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上殘存的建築物泛動著白色光澤,很久以前它就成瞭廢墟,如今更是被雜草徹底覆蓋,常春藤包裹著殘垣斷壁,小樹從開裂的鋪路石板間長出。這裡曾是一間神殿,而祭司們侍奉的神祇早已被世人遺忘。當然妮妙不知道這些。對她來說,這隻是一片廢墟、一堆石頭,以及一個路標而已,證明她沒有走錯方向。
越過小丘與廢墟,商道分成兩條。一條向西,穿過荒野。一條向北,伸進一片密林,消失在黝黑的林蔭深處,融入陰森的黑暗之中。
那就是她要走的路線。向北,穿過臭名昭著的喜鵲森林。
伊瓦洛那幫人講瞭不少嚇人的故事,但妮妙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她這一路聽過許多類似的傳聞,幾乎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恐怖傳說,當地人會講些危險與可怕的消息,就為嚇唬路過的旅行者。什麼湖裡的水鬼、河邊的守護靈、十字路口的妖怪、墓地裡的鬼魂等等,妮妙早就被它們嚇唬過瞭。每兩座橋下就會藏著一頭巨魔,每隔一片歪脖子柳樹叢就能發現一隻吸血妖鳥……最後妮妙都習慣瞭,再也不覺得這些陳詞濫調的恐怖故事有什麼可怕。但她走進昏暗的森林,穿過霧氣繚繞的墳塚之間,或是蹚過水汽氤氳的沼澤地時,那種爬遍全身的焦慮感還是讓她很難承受。
站在黑色林墻前,現在她就能體會到那種焦慮。她嘴唇發幹,仿佛有群螞蟻爬過脊背。
這條路經常人來人往,她再次告誡自己。路上有許多馬車印,以及牛和馬的腳蹄印。所以這森林隻是看起來比較嚇人而已!這裡並非與世隔絕,隻是一片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僥幸躲過瞭斧頭與鋸子的砍伐。這是通往多裡安的繁忙路線,隻要穿過這片林子就到瞭。許多人騎馬或步行經過這裡,我也能順利通過的。我才不怕。
我是妮妙·維克·威德爾·愛普·格溫。
維爾瓦,古阿多,西貝爾,佈魯格,卡斯特堡,莫塔拉,伊瓦洛,多裡安,錨地村,茍斯·維倫。
她回頭張望,看有沒有人朝這邊走來。要能有個旅伴就好瞭,她心想。糟糕的是,選擇這條路的人寥寥無幾。今天這裡冷清得要命。
她別無選擇,隻能清清嗓子,正正肩上的包裹,緊緊握住手杖,抬腳邁進森林。
周圍多是混雜生長的橡樹、榆樹和古老的角樹,另外還有松樹和落葉松。較低處是茂密的矮樹叢,山楂、榛樹、稠李和忍冬交纏在一起。你或許以為這裡會有很多鳥兒,但林間卻彌漫著一股惡意的寧靜。妮妙邁步向前,兩眼緊盯著地面。等到森林深處傳來啄木鳥敲擊樹幹的聲音,她終於松瞭口氣。所以還是有活物的,她心想。我並非孤身一人。
她突然停下腳步,迅速轉身。沒看到人,也沒看到任何東西,但有那麼一瞬間,她確信有人跟在自己後面。她覺得有人盯著自己,悄悄尾隨。恐懼讓她喉頭發緊,背後流過一股寒意。
她加快腳步。森林漸漸稀疏,變得愈發青翠而明亮,因為樺樹開始變多瞭。再轉一個彎,然後兩個,她狂亂地想。再走一段路,森林就到頭瞭。這片森林,還有林中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後的東西,都將被我甩到身後。然後我將繼續前進。
維爾瓦,古阿多,西貝爾,佈魯格……
她甚至沒聽到沙沙聲,但用眼角餘光捕捉到某種動向。一道灰影驟然鉆出蕨叢,肢體眾多,形狀扁平,速度快到難以置信。妮妙尖叫起來。她看到不斷開合、仿佛長柄鐮刀一樣的大螯;覆蓋尖刺與剛毛的爪子;還有許多隻眼睛,好像王冠一樣環繞在頭上。
她感到有人猛地拉她一把,令她雙腳離地,摔到一旁,仰天栽倒在富有彈性的榛樹叢上。她抓住枝丫,穩住身子,準備跳起來逃跑。但她看到路上狂野的舞蹈,不由愣住瞭。
那隻多足怪物以驚人的速度跳動、打轉、揮舞肢體,駭人的下顎鏗鏘作響。而它身旁有個男人,手持雙劍,速度更快,以致身影模糊,令人眼花繚亂。
怪物的第一條、第二條,乃至第三條肢體被利劍接連砍斷,飛到空中,又落到妮妙面前。妮妙盯著這一幕,因驚恐而動彈不得。雙劍不斷砍到怪物扁平的身體上,噴出一道道綠色黏液。怪物奮力掙紮,胡亂舞動肢體,最後不顧一切地躍起,匆忙逃進森林。但它沒能跑出多遠。雙劍男人追上它,踩住它的身體,兩把利劍同時刺下,將它釘到地上。怪物用爪子抓撓著地面,過瞭好久,終於不再動彈。
妮妙用雙手按住胸口,努力平復狂跳的心臟。她看到救命恩人跪在死掉的怪物旁邊,用刀子在甲殼上撬下什麼東西,然後他擦凈雙劍,收回背後的劍鞘。
“你還好吧?”
妮妙花瞭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在跟自己說話。但她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也沒法在榛樹叢裡站起身。救命恩人並不急著拉她出來,最後她隻能自己奮力脫身。她的兩腿抖得厲害,幾乎站不穩,嘴裡口幹舌燥。
“獨自一人穿過森林,不是個好主意。”救命恩人走上前來。
他掀開兜帽,露出雪白的頭發,居然令昏暗的林地熠熠生輝。妮妙差點叫出聲,攥成拳頭的雙手下意識地舉到嘴邊。這不可能,她心想。絕對不可能。我肯定是在做夢。
“但從這一刻起,”白發男子仔細查看手裡那塊晦暗發黑的金屬板,繼續說道,“從今往後,這條路應該安全瞭。看看我們發現瞭什麼?艾達,烏裡,Ex IX 008 BETA。哈!我的收藏裡就缺這個。八號樣本。總算解決瞭。你還好吧,小姑娘?哦,抱歉。你渴壞瞭,對吧?舌頭幹得像木頭?我明白,明白。來,喝一口。”
她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他遞來的水壺。
“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多……多……”
“多?”
“多……多裡安。那是什麼?剛才那東西……是什麼?”
“一件藝術品。八號傑作。它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不存在瞭。你是誰?你要去哪兒?”
她點點頭,喝瞭口水,終於能說話瞭。她為自己的勇氣感到驚訝。
“我……我是妮妙·維克·威德爾·愛普·格溫。我要從多裡安去錨地村,再從那兒去茍斯·維倫。然後是艾瑞圖薩,仙尼德島的女術士學院。”
“哦吼。你從哪兒來?”
“維爾瓦村。途經古阿多、西貝爾、佈魯格、卡斯特堡……”
“我知道這條路線。”他打斷她的話,“威德爾之女妮妙,你居然徒步穿越瞭大半個世界。他們應該在艾瑞圖薩的入學測試裡給你多加幾分,可惜我說瞭不算。維爾瓦村的小姑娘,你選瞭條野心勃勃的路線。很有野心。跟我來吧。”
“呃……”妮妙的腳步依然僵硬,“好心的先生……”
“什麼?”
“謝謝您救瞭我。”
“是我該謝謝你。我這些天一直在找你這樣的人。因為走這條路的行人全都成群結隊,帶著武器,吵吵鬧鬧,而我們的八號藝術品不敢襲擊這樣的目標,不會冒險離開它的藏身處。是你把它引瞭出來。即使相隔甚遠,它也能察覺到容易對付的獵物,比如孤身旅行、個頭不大的小女孩。請別介意我的冒犯。”
事實證明,轉角那邊就是森林邊緣。白發男子的座駕,一匹棗紅色母馬正等在稍遠處,旁邊是一叢小樹。
“從這兒去多裡安,大概還有四十裡。”白發男子說,“以你的腳程要走三天。算上今天剩下的時間,就是三天半。你明白嗎?”
妮妙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狂喜,恐懼造成的麻木與驚嚇一掃而光。這是個夢,她心想。我肯定在做夢,因為不可能是事實。
“怎麼瞭?你還好吧?”
妮妙鼓足勇氣。
“那匹母馬……”她激動到幾乎咬字不清,“那匹母馬叫洛奇。因為你每匹馬都叫這個名字。而你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那位獵魔人,利維亞的傑洛特。”
他久久地看著她,未置一詞。妮妙同樣一言不發,兩眼緊盯著地面。
“今年是哪一年?”
“一千三百……”她抬起頭,眼裡滿是驚訝,“復活紀元第一千三百七十三年。”
“果真如此的話……”白發男子用袖子擦擦臉,“利維亞的傑洛特已經死去多年。他在一百零五年前就死瞭。但我覺得,整整一百零五年後,如果……如果有人還記得他,他應該會很高興。哈,居然有人還記得他是誰,甚至記得他坐騎的名字。是啊,如果他知道的話,我想他會很高興的……來吧,我再送你一程。”
他們繼續前進。妮妙咬住嘴唇,心裡窘迫不已,決定緘口不言。
“前面是個十字路口,然後是條大路。”白發男子打破瞭緊張的沉默,“那條路通往多裡安。你會平安抵達……”
“獵魔人傑洛特沒有死!”妮妙脫口而出,“他隻是離開瞭,去瞭那片蘋果樹之地。他還會回來的……一定會,因為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故事、傳說、童話、傳聞與羅曼史。來自維爾瓦村、前往仙尼德島女術士學院的妮妙啊,我早該猜到的。要不是你從小聽說的傳奇與童話,你也沒膽量踏上這場瘋狂的冒險。不過那些隻是童話而已,妮妙。隻是童話。你離傢很遠瞭,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
“那位獵魔人會從彼方歸來!”妮妙不肯放棄,“他會回來保護民眾,不讓邪惡橫行世間。隻要黑暗存在,隻要人們需要獵魔人,他就會回來。而黑暗一直存在!”
他沉默許久,轉開目光,最後終於看向她,露出微笑。
“黑暗一直存在。”他贊同道,“盡管有人告訴我們,世界將有所改變,文明會照亮黑暗,消除威脅,趕走恐懼,但黑暗一直存在。直到目前為止,所謂的文明並未取得太大成功。直到目前為止,所謂的文明隻是說服我們,黑暗是隱藏光明的迷信,完全不值得懼怕。但這並非事實,有些事依然值得畏懼。因為黑暗會永遠、永遠地存在下去。黑暗中永遠潛伏著邪惡,黑暗中永遠有尖牙與利爪、鮮血與殺戮。人們也永遠需要獵魔人。每當有人呼救時,每當有人需要他們,希望他們都能回應召喚,手持利劍出現在需要他們出現的地方。利劍的光芒穿透黑暗,寶劍的明輝驅散陰霾。真是個美好的故事,對吧?結局也像所有童話故事一樣美好。”
“可是……”她結結巴巴地說,“明明過瞭一百多年……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未來的艾瑞圖薩學員不該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打斷她的話,笑意不減,“在那間學院裡,他們會教導你們,凡事皆有可能。今天不可能的事,也許明天就會變成現實。類似的標語就掛在校園入口上方,你很快就能在那兒就讀瞭。再會瞭,妮妙。一路順風。我們就在這裡道別吧。”
“可是……”她突然放松下來,話語如泉湧出,“我想知道……更多的事。關於葉妮芙,關於希瑞,還有故事真正的結局。我讀過……也瞭解那段傳奇。我知道一切。關於獵魔人,還有凱爾·莫罕。我甚至知道獵魔人所有法印的名字!拜托,告訴我……”
“我們就在這裡道別吧。”他溫和地打斷她,“你的命運之路在你前方,而我前方是條截然不同的路。故事還將繼續,傳說永不終結。既然說到法印……還有一個是你不知道的。它叫索姆內。看看我的手。”
她看瞭過去。
“幻象,”她聽到遠方傳來一個聲音,“一切都是幻象。”
“嘿,小丫頭!別睡在這兒,不然會被人打劫的!”
她猛地抬起頭,揉揉眼睛,匆忙站起身。
“我睡著瞭?我剛才睡著瞭?”
“睡得可香瞭!”坐在馬車座上的健壯女人笑道,“就像一根木頭!像個小嬰兒!我跟你打瞭兩聲招呼,完全沒反應。我都想下車看看瞭……你一個人嗎?幹嗎東張西望的?你在找誰?”
“有個男人……白頭發……剛才還在這兒……也許……我說不清。”
“我沒看見其他人。”女人回答。兩個孩子從她身後的防水佈下面探出小腦袋。
“看來你在旅行。”女人看向妮妙的包裹和手杖,“我要去多裡安。如果你也去那邊,願意的話可以上車。”
“謝謝。”妮妙噌的一聲跳進車鬥,“萬分感謝。”
“那好!”女人甩響韁繩,“這就出發!坐車總比走路舒服,對吧?哈,你肯定累得夠嗆,不然也不會睡在路邊。我跟你說,你剛才睡得……”
“……像根木頭。”妮妙嘆瞭口氣,“我知道。我累壞瞭,結果睡著瞭。更重要的是,我……”
“嗯?你怎麼瞭?”
她回頭看去。身後是黑色的森林。前方是柳樹蔭蔽下的道路。通往命運的道路。
故事還將繼續,她心想,傳說永不終結。
“……我做瞭個非常奇怪的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