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瞭!來瞭!”
葉妮芙用雙手緊緊按住被風吹亂的潮濕頭發,挪到欄桿邊,把路讓給那群跑下臺階沖向海灘的女人們。西風勁吹,海浪拍打著岸邊,發出雷霆般的響聲。巖石的縫隙間一次次升起白色的噴泉。
“來瞭!他們來瞭!”
站在阿德·史凱利格島最大的堡壘凱爾·卓的高層露臺上,整片群島幾乎盡收眼底。位於正前方海峽對岸的是安·史凱利格島,該島南部低矮平坦,北側則是深邃的峽灣。左方遠處是綠意盎然的史派克魯格島,其獠牙般的輪廓與險峻的峭壁屹立於波濤之上,山頂遮蔽在雲層之間。右方能看到烏德維克島的懸崖,以及聚在那裡的海鷗、海燕、鸕鶿和塘鵝。在烏德維克島後方,圓錐狀的印達斯費爾島依稀可見,這是群島中最小的島。如果有人爬到凱爾·卓的塔樓頂上,望向南方,就能看到孤零零的法羅島。它遠離其他小島,聳立於水上,活像一條躍出平坦海面的大魚的脊背。
葉妮芙來到下層的露臺,在一群女人中間停下腳步——她們顧忌自己的尊嚴與地位,沒法跑到海灘上,混入興奮的人群。從這裡看去,淤泥堆積的海港漆黑而醜陋,就像海蟹背上的殼。
在阿德·史凱利格島與史派克魯格島之間的海峽裡,接二連三出現瞭龍船。紅白相間的風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掛在船側的青銅盾牌也閃閃發亮。
“最前面的是‘鳴角號’,”一名女子講解道,“然後是‘芬裡斯號’……”
“後面是‘魴號’,”另一名女子用激動的語氣附和道,“接著是‘德拉科號’……再後面是‘哈弗路號’……”
“‘安格希拉號’……‘塔瑪拉號’……‘達裡亞號’……不對,那是‘斯考佩納號’……‘達裡亞號’不見瞭。‘達裡亞號’不見瞭……”
有位將金發梳成粗辮子的年輕孕婦用雙手捧著大肚子,呻吟一聲,臉色灰白地暈倒在露臺地板上,就像脫開掛鉤的破爛窗簾。葉妮芙立刻跑到她身邊,雙膝跪地,十指按住女子的腹部。她高聲念出一句咒語,壓制住孕婦的痙攣和顫抖,並加固瞭子宮和胎盤組織,因為它們隨時可能有撕裂。出於安全考慮,她對胎兒施展瞭安撫咒——她能感覺到它正在踢打母親的肚子。
葉妮芙給瞭那女子的臉一巴掌,把對方打醒,免得繼續浪費魔力。“把她搬走。動作小心點兒。”
“真是個傻瓜……”一個上年紀的女人說,“總愛胡思亂想……”
“太傻瞭……也許她男人還活著,正在另一條船上……”
“多謝你幫忙,女術士大人。”
“把她搬走。”葉妮芙重復道,站起身子。她發現自己的裙子接縫崩開瞭,差點吐出一句罵人話。
她站在下層露臺上。龍船一條接一條靠岸,士兵們也紛紛登陸——都是些留著大胡子,身上掛滿武器的史凱利格狂戰士。好多人身上綁著白色繃帶,不少人必須靠戰友攙扶才能步行,還有些隻能讓人抬著。
聚在岸邊的女人開始尋找各自的男人。運氣好的幸福得大呼小叫,運氣不好的則會暈倒。還有些女人轉身離開,腳步緩慢而平穩,沒有半句埋怨。她們偶爾也回頭張望,希望“達裡亞號”紅白相間的船帆會出現在海峽中。
但“達裡亞號”始終不見蹤影。
在那些紅發男人中間,葉妮芙看到瞭高大的史凱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萊特,他是最後一批走下“鳴角號”的。伯爵發號施令,確認各種事項。兩個女人看著他,一個亞麻發色,另一個則是黑發。她們流著淚,但那是幸福的眼淚。等伯爵終於確認一切都安排妥當,他走向那兩個女人,熱情地擁抱她們,送上親吻。然後他抬起頭,認出瞭葉妮芙。他的雙眼像銅碟子一樣閃閃發亮,曬黑的臉頰像礁石一般冷硬。
他知道瞭,女術士心想。消息傳得真快。我昨天剛在史派克魯格島後面的海峽被漁網抓住,歸途中的伯爵就收到瞭消息。他知道自己會在凱爾·卓見到我。
但他靠的是魔法,還是信鴿呢?
他緩緩朝她走來,渾身散發著海水、海鹽、焦油和疲憊的味道。她註視著他明亮的雙眼,耳畔立刻響起狂戰士的咆哮聲、盾牌的碎裂聲、刀劍與斧頭的交擊聲、死前的哀號聲,以及從著火的“達裡亞號”上跳海之人的慘叫聲。
“溫格堡的葉妮芙。”
“史凱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萊特。”她朝他微微欠身。
他卻沒回禮。不妙。她心想。
他看到她身上的瘀青——那是船槳敲打留下的痕跡——臉色再次冷硬起來。他嘴唇發顫,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到瞭他的牙齒。“無論誰打瞭你,那人都將付出代價。”
“沒人打我。被樓梯絆的。”
他認真地看著她,聳瞭聳肩。“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算瞭。我也沒時間派人調查。現在聽好我要說的話。仔細聽,因為我隻會跟你說這些。”
“我在聽。”
“等到明天,有人會用龍船送你去諾維格瑞。到瞭那裡,他們會把你移交給市政府,然後是泰莫利亞或瑞達尼亞政府——誰先到誰先得。我知道,他們兩邊都想跟你談話。”
“就這些嗎?”
“差不多瞭。隻不過,我有責任向你說明。史凱利格群島經常庇護遭受法律迫害之人,對那些想靠勞作、勇氣、犧牲和鮮血償還債務的人來說,史凱利格群島從來不缺選擇與機遇。但你不同,葉妮芙。也許你有這樣的期待,但我不會給予你政治庇護。我痛恨你這種人。因為你們為瞭權勢就掀起動亂,認為自身的利益高於一切,勾結敵人,還背叛瞭自己應當服從、更應感激之人。我恨你,葉妮芙。你和你的尼弗迦德密友在仙尼德島謀劃叛亂時,我的龍船正在阿特裡。我的小夥子們正在支援那裡的起義軍。我手下的三百人正在對抗兩千黑甲軍!勇氣與忠誠理應得到獎賞,而邪惡與背叛必須受到懲罰!我該怎麼獎賞犧牲的人?用紀念碑嗎?用刻在方尖碑上的銘文嗎?不!我會用別的方式獎賞那些光榮的死者。他們的鮮血,流進阿特裡沙丘的鮮血,將用你的血來彌補,葉妮芙,用你流淌在斷頭臺上的血。”
“我是無辜的。我沒參與威戈佛特茲的陰謀。”
“你可以把證據拿給法官看。我不會評判你。”
“豈止評判,你連刑罰都安排好瞭。”
“話說得夠多瞭!我說瞭,明天黎明,就會有人給你戴上鐐銬,送你去諾維格瑞,出席王傢法庭,接受公正的審判。而現在,你要向我保證不會使用魔法。”
“如果我拒絕呢?”
“我們的巫師馬爾闊德在仙尼德島遇害瞭。我們現在沒有巫師,沒法控制你。但你要明白,史凱利格最優秀的弓手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你。哪怕你做出一個可疑的手勢,他們都會放箭。”
“好吧。”她點點頭,“我保證。”
“非常好。謝謝。再會瞭,葉妮芙。明天我不會給你送行的。”
“克拉茨。”
他轉過身。“什麼事?”
“我一點兒也不想坐船去諾維格瑞。我沒時間向迪傑斯特拉證明我的無辜。也許對方已經準備瞭如山鐵證,也許我被捕後會突然死於腦出血,或在監獄裡以驚人的方式自殺。我不能浪費時間,也沒法承擔風險。我沒法解釋為什麼不能,但我不會去諾維格瑞的。”
他盯著她看瞭很久。
“你不會去諾維格瑞?”他重復一遍,“你憑什麼這麼想?就因為我們有過一段?你別指望瞭,葉妮芙。已經過去的事,早就不作數瞭。”
“我知道。我也沒指望什麼。但我不會去諾維格瑞的,伯爵,因為我要趕去急需我幫助的人身邊——我發過誓永遠不會拋棄和丟下的人。而你,克拉茨·安·克萊特,史凱利格伯爵,將會協助我。因為你也立過類似的誓言,就在十年前,對同一個人,對卡蘭瑟的外孫女希瑞,辛特拉的幼獅。我,溫格堡的葉妮芙,視希瑞如同己出,所以我才會請求你遵守誓言——我是代表她請求你。史凱利格伯爵克拉茨·安·克萊特,現在是你履行誓言的時候瞭。”
*******
“真的?”克拉茨·安·克萊特驚訝地問,“嘗都不嘗一下?你真想錯過這些美味?”
“真的。”
伯爵不再勸說,自己從淺碗裡拿起一隻龍蝦,放到桌上,用有力而又無比精準的動作讓它身首分離。他剝去蝦殼,澆上大量檸檬汁和蒜泥,再拿起蝦肉。全程都是用手。
葉妮芙則拿著銀制的刀叉,姿態優雅地用餐。但她隻吃瞭一塊羊排,讓特意為他們準備瞭這桌大餐的廚師非常吃驚,或許還有些受挫。女術士沒碰牡蠣和貽貝,沒碰原汁醃制的鮭魚,沒碰用魴和鳥蛤熬制的湯,沒碰清蒸魚尾,甚至沒碰烘焙旗魚、燉鰻魚、章魚、螃蟹、龍蝦和海膽。她對新鮮的海藻更是毫無興趣。
任何散發出海味的東西,都會讓她想起芙琳吉拉·薇歌和菲麗芭·艾哈特,想起那次異常危險的傳送,想起自己墜入波濤、被海水吞沒的一幕。海藻在碗裡漂浮,更是讓她想起自己被漁網罩住,被松木船槳痛毆。沒錯,當時她的腦袋和肩膀上全是被砸成糊狀的海藻。
“所以,”克拉茨吸出龍蝦腿裡的蝦肉,繼續先前的話題,“我決定相信你,葉妮芙。你應該知道,我這麼做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Bloedgeas,血誓。我在卡蘭瑟面前立下瞭誓言。所以,如果你是誠心誠意打算幫助希瑞——我猜事實是這樣——那我也就別無選擇,隻能協助你……”
“謝謝。不過拜托,別用這種可憐巴巴的語氣瞭。我再重復一遍:我沒參與仙尼德島的陰謀。相信我。”
克拉茨擺擺手。“我的看法真有那麼重要嗎?你還不如想辦法說服那些國王,還有他們遍佈世界的密探,比如迪傑斯特拉;以及忠於國王的巫師和女術士們,比如菲麗芭·艾哈特。你自己也承認,你已經跟他們見過面瞭。結果呢,你逃到瞭史凱利格群島。你肯定已經把手裡的證據拿給他們看瞭……”
“我沒有證據。”她打斷他的話,用叉子憤怒地戳著豆芽,那是廚師給羊排配的蔬菜,“就算有,我也不會拿出來。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何保持沉默。但請相信我,克拉茨。求你瞭。”
“我說過……”
“你是說過。”她再次打斷他,“你說過你會幫我。謝謝。但你還是不相信我的清白。相信我吧。”
克拉茨瞥瞭眼龍蝦殼裡最後一點蝦肉,又把進攻目標轉向瞭貽貝。他在碗裡挑挑揀揀,尋找最大的一隻。
“好吧,”最後,他用桌佈擦瞭擦手,“我相信。因為我想相信你。但我不會庇護並收留你。我不能。你隨時可以離開史凱利格群島,我建議你盡快。按我們的說法,你是‘乘著魔法的雙翼’來到這兒的。其他人也有可能追過來,畢竟他們懂咒語。”
“我想要的並非庇護或收留,伯爵。我要去找希瑞。我必須盡快趕去幫她。”
“希瑞,”他思忖著說,“幼獅……她曾經是個奇怪的孩子。”
“曾經?”
“哦,”他又擺瞭擺手,“我的表達方式不大好。我說‘曾經’,因為她已經不是孩子瞭。我沒想讓你不安。辛特拉的幼獅希瑞菈……她曾經來過史凱利格群島避暑和過冬,還不止一次制造過混亂……不過,嘿!曾經的她是個小惡魔,才不是什麼幼獅……見鬼,我又用瞭這個詞……葉妮芙,大陸傳來一些流言……有人說希瑞在尼弗迦德……”
“她不在尼弗迦德。”
“還有人說那孩子已經不在人世瞭。”
葉妮芙咬住嘴唇,沉默不語。
“後一條流言,”伯爵堅定地說,“我不同意。希瑞還活著。我敢肯定。沒有任何跡象……所以她一定還活著!”
葉妮芙揚起眉毛,但沒開口詢問。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沉默地聽著海浪拍打在阿德·史凱利格的山崖上。
“葉妮芙,”終於,克拉茨說道,“大陸上還傳來一些消息。我聽說你的獵魔人離開瞭佈洛克萊昂,跑到尼弗迦德解救希瑞去瞭。”
“我再重復一遍,希瑞不在尼弗迦德。至於‘我的’獵魔人——就按你的說法好瞭——想做什麼,我並不清楚。但他……克拉茨,他和我……我對他有好感,這點不是秘密。但我知道他沒法解救希瑞。他什麼都做不到。我瞭解他。他會卷入事件,迷失自我,然後想東想西,自怨自艾。他會砍殺擋路的所有人和所有東西,以此發泄怒氣。再然後,作為補償,他會做出高尚卻毫無意義的舉動。到最後,他會死去,愚蠢而毫無必要地死去。死因多半是背叛。”
“據說,”克拉茨連忙開口,女術士聲音中異樣的顫抖和不祥的語氣變化讓他擔憂,“希瑞與他命運相連。在辛特拉,在帕薇塔的訂婚儀式上,我親眼見過……”
“所謂的命運,”葉妮芙的反駁一針見血,“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讀。截然不同的方式。然而時間寶貴,容不得我們繼續討論。我重復一遍,我不知道傑洛特的用意和打算,這點我承認。但我們應該行動瞭,克拉茨,行動。我不會坐在這裡,抱著腦袋哭哭啼啼。我會拿出實際行動!”
伯爵揚瞭揚眉毛,但未置一詞。
“我會拿出實際行動。”女術士重復道,“我一直在考慮一個計劃。而你,克拉茨,會幫助我,遵守你曾立下的誓言。”
“我準備好瞭。”他堅定地宣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龍船就停在港灣裡。下命令吧,葉妮芙。”
她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還是老樣子。不,克拉茨,你不需要展示什麼勇氣和男子漢氣概。你沒必要跑去尼弗迦德,用斧子劈開城門的黃金門閂。我需要的幫助沒那麼誇張。具體點兒吧……你的金庫還充實嗎?”
“什麼?”
“克拉茨·安·克萊特伯爵,我需要的幫助是可以折算成貨幣的。”
*******
行動起始於兩天後的破曉。在特意為葉妮芙騰出的幾間房裡,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女術士的種種要求也讓總管古斯拉夫疲於奔命。
葉妮芙坐在桌邊,盯著手裡的文件,幾乎頭也不抬。她計算並合計著單據上的數字,這些都是從金庫和錫安凡尼利銀行在這座島上的分行送來的。她還在紙上描畫瞭些什麼,而這些圖表和設計圖會由人立刻交到工匠們手中——包括煉金術士、金匠、玻璃匠與珠寶匠。
有一段時間,一切都進展順利。
然後,麻煩便開始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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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抱歉,女術士大人,”管傢古斯拉夫說,“但沒有就是沒有。凡是我們有的東西,我們都給您拿來瞭。您能運用魔法,實現奇跡,可我們不行!我得提醒您,您面前這些鉆石的總價值……”
“它們的價值關我屁事?”她嘶聲道,“我隻要一塊鉆石,但必須足夠大。大師,大概要多大?”
珠寶匠看瞭看圖樣。“要做出這樣的切面和形狀,至少要三十克拉。”
“這麼大的鉆石,”古斯拉夫斬釘截鐵地說,“史凱利格群島可沒有。”
“這話不對。”珠寶匠反駁道,“還是有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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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這事,葉妮芙?”克拉茨·安·克萊特皺起眉頭,“你要我派出軍隊,趁著風暴攻下神殿,並把那裡洗劫一空?你要我威脅那裡的女祭司,說她們不肯交出鉆石,我就會大發雷霆?這可不行。我不算虔誠,但神殿就是神殿,祭司就是祭司。我隻能禮貌地提出請求。我會特別說明那顆鉆石對我很有用,我會十分感激。但我隻能請求,謙卑而謹慎地請求。”
“她們會同意你的請求嗎?”
“會吧。試試看總沒壞處,反正沒什麼損失。我們兩個可以去一趟印達斯費爾島,跟她們打個商量。我會讓女祭司明白,我有多麼想要那顆鉆石。然後就看你的瞭。交涉、勸說、賄賂。找個共同話題打動對方。痛苦地哀號,哭到全身顫抖,喚起對方的憐憫……大海的諸神啊,具體還用我教你嗎,葉妮芙?”
“沒用的,克拉茨。女術士不可能跟女祭司找到共同話題。分歧在於……意識形態。女祭司同意讓女術士使用‘聖潔’的遺物……不,還是忘瞭這事吧。根本不可能……”
“順便問一句,你要鉆石想幹嗎?”
“為瞭建立遠距離聯絡需要的‘窗口’,也就是傳影鏡。我必須說服幾個人跟我合作才行。”
“用魔法?跟遠處的人聯絡?”
“要是爬上凱爾·卓的塔樓高聲喊話就能解決,我也用不著麻煩你瞭。”
*******
海鷗和海燕在水面上盤旋,叫聲淒厲。在印達斯費爾島陡峭的礁巖上,築巢的紅嘴蠣鷸發出刺耳的唧唧聲,黃頭塘鵝則和以沙啞的呱呱聲。一隻黑色的海鸕鶿抬起腦袋,用閃亮的綠色眼睛觀察正在靠近的船隻。
“聳立在水面上的大石頭……”克拉茨·安·克萊特將身子探出護欄,“就是凱爾·漢姆多爾,將被喚醒的漢姆多爾守護者。他是我們傳說中的英雄。據傳說,一旦Tedd Deireádh——終結的時刻,白霜與寒狼風雪之時——到來,漢姆多爾便會蘇醒,挺身對抗霍摩爾的邪惡力量,包括幽靈、惡魔與混沌幻影。他會佇立在彩虹橋上,吹響號角,作為號招大傢拿起武器與進軍的信號,隨後向最終之戰‘瑞那魯格’的戰場進軍。戰爭結果將決定這個世界究竟會夜幕永垂,還是照常迎來黎明。”
龍船在波濤間起伏,駛入“漢姆多爾守護者”與另一塊造型奇特的巖石間較為平靜的海灣。
“那塊較小的石頭是坎比。”伯爵說,“在我們的傳說裡,坎比是隻金公雞,會用啼鳴喚醒漢姆多爾,警告他納吉爾法來襲——那艘巨船會運送來自霍摩爾、由惡魔和幽靈組成的混沌大軍。納吉爾法是用死者的指甲造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到今天,史凱利格群島上還有人會在葬禮前切掉死者的指甲,以免霍摩爾的幽靈得到造船用的材料。”
“我相信。我瞭解傳說的力量。”
峽灣讓周圍的風勢減弱瞭些,船帆發出鼓噪的聲響。
“吹響號角,”克拉茨命令船員,“告訴女祭司我們來訪瞭。”
*******
漫長的石階高處有棟建築物,上面爬滿瞭苔蘚、常春藤和灌木,看起來就像一隻大刺蝟。在它的屋頂上,葉妮芙看到瞭灌木叢,甚至還有幾棵小樹。
“那就是神殿,”克拉茨道,“環繞它的小樹林也成瞭宗教場所。來吧,拿著那根神聖的槲寄生。你知道的,在史凱利格,所有東西都用槲寄生裝飾,從新生兒的搖籃到逝者的墓地……留神,臺階很滑……哈哈,苔蘚叢生的聖地……來吧,挽住我的胳膊……你用的香水還跟以前一樣……葉娜……”
“拜托,克拉茨。已經過去的事,早就不作數瞭。”
“抱歉。我們走吧。”
兩位年輕的女祭司沉默地等在神殿前方。伯爵禮貌地向她們問好,表達瞭想與她們的領袖交談的意願——他稱那人為“大祭司茜格德莉法”。他們走進入口,從高窗透進來的陽光為神殿內部提供瞭照明。其中一道陽光正好照在祭壇上。
“老天啊,”克拉茨·安·克萊特喃喃道,“我都忘瞭這顆明耀之鉆有多大瞭。我隻在小時候來過這兒……用這顆鉆石,足能買下希達裡斯所有的造船廠,外加裡面的所有工人與產品。”
伯爵誇大瞭事實,但也沒誇大太多。
樸素的大理石祭壇上,在那些貓和老鷹的塑像高處,在用來獻上還願祭的石制貝殼之上,聳立著“偉大母親”弗蕾雅的女神像。這是一尊充滿母性的雕像,身著隨風飄揚的長袍,懷有身孕,雕塑者甚至刻意誇大瞭她隆起的腹部。她低垂著頭,面部特征被一塊佈遮住。女神雙手交疊放在胸前,上方的金色項鏈中間墜著一顆鉆石。這顆鉆石略顯水藍色。很大。非常大。
目測足有一百五十克拉。
“連加工都免瞭。”葉妮芙低聲道,“整體切面是玫瑰花飾的形狀,跟我的要求分毫不差。隻要用合適的角度折射光線……”
“也就是說,我們運氣不錯。”
“很難說。她們是女祭司,我卻是邪惡的女巫,理應被驅逐出去。”
“你太誇張瞭吧?”
“一點兒也沒有。”
“歡迎,伯爵大人,歡迎你來聖母殿。同樣歡迎你,可敬的溫格堡的葉妮芙。”
克拉茨·安·克萊特鞠瞭一躬。“向您致敬,尊貴的大祭司茜格德莉法。”
女祭司個子很高,幾乎與克拉茨一樣高——也就是說,她比葉妮芙高上一頭。她的發色和瞳色都很淡,有一張不算漂亮也不算女性化的瘦長面孔。
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葉妮芙心想,就在最近。但是在哪兒呢?
“在凱爾·卓通往海港的臺階上。”女祭司笑著提醒她,“龍船駛進海峽時,我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救瞭一個差點失去孩子的孕婦。你跪在地上,全然不顧昂貴的羽紗長裙會被弄臟。我都看到瞭。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說女術士冷酷無情、精於算計瞭。”
葉妮芙清瞭清嗓子,低頭致意。
“你正站在聖母的祭壇前,葉妮芙。或許她會將恩典賜予你。”
“尊貴的大祭司,我……我謙卑地請求你……”
“什麼都別說瞭,伯爵大人,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忙。讓我們單獨在這裡談談吧。我們可以溝通。我們是女人,從事的職業和各自的身份並不重要——我們是處女,是母親,也是老婦人。跪在我身邊吧,葉妮芙。向聖母低頭。”
*******
“把明耀之鉆從女神頸項上拿下來?”茜格德莉法重復道,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與出於虔信的憤怒,“不,葉妮芙。這不可能。問題不在我敢不敢……就算我敢,明耀之鉆也是拿不下來的。她的項鏈沒有搭扣。它是鑲在雕像上的。”
葉妮芙沉默良久,用平靜的目光打量著女祭司。“如果有人早點告訴我,”她冷冷地說,“我就跟伯爵一起回阿德·史凱利格瞭。不,不,我沒覺得跟你交談是在浪費時間。但我時間有限。真的十分有限。坦白說,你的親切和溫柔稍稍誤導瞭我……”
“我對你沒有惡意。”茜格德莉法冷淡地打斷她的話,“另外,我全心全意地贊同你的計劃。我認識希瑞。我喜歡那孩子,她的命運打動瞭我。我欽佩你想要幫助她的決心。我會實現你的任何願望。但明耀之鉆?不行,葉妮芙。唯獨明耀之鉆萬萬不行。拜托,別再提這個要求瞭。”
“茜格德莉法,為瞭救出希瑞,我必須盡快獲取某些信息。沒有信息,我什麼都做不瞭,而這信息隻能通過遠距離聯絡獲取。為與遠方的人交流,我必須借助魔法,制作些魔法神器。我需要傳影鏡。”
“就像你們著名的水晶球?”
“比那復雜得多。水晶球隻能與經過校準的另一顆水晶球遠距離聯絡。就連本地銀行的矮人都有水晶球——為瞭跟地下室裡的水晶球聯絡。而傳影鏡能做的事更多……我幹嗎要講解這些理論?拿不到鉆石,理論說再多也沒用。好瞭,我該向你道別瞭……”
“先別著急。”
茜格德莉法站起身,穿過中殿,在祭壇和弗蕾雅女神的雕像前停下腳步。“女神大人,”她說,“同時也是靈媒、千裡眼和心靈感應的神祇。這些神聖的動物就是女神的象征:窺探並聆聽秘密的貓,從高處俯視的鷹。女神的珠寶也是象征:明耀之鉆,千裡眼之鏈。為何要制作用來窺探和聆聽的裝置呢,葉妮芙?向女神求助不是更簡單嗎?”
葉妮芙拼命忍住罵人的沖動。畢竟這裡是敬拜的場所。
“晚禱的時間就快到瞭。”茜格德莉法續道,“我會與其他女祭司一起,專心冥想。我會請求女神幫助希瑞,因為希瑞來過這神殿許多次,也多次見過偉大母親頸項上的明耀之鉆。再犧牲一兩個鐘頭的寶貴時間吧,葉妮芙。在這裡跟我們一起晚禱。我祈禱時,你可以陪在我身邊,用你的身與心支持我。”
“茜格德莉法……”
“拜托。為瞭我,也為瞭希瑞。”
*******
金項鏈上的明耀之鉆,掛在女神的脖子上。
她忍住打呵欠的沖動。如果她們誦詩、祈禱、念咒……或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我也不至於這麼無聊瞭,睡意也不至於如此強烈。但她們隻是跪在這兒,低著頭,一動不動,默然不語。
不過沒錯,如果願意的話,她們也可以運用能力,有時不比我們女術士遜色。她們運用能力的方法仍是個不解之謎。無需準備,不用訓練,也不必鉆研……隻需祈禱和冥想。是靠占卜嗎?還是某種自我催眠?蒂莎婭·德·維瑞斯說過……她們會不自覺地進入恍惚狀態,獲取能量與操控能量的能力,跟我們施展咒語的方法頗為相似。她們會轉換能量,並將其視為神靈的贈禮和恩典。信仰會賦予她們力量。
為什麼我們女術士就辦不到同樣的事?
我應該試試看嗎?好好利用這裡的氣氛和環境?或許我也應該進入恍惚狀態?……我隻要看著那塊寶石……看著明耀之鉆……專心考慮它在我的傳影鏡裡會起到多麼關鍵的作用……
明耀之鉆……像晨星一樣閃耀,在這黑暗裡,在焚香與蠟燭的煙霧裡……
“葉妮芙。”
她猛抬起頭。
神殿一片漆黑。煙味尤其濃重。
“我睡著瞭嗎?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跟我來吧。”
神殿外,天空中閃爍著萬花筒一樣變幻莫測的光輝。這是……北極光?葉妮芙驚訝地揉揉眼睛。八月裡居然有北極光?
“葉妮芙,你願意犧牲多少?”
“什麼?”
“你願意犧牲你自己嗎?願意犧牲你無價的魔法嗎?”
“茜格德莉法,”她憤怒地說,“別跟我玩這老套的把戲瞭。我已經九十四歲瞭。不過拜托,這不是告誡,你應該明白,你不能把我當成小孩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會回答的,因為我不相信你們的神秘主義。我在你們的禱告中睡著瞭,因為我覺得無聊,因為我不相信你們的女神。”
茜格德莉法轉過身,葉妮芙不由深吸一口氣。
“你的懷疑的確讓我不大愉快。”女人的雙眼仿佛充滿液態的黃金,“但你的懷疑真的有用嗎?”
除瞭大口喘氣,葉妮芙什麼也做不瞭。
“總有一天,”金眼女子道,“除瞭孩童,不會再有任何人相信女巫的存在。我這麼說純粹出於惡意,出於報復心。我們走吧。”
“不……”葉妮芙終於打破瞭吸氣和呼氣的循環,“不!我哪兒也不去。夠瞭!這是魅惑魔法,不然就是催眠術。是幻象!是白日夢!我做過心靈防禦的訓練……沒錯!隻要一句話,我就能讓這一切煙消雲散。見鬼……”
金眼女子朝她走來,脖子上的鉆石閃耀如晨星。
“你們的語言正漸漸失去溝通的作用。”她說,“你們越是想表現得深刻與睿智,就越是令人費解,越是失去它原本的意義。說真的,你這些話就跟‘啊啊’和‘嗯嗯’沒什麼區別。來吧。”
“這是幻象,是白日夢……我哪兒都不去!”
“我不會強迫你的。那樣的話就太可恥瞭。你是個聰明又驕傲的女孩,有自己的個性。”
平原。海洋般寬闊的草地。聳立在石楠叢中的巖石,外形就像潛伏的猛獸的脊背。
“你想要我的鉆石,葉妮芙。但我必須先確認幾件事,不然我不能把它交給你。我想看清你的心,所以才會把你帶到這兒,帶到這個從太古時代就充盈著知識與力量的地方。你那無比寶貴的魔法力量本該無處不在才對,你隻要伸手探尋就好。除非你不敢這麼做?”
葉妮芙收緊的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
“改變世界的力量莫可名狀。”那女子說,“可你們卻能分辨混沌、藝術和科學,還有詛咒、祝福和進步。與此同時,你們卻又無法分辨信仰、愛和犧牲。”
你聽見瞭嗎?公雞坎比在啼鳴。波濤在拍打海岸,那是納吉爾法的船首掀起的波浪。漢姆多爾將在彩虹橋上吹響號角,提醒敢於戰鬥之人。白霜、暴風、漫天飛雪……巨蛇的遊動令大地震顫……
巨狼會吞噬太陽。月亮化為黑色。唯有寒冷與黑暗留存。還有憎恨、復仇以及鮮血……
葉妮芙,你選擇站在哪一邊?你會站在彩虹橋的東端還是西端?你會協助漢姆多爾,還是與他為敵?
金雞坎比在啼鳴。
下決心吧,葉妮芙。做出選擇。僅此一次,奉獻出你的生命,在合適的時機做出選擇吧。
光明,抑或黑暗?
“善良與邪惡,光明與黑暗,秩序與混沌?這些隻是象征,但在現實中,這種兩極分化並不存在!光明與黑暗密不可分,彼中有此,此中有彼。這場對話其實毫無意義。毫無意義。我不打算皈依神秘主義。對你和茜格德莉法來說,這是巨狼吞噬太陽。而對我來說,這隻是日蝕而已。所以我選擇維持原樣。”
“維持原樣?怎麼可能?”
她感到大地從腳下溜走,感到一股巨力扭曲瞭她的雙臂、折斷瞭她的肩膀和肘關節,感到吊住她脖子的繩索旋轉拉長。她痛呼出聲,拼命睜開眼睛。不,這不是夢。不可能是夢。她手腳張開,被吊在一棵大梣樹的樹枝上。在她頭頂高處,有隻鷹在盤旋。在黑暗籠罩的地面上,她聽到毒蛇吐信的嘶嘶聲,還有蛇鱗刮擦的沙沙聲。
她身邊有個東西動瞭動。在她手臂旁邊,有一隻伸展肢體、露出痛苦模樣的松鼠。
“你準備好瞭嗎?”那松鼠問道,“你願意犧牲嗎?你願意犧牲些什麼?”
“我一無所有!”痛苦令她盲目和麻痹,“就算我有,我也不覺得這犧牲有什麼意義!我不想為幾百萬人的生命受苦!我根本不想受苦!無論為瞭誰!”
“沒人想要受苦,但這是每個人的宿命。有些人受的苦難更多,這與他們自己的意志無關。重點不在於承受苦難。而是在於承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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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娜!小迦娜!
讓這駝背怪物離我遠點兒!我不想看見它!
這是你女兒,也是我的女兒。
是嗎?我的孩子都很正常。
你這是……你這是在暗示什麼……
你的精靈傢族出過幾個女術士。你懷的第一胎流產瞭。這些都是報應。你的精靈血統和子宮都出瞭問題,女人。你為什麼要讓這怪物出生在這世界上?
這個不幸的孩子……是諸神的旨意!她是你女兒,也是我的女兒!我能怎麼做?掐死她嗎?給臍帶打結嗎?你想讓我怎麼做?跑進森林扔瞭她?諸神在上,你想讓我怎麼做?
爸爸!媽媽!
滾開,你這怪物。
你竟敢……竟敢打我的孩子?住手!你要去哪兒?去哪兒?你要去找她,對嗎?去找她!
沒錯,女人。我是個男人。我想在何時何地滿足我的生理需求,是我自己的自由,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而你讓我反胃。你和你墮落的子宮生下的孩子都讓我反胃。晚飯不用等我瞭。我今晚不回來。
媽媽……
你為什麼哭?
你為什麼打我,還把我推開?我明明很乖的……
媽媽!媽媽!
*******
“你能原諒他們嗎?”
“我很久以前就原諒瞭。”
“在你惡毒地復仇之後?”
“沒錯。”
“你後悔嗎?”
“當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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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強烈的痛楚撕咬著她的雙手和十指。
“對,我有罪!你聽到瞭嗎?聽到坦白和懺悔瞭嗎?你聽到溫格堡的葉妮芙的懺悔和自我羞辱瞭嗎?不,我不是為瞭討好你。我坦承我的罪孽,也期盼相應的懲罰。但我不會向你求饒的!”
痛楚到達瞭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你讓我想起瞭被我背叛、欺騙和利用的人,想起瞭因為我的原因而死在他們自己和我手上的人……讓我想起瞭自暴自棄的過去。但我有理由那麼做!而且我不後悔!就算我能讓時間倒流……我也無怨無悔。”
鷹停在她肩頭。
雨燕之塔。雨燕之塔。快去雨燕之塔。
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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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雞坎比在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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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瑞騎著黑母馬,銀發隨著飛奔的馬蹄飄揚。血從她臉上湧出,呈現鮮艷的紅色。黑母馬如鳥兒滑翔一般,靈巧地穿過拱門。馬鞍上的希瑞搖晃身體,但沒落馬……
午夜時分,希瑞佇立於巖石與沙土的荒漠中,高舉雙手,掌中飛出發光的球體……一頭獨角獸用蹄子刨著沙礫……許多獨角獸……火焰……火焰……
傑洛特在橋上戰鬥。火焰包圍瞭他。他的劍刃映射著火光。
芙琳吉拉·薇歌綠色的雙眸因渴望而張大,留著黑色短發的腦袋埋在敞開的書本間。在那扉頁上……你能隱約看到書名的一部分:《……無法逃避的死亡倒影》。
芙琳吉拉的眼中映出傑洛特的雙瞳。
深淵。煙霧。一段向下的樓梯。一段必須踏上的旅程。事物的終結。Tedd Deireádh,終結的時刻……
黑暗。濕氣。冰冷的石墻。手腕和腳踝上冰冷的鐵鐐。遭受酷刑的雙手陣陣作痛,青腫的手指已然撕裂……
希瑞拉著她的手。黑暗的長廊,石柱,或許還有雕像……黑暗。輕風般的低語。
門。無窮無盡的門,巨大而厚重的門扇寂靜無聲地開啟。而在盡頭那裡,在照不進光的黑暗中,有扇不會自動開啟的門。一扇不能打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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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怕,就回去吧。這扇門絕不能打開。你知道的。我知道。但你還是帶我來到這兒。如果你怕,就回去吧。現在還來得及。還不算太晚。那你呢?對我來說,已經太晚瞭。金雞坎比在啼鳴。Tedd Deireádh已經到來。北極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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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妮芙。醒醒。”
她抬起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她的手完好無損。
“茜格德莉法?我睡著瞭……”
“來吧。”
“去哪兒?”她低聲問,“這次又要去哪兒?”
“什麼?我沒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一定得來看看。發生瞭一件事……一件怪事。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我猜得到原因。恩典……你一定得到瞭女神的恩典,葉妮芙。”
“茜格德莉法,你在說什麼?”
“你瞧。”
她走過去,然後倒吸一口涼氣。
明耀之鉆,弗蕾雅的神聖鉆石,已經不在女神的脖子上瞭。它正躺在她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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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聽錯吧?”克拉茨·安·克萊特又問一遍,“你打算在印達斯費爾開設魔法工坊?女祭司把聖潔的鉆石交給瞭你?而你打算把它用在你邪惡的裝置上?”
“沒錯。”
“哎呀哎呀,葉妮芙,你已經皈依宗教瞭嗎?島上到底發生瞭什麼?”
“這不重要。我要回神殿去瞭,就這樣。”
“那你要求的財政資源呢?現在還需要嗎?”
“也許需要。”
“古斯拉夫總管會幫你安排相關事務的。不過,葉妮芙,下命令記得要快,要抓緊時間。我又收到瞭幾條新情報。”
“見鬼,我就擔心這個。他們知道我在哪兒瞭?”
“不,還不知道。但有人提醒我,說你可能出現在史凱利格群島,還要我一見到你就把你投入監牢。有人要我從戰俘口中榨取情報,不放過任何與你有關的信息。也有人說你正在尼弗迦德,或在帝國的某個行省。葉妮芙,抓緊時間。如果他們找到這兒,發現你待在史凱利格,我的處境可就有點兒不妙瞭。”
“我已經盡一切可能抓緊時間瞭。另外,我保證不會連累你。這點你別擔心。”
克拉茨齜瞭齜牙。“我說的是‘有點兒’。我並不怕他們,無論國王還是巫師。他們不會傷害我,因為他們需要我,而我向你提供協助,也是為瞭遵守忠誠誓言。是的,是的,你沒聽錯。在名義上,我仍是辛特拉的封臣,希瑞菈則有辛特拉王位的正統繼承權。作為希瑞菈的代表和唯一的監護人,你有權命令我,要求我服從並效命。”
“強詞奪理。”
“那當然。”他大笑起來,“如果恩希爾·瓦·恩瑞斯真的強迫希瑞嫁給他,我也會大聲宣佈這是強詞奪理。如果有人通過合法手段撤銷希瑞的繼承權,並奪走她的王位——比如維賽基德那個白癡——我會立刻否認自己的忠誠誓言。”
“可如果到最後,”葉妮芙瞇起眼睛,“我們發現自己白忙一場,而希瑞早已不在人世瞭……”
“她還活著。”克拉茨堅定地說,“我知道她安然無恙。”
“你怎麼知道?”
“我說瞭你也不會信的。”
“說說看。”
“辛特拉女性王族的血脈,”克拉茨用思忖的語氣說道,“與大海有某種奇妙的聯系。一旦擁有王族血統的女性死去,大海就會陷入徹底的瘋狂。據說阿德·史凱利格島會為雷安倫的女兒們哀悼。由於風暴異常強烈,西邊的波浪會滲入島嶼,拍打裂縫和洞穴,直到從島嶼東側的巖鹽溪流滲出。整個島嶼都會搖晃,民眾會說:‘阿德·史凱利格在哭泣。又有人死瞭。雷安倫的血親死瞭。上古血脈之子死瞭。’”
葉妮芙沉默不語。
“這可不是童話故事。”克拉茨續道,“我就親眼見證過。三次。先知艾達莉亞死後,卡蘭瑟死後……以及希瑞的母親帕薇塔死後。”
“帕薇塔,”葉妮芙評論道,“是在風暴期間遇害的,這很難說是……”
“帕薇塔,”克拉茨打斷她,“不是在風暴期間遇害的。大海像往常一樣,對擁有雷安倫血脈之人的死做出瞭反應。關於那件事,我調查瞭很久。我敢斷言我說的是事實。”
“你憑什麼斷言?”
“載著帕薇塔和多尼的船在塞德納海溝失蹤瞭。那不是第一艘在那兒消失的船,你肯定也清楚。”
“這就是童話故事。船隻遇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裡可是史凱利格群島,”他再次打斷她的話,“我們對船隻和航海非常熟悉,我們分得清自然和不自然的海難。船在塞德納海溝沉沒本身就不自然,這明顯不是意外。帕薇塔和多尼的船也一樣。”
“我不想和你爭。”女術士嘆瞭口氣,“可這真的重要嗎?都快過去十五年瞭。”
“對我來說,這很重要。”伯爵抿住嘴唇,“我會讓真相大白的,隻是時間問題而已。我一定會……找到證據。我會解開所有謎團。包括辛特拉大屠殺時……”
“這又涉及哪個謎團瞭?”
“尼弗迦德軍向辛特拉發起猛攻時,”他望向窗外,喃喃道,“卡蘭瑟下達命令,要部下將那女孩秘密送往城外。城市陷入火海,黑甲軍無處不在,突破重圍的可能性極其渺茫。有人把風險告訴給王後,她的顧問團建議希瑞向尼弗迦德指揮官正式投降,從而保住性命和辛特拉王族的血脈。而在燃燒的街道上,她很有可能死在亂軍當中。可那雌獅……你知道——按在場者的說法——你知道她當時說瞭什麼?”
“不知道。”
“‘就算讓她的血流在辛特拉的街道上,也好過遭受玷污。’她為什麼用‘玷污’這個詞?”
“因為希瑞會跟恩希爾皇帝結婚,跟那個臭名昭著的尼弗迦德人。伯爵大人,已經很晚瞭,明天黎明我就開工……我會隨時向你報告進度。”
“那我就放心瞭。晚安,葉娜……唔……”
“怎麼瞭,克拉茨?”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呃……唔……稍稍放縱一下……”
“不瞭,伯爵大人。已經過去的事,早就不作數瞭。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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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克拉茨·安·克萊特瞥瞭眼訪客,歪著頭說,“竟然是特莉絲·梅利葛德本人。這裙子真是太漂亮瞭。還有這襯裡……是栗鼠皮吧?我本該問問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瞭史凱利格……不過我已經知道答案瞭。”
“很好,”特莉絲露出迷人的微笑,甩瞭甩漂亮的紅褐色頭發,“你知道就太好瞭,伯爵大人,這能省去不少自我介紹和說明的時間,我們可以直入正題瞭。”
“什麼正題?”克拉茨雙臂抱胸,冷冷地打量著女術士,“你打算說些什麼呢?你代表瞭什麼人,特莉絲?你是以誰的名義來到這裡的?弗爾泰斯特王因你解除詛咒的功績雇傭瞭你,可現在,他又把你趕出瞭泰莫利亞,盡管你沒有任何過錯。我聽說菲麗芭·艾哈特把你納入瞭麾下。菲麗芭如今合作的對象是迪傑斯特拉,以及無名有實的瑞達尼亞政府。我明白你想盡可能報答她的庇護之恩,所以毫不猶豫就接受瞭這次任務,充當瞭追蹤你故友的密探。”
“你這是在侮辱我,伯爵大人。”
“假如我說錯瞭,我謙卑地請求你的寬恕。但我說錯瞭嗎?”
他們沉默良久,用懷疑的目光審視彼此。
最後,特莉絲動搖瞭。她罵瞭一句,跺瞭跺腳。“哦,見鬼!別再互相譏諷瞭!誰為誰效命,誰站在誰那邊,誰對誰忠誠,又是出於什麼理由,這些真的重要嗎?葉妮芙已經死瞭。沒人知道希瑞身在何方,落到瞭誰的手裡……這麼猜來猜去又有什麼意義?我不是身為密探來到這裡的,克拉茨。我來完全出自本意,我隻代表我自己,我的動機是出於對希瑞的關心。”
“關心希瑞的人還真多。那丫頭真走運。”
特莉絲的雙眼閃現精光。“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再出言譏諷。”
“請原諒。”
他們再次沉默下來,望向窗外。夕陽正落向史派克魯格島林木茂盛的山嶺之後。
“特莉絲·梅利葛德。”
“什麼事,伯爵大人?”
“我想邀你共進晚餐。哦沒錯,我的廚師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女術士都不喜歡海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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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莉絲並不討厭海鮮。恰恰相反,她吃得比預想多出一倍,現在正在擔心自己引以為傲的二十二寸腰圍。她決定用著名的陶森特東之東白葡萄酒幫助消化。她喝酒時,用的是跟克拉茨一樣的角杯。
“也就是說,”特莉絲繼續說道,“葉妮芙八月十九日出現在這裡,壯觀地從天而降,掉進瞭一張漁網。而你作為辛特拉王國的忠實臣民,庇護瞭她。你幫她制造瞭傳影鏡……當然,你也知道她聯絡的對象和目的。”
克拉茨·安·克萊特端起角杯,喝瞭一大口,小聲打瞭個嗝。“我不知道,”他狡黠地笑道,“我一無所知。我這麼一個可憐又愚蠢的水手,怎麼可能知道強大的女術士的一舉一動都有什麼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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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弗蕾雅的女祭司茜格德莉法低著頭,好像伯爵的話語化成千斤重擔,壓在瞭她的肩上。“她信任我,伯爵大人。”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她沒要求我守口如瓶,但她明確地暗示過要我謹言慎行。我真不知道該不該……”
“茜格德莉法大祭司,”克拉茨·安·克萊特嚴肅地打斷她,“我沒叫你當叛徒。我跟你一樣支持葉妮芙,我跟你一樣希望她能找到並救出希瑞。哈,我可是立下過Bloedgeas——血誓的人!但葉妮芙讓我擔憂,我的動機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她是個非常驕傲的女人。就算面對驚人的風險,她也不願屈尊求助。因此,恐怕我們有必要自發地提供幫助。而為實現這一點,我需要情報。”
茜格德莉法面無表情地清瞭清嗓子,但等她開口時,聲音有些顫抖。“她設計瞭一臺機械……事實上不是機械,因為裡面沒什麼機械裝置,隻有兩面鏡子、一塊黑色天鵝絨掛簾、佈罩、兩塊透鏡、四盞提燈,當然還有明耀之鉆……隻要她念出一句咒語,兩盞提燈就會點亮,然後……”
“細節就略過去吧。她聯絡的對象是?”
“她跟好幾個人說過話,包括幾位巫師……伯爵大人,我聽到的並不多,但從我聽到的內容判斷……其中就沒有值得尊敬的人物。他們也沒一個願意無償提供幫助……他們向她索要錢財……所有人都要瞭……”
“我知道。”克拉茨喃喃道,“我看到瞭她從我銀行戶頭轉出的數目。嘿,這誓言還真是叫我出瞭血本!但錢嘛,本來就是身外之物。為葉妮芙和希瑞花的錢,我會從尼弗迦德的各大行省加倍討回來。不過你還是繼續說吧,茜格德莉法大祭司。”
“對有些人,”女祭司垂著頭說,“葉妮芙用瞭要挾手段。她表示自己掌握瞭很多絕密信息,如果對方拒絕合作,她就公佈給全世界……伯爵大人……總體來說,她是個睿智又善良的女人……但她做起事來不擇手段。她很無情,還很殘忍。”
“我對這點再清楚不過瞭。不過嘛,我完全不想知道要挾的細節,建議你也盡快忘掉。這些知識很危險,外行人還是不要玩火為好。”
“我知道,伯爵大人。我會照做的……雖然我認為隻要目的正當,手段並不重要。這事我不會告訴別人,無論是我的朋友,還是拷打我的敵人。”
“很好,茜格德莉法大祭司。非常好……你還記得她對外聯絡時談瞭些什麼嗎?”
“我有很多地方沒聽懂,伯爵大人。他們用瞭令人費解的黑話……還經常提起一個名叫威戈佛特茲的人……”
“果然。”克拉茨咬牙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
女祭司驚恐地看瞭他一眼。“有些內容,他們是用精靈語和上古語交流的。”她說,“另外,他們還提到瞭魔法傳送門。還有塞德納海溝……但其中最重要的,我想是塔。”
“塔?”
“對。兩座塔。海鷗之塔和雨燕之塔。”
*******
“正如我的猜測,”特莉絲說,“葉妮芙拿到瞭萊德克裡夫委員會的最高絕密報告——關於仙尼德島事件的調查報告。我不清楚有多少消息傳進瞭史凱利格……你聽說過海鷗之塔的傳送門嗎?聽說過萊德克裡夫委員會嗎?”
克拉茨·安·克萊特狐疑地看著女術士。“無論政治還是文化,”他的語調透出不悅,“都無法滲透進我們的群島。我們與世隔絕,消息閉塞。”
特莉絲覺得自己還是別在意他的語氣和神態比較好。“萊德克裡夫委員會仔細調查過經由仙尼德島傳送門離開的痕跡。仙尼德島的托爾·勞拉塔上有扇傳送門,但高塔強大的魔法妨礙能力會讓傳遞無法進行。不過,想必你也知道,海鷗之塔發生瞭爆炸和坍塌,讓使用傳送術成為瞭可能。卷入仙尼德事件的大多數人都是經由傳送離開那座島的。”
“的確。”伯爵笑著說,“比如你就傳送到瞭佈洛克萊昂森林,還背著個獵魔人。”
“正是如此。”特莉絲註視著他的雙眼,“無論政治還是文化都無法滲透進群島,但謠言可以,對吧?不過這事先放到一邊吧,我們繼續說萊德克裡夫委員會。委員會的目的是確認從仙尼德島傳送離開的人都有哪些。他們使用瞭所謂的‘溯源術’,一種能映射出過去影像的咒語。他們能檢測出傳送的痕跡,並與傳送的方向結合起來,繼而辨識出開啟傳送門之人的身份。他們的調查從未失敗過,隻有一次例外。有一次傳送的痕跡不知通往何處。確切地說,傳送的目的地是大海。塞德納海溝一帶。”
“有什麼人,”伯爵立刻反應過來,“傳送到瞭等在指定位置的船上。奇怪的是,這次傳送竟跨越瞭這麼遠的距離……去的還是那個惡名昭彰的地方。好吧,如果有人用刀子抵著你的喉嚨……”
“正是如此,委員會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得出瞭以下結論:威戈佛特茲綁架瞭希瑞,但他沒有別的逃脫路線,所以隻能采用緊急手段——他帶著女孩傳送到塞德納海溝一帶,在那裡有條尼弗迦德人的船隻正在等他。有件事支持瞭委員會的結論:仙尼德島事件十天後,也就是七月十日那天,希瑞在洛克·格瑞姆宮正式覲見瞭皇帝。”
“好吧,”伯爵瞇起眼睛,“這一來,很多事都能說通瞭。當然,前提是委員會沒弄錯。”
“這是自然。”女術士對上他的目光,露出一絲壞笑,“如果出現在洛克·格瑞姆宮的是個冒牌貨,不是真正的希瑞,這一來,很多事同樣也能說通。萊德克裡夫委員會發現的另一個事實也能得到解釋——那件事太過奇特又太不真實,第一版報告裡甚至略過瞭沒提。但絕密的第二版報告將它記錄瞭下來,作為一種假說。”
“我洗耳恭聽,特莉絲。”
“委員會的假說是這樣的:海鷗之塔的傳送門突然恢復瞭功用,有人走進瞭傳送門,而傳送時的能量異常巨大,甚至炸毀瞭傳送門和海鷗之塔。”
“葉妮芙,”短暫的沉默過後,特莉絲續道,“肯定猜到瞭萊德克裡夫委員會的發現,猜到瞭絕密報告的內容。也許……雖然可能性很小……穿過托爾·勞拉傳送門的人就是希瑞。也許她逃出瞭尼弗迦德人和威戈佛特茲的魔爪……”
“如果是這樣,那她現在在哪兒呢?”
“我也想知道。”
*******
周圍暗得可怕。聚集的雲團遮蔽瞭月亮,幾乎沒放過一絲月光。與狂風大作的昨晚相比,今晚幾乎沒有風,因此也就沒那麼冷。小船在泛起漣漪的水面上起伏不定。空氣中彌漫著爛泥的味道,還有植物腐爛的味道,灰燼的味道。
岸邊某處,有隻海貍用尾巴拍打水面,把他倆都嚇瞭一跳。希瑞敢說維索戈塔剛才睡著瞭,是那隻海貍吵醒瞭他。
“繼續說吧,”她用還沒沾上鼻涕的那部分袖子擦瞭擦鼻子,“別再睡瞭。如果你睡著,我也不小心睡死過去,我們就會沿著水流一路向前,最後在大海裡醒過來!再跟我說說傳送的事!”
“你逃出仙尼德島時,”老隱士續道,“穿過瞭托爾·勞拉,也就是海鷗之塔的傳送門。然而,喬弗利·蒙克——他是傳送術領域的最高權威,也是《上古種族的魔法》的作者,那是本關於精靈傳送魔法的巨著——在作品裡曾經提到,托爾·勞拉的傳送門通往托爾·吉薇艾兒,也就是雨燕之塔……”
“仙尼德島的傳送門已經壞瞭。”希瑞插嘴道,“也許它損壞前會通往某座塔,但現在它通往那片沙漠。這叫混沌傳送門。我學過這個。”
“真瞭不起,但我也學過,”老人哼瞭一聲,“大部分內容我還記得。所以我才覺得你的故事很奇怪……至少其中一部分很奇怪。關於那次傳送……”
“你能說得更清楚些嗎?”
“好吧,希瑞,好吧。可現在該拉起捕魚籠瞭。裡面肯定會有幾條鰻魚。準備好沒?”
“好瞭。”希瑞朝掌心吐瞭口唾沫,抓住鉤篙。維索戈塔卷起消失在水下的繩子。
“拉起來。用……力!搬到船上去!抓住它們,希瑞!放進籃子,不然它們就跑瞭!”
*******
從昨晚開始,他們便來到這段沼澤化的支流,用捕魚籠捕捉從海裡大規模遷徙來的鰻魚。午夜過後很久,他們才回到小屋,衣服濕透,精疲力竭,從頭到腳沾滿淤泥。
但他們還不能睡覺。這些漁獲要拿去以物易物,因此必須裝進箱子,仔細封口——哪怕鰻魚找到再小的縫隙,明早都會連一條都不剩瞭。等工作快要結束,維索戈塔從籃子裡挑出兩三條最肥的鰻魚,切成小塊,裹上面粉,放到平底鍋裡油炸。吃完瞭,他們繼續聊天。
“要知道,希瑞,我每天晚上還是睡不著。我一直沒忘記你醒來之後,跟我爭執不下的那件事。關於你說的日期,還有你臉上那道匪夷所思的傷口。你那傷口不可能超過十個鐘頭,但你卻堅稱自己受傷是在四天前。雖然我相信,傷者出現記憶錯亂是常有的事,但我還是忍不住思考別的可能性。所以我問自己:那消失的四天究竟去哪兒瞭?”
“結果呢?以你的觀點,那四天去哪兒瞭?”
“我不知道。”
“真棒,也就是說……”
貓突然撲向一隻吱吱叫的小老鼠,打斷瞭她的話。貓若無其事地咬斷老鼠的脖子,扯出內臟,津津有味地吃瞭起來。希瑞漠然地看著這一幕。
“海鷗之塔的傳送門,”維索戈塔再次開口,“通往雨燕之塔。而雨燕之塔……”
貓吃掉瞭老鼠,隻留下一截尾巴當成飯後甜點。
“托爾·勞拉的傳送門,”希瑞打瞭個大大的呵欠,“已經損壞瞭,它通往沙漠。我跟你說過一百遍瞭。”
“重點不在這裡。兩道傳送門之間是有聯系的。托爾·勞拉的傳送門損壞瞭,但托爾·吉薇艾兒還有一扇傳送門。如果你能找到雨燕之塔,就能把自己傳送回仙尼德島。你會遠離迫在眉睫的危險,遠離敵人的魔掌。”
“哈!那可太好瞭。現在隻有一個小問題,我不知道那個雨燕之塔在哪兒。”
“但我也許有辦法解決這狀況。希瑞,你知道大學考驗的是哪方面的能力嗎?”
“不知道。是什麼?”
“運用資源的能力。”
*******
“我就知道,”維索戈塔自豪地說,“我找到瞭。我找啊,找啊,然後……哦,見鬼……”厚厚的一疊書從他手中滑落,那本古籍也掉到瞭地板上。書頁擺脫脆弱的黏膠,散瞭一地。
“你找到瞭什麼?”希瑞在他身邊跪下,幫他收拾地上的書頁。
“雨燕之塔!”隱士趕開坐在其中一頁上的貓,“托爾·吉薇艾兒。幫我一下。”
“好多灰!還黏糊糊的!維索戈塔?這是什麼?這幅畫上是什麼?這個吊在樹上的人是誰?”
“你說那幅?”維索戈塔看著松脫的書頁,“那是漢姆多爾傳說中的一幕。英雄漢姆多爾在世界樹上懸吊瞭九天九夜,通過犧牲和痛苦換來知識與力量。”
希瑞揉瞭揉額頭。“我以前也夢到過幾次類似的場面。吊在樹上的人……”
“這幅版畫是……反正已經掉出來瞭。願意的話,你可以回頭再看。現在最重要的是……哦,總算找到瞭。拜維德·巴克胡森的《行走在魔法之徑與魔法之地》,一本以內容難辨真偽而聞名的著作……”
“所以說,有可能是瞎編的?”
“有可能吧。但不管怎樣的書,總有人能找到它的價值所在……所以,聽好瞭……見鬼,這兒太暗瞭……”
“已經夠亮瞭,是你年紀太大,眼神變差瞭而已。”希瑞的話語裡帶著年輕人漫不經心的殘忍,“給我吧,我自己看。我該從哪兒看起?”
“從這兒。”他用皮包骨的指頭指瞭指,“麻煩念出聲來。”
*******
“這個拜維德的用詞真奇怪。我沒弄錯的話,艾森嘉德應該是個城堡之類。但‘百湖’又是哪兒?從沒聽說過。苜蓿又是什麼?”
“就是三葉草。等你讀完,我再告訴你艾森嘉德和‘百湖’的事。”
*******
精靈阿瓦拉克說完那番話不久,一群黑色的小鳥便鉆出湖水,飛向空中——整個冬天,它們都躲在湖底越冬。學識淵博的人都知道,雨燕和其他鳥類不同,它們不會在秋天飛走,然後在春天返回。它們會一隻接一隻抓住對方的小爪子,聚集成團,一同沉進湖底,等到冬去春來再飛出湖水。正因如此,雨燕不僅是春天與希望的象征,更是純潔無瑕的范例,因為它永遠不會落到地上,接觸地面的泥土和污穢。
但我們還是說回這片湖水吧。空中盤旋的小鳥肯定很喜歡我們,因為它們用小小的翅膀吹散瞭迷霧,一座奇妙而迷人的高塔驟然現身。我們不約而同驚呼出聲,因為這高塔的基座乃由霧氣組成,塔頂則是光輝籠罩,就像神奇的北極光。這塔想必是用強大的魔法打造,因為它已超越瞭人類智慧所能理解的范疇。
精靈阿瓦拉克對我們的欽佩心知肚明,於是他說:“那就是托爾·吉薇艾兒,雨燕之塔。它是眾多世界的交叉路口,也是時間之門。歡喜吧,凡人們,為你們的雙眼目睹此景而歡喜。因為這等良機難得一遇,也隻有少數人有緣得見。”
當我們問起能否靠近壯麗的高塔,好從近處加以觀賞時,阿瓦拉克大笑起來。“托爾·吉薇艾兒,”他說,“對你們而言就像夢境。沒人能碰觸夢境。但這是好事,”他補充道,“因為隻有被選中的少數通曉者才能抵達那座塔。時間之門是通往希望與重生的門扉,但對普通人來說,它卻是通往噩夢的大門。”
他這番話還沒說完,霧氣便再次湧現,神奇的景致也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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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百湖’,”維索戈塔說,“就是現今的森特洛克湖區,位於麥提那北部,靠近那賽爾和馬格·圖加的邊境,耶雷納河在其間蜿蜒流過。根據拜維德·巴克胡森在書中的說法,他們是從艾森嘉德往南來到湖邊的……時至今日,艾森嘉德已不復存在,隻有它的廢墟留存下來,而離那裡最近的城鎮是紐倫斯。拜維德記載的路程是十六裡格。當時使用的長度計量單位有好幾種,如果用最常見的單位計算,十六裡格大概相當於五十裡。我們目前在佩雷拉特,也就是艾森嘉德往南三百五十裡左右。換句話說,希瑞,你和雨燕之塔之間的直線距離將近三百裡。騎上你的凱爾比,最多幾個星期就能趕到。當然瞭,得在春天,不是現在,因為再過一兩天就要結霜瞭。”
“根據我讀過的書,”希瑞喃喃說道,不時吸一下鼻子,“艾森嘉德已完全成瞭遺跡。我親眼見過科德溫的莎依拉韋德遺跡,我去過那兒。人們早把那裡洗劫一空,隻剩下光禿禿的石頭。我敢打賭,你的雨燕之塔也隻剩下石頭瞭——大塊的石頭,因為小石頭肯定都被搬走瞭。就算那裡有過傳送門……”
“托爾·吉薇艾兒是用魔法建造的,並非所有人都能看見。傳送門更不會顯現於人前。”
“的確,”她承認,然後思索起來,“仙尼德島的傳送門就是看不見的。它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墻上……而且完全是碰巧,因為當時那個巫師就快追上我瞭……我甚至能聽見他的聲音……然後傳送門就出現瞭,像是聽到命令一般。”
“我敢肯定,”維索戈塔輕聲說,“如果你前往托爾·吉薇艾兒,傳送門也會在你眼前現身。就算傳送門在廢墟裡,周圍隻有光禿禿的石頭,我也敢肯定你能找到並啟動它。我還敢肯定的是,它會服從你的命令。因為希瑞,我覺得你就是被它選中的少數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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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發色,特莉絲,活像燭火的顏色。你的眼目好像青金石。你的嘴唇就像珊瑚……”
“別說瞭,克拉茨。你喝醉瞭嗎?再給我倒點酒。然後繼續說。”
“說什麼?”
“別犯傻瞭!說說葉妮芙為什麼決定要去塞德納海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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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展如何瞭?說吧,葉妮芙。”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每次找你都能遇見的兩個女人是誰?她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地毯上的貓屎。她們是誰?”
“你是問她們的名分還是事實?”
“後者。”
“她們是我妻子。”
“我懂瞭。也許你該找個機會跟她們解釋一下:已經過去的事,早就不作數瞭。”
“我解釋過瞭,但女人就是那樣。別管這個瞭。告訴我吧,葉妮芙。我對你的進展很感興趣。”
女術士咬住嘴唇。“很不幸,時間過得飛快,進展卻很有限。”
“時間過得飛快,”他點點頭,“且總能帶來新的感受。我從大陸收到瞭消息,你會感興趣的。是從維賽基德的軍團傳來的。你應該知道維賽基德是誰吧?”
“辛特拉的某個將軍?”
“是元帥。更確切地說,是王室總管。他領導著一部分由辛特拉移民與志願兵組成的泰莫利亞軍隊,裡面就有不少群島志願兵,要弄到第一手消息並不困難。”
“是什麼消息呢?”
“你在八月十九日——也就是滿月的兩天後——到瞭史凱利格群島。同樣是十九日這天,維賽基德的軍團在艾娜河地區戰鬥期間,接收瞭一批難民,其中包括傑洛特,以及他認識的一位吟遊詩人……”
“丹德裡恩?”
“沒錯。維賽基德指控他們是密探,並將他們逮捕,打算處以死刑。但那兩個俘虜成功逃脫,跑到瞭與他們暗中勾結的尼弗迦德軍中。反正維賽基德是這麼說的。”
“一派胡言。”
“我也這麼認為。但我覺得,那位獵魔人或許跟你設想的不同,實際上他有個相當巧妙的計劃。也許他打算從那些尼弗迦德雜種手中救出希瑞……”
“希瑞不在尼弗迦德,傑洛特也不會有什麼計劃,制訂計劃不是他的強項。這事就先不提瞭。重點在於,今天已經是八月二十六日瞭,而我得到的情報卻少得可憐,不足以讓我開展行動……除非……”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雙眼望向窗外,手上把玩著鑲有星型黑曜石的黑絲絨緞帶。
“除非?”
“除非我不再嘲笑傑洛特,而是嘗試他的辦法。”
“我不明白。”
“我可以選擇犧牲自己。沒錯,犧牲可以還清人情,展現美德……還能得到女神的恩典,她愛護並欣賞那些出於正當理由犧牲和受苦之人。”
他皺起眉頭。“我還是不明白。但你的話讓我不太舒服,葉妮芙。”
“我知道。我也一樣。但我已經沒法回頭瞭……也許獅子也該聽聽羊羔的抱怨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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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擔心應驗瞭。”特莉絲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也就是說,我當時的反應是正確的。”克拉茨·安·克萊特下頜的肌肉繃緊瞭,“葉妮芙知道她用那臺鬼機器進行的談話被人偷聽瞭,或者跟她談話的某人背信棄義地泄瞭密……”
“或者兩者皆有。”
“她早就知道瞭,”克拉茨咬緊牙關,“但她依然我行我素。也許因為她需要個幌子?於是她用自己做餌?也許她隻是假裝自己掌握瞭真相,好引誘敵人有所動作?所以她才會去塞德納海溝……”
“作為挑釁,並向敵人下達戰書。她冒瞭很大的風險,克拉茨。”
“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們涉險……自願冒險的人除外。所以她才管我借瞭兩條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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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好你要的船瞭。‘阿爾庫俄涅號’和‘塔瑪拉號’,並且附贈船員。‘阿爾庫俄涅號’的船長是史溫之子古斯拉夫,這是他本人的請求。葉妮芙,你肯定給他留下瞭很好的印象。‘塔瑪拉號’的船長是艾薩·夏吉,他是我絕對信任的人。哦,差點忘瞭,我兒子‘松下巴’亞爾瑪也在‘塔瑪拉號’的船員中。”
“你兒子?他多大瞭?”
“十九歲。”
“你還真夠早熟的。”
“你沒資格說我。亞爾瑪要求隨行是出於個人原因,我沒法拒絕他。”
“個人原因?”
“你真想知道前因後果嗎?”
“想。告訴我吧。”
克拉茨·安·克萊特喝光角杯裡的酒,開始瞭回憶。
“阿德·史凱利格島上的孩子們,”他開口道,“喜歡在冬天滑冰,每年都等不及初霜的日子。他們總是跑到剛剛冰封的湖面,踩到無法承擔成年人體重的薄冰上。當然瞭,他們也喜歡比賽。他們往來於湖岸兩邊,在冰面上速跑,好像覺得自己活不過明天似的。這些孩子會組織一種名叫‘鮭魚跳’的比賽,比誰能跳過像鯊魚牙一樣聳立在湖面的巖石,就像連續躍上幾道瀑佈的鮭魚那樣。尋找一長排合適的石頭,助跑,然後……哈,我也像那些流鼻涕小鬼一樣玩過這個……”
克拉茨·安·克萊特陷入回憶,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當然瞭,”他續道,“能跳過最長一排石頭的就是贏傢,以後也可以拿來炫耀。葉妮芙,其他人會稱贏傢為‘尊貴的大人’,假裝自己是他的仆人——雖然隻有一天。我兒子亞爾瑪最看重的就是這一點。他能躍過其他男孩連試都不敢試的一長串巖石,因此自命不凡,公開表示敢於接受任何挑戰。後來,當真有人向他發起瞭挑戰,那就是希瑞,辛特拉公主帕薇塔的女兒。她不算是島民,但她在這裡待過的時間比在辛特拉更久,所以他們同意讓她參加比賽。”
“你是說帕薇塔遇難之後?我還以為卡蘭瑟不準她再來瞭呢。”
“你也知道這事?”他瞥瞭她一眼,“那你知道的還真不少。當真不少。卡蘭瑟憤怒的禁令隻維持瞭六個月,然後希瑞又來這裡避暑和過冬瞭……當然還有滑冰。她的動作靈巧得要命,可她真能在‘鮭魚跳’上跟其他男孩競爭嗎?她真能挑戰亞爾瑪嗎?我是很難想象啊!”
“她確實可以。”女術士猜測道。
“沒錯。那個辛特拉小鬼跳躍起來就像被魔鬼附瞭身。她不愧是真正的幼獅,畢竟她繼承瞭雌獅的血脈。亞爾瑪為瞭免於淪為笑柄,被迫冒險挑戰比先前更長的一排巖石。他的確太冒險瞭,結果摔斷瞭腿和胳膊,外加四根肋骨,臉也摔傷瞭。那道傷疤直到他進墳墓都不會消失,‘松下巴’的外號也由此而來!還有他著名的未婚妻。哈哈!”
“未婚妻?”
“這事你就不知道瞭吧?為什麼你對有些事一清二楚,有些事卻一無所知呢?他臥床養傷期間,希瑞來探過病。她給他讀書,跟他說話,握住他的手……如果有人走進房間,他倆的臉會像煮熟的蝦一樣紅。後來亞爾瑪告訴我,說他倆訂婚瞭。我氣得差點中風。我對那小崽子說,我確實給他訂瞭樁婚事——但新娘子是皮鞭!我有點兒擔心,因為我註意到幼獅是個容易沖動的丫頭,就算風平浪靜時,她也很膽大妄為,甚至有點瘋瘋癲癲的……幸好當時亞爾瑪沒法動彈,不然他倆肯定會私奔,或者幹出那種蠢事……”
“他倆那時候多大?”
“亞爾瑪十五,希瑞差不多十二。”
“你的擔心恐怕有點多餘。”
“也許吧。但我把這事告訴瞭卡蘭瑟,她可沒掉以輕心。我知道她早就給希瑞安排瞭婚事,叫她跟柯維爾的坦科裡德·蒂森湊成一對兒,也可能是瑞達尼亞王子拉多維德,我記不清瞭。但有些傳言會動搖這樣的婚事,哪怕隻是謠傳兩個不懂事的小屁孩親瞭嘴……卡蘭瑟立刻把希瑞帶回瞭辛特拉。小女孩又哭又叫,一把鼻涕一把淚,結果當然是白費力氣,辛特拉的雌獅可不吃她那一套。隨後兩天,亞爾瑪都面沖著墻,不肯跟任何人說話。等康復之後,他還想偷一條小艇,獨自劃船到辛特拉去。我用皮鞭叫他冷靜瞭一些。可接下來……”
克拉茨·安·克萊特停瞭下來,若有所思。
“夏天來瞭,然後是秋天,很快尼弗迦德大軍便朝辛特拉逼近。他們越過瞭瑪那達階梯,越過南方的群山屏障。亞爾瑪找到瞭另一種成為男人的機會,他在瑪那達英勇地對抗黑甲軍,又去瞭辛特拉,接著轉戰索登。在那之後,當龍船前往尼弗迦德海岸時,亞爾瑪也握劍在手,打算為自己心目中的未婚妻希瑞報仇——當時他以為她死瞭。我倒不這麼認為,因為我先前跟你提過的現象並未出現……哦,現在亞爾瑪知道這場遠征有可能解救希瑞,所以自告奮勇,一定要來參加。”
“多謝你的故事,克拉茨。聽完以後,我感覺又有精神瞭。你的故事……讓我忘記瞭煩惱。”
“你什麼時候出發,葉妮芙?”
“幾天之內。也許就在明天。我還要進行最後一次遠距離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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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茨·安·克萊特的雙眼像獵鷹一樣銳利,深深刺進她的內心……
“葉妮芙拆掉那臺機械之前,進行瞭最後一次通話。特莉絲·梅利葛德,你該不會碰巧知道她聯絡的對象是誰吧?就在八月二十七日跨向八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她跟誰談瞭話?內容又是什麼?”
特莉絲用睫毛蓋住雙眼,避開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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鉆石折射的璀璨光線在鏡面上閃爍。葉妮芙伸開雙手,念誦咒語,耀眼的光輝經過反射,集中,照向一團霧氣。很快,畫面開始顯現:那是個四面墻壁都被彩色掛毯覆蓋的房間。
影像窗裡有東西在動。一個困惑的聲音響起。
“誰?誰在那兒?”
“是我,特莉絲。”
“葉妮芙!是你?諸神啊!你是怎麼……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並不重要。關掉防護罩,畫面太不穩定瞭。還有,把那支蠟燭拿開,太晃眼瞭。”
“好的。馬上。”
盡管已是深夜,特莉絲·梅利葛德穿的卻不是內衣,也不是工作裝。她穿瞭一條外出用的裙子。和以往一樣領口很高,還是封閉式的。
“現在說話方便嗎?”
“當然方便。”
“就你一個人?”
“是啊。”
“你在撒謊。”
“葉妮芙……”
“你在騙我,小丫頭。我太熟悉你的表情瞭,因為我瞭解你。你背著我跟傑洛特上床時就是這副表情。那個時候,我在你臉上也看到瞭這副膽怯又無辜的假面具。難道歷史再一次重演瞭?”
特莉絲漲紅瞭臉。菲麗芭·艾哈特出現在影像窗裡,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男式短上衣。“精彩。”她說,“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銳。一如既往地難以捉摸。看到你平安無事,真讓我高興,葉妮芙。幸好你離開蒙特卡沃時,那次瘋狂的傳送沒造成悲劇性的後果。”
“我就假裝你真的很高興吧。”葉妮芙生氣地噘起嘴,“雖然你的假設很大膽,但這事我就不提瞭。是誰背叛瞭我?”
菲麗芭聳聳肩。“很重要嗎?四天來,你一直在跟那幫叛徒聯絡。他們那種人啊,唯利是圖和背信棄義堪稱第二天性。而對他們來說,你的要挾也與背叛無異。其中有人告發瞭你,這再正常不過瞭,別跟我說你沒料到。”
“我當然料到瞭。”葉妮芙厲聲道,“最好的證明就是我聯絡瞭你們,盡管我沒必要這麼做。”
“是沒必要。這也就說明,你聯絡我們是有目的的。”
“精彩。一如既往地才思敏捷。一如既往地感官敏銳。我聯絡你們,是為瞭向你們保證,我會為你們的協會保密。我不會告發你們。”
菲麗芭瞇起眼睛,註視著她。“如果,”她最後開口道,“你相信這句宣言會為你贏來和平、時間或者安全,那你恐怕打錯瞭算盤。別搞錯瞭,葉妮芙,你逃離蒙特卡沃時,就已經做出瞭決定。你選擇瞭另一個陣營。如果你不是協會的人,那就是協會的敵人。現在你又想阻止我們找到希瑞,而你的動機也和我們截然相反。你在跟我們作對。你不希望我們為瞭政治目的利用希瑞,但你也該知道,我們也會竭盡所能,確保你不會出於私人感情利用她。”
“所以,這算是宣戰瞭?”
“是競爭。”菲麗芭露出惡毒的笑,“隻是競爭而已,葉妮芙。”
“正大光明的競爭?”
“你在開玩笑吧?”
“那還用說?不過至少在一件事上,我希望跟你們進行一場正大光明的對話。順便還需要你們幫我個忙。”
“說吧。”
“接下來幾天裡,也許就在明天,將會發生一些我無法預料後果的事。也許我們的競爭和對抗會突然失去意義。理由很簡單——競爭的一方將不復存在。”
菲麗芭·艾哈特瞇起塗著藍色眼影的雙眼。“我懂瞭。”
“到那時,希望你們能為死後的我恢復聲譽和名聲。別再把我當成叛徒,或者威戈佛特茲的幫兇。這是我對協會的請求。這也是我對你個人的請求。”
菲麗芭沉默片刻。
“我拒絕。”最後,她說,“很抱歉,但為你洗刷罪名不符合協會的利益。如果你死瞭,你仍然會是個叛徒。對希瑞來說,你會是叛徒和罪犯,因為這一來,要操縱那女孩會更簡單。”
“在你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之前,”特莉絲突然開口,“請給我們留下些……”
“遺囑嗎?”
“留下些……線索,好幫我們找到希瑞。因為我們也關心她的安危!她的性命!葉妮芙,迪傑斯特拉發現瞭一些……蛛絲馬跡。如果希瑞真被威戈佛特茲抓住,那她就難逃一死瞭。”
“安靜,特莉絲。”菲麗芭·艾哈特厲聲道,“我們不是在跟她討價還價。”
“我會把線索留給你們。”葉妮芙緩緩地說,“我會把我找到的情報和計劃都留給你們。我會留下線索讓你們能找到她。但我不會白送給你們。既然你們不肯向全世界洗刷我的罪名,那你們就跟這個世界一起見鬼去吧。不過至少,請在獵魔人面前幫我說清楚。”
“不行,”菲麗芭立刻回絕瞭她的請求,“因為這也有損協會的利益。對你的獵魔人來說,你也仍會是叛徒和幫兇。如果跟他說清楚,他會在一怒之下為你報仇,對協會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順便一提,他現在恐怕已經死瞭,或者隨時都會死掉。”
“我用情報換他的命。”葉妮芙用陰鬱的語氣說,“救救他,菲麗芭。”
“不行,葉妮芙。”
“因為這有損協會的利益?”女術士眼裡燃起紫色的火焰,“特莉絲,你聽到瞭嗎?這就是你的協會!你看到她們的嘴臉和目的瞭。你是怎麼想的?你是那孩子的導師,而且,用你的話說,你就像她的姐姐。至於傑洛特……”
“別拿特莉絲的人際關系做文章,葉妮芙。”菲麗芭出言反駁,雙眼同樣燃起怒火,“我們不靠你幫忙也能找到並解救那個女孩。如果你能成功,那就謝天謝地,因為你會幫我們省下麻煩。你能從威戈佛特茲手中奪回女孩,我們也會很高興。至於傑洛特?誰在乎他?”
“特莉絲,你聽到瞭?”
“原諒我,”特莉絲·梅利葛德語氣陰沉,“原諒我,葉妮芙。”
“呵呵!不,特莉絲,我不會原諒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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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莉絲盯著地面。克拉茨·安·克萊特的雙眼就像獵鷹一樣銳利。
“結束最後那次秘密聯絡——當然瞭,特莉絲·梅利葛德,你對聯絡的內容一無所知。”史凱利格群島伯爵緩緩說道,“葉妮芙第二天便離開瞭群島,前往塞德納海溝。我問她為什麼要去那裡,她看著我的雙眼,回答說她必須確認自然災害與非自然災害是否存在差別。她帶走瞭兩艘龍船——‘塔瑪拉號’和‘阿爾庫俄涅號’,所有船員都是自願隨行。那天是兩周前的八月二十八日。從那之後,我再沒見過她。”
“你是什麼時候聽說……”
“五天以後。”他打斷瞭她,“九月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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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薩·夏吉船長坐在伯爵面前,滿臉不安。他舔舔嘴唇,在長凳上扭動身子,又揉捏著手指,讓指節噼啪作響。紅色的太陽終於鉆出低空的雲層,朝史派克魯格島緩緩降落。
“說吧,艾薩。”克拉茨·安·克萊特命令道。
艾薩·夏吉咳嗽幾聲。“我們航行得很快。”他報告說,“當時是順風,我們的速度足有十二節。二十九日傍晚,我們看到瞭沛西海角的燈塔。我們稍稍往西航行一段,以免遭遇尼弗迦德人……三十一日黎明時分,我們來到塞德納海溝。女術士叫來我和古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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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志願者,”葉妮芙大聲道,“隻要志願者。能在短時間內駕駛一艘龍船就好。我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我對這方面不太熟,但我隻要能駕駛‘阿爾庫俄涅號’的必要人手就夠瞭。我重復一遍——隻要志願者。我的計劃……很危險。比海戰還危險。”
“明白。”老總管點點頭,“我先自薦。我,史溫之子古斯拉夫,請求您給予我這份榮幸,女士。”
葉妮芙與他對視良久。“好的。”她說,“其實榮幸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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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自薦瞭,”艾薩·夏吉說,“但古斯拉夫不同意。他說必須有人留下指揮‘塔瑪拉號’。最後有十五人志願參加。包括亞爾瑪在內,伯爵大人。”
克拉茨·安·克萊特揚起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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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拉夫,我們需要多少人?”女術士重復一遍,“必要的人數是多少?請給我個準確數字。”
總管沉默片刻,在心裡計算著。
“如果隻航行一小段時間,”他說,“八個人可以勉強應付……可既然有這麼多志願者,我們沒必要……”
“從十五人裡挑出八個。”葉妮芙打斷他的話,“你親自挑選,讓他們登上‘阿爾庫俄涅號’。其他人都留在‘塔瑪拉號’上。哦對瞭,還有一個人必須留下。亞爾瑪!”
“不,女士!您不能這樣!既然我志願參加,我就要和您並肩作戰!我想……”
“閉嘴!你留在‘塔瑪拉號’上!這是命令!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叫人把你綁到桅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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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說,艾薩。”
“女術士、古斯拉夫和八名志願者登上‘阿爾庫俄涅號’,去瞭海溝那邊。我們按命令留在‘塔瑪拉號’上,但跟他們離得不太遠。然而,先前宜人的天氣突然變得險惡起來。不,險惡這個詞不大適合,因為那絕對是某種邪惡力量的影響,伯爵大人……也許你覺得我是在撒謊……”
“繼續說。”
“雖然風給我們搞瞭個小小的惡作劇,讓雲層遮蔽瞭太陽,周圍昏暗如夜,但‘塔瑪拉號’所處的位置風平浪靜,‘阿爾庫俄涅號’那邊卻像是地獄。貨真價實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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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庫俄涅號”的船帆突然劇烈鼓動,那聲音就連“塔瑪拉號”的船員都能聽到——盡管兩艘船之間隔著相當一段距離。天色黯淡,雲團聚集。“塔瑪拉號”周圍平靜無波,“阿爾庫俄涅號”的船舷卻翻湧起浪花。有人大叫出聲,另一個人也大喊起來,片刻過後,所有人都開始呼喊。
在一塊錐形的烏雲下,“阿爾庫俄涅號”像軟木塞一樣載沉載浮。它轉動,旋轉,躍起,然後迅速用船首——有時則是船尾——分開波浪。有些時候,龍船的船身幾乎完全被風浪掩蓋;還有些時候,他們隻能看到條紋圖案的船帆。
“是魔法!”艾薩身後有人喊道,“魔鬼的魔法!”
渦流讓“阿爾庫俄涅號”轉得越來越快。龍船側面的盾牌被離心力甩出,像鐵餅一樣呼嘯著劃破空氣。折斷的船槳也四下飛散。
“收帆!”艾薩·夏吉喊道,“操舵!快過去!救下他們!”
但為時已晚。
“阿爾庫俄涅號”上方黑色的天空突然迸射出鋸齒狀的閃電,像水母的觸手一樣纏住船身。層層疊疊的烏雲扭曲變形,化作一隻巨大的漏鬥。龍船以驚人的速度打著轉,桅桿像火柴一樣折斷,碎裂的船帆在浪花上方盤旋,仿佛一隻碩大的信天翁。
“快劃,夥計們!”
在轟鳴的雷聲和浪花聲中,艾薩隻能勉強聽到自己的吼聲,但所有人都聽到瞭“阿爾庫俄涅號”上船員的呼喊。那叫聲是如此詭異,讓他們汗毛倒豎——盡管身為老練的水手和嗜血的戰士,他們見過和聽過的東西已經不少瞭。
他們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隻好放開瞭船槳。他們震驚不已,甚至忘記瞭叫喊。
仍在旋轉的“阿爾庫俄涅號”緩緩升上半空,越飛越高。他們看著爬滿藤壺和海草的龍骨滴下海水。一個黑色的人影墜入波濤之中。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跳船瞭!”艾薩·夏吉喊道,“劃呀,夥計們,別松勁兒!給我拼命劃!快去救人!”
“阿爾庫俄涅號”已高出海面一百碼。海水不斷泛起泡沫,仿佛沸騰一般。龍船仍在旋轉,在耀眼的叉狀閃電的纏繞下,滴水的紡錘狀船身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道拖入雲層。
突然間,震耳欲聾的爆炸撕裂瞭空氣。盡管有十五對船槳作動力,“塔瑪拉號”仍被海浪猛地甩上半空,像攻城錘一樣朝後飛去。艾薩·夏吉感到腳下的甲板搖晃起來,他失去平衡,額角撞上瞭欄桿。
他自己已經站不起來瞭,隻能靠別人攙扶著起身。他頭暈目眩,轉瞭兩圈,搖搖頭,語無倫次地說瞭句什麼。他聽到遠處傳來呼喊聲,於是蹣跚著走向船舷,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最後,他抓住瞭護欄。
風已經停瞭,海面也平靜下來。但天空依然烏雲密佈。
“阿爾庫俄涅號”蹤影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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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伯爵大人。好吧,還剩下幾段纜繩,幾塊碎木片……僅此而已。”
艾薩·夏吉中斷瞭講述,看著夕陽沉到林木繁茂的史派克魯格島後。克拉茨·安·克萊特陷入沉思,沒再催促他說下去。
“沒人知道,”艾薩·夏吉終於續道,“在那團邪惡的烏雲飄走之前,有多少人跳下瞭‘阿爾庫俄涅號’。但不管有多少人跳瞭下來,最終都無人生還。雖然我們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最後也隻找回兩具屍體。兩具浮在水面上的屍體。隻有兩具。”
“女術士,”伯爵用變瞭調的嗓音問,“不在其中?”
“不在。”
克拉茨·安·克萊特沉默良久。夕陽消失在史派克魯格島後。
“史溫之子,老古斯拉夫不在瞭。”艾薩·夏吉續道,“塞德納海溝下的螃蟹多半已啃光瞭他的血肉……女術士也失蹤瞭……伯爵大人,我的部下陷入不安……他們覺得這都是女術士的錯,還說她已受到相應的懲罰……”
“蠢人多話!”(1)
“她失蹤瞭,”艾薩嘟囔道,“在塞德納海溝失蹤瞭。跟帕薇塔和多尼失蹤的地方一樣……這真是巧合……”
“這才不是巧合。”克拉茨·安·克萊特斬釘截鐵地說,“這一次,還有上一次,都不是巧合。”
(1) 譯註:出自俗語,全句為“智者寡言,蠢人多話”。
讓不幸者承受痛苦,是件正確的事。他們蒙受的痛苦與羞辱,皆是自然規律的結果。而要實現自然的目的,就需要有承擔痛苦的人存在,也需要一群以施虐為樂的人。這樣的事實,終將蓋過暴君或惡徒靈魂中的良心譴責。他們無需克制,反而應當大膽地將想象中的種種行徑付諸實施,因為這才是自然之聲給他們的暗示。
將我們導向邪惡的,正是自然不為人知的啟示。由此看來,自然的本質便是邪惡。
——多拿尚·阿勒馮瑟·馮索瓦·德·薩德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