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八:風暴季節 第十八章

王傢婚禮那天,天氣從清晨就好得出奇。凱拉克的藍天萬裡無雲,從早上開始就很暖和,好在海風緩和瞭熱氣。

從清晨起,上城區就鬧哄哄的。街道和廣場清掃得幹幹凈凈,房屋正面裝飾著緞帶和花環,旗桿上掛著三角旗。通向王宮的路上,供貨商的隊伍一大早就川流不息,滿載的馬車、貨車與原路返回的空車錯身而過。搬運工、手藝人、商人、信使也不停地往山上跑。再晚一些,這條路上又擠滿瞭轎子,運送婚禮來賓前往宮殿。我的婚禮可不是兒戲,據說貝羅恒王是這麼講的,我的婚禮必須銘刻在人們的記憶裡,成為全世界的話題。按照國王的命令,慶典將從早上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賓客們一整天都將受到前所未有的招待。然而凱拉克是個不太起眼的小王國,地位無足輕重,傑洛特懷疑世人會不會關心貝羅恒的婚禮。哪怕國王想狂歡一個星期,準備瞭許多天曉得什麼內容的活動,住在百裡開外的人們也可能聽不到半點動靜。不過所有人都清楚,對貝羅恒來說,凱拉克城就是全世界的中心,凱拉克及周邊這片彈丸之地就等同於整個世界。

傑洛特和丹德裡恩都換上瞭盡可能體面的裝束。獵魔人甚至為慶典添置瞭一件嶄新的小牛皮短上衣,為此花費不少。至於丹德裡恩,他從一開始就宣佈自己沒把這場王傢婚禮放在眼裡,也沒打算去參加。因為他在來客名單裡被劃為王傢指控官的親戚,而非舉世知名的詩歌作傢與吟遊詩人,更有甚者,沒人邀請他登臺演唱。丹德裡恩將這視為一種怠慢,心中甚是惱火。但同往常一樣,他的憤怒並未持續多久,可能都沒超過半天。

沿著山坡蜿蜒向上、通往王宮的道路兩旁豎著許多旗桿,上面掛著懶洋洋隨風飄動的黃色三角旗,旗上是凱拉克的紋章——一條紅鰭紅尾、水平遊動的藍色海豚。

丹德裡恩的親戚費朗·德·雷天哈普在王宮入口處等著他們。幾個王傢衛兵站在一旁,身上是與海豚紋章同樣的服色,換言之就是藍與紅。指控官向丹德裡恩打個招呼,叫來一名男仆,吩咐他帶領詩人前往宴會場地。

“至於你,傑洛特閣下,請跟我來。”

他們沿一條側廊穿過花園,經過一片明顯是夥房的區域,途中聽到鍋碗瓢盆的叮當聲,主廚臭罵雜工的大嗓門,還能聞到令人食指大動的誘人香氣。傑洛特提前看過菜單,知道賓客們在婚禮上能吃到哪些美味佳肴。幾天前,他和丹德裡恩拜訪瞭“萬物本性客棧”。菲巴斯·拉文加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誇耀自己和另外幾傢餐館老板將負責擺設宴席、編寫菜單,掌勺的則是本地最優秀的廚師。他告訴二人:早餐將提供生蠔、海膽、對蝦和螃蟹;上午的點心是肉凍和各種肉餡餅、煙熏與醃制鮭魚、花色肉凍鴨,以及綿羊和山羊奶酪;午宴可選擇任意肉湯和魚湯,搭配肉丸和魚丸,或者牛肚湯配肝臟肉丸、蜜汁烤魚、海鱸魚配丁香藏紅花。

拉文加仿佛一位老練的演說傢,配合吟誦調整呼吸,接連報上菜名:端上餐桌的還有白汁烤肉片配水瓜柳、雞蛋加芥末醬、天鵝膝蘸蜂蜜、肥肉裹閹雞、山鶉配百香果醬、烤鴿肉、羊肝餡餅配去殼麥粒。沙拉是各種生鮮蔬菜。然後是焦糖、牛軋糖、帶餡蛋糕、烤栗子、各式蜜餞和果醬。當然瞭,陶森特出產的葡萄酒也將持續供應,一刻不停。

拉文加講得有聲有色,令人口舌生津。然而,不管宴席有多豐盛,傑洛特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嘗到一道菜。他並非婚禮來賓,甚至比不上男仆,後者至少可以從餐碟裡摸幾塊吃的,端菜時總可以用手指沾點奶油、醬汁或者碎肉啥的。

慶典主要在宮殿廣場舉行。這裡曾是神殿的果園,後經凱拉克歷代國王多次改造與擴建,主要修繕瞭石柱廊、涼亭與冥思殿。樹木與房屋間豎起許多色彩鮮艷的帳篷,木桿撐起帆佈,提供瞭不少蔭涼。一小群來賓已經聚到一起。今日邀請的賓客本來就不太多,最多也就兩百來人。據說名單由國王親自擬定,隻有被選中之人才能收到邀請函,而他們都是真正的精英——對貝羅恒來說,也就是他的遠近親屬。除此之外,當地上流階層、行政部門的重要官員、最有錢的世族,以及外國富商與外交官——鄰近國傢以“貿易代表”為名派來的間諜——也都收到瞭邀請。名單上最後的成員則是一群擅長阿諛奉承、俯首帖耳和溜須拍馬的傢夥。

艾格蒙德王子等在宮殿一間側門外,身穿繡有大量金絲銀線的黑色短上衣。幾個年輕人陪在他身旁,大多留著長卷發,身穿帶襯墊的緊身上衣,以及緊隨潮流、護襠大到誇張的緊身褲。傑洛特不喜歡他們,不光是因為對方打量自己的嘲諷目光,更因為他們像極瞭索雷爾·戴格隆德。

看到指控官與獵魔人,王子示意隨從們退下。隻有一人留瞭下來。他留著短發,穿著普通褲子,但傑洛特同樣不喜歡他。那人有雙奇怪的眼睛,長相不怎麼討人喜歡。

傑洛特朝王子躬身行禮。不用說,王子沒有回禮。

“把劍給我。”問候結束,他立刻告訴傑洛特,“你不能帶著武器走來走去。別擔心,雖然你看不到劍,但它隨時可以交到你手上。我已經下瞭命令,隻要有事發生,你馬上就能拿到劍。這位羅普隊長會負責此事。”

“‘有事發生’的概率有多大?”

“要是沒有,或者可能性很低,那我找你幹嗎?”艾格蒙德仔細查看劍鞘與劍刃,“哦!維羅裡丹劍!這不是劍,是藝術品。我知道的,因為我也有過一把類似的劍,後來被我異母兄弟維拉克薩斯偷走瞭。當年他被我父親流放,離開前偷瞭很多不屬於他的東西,無疑是想當作紀念品。”

費朗·德·雷天哈普清瞭清嗓子。傑洛特想起丹德裡恩的話,宮中禁止提及被流放的長子之名,不過艾格蒙德顯然不在乎什麼禁令。

“真是件藝術品。”王子又說一遍,仍在觀察那把劍,“我不會問你是怎麼得到的,但我要恭喜你。我相信,丟失的那兩把肯定比不上它。”

“我知道您這話是出於品味和偏好,但我更想找回丟失的那兩把。殿下和指控官大人保證過會找到竊賊,我記得,這正是我接受任務、同意保護國王的條件。而這條件顯然沒能達成。”

“確實沒有。”艾格蒙德冷冷地承認,把劍交給羅普隊長,那個眼神惡毒的男人。“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補償你。我本打算付你三百克朗,現在你能拿到五百。另外補充一句,我們還在調查那兩把劍的下落,你仍有可能找回它們。據說費朗找到瞭一個嫌疑人,對吧?”

“調查明確指向尼科夫·穆尤斯——市政官員兼法庭記錄員。”費朗·德·雷天哈普用幹巴巴的語氣回答,“目前他逃跑瞭,但很快會被捉拿歸案。”

“我想也是。”王子哼瞭一聲,“抓個滿身墨水印的小職員能費多大工夫?長年坐辦公桌肯定讓他長瞭痔瘡,不管走路還是騎馬,他想逃跑都有不少難度。所以他是怎麼逃掉的?”

“他是個寡廉鮮恥、不通常理的無賴,”指控官清瞭清嗓子,“多半還是個瘋子。失蹤以前,他在拉文加的餐館裡引發瞭一場令人作嘔的騷動,具體跟……請原諒……人類排泄物有關……那傢餐館因此停業一段時間,因為……我就略過那些惡心的細節吧。搜查穆尤斯的住所時,我們沒發現失竊的劍,反而……請原諒……找到一隻皮背包,裡面裝滿瞭……”

“夠瞭,夠瞭,我能猜到。”艾格蒙德皺起眉頭,“沒錯,這在很大程度上印證瞭那人的精神狀態。這麼看來,獵魔人,你的劍多半找不回來瞭。就算費朗抓到他,也沒法從那瘋子嘴裡問出什麼來。拷問這種人還有什麼意義?他們在刑架上隻會胡言亂語。請原諒,我還有職責在身。”

費朗·德·雷天哈普領著傑洛特走向宮殿廣場主入口。沒多久,他們來到一間鋪設石板的庭院,宮廷管事正在歡迎到訪的客人,衛兵和男仆則分別護送賓客前往廣場深處。

“我要做好什麼準備?”

“抱歉,你說什麼?”

“今天我要做好什麼準備?這句話你哪個字沒聽懂?”

“有人親耳聽到,山德王子當眾吹噓,說他今日會加冕為王。”指控官低聲說,“但他不是第一次這麼說瞭,而且每次他都喝醉瞭。”

“他有政變的本事嗎?”

“不太有。但他有群顧問,都是他的親信和寵臣。他們比較有能力。”

“貝羅恒會在今天宣佈,繼承人是他未婚妻懷的孩子,這條謠言可信度有多高?”

“相當高。”

“艾格蒙德即將失去繼位機會,卻雇瞭個獵魔人保護他父親。如此盡孝,當真值得誇獎。”

“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已經接瞭,現在去幹活吧。”

“我會的。隻是這任務有些含糊。如果發生狀況,我都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人。或許你可以告訴我,到時誰能來支援我。”

“有必要的話,正如王子的承諾,羅普隊長會把劍交給你。他會支援你。我也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因為我希望你一切順利。”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抱歉,你說什麼?”

“我們從未單獨談過話。丹德裡恩總是跟著我們,我不想在他面前提到這個話題。關於我‘欺詐他人’的詳細檔案,艾格蒙德是怎麼拿到的?誰偽造的?肯定不是他,所以隻能是你,費朗。”

“這事與我無關。我向你保證……”

“身為法律的維護者,你一點都不擅長撒謊。你能爬到這位置真是個不解之謎。”

費朗·德·雷天哈普抿住嘴唇。

“我沒有選擇。”他說,“隻能執行命令。”

獵魔人用嚴厲的目光看瞭他很久。

“這種話我聽過瞭多少遍,說出來你肯定不會相信。”最後他說,“值得欣慰的是,說這種話的人,往往很快就要上絞刑架瞭。”

麗塔·尼德也在來賓之列。他輕而易舉就找到瞭她,因為她的打扮相當惹眼。

她身穿一件鮮綠色雙縐禮裙,領口開得很低,上半身以刺繡為裝飾,圖案是隻風格化的蝴蝶,上面綴有閃閃發光的小巧亮片,裙擺飾有荷葉邊。超過十歲的女性穿有荷葉邊的裙子,通常隻會勾起獵魔人的諷刺與同情,但麗塔穿上這件裙裝卻顯得異常協調,且絕不僅僅是誘人那麼簡單。

女術士的脖子上戴著一條打磨光滑的翡翠項鏈,每顆翡翠都比杏仁還大,其中一顆更是大得不得瞭。

她的紅發就像一場森林大火。

瑪賽珂站在麗塔旁邊,身穿絲綢與雪紡面料的黑裙,款式異常大膽,肩部和袖子近乎透明。女孩的脖頸和乳溝用新奇的雪紡環狀褶領遮飾,與黑色長袖結合,賦予瞭她一種華麗而神秘的氣質。

二人的鞋跟都有四寸高。麗塔的鞋子用鬣鱗蜥皮制成,瑪賽珂那雙則是黑色漆皮。

傑洛特猶豫著是否該上前,但也隻是猶豫瞭一會兒。

“你好。”麗塔謹慎地說,“真是個驚喜,能見到你太好瞭。瑪賽珂,你贏瞭,那雙白色便鞋歸你瞭。”

“你們打瞭賭。”他猜測道,“關於什麼?”

“你。我覺得我們不會再見瞭,賭你不會出現。瑪賽珂接下瞭賭局,因為她有不同看法。”

麗塔用深綠色的雙眸凝視他片刻,顯然是在等待回應。等他開口,或者別的什麼。傑洛特保持沉默。

“你們好,美麗的女士們!”丹德裡恩憑空冒瞭出來,簡直像是天降的救星,“我要向你們致敬,為你們的美麗深深傾倒。尼德女士,瑪賽珂小姐。請原諒我沒帶花來。”

“我們原諒你。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

“一如你們的期望,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一名男仆從旁經過,丹德裡恩從托盤上拿過兩杯葡萄酒,遞給兩位女士,“這場宴會有點無聊,對吧?不過酒不錯。東之東,一品脫要四十呢。紅酒也不賴,我嘗過瞭。別喝香料藥酒就好,他們根本不會調味。你們看見沒?來賓絡繹不絕。不過在上流社會,這種比賽的名次是從後往前的——反過來的,這是慣例——最晚現身的人才能獲得勝利,摘得桂冠,閃亮登場。比賽快到尾聲瞭。連鎖伐木廠的老板與夫人即將跨過終點線,因此輸給瞭緊隨其後的港務總管及其夫人,後者又輸給瞭我不認識的花花公子……”

“那是柯維爾貿易代表團的團長,”珊瑚解釋道,“和夫人。雖然不知道是誰的夫人。”

“派洛爾·普拉特,那個老惡棍居然在為首的人群中,還帶瞭個相當標致的女伴……活見鬼!”

“怎麼瞭?”

“普拉特旁邊那個女人……”丹德裡恩幾乎說不出話,“是……是雅緹瑞·安斯德……賣我劍的小寡婦……”

“她是這麼自我介紹的?”麗塔不屑地說,“雅緹瑞·安斯德?打亂文字順序的假名而已。她叫安緹雅·德瑞斯,普拉特的大女兒,才不是什麼小寡婦。她根本沒結過婚,傳聞說她不喜歡男人。”

“普拉特的女兒?不可能!我去過他那兒……”

“卻沒見過她。”女術士打斷他的話,“不奇怪。安緹雅和傢人相處得不大融洽,她甚至不用傢族姓氏,而是用名字和教名拼成的化名。她隻在生意上跟她父親有聯絡,而她的生意確實很紅火。沒想到他們會在這裡同時出現。”

“說明他們有生意要做。”獵魔人一針見血地指出。

“光是想想就讓人害怕。安緹雅明面上是商務代理,但她最喜歡的娛樂是欺詐、行騙和勒索。詩人,拜托幫個忙。你老於世故,但瑪賽珂就不同瞭。帶她去賓客那邊走動走動,介紹一下哪些人值得結交,哪些人不值得。”

丹德裡恩滿口答應,向瑪賽珂伸出手臂。隨後周圍就隻剩他倆瞭。

“來吧。”麗塔打斷漫長的沉默,“去走走。到山坡上面看看。”

從山坡頂端的冥思殿看去,城市的風景、巴爾米拉區的港口和海洋向四面八方鋪陳開來。麗塔手搭涼棚。

“駛進港口的是什麼船?正在拋錨那艘?一艘三帆艦,造型奇特,掛著黑帆,哈,還挺顯眼的……”

“忘瞭那艘三帆艦吧。你已經支走瞭丹德裡恩和瑪賽珂,現在周圍沒人。”

“而你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她轉過身,“等我跟你說些什麼。你在等我向你提問。但我沒準兒隻想跟你聊聊最近的小道消息呢?來自巫師圈子裡那些?哦,不,別害怕,跟葉妮芙沒有關系。是裡斯伯格,你也知道那地方。那裡發生瞭很多事……我在你眼裡看不到好奇的光芒。還用我繼續說嗎?”

“當然,請講。”

“一切都從奧托蘭死掉開始。”

“奧托蘭死瞭?”

“大概一周前就死瞭。按照官方說法,他是被自己研究的化肥毒死的。但有傳聞說,真實死因是中風,因為他有位愛徒突然亡故,讓他受到不小的打擊。那位愛徒叫戴格隆德,死於一場可疑的實驗事故。耳熟嗎?你在城堡時見過他吧?”

“也許吧。我在那兒見到不少巫師,但不是每個人都值得記住。”

“顯然,奧托蘭將愛徒之死歸咎於裡斯伯格理事會,他大發雷霆,急火攻心導致中風。他已經很老瞭,又患有高血壓,對麻藥粉成癮已是公開的秘密。麻藥粉加高血壓,混合起來威力驚人。但這當中仍有疑點,因為裡斯伯格人員出現巨大變動。在奧托蘭死前,那裡已經有瞭沖突。阿爾吉儂·奎恩坎普——又叫‘派尼提’——與另外幾人被迫辭職。相信你還記得他。如果那裡有人值得記住,也就隻有他瞭。”

“的確。”

“奧托蘭死後,”珊瑚緊盯著他,“巫師會迅速做出反應。他們早就在擔心奧托蘭及其愛徒生前的古怪行徑瞭。有趣的是,引發山崩的卻是一顆小石子,這種事在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常見瞭。區區一個普通人,一個狂熱過頭的郡長或治安官,迫使他的上級——茍斯·維倫的執法官——采取瞭行動。執法官將指控上報,然後層層往上,最後遞交到國王議會,又從議會轉交到巫師會。長話短說吧,有人被指控玩忽職守。於是比露塔·伊卡爾提離開瞭理事會,回艾瑞圖薩教書去瞭。痘瘡臉埃克西爾和桑多瓦爾走瞭。贊格尼斯保住瞭工作,贏得瞭巫師會的寬恕——因為他告密揭發瞭其他人,將所有罪責甩到他們身上。你怎麼看?有沒有什麼想補充的?”

“我能補充什麼?這是你們的事。你們的醜聞。”

“是你造訪後沒多久就在裡斯伯格爆發的醜聞。”

“你高估我瞭,珊瑚。也高估瞭我的影響力。”

“我從來不會高估任何東西。也很少低估。”

“瑪賽珂和丹德裡恩隨時會回來。”他盯著她的眼睛,“而你帶我來這兒不是沒有原因的。你能否告訴我,為什麼?”

她承受住瞭他的視線。

“你很清楚為什麼,”她回答,“所以別再通過貶低自己來侮辱我的智力瞭。你有一個多月沒來找我瞭。不,別以為我想看令人作嘔的狗血通俗劇,或者可憐巴巴的悲傷表態。我隻希望這段關系能以愉快的回憶收尾,除此之外,我並不指望更多。”

“你好像用瞭‘關系’這個詞?這個詞含義之廣,著實令人震驚。”

“愉快的回憶,僅此而已。”她沒理他的評語,也沒移開視線,“我不清楚你感受如何,但在我看來,坦白地講,情況沒那麼理想。我覺得有必要再朝那個方向努努力。也許不用太多。嗯,隻要一些小而迷人的東西,比如一張寫著動人字眼的離別便箋,能留下些許愉快的回憶就好。你能做到嗎?願意再來看看我嗎?”

他沒來得及答話。鐘樓奏出震耳欲聾的鐘聲,總共十下。響亮、刺耳、略顯嘈雜的小號聲隨即響起。服色紅藍相間的衛兵列成雙縱隊,在賓客群中開出一條路。王室司儀出現在宮殿入口的柱廊下,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鏈,手擎粗如柵欄柱的手杖。一群傳令官跟在他身後,再後面是一群王室管傢。在王室管傢身後,凱拉克國王貝羅恒大踏步走來,頭戴黑貂皮帽,手持權杖,身形瘦長而結實。一位年輕苗條、臉遮面紗的金發女子與他並肩而行,隻可能是那位王室準新娘瞭,而她很快會成為國王的妻子、一國之後。金發女子身穿雪白紗裙,渾身掛滿鉆石,看上去未免過於誇張,像極瞭一個暴發戶,毫無品味可言。同國王一樣,她肩上也披著一件貂皮鬥篷,由男仆們托著下擺。

王室成員跟在新人身後,距離托著下擺的男仆們足有十幾步遠,也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瞭他們的地位。不用說,其中有艾格蒙德。他身旁的男人皮膚白皙,仿佛白化病人,隻能是他弟弟山德瞭。其他親戚跟在這對兄弟身後,幾個男的,幾個女的,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女孩,顯然是國王的婚生與非婚生子女。

男性來賓紛紛鞠躬行禮,女性則行屈膝禮。王室隊伍抵達瞭終點,而那高臺竟跟絞刑臺頗有幾分相似之處。臺上擺著兩張王座,上方有華蓋,側面有織錦。國王與準新娘分別落座,其他王室成員隻能站著。

嘈雜的號聲再度摧殘來賓的耳膜。王室司儀揮舞雙臂,仿佛交響樂團的指揮,鼓動來賓叫喊、歡呼、向新人敬酒。賓客與廷臣從四面八方靠近高臺,一個個爭先恐後,將健康、幸福、成功、長壽、更加長壽、更更長壽的祝福毫不吝惜地獻給即將成婚的新人。貝羅恒王維持著傲慢又暴躁的表情,隻在別人祝福、贊美、稱頌他和他的準新娘時,手裡的權杖才會難以察覺地抽動一下。

王室司儀示意來賓安靜,發表瞭一段長長的演講,在豪言壯語和誇大其詞之間不留痕跡地反復切換。傑洛特全神貫註觀察著人群,因此聽得心不在焉。王室司儀向所有人宣佈,來賓如此眾多,令貝羅恒王感到由衷地喜悅,國王無比歡迎在這良辰吉日造訪的所有人,並願回以同樣美好的祝願。結婚慶典將在正午舉行,在那之前,國王歡迎賓客們盡情吃喝,任意享樂,同時欣賞為這場盛會安排的眾多表演。

刺耳的號聲宣告正式環節結束,王室隊伍開始離開花園。傑洛特在賓客中間發現瞭幾個可疑的小團體,其中一群讓他尤其在意,他們向王室鞠躬的態度甚是敷衍,而且不斷擠向宮殿大門。傑洛特隨著人流,走向排成雙縱隊的紅藍服色衛兵。麗塔跟在他身旁。

貝羅恒邁開大步,兩眼直視前方。準新娘四下張望,不時朝問候她的來賓點頭致意。一陣風暫時掀起她的面紗,傑洛特看到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那對藍眼睛突然在人群中瞥見瞭麗塔·尼德,立刻閃過一道憎恨的寒光——純粹而清晰的恨意,毫不摻假。

恨意持續瞭一秒鐘,隨後號聲響起,隊列經過,衛兵們也邁開腳步。傑洛特這才發現,那個可疑的小團體隻是盯上瞭擺滿葡萄酒和開胃小菜的桌子,打算搶在其他賓客之前大快朵頤而已。分散在各處的臨時舞臺開始表演:音樂傢演奏小提琴、七弦豎琴、笛子和八孔笛,合唱隊引吭高歌,表演拋接的換成瞭翻筋鬥的,大力士為雜耍藝人讓路,走鋼絲的被衣不遮體、手揮鈴鼓的舞者取代……氣氛越來越歡快,女士的臉頰泛起紅光,男士的額頭閃爍汗珠,人們的交談聲越發響亮,但也越來越難聽清。

麗塔將他拖到一間帳篷後面,嚇跑瞭一對兒躲在暗處茍合的男女。女術士毫不在意,對他們幾乎視而不見。

“我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她說,“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來這兒,雖然我大概猜得出。總之你要睜大眼睛,不管你想幹什麼,都請小心謹慎。要知道,國王的新娘是伊爾蒂珂·佈萊考。”

“我不會問你認不認識她。但我瞧見她看你的眼神瞭。”

“她的名字是伊爾蒂珂·佈萊考,”珊瑚重復一遍,“讀三年級時被艾瑞圖薩掃地出門,罪名是偷竊。如你所見,現在她混得不錯。她沒能當上女術士,但再過幾個鐘頭就能當上王後。水果餡餅上的小櫻桃,真他媽見鬼!她自稱隻有十七歲。那個老傻瓜。伊爾蒂珂至少二十五瞭。”

“看來她不喜歡你。”

“彼此彼此,我也不喜歡她。她是天生的陰謀傢,到哪兒哪兒麻煩。不僅如此。還記得那艘掛著黑帆入港的三帆艦嗎?我知道那是什麼船瞭。以前我就聽說過,臭名昭著的‘鬼面天蛾號’。隻要那艘船出現,肯定會捎帶著發生些什麼。”

“比方說?”

“船上有支傭兵,隻要給錢什麼都幹。你花錢找傭兵還能幹嗎?搬磚砌墻嗎?”

“我得走瞭。請原諒,珊瑚。”

“不管發生什麼事,”她緩緩說著,註視他的眼睛,“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能卷入其中。”

“別擔心。我沒打算讓你幫忙。”

“你誤會瞭我的意思。”

“顯而易見。請原諒,珊瑚。”

穿過爬滿常春藤的柱廊,他跟從另一邊走來的瑪賽珂不期而遇。在這炎熱、喧鬧和騷動的環境下,她顯得異常鎮定而冷靜。

“丹德裡恩呢?他丟下你不管瞭?”

“是啊。”瑪賽珂嘆瞭口氣,“但他禮貌地請我見諒,還要我代他向你們致歉。有人私下邀請他表演。去宮殿裡,為王後和她的女伴們演奏,他沒法拒絕。”

“誰邀請他的?”

“一個士兵模樣的男人,眼神很怪。”

“我得走瞭。請原諒,瑪賽珂。”

一小群人聚在掛滿彩帶的帳篷外,有侍者為賓客端來食物——肉餡餅、鮭魚,以及花色肉凍鴨。傑洛特擠過人群,尋找羅普隊長或費朗·德·雷天哈普,結果撞見瞭菲巴斯·拉文加。餐館老板打扮得像個貴族,身穿織錦面料的緊身上衣,帽子上裝飾著一根鴕鳥羽毛。派洛爾·普拉特的女兒站在他身旁,一身黑色男裝顯得異常時髦而優雅。

“啊,傑洛特。”拉文加面露喜色,“安緹雅,容我為你介紹,這位是利維亞的傑洛特,大名鼎鼎的獵魔人。傑洛特,這位是安緹雅·德瑞斯女士,商務代理。來跟我們喝一杯……”

“請原諒,我趕時間。”他道瞭聲歉,“雖然素未謀面,但我聽說過安緹雅女士。菲巴斯,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買她手裡的任何東西。”

宮殿入口的柱廊上方有塊橫幅,某位淵博的語言學傢在上面寫瞭行字:“生養眾多”。傑洛特剛走到這裡,就被交叉的長戟攔瞭下來。

“禁止入內。”

“我有急事要見王傢指控官。”

“禁止入內。”衛兵隊長從長戟兵背後走出,左手握著一根短矛,右手臟兮兮的食指對準傑洛特的鼻子。“禁止入內,大人,你聽不懂嗎?”

“把你的臟手從我眼前拿開,不然我把它掰成幾段。哦,對,這樣好多瞭。現在,帶我去見指控官。”

“每次你遇到守衛都要吵架嗎?”獵魔人身後響起費朗·德·雷天哈普的聲音,他肯定一直跟著傑洛特,“這是嚴重的人格缺陷,可能帶來悲慘的後果。”

“我不喜歡被人攔路。”

“這不正是守衛和哨兵的作用嗎?如果到處都可以隨意進出,那還要他們幹嗎?放他過去。”

“國王陛下親口下令,”衛兵隊長皺起眉頭,“未經搜身,任何人不得通行!”

“那就搜啊。”

搜身很徹底,衛兵們也很認真。他們搜遍他的全身,並不隻是草率地拍打幾下。最後他們一無所獲,傑洛特沒把平時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帶進婚禮現場。

“滿意瞭?”指控官俯視著衛兵隊長,“現在讓開,放我們過去。”

“還請大人見諒。”隊長慢吞吞地說,“國王陛下命令明確,任何人不得例外。”

“所以呢?別得意忘形瞭,小子!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誰嗎?”

“所有人都得搜身。”隊長朝衛兵們點點頭,“國王陛下命令明確。請別自找麻煩,大人。別讓我們……和您自己為難。”

“今天這是搞什麼鬼?”

“關於這點,您可以去問上面。我們得到命令,所有人都得搜身。”

指控官低聲罵瞭一句,任由對方搜身。他連把折疊刀都沒帶。

“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終於進入走廊,他說,“獵魔人,這事讓我不安。非常不安。”

“看見丹德裡恩沒?他好像被召進宮中獻唱瞭。”

“我都不知道有這事。”

“那你知道駛入海港的‘鬼面天蛾號’嗎?這個名字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麼?”

“想起很多。現在我更不安瞭。焦慮每分每秒都在增加。我們得抓緊時間!”

手持闊頭槍的衛兵正在門廳周圍走來走去——那裡曾是神殿的回廊——紅藍相間的制服不時閃過,走廊裡傳來靴子聲和各種大呼小叫。

“我說!”指控官朝一名路過的士兵招招手,“軍士!這裡發生瞭什麼?”

“請原諒,大人……我趕著執行命令……”

“我說瞭,站住!這裡發生瞭什麼?快告訴我!出瞭什麼狀況?艾格蒙德王子在哪兒?”

“費朗·德·雷天哈普大人。”

貝羅恒王站在門口,頭頂是幾面藍色海豚旗幟,身旁簇擁著四個穿皮革短上衣的壯漢。他已經換下瞭王室行頭,所以看上去不太像國王,反而更像個農夫,傢裡的牛剛剛生瞭頭特別漂亮的小牛犢。

“費朗·德·雷天哈普大人。”小牛犢帶來的喜悅在國王的語氣裡清晰可辨,“王傢指控官。我的指控官。當然也可能不是我的,而是我兒子的。我並未召喚你,你卻出現在這兒。雖然原則上講,此時此刻出現在這兒是你的職責,但我並沒有召喚你。本來我想,就讓費朗吃吃喝喝,挑個姑娘去樹蔭下泄泄火吧。我沒召喚你,沒想讓你來這兒。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不確定你為誰效力。你到底為誰效力呢,費朗?”

“我為陛下效力。”指控官深鞠一躬,“我對陛下忠心耿耿。”

“都聽到瞭?”國王戲劇性地掃視四周,“費朗對我忠心耿耿!很好,費朗,非常好。王傢指控官啊,我就猜到你會這麼回答。你可以留下,你能幫上忙。我馬上安排些差事給你,絕對配得上你指控官的名頭……那麼,這位呢?他是誰?等等!是那個欺詐成性的獵魔人嗎?女術士指認的那個?”

“事實證明,他是無辜的。女術士搞錯瞭。告發他……”

“告發他是因為他有罪。”

“法庭已做出裁決。因證據不足,案件已撤銷。”

“有案件就說明有貓膩兒。法庭的處分與裁決全靠司法官員的憑空想象和一時興起,但貓膩兒卻來自案件本身。我說得夠多瞭,不用再浪費時間給你做司法講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可以寬宏大量,不叫人把他關起來。但你得叫這個獵魔人馬上離開我的視線,永遠不許再踏進我的門檻!”

“陛下……請恕罪……據說‘鬼面天蛾號’進瞭港。在這種情況下,出於安全考慮,陛下身邊必須有人保護……獵魔人可以……”

“可以什麼?用身體替我擋劍?用獵魔人咒語幹翻刺客?這就是我親愛的兒子艾格蒙德交給他的任務?保護他父親,確保我平安無事?隨我來,費朗。嘿,你他媽也過來,獵魔人。給你們看場好戲。叫你們瞧瞧我是怎麼保護自己的安全,確保自己沒有性命之憂的。看好瞭,聽仔細。也許你們能學到些東西,搞清楚一些事。關於你們自己的事。來吧,跟我來!”

二人在國王的催促聲中邁開腳步,身旁圍著幾個皮衣壯漢。他們走進一間大廳,隻見高臺上擺著一張王座,頭頂是裝飾著波浪與海怪的天花板畫。貝羅恒徑直坐上王座,對面是一幅描繪著風格化世界地圖的壁畫。國王的兩個兒子,凱拉克的兩位王子——黑發如鴉的艾格蒙德,金發偏白的山德——坐在壁畫下方的長凳上,由另一群壯漢看守。

貝羅恒舒舒服服靠上椅背,居高臨下看著兩個兒子,仿佛一位打瞭勝仗的將軍,而敵人正跪在他面前,飽受重創,乞求憐憫。在傑洛特看過的畫作上,勝者面對敗者往往會露出莊重、威嚴、高貴和寬容的表情,但你想在貝羅恒臉上找到這些純屬白費力氣。國王臉上隻有尖刻的嘲笑。

“我的宮廷小醜昨天生病瞭。”國王開口道,“拉肚子。當時我想,真不走運,今天可能沒人講笑話,搞滑稽表演,供人取樂消遣瞭。但我錯瞭。樂子照樣有,讓人笑得合不攏嘴。因為你們兩個,我的好兒子,實在太滑稽瞭。滑稽又可悲。我向你們保證,在今後的日子裡,我和我的小嬌妻躺在床上享受魚水之歡時,隻要想起你們兩個,想起今天,我們肯定會笑出眼淚。因為再沒有什麼比傻瓜更可笑的瞭。”

顯而易見,山德很害怕。他汗如雨下,兩眼不斷掃過房間。與之相反,艾格蒙德卻沒露出半點恐懼。他直視父親的雙眼,回以同樣惡毒的嘲笑,看著國王繼續說下去。

“民間有句老話: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我就為最壞的打算做好瞭準備。說到底,還有比親生兒子背叛自己更壞的打算嗎?我在你們最信任的夥伴中間安插瞭眼線。剛一施壓,你們的同謀就馬上出賣瞭你們。而你們的心腹手下正忙著逃離這個城市。

“是啊,我的好兒子。你們以為我又聾又瞎、老朽年邁、弱不禁風?以為我看不出你們都在垂涎王冠與王位?就像豬玀垂涎松露一樣?豬玀聞到松露的味道就愛上頭,因為它們喜歡松露,欲望、沖動和抑制不住的胃口會蒙蔽它們,叫它們發瘋、尖叫、用鼻子刨地、對周遭一切不管不顧,一心隻想采到那朵松露。你必須用棍子狠抽才能趕走它們。而你們,我的好兒子,就是豬玀,剛剛沾到一星半點松露味,就因欲望和饑渴而發瞭瘋。但你們吃不到松露的,隻能搶到一坨屎,另外還能嘗到鞭子。你們跟我作對,我的好兒子,侵犯我的權威,違背我的意願。跟我作對的人,健康狀況往往會嚴重惡化,這可是經過醫學驗證的事實。

“三帆艦‘鬼面天蛾號’之所以停進港口,是我命令它來的,雇下船長的人也是我。法院明早會開庭,並在中午之前做出判決。到瞭中午,你們兩個就將登上那艘船,等到三帆艦駛過沛西海角的燈塔才能下船。也就是說,你們得在那賽爾、艾賓、梅契特或尼弗迦德找個新傢瞭,願意的話,也可以是世界盡頭或地獄的大門。總而言之,不準你們再回到這裡。如果不想腦袋搬傢,就永遠不要回來。”

“你要流放我們?”山德哀號道,“就像流放維拉克薩斯?還要禁止宮廷提起我們的名字?”

“我在盛怒之下流放瞭維拉克薩斯,當時可沒有審判。他敢回來,我會叫人砍瞭他的頭。不過法庭會判你們流放的,合情合法又有約束力。”

“你就這麼肯定?走著瞧吧!法庭不會對這種目無法紀的判決置之不理!”

“法庭知道我想要怎樣的判決,也會如我所願地宣佈。上下一致。”

“去你媽的上下一致!本國法庭是獨立自主的。”

“法庭是,但法官不是。山德,你這傻子,你媽就蠢得像塊木頭,而你偏偏繼承瞭她的頭腦。刺殺計劃肯定不是你想出來的,而是你哪個寵臣安排的。不過說真的,我很高興你能參與其中,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擺平你瞭。艾格蒙德則不同,是的,他很狡猾。這個好兒子很關心父親的安危,特意雇瞭獵魔人保護他父親,哦,這事你辦得多好啊,恨不得所有人都能知道。然後你用瞭那種接觸性毒藥。真狡猾,就算我的食物和飲品都有人試毒,但誰能想到我臥室壁爐裡那根撥火棍呢?那根撥火棍隻有我一人能碰,其他人都沒機會沾手。真狡猾,我的好兒子,真狡猾。可惜配毒的人出賣瞭你。叛徒總會出賣叛徒,這是世間的真理。你怎麼不說話,艾格蒙德?無話可說嗎?”

艾格蒙德眼神冰冷,沒露出半點懼意。他一點也不怕流放,傑洛特心想。他想的不是被驅逐或流放,不是“鬼面天蛾號”,也不是沛西海角。那他到底在想什麼?

“無話可說嗎,兒子?”國王重復道。

“隻有一句,”艾格蒙德抿著嘴唇說,“是你特別喜歡的民間諺語。‘再傻也傻不過老傻瓜。’記住我的話,親愛的父親。到時候你就明白瞭。”

“把他倆帶走,關起來,派人看押。”貝羅恒下令,“這是你的任務,費朗,指控官的任務。現在,把裁縫叫來,還有宮廷司儀和公證人。其他人都出去。至於你,獵魔人……總算學到東西瞭,對吧?對你自己更瞭解瞭?也就是說,知道你自己是個幼稚的蠢貨瞭?明白瞭這點,也算你今天有所收獲,你的冒險也可以結束瞭。嘿,那邊,過來倆人!護送這位獵魔人到大門口,把他趕出去,同時確保他別偷走我一件銀器!”

羅普隊長在王座廳外的走廊裡攔住他們。他身旁跟著兩個人,眼神、動作和舉止都與他一模一樣。傑洛特敢打賭,他們三人曾經一起共過事。他突然明白瞭,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態又會朝哪個方向發展。所以當羅普宣佈要接手護送任務,命令衛兵離開時,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獵魔人知道羅普會叫自己跟上。正如他的預料,另外兩人同樣緊隨在後。

他已經料到進入房間後會看到誰瞭。

丹德裡恩臉白如紙,顯然嚇壞瞭,但應該沒受傷。他坐在一張靠背很高的椅子上,後面站著個留長辮的瘦子。那人手持一把又長又薄、共有四道劍刃的慈悲短劍[1],劍尖抵在詩人顎骨下方,對準瞭他的脖子。

“別幹傻事。”羅普警告說,“千萬別幹傻事,獵魔人。你敢輕舉妄動,哪怕隻是哆嗦一下,薩姆沙先生就會捅死詩人,好像捅死一頭豬。他不會猶豫的。”

傑洛特知道薩姆沙先生不會猶豫,因為這位薩姆沙的眼神比羅普還要惡毒。那種眼神很不一般,有時你會在停屍房或解剖間裡撞見這樣的人。他們從事類似工作不是維持生計,而是為瞭滿足自己某些陰暗的癖好。

這下傑洛特徹底明白,為何艾格蒙德王子會如此冷靜,能無所畏懼地直視未來,不會避開他父親的雙眼瞭。

“你要聽話。”羅普說,“隻要你聽話,你們兩個就能活著離開。照我說的做,我就放瞭你和這個蹩腳詩人。”他繼續撒著謊,“你敢礙手礙腳,我就殺瞭你倆。”

“你在犯錯,羅普。”

“薩姆沙先生跟吟遊詩人留在這兒。”羅普對他的警告充耳不聞,“我們去禦用套間,隻有你和我。那邊會有衛兵。你看到瞭,你的劍在我這兒,我會把它還給你,由你對付衛兵。不管衛兵叫來多少援軍,你都要負責把他們殺光。聽到打鬥的喧鬧聲,套間裡的仆人會慫恿國王從秘密通道離開,裡希特和特維多魯克先生會等在那裡,稍稍改寫一下王位繼承順序與本國王朝的歷史。”

“你在犯錯,羅普。”

“現在,”隊長湊到近前,“你要保證自己聽懂瞭任務,願意去執行。你若不肯,等我低聲數到十,薩姆沙先生就會刺穿詩人的右耳膜。然後我會接著數,若沒聽到想要的答案,薩姆沙先生會刺穿另一邊,然後是詩人的眼睛。以此類推,最後是他的腦仁。我要開始數瞭,獵魔人。”

“別聽他的,傑洛特!”丹德裡恩不知怎麼用收緊的喉嚨發出瞭聲音,“他們不敢碰我的!我是個名人!”

“他似乎沒把我們當回事。薩姆沙先生,右耳。”

“別!住手!”

“很好。”羅普點點頭,“好多瞭,獵魔人。保證你聽懂瞭任務,願意去執行。”

“先把刀子從他耳邊挪開。”

“哈,”薩姆沙先生不屑地說著,將慈悲短劍高舉過頭,“這樣可好?”

“好極瞭。”

傑洛特用左手抓住羅普的手腕,右手握住劍柄,將隊長猛地拉向自己,用上全力賞瞭對方一記頭錘。碎裂聲響起。不等羅普倒地,獵魔人已拔劍出鞘,流暢而迅疾地一轉身,斬斷瞭薩姆沙高高抬起的持劍手。薩姆沙慘叫一聲,雙膝跪倒。裡希特和特維多魯克拔出匕首,撲向獵魔人。傑洛特旋身從他們中間穿過,順勢切開裡希特的脖子,鮮血直接噴上天花板的枝形大吊燈。特維多魯克發起進攻,匕首接連虛晃,卻被地上的羅普絆瞭一跤,一下子失去平衡。傑洛特趁他站立不穩,自下方揮劍砍中他的腹股溝,又從上方切斷瞭他的頸動脈。特維多魯克仰天栽倒,縮成一團。

薩姆沙先生卻給瞭傑洛特一個措手不及。盡管沒瞭右手,斷肢鮮血直流,他卻用左手摸到地上的慈悲短劍,徑直刺向丹德裡恩。詩人放聲尖叫,卻沒丟下沉著,隻見他滾下椅子,用椅背擋住對方。傑洛特沒給薩姆沙繼續發揮的餘地。鮮血再度潑上天花板,枝形吊燈和蠟燭上沾滿瞭血跡。

丹德裡恩爬起身,額頭頂著墻,名副其實地吐瞭一地。

費朗·德·雷天哈普帶著幾名守衛沖進房間。

“怎麼回事?發生瞭什麼?朱利安!你沒受傷吧?朱利安!”

丹德裡恩抬起一隻手,示意等會兒再說,因為他眼下沒時間,然後又吐瞭起來。

指控官命令衛兵離開,在身後關上門。他謹慎地觀察屍體,免得踩到飛濺的血跡,同時確保從吊燈滴落的血液不要弄臟他的緊身上衣。

“薩姆沙、特維多魯克、裡希特,”他念出屍體的名字,“還有羅普隊長。都是艾格蒙德王子的心腹。”

“他們是聽命行事。”獵魔人聳聳肩,“就跟你一樣,他們隻是服從命令。而你對此一無所知。是這樣嗎,費朗?”

“我當然對此一無所知。”指控官匆忙保證道。他後退幾步,直到靠上墻壁。“我發誓!你不是懷疑……以為我……”

“如果我懷疑,你已經死瞭。我相信你。不管怎樣,你不會拿丹德裡恩的性命冒險。”

“這事必須上報國王陛下。對艾格蒙德王子來說,恐怕指控書的內容又要增加瞭。我想羅普還活著。他可以作證……”

“我懷疑他不行瞭。”

指控官檢查一下隊長的狀況。羅普躺在地上,在尿液裡攤開四肢,口角流涎,不停顫抖。

“他怎麼瞭?”

“鼻骨碎片紮進瞭腦子,也許還有幾片刺進瞭眼球。”

“你出手太重瞭。”

“我幹嗎要手下留情?”傑洛特扯下桌佈擦拭劍身,“丹德裡恩,你還好嗎?沒事吧?站得起來嗎?”

“我很好,很好。”丹德裡恩含糊不清地說,“感覺好些瞭。好多瞭……”

“你看起來不像好多瞭。”

“見鬼,我才剛剛死裡逃生!”詩人扶著一張矮桌爬起身,“該死的,我從沒這麼害怕過……感覺下面都要脫肛瞭,五臟六腑都要漏出去似的,連同牙齒一起。可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能救我。我是說,我不知道,但我抱有很大希望……這兒的血太多瞭……簡直臭不可聞!我又要吐瞭……”

“我們去見國王陛下。”費朗·德·雷天哈普說,“把你的劍給我,獵魔人……再擦幹凈點兒。你留在這兒,朱利安……”

“去他媽的。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鬼地方。我寧願跟著傑洛特。”

禦用套間前廳入口有哨兵把守,他們認出指控官,放幾人通過,但進內室就沒那麼簡單瞭。一名傳令官、兩名王室管傢,與四名壯漢組成的隨行隊伍一起,構成瞭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國王陛下正在試穿結婚禮服。”傳令官宣佈,“陛下說得清清楚楚,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我們有重大事務匯報,一刻也不得拖延!”

“國王陛下明令禁止外人打擾。再說我記得,陛下命令這位獵魔人離開王宮,他怎麼還在這裡?”

“我會向陛下解釋。讓我們進去!”

費朗推開傳令官,擠開王室管傢。傑洛特跟在他身後。即便如此,他們也隻來到內室門口,便被聚集的廷臣擋在身後。在傳令官的命令下,一群穿皮革短上衣的壯漢將他們推到墻邊。那群人身強力壯,動作粗魯,但傑洛特學著指控官的樣子,沒做任何抵抗。

國王站在一張矮凳上。一個裁縫,嘴裡叼著別針,正在調整馬褲的尺寸。國王身旁侍立著王傢司儀,還有個穿黑衣的,多半是公證人。

“結婚慶典一過,我就立刻宣佈,”貝羅恒說,“我合法嬌妻今天為我懷上的兒子是繼承人。這能確保她對我一心一意,言聽計從,嘿嘿,還能給我爭取到一段時間的平靜與安寧。大概再過二十年,那小崽子才能長到搞陰謀詭計的年齡。

“但隻要我想,就能隨時廢瞭他,另選一人繼承我的王位。”國王做個鬼臉,又朝王傢司儀眨眨眼睛,“畢竟這是貴庶通婚,後代一般不能繼承頭銜,對吧?誰知道我對她的興趣能維持多久?這世上就沒有更年輕、更漂亮的姑娘瞭?看來有必要擬定相應的文件,比如婚前協議之類。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嘿嘿嘿。”

仆人遞給國王一隻堆滿珠寶的托盤。

“拿走。”貝羅恒皺起眉頭,“我才不會像花花公子或暴發戶一樣用珠寶裝飾自己。我隻戴這個。我未婚妻的禮物,小巧卻有品味。一枚刻有我王國標志的徽章,我戴這個正合適。這是她的原話:王國的標志在我胸口,王國的利益在我心中。”

又過一會兒,貼墻站立的傑洛特才把所有線索聯系到瞭一起。

用爪子拍打徽章的貓。鏈子上的金色徽章。琺瑯上的藍色海豚。金色做底,水平遊動的藍色海豚,紋章,金鏈,徽章,脖子……

等他反應過來,可惜為時已晚。他甚至來不及叫喊或發出警告。他看到金鏈突然收緊,仿佛絞索般勒住國王的脖子。貝羅恒漲紅瞭臉,張開嘴巴,卻無法呼吸,也叫不出聲。他用雙手抓住脖子,試圖扯下徽章,至少把指頭插到鏈子下面。可他辦不到,因為鏈子已深深埋進他的血肉。國王摔下凳子,手腳亂揮,撞到瞭裁縫。裁縫蹣跚幾步,喉嚨突然梗住,多半是把別針吞瞭下去。他又撞上公證人,兩人一起摔倒在地。與此同時,貝羅恒臉色發青,兩眼凸出,躺倒在地板上,蹬瞭幾下腿,然後繃緊身子,不再動彈。

“來人!國王摔倒瞭!”

“醫師!”王傢司儀喊道,“叫醫師!”

“諸神啊!怎麼瞭?國王怎麼瞭?”

“醫師!快!”

費朗·德·雷天哈普雙手扶額,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那是逐漸理解狀況之人才有的表情。

眾人把國王放到一張躺椅上,醫師花瞭很長時間檢查。雖然離得不遠,但傑洛特沒法擠進人群旁觀。即使如此他也知道,那條鏈子早在醫師趕來前就已經松開瞭。

“中風。”醫師站直身子,宣佈說,“窒息導致中風。有害氣體進入他的身體,毒害瞭體液。持續不斷的暴風雨提高瞭血液溫度,這就是罪魁禍首。醫學已無能為力,我什麼都做不瞭。仁慈而慷慨的國王已經故去,辭別瞭這個人世。”

王傢司儀雙手掩面,哭號起來。傳令官用雙手抓緊自己的貝雷帽。有個廷臣啜泣起來。其他人跪倒在地。

走廊和前廳突然回蕩起沉重的腳步聲。門口出現一個巨人,身高足有七尺,身穿衛兵制服,但軍銜很高。一群戴頭巾、穿耳環的傢夥跟在巨人身後。

“諸位請到王座廳去。馬上。”巨人在一片沉默中開口。

“什麼王座廳?”王傢司儀暴躁地反駁道,“去幹什麼?德·桑蒂斯大人,你知不知道剛剛發生瞭什麼?知不知道發生瞭怎樣的不幸?你明不明白……”

“去王座廳。這是國王的命令。”

“國王已經過世!”

“國王萬歲。請到王座廳去。所有人。馬上。”

王座廳裡聚集瞭十來個人,頭頂是描繪著男人魚、美人魚、海馬的天花板畫。有些人戴著五顏六色的頭巾,有些戴著緞帶裝飾的水手帽。他們的皮膚飽經風霜,還都戴著耳環。

不難猜測,他們是雇傭兵。三帆艦“鬼面天蛾號”的成員。

一個黑發黑眼、鼻梁高挺的男人坐在高臺的王位上,同樣飽經風霜,但沒戴耳環。

伊爾蒂珂·佈萊考坐在旁邊臨時搬來的椅子上,依然身穿雪白的禮裙,渾身依然飾滿鉆石。她不久前還是國王貝羅恒的寵兒與未婚妻,此時卻用愛慕的眼神盯著那個黑發男人。傑洛特花瞭一點時間猜測事情的起因與可能的發展,並將事實與線索聯系到一起。到瞭眼下這一刻,就連傻子都能看出伊爾蒂珂·佈萊考認識這個黑發男人——他們很熟,顯然已經認識好久瞭。

“維拉克薩斯大人,凱拉克的王子,不久前還是王位與王冠的繼承人,如今已是凱拉克之王,國傢的合法統治者。”名叫德·桑蒂斯的巨人用洪亮的男中音宣佈。

王傢司儀率先躬身行禮,隨後單膝跪下。繼他之後,傳令官也表示效忠。王室管傢們也有樣學樣,深深鞠躬。最後一個行禮的是費朗·德·雷天哈普。

“國王陛下。”

“暫時還是‘殿下’。”維拉克薩斯糾正道,“等加冕禮過後再用這個稱呼好瞭。反正加冕禮也不怎麼耗時間。越快越好,對吧,司儀大人?”

周圍一片寂靜,就連某個廷臣的腸胃蠕動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父王去世瞭。”維拉克薩斯說,“他已前往可敬的歷代祖先身邊。不出所料,我那兩位弟弟都被控參與謀反。審判將按先王的意願執行,他倆都將被判有罪,並按法庭判決永遠離開凱拉克。他們將搭乘我雇下的三帆艦‘鬼面天蛾號’……由我強大的盟友與贊助人護送離開。我知道,先王並未留下有效的遺囑,也未就繼承人一事頒佈任何旨意。若有類似旨意,我願遵從先王的意願。可惜,沒有。因此王位繼承權隻能屬於我,這頂王冠屬於我。在場可有任何人反對?”

沒人反對。在場所有人都有足夠的判斷力與自我保護的本能。

“那就準備加冕禮吧,還請諸位各司其職。加冕禮將與我的婚禮同時舉行,因為我決定,恢復凱拉克諸王的古老傳統,一條於幾個世紀前制定的法律——新郎若在婚禮前亡故,未婚妻將與新郎血緣最近的未婚親屬成婚。”

伊爾蒂珂·佈萊考容光煥發,不難看出,她已經迫不及待要遵從這條古老的習俗瞭。其他人默然不語,想必是在回憶:究竟是何人,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制定瞭這條法律呢?另外,凱拉克王國的歷史尚且不足百年,為何卻在幾個世紀前發展出瞭這種習俗呢?不過廷臣們苦思冥想的眉頭很快舒展開來,他們不約而同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盡管加冕禮尚未舉行,盡管維拉克薩斯還隻是“殿下”,但他本質上已經是國王瞭,而國王永遠都是正確的。

“快走,獵魔人。”費朗·德·雷天哈普把傑洛特的劍塞進他手裡,“帶上朱利安一起。你倆快點消失。你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別讓任何人把你倆跟這些事聯系到一起。”

“我能明白,”維拉克薩斯的目光掃過聚集的人群,“也能理解,對某些人來說,眼下的狀況著實令人震驚。對某些人來說,變化來得太過突然,毫無征兆,事態發展未免過快。我也不能排除,對某些人來說,事情沒能按照他們的預計發展,讓他們對現狀很不滿意。然而,德·桑蒂斯大人卻能立刻做出正確的選擇,向我宣誓效忠,希望在場諸位都能跟他學學。”

維拉克薩斯點點頭。“就從先王陛下忠實的仆人們開始吧,還有聽命於我兄弟、企圖謀害我父王之人。王傢指控官費朗·德·雷天哈普,由你開始。”

指控官鞠瞭一躬。

“你將接受調查,”維拉克薩斯警告道,“由此揭露你在兩名王子的陰謀中扮演的角色。陰謀失敗瞭,證明策劃者極其無能。我可以寬恕過錯,但沒法容忍無能。身為指控官,法律的維護者,無能更是不可原諒。不過這都是後話瞭,我們先從眼前的事開始。過來,費朗。希望你能對我效忠。跪在王位前,親吻我高貴的王傢之手。”

指控官順從地走向王位。

“離開這裡,獵魔人。”邁步之前,費朗又低聲說瞭一遍,“消失得越快越好。”

廣場上的聚會依然熱火朝天。

麗塔·尼德立刻發現瞭傑洛特衣袖上的血跡。瑪賽珂也發現瞭,但與麗塔不同,她直接臉色煞白。

丹德裡恩從經過的侍者的托盤裡拿起兩杯酒,一口氣喝個底朝天。他又拿起兩杯,遞給兩位女士。後者謝絕瞭。丹德裡恩又喝一杯,這才把剩下那杯不情不願地遞給傑洛特。珊瑚瞇眼看著獵魔人,顯然十分緊張。

“發生瞭什麼?”

“你很快就知道瞭。”

鐘樓裡響起不祥、陰鬱且無比哀傷的鐘聲。賓客們很快安靜下來。

王傢司儀和傳令官走到那座絞刑臺似的平臺上。

“懷著無上的惋惜與悲痛,”司儀在寂靜中開口,“我要告知各位尊敬的來賓,令人愛戴的國王貝羅恒一世,善良而高尚的統治者,突然離世而去。無情的命運之手擊倒瞭他。但凱拉克的君王永遠長存!先王已死,新王萬歲!維拉克薩斯國王陛下萬歲萬萬歲!他是已故先王之長子,王位與王冠之合法繼承人!國王維拉克薩斯一世!讓我們高呼三次:國王萬歲!國王萬歲!國王萬萬歲!”

諂媚者、哈巴狗和馬屁精們異口同聲歡呼。王傢司儀抬手示意他們安靜。

“維拉克薩斯國王滿心悲痛,整個宮廷滿心悲痛。宴會取消,請各位來賓有序離開宮殿與廣場。國王將在近期舉辦自己的婚禮,屆時,宴會將重新開始。為免浪費,國王下令將食物搬到城區,置於城鎮廣場,同時贈予巴爾米拉區的黎民百姓。凱拉克即將迎來幸福與繁榮的時代!”

“哎呀呀,”珊瑚理瞭理頭發,“新郎這麼一死,婚禮慶典也就徹底亂套瞭。貝羅恒不是沒有缺點,但歷史上也不缺比他更差勁兒的國王。願他安息,並在地下得到安寧。走吧,反正宴會也開始無聊瞭。天氣晴朗,咱們就去露臺散散步、看看海好瞭。詩人,勞煩你伸出手臂,讓我學生攙一下好嗎?我要跟傑洛特散個步,因為我覺得他有些事想告訴我。”

正午剛過,還有大把的好時光。很難相信,這麼短的時間裡竟然發生瞭這麼多事。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