澤麗卡啊,這夥人不會為瑞達尼亞做任何事。危機來瞭,他們會逃跑,或者跪下,像狗一樣舔舐尼弗迦德皇帝用珍珠裝飾的靴子。那群傢夥蔑視迪傑斯特拉,因為他是個密探、殺手和暴發戶,但漂洋過海打算拯救瑞達尼亞的人也是迪傑斯特拉。這就能證明真正關心那個王國的是誰。”

伊斯特拉德·蒂森頓瞭頓,喘瞭口氣,又正瞭正略微蓋住額頭的帽子。

“所以,迪傑斯特拉,”國王說,“你的王國正面臨怎樣的危難?我是說,除瞭財政緊張之外。”

“除瞭財政緊張之外,”密探的臉像用石頭雕刻出來似的,“什麼危難都沒有,每個人都很健康,謝謝您的關心。”

“哦。”國王點點頭,再次把滑下的帽子戴正,“哦,我懂瞭。我明白你的意思,甚至要擊節叫好瞭。隻要你們有瞭錢,就能買下對應所有病癥的良藥。重要的是資金。可你們沒有資金,如果有,你就不用來這兒瞭。我說得對嗎?”

“毫無疑問。”

“純粹出於好奇,你們需要多少?”

“不多。一百萬。”

“不多?”伊斯特拉德做瞭個誇張的手勢,又用雙手按住帽子,“這叫不多?哎呀哎呀。”

“對於陛下您,”密探喃喃道,“這是筆小數目……”

“小數目?”國王放開帽子,雙手抬向天花板,“哎呀哎呀!一百萬隻是小數目——澤麗卡,你聽到瞭嗎?你明不明白,迪傑斯特拉,有這一百萬和沒這一百萬,裡裡外外就是兩百萬啊?我明白你和菲麗芭·艾哈特急著建立對抗尼弗迦德人的防線,可你們想怎麼做?買下整個尼弗迦德?”

迪傑斯特拉沒答話。澤麗卡專心鉤針。在此期間,伊斯特拉德假裝在欣賞畫在天花板上的裸體寧芙。

“跟我來。”他突然站起身,朝密探頭子點點頭。他們走到一幅巨大的油畫旁邊,畫上是蓋多維烏斯王騎著一匹灰馬,用權杖指著畫佈外的某樣東西——多半是在指揮軍隊前進。伊斯特拉德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鍍金的小木棒,碰瞭碰畫框,用比呼吸還輕的聲音念出一句咒語。蓋多維烏斯和灰馬消失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張已知世界的地圖。國王用木棒碰瞭碰地圖邊緣,它神奇地改變瞭比例,將雅魯加河谷和四個王國所在的區域放大。

“藍色是尼弗迦德,”他解釋道,“紅色是你們的王國……剩下的部分。你在看什麼?看這兒!”

迪傑斯特拉將目光抽離其餘的油畫——大多數是航海的場景。他想知道其中哪些是偽裝。眾所周知,伊斯特拉德手上有記錄柯維爾商業情報和軍事部署的地圖,還有將通過勒索與賄賂確立的線人、業務聯系人、破壞分子與雇傭殺手全部記錄下來的情報網絡圖。他知道國王有這幾張圖表,也一直在努力尋找,卻徒勞無功。

“紅色是你們的王國。”伊斯特拉德重復道,“看起來不妙,是吧?”

是不妙。迪傑斯特拉在心裡承認。最近他除瞭看戰略地圖幾乎什麼都沒幹,但看著伊斯特拉德這張地圖,情況似乎更加惡化瞭。藍色區域的形狀就像可怕巨龍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咬住並撕裂可憐的紅色區域。

伊斯特拉德看看周圍,尋找能充當教鞭的東西,最後拔出一柄裝飾用的細劍。

“尼弗迦德,”他開始上課,必要時用細劍來指示,“對萊裡亞和亞甸宣戰的理由是,位於前線的格裡維辛根要塞遭到瞭襲擊。我沒興趣弄清誰真的襲擊瞭格裡維辛根要塞,誰又偽裝成瞭誰。其實亞甸和泰莫利亞都制訂瞭同樣的計劃,但要糾結恩希爾比他們領先瞭多少天或多少個鐘頭,已經沒什麼意義瞭。我會把這些問題留給歷史學傢去頭疼。我感興趣的是當前的處境,以及明天會發生的事。此時此刻,尼弗迦德人正駐紮在多爾·安哥拉和亞甸,並以精靈國度多爾·佈雷坦納作為緩沖帶和庇護所。而與精靈國度接壤的,是曾經屬於亞甸,現在歸屬科德溫的一塊領土——換個比較形象的說法,科德溫國王亨賽特從恩希爾嘴裡搶下這塊肥肉,自己吃下瞭肚。”

迪傑斯特拉未置一詞。

“至於亨賽特國王的品行,我也打算留給歷史學傢去評斷。”伊斯特拉德續道,“但隻要看看這張地圖,你就會發現一件事:亨賽特吞並北部領地之後,也就擋住瞭恩希爾向龐塔爾山谷進軍的路線,並且保護瞭泰莫利亞的側翼,以及你們瑞達尼亞的側翼。你應該感謝他。”

“我會感謝他的。”迪傑斯特拉低聲說,“不過隻在心裡默默感謝。亞甸國王德馬維正在崔托格做客,他對亨賽特的品行可是相當直言不諱。他習慣使用簡短而有力的字眼。”

“我想象得到。”柯維爾國王點點頭,“這個話題先放到一邊,再看看雅魯加河南邊吧。攻擊多爾·安哥拉時,恩希爾跟泰莫利亞的弗爾泰斯特單獨簽署瞭和約,從而確保瞭側翼的安全。但在結束瞭與亞甸的戰爭之後,皇帝立刻撕毀和約,攻打瞭佈魯格和索登。憑借懦弱的和約,弗爾泰斯特隻得到兩周的和平。確切說是十六天。而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日。”

“的確。”

“十月二十六日的局勢如下:索登和佈魯格已被占領。瑪伊納和拉茲瓦要塞已經淪陷。泰莫利亞軍隊在馬裡波之戰敗北,被迫撤回北方。馬裡波正遭受圍攻。今天早上,他們仍在堅持。但現在已是晚上瞭,迪傑斯特拉。”

“馬裡波會守下去的。尼弗迦德人不可能徹底包圍他們。”

“這話不假。他們過於深入敵境,因此拉長瞭補給線,也暴露出側翼的弱點。在冬天到來之前,他們就會被迫停止攻城,撤回雅魯加河,並且收縮前線。但明年春天又會發生什麼呢,迪傑斯特拉?等青草鉆出雪地,又會發生什麼?來吧,看看這張地圖。”

迪傑斯特拉聽話地照辦。

“看看這張地圖,”國王重復一遍,“我會告訴你,恩希爾·瓦·恩瑞斯會在明年春天做什麼。”

*******

“等春天到來,他會發動一場空前龐大的進攻。”卡席雅·凡·坎亭在鏡子前整理她的金色卷發,同時大聲說道,“哦,我知道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鮮,就連圍著水井的農婦都會拿來閑聊。”

艾希蕾·瓦·阿納興今天很生氣,而且很不耐煩,但她努力控制住情緒,沒有質問對方為何提起這種無人不知的情報。艾希蕾瞭解坎塔蕾拉既然她能提到這件事,就肯定有充足的理由,她最後得出的結論通常也是正確的。

“隻不過,我比農婦們知道得多一些。”坎塔蕾拉說,“瓦提爾把他與皇帝會面時討論的問題都告訴我瞭。他甚至還帶瞭個裝有地圖的文件包。等他睡著,我又看瞭一遍……還要我繼續說嗎?”

“當然。”艾希蕾瞇起眼睛,“親愛的,說吧。”

“主要進攻目標當然是泰莫利亞——包括龐塔爾河、諾維格瑞、維吉瑪與艾爾蘭德。梅諾·寇赫倫指揮的中央集團軍負責這部分攻勢。側翼部隊是東部集團軍,他們將在龐塔爾山谷和科德溫進攻亞甸……”

“科德溫?”艾希蕾揚起眉毛,“難道說,由於戰利品已瓜分完畢,所以脆弱的友誼走到終點瞭?”

“科德溫威脅到瞭軍隊右翼,”卡席雅·凡·坎亭略微張開嘴巴,她的櫻桃小口與言語中的戰略智慧形成強烈的反差,“攻擊他們隻是防患於未然。東部集團軍會牽制住亨賽特國王,免得他派軍支援泰莫利亞。”

“至於維登的集團軍,”金發女子續道,“將從西側發起攻擊,他們的任務是控制希達裡斯,封鎖諾維格瑞、茍斯·維倫和維吉瑪。總參謀部預計,這三處的圍城戰將持續很久。”

“你還沒說兩支集團軍的指揮官叫什麼。”

“東部集團軍是阿達爾·愛普·達西。”坎塔蕾拉笑著說道,“維登集團軍是約阿希姆·德·維特。”

艾希蕾吃驚地眨瞭眨眼。

“有意思,”她說,“這兩位都被恩希爾得罪過——他們的女兒都被踢出瞭皇後候選人名單。我們的皇帝陛下要麼十分天真,要麼十分聰明。”

“就算恩希爾對貴族們的密謀有什麼瞭解,”卡席雅說,“也不是從瓦提爾這裡知道的。瓦提爾完全沒跟皇帝提過。”

“繼續說。”

“這次進攻的規模前所未有。把前線、後備、輔助和殿後部隊都計算在內,參與軍事行動的人將有三十萬。當然瞭,還有精靈。”

“開戰日期呢?”

“還沒確定。主要問題是補給,而補給取決於道路狀況。沒人能預料冬天會在何時結束。”

“瓦提爾還說瞭什麼?”

“那個可憐蟲吐瞭好多苦水。”坎塔蕾拉的牙齒閃閃發亮,“當著其他人的面,皇帝再次羞辱並斥責瞭他。理由依然是史提芬·史凱倫和他整個部門的神秘失蹤。恩希爾公開表示瓦提爾不稱職,說他作為軍事情報部門的首腦,沒能耐讓人不留痕跡地消失,反而因為別人的失蹤而束手無策。他就這個話題說瞭個惡毒的雙關語,瓦提爾沒能準確復述。皇帝還用說笑的語氣問瓦提爾:這是否意味著帝國內部還有一個連他都不知曉的情報組織。我們的皇帝真夠狡猾的。他差點兒就猜中瞭。”

“是差點兒。”艾希蕾喃喃道,“還有什麼,卡席雅?”

“瓦提爾安插在史凱倫手下的密探——那人叫聶拉汀·西卡——也跟著史凱倫一起消失瞭。瓦提爾肯定相當看重他,因為他的消失讓瓦提爾大為光火。”

我,艾希蕾心想,同樣因為傑蒂亞·梅凱瑟的失蹤而鬱鬱不樂。但我跟瓦提爾·德·李道克斯不同,我很快就知道瞭真相。

“裡恩斯呢?瓦提爾沒再跟他聯絡過?”

“我想沒有。瓦提爾沒提過。”

兩人同時陷入沉默。最後,艾希蕾的貓用響亮的呼嚕聲打破瞭寂靜。

“艾希蕾女士。”

“說吧,卡席雅。”

“這種沒腦子情人的角色,我還要扮演多久?我想回學校,專心做學術研究……”

“快瞭,”艾希蕾打斷她,“再等一段時間就好。堅持住,好姑娘。”

坎塔蕾拉嘆瞭口氣。

她倆結束談話,相互道別。艾希蕾·瓦·阿納興把貓趕下椅子,又讀瞭一遍芙琳吉拉·薇歌從陶森特寄來的信。她再次陷入沉思,因為這封信喚起瞭她的不安。艾希蕾覺得薇歌字裡行間另有深意,但她解讀不出來。

當尼弗迦德女術士艾希蕾·瓦·阿納興啟動傳影鏡,與瑞達尼亞的蒙特卡沃城堡取得聯系時,已經是深夜時分瞭。

菲麗芭·艾哈特穿著一條肩帶很細的短睡袍,臉和脖子上都點綴著唇膏印。艾希蕾好不容易才掩飾住自己的不悅。看來我永遠都不會理解這種事。我也不想理解。

“方便說話嗎?”

菲麗芭的手揮瞭個半圈,用魔法光球裹住自己。

“現在方便瞭。”

“我有消息要告訴你。”艾希蕾幹巴巴地說,“消息本身算不上新鮮,就連圍著水井的農婦都會拿來閑聊。不過……”

*******

“整個瑞達尼亞,”伊斯特拉德·蒂森看著地圖說,“目前能征募到三萬五千名可以上前線的士兵,其中四千是重騎兵。當然瞭,這隻是估算。”

迪傑斯特拉點點頭。國王的估算相當準確。

“德馬維和米薇當初的部隊也差不多,但恩希爾隻用二十六天就擊潰瞭他們。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增強兵力,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也將是同樣下場。我贊同你的想法,迪傑斯特拉,你和菲麗芭·艾哈特的想法。你們需要士兵。你們需要經驗豐富、訓練有素且裝備精良的騎兵。你們需要價值超過一百萬林塔的馬匹。”

密探頭子點點頭。國王的計算準確無誤。

“然而,你也知道,”國王冷冷地續道,“柯維爾過去是、將來也會是中立王國。我們與尼弗迦德帝國簽過和約,簽字雙方是我祖父伊斯特裡爾·蒂森和當時的帝國皇帝費格斯·瓦·恩瑞斯。和約條款不允許柯維爾支援尼弗迦德的敵人。金錢和部隊都不行。”

“等恩希爾·瓦·恩瑞斯解決瞭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之後,”迪傑斯特拉清瞭清嗓子,“他會放眼北方。恩希爾不會滿足的。要不瞭多久,你們的和約就將變成一紙空文。剛才您也說瞭,泰莫利亞國王弗爾泰斯特與尼弗迦德的和約隻換來十六天和平……”

“哦,親愛的,”伊斯特拉德笑瞭,“這樣的論點,憑良心說我無法接受。和約就像婚姻:不能帶有可能被背叛的念頭,也沒有任何猜疑的餘地。沒法認同這些,你就不應該結婚。雖然不是每個男人都必須結婚,但我要說,用‘害怕外遇’作為獨身的借口,實在又荒謬又可悲。在婚姻問題上,沒有所謂的‘萬一’……隻要沒外遇,就沒必要去談;如果發生瞭,再談也沒意義。既然我們說到外遇,那位漂亮的瑪麗的丈夫——瑞達尼亞財務大臣德·梅希侯爵最近身體如何?”

“陛下,”迪傑斯特拉僵硬地一欠身,“您的情報源真讓人羨慕。”

“是啊,沒錯。”伊斯特拉德承認,“如果你知道他們的數量和能力,肯定會大吃一驚的。不過你的手下也毫不遜色。我是說你在我的宮殿和龐德·維尼斯安插的那些。我敢保證,他們每一個都擔得起‘頂尖’二字。”

迪傑斯特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恩希爾·瓦·恩瑞斯,”伊斯特拉德看著天花板上的寧芙,續道,“也巧妙地安插瞭優秀的密探。因此我重復一遍:柯維爾王國保持中立的理由,就是‘有約必守’原則。柯維爾不會違反和約。哪怕另一方有可能毀約,柯維爾也不會。”

“恕我鬥膽提醒您一句,”迪傑斯特拉說,“瑞達尼亞並沒有勸說柯維爾違反和約。瑞達尼亞絕不是為瞭對抗尼弗迦德而尋求柯維爾的同盟或軍事援助。瑞達尼亞隻想……借一筆小錢,將來會還的……”

“我不認為你們會還這筆錢,”國王打斷他,“所以我一個子兒也不會借。你也不用拿這些偽善的借口來掩飾瞭,迪傑斯特拉,因為你的表情就像見瞭肉的餓狼。你還有別的論點嗎?嚴肅、睿智或一針見血的那種?”

“恐怕沒有瞭。”

“幸好你隻是個密探。”沉默片刻後,伊斯特拉德·蒂森說,“要是做生意,你這種人成不瞭氣候。”

*******

自打世界誕生那天起,所有王室夫婦都會分房睡。國王會臨幸王後的房間——頻率因人而異——當然王後有時也會突然造訪國王。完事之後,他們會回各自的臥室和床榻休息。

在這方面,柯維爾的王室夫婦是個特例。伊斯特拉德·蒂森和澤麗卡始終睡在同一間臥室的同一張大床上。

入睡之前,澤麗卡會戴上眼鏡——這是她羞於讓臣民們看到的東西——閱讀《聖書》。伊斯特拉德·蒂森通常會說些閑話,這個夜晚也不例外。伊斯特拉德戴上他的睡帽,拿起權杖。他喜歡把玩權杖,但不會在公開場合這麼做,因為他擔心臣民會說他狂妄自大。

“知道嗎,澤麗卡,”他坦白說,“最近我開始做怪夢。我好幾次夢到我媽媽。她站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我給坦科裡德找瞭個妻子,我給坦科裡德找瞭個妻子。’然後她帶來個漂亮又年輕的女孩給我看。澤麗卡,你知道那女孩是誰嗎?是卡蘭瑟的外孫女希瑞。澤麗卡,你還記得卡蘭瑟吧?”

“我當然記得,夫君。”

“辛特拉的希瑞菈,”伊斯特拉德把玩權杖,繼續說道,“據說將會嫁給尼弗迦德的恩希爾。那位皇帝的打算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所以說,她怎麼可能成為坦科裡德的妻子?”

“我們的坦科裡德,”王後說起兒子時,語氣總會特別溫柔,“需要個女人。或許隻要他定下心……”

“也許吧,”伊斯特拉德嘆瞭口氣,“雖然我表示懷疑。不管怎麼說,結婚嘛,可以試試。唔……這個希瑞……哈!柯維爾和辛特拉。雅魯加河口!聽起來不錯。這場婚姻……這個聯盟……都不算壞。可如果恩希爾已經看上瞭那個小傢夥……那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夢裡?我為什麼會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夢?你肯定記得,秋分日我曾驚醒過……哦,那可真是個噩夢,幸好我不記得細節瞭……嗯……我是不是該找個占星師?或者占卜師?靈媒?”

“席兒·德·坦沙維耶女士就在朗·愛塞特。”

“不,”國王皺起眉頭,“我可不想見那女術士。她太聰明,就快變成下一個菲麗芭·艾哈特瞭!這些女術士的氣場都太過強大,讓人沒法信任她們,或者賦予她們特權。”

“您一如既往地正確,夫君。”

“唔……可我的夢……”

“《聖書》裡說:”澤麗卡翻過幾頁,“人睡覺時,諸神會讓他們敞開雙耳,並與他們對話。先知雷比歐達也教導過我們:在夢裡,你會見證非凡的智慧,也可能目睹非凡的愚蠢。重要的是懂得分辨。”

“讓坦科裡德跟恩希爾看上的新娘結婚,聽起來可不像非凡的智慧。”伊斯特拉德嘆瞭口氣,“如果我真能在夢裡見識到智慧,那可就太好瞭。問題在於迪傑斯特拉這次拜訪,這事很難處理。你也知道,我最親愛的澤麗卡,尼弗迦德隨時可能揮軍北上,征服諾維格瑞。這可不是值得高興的事,畢竟諾維格瑞人對世事的看法——包括我們的中立——跟南方人大相徑庭。要是瑞達尼亞和泰莫利亞能阻止尼弗迦德的進軍,並將他們趕回雅魯加河一帶,那就太好瞭。可動用我們的金錢來實現這些真的正確嗎?親愛的,你在聽嗎?”

“我在聽,夫君。”

“你是怎麼認為的?”

“《聖書》裡蘊含著一切智慧。”

“你的《聖書》提到迪傑斯特拉來找我們借一百萬林塔嗎?”

“《聖書》,”澤麗卡眨瞭眨鏡片後的雙眼,“不會提及不足以道的俗事。但有段話是這麼說的:施比受更有福,以善意幫助窮困乃高尚之舉。上面還說:散盡傢財,會讓你靈魂高貴。”

“也會讓你口袋空空。”伊斯特拉德·蒂森嘀咕道,“澤麗卡,除瞭跟靈魂高貴有關的段落,那本書上有關於生意的智慧嗎?比方說……它怎麼看待等價交換?”

王後正瞭正眼鏡,飛快地翻動書頁。

“於是他們將外邦神像全部交給雅各,雅各將它們藏瞭起來。”

伊斯特拉德沉默良久。“還有,”最後他緩緩問道,“其他的嗎?”

澤麗卡在《聖書》裡翻找。

“在先知雷比歐達的《智慧集》裡,”很快,她宣佈,“我有瞭些發現。要讀出來嗎?”

“請吧。”

“於是先知雷比歐達說:的確,對窮困之人應當慷慨解囊。但與其贈予整個甜瓜,不如隻給半個,對窮人而言,這更像交瞭好運。”

“半個甜瓜,”伊斯特拉德·蒂森哼瞭一聲,“你是說五十萬林塔吧?澤麗卡,有這五十萬和沒這五十萬,裡裡外外就是一百萬呀,這點你明白嗎?”

“我還沒說完呢。”王後從鏡片後透出嚴厲的眼神,用責怪的語氣說,“先知雷比歐達接下來說:更好的做法是隻給窮人四分之一個甜瓜,而最好的做法是讓別人給窮人一整個甜瓜。因為我要告訴你,不管什麼時候,肯定存在擁有一整個甜瓜、而且願意送給窮人之人——不是出於慷慨,就是出於各種不同的理由與算計。”

“哈!”柯維爾國王用權杖敲瞭敲床頭幾,“這位先知真是個聰明人!安排別人來代替我?我喜歡這主意——簡直是金玉良言。再看看先知的《智慧集》,親愛的澤麗卡。我相信你會找到辦法,幫我解決瑞達尼亞的問題,再變出瑞達尼亞想用我的錢招募的軍隊。”

澤麗卡又翻瞭一會兒書,最後讀道。

“一日,先知雷比歐達的門徒來找他,說:‘請給我建議,老師,我該怎麼做?我的鄰舍想要我最喜歡的狗。如果我把狗給他,我的心會悲傷到碎掉。可如果我不給他,他會鬱鬱寡歡,因為我的拒絕傷害瞭他。我該怎麼做?’‘比起你心愛的狗,’先知問,‘你有不那麼喜歡的東西嗎?’‘有的,老師。’門徒答道,‘我有隻頑劣的貓,我從沒喜歡過它。’於是先知雷比歐達說:‘帶上你的貓,把它送給你的鄰舍。這一來,你會得到雙倍的幸福。你擺脫瞭貓,你的鄰舍也會歡喜。雖然大多數情況下,你的鄰舍不大會滿意這份禮物,但他會喜歡自己得到禮物的事實。’”

伊斯特拉德沉默一會兒,眉頭緊蹙。

“澤麗卡?”他最後問,“這是同一個先知說的話嗎?”

“帶上你的貓……”

“我已經聽過瞭!”國王大喊一聲,但馬上軟化下來,“請原諒,親愛的,我隻是不明白這跟貓有什麼關系……”

他沉默下來,陷入深思。

*******

八十五年後,局勢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已經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某些事瞭,克雷伊登公爵奎斯卡德·弗繆倫——伊斯特拉德·蒂森的外孫,也就是伊斯特拉德的長女高蒂穆妲之子——如是說道。奎斯卡德公爵已是頭發花白的老人,但他對有些事依然記憶猶新。為瞭對抗尼弗迦德,瑞達尼亞添置瞭許多騎兵裝備,總共花費一百萬林塔,這筆錢究竟來自何處,也是奎斯卡德公爵披露給世人的。與人們預想的不同,這一百萬資金並非來自柯維爾國庫,而是來自諾維格瑞的政府金庫。奎斯卡德說,伊斯特拉德·蒂森之所以能從諾維格瑞拿到這筆錢,是因為他們投資瞭當時剛成立不久的海外貿易公司。矛盾之處在於,這些公司是在尼弗迦德商人的積極配合下成立的。可敬的公爵大人等於在說,正是尼弗迦德人在某種程度上出資組建瞭瑞達尼亞的軍隊。

“我的外祖父,”奎斯卡德·弗繆倫回憶道,“說過一段關於甜瓜的話,還露出狡猾的笑容。他說,願意資助窮人之人還是存在的,哪怕目的隻是出於算計。他還說,既然尼弗迦德人自己也幫忙增強瞭瑞達尼亞軍的戰鬥力,那他們也就沒資格責怪別人嘍。

“然後,外祖父找來我父親——他當時是情報和內務部門的首腦。聽到外祖父的命令,我父親陷入恐慌。因為這命令是要赦免罪犯,超過三千人將免於囚禁、拘留和流放。除此之外,他還要取消對數百人的軟禁。

“不,那些人可不隻是竊賊、普通罪犯和雇傭兵。特赦還涵蓋所有政治方面的異議分子,甚至包括被推翻的萊德王的支持者。內務大臣震驚不已,他替我的外祖父感到擔憂。

“這時,”公爵說,“外祖父大笑起來,好像聽到個特別好笑的笑話。然後他說——他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得——‘真可惜,先生們,你們從沒在睡前讀過《聖書》。如果你們讀過的話,就該明白你們君主的想法瞭。你們先在無法理解的情況下服從命令吧。但你們沒必要擔心,你們的君主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現在,走吧,把我那群頑劣的貓統統放走。’

“‘頑劣的貓’,這是他的原話。當時沒人能料到,這群‘頑劣貓’將來竟成瞭榮譽加身的英雄與將領。外祖父的‘貓’都是些名聞遐邇的傭兵——‘永別瞭’亞當·潘葛拉特、勞倫佐·摩拉、胡安·弗龍蒂諾·古鐵雷斯……還有茱莉婭·艾巴特馬克,也就是後來在瑞達尼亞眾所周知的‘小美貓’……你們這些年輕人已經不記得瞭,但當年我們玩遊戲時,每個男孩都想扮成‘永別瞭’潘葛拉特,而每個女孩都想扮成‘小美貓’茱莉婭……可對我外祖父來說,他們就是一群頑劣的貓。”

“然後,”奎斯卡德·弗繆倫喃喃道,“外祖父拉著我的手,領我去陽臺,外祖母澤麗卡正在那裡喂海鷗。外祖父說……說……”

老人緩慢而費力地回憶起八十五年前,在恩塞納達宮的大運河陽臺上,伊斯特拉德·蒂森對他妻子澤麗卡王後說過的話。

“你知道嗎,我最親愛的王後,我看過先知雷比歐達的另一句智慧箴言,正因如此,我才會把貓送去瑞達尼亞,因為最終這會讓我得益。我的澤麗卡啊,貓是會回傢的。貓始終都會回傢。而我的貓每次回傢,還會帶回酬勞、戰利品和無數財富……然後我就能向他們收稅瞭!”

*******

伊斯特拉德·蒂森最後一次與迪傑斯特拉談話時,兩人選擇瞭單獨會面,就連澤麗卡也沒到場。當然瞭,在那間寬敞的舞廳的地板上,還坐著個十歲大的男孩,但他不能計算在內,因為他正忙著玩錫鐵玩具兵,根本沒聽他們的對話。

“這是奎斯卡德,”伊斯特拉德朝男孩點點頭,解釋道,“我的外孫,是高蒂穆妲和那個無賴弗繆倫公爵的兒子。如果坦科裡德·蒂森沒能繼位……如果坦科裡德遭遇不測……這小傢夥就是柯維爾僅存的希望瞭。”

迪傑斯特拉早就知道柯維爾王國以及伊斯特拉德個人面臨的難題。他知道伊斯特拉德早就對坦科裡德失望瞭。即便那個年輕人有可能當上國王,也隻會是個糟糕的國王。

“你來這裡要辦的事,”伊斯特拉德轉瞭話題,“基本上已經解決瞭。你可以考慮該怎麼把這一百萬林塔花在刀口上瞭——這筆錢很快會出現在崔托格的國庫裡。”

他彎下腰,拾起一隻漆著華麗油彩的錫鐵玩具兵——那是個舉著劍的騎手。

“帶上這個,好好保管。隻有能拿出另一個完全相同的小錫兵的人才是我的信使,無論他看上去像不像。你不能相信我手下任何一個知情人。隻要拿不出小錫兵,那人一定是奸細。你怎麼對待奸細,就怎麼對待他好瞭。”

“陛下,瑞達尼亞不會忘記這事。”迪傑斯特拉鞠躬行禮,“我希望以其名義,向您表達感激之情。”

“不用瞭。為瞭討好我的外交大臣,你不是帶瞭一千克朗嗎?交出來就行瞭。難道討好國王就不需要表示表示?”

“陛下,可這有失您的身份……”

“是啊,的確是這樣。把錢交出來,迪傑斯特拉。有這一千和沒這一千……”

“裡裡外外就是兩千瞭。我明白。”

*******

在恩塞納達宮的偏遠角落,一個相對小得多的房間裡,女術士席兒·德·坦沙維耶正專心而嚴肅地聽著澤麗卡王後的講述。

“完美,”她點點頭,“相當完美,王後陛下。”

“我完全是照你的建議說的,席兒女士。”

“謝謝。我也要再次向您保證,我們的行為完全出於正當的理由。是為瞭國傢的利益。還有王朝的利益。”

澤麗卡王後清瞭清嗓子,嗓音微微起瞭變化。

“那……席兒女士,坦科裡德呢?”

“我給過您保證。”席兒·德·坦沙維耶語氣冰冷,“我再次向您保證,我會用幫助回報您的幫助。陛下您可以睡個安穩覺瞭。”

“我也想,”澤麗卡說,“非常想。但說到做夢……國王開始懷疑瞭。那些夢讓他吃驚,每當國王吃驚,就會開始懷疑……”

“我會暫停給國王托夢。”女術士承諾道,“回到您的睡眠話題,我重復一遍,您可以睡個安穩覺瞭。坦科裡德王子會跟他的狐朋狗友斷絕關系,他不會再頻繁拜訪蘇克拉塔瑟男爵的城堡、德·裡斯莫爾女士的宅邸,還有瑞達尼亞的大使們瞭。”

“他不會再去拜訪這些人瞭?永遠不會嗎?”

“我提到的這些人,”席兒·德·坦沙維耶黑色的雙眸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不會再敢邀請或欺騙坦科裡德王子瞭。他們永遠不會有這個膽量,他們已經意識到瞭後果。我向您保證。我也保證坦科裡德王子會重拾學業,成為勤勉的學生,成為莊重而冷靜的年輕人。他不會再浪跡花叢。他會失去那份熱情……直到辛特拉公主希瑞出現在他面前。”

“哦,我簡直不敢相信。”澤麗卡十指交扣,“簡直不敢相信。”

“魔法的力量,”席兒·德·坦沙維耶露出讓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微笑,“有時是很難讓人相信,陛下。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

菲麗芭·艾哈特正瞭正半透明睡袍的肩帶,擦去脖子上深紅色的唇膏。如此睿智的女人,席兒·德·坦沙維耶略帶厭惡地心想,卻連自己的欲望都管不住。

“方便說話嗎?”

菲麗芭用魔法光球裹住自己。

“現在方便瞭。”

“柯維爾那邊已經安排好瞭。一切順利。”

“謝謝。迪傑斯特拉上船瞭嗎?”

“還沒有。”

“他在等什麼?”

“他在跟伊斯特拉德·蒂森促膝長談。”席兒·德·坦沙維耶抿住嘴唇,“國王和密探在猜疑方面找到瞭共同話題。”

*******

“迪傑斯特拉,你知道關於本地氣候的笑話吧?說柯維爾隻有兩個季節……”

“冬天和夏天。我知道……”

“你知道怎麼判斷柯維爾的夏天的開始嗎?”

“不知道。怎麼判斷?”

“雨水會稍稍溫暖一點。”

“哈哈。”

“笑話隻是笑話。”伊斯特拉德認真地說,“但冬天來得越來越早,也持續得越來越久,這讓我有些不安。就像預言裡說的那樣。我想,你應該也聽過伊絲琳妮的預言吧?說長達十年的寒冬就要到來。有人說這隻是個寓言,但我還是有些擔心。在柯維爾,我們遭遇過連續四年的冬天,天氣糟糕,收成也很差。要是沒有從尼弗迦德大量進口的食物,國民就得挨餓瞭。你能想象這種事嗎?”

“說實話,不能。”

“但我能。如果氣候持續變冷,我們都會挨餓。饑餓可是大敵啊,容易引發暴亂的。”

密探頭子思忖著點點頭。

“迪傑斯特拉?”

“什麼事,尊貴的陛下?”

“你們國內已經平定瞭嗎?”

“還沒。但我仍在努力。”

“我聽到瞭不少傳聞。在仙尼德島的背叛者當中,隻有威戈佛特茲還活著。”

“葉妮芙死後,是這樣沒錯。陛下,您知道葉妮芙已經死瞭嗎?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她離奇地死在史凱利格群島和沛西海角之間著名的塞德納海溝。”

“溫格堡的葉妮芙,”伊斯特拉德緩緩地說,“不是叛徒。她不是威戈佛特茲的盟友。如果你想看,我可以拿出證據。”

“我不想看。”停頓片刻後,迪傑斯特拉說,“也許以後我會想看,但現在不想。對我來說,她是叛徒要更方便些。”

“我能理解。別相信巫師和女術士,迪傑斯特拉。尤其是菲麗芭。”

“我從沒相信過她,但我必須跟她合作。沒有她,瑞達尼亞隻會陷入混亂,然後崩潰。”

“你說得對。如果想聽建議的話,我會讓你略微放放手。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國傢遍地都是絞刑架和拷問室,還有針對精靈的殘酷手段……以及令人厭惡的德拉肯伯格要塞。我知道你這麼做是出於愛國心,但你正在給自己打造恐怖的傳說。在這個傳說裡,你是頭尋索無辜人鮮血的狼人。”

“這種事總得有人做。”

“罪名也總要有人背。我知道你想做到公平,但是人就難免出錯。手上沾瞭鮮血,就永遠也沒法洗白瞭。你從沒出於個人好惡傷害過別人,但誰會相信這事?誰會相信?總有一天,命運會翻轉,他們會翻臉不認人,指控你殺戮無辜、聚斂財富。謊言就像焦油,你想甩都甩不掉。”

“我知道。”

“你還有機會保護自己。你可以把沾上焦油的時間……延後。等到塵埃落定之後。當心,迪傑斯特拉。”

“我會當心的。我不會讓他們有機可乘。”

“他們已經殺瞭你的國王維茲米爾。我聽說他體側被一把匕首刺入,沒直至柄……”

“國王比密探容易刺殺。他們不可能接近我,他們從未抓到我。”

“他們必須不能。迪傑斯特拉,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這糟糕的世界上,至少還有些正義存在。”

後來有一天,兩人都回憶起這場對話。兩人都是。國王和密探。迪傑斯特拉想起伊斯特拉德這段話時,聽到瞭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殺手的腳步聲,那聲音在城堡的走廊裡回蕩。伊斯特拉德想起迪傑斯特拉這番話時,正站在連接恩塞納達宮與大運河的奢華大理石臺階上。

*******

“他本來可以活命的。”奎斯卡德·弗繆倫續道,渾濁的盲眼陷入深深的回憶,“當時隻有三個刺客,我外祖父又身強體壯。他本可以放手一搏,堅持到衛兵趕來。他也可以直接逃跑。但我外祖母澤麗卡也在場。外祖父用身體保護住澤麗卡,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直到救援趕到,澤麗卡都毫發無傷。伊斯特拉德身上卻有超過二十處刀傷。三個鐘頭後,他在昏迷中過世瞭。”

*******

“迪傑斯特拉,你讀過《聖書》嗎?”

“沒有,陛下。但我知道裡面寫瞭什麼。”

“想象一下吧,昨天我隨便翻開一頁,看到瞭這麼一段:在通往永恒的路上,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責任。你有何看法?”

“時間緊迫,伊斯特拉德王。是時候背負我們的責任瞭。”

“保重,密探。”

“保重,國王。”

(1) 譯註:字面意思為含鐵的黃金,是一種虛構的天然金鐵合金。

我們離開著名的古城艾森嘉德,朝南旅行十六裡格,來到名為“百湖”的鄉村地帶。站在高處俯瞰,你能看到許多湖泊組成的奇妙圖案,真可謂鬼斧神工。精靈向導阿瓦拉克要我們在其中尋找一片“苜蓿葉”我們的確找到瞭。但我們發現,組成該圖案的湖泊並非三座,而是四座,其中一座呈由南至北的橢圓形,就像苜蓿的葉柄。這座湖如今名為塔恩·米拉,周圍是片黑色的森林,其北部邊緣便能看到那座神秘的塔樓——雨燕之塔。在精靈語中,它又叫托爾·吉薇艾兒。

但在那一天,我們隻看到瞭霧氣。沒等我們向阿瓦拉克問起那座塔的事,他就擺手命令我們安靜,然後說瞭下面這段話:“抱持希望,等待吧。希望會伴隨光明與預言歸來。留意這無邊無際的水面吧,你們將看到帶來吉兆的信使。”

——《行走在魔法之徑與魔法之地》

拜維德·巴克胡森著

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是胡言亂語。塔恩·米拉湖的遺跡早就經過全面勘察。與拜維德·巴克胡森的聲明相反,其中並無魔法留存,因此絕不可能是傳說中的雨燕之塔的遺址。

——《魔法藝術》第十四期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