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從黑暗中的藏身之處襲來,悄無聲息,且蓄謀已久。它自黑暗中爆炸般地現身,仿佛一道火舌。
盡管吃瞭一驚,傑洛特卻本能地做出反應。他躲向側面,背脊擦過地牢的墻壁。那怪物從旁掠過,像球一樣在石壁上彈開。它擺動翅膀,再度躍出,嘶鳴著張開駭人的鳥喙。
但這次,獵魔人準備好瞭。
他手肘發力,對準怪物喉嚨間紅色的砂囊,短促有力地刺出一劍。他成功瞭。他感覺到劍刃刺穿瞭怪物的身體。這一擊帶來的沖力將怪物打倒在墻壁附近的地板上。斯考芬獸發出人類般的叫喊聲,撞進破碎的磚塊間,拍打翅膀,口吐鮮血,像甩動鞭子一樣胡亂甩著尾巴。獵魔人以為戰鬥已經結束,但那惡毒的怪物卻給瞭他一份讓人高興不起來的驚喜。它尖聲嘶鳴,張開利爪,閉緊鳥喙,出人意表地撲向他的喉嚨。傑洛特跳瞭起來,肩膀撞向墻壁,利用反彈的力道由下至上刺出一劍。他又一次命中瞭目標。斯考芬獸再次倒向破碎的磚塊堆,惡臭的血液在地牢的墻壁上灑出離奇的圖案。怪物搖晃身體,連聲尖叫,抓撓著長長的脖子和腫脹的喉嚨。鮮血飛快地自傷口湧出,消失在它身下的磚塊間。
傑洛特可以輕易結果它的性命,但他不想弄壞它的皮。他選擇靜靜等待斯考芬獸流血至死。他退開幾步,解開腰帶,用口哨吹著懷舊的小曲,撒瞭泡尿。
斯考芬獸沉默下來,不再動彈。獵魔人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劍尖撥瞭撥。確定它死透瞭,他才抓住怪物的尾巴,將它拎瞭起來。他抓著斯考芬獸的尾巴根部,提到齊腰的高度:鋒利的鳥喙碰到地面,它的翼展才剛過四英尺。
“你還真輕。”傑洛特晃瞭晃重量還不及肥火雞的怪物,“幸好我的報酬不按重量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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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吹瞭聲口哨。傑洛特知道,對他來說,這就代表最大程度的驚訝和欽佩瞭。“我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這東西。我敢用榮譽起誓,這是貨真價實的怪物。它就是可怕的石化蜥蜴嗎?”
“不。”傑洛特將怪物提高一些,好讓騎士看清楚,“不是石化蜥蜴。它是石化雞蛇。”
“有什麼區別?”
“本質上的區別。眾所周知,石化蜥蜴是爬行動物。而石化雞蛇又名斯考芬獸,屬於翼龍目——也就是說,半是爬行動物,半是鳥類。它是對應亞綱中唯一的代表生物,科學傢們稱其為‘爬行鳥獸’,而經過長時間的爭論之後……”
“這兩種怪物中,”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插嘴道,他顯然對科學傢的爭論毫無興趣,“哪種能用目光把人變成石頭?”
“都不能。那隻是傳說而已。”
“那人幹嗎害怕它們?這東西也不大。它有那麼危險嗎?”
“這東西,”傑洛特晃晃死掉的怪物,“喜歡從人身後發起襲擊,且會精準無誤地攻向椎骨之間、主動脈或左腎下方。通常來說,隻要一刺,它的鳥喙就能要瞭你的命。至於石化蜥蜴,無論被它咬到哪兒,你都會一命嗚呼:因為它的毒性是所有已知毒素裡最強的,那是一種能迅速取人性命的神經毒素。”
“呵……那你告訴我,這兩種怪物,哪種能用鏡子殺死?”
“哪種都行。隻要用鏡子砸它們的腦袋,用力還要足夠猛。”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大笑起來。傑洛特卻沒笑。凱爾·莫罕有位導師經常講石化蜥蜴和鏡子的笑話,就像講處女跟獨角獸的笑話一樣。另外還有個很蠢的故事,講凱爾·莫罕有個年輕獵魔人跟人打賭,說自己能跟龍握手。
這時他才微笑起來。真是美好的回憶。
“我更喜歡你微笑的樣子,”列那仔細打量他,“就像現在這樣。跟去年十月我們在德魯伊森林初遇時不同。那時的你又陰沉又尖刻,像個被人騙瞭錢的放債人一樣怨恨著全世界。最嚴重的時候,你就像個一整晚都在床上徒勞無功的男人,甚至包括第二天早上。”
“我真是那副樣子?”
“真的。所以說,我更欣賞現在的你,你應該不會意外吧。你變瞭。”
“這叫工作療法。”傑洛特又晃晃手裡的石化雞蛇,“運動對心理健康確實有好處。為瞭繼續治療,我們直接談生意吧。這隻斯考芬獸能換到的錢比活捉的酬勞還高。它的皮幾乎沒有損壞,你可以把它交給標本師去做填充,賣價千萬別少於兩百金幣。如果你想零賣,記住,它最值錢的羽毛位於尾巴上方,尤其是中間這些。它的羽毛比鵝毛柔軟得多,寫起字來又幹凈又漂亮,而且不易磨損。經驗豐富的抄寫員會為每支筆掏出五枚金幣,絲毫不會猶豫。”
“我的客戶會來收走這具屍體,”騎士笑著說,“修桶匠公會的人。他們在拉韋洛堡見過那個醜陋怪物的標本,我不記得它叫什麼瞭……就是你在萬聖節之後那天去地窖裡殺死的那頭。”
“我記得。”
“修桶匠見到那隻醜八怪的標本,然後請我弄來同樣的珍品裝飾他們公會的墻壁。在陶森特,修桶匠沒法抱怨工作太少,因此他們都非常富有,就算這隻石化雞蛇要價二百二十金幣,他們也不會猶豫多久。如果我們還下價,興許還能多要點兒。至於那些羽毛……就算我們從那東西的屁股上摘掉幾根,賣給公國檔案館,他們也不會知道的。檔案館不會自己掏錢,但公國會用現金支付,用不著跟他們討價還價:收購價也不是每支五金幣,而是十金幣。”
“我要向你的機智致敬。”
“這叫人如其名。”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露出快活的笑容,“傢母很有先見之明,所以洗禮時才會拿童謠裡那隻狡猾的狐貍給我命名。”
“你應該當商人,而不是騎士。”
“是啊,”騎士贊同道,“但你生為騎士之子,死時也會是騎士之子,外加另一位騎士的父親。就算你破瞭產,這點也不會改變。你懂得算術,傑洛特,還有市場文化。”
“不,算不上文化。我懂這些的原因跟你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父親。我們先離開這地牢吧。”
在城堡外,墻根結著寒霜。風從群山那邊吹來,夜空清澈無雲,滿天星鬥,月光灑在新雪之上。
等待的馬匹噴起鼻息,歡迎他們。
“我們可以直接去見我的顧客,跟他們做完這筆買賣。”騎士說,“但你是不是該去鮑克蘭城堡瞭?去那兒的某間臥室?”
傑洛特沒答話,他的原則是不回答類似的問題。他把石化雞蛇綁在洛奇的背上,跨上馬背。
“我們去見見你的顧客。”他說,“夜色尚早,我也餓瞭。我還想喝點東西。我們去鎮上吧。到雞舍酒館去。”
騎士大笑起來,正瞭正掛在高高的馬鞍上、金紅相間的菱形花紋盾牌,方便自己爬上馬背。
“如你所願,我的朋友。我們去雞舍酒館。馬兒們,前進。”
他們順坡而下,來到旁邊有排白楊木的道路上。
“要知道,列那,”傑洛特突然開口,“我喜歡現在的你。你現在說話很正常。我們初次見面時,你說起話來像個討人厭的傻瓜。”
“以我的榮譽起誓,獵魔人,我是個遊俠騎士。”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咯咯笑道,“你忘瞭嗎?騎士說起話來本來就像個傻瓜。那是他們的特征之一,就像這塊盾牌。憑借說話方式和紋章,我們才能知道誰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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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榮譽起誓,”菱形紋章的騎士說道,“你的擔心毫無必要,傑洛特閣下。你的同伴肯定已經痊愈,並把傷痛拋到瞭腦後。公爵夫人有很多宮廷醫師,能治好任何疾病。以我的榮譽起誓,你沒必要牽腸掛肚。”
“我也持相同觀點。”雷吉斯說,“放輕松吧,傑洛特。畢竟那位女德魯伊治過米爾瓦的傷……”
“那位女德魯伊精通治療,”卡西爾插嘴道,“最好的例子就是我的腦袋。你瞧,跟新的一樣。米爾瓦肯定已經痊愈瞭,你真的沒理由擔心。”
“希望如此。”
“她肯定已經痊愈瞭。”騎士重復一遍,“我敢打賭,等我們回去,會發現她正在舞會上跳舞!或者參加宴會!在鮑克蘭,在安娜葉塔公爵夫人的宮廷裡,舞會和宴會絡繹不絕。哈哈,以我的榮譽起誓,既然我已經實現瞭自己的騎士誓言,那我……”
“你達成瞭誓言?”
“命運之神眷顧瞭我!我要解釋一下:我發過一個誓。那不是普通的誓言,而是向蒼鷺立下的。春天時,我發誓要在幽樂節前將五百名罪犯繩之以法。我已經達成瞭目標,所以我解放瞭。我又可以喝酒吃肉,也不需要再隱瞞姓名瞭。請容我介紹自己。我是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
“很榮幸認識你。”
“你剛才說舞會?”安古藍催馬走到他們身邊,“希望那兒的食物和飲料夠我們吃喝。我也很樂意跳舞!”
“以我的榮譽起誓,在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的宮廷裡,食物和飲料都多得很。”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說,“你們可以唱歌,參加宴會,觀賞雜耍藝人表演,以及戲劇和音樂,每晚還有舞會和詩歌朗誦。你們是丹德裡恩的朋友……我是說,朱利安子爵。我們親愛的公爵夫人非常重視他。”
“他都吹噓好久瞭!”安古藍說,“他們真有過一段情嗎?騎士大人,你知道他們的故事嗎?跟我們說說吧!”
“安古藍,”獵魔人說,“你有必要知道嗎?”
“沒必要。但我就想知道!別抗議瞭,傑洛特。也別怒氣沖沖的,不然采蘑菇工人就該沒活兒幹瞭,因為你光憑目光就能讓路邊的蘑菇全爛掉。還有你,騎士大人,告訴我吧。”
其他遊俠騎士正騎馬走在隊伍前列,唱著一首副歌部分不斷重復的歌謠。歌詞蠢得難以置信。
“那件事發生在六年前。”騎士開口道,“那年的冬天和春天,詩人在宮廷做客,彈奏他的魯特琴,唱著浪漫歌謠,朗誦詩歌。雷蒙德公爵當時正在辛特拉參加大會,也不急著回傢,誰都知道他在辛特拉養瞭個交際花。安娜葉塔公爵夫人和丹德裡恩先生……哦,鮑克蘭是個神奇又特別的地方,愛情在這裡就像強力的咒語……相信你們遲早也會發現的。公爵夫人結識瞭吟遊詩人。也許連他們都沒意識到——詩歌、恭維、花朵、話語、眼神與嘆息……簡而言之,他們太親近瞭。”
“有多親近?”安古藍大笑著問。
“我沒親眼見過,”騎士用生硬的語氣說,“散播流言蜚語也有失妥當。另外,親愛的,以你的年紀,你應該明白愛有許多種名義,但到頭來,男人和女人還是會被彼此的身體吸引。”
卡西爾輕輕地哼瞭一聲。安古藍沒多說什麼。
“他們密會瞭大概兩個月,”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續道,“從五月節到仲夏。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他們把謹慎拋到瞭腦後。謠言開始流傳,惡毒的言論與他們如影隨形。丹德裡恩先生無法忍受,於是匆忙離開瞭公國。事實很快證明,他的做法非常明智。因為他剛剛離開,雷蒙德公爵就從辛特拉回來瞭,有個仆人把一切都告訴瞭他。可想而知,公爵聽說後大發雷霆。他把湯碗摔在桌子上,用刀割斷瞭告密者的喉嚨,大聲吼出不雅的字眼。他一拳打在司儀官臉上,打斷瞭他的牙齒,又當著許多人的面砸碎瞭一塊從柯維爾送來的漂亮鏡子。公爵夫人被軟禁在自己的房間,公爵還威脅說,要用酷刑逼她講出實情。他下令讓士兵去追趕丹德裡恩先生,要他們毫不留情地殺死他,再把他的心臟挖出來。他從幾首老歌謠裡得到靈感,甚至考慮油煎他的心臟,再強迫安娜葉塔公爵夫人當著整個宮廷的面吃下去。呸,簡直令人作嘔!幸好丹德裡恩先生及時消失在瞭國境另一邊。”
“謝天謝地。後來公爵死瞭?”
“他死瞭。聽說那事讓他氣得中瞭風,然後就癱瘓瞭。將近半年時間裡,他像木頭一樣躺著,動彈不得。但他後來痊愈瞭。他又能用雙腳站立並行走瞭,但從此隻能瞇著眼睛,就像……”
騎士在馬鞍上轉過身,瞇縫雙眼,扮瞭個活像猴子的鬼臉。
“雷蒙德公爵,”他續道,“一向有花花公子的名聲,而在瞇眼看人之後,他在勾引人方面更加得心應手,因為每個女人都覺得他在向自己暗送秋波。我沒說陶森特的女人全都水性楊花,但由於公爵幾乎一刻不停地‘眉目傳情’,那類女人中的大部分便浮出瞭水面。不過到頭來,他的胡鬧終於惹來瞭禍事,有天晚上,他又中瞭風,最終咽瞭氣。在他的臥室裡。”
“在某個姑娘身上?”安古藍大笑著說。
“的確,”騎士平時總板著臉,此刻卻在小胡子後面浮現出笑容,“事實上,在她身下。不過細節就沒必要深究瞭。”
“不去深究也合乎情理。”卡西爾嚴肅地說,“不過我發現,哀悼雷蒙德公爵的人似乎不多。你的講述讓我覺得……”
“不忠的妻子比出軌的丈夫更受人愛戴。”吸血鬼一如既往地插嘴道,“或許這就是她如今能統治公國的原因?”
“這是原因之一,”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的語氣帶著令人寬心的真摯,“但不光是這樣。就算用委婉的方式講,雷蒙德公爵也是個惡棍,而且——請原諒——他還是個狗娘養的。魔鬼跟他相處六個月也會得潰瘍,而陶森特在他的統治下受瞭七年的苦。安娜葉塔公爵夫人卻始終受人愛戴。”
“也就是說,”傑洛特酸溜溜地說,“我們用不著擔心已故的雷蒙德公爵的部下為瞭替他報仇,會一刀捅死我們的朋友丹德裡恩嘍?”
“您用不著擔心。”騎士向他投去理解的眼神,“以我的榮譽起誓,他不會有事的。我已經說過瞭,我們的安娜葉塔夫人深愛著詩人,任何對他不利的人都會被她剁成肉泥。”
戰爭結束時,
騎士回到他的傢鄉,
卻未曾料想,
摯愛成瞭別人的新娘,
嘿,呵,呵,
騎士的宿命就是這樣。
騎士的歌聲驚起瞭一群烏鴉。它們拍打著翅膀,飛離瞭路邊的樹枝。
沒過多久,他們離開森林,進入一片寬闊的山谷,而在兩旁的山嶺上,能看到在藍天映襯下顯得格外潔白的城堡塔樓。肉眼可見的范圍內,和緩的山坡上覆蓋著修剪整齊的樹籬和灌木。灌木下方的地面上鋪著紅色與黃色的樹葉。
“那是什麼?”安古藍問,“葡萄藤?”
“葡萄藤。”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確認道,“著名的杉斯雷托山谷。全世界最好的葡萄酒便是用這裡的葡萄釀造的。”
“的確,”一如既往無所不知的雷吉斯說,“由於這裡的土質是火山土,本地的微氣候又提供瞭理想的陽光和降水量,再加上葡萄園工人的專業知識與細致培育,其最終產物便是品質超凡的美酒。”
“說得好,”騎士笑著說,“品質超凡。哦,你們瞧,城堡下面的山坡是我們給葡萄酒和葡萄園命名的地方。那座城堡叫做拉韋洛堡,那裡的葡萄園盛產艾佛露絲、費奧拉諾、寶米諾,以及著名的東之東紅酒。你肯定聽說過。不管是希達裡斯,還是尼弗迦德的阿爾巴葡萄園出產的酒,東之東紅酒的價格都是它們的十倍。還有那兒,哦,瞧啊,你們還能看到其他城堡和葡萄園,但你們恐怕沒聽過它們的名字——維蒙蒂諾、托力賽拉、卡斯泰爾達恰、杜佛、努拉古斯、科羅納塔,最後是白鴉葡萄園,精靈稱之為Gwyn Cerbin。這些名字對你們來說應該很陌生吧?”
“陌生,哈!”安古藍說,“這些知識可是必須掌握的,不然無良的酒館老板會用這些名酒替代普通的劣酒給你端上來,考慮到東之東紅酒的價格,我會不止一次抵押掉我的馬。領主老爺們也許覺得這些玩意兒很棒,可對我們普通人來說,越便宜的酒才越好。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因為兩種酒我都喝過——不管你喝的是東之東紅酒還是廉價酒,嘔吐的時候都沒啥分別。”
*******
“別因為安古藍的玩笑話就輕視我們。”列那坐在一張餐桌邊的長凳上,“獵魔人,今天我們就嘗嘗好年份的良酒。我們付得起錢,這也是我們應得的。我們可以盡情犒勞自己。”
“沒錯,”傑洛特朝酒館老板招招手,“丹德裡恩說,賺錢不該隻有這一種動機,但他又想不出別的動機是什麼。我很想嘗嘗正在廚房裡散發出誘人香味的東西。話說回來,都這個時候瞭,沒想到雞舍酒館還有這麼多客人。”
“今天是幽樂節前夜,”酒館老板聽到他的話,解釋道,“大傢都在慶祝。尋歡作樂,還有算命。根據傳統……”
“我知道,”獵魔人打斷他,“你在廚房裡準備瞭什麼樣的傳統?”
“熏舌頭和辣根。加瞭肉丸的閹雞肉湯。烤肉、湯團和泡白菜……”
“趕緊端上來吧,老兄。至於……列那,我們該點什麼酒?”
“配肉的話,”騎士思忖道,“我們應該來瓶‘傷痛海岸’。年份嘛,就要卡羅伯塔公爵夫人翹辮子那年。”
“絕妙的選擇,”酒館老板點點頭,“願意為各位效勞,先生們。”
一條槲寄生樹枝越過鄰桌某個女孩的肩頭,落在傑洛特的膝蓋上。歡慶的人群大笑起來,女孩臉上泛起迷人的紅暈。
“想都別想,”騎士把樹枝丟瞭回去,“這位不是你的真命天子。熱情的女士,他已經忙不過來瞭。一雙綠色的眸子早已俘虜瞭他……”
“閉嘴,列那!”
酒館老板端來瞭他們點的食物和飲料。二人在沉默中吃喝,看著慶祝的人群。
“幽樂節。”傑洛特把杯子放到桌上,思忖道,“秘底溫。冬至日。我被困在這兒兩個月瞭。整整兩個月。”
“是一個月,”列那冷靜地糾正道,“就算你真的損失瞭什麼,也隻有一個月而已。積雪堵住隘口,你想離開陶森特根本不可能。你隻能等幽樂節過去,或許還得等到開春,因為就算為瞭不可抗力而流淚也是白搭。總而言之,悲傷和懊悔都要適可而止。我可不覺得它們會同情你。”
“你又知道什麼,列那?你又知道什麼?”
“我知道的確實不多,”騎士倒瞭杯酒,“反正不比我看到的多。而我見過你和她的初次相遇。在鮑克蘭城堡。還記得酒桶節嗎?記得那件白色內衣嗎?”
傑洛特沒答話。他在回憶。
“我們的鮑克蘭城堡有種魔力,對人的影響尤其強大。”列那嘀咕道,他呷瞭口葡萄酒,用舌頭卷起酒液,“光是它的外觀都令人著迷。我還記得十月那天,你目瞪口呆看著它的樣子。卡西爾也露出瞭同樣的表情。”
*******
“好一座壯觀的城堡,”卡西爾語帶欽佩,“以我的靈魂起誓,它不僅賞心悅目,而且令人贊嘆。”
“公爵夫人的住處可真美。”雷吉斯說,“我們肯定是在這兒落腳吧。”
“這地方真他媽漂亮。”安古藍補充道。
“這是鮑克蘭城堡,”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自豪地說,“它由精靈建造,隻稍微做過修整和改造。聽說建造者就是法拉蒙本人。”
“毫無疑問,”吸血鬼道,“法拉蒙的風格再明顯不過瞭。看看那些塔樓吧。”
雷吉斯所指的白色方尖塔聳立在紅色屋頂上方,直指天際。乍看之下,它們就像一根根蠟燭,燭淚流淌而下,落在裝飾精美的底座上。
“城市就在鮑克蘭城堡下方。”騎士列那解釋道,“當然瞭,城墻是後來才加上的,精靈可不會在城市周圍建造墻壁。讓馬跑快些吧,先生們,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鮑克蘭城堡看起來近,但這片山脈會影響距離感。”
“我們走吧。”
前往城市途中,他們超過許多貨車和馬車,那些車上全都裝滿瞭葡萄。入夜時分,他們踏上瞭散發著葡萄香氣的嘈雜街道:這裡是城市公園,到處都是白楊、紫杉和伏牛花。他們在薔薇花叢旁邊經過,其中大部分是品種各異的野薔薇。最後,他們來到瞭那座城堡,來到它雕有花紋的圓柱與入口前方,身穿制服的士兵與侍從正佇立在那裡。
丹德裡恩也在歡迎他們的人群當中。他整理過儀容,打扮得像個王子。
*******
“米爾瓦在哪兒?”
“沒事的,別擔心。她正待在為你們準備的房間裡,完全不想出來。”
“怎麼瞭?”
“回頭再說這個。現在跟我來吧,公爵夫人正等著呢。”
“這就要去?”
“這是她的要求。”
他們走進的大廳裡人頭攢動,每個人的服飾都像天堂鳥一樣色彩斑斕。但傑洛特沒有四下張望的時間,因為丹德裡恩推著他走向一座大理石高臺,高臺上站著兩個女人,看起來與周遭的眾人截然不同。
高臺上本就很安靜,現在就更靜瞭。
第一個女人長著微翹的尖鼻子,敏銳的藍色雙眼透露著興奮。她的赤褐色頭發系著絲帶,梳理成充滿藝術美感的完美樣式,額前的新月形發卷毫無瑕疵。她衣裙的領口開得很低,濃黑的底色配上淡藍與絢紫的條紋,繡有密集而均勻的金色菊花圖案。裝飾她脖頸的是件做工復雜的飾品——一條用翡翠、縞瑪瑙與天青石制成的項鏈,鏈墜是個玉制的十字架,恰好落在她被緊身胸衣裹住的雙乳之間。從外表看,女人纖弱的雙肩似乎並不足以支撐她豐滿的胸脯,而她的雙乳仿佛隨時都會跳出胸衣。然而,憑借裁縫的獨到技巧與泡泡袖的緩沖效果,它們仍能乖乖地留在衣服裡。
她的女伴身高與之相仿,唇膏的色彩也一般無二,但這就是她們僅有的相似之處瞭。她留著短發,戴著一頂花邊帽,連著帽子的面紗一直垂到鼻尖。面紗上的花朵圖案沒能掩蓋她碩大而明亮、塗著綠色眼影的雙眼。她那條長袖黑裙的領口開得相當得體,周圍是同樣的花朵圖案。裙身上裝飾著金色的星星,其中鑲嵌著切割過的細小海藍寶石與水晶。
“這位是開明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葉塔。請跪下吧,閣下。”有個人在傑洛特身後說道。
不知道哪個才是,傑洛特心想。他費力地彎曲痛楚的膝蓋,行瞭一禮。我發誓,她們二位看起來都像貴族。
“起來吧,傑洛特閣下。”赤褐色頭發、鼻子微微上翹的女士解答瞭他的疑問,“歡迎來到陶森特公國的鮑克蘭城堡。我很樂意招待擔負光榮使命的諸位。何況你還是親愛的朱利安子爵大人的朋友。”
聽到這番話,丹德裡恩深鞠一躬。
“子爵大人,”公爵夫人續道,“已將你們的姓名、旅行的理由與目的告訴瞭我,也說明瞭你們來到陶森特的原因。他的故事觸動瞭我。我會私下召見你的,傑洛特閣下。不過這事得稍稍延後,因為眼下我還有國傢事務要考慮。收獲已經結束,按照傳統,我們必須出席酒桶節的宴會。”
戴著面紗、站在公爵夫人旁邊的女人身子前傾,飛快地低聲說瞭句什麼。安娜·亨利葉塔看看獵魔人,笑著舔瞭舔嘴唇。
“我希望,”她抬高瞭嗓門,“在節日期間,利維亞的傑洛特和朱利安子爵能為我們二人服務。”
朝臣與騎士們開始竊竊私語,聽起來就像吹過松林的沙沙的風聲。公爵夫人安娜葉塔瞥瞭獵魔人最後一眼,帶著她的同伴和隨從離開瞭大廳。
“見鬼,”象棋騎士說,“真讓人吃驚。這可是無上的榮耀,傑洛特閣下。”
“我還沒明白狀況,”傑洛特說,“我該為公爵夫人陛下做些什麼?”
“是‘殿下’。”有個像是甜點師的貴族糾正道,“抱歉糾正你的說法,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們陶森特人堅持傳統與規矩。我是宮廷總管兼司儀官,塞巴斯蒂安·勒·果夫。”
“很高興認識你。”
“安娜·亨利葉塔女士的官方頭銜,”不僅看起來像甜點師,身上甚至還帶著糖衣香味的宮廷總管續道,“乃是‘開明的女士’,在宮廷外使用的非官方頭銜則是‘公爵夫人女士’。但你無論何時都可以稱她為‘殿下’。”
“謝謝,我會記住的。那另一位女士呢?我該怎麼稱呼她?”
“她的官方頭銜是‘可敬的’,”宮廷總管嚴肅地向他說明,“不過你可以直接叫她‘女士’。她是公爵夫人的親戚,名叫芙琳吉拉·薇歌。按照開明的女士的旨意,你要在節慶時為芙琳吉拉女士服務。”
“具體要做什麼呢?”
“不是什麼復雜的事。要知道,我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用機器榨汁瞭,但傳統要求……”
*******
庭院裡回蕩著笛子與豎琴的嗡鳴與顫音,以及皮鼓與鈴鼓激烈的響聲。庭院中央的舞臺上放著一隻碩大的桶子,雜技藝人正在桶子周圍翻著筋鬥。庭院和走廊裡擠滿瞭觀眾——貴族、騎士、廷臣、商人與百姓。
塞巴斯蒂安·勒·果夫舉起一根纏繞藤蔓的木杖,在地上敲瞭三下。
“嗬,嗬!”他大喊道,“貴族老爺與夫人們,騎士們,鄉親們!”
“嗬,嗬!”人群回應道。
“嗬,嗬!這是古老的傳統!讓葡萄藤茁壯生長吧!嗬,嗬!讓葡萄在陽光下成熟!”
“嗬,嗬!讓它們成熟!”
“嗬,嗬!讓它們發酵!讓它們汲取木桶的力量與風味!讓它們釀成美酒!讓美酒流進我們的杯子,然後向我們的公爵夫人,向美麗的女士們,向英勇的騎士和勤勞的釀酒師們舉杯致敬!”
“嗬,嗬!幹杯!”
“有請佳人上前!”
從庭院另一邊的錦緞帳篷裡走出兩個女人——公爵夫人安娜·亨利葉塔和她的黑發同伴。兩人都用鮮紅色的長鬥篷裹住身體。
“讓年輕人上前來!”
他所說的“年輕人”已經事先知道要做的事瞭。丹德裡恩來到公爵夫人身旁,傑洛特上前迎接那位黑發女子,也就是芙琳吉拉·薇歌。
兩位女子脫下鬥篷,人群立刻傳來雷鳴般的喝彩。傑洛特咽瞭口口水。
她們穿著無袖的白襯衣,其面料就像纖薄的蛛網,長度甚至連大腿都蓋不住。她們下身穿著花邊內褲,除此之外不著寸縷。連珠寶都沒有。她們走路時光著雙腳。
傑洛特向芙琳吉拉伸出手臂,而她欣然抱住他的脖子。她散發著薔薇與琥珀的味道。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
他們把兩位女子抱到酒桶邊,傑洛特抱著芙琳吉拉,丹德裡恩抱著公爵夫人。二人幫她們在酒桶裡站直身子。人群歡呼起來。
“嗬,嗬!”
安娜葉塔和芙琳吉拉面對面站著,雙手按在對方肩頭,以便在沒過膝蓋的葡萄堆裡保持平衡。葡萄汁噴灑飛濺。兩個女人在酒桶裡旋轉不停,像孩子一樣大笑。
芙琳吉拉沖獵魔人調皮地眨眨眼。
“嗬,嗬!”人群大喊,“讓它們發酵!”
葡萄汁流過兩個女人的小腿周圍,泛起氣泡。
宮廷總管用木杖敲敲地面。傑洛特和丹德裡恩走上前去,幫助兩位女子離開酒桶。傑洛特看到,丹德裡恩用雙臂抱起安娜葉塔時,她輕輕咬瞭詩人的耳朵。她的雙眼閃爍著危險的光輝。傑洛特也感覺到芙琳吉拉的嘴唇拂過自己的臉頰,但他不確定那是意外還是故意的。濃烈的葡萄氣息令他頭暈目眩。芙琳吉拉站在舞臺上,用鮮紅的鬥篷裹住自己。這位黑發美女用力捏捏他的手。
“古老的傳統,”她說,“有時也挺讓人興奮的,對吧?”
“對。”
“謝謝,獵魔人。”
“這是我的榮幸。”
“不隻是你的,我向你保證。”
*******
“倒酒吧,列那。”
鄰桌那群人正在進行更有節日氣息的占卜——丟出一條削下的蘋果皮,根據與其形狀相似的字母猜測他們將來的配偶。盡管每次擲出的字母幾乎都是“S”,但他們依然樂此不疲。
騎士倒瞭酒。
“後來我們發現,”陷入沉思的獵魔人說,“雖然米爾瓦的肋部仍然纏著繃帶,但她已經恢復瞭健康。可她卻待在房間裡,拒絕離開,因為她不想穿那些愚蠢的裙子。這場沖突眼看就要演變成破壞規矩時,又是無所不知的雷吉斯出來打瞭圓場。他引用瞭一百來個先例,迫使宮廷總管給她找來瞭男裝。安古藍倒是很樂意換掉她的褲子和馬靴。她用肥皂洗過身子,梳好頭發,穿上裙子之後,看起來漂亮多瞭。洗澡更衣後,我們的心情都好瞭不少。包括我在內。我們去見公爵夫人時,我的心情相當不錯……”
“稍等一下,”列那打斷他的話,朝酒館另一邊點點頭,“金幣就要送上門瞭。哈,不是一座葡萄園,而是兩座。我們的顧客馬拉泰斯塔帶來瞭他的鄰居……兼競爭對手。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
“另一位是誰?”
“波默羅葡萄園的人。我們剛才喝的‘傷痛海岸’就出自那裡。”
維蒙蒂諾葡萄園的負責人馬拉泰斯塔揮瞭揮手臂,匆忙走到他們面前。他領來的人有一頭茂密的黑發,留著黑色的八字胡,外表比起正派公民更像是法外之徒。
“請允許我介紹,先生們,”馬拉泰斯塔說,“這位是阿爾喀德斯·費耶拉佈拉,波默羅葡萄園的負責人。”
“請坐。”
“稍等一下。獵魔人先生,說到我們地窖裡的怪物……既然您坐在這兒,我猜那怪物已經死瞭,對嗎?”
“死透瞭。”
“說好的酬金,”馬拉泰斯塔向他保證說,“會在今天稍後匯到您的戶頭。非常感謝您,獵魔人先生。沒有幾座大型酒莊的地窖有這麼大、這麼深、這麼寬敞,而且面朝北方,不算太幹燥也不算太潮濕——非常適合儲存葡萄酒。不能用的話就太可惜瞭。您也看到出現怪物的那部分地窖瞭吧?鬼知道它是從哪兒爬出來的……也許根本就是從地獄來的……”說著,他往地上啐瞭一口。
“火山凝灰巖洞穴往往是各種怪物的棲息地。”列那得意洋洋地做著說明。他和獵魔人同行超過一個月,而且善於聆聽和學習。“沒錯,隻要有凝灰巖洞穴的地方,都能找到怪物。”
“也許是跟凝灰巖有關吧。”馬拉泰斯塔瞇起眼睛看著他,“我聽人說過,我們的地窖跟通往公國中心的地底洞穴相連。類似的洞穴在公國還有很多……”
“用不著去別處找。”留著八字胡的波默羅葡萄園管傢說道,“我們地窖下面就有綿延好幾裡的通道,沒人知道它們通往何處。前去探險的人全都一去不回。還有人看到可怕的怪物。所以我想請求……”
“我能猜到你想請求什麼。”獵魔人說,“我接受。我會去察看你的地窖。收取的費用取決於遇到的怪物。”
“您不會後悔的。”留著八字胡的男人說,“呃,呃……還有一件事……”
“說吧。我聽著呢。”
“在夜晚出沒、折磨男人的魅魔……就是開明的公爵夫人大人命令你殺死的那個……我認為沒必要殺瞭她。說實話,她沒打擾過任何人……呃,有時我們喝醉瞭還會去找她……跟她找點兒樂子……”
“但僅限成年人。”馬拉泰斯塔迅速補充道。
“我正想這麼說呢,好鄰居。就像我說的,那個魅魔沒傷害任何人。最近她好像被獵魔人先生您嚇著瞭。所以幹嗎要追捕她呢?說到底,您也不需要那筆賞錢。但如果您覺得受到瞭冒犯……”
“你可以為我在錫安凡尼利銀行的戶頭提供資助。”傑洛特板著臉說,“那是獵魔人的養老基金。”
“我會的。”
“那個魅魔的金發腦袋不會跟身體分傢的。”
“那就再會瞭。”兩位葡萄園管理人站起身,“我們就不打擾你們瞭。今天是節日。是傳統。而在陶森特,傳統是……”
“我知道,”傑洛特說,“傳統是神聖的。”
*******
鄰桌那群人正在為全新的占卜方式大呼小叫:那種占卜會用到一塊餡餅面團和一根魚骨頭。酒館老板和女招待們端著酒杯匆忙奔走,自己還不忘喝上幾口。
“那位著名的魅魔,”列那往自己的盤子裡又舀瞭些卷心菜,“是你來陶森特後接下的第一份獵魔人合約。之後的一切都發展得那麼快,而你的主顧多到趕都趕不完。說來有趣,我不記得是哪傢酒莊先來委托你的瞭……”
“你當時不在場。那件事發生在公爵夫人和我會面的第二天。那次會面沒邀請你。”
“這也難怪。畢竟是私人會面。”
“私人?哈。”傑洛特不禁失笑,“出席的差不多有二十人。還不算像雕像一樣站立的士兵、男仆、侍童,外加一個無趣的小醜。那二十人裡包括勒·果夫,很像甜點師的宮廷總管。也包括幾位被金鏈子壓彎腰的貴族。以及幾位身穿黑衣的親信,看起來像是議員,也可能是法官。還包括我在凱德·米克維德森林遇見的公牛頭紋章的男爵。當然瞭,還有芙琳吉拉,她顯然和你們的公爵夫人很親近。然後就是我們一行人,包括身穿男裝的米爾瓦。哦,我的表述不夠準確。我們這邊的人裡不包括丹德裡恩。丹德裡恩,或者朱利安子爵,當時正閑坐在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旁邊的椅子裡,像孔雀一樣神氣活現。他可是公爵夫人身邊的紅人。隻有安娜葉塔、芙琳吉拉和丹德裡恩坐著,其他人都沒有坐下的資格。但光是不必跪拜,我就很高興瞭。公爵夫人聽我講述時非常專心,但幸好她隻在那期間被嚇瞭幾跳而已。等我簡短地復述過我同女賢者的對話,她緊張地絞起手指,動作既真誠又誇張。或許聽起來很矛盾,但相信我,列那,事實就是如此。”
*******
“哦,哦,哦,”公爵夫人安娜·亨利葉塔絞著雙手,嘆瞭口氣,“你的故事真令人難過,傑洛特先生。它讓悲傷占據瞭我的心。”
她吸瞭吸鼻子,伸出手,丹德裡恩立刻將一塊繡著首字母的麻紗手帕放到她手中。公爵夫人用手帕輕輕碰瞭碰臉頰,以免擦去妝容。
“哦,哦。”她重復一遍,“這麼說,那些德魯伊對希瑞的事一無所知?他們幫不上你的忙嗎?你的所有努力和這趟旅行都白費瞭嗎?”
“當然沒白費。”他答道,“我承認,我沒能從德魯伊那裡得到具體的信息,也沒能找到希瑞為何遭受迫害的線索——哪怕是模糊不清的線索也好。那些德魯伊不能或是不願幫我。從這一點來說,我的確沒有什麼收獲,但……”
他停頓片刻。他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猶豫該不該在這麼多人面前坦言相告。
“我知道希瑞還活著。”他幹巴巴地說,“或許受瞭傷,處境依然危險。但她還活著。”
安娜·亨利葉塔又嘆瞭口氣,再次從丹德裡恩手裡接過手帕。
“我承諾向你提供幫助和支持,”她說,“你想在陶森特待多久都沒問題。要知道,我過去經常去辛特拉拜訪,我跟帕薇塔成瞭朋友,也很喜歡小希瑞。我全心全意站在你這邊,傑洛特先生。有必要的話,你可以讓我們的學者和占星師提供協助。我們的圖書館和書店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我相信,我們能找到某些線索、某種征兆或跡象,讓你們找到正確的方向。不要草率行事,也不要操之過急。隻要有必要,作為貴賓,你可以一直留在這兒。”
“感謝您的友善和慷慨,殿下。”傑洛特鞠瞭一躬,“但我們必須繼續趕路才行。希瑞還沒脫離危險。我們也一樣。如果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危險不但會增加,還會威脅到我們身邊的人。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公爵夫人沉默瞭一會兒,開始有節奏地撫摸丹德裡恩的前臂,就像摸一隻貓。
“你的話語高尚且誠懇。但你在這兒用不著擔心。我的騎士已經擊潰瞭追蹤你的惡棍,根據朱利安子爵的報告,連一條漏網之魚都沒有。敢跟你作對的人才應該當心才是。如今你在我的庇護之下。”
“感謝您,”傑洛特又鞠一躬,暗罵自己疼痛的膝蓋,“但我不能隱瞞丹德裡恩忘記告訴您的一些事。追著我來到貝哈文,並在凱德·米克維德被英勇騎士擊敗的那些匪徒,不但來自某個臭名昭著的匪幫,而且還是尼弗迦德的士兵。”
“那又如何?”
他們是尼弗迦德的軍隊,在二十天內就征服瞭亞甸,隻要他們想,隻消二十分鐘就能征服您的公國。這句話已經跳上瞭他的舌尖,但一張嘴……
“這意味著戰爭,”他改口道,“發生在凱德·米克維德和貝哈文的事,或許會被帝國視為叛亂並瓦解其殿後部隊的行為。類似事件通常會導致鎮壓。在戰爭時期……”
“戰火,”公爵夫人抬起鼻子,打斷他道,“無疑已經平息瞭。我在給我堂兄恩希爾·瓦·恩瑞斯的信裡提到過這件事。在信裡,我堅定地要求他停止毫無意義的殺戮。戰爭已經結束,和平條約也已簽署。”
“但事實並非如此。”傑洛特平靜地說,“在雅魯加河對面,刀劍與火焰橫行無忌,鮮血四處潑灑。戰爭結束的跡象並不存在。不如說,恰恰相反。”
他立刻為自己的發言後悔瞭。
“這怎麼可能?”公爵夫人的鼻子抬得更高瞭,嗓音也變得刺耳,“我沒聽錯吧?戰爭還在繼續?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特朗佈萊大臣?”
“殿下,我……”一位戴著金鏈子的貴族跪倒在地,“我隻是不想讓您擔心……讓您不安……殿下……”
“守衛!”公爵夫人殿下大吼道,“把他帶去塔樓!你失去我的青睞瞭,特朗佈萊先生!你失寵瞭!宮廷總管!書記官!”
“聽候您的差遣,開明的女士……”
“讓我們的外交大臣立刻寫信給我堂兄尼弗迦德皇帝。我們要求他立刻——我是說,立刻——停止戰爭,簽訂和約。因為戰爭和沖突都是邪惡的!沖突隻會削弱國力,破壞和諧!”
“殿下,您真是太睿智瞭。”宮廷總管答道。他的身上依舊散發出糖粉的味道,但如今,他的臉上有瞭血色。
“先生們,你們還愣在這兒幹嗎?我已經頒佈瞭命令。趕快行動!”
傑洛特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貴族和官員們依然面無表情,仿佛類似的事在宮廷裡早已屢見不鮮。他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再反駁公爵夫人的任何話。
安娜葉塔接過手帕,碰瞭碰鼻尖,向傑洛特露出微笑。
“如你所見,”她說,“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沒什麼可害怕的,想留多久都沒問題。”
“好的,公爵夫人殿下。”
隨之而來的寂靜中,他甚至能聽見蛀蟲啃咬古董傢具的聲音。還有遠處庭院某個馬夫照料馬匹時的咒罵聲。
“我們也想請求你一件事,傑洛特先生。”安娜葉塔打破瞭沉默,“畢竟你是位獵魔人。”
“盡管吩咐吧,公爵夫人殿下。”
“這是陶森特許多位貞潔女子的共同請求。噩夢正在滋擾她們的傢園。某個怪物,某個化作女性形體的惡魔,某個無恥到無法形容的魅魔,正在折磨她們忠誠而貞潔的配偶。她會在夜晚進入他們的臥室,做出種種卑劣可憎、讓人恥於描述的墮落行徑。你是這方面的專傢,想必知道具體情況。”
“是的,公爵夫人殿下。”
“陶森特的女士們請求你結束這下流的行徑。我向你保證,我們會無比感激。”
“感謝您的信任,公爵夫人殿下。”
*******
安古藍在城堡公園裡找到瞭獵魔人和吸血鬼。他們正一邊散步,一邊輕聲交談。
“你們不會相信的,”她說,“聽完我要說的話,你們肯定不會相信。但這是徹頭徹尾的事實……”
“說吧。”
“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那個象棋騎士——還有別的騎士——正在公國金庫前排隊。知道為什麼嗎?為瞭拿這個月的薪水!隊伍起碼有半個射箭場那麼長,紋章多到我眼花繚亂。我去問瞭列那,他回答說:‘遊俠騎士不該挨餓。’”
“這有什麼奇怪的?”
“你開玩笑吧!想當騎士的人,為的該是崇高的理想!而不是每月的薪水!”
“相信我,安古藍,”雷吉斯嚴肅地說,“這兩者並不矛盾。”
“相信他吧,安古藍。”傑洛特幹巴巴地說,“別在城堡裡到處閑逛瞭,去陪陪米爾瓦吧。她心情很差,最好別讓她一個人待著。”
“是啊。大媽來瞭月事,所以比黃蜂還暴躁。我覺得……”
“安古藍!”
“我這就去,這就去。”
雷吉斯和傑洛特在一壇有些枯萎的薔薇前停下腳步,但他們的對話沒能繼續。某棟花房後面走出一個男人,身穿優雅的赭色外套。
“早上好。”他鞠瞭一躬,用四角帽擦擦膝蓋,“贊美神明,請問兩位先生,你們哪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獵魔人傑洛特?”
“我就是。”
“我的名字是讓·卡蒂隆,托力賽拉葡萄園的管傢。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需要獵魔人去地窖跑一趟。我想問問您願不願意……”
“怎麼瞭?”
“哦,”卡蒂隆開口道,“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商人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存貨也越來越多,地窖裡已經放不下新酒桶瞭。我們打算擴建城堡下面的洞穴和隧道——據說那些隧道連通著整個公國的地底。我們找到一個合適的洞穴——高頂、寬敞、不太潮濕也不太幹燥,很適合存放葡萄酒……”
“所以呢?”獵魔人不耐煩地問。
“洞穴裡似乎棲息著一頭怪物。它燒傷瞭兩個人,其中一個燒得隻剩骨頭,另一個眼睛瞎瞭,閣下,那怪物會吐出類似燒堿液的東西……”
“一隻溶涎怪,”傑洛特說,“又名毒液怪。”
“好瞭,”雷吉斯笑著說,“你也看到瞭,卡蒂隆先生,你面前是一位專傢。一位從天而降的專傢。你沒向大名鼎鼎的本地騎士求助過嗎?公爵夫人手下有一整團的騎士,而這正是他們的使命,他們存在的理由。”
“這不是他們存在的理由,”管傢卡蒂隆搖搖頭,“他們存在的理由是保護大小道路與隘口,因為嘛,如果商人到不瞭這兒,我們很快就會破產。另外,我們的騎士英勇善戰,但前提是在馬背上。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到地下去的。而且他們要價不……”
他閉瞭嘴,沉默下來,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後悔的表情。
“他們要價不菲。”傑洛特替他說完,但語氣並不怎麼尖刻,“記好瞭,老兄,我的要價比他們更高。這行講究競爭。如果我們簽訂合約,我就會下馬到地下去。好好考慮吧,但別考慮太久,因為我在陶森特不會待太長時間。”
“你真讓我吃驚。”葡萄園管傢離開後,雷吉斯說,“你的獵魔人本性突然復活瞭嗎?你要接受這份合約嗎?你要去追捕那個怪物嗎?”
“我自己也吃瞭一驚,”傑洛特坦率地承認,“我的反應是下意識的。他的提議對我有莫名的吸引力。但出價太低也不行。我們說回剛才的話題吧。”
“稍等一下,”雷吉斯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依我看,你要有新工作瞭。”
傑洛特低聲咒罵一句。在一條兩旁種著柏樹的小路上,兩位騎士正朝他們這邊走來。他立刻認出瞭前面那個,畢竟他盾牌上的紋章——白色雪原裡的碩大牛頭——實在太有特點瞭。後面的騎士個子高大,一頭灰發,高貴的五官棱角分明,仿佛以花崗巖雕成,紋章圖案是藍色背景裡的十字架與金百合。騎士們按照傳統,在兩步外停下,鞠瞭一躬。傑洛特和雷吉斯也躬身回禮:根據騎士傳統,四人在十次心跳的時間內沉默不語。
“先生們,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盾牌上有牛頭圖案的騎士說,“這位是帕爾梅林·德·郎佛爾男爵。你們應該還記得,我的名字是……”
“德·佩拉克-佩蘭男爵。想忘記都難。”
“我們有件事想委托獵魔人。”德·佩拉克-佩蘭男爵說,“可以說,這件事跟您的本行有關。”
“說吧。”
“要私下說。”
“我跟雷吉斯先生之間沒有秘密。”
“但這是貴族大人們的秘密。”吸血鬼笑著說,“那麼,請允許我去看看那座漂亮的涼亭——它多半是個隱蔽式的廁所。失陪,德·佩拉克-佩蘭大人……還有德·郎佛爾大人……”
他們相互鞠躬。
“我洗耳恭聽。”傑洛特打破瞭沉默。他完全不打算等待十次心跳的時間。
“是這樣的,”佩拉克-佩蘭壓低嗓音,提心吊膽地四下張望,“那個魅魔……出沒於夜晚的怪物,就是公爵夫人和女士們要求您消滅的那一個。能告訴我殺死那頭怪物的酬勞是多少嗎?”
“抱歉,先生們,這是商業機密。”
“我們理解,理解。”紋章是十字架與百合花的騎士說,“我們面對的顯然是個正派人。說實話,我擔心這樣的人會覺得我們的提議是種侮辱,但我不得不說,請放棄這份合約吧,獵魔人閣下。拜托別去傷害那個魅魔。我們不會告訴公爵夫人和女士們的。以我的榮譽起誓,我們陶森特的男人數量比女人多得多。我們的慷慨程度會讓您大吃一驚的。”
“你的提議,”獵魔人冷冷地說,“的確與侮辱相去不遠。”
“傑洛特先生,”帕爾梅林·德·郎佛爾的臉既嚴肅又認真,“我會告訴您,為什麼我們敢於做出這種提議。因為關於您有個傳聞。據說您隻殺那些有威脅的怪物。真正的威脅。並非出於想象,也並非出於無知或成見。讓我告訴您吧:那個魅魔沒威脅過任何人,也沒傷害過任何人。哦,她是會時不時地……拜訪睡夢中的男性……來些小小的惡作劇……”
“但僅限成年人。”佩拉克-佩蘭迅速補充道。
“陶森特的女士們如果知道這場對話,”傑洛特四下張望,“恐怕會很不高興。公爵夫人也一樣。”
“我們完全同意。”帕爾梅林·德·郎佛爾低聲道,“所以我們建議您千萬小心。沒必要惹惱那些頑固的道德衛士。”
“給我在本地的某傢矮人銀行開個戶頭,”傑洛特緩緩又平靜地說,“然後用你們的慷慨讓我大吃一驚吧。但要記住,想讓我吃驚並不容易。”
“我們會試試看的。”佩拉克-佩蘭信心十足地說。
他們鞠躬道別。
傑洛特回到雷吉斯那邊。當然瞭,後者憑借他的吸血鬼聽力已經聽到瞭一切。
“好瞭,”雷吉斯板著臉說,“你可以爭辯說這是本能反應和莫名的沖動。但銀行開戶的事怎麼解釋?”
傑洛特看著柏樹林上方的某個位置。
“誰知道呢,”他說,“也許我們會在這兒待上好幾天。考慮到米爾瓦折斷的肋骨,可能還不止。沒準兒我們得待上好幾周?如果在此期間,我們能保持經濟獨立,那也沒什麼壞處嘛。”
*******
“所以你在錫安凡尼利銀行的戶頭是這麼來的。”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搖搖頭,“哦,如果公爵夫人得知此事,後果將是一場地位變動和權力洗牌。哈,說不定我還能得到晉升?以我的榮譽起誓,你沒去告密實在太可惜瞭。跟我說說那場讓你愉快的著名宴會吧。我也想去宴會吃喝啊!可他們卻派我去瞭邊境的瞭望塔,去瞭冰冷灰白的群山之間。真令人失望,但騎士的宿命就是這樣……”
“那場備受期待的大型宴會,”傑洛特說,“準備得非常努力和用心。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躲在馬廄裡的米爾瓦,讓她相信出席宴會至關重要,甚至能決定希瑞乃至全世界的命運。我們強迫她穿上女裝,然後讓安古藍發誓表現得像個彬彬有禮的年輕女士,尤其要避免使用‘媽的’和‘蠢貨’之類的字眼。等到準備停當,為瞭確保一切順利,我們喝瞭一杯酒。就在這時,甜點師勒·果夫出現瞭。他身上一股子糖霜味,看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
“作為司儀官,”勒·果夫喘著氣說,“我向各位保證,在節慶宴會上,公爵夫人殿下安排的榮譽特殊席位隻有寥寥幾個,以免有人認為分配不公。但在陶森特,我們對傳統和習俗尤其重視……”
“說重點,閣下。”
“宴會就在明天。我要根據出身和地位安排所有賓客的席位。”
“當然,”獵魔人嚴肅地說,“我們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丹德裡恩。從出身和地位來說都是。”
“朱利安子爵大人,”宮廷總管皺起鼻子,“是位非同尋常的貴賓。因此,他會坐在可敬的公爵夫人殿下的右手邊。”
“當然。”獵魔人一本正經地回答,“他沒說明我們的地位、頭銜和豐功偉績嗎?”
“他說明瞭,”宮廷總管咳嗽一聲,“但他隻說你們是匿名旅行的高貴紳士與少女,因此不能透露姓名、地位與頭銜。”
“的確如此。有什麼問題嗎?”
“我必須知道!你們是我們的客人,也是子爵大人的同伴,所以你們會坐在靠近首席的位置……和男爵們坐在一起。但各位先生女士的地位或許更高,有權坐在離公爵夫人更近的位置……”
“他,”獵魔人毫不猶豫地指瞭指吸血鬼,後者正在不遠處欣賞一塊占據瞭大半墻壁的掛毯,“是位伯爵。但千萬別說出去。這是個秘密。”
“我明白。”胖總管激動地喘著氣,“這樣的話……我會把他安排在諾杜娜伯爵夫人旁邊,她是公爵夫人的姑媽,為人高尚又親切。”
“你們不會後悔這麼做的,無論是你還是那位姑媽。”傑洛特板著臉向他保證,“伯爵大人的藝術造詣與對話技巧無人可及。”
“這話真令人欣慰。至於您,利維亞的傑洛特大人,我會把您安排在可敬的芙琳吉拉女士旁邊。這是傳統。您把她抱到酒桶旁邊,所以您就是她的……呃……騎士,因為……”
“我明白。”
“太好瞭。哦,至於伯爵大人……”
“怎麼瞭?”吸血鬼出人意表地開瞭口。他從掛毯——上面描繪著人類與獨眼巨人戰鬥的場景——那邊走瞭過來。
“沒什麼,沒什麼。”傑洛特笑著說,“我們隻是在聊天而已。”
“啊哈,”雷吉斯點點頭,“不知二位註意到沒有……這塊掛毯上的獨眼巨人,拿著木棒那個……瞧瞧它的腳趾。恐怕它長瞭兩隻左腳。”
“的確,”勒·果夫總管半點也不驚訝,“鮑克蘭城堡裡還有許多類似的掛毯。那位織工是個真正的大師。但他經常酗酒。藝術傢都這樣。”
*******
“是時候瞭,”獵魔人努力避開在鄰桌一邊玩著占卜遊戲、一邊借醉意偷看他的女孩們的目光,“我們走吧,列那。付賬,牽馬,去鮑克蘭城堡。”
“我知道你著急的理由。”騎士露齒而笑,“別擔心,綠眼睛會等著你的。午夜還沒到呢。跟我講講那場宴會吧。”
“講完我們就走。”
“那就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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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馬蹄狀宴會桌顯然在提醒他們,秋天已經結束,冬天即將到來。裝著食物的碗碟之間,是盛著鹿肉和各類野味的大淺盤。其中有整隻的野豬和鹿,還有火腿和粉紅色的切片熏肉,以及餡餅。每道菜都裝飾著調過味的蘑菇、蔓越莓和花楸漿果。還有秋天常見的鳥兒:松雞、野雞和鵪鶉,用加瞭榛子與槲寄生烤制的翅膀和尾巴作為裝飾。桌上的菜肴裡還包括魚——從山澗捕來的鮭魚與梭魚。
盡管時值深秋,桌上也不缺少符合節日氣氛的綠色。包括用新雪時采摘的生菜做成的沙拉。隻是槲寄生替代瞭鮮花。
在馬蹄形餐桌中央的榮譽席位那裡——那是安娜葉塔公爵夫人和她的客人要坐的地方——放著一隻大號銀托盤,裡面盛滿瞭裝飾菜。在花朵、檸檬片、洋薊心和松露之間,有一條碩大的鱘魚,魚背上佇立著一隻蒼鷺。它抬起的鳥喙上固定著一枚金戒指。
“我向蒼鷺起誓!”佩拉克-佩蘭,那位紋章是公牛頭的著名男爵站起身,舉起酒杯,大聲說道,“我向蒼鷺起誓,我會維護騎士的榮耀,絕不拋棄職責!”
聽到他的誓言,眾人回以嘈雜的喝彩,然後開始吃喝。
“我向蒼鷺起誓!”另一位騎士大喊道,他的小胡子歪歪扭扭的,看起來就像一把掃帚,“我發誓捍衛安娜·亨利葉塔殿下的邊疆,直到流幹最後一滴血!為瞭證明我的忠誠,我發誓會將蒼鷺畫在盾牌上,在一年之內隱姓埋名,自稱‘白蒼鷺的騎士’!祝我們的公爵夫人殿下健康長壽!”
“健康!幸福!幹杯!公爵夫人殿下萬歲!”
安娜葉塔略微點點戴著鉆石冕狀頭飾的腦袋,表示感謝。她戴著那麼多鉆石,似乎單單從窗邊走過都會劃傷玻璃。丹德裡恩坐在她旁邊,傻乎乎地笑著。愛米爾·雷吉斯坐在稍遠處的幾位貴婦之間,身穿黑色天鵝絨夾克,看著就像個吸血鬼。他和貴婦們侃侃而談,對方聽得如醉如癡。
傑洛特拿過一隻盛著鱸魚和歐芹的大淺盤,遞給坐在他左邊的芙琳吉拉·薇歌。她穿著藍色的綢緞禮裙,戴著一條漂亮的紫水晶項鏈。她用長長睫毛下的雙眼看著他,舉起酒杯,露出神秘的笑容。
“祝你健康,傑洛特。你能坐在我旁邊真是太好瞭。”
“別在日落前贊美這一天。”他回以微笑,因為他心情很好,“宴會才剛剛開始。”
“恰恰相反。宴會已經開始這麼久瞭,你還沒贊美過我一句。我還得等多久?”
“你的美麗太過耀眼,讓我詞窮。”
“悠著點兒。”她大笑起來,而他發誓那句話出自真心,“照這個速度,天知道宴會結束時,我們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就先從……好吧,先從我的裙子很優雅,藍色也很適合我開始吧。”
“藍色很適合你。但我必須承認,我更喜歡你穿白色。”
他在她的綠色雙眸裡發現瞭挑戰的神色。他不敢接受。他的心情沒好到這種程度。
卡西爾和米爾瓦在桌子兩側面對面坐著。卡西爾坐在兩位年輕貴族女性——或許是男爵的女兒——之間,她們一直在跟他說話。與此同時,和女弓手做伴的卻是位上瞭年紀的貴族男性。他膚色黝黑,寡言少語,巖石般的臉上滿是天花留下的疤痕。
安古藍坐在稍遠處,正在給年輕騎士們講故事,不時引起一陣陣騷動。
“這算什麼?”她揮舞著一把銀刀子,尖叫道,“一把鈍刀子?他們害怕我們在宴會上打架嗎?”
“這些刀子,”芙琳吉拉解釋道,“從卡羅琳娜·羅伯塔公主——也就是安娜·亨利葉塔的外祖母——的時代起就開始在鮑克蘭城堡使用瞭。卡羅伯塔[1]最痛恨客人用刀子剔牙,從此以後,餐桌上用的就都是圓頭刀子。”
“不會吧,”安古藍露出頑皮的笑容,“幸好他們給瞭我叉子!”
她假裝要把叉子放進嘴裡,但傑洛特兇惡的眼神讓她停瞭手。坐在她右邊的騎士用嘹亮的假聲大笑起來。
傑洛特拿起一罐花色鴨肉凍,端給芙琳吉拉。他看到兩位年輕的男爵女兒用虔誠的目光看著卡西爾,而他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註意力平均分給二人。他看到年輕的騎士們在安古藍周圍東奔西跑,給她端來食物,為她愚蠢的笑話發笑。
他看到米爾瓦撕碎面包,盯著桌佈。
芙琳吉拉似乎看穿瞭他的想法。
“太不幸瞭,”她湊近身子,低聲道,“我是說你那位不愛說話的朋友。好吧,安排座位時經常會發生這種事。騎士精神可不是德·特拉斯塔馬拉男爵的強項。”
“或許這樣更好,”傑洛特輕聲說,“對她大獻殷勤隻會更糟。我瞭解米爾瓦。”
“你確定嗎?”她瞥瞭他一眼,“你會不會在用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她?說實話,你的標準有點嚴苛。”
他沒答話,而是倒瞭些酒。他發現是時候弄清某件事瞭。
“你是個女術士,對吧?”
“是啊。”她巧妙地掩飾著自己的震驚,“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能感覺到魔法靈光。”他沒有細說,“我有過這方面的經驗。”
“我要澄清一下,”她說,“我沒打算欺騙任何人。但另一方面,我也沒義務賣弄自己的職業,或者招搖地戴上尖帽子,穿上黑鬥篷。幹嗎要讓他們拿我來嚇小孩呢?我有保持低調的權利。”
“我沒否認你的權利。”
“我之所以來鮑克蘭城堡,是因為這兒有已知世界最大、藏書也最豐富的圖書館。我是說,除瞭牛堡大學圖書館以外。但大學不允許別人隨便取閱藏書,而在這裡,我是安娜葉塔的親戚和朋友,想做什麼都沒問題。”
“真令人羨慕。”
“召見你時,公爵夫人曾暗示說,你可以在圖書館或檔案室裡找到有用的信息。但別被她興奮的模樣欺騙瞭,她總是這樣。你的確能在這裡的藏書中找到些東西。但你必須知道去哪兒找。”
“聽起來很簡單。”
“你的熱情真的很有感染力,我都等不及想把對話繼續下去瞭。”她綠色的雙眸閃現精光,“我猜你並不相信我,對吧?”
“要再來點兒花尾榛雞肉嗎?”
“我向蒼鷺起誓!”在馬蹄形餐桌的另一頭,有位年輕騎士站起身,將鄰座遞來的飾帶系在頭上,遮住一隻眼睛,“我發誓,在殺死塞萬提斯隘口的所有匪徒之前,不會取下這條飾帶!”
戴著閃亮頭飾的公爵夫人沖他點點頭。
傑洛特希望芙琳吉拉不會追問下去。但他錯瞭。
“你既不相信我,也不信任我,”她說,“這對我真是雙重打擊。你不但質疑我想幫忙的誠意,還不相信我能幫上你。哦,傑洛特!你嚴重傷害瞭我的自尊和抱負。”
“聽著……”
“不!”她舉起刀叉,仿佛在威脅他,“別辯解瞭。我受不瞭給自己找借口的男人。”
“那你受得瞭怎樣的男人?”
她瞇起眼睛,但仍舉著餐具,做出攻擊的架勢。
“那張名單很長,”她緩緩地說,“我可不想讓你為瞭細節費神。我就隻說排在最前面的男人吧:他們願意跟隨所愛之人前去世界盡頭,從不屈服於恐懼,藐視一切危險。而且不會在看似窮途末路時放棄。”
“那名單上的其他人呢?”他忍不住發問,“都是你喜歡的男人嗎?他們也都是瘋子嗎?”
“真正的男子漢氣概,”她諷刺地搖搖頭,“不就是把瘋狂和風度用適當的比例調和而成的嗎?”
“女士們先生們,男爵們還有騎士們!”宮廷總管勒·果夫大聲說道,站起身來,用兩隻手捧著一隻巨大的玻璃酒杯,“在此時此地,我要向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殿下敬一杯酒,祝我們的女士身體健康!”
“健康又幸福!”
“萬歲!”
“公爵夫人萬歲!”
“好瞭,女士們先生們,”宮廷總管放下酒杯,朝仆人們做個手勢,“現在……上巨獸!”
四名魁梧的仆人將一隻大托盤抬進瞭大廳,托盤裡是一頭烤制過的龐大野獸。
“巨獸!”其他賓客異口同聲地高喊,“萬歲!巨獸!”
“那是什麼鬼東西?”安古藍大聲表達自己的疑問,“在弄清楚之前,我才不會吃那東西。”
“是鹿。”傑洛特說,“一頭烤全鹿。”
“不是普通的鹿,”米爾瓦清瞭清嗓子,“這頭鹿大概有七百磅重。”
“差不多。它有七百四十磅重。”她鄰座的男爵用沙啞的嗓音說。這是宴會開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這本該是一場對話的開始,但女弓手卻漲紅瞭臉,盯著桌佈,繼續撕起面包。
但芙琳吉拉的話讓傑洛特耿耿於懷。
“男爵大人,”他問道,“莫非您就是殺死這頭野獸的獵手?”
“不,”他答道,“獵殺它的是我女婿,他是個神射手。但話說回來,這些都是男人感興趣的事……抱歉,我是不想讓在場的女士感到無聊……”
“用的什麼弓?”米爾瓦依然盯著桌佈,問道,“至少得是七十磅的弓吧?”
“雙曲澤法爾弓,”男爵緩緩說道,顯然吃瞭一驚,“層壓結構,用瞭紫杉、刺槐、白蠟木和黏合肌腱。拉力七十五磅。”
“張力呢?”
“二十九寸。”男爵緩緩地、幾乎一字一句地回答。
“真是件傑作。”米爾瓦快活地說,“它能在大概一百步外射中一頭鹿,如果射手準頭夠好的話。”
“我,”男爵憤憤地咆哮道,“在二十五步外射中過一隻野雞。”
“二十五步外,”米爾瓦抬起頭,“我射中過一隻松鼠。”
男爵慌亂地咳嗽一聲,給女弓手遞來一些食物和飲料。
“有一把好弓就成功瞭一半。”他結結巴巴地說,“但話說回來,品質優良的箭同樣重要。對我來說,最好的……”
“為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殿下的健康幹杯!為朱利安·德·雷天哈普子爵的健康幹杯!”
“幹杯!”
“……然後她賞瞭他屁股一腳。”安古藍又說完一個愚蠢的笑話。年輕騎士們哄堂大笑。
兩位男爵的女兒——她們的名字是奎琳和妮克——張大嘴巴,瞪大眼睛,面泛紅暈地聽著卡西爾說話。在宴會桌首席附近,傳來雷吉斯和地位較高的貴族們的交談聲。即便憑借獵魔人的聽力,傑洛特也隻能辨認出幾個模糊不清的詞語,但他們似乎在討論鬼魂、吸血妖鳥、魅魔和吸血鬼。雷吉斯用銀叉子比畫著,說對付吸血鬼的最佳手段就是白銀,隻要用它輕輕一碰,就能致吸血鬼於死地。那大蒜呢?其中一位貴婦發問。大蒜也很有效,雷吉斯續道,但在社交場合拿著大蒜會很尷尬,因為味道太難聞瞭。
管弦樂隊輕柔的演奏聲從走廊傳來,小提琴與長笛奏出樂曲,雜耍藝人與吞火藝人展示技藝。小醜們努力逗人發笑,但安古藍搶走瞭他們的風頭。一頭熊出現瞭,它跌倒在地,惹得所有人忍俊不禁。安古藍變得悶悶不樂——她可沒法跟這東西競爭。
公爵夫人突然大發雷霆,某個出言不遜的男爵隨即失寵,被士兵押去瞭塔樓。除瞭那個倒黴鬼,沒人表現出絲毫悲痛。
“別這麼快離開。”芙琳吉拉·薇歌小口喝著酒,突然開口道,“就算你選擇逃跑,也改變不瞭什麼。”
“拜托,別讀我的心。”
“抱歉。你的心思太明顯,我不由自主就讀懂瞭。”
“這話我都不知聽過多少遍瞭。”
“我也不知讀懂過多少遍瞭。拜托,吃點洋薊吧,它對健康和心臟都有好處。心臟是男性的重要器官,重要度排名第二。”
“我還以為最重要的東西是瘋狂和風度呢。”
“頭腦素質和身體素質應該齊頭並進。這樣才能抵達完美。”
“沒人是完美的。”
“這論點可站不住腳。你很清楚,不嘗試一下怎麼知道?請把榛雞肉遞給我。”
他飛快地切下鳥肉,放到她的盤子裡,女術士忽然發起抖來。
“別這麼快離開。”她又說一遍,“首先,沒這個必要。你沒有危險……”
“當然沒有,”他脫口而出,“尼弗迦德人會被公爵夫人的抗議信嚇倒。就算他們敢冒險到這兒來,那些用飾帶蒙住眼睛、向蒼鷺立誓的騎士也會將他們驅逐出境。”
“你在這兒不會有危險。”她對他的諷刺充耳不聞,“對那些蠢人來說,陶森特是仙子的居所,也多虧這種看法,陶森特才能在夜夜笙歌的情況下專註於經濟。沒人把陶森特當回事,但陶森特也能因此享受到某些特權。歸根結底,這兒可是最知名的葡萄酒產地,而我們都知道,沒有酒的生活是非常不安定的。陶森特沒有間諜、密探或情報機構。陶森特不需要軍隊,隻有戴著蒙眼佈的遊俠騎士,因為陶森特從未受到過攻擊。不過看你的表情,我猜我沒能說服你。”
“完全沒有。”
“真可惜,”芙琳吉拉瞇起眼睛,“我討厭折中的解決方法和模棱兩可的承諾,但這兩者都不可或缺。所以我要告訴你——萊德佈魯尼的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以為你死瞭,幾個逃亡者說德魯伊把你活活燒死瞭。福爾科正在盡全力掩蓋這件事。如果真相暴露,就會有人展開調查,那福爾科最樂觀的下場也是丟掉飯碗。等他發現你還活著,一切都晚瞭——他在報告裡的說法已經有瞭法律效力。”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我並不否認。也就是說,尼弗迦德人迫害你的可能性已經消失瞭。現在你沒有盡快離開的理由。”
“有意思。”
“但這是事實。想從陶森特離開,你可以走四個隘口,分別通向世界的四個部分。德魯伊對你有所隱瞞,也拒絕合作。那個山中精靈不見蹤影……”
“你知道的當真不少。”
“你已經說過這話瞭。”
“而你想幫助我。”
“你卻拒絕瞭我的幫助。你不相信我的真誠。你不信任我。”
“聽著,我……”
“不要辯解瞭。再吃些洋薊吧。”
這時又有人向蒼鷺立瞭誓。卡西爾在恭維兩位男爵之女。整個大廳都能聽到安古藍帶著醉意的聲音。臉上有痘疤的男爵面泛紅暈,沉醉於箭術與狩獵的談話,甚至開始向米爾瓦調情。
“女士,請嘗嘗野豬火腿。話說回來……這野豬是從我莊園周圍的森林裡打來的,那邊棲息著一整群呢。”
“哦。”
“那裡能獵到相當不錯的野豬……話說回來,也許哪天……您可以過來,我們可以一起去打獵……”
“但我們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米爾瓦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傑洛特,“還有比打獵更重要的任務等著我們。”
她看到男爵失望的表情,連忙補充道:“如果換個時間,我很樂意去獵野豬。”
男爵立刻面露喜色。
“就算不去打獵,”他興高采烈地說,“至少也可以來做客。我真誠地邀請你們全體到我的莊園來。話說回來,我還可以給你看看我的獵物、弓箭和刀劍收藏……”
米爾瓦低頭看著桌佈。男爵將一盤禽肉端到她面前,給她倒滿酒。
“請原諒,美麗的女士。”他說,“話說回來,我並不是那種令人愉快的同伴。我不懂得舉止優雅,也不擅長恭維……”
“我,”米爾瓦羞怯地坦白道,“是在森林裡長大的。我清楚平和與寧靜的優點。”
芙琳吉拉在桌下找到傑洛特的手,緊緊握住。傑洛特看向她的雙眼。他猜不透其中蘊藏的含義。
“我相信你,”他說,“我相信你的真誠。”
“你沒在說謊吧?”
“我向蒼鷺起誓。”
*******
那名城市守衛想必已經參加過瞭幽樂節的慶典,因為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長戟不時撞上店鋪的招牌,還一直口齒不清地宣佈現在是十點鐘,而事實上午夜早就過瞭。
“你隻能自己去鮑克蘭城堡瞭。”他們離開酒館後不久,列那·德·波伊斯-菲涅斯說,“我要留在城市裡。晚安,傑洛特。”
獵魔人知道,他朋友最近在跟一位女士私會。那位女士的丈夫經常出門做生意。但他從不提起這個話題,因為男人之間不會談論這種事。
“晚安,列那。照看好那頭斯考芬獸。別讓它腐爛瞭。”
“天冷得很呢。”
天確實很冷。街上空空蕩蕩,看不到燈光。月光照在屋頂上,讓掛在屋簷下的冰錐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洛奇的馬蹄鐵踩在鋪路石上,發出陣陣鳴響。
洛奇,騎馬前往鮑克蘭城堡的獵魔人心想,是匹體態優美的灰母馬,是安娜·亨利葉塔——以及丹德裡恩——的禮物。
他催馬向前,快馬加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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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後的第二天,他們聚在一起,習慣性地前往城堡廚房吃早餐。出於某些理由,那裡的主廚總是很歡迎他們,也總能在燉鍋、煎鍋或烤架上找到東西給他們吃——通常是面包、培根和奶酪,也可能是醃蘑菇。他也從不忘記加上一兩瓶本地著名葡萄園出產的紅葡萄酒,或者白葡萄酒。
在鮑克蘭城堡度過的這兩周裡,他們每天早晨都會來這兒——傑洛特、雷吉斯、米爾瓦和安古藍。隻有丹德裡恩是在別處吃早餐。
“他躺在床上,”安古藍給面包塗上厚厚的黃油,“傭人會送來他的培根!每個人都要向他鞠躬敬禮!”
傑洛特相信她的說法。而在這天早上,他決定去查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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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騎士大廳裡找到瞭丹德裡恩。詩人戴著一頂足有整條面包大的深紅色貝雷帽,穿著同樣顏色、繡有大量金線的緊身上衣。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將魯特琴放在膝頭,對環繞他的朝臣和貴婦漫不經心地點頭回應。
幸好周圍看不到安娜·亨利葉塔的蹤影,於是傑洛特毫不猶豫地違反禮儀,徑直走向他的朋友。丹德裡恩註意到他,立刻站起身來,做瞭個傲慢的手勢,說:“女士們,先生們,請讓我們私下談談。各位仆人也可以離開瞭。”
他拍拍手,沒等拍手聲從大廳的拱頂天花板傳回來,周圍就隻剩下瞭兩個人——以及貴婦們離開後殘留在空氣中的香水味。
“真有趣,”傑洛特的語氣不帶絲毫誇張,“你追求的就是這個嗎?像這樣拍拍手——或者威嚴地皺起眉頭——就能發號施令,肯定感覺很不賴吧。瞧瞧他們離開時的樣子,沖你點頭哈腰,就跟螃蟹似的。真有趣,對吧,大紅人閣下?”
丹德裡恩沉下臉。
“你過來到底什麼事,”他粗魯地說,“還是單純來說廢話的?”
“有一件非常具體的事。”
“說吧,我聽著呢。”
“我需要三匹騎乘用馬。給我、卡西爾和安古藍。還有兩輛馬車,上面要裝滿口糧和草料。你能去跟你的公爵夫人要嗎?你為她服務的時間已經夠長瞭吧?”
“沒問題,”丹德裡恩調著魯特琴的琴弦,沒看獵魔人,“但你的急切令人吃驚。要我說的話,就像你愚蠢的諷刺一樣讓我吃驚。”
“我想趕路讓你很吃驚?”
“我還是告訴你吧。十月就要結束瞭,天氣惡化也在加劇。隘口那邊隨時有可能下雪。”
“可你卻為我的焦急而吃驚。”獵魔人點點頭,“多虧你提醒,我們還得多帶些暖和衣服。毛皮衣物。”
“我以為,”丹德裡恩緩緩說道,“我們會在這兒過冬。我以為我們會在這兒……”
“願意的話,”傑洛特不假思索地說,“你可以留下。”
“好的。”丹德裡恩把魯特琴放到一旁,站起身來,“我想我會留下的。”
獵魔人倒吸一口氣。他沉默地看著掛毯,上面描繪的是想象中巨人與龍的戰鬥。巨人用兩隻左腳站立,試圖打碎龍的下巴,但那條龍似乎不為所動。
“我會留下的。”丹德裡恩重復一遍,“我愛安娜葉塔。她也愛我。”
傑洛特保持沉默。
“我會去安排馬匹。”丹德裡恩承諾,“當然瞭,我會為你準備一匹叫洛奇的純種馬。還有食物、器具和暖和的衣物,供你們旅途使用。不過說實話,我建議你等到開春。安娜葉塔……”
“我沒聽錯吧?”獵魔人終於找回瞭語言能力,“我的耳朵沒欺騙我吧?”
“你的理性顯然已經不中用瞭。”吟遊詩人沒好氣地說,“至於你的其他感官能力,我就不清楚瞭。不過為保險起見,我再說一次——安娜葉塔和我深深相愛。我會留在陶森特,跟她一起。”
“作為什麼?情人?寵臣?還是公爵夫人的配偶?”
“合法身份對我毫無意義。”丹德裡恩坦然承認,“但任何事都有可能。包括結婚在內。”
傑洛特再次沉默,註視著巨人與龍戰鬥的畫面。
“丹德裡恩,”最後他開口道,“如果你喝醉瞭,快想辦法醒醒酒。如果你沒喝酒,我們就去喝一杯,然後我們再談。”
“我聽不太明白,”丹德裡恩皺著眉說,“你在說什麼?”
“稍微思考一下吧。”
“我和安娜葉塔的關系讓你丟臉瞭嗎?你想要我重新考慮什麼?別擔心,我已經考慮過瞭。安娜葉塔愛我……”
“你何時聽說過,”傑洛特說,“堂堂公爵夫人會為瞭愛情不顧一切?就算安娜葉塔真有這麼輕浮——請原諒我的直白——我也覺得……”
“覺得什麼?”
“隻有在童話故事裡,公爵夫人才會嫁給吟遊詩人。”
“首先,”丹德裡恩厲聲道,“就算是你真這麼無知,也該聽說過貴庶通婚的事。非讓我從古今歷史裡給你找幾個例子出來?其次,也許你很吃驚,但我並非平民百姓。我的傢族,德·雷天哈普,起源於……”
“我在聽你說話,”傑洛特再次打斷他,“可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這通屁話的人真是我的朋友丹德裡恩嗎?如果真是丹德裡恩,那他是不是完全失去理智瞭?我認識的那個現實主義者丹德裡恩,難道現在生活在幻想世界裡嗎?睜開眼睛吧,你這白癡!”
“哦,”吟遊詩人抿住嘴唇,緩緩說道,“角色反轉瞭。我成瞭瞎子,而你卻成瞭清醒的旁觀者。過去可一直是反過來的。我看不到的事實又是什麼呢?嗯?在你看來,我究竟對哪些事實視而不見呢?”
“首先,”獵魔人說,“你選擇的公爵夫人傲慢、可笑又驕縱。她隻是個大孩子,對她來說,你就是件玩具:等到另一位詩人帶著悅人心弦的新曲目出現,她會毫無內疚地拋棄你。”
“你的話粗俗又下流。這點你知道嗎?”
“我隻知道你徹底瘋瞭,丹德裡恩。”
詩人沉默下來,輕撫著魯特琴的琴頸。又過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
“我們離開佈洛克萊昂森林時,踏上的是一場愉快的探險。那時我們沒有絲毫成功的希望,隻能追尋著幻象、夢境、心願與無法企及的理想。剛剛出發時,我們就像一群瘋狂的傻瓜。可是傑洛特,我沒有過一句抱怨。我沒說你是瘋子,也沒嘲笑你。因為你的心被希望和愛占滿瞭。它們在指引你去達成瘋狂的使命。我也一樣。但我追上瞭海市蜃樓,我的美夢幸運地成瞭真。我的使命已經結束瞭。我找到瞭所尋之物。我不能放棄它。你覺得這就是瘋狂嗎?如果我離開,那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傑洛特像丹德裡恩先前那樣沉默不語。
“詩意,”他說,“在這方面,沒人是你的對手。我沒什麼可說的瞭,你已經用這些論點說服我瞭。再會瞭,丹德裡恩。”
“再會瞭,傑洛特。”
*******
宮廷圖書館的確很大。容納這些藏書的房間起碼有騎士大廳——也就是他剛才跟丹德裡恩說話的地方——的兩倍大。圖書館的天花板是玻璃做的,陽光透過它傾瀉進來。傑洛特不由覺得,等到夏天,這兒的酷熱恐怕堪比地獄。
書架間的通道十分狹窄,他們走路必須萬分小心,以免碰倒某堆書本。
“我在這兒。”他聽到有人喊道。
圖書館中央被成堆的書本遮得嚴嚴實實。很多書隨意地扔在一旁。
“這邊,傑洛特。”
他在書籍的峽谷與山嶽之間找到瞭她。她正跪在散落一地的書本之間,將書一本本翻開,然後歸類。她穿著端莊的灰色裙子,為方便起見,裙擺被略微挽起。傑洛特覺得這一幕相當誘人。
“別被這爛攤子嚇到瞭。”她用小臂擦瞭擦額頭,因為她的雙手戴著一副纖薄的絲綢手套,手套上滿是灰塵。“他們本來在清點和編目,是我要求他們停下的。我想單獨待在圖書館裡。有陌生人盯著我的後脖頸時,我可沒法專心工作。”
“抱歉。你希望我也出去嗎?”
“你又不是陌生人。”她瞇起綠色的雙眸,“你的目光不會讓我心煩……恰恰相反,它隻會讓我快樂。別光站在那兒。坐在書上吧。”
他找瞭本硬皮封面的百科全書,坐在上面。
“這個爛攤子,”芙琳吉拉的手臂揮瞭半圈,“隻會讓我的工作更加輕松。我可以找到通常放在書堆底下、無法取出的卷冊。宮廷圖書管理員搬走瞭堆積如山的文獻和羊皮紙,讓真正的文學瑰寶得以重見天日,有些更是貨真價實的珍品。瞧啊,你看過這本書嗎?”
“《金鏡》?看過。”
“我忘瞭,抱歉。你看過很多書。這是贊美,不是諷刺。再看看這本吧,《諸王功績錄》。從這本書裡,我們明白瞭希瑞的真實身份,明白瞭她流淌著怎樣的血液……要知道,你看起來比平時還陰沉。為什麼?”
“丹德裡恩。”
“願意告訴我原因嗎?”
他開始講述。芙琳吉拉坐在書堆上,兩腿交疊,靜靜地聽著。
“唔,”等他講完,她說,“我承認,我料到會發生類似的事。我註意到安娜葉塔墜入情網的確切征兆。”
“是墜入情網?”他揚瞭揚眉毛,“還是心血來潮?”
“難道你,”她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不相信純潔與真摯的愛情?”
“我相信與否,”他說,“與這事無關。問題在於丹德裡恩和他的執迷不悟……”
他突然失去瞭自信,沒能把話說完。
“愛情,”芙琳吉拉說,“就像神經痙攣。在它到來之前,你什麼也感覺不到,而且你根本無法想象那種感受。就算你向別人描述,也沒人會相信你。”
“有些部分是很像,”獵魔人贊同道,“但區別也是有的。面對神經痙攣時,常識保護不瞭你。而且它無藥可解。”
“在愛情面前,常識一文不值。這正是它的魅力與美妙之處。”
“不如說是愚蠢。”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並在途中脫去手套。她在睫毛下的雙眼看起來烏黑而深邃。她散發出琥珀、薔薇、圖書館的灰塵、老舊的紙張與印刷墨水的味道。那些氣味與催情無關——但卻對他起瞭效。
“你不相信一見鐘情嗎?”她的語氣變瞭,“不相信命中註定嗎?不相信天雷勾動地火嗎?”
她伸出雙手,按在他肩上。他摟住她的腰。她的臉警惕地、緩緩地靠近他的臉,仿佛擔心會嚇跑某種異常膽小的生物。
接著,天雷勾動瞭地火。
他們倒在一堆羊皮紙上,壓得那些紙張四處飄散。傑洛特把鼻子埋進芙琳吉拉的領口。他緊緊抱住她,抓住她的膝蓋,將她的裙子掀至腰際,中途碰倒瞭好幾本書,其中包括充斥著神秘插圖的《預言傢的生平》,以及《德·西摩爾霍伊迪巴斯》,一本有趣但頗具爭議的醫學論著。獵魔人推開那些書卷,不耐煩地扯著她的衣裙。芙琳吉拉熱切地抬起臀部。
有東西在推擠她的肩膀。她轉過頭,發現是《學習助產技巧》。為免招來厄運,她迅速看向另一邊。《含有硫黃的溫泉》。周圍的確暖和起來瞭。她用眼角餘光看到,有本攤開的書正靠在她的頭上。《反思無可避免的死亡》。更棒瞭,她心想。
獵魔人同她的內褲陷入苦戰。她抬起臀部,但這次幅度很小,看起來更像不經意的動作,而非帶著輕蔑的協助。她不瞭解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她不知道,他究竟喜歡清楚自身欲望的女人,還是裝作一無所知的女人。她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那條礙事的內褲而氣餒。
但獵魔人沒表露出灰心的跡象。不如說,恰恰相反。看到時機到來,芙琳吉拉急切地張開雙腿,撞倒瞭成堆的書本和小冊子,讓書籍如雪崩般落到他們身上。一本厚厚的、皮革裝訂版本的《抵押法》重重地砸在她肋部,而那本有黃銅飾件的《外交寶典》落到瞭傑洛特的手腕上。傑洛特評估並利用瞭這種狀況——他把那本大部頭放到必要的位置上。芙琳吉拉尖叫一聲,因為飾件觸感冰冷。但也隻冷瞭片刻而已。
她大聲喘息著,放開獵魔人的頭發,伸出雙手,抓住瞭周圍的書本。她的左手抓著一本幾何學著作,右手扶著一部關於爬行類和兩棲類動物的書。摟住她臀部的傑洛特無意中撞倒瞭另一堆書本,眼下的他全神貫註,對像雨點般落在他們身上的書頁毫不在意。
芙琳吉拉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她的腦袋埋進瞭那本《反思無可避免的死亡》。
芙琳吉拉再次呻吟。但獵魔人聽不到,因為她的大腿正緊緊夾著他的耳朵。他撞開瞭《戰爭史》與《幸福生活所需要的科學》。在跟裙子的紐扣與搭扣搏鬥時,他漫不經心地看到幾本書的封面題詞與書脊。與芙琳吉拉的腰部齊平的位置有本《動物養殖學》,在她可愛的乳房附近有本關於無用且腐敗的公務員的批評讀物,而它下方則是名為《經濟與科學——如何創造、分配與消耗財富》的經濟研究著作。
書架搖擺,成排的書籍如強烈地震時的巖石一樣紛紛掉落。初版的《戲劇用面具與雕像圖冊》從書架上落下,發出沉悶的聲響,隨之落下的是一本眾所周知的傳統著作,內容是關於向訓練中的部隊發放庫存和下達命令的技巧,然後是配有精美版畫的《簡·德·阿特裡的紋章學》。
獵魔人呻吟一聲,一腳將另外幾本書踢落到地上。《每日反思與冥想》,這本由不知名作者所寫的有趣著作,莫名其妙地落到瞭傑洛特的後背上。
傑洛特越過她的肩頭看去,發現無論他願意與否,都會看到那本由著名印刷商小約翰·弗洛本在考伯特王在位的第二年發行,名叫《辛特西斯學院》的書裡,由阿爾貝圖斯·利烏斯博士寫下的筆記。
突然,周圍安靜下來,隻能聽到書頁的沙沙聲。
我應該怎麼做?芙琳吉拉輕輕撫摸著傑洛特與《對事物本質的反思》線條分明的輪廓。我該主動提議嗎?還是等他自己提議?他會怎麼看我?可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呢?
“我們去找張床吧。”獵魔人解決瞭她的兩難處境,“這麼對書可不好。”
*******
我們找到瞭床,傑洛特心想。他騎著馬徑直進入一條小巷,踢瞭踢馬腹,讓它飛奔起來。我們在她的房間裡找到瞭床。我們像著瞭魔似的,饑渴而貪婪地做愛,仿佛已經獨身多年,此後又將面臨獨身的歲月。
我們談論瞭許多。我們向彼此陳述瑣碎的事實。我們對彼此講述美麗的謊言。但那些謊言——盡管的確是謊言——用意卻並非算計或欺瞞。
他用力一踢馬腹,驅策洛奇朝一叢白雪覆蓋的薔薇飛馳而去,迫使它一躍而起。
我們做瞭愛,然後聊瞭天。我們的謊言變得更加美麗,也更加虛偽。
兩個月。從十月到幽樂節。
兩個月,激烈、貪婪而又粗野的愛。
洛奇的馬蹄鐵踩在鮑克蘭城堡的庭院裡,發出嘚嘚的響聲。
*******
他飛快而輕巧地穿過走廊。沒人看到他,也沒人聽見他的腳步聲。無論是用閑聊打發時間的衛兵,還是疲憊的管傢。他從他們身旁經過時,就連燭火都沒搖晃一下。
他經過城堡的廚房。但他沒走進廚房,沒加入他的同伴——他們已經養成瞭半夜來喝一壺葡萄酒,再找點東西吃的習慣。他就這麼站在黑暗裡,靜靜聆聽。
安古藍在說話。
“這座城市中瞭魔法,整個陶森特都是。有道魔咒籠罩瞭整座山谷。尤其是這座宮殿。我不知道丹德裡恩和傑洛特是怎麼想的,但現在光是留在這兒都讓我頭暈,還有種奇怪的刺痛感……我甚至發現自己……見鬼,我早就說過瞭!我們得盡快離開這兒!”
“我們得跟傑洛特談談。”米爾瓦喃喃道,“我們必須跟他談談。”
“沒錯,跟他談談。”卡西爾諷刺地說,“找準他難得一見的空閑時間。過去的兩個月裡,他所做的就隻有追求女巫與追捕怪物而已。
“而你,”安古藍不屑地說,“每天也隻在公園裡陪男爵之女散步、玩樂。在被魔法影響的陶森特準會發生這種事。雷吉斯每晚都會消失。親愛的大媽也有瞭一位男爵……”
“閉嘴,臭丫頭!別再叫我大媽!”
“好瞭好瞭!”雷吉斯走到兩位女性之間,“姑娘們,和平點兒。米爾瓦、安古藍,別吵架。爭執無益,友誼為貴。公爵夫人殿下和丹德裡恩,還有她的公國、城堡、面包和醃咸菜都在講述這個道理。你們要來點兒酒嗎?”
米爾瓦重重地嘆瞭口氣。
“我們在這兒待得太久瞭!我要說,我在這兒閑坐得太久瞭。閑晃得太久瞭。”
“說得真妙,”卡西爾說,“真的太妙瞭。”
傑洛特小心翼翼地轉身離開,像蝙蝠一樣悄無聲息。
*******
他迅速而無聲地穿過走廊。無論守衛還是男仆,沒人看到他,也沒人聽到他的動靜。他從枝形吊燈旁邊經過時,就連燭火都沒搖曳一下。一隻耗子聽到他的聲音,探出長著胡須的鼻子。但它並不害怕。它熟悉他。
他常走這條路。
臥室彌漫著魔法、琥珀、薔薇和沉睡女子的氣息。但芙琳吉拉並沒有睡著。她坐在床上,掀開被單:這一幕迷住瞭他,也令他失去瞭控制。
“你終於來瞭。”她伸瞭個懶腰,“快把衣服脫瞭,到這兒來。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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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飛快而輕巧地穿過大廳。無論是正與守衛聊天的懶洋洋的士兵,還是男仆和侍從,沒人看到她,也沒人聽到她的動靜。她從枝形吊燈旁邊經過時,就連燭火都沒搖曳一下。有隻耗子聽到她的動靜,抬起長著胡須的鼻子,用小眼睛盯著她看。但它並不害怕。它熟悉她。
她常走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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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鮑克蘭城堡某個房間盡頭的一扇門後,有條無人知曉的密道。無論是城堡現在的女主人安娜葉塔公爵夫人,還是她的祖先、城堡第一任女主人愛德瑪塔都不知道。無論是那位著名的建築設計師皮埃爾·法拉蒙——正是他將這座建築物從頭到腳翻新瞭一遍——還是將設計圖化為實物的大師級石匠都不知道。就連自以為對鮑克蘭城堡無所不知的宮廷總管勒·果夫,也不知道這條密道的存在。
在過去,隻有這座城堡的建造者——也就是精靈們——知道這條密道,以及用強力幻術隱藏起來的那個房間。後來,精靈們離開城堡,人類占據這裡之後,就隻有少數人知道這個秘密,更有一小群出自公爵傢族的巫師嚴密保護著它。他們當中最博學的便是秘術大師阿托裡歐斯·薇歌,德高望重的他精通各種類型的幻術,而他的侄女芙琳吉拉繼承瞭他的天賦,成為瞭一名女術士。
芙琳吉拉停下腳步,面對兩根刻有花朵圖案的支柱間那道光禿禿的墻壁。她低語一聲,迅速做個手勢,假墻壁隨即消失不見。墻後是條看似死路的走廊。然而,走廊的盡頭還有一扇用幻術掩蓋的門。門後是個漆黑的房間。
芙琳吉拉走進門內,毫不猶豫地啟動瞭顯遠鏡。橢圓形的鏡子逐漸照亮瞭黑暗的房間。鏡子那邊是個大廳,幾個女人圍坐於一張圓桌。九個女人。
“你好,芙琳吉拉。”菲麗芭·艾哈特說,“有什麼新消息嗎?”
“很不幸,沒有。”芙琳吉拉答道,“自從上次報告以來,什麼都沒有。我的搜尋一無所獲。”
“真糟糕,”菲麗芭說,“我們還指望你有所發現呢。告訴我們,獵魔人至少已經冷靜下來瞭吧?你能讓他在陶森特待到五月份嗎?”
芙琳吉拉沉默片刻。她完全不想告訴協會,過去兩周裡,獵魔人曾兩次稱她為“葉妮芙”——而且每次都是在絕對不該叫錯名字的時候。然而,協會有權要求她說出真相。她們有權要求她坦率,講出有用的情報。
“不,”她最後回答,“也許待不到五月。但我會盡可能延長他留在這兒的時間。”
註解:
[1] 卡洛琳娜·羅伯塔的簡稱。——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