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前一晚拿到半個克朗,於是提前等在那裡,給馬上瞭鞍。丹德裡恩打個呵欠,撓瞭撓頸背。
“諸神啊,傑洛特……咱們非得起這麼早嗎?天還黑著呢……”
“不黑,剛剛好。再有一個小時就日出瞭。”
“還有一個小時。”丹德裡恩爬上他那匹閹馬的馬鞍,“我本來還能再睡一個小時……”
傑洛特跳上馬背,思考片刻後,又給瞭馬夫半個克朗。
“現在是八月,”他說,“從日出到日落大概有十四個鐘頭。我想趁這時間盡量多趕路。”
丹德裡恩打個呵欠,直到這時才註意到,旁邊畜欄裡的斑紋灰母馬沒裝馬鞍。母馬晃晃頭,像要吸引他們的註意。
“等等,”詩人驚訝地說,“那她呢?瑪賽珂呢?”
“她不跟我們一起走瞭。我們要分開瞭。”
“什麼?我沒明白……勞煩你解釋一下……”
“不行。眼下不行。走吧,丹德裡恩。”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你真的清楚嗎?”
“不,不太清楚。別說瞭,我不想再談這事瞭。我們走吧。”
丹德裡恩嘆瞭口氣,踢踢閹馬的馬腹,轉頭看瞭看,又嘆瞭口氣。他是個詩人,所以想怎麼嘆氣就怎麼嘆氣。
模糊的晨光裡,破曉的天空下,這間名為“秘密與耳語”的旅店顯得相當漂亮。它像極瞭童話中的城堡,也像森林裡淹沒於蜀葵叢中、覆蓋著鮮花和常春藤的秘愛神殿。詩人不由陷入遐想。
他嘆瞭口氣,打個呵欠,清清嗓子,吐瞭口痰,然後用鬥篷裹住自己,踢踢馬腹。方才的遐想讓他落在瞭後面。傑洛特在迷霧中的身影隻是依稀可辨。
獵魔人策馬飛奔,頭也不回。
“酒來瞭,”旅店老板把一隻陶罐放到桌上,“你們要的利維亞蘋果酒。我老婆讓我問問,你們覺得豬肉如何?”
“蕎麥粥裡時不時能見到一點。”丹德裡恩回答,“但沒我們想象得那麼多。”
他們在日落後趕到這傢旅店。雖然門口的彩色招牌上寫著“野豬與牡鹿”字樣,但這傢店提供的野味隻存在於招牌上,你在菜單裡根本找不到這些。當地的特色菜是加瞭肥豬肉片和濃洋蔥醬汁的蕎麥粥。理論上講,丹德裡恩不太看得起這麼平民化的食物,傑洛特卻沒啥意見。豬肉無可挑剔,醬汁也說得過去,就是蕎麥粥沒怎麼煮透——話說回來,沒幾傢路邊旅店的廚子能煮好蕎麥粥。他們完全可能遇到更難吃的,尤其是在選擇有限的情況下。傑洛特堅持用一整個白天趕路,也不想在先前經過的那些旅店歇腳,大概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事實證明,不光他們將“野豬與牡鹿”當成瞭今日旅行的終點站。墻邊一條長凳上坐瞭好幾位旅行商人。他們與傳統商人不同,思想比較開放,不會蔑視自己的仆人,也沒覺得跟仆人同桌吃飯不夠體面。自然瞭,開放和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商人占據瞭桌子一邊,仆人隻能在另一邊,界線清晰可見。飯菜也一樣。仆人吃的是“招牌菜”豬肉與蕎麥粥,喝的是摻瞭水的麥酒。有身份的商人卻各自點瞭隻烤雞,以及細頸瓶盛裝的葡萄酒。
對面的野豬頭標本下方有張桌子,一對男女正在用餐。女孩一頭金發,打扮莊重,衣著華麗,完全不像個小姑娘。男人頗為年長,看著像個文職官員,但職務應該不高。兩人邊吃邊聊,顯得相當熱絡,但他們明明不久前才萍水相逢,這點從文職官員的表現上就看得出來。他一直向那女孩獻殷勤,明顯想得到更多回報。女孩彬彬有禮地接受對方的贊美,不過矜持中帶著一些諷刺。
四位女祭司坐在一張較短的長凳上,身穿灰撲撲的長袍,披風兜帽緊緊蒙住頭發,說明她們是四處雲遊的醫師。傑洛特註意到,她們的飯食十分樸素,看起來像是沒有油水的珍珠麥。女祭司治病從不收費,照看病人不要分文,但她們每到一處,都可以要求主人提供食宿。“野豬與牡鹿”的老板肯定知道這個傳統,卻沒怎麼當回事,隻是想著不要太破費瞭。
三個本地人懶洋洋地坐在旁邊的長凳上,頭頂上方是一對牡鹿角。他們正忙著對付一瓶黑麥伏特加,而這顯然不是第一瓶瞭。幾人滿足瞭當晚的需要,開始四下找樂子消遣。不用說,他們很快就找到瞭。幾位女祭司運氣不佳,不過她們多半已經習慣瞭。
墻角餐桌旁有位孤身旅客,同那張桌子一樣隱藏在陰影裡。傑洛特註意到,那位客人既不吃也不喝,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後背倚著墻壁。
三個本地人不依不饒,對幾名女祭司的奚落和嘲笑愈發粗野下流。女祭司隱忍不發,對他們不理不睬。黑麥伏特加越喝越少,幾人的怒火反而越燒越高。傑洛特加速舀動湯勺。他決定教訓一下那幾個酒鬼,但不想讓蕎麥粥就此涼掉。
“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
昏暗的角落裡突然亮起一道火光。
獨坐桌邊的旅客抬起一隻手,指間冒出搖曳的火苗。他把手靠向桌上的燭臺,接連點燃三根蠟燭,讓燭光照亮自己。
他的發色有如灰燼,兩鬢有雪白的條紋,面孔蒼白好似死人,長著鷹鉤鼻,黃綠色眼眸中嵌著一對垂直的瞳孔。
他從襯衫下抽出一塊銀制徽章。那東西戴在他的脖子上,映著燭光閃閃發亮。
一顆亮出獠牙的貓頭。
“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旅店內一片寂靜,那個男人重復道,“我猜你要去維吉瑪?去領弗爾泰斯特王承諾的賞金?兩千奧倫?我說得對嗎?”
傑洛特沒說話。他連動都沒動一下。
“我不會問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因為你多半知道。”
“你們剩下的人不多瞭。”傑洛特平靜地回答,“所以並不難猜。你是佈雷罕,人稱‘伊洛之貓’。”
“哎呀呀,”戴貓首徽章的男人哼瞭一聲,“聞名遐邇的白狼居然知道我的外號,真讓人受寵若驚。那你打算搶走我的賞金,我是不是也該感到榮幸呢?也許我該退出競爭,向你鞠躬致歉?就像在狼群裡一樣,從獵物旁邊退開,搖著尾巴,等待頭狼吃到滿意為止?再等你大發慈悲,屈尊賞我幾塊碎肉?”
傑洛特一言不發。
“我不會把好處讓給你。”綽號“伊洛之貓”的佈雷罕續道,“我也不會與人分享。你別想去維吉瑪,白狼。別想奪走我的賞金。聽說維瑟米爾判我有罪,現在你有機會替他行刑瞭。到旅店外頭去。去院子裡。”
“我不會跟你打的。”
戴貓首徽章的男人從桌後躍出,速度快到讓身影模糊的程度。他從桌上抓起一把長劍,隻見寒光一閃,已然揪出一個女祭司的兜帽,將她拖離長凳,迫使她跪在地上,劍刃抵住她的喉嚨。
“你必須跟我打。”他看著傑洛特,冷冷地說,“我數到三之前,你必須走進院子。不然這女祭司的血就會濺到墻壁、天花板和傢具上。然後我會割斷下一位的喉嚨,一個接一個。全都不許動!一下也不行!”
寂靜籠罩瞭旅店。那是一片死寂,徹底的寧靜。所有人的動作都凝固瞭,一個個目瞪口呆。
“我不會跟你打的。”傑洛特平靜地重復道,“但敢傷害那女人,你就死定瞭。”
“你我肯定會死一位,這點確定無疑。死在外面的院子裡。但那人不會是我。聽說你著名的寶劍被人偷瞭。而且我發現你夠粗心的,竟然沒配新的武器。真是自負啊。你想搶走別人的賞金,卻連武器都沒準備好。還是說,大名鼎鼎的白狼已經厲害到不需要武器瞭?”
一把椅子刮擦地面,那個金發女孩站瞭起來,從桌下拿出一隻長長的包裹。她把包裹擺到傑洛特面前,然後回到桌邊,坐到那個文職官員身旁。
傑洛特知道那是什麼。甚至在他解開皮繩、攤開毛氈之前就知道瞭。
隕星鋼打造的長劍。全長四十又二分之一寸,劍身二十七又四分之一寸。重三十七盎司。劍柄與十字護手做工簡單卻優雅。
第二把劍,長度與重量相仿,不過材質是銀。當然,隻有一部分是。因為純銀過於柔軟,很難保持鋒利。十字護手刻有魔法符咒,整個劍身覆滿符文。
派洛爾·普拉特的專傢解讀不瞭劍上的文字,說明他的專業知識不過如此。那些古代符文組成瞭一段銘刻。Dubhenn haern am glândeal,morc’h am fhean aiesin。我的光芒穿透黑暗,我的明輝驅散陰霾。
傑洛特站起來,拔出鋼劍,動作緩慢但一氣呵成。他沒看佈雷罕,而是看著那把劍。
“放開那個女人。”他平靜地說,“馬上。不然你會死在當場。”
佈雷罕的手抖瞭一下。一縷鮮血流過女祭司的脖子,而她連哼都沒哼一聲。
“我需要錢。”“伊洛之貓”嘶聲道,“我必須拿到那筆賞金!”
“我說瞭,放開那個女人。不然我宰瞭你。不用去院子,就在這兒,就在當場。”
佈雷罕弓起腰,呼吸沉重,兩眼閃著惡意的光,嘴唇駭人地扭曲,握緊劍柄的指節變成白色。他突然放開瞭女祭司,把她推到一邊。旅店裡的眾人打瞭個哆嗦,仿佛從噩夢中驚醒。有人發出喘息,有人嘆瞭口氣。
“凜冬將至。”佈雷罕費力地說,“而我跟某些人不同,沒有過冬的地方。溫暖舒適的凱爾·莫罕不歡迎我!”
“對,”傑洛特嚴肅地說,“那裡不歡迎你。你自己知道為什麼。”
“凱爾·莫罕隻歡迎你們這些善良、正直、公義之輩,對嗎?該死的偽善者。你們跟我們一樣殺戮成性,別想跟我們劃清界限!”
“出去。”傑洛特說,“離開這裡,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佈雷罕收劍入鞘,挺直脊背。穿過旅店大堂時,他的眼睛變瞭,瞳孔填滿瞭整個虹膜。
“維瑟米爾並未判你有罪。那些都是謊言。”佈雷罕從旁經過時,傑洛特說,“獵魔人不與獵魔人爭鬥,雙方不會兵戎相見。但伊洛的事假如重演,再讓我聽到類似的傳聞……我不介意破個例。我會找到你,殺瞭你。希望你認真對待這句警告。”
佈雷罕關門離開後,單調的沉默又在大堂中持續瞭好一會兒。丹德裡恩釋然地嘆瞭口氣,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沒多久,人們恢復瞭活力。那幾個當地醉漢偷偷溜瞭出去,甚至沒喝完自己的伏特加。商人們沒有離開,隻是沉默下來,臉色發白。他們命令仆人離席,顯然是要確保馬匹和車輛的安全,畢竟附近有危險分子存在。女祭司幫同伴包紮好脖子,沉默地向傑洛特鞠躬致謝,然後便去休息瞭——多半是在谷倉,旅店老板不太可能為她們提供客房的床位。
傑洛特向那年輕的金發女子點點頭,抬手示意她過來——多虧她,獵魔人才能拿回自己的寶劍。對方欣然接受邀請,毫不惋惜地拋下那名文職官員,令後者顯得悶悶不樂。
“我叫緹茲亞娜·弗雷維。”她做瞭自我介紹,像男人一樣同傑洛特握握手,“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是我的榮幸才對。”
“有點後怕,對吧?路邊旅店的夜晚本來很無聊,今天卻特別有趣。有一陣子我都開始害怕瞭。不過在我看來,這隻是一次男人間的較量?睪丸激素推動的雄性競爭?就像比試誰的更長?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危險,對吧?”
“對,沒有。”他撒瞭謊,“還要多謝你幫我拿回我的劍。謝謝你。不過我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它們是怎麼落到你手上的?”
“這本該是個秘密。”她爽快地回答,“有人委托我把這兩把劍還給你,要悄無聲息、避人耳目,然後安靜地離開。誰知情況有變,我隻能當場交給你,雖然有些大張旗鼓瞭,但也是形勢所逼。正因如此,我也必須向你解釋清楚,同時擔起泄密的責任。兩周前,在諾維格瑞,溫格堡的葉妮芙女士托我將這兩把劍轉交給你。我是個遊歷術士,剛剛在導師門下結束學業,結果在她傢裡邂逅瞭葉妮芙。葉妮芙女士聽說我要來南邊,加上導師替我作保,於是委托瞭我。她還幫我寫瞭封推薦信,寄給她在馬裡波熟識的女術士,而我正打算去那位門下繼續深造。”
“她……”傑洛特咽瞭口唾沫,“她怎麼樣?我是說,葉妮芙?她身體還好嗎?”
“我看她好得不得瞭。”緹茲亞娜·弗雷維睫毛下的雙眼凝視著他,“身體健康,氣色足到讓人羨慕。老實講,我確實很羨慕她。”
傑洛特站起身,走向旅店老板。後者差點沒嚇昏過去。
片刻後,旅店老板把陶森特最昂貴的葡萄酒“東之東”擺到他們面前。緹茲亞娜客氣地說:“哎呀,真不用……”稍後,老板又拿來幾根蠟燭,插在一隻舊瓶子裡。
“你太費心瞭,真的。”不一會兒,桌上又多瞭一盤風幹火腿片、一盤熏鮭魚、一道奶酪拼盤,緹茲亞娜補充道,“太破費瞭,獵魔人。”
“情況有變嘛。況且多瞭一位迷人的同伴。”
她點頭致謝,露出微笑。美麗的微笑。
從魔法學院畢業時,每個女術士都要面臨一次選擇——她可以留在學院,擔任教師的助手;可以成為某位女導師的正式學徒;或者走上遊歷術士之路。
遊歷制度借鑒自公會。在許多公會,有資格的學徒都將出門遊歷,到各個工坊的不同師傅手下打雜、聽差,數年後返回,參加考試,從而晉升為行業師傅。當然二者還是有區別的。被迫出門遊歷的學徒倘若找不到差事,往往會餓得頭昏眼花,“遊歷”也就成瞭流浪街頭。而遊歷術士是出於自願和興趣,還能拿到巫師會提供的特別資助基金,據傑洛特所知,這筆資金的數目可是相當可觀。
“那傢夥挺嚇人的,還戴著跟你類似的徽章。”詩人加入他們的談話,“他是貓派的,對吧?”
“以前是。我不想談論這個,丹德裡恩。”
“臭名昭著的貓派。”詩人對女術士說,“他們也是獵魔人,不過是失敗品,沒能成功的突變者,都是些瘋子、精神病和虐待狂。他們稱自己為貓派,因為他們真的很像貓——好鬥、殘忍、沖動又反復無常。像往常一樣,傑洛特故意無視這些,免得我們擔心。其實剛才確實有風險。很大的風險。沒有爭鬥、流血和死人,最後以和平收場,已經是個奇跡瞭。本來會有場大屠殺的,就像四年前在伊洛一樣。我本以為隨時……”
“傑洛特說過不想談論這些瞭。”緹茲亞娜·弗雷維禮貌卻堅定地打斷他,“尊重他的意見吧。”
傑洛特滿懷好感地看著她。他覺得她很友善,而且漂亮。可以說,非常漂亮。
他知道,女術士會改善自己的容貌,畢竟她們這行要憑使外人驚艷來贏得聲望。但美化的手段從來不是完美的,總有些東西會遺留下來,緹茲亞娜·弗雷維也不例外。她發際線下面的額頭有好幾塊隱約可辨的水痘疤痕,多半是她童年尚無免疫力時留下的。她漂亮的嘴巴略帶瑕疵,嘴唇上方有道波浪形的小傷疤。傑洛特又一次生起自己的悶氣,因為他的視力實在太好瞭,總能註意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哪怕這些細節根本無關緊要。緹茲亞娜與他同坐一桌,喝著東之東酒,吃著煙熏鮭魚,沖他露出微笑。在獵魔人見過或認識的女性當中,美麗程度堪稱“無瑕”的簡直少之又少,又能沖他微笑的,數量約等於零。
“那人提到什麼賞金……”丹德裡恩說道。一旦他盯上什麼事,就別想再轉移話題。“你們知道是什麼事嗎?傑洛特?”
“不知道。”
“我知道。”緹茲亞娜·弗雷維驕傲地說,“你們居然沒聽說,真讓人驚訝,因為這事已經傳得盡人皆知瞭。是泰莫利亞國王弗爾泰斯特公佈的懸賞,請人解除他女兒中的咒語。據說他女兒被紡錘針刺到,陷入瞭永遠的沉睡。按照傳聞的說法,那可憐的小傢夥被困在山楂樹包圍的城堡中,睡在一口棺材裡。另有傳言說,那是口水晶棺材,停放在一座玻璃山頂端。還有人說,公主變成瞭天鵝。另一些人說她變成瞭恐怖的怪物,一隻吸血妖鳥。據說這是一種詛咒,因為公主是近親亂倫的產物。編造並散播謠言的肯定是瑞達尼亞國王維茲米爾,他跟弗爾泰斯特在領土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所以想方設法抹黑人傢。”
“聽起來確實像胡編亂造。”傑洛特判斷道,“利用童話故事與民間傳說改編的謠言。因詛咒而變身的公主,亂倫的懲罰,解除咒語會有獎賞。經典而老套的陳詞濫調。想出這些說法的人肯定沒花多少心思。”
“這事帶著明顯的政治色彩。”遊歷術士補充道,“所以巫師會禁止所有巫師和女術士插手。”
“不管是不是童話故事,那該死的貓派獵魔人都信以為真。”丹德裡恩斷言,“他肯定想去維吉瑪,替中招的公主解除咒語,好拿走弗爾泰斯特王承諾的賞金。他懷疑傑洛特有著同樣的目的,所以想搶先一步。”
“他想錯瞭。”傑洛特冷冷地回答,“我才不去維吉瑪,也沒打算蹚什麼政治渾水。佈雷罕自己都說瞭,這種工作就適合他那種需要錢的人。而我不需要。我找回瞭自己的劍,也就沒必要花錢買新的瞭。我的錢足夠維持生計瞭,多虧瞭裡斯伯格那幫巫師……”
“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
“是我。”傑洛特上下打量著那個文職官員。後者站在一旁,臉色陰沉。“你是哪位?”
“我是誰並不重要。”那人裝腔作勢地噘起嘴巴,努力擺出一副重要人物的架子,“重要的是法院傳票。按照法律規定,當著證人的面,正式交到你手上。”
文職官員遞給獵魔人一卷紙,坐回原位,不忘朝緹茲亞娜·弗雷維投去一個輕蔑的眼神。
傑洛特拆掉封蠟,攤開那張紙。
“‘裡斯伯格城堡,復活紀元1245年7月20日。’”他念道,“‘致茍斯·維倫治安法庭。原告:裡斯伯格集團民事合營組織。被告: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原告主張:退還一千諾維格瑞克朗。我方訴求:第一,要求被告利維亞的傑洛特退還一千諾維格瑞克朗及相應利息。第二,要求被告承擔治安法庭訴訟費用。第三,立刻強制執行判決結果。理由:被告從裡斯伯格集團民事合營組織騙取瞭一千諾維格瑞克朗。證據:銀行匯票。金額為被告提供服務收取的預付款項,但被告從未提供該項服務,並且出於惡意永遠不打算履行……證人:比露塔·安娜·馬凱特·伊卡爾提、埃克西爾·米格爾·埃斯帕紮、伊戈·塔維克斯·桑多瓦爾……’這幫雜種。”
“我把劍還給瞭你,”緹茲亞娜·弗雷維垂下目光,“同時也給你帶來瞭麻煩。那個芝麻小官欺騙瞭我。他今早碰巧聽到我在輪渡碼頭打聽你的事,立刻像水蛭一樣黏上瞭我。現在我知道原因瞭。這張傳票……都怪我。”
“你需要一個律師。”丹德裡恩沮喪地說,“但我不推薦凱拉克那位。她隻在法庭外面才有上佳表現。”
“律師就免瞭吧。註意到傳票上的日期沒?我敢打賭,案子已經審完瞭,判決在我缺席的情況下就已經宣佈。他們肯定凍結瞭我的賬戶。”
“抱歉。”緹茲亞娜說,“是我的錯。原諒我吧。”
“怪你幹嗎,根本不是你的錯。叫裡斯伯格和法庭都見鬼去吧。老板!麻煩再來一壺東之東。”
沒過多久,大堂裡隻剩下他們幾個。旅店老板的哈欠打得異常誇張,示意他們該打烊瞭。緹茲亞娜首先回房,稍後是丹德裡恩。
傑洛特沒回他和詩人同住的房間,而是輕輕敲響瞭緹茲亞娜·弗雷維的房門。門立刻開瞭。
“我一直在等你。”她低聲說著,拉他進門,“我知道你會來。你要不來,我就去找你。”
她肯定用魔法讓他陷入瞭沉睡,不然她離開時一定會吵醒他。她是在黎明前消失的,那時天還沒亮。她那雅致的香水味徘徊不去,是鳶尾花和佛手柑的味道。還有別的氣息。是玫瑰?
一朵花放在桌上,就在他的雙劍旁邊。一朵玫瑰。從旅店外花盆裡摘下的白玫瑰。
旅店後方的山谷裡有片年代久遠的廢墟,想必曾是一幢富麗堂皇的建築。沒人記得這是怎樣的場所,由何人建造,為什麼人或什麼東西提供服務。除瞭殘存的地基、雜草叢生的空洞和散落的石塊,該建築幾乎什麼都沒剩下。僅存的石料也被拆除,被人洗劫一空。畢竟建築材料是很珍貴的,不能白白浪費。
他們來到隻剩殘垣斷壁的入口處,曾經恢宏的拱門如今像個絞刑架,懸垂的常春藤仿佛切斷的絞索,更是加強瞭這一印象。他們沿一條林間小徑前進。枯死、殘缺、畸形的樹木好似被籠罩此地的詛咒壓彎瞭腰。小徑通往一間花園,更準確地說,曾經的花園。一片片小檗、一叢叢杜松、一朵朵四處蔓生的玫瑰,過去多半有人精心修剪,如今卻隻剩糾纏的枝條、帶刺的藤蔓,以及幹巴巴的花梗。幸存的雕刻與塑像從混亂中探出頭,大都還算完整。其他殘骸飽經風霜,讓人沒法判斷它們刻畫的是什麼人或什麼物體。當然瞭,這些並不重要。這些雕像屬於過去,無法存留的過去,所以也就不重要瞭。剩下的隻有廢墟,看起來還能存留很久,畢竟廢墟是永恒不變的。
廢墟。荒廢世界的紀念碑。
“丹德裡恩。”
“什麼?”
“最近這段日子,所有能變糟的事都會變糟。好像我會搞砸一切。不管碰到什麼就會弄壞。”
“你這麼覺得?”
“是啊。”
“那就是吧。別指望我發表評論。我都說膩瞭。現在麻煩你安安靜靜地自憐自艾吧。我在創作歌曲,你的悲痛隻能讓我分心。”
丹德裡恩坐在一根倒伏的圓柱上,抬起軟帽的帽簷,交疊雙腿,調節魯特琴的琴栓。
微光閃爍,燭火熄滅,冷風吹拂,如訴如咽……
真有風刮瞭起來,突然而猛烈。丹德裡恩停止彈奏,重重嘆瞭口氣。
獵魔人轉過身。
它就站在小徑入口處,一旁是尊無法辨認、底座開裂的雕像,另一旁是棵枯藤纏繞的山茱萸死樹。它個子很高,穿著貼身長裙,毛發淺灰,比起銀狐更像沙狐,尖耳朵,長嘴巴。
傑洛特一動沒動。
“我說過,總有一天會來找你。”成排的牙齒在狐女口中閃閃發亮,“就是今天。”
傑洛特沒動。他能感覺到背後雙劍熟悉的重量。這重量與他暌違瞭一個月。這重量一直能帶給他平靜與信心。但在今天,這一刻,這重量卻成瞭負擔。
“我來瞭……”狐魔亮出獠牙,“我也不知道為何要親自前來。也許是為向你告別。也許是為讓她也向你告別。”
狐女身後出現瞭一個苗條的女孩,穿著貼身衣裙,臉色蒼白、僵硬,甚至顯得很不自然。她的容貌仍有一半像人類。不過比起人類,其實她更像狐貍。變化就在瞬息之間。
獵魔人搖搖頭。
“你治好瞭她……讓她起死回生瞭?不對,這不可能。所以她在船上時還活著。活著。隻是裝死。”
狐魔發出響亮的嗥叫。他花瞭點時間才意識到,那是笑聲。雌狐妖在大笑。
“我們曾經擁有強大的力量!魔法幻化的群島、空中飛舞的巨龍、逼近城墻的大軍……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現在,世界變瞭,我們的能力削弱瞭……數量也越來越少,雌狐妖的數目遠遠多過雄性。但就算最年幼的狐女,也能用幻象騙過你們人類原始的感官。”
“在我的人生中,”片刻後,他說,“我第一次為自己上當受騙而感到高興。”
“你說你搞砸瞭一切,這話不對。作為獎賞,你可以摸我的臉。”
他清瞭清嗓子,看著她又長又尖的牙齒。
“呃……”
“幻象即是你腦中所想、心中所懼,與夢中所見。”
“抱歉,你說什麼?”
雌狐妖輕柔地嗥叫一聲,變幻瞭身形。
白皙的瓜子臉上,深紫色的雙眸閃耀光芒。墨黑而濃密的發絲傾瀉在雙肩,泛動光澤,像孔雀尾羽一樣反射著亮光,隨著她的動作蜷曲起伏。嘴唇薄到不可思議,又因唇膏顯得異常蒼白。她的脖子上有條黑色的天鵝絨緞帶,上面有顆星形黑曜石,絢麗奪目,向周圍反射出萬道光華……
葉妮芙笑瞭。獵魔人輕撫她的臉頰。
下一瞬間,枯死的山茱萸樹開滿瞭鮮花。
風刮瞭起來,晃動樹叢。世界消失在一道帷幕之後——那是小巧的、隨風打轉的白色花瓣。
“幻象。”他聽到狐魔說,“一切都是幻象。”
丹德裡恩一曲唱罷,卻沒放下魯特琴。他坐在一大塊倒伏的圓柱上,抬眼望向天空。
傑洛特坐在一旁,左思右想,打算理清腦海裡的千頭萬緒,至少是試圖理清吧。他想定出些計劃,雖然它們大體上並不可行。他向自己承諾瞭幾件事,但又嚴重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知道嗎?你從沒稱贊過我的歌謠。”丹德裡恩突然開口,“與你結伴同行時,我撰寫並演唱過許多歌謠。但你從沒說過:‘這首不錯。希望你能再唱一遍。’你從沒說過類似的話。”
“說得對,我是沒說過。想知道原因嗎?”
“嗯?”
“因為我不想說。”
“說出來能要你命嗎?”詩人仍不死心,“有那麼難嗎?隻要說‘再唱一遍吧,丹德裡恩。再唱一遍《時光如梭》’就好。”
“再唱一遍吧,丹德裡恩。再唱一遍《時光如梭》。”
“你這口氣真沒有說服力。”
“所以呢?反正你都要唱。”
“知道就好。”
微光閃爍,燭火熄滅,冷風吹拂,如訴如咽。隻因那歲月流轉,時光如梭,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你我永相伴,繾綣共嬋娟,惜如芒刺在背,凡事皆有缺憾。都怪那歲月流轉,時光如梭,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旅途回憶,永記心央。哪管那歲月流轉,時光如梭,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所以,吾愛,請與我再度歌唱,昂首挺胸,鬥志昂揚。任憑那歲月流轉,時光如梭,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傑洛特站起身。
“該出發瞭,丹德裡恩。”
“哦,是嗎?去哪兒?”
“去哪兒不都一樣?”
“說得也是。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