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顧思從陸永傢出來,已經是深夜。陸永在傢裡幾乎把他的親信都同顧思介紹瞭一遍,雙方接瞭個頭,顧思算是大致的瞭解瞭他們,大傢一起吃瞭個飯,這才回來。

柳玉茹得瞭消息,說顧思去瞭陸府,隻是她沒想到,顧思會呆這麼久。原本給他設席接風洗塵,想著等等他便回傢瞭,結果卻是一等等到瞭深夜。

柳玉茹安排江柔等人先吃瞭,自己就在屋研究著錢和水路的事。她既然賣糧,修這麼大一個商隊,自然在供糧上也要跟上。這意味著她要買更多的土地,招募更多的人,而這後面,都是錢。

柳玉茹算著錢,等到深夜時候,外面傳來瞭喧鬧聲,有人送著顧思回來瞭。她忙起身去,就看見顧思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扶著回來。

扶著他來的人都是她沒見過的,但看上去明顯也不是奴仆,應該是什麼官員,顧思在大醉之下還和他們打瞭招呼,含糊道:“王大人,李大人,慢走。”

柳玉茹趕忙也是和對方道謝,對方笑瞭笑,和柳玉茹告別之後,自行上瞭馬車離開瞭。

柳玉茹扶著顧思往傢裡走,她心裡有些不大開心,她不喜歡顧思不回來吃晚飯,更不喜歡他這麼醉醺醺回來。

但她仍舊是克制瞭脾氣,扶著顧思回瞭屋裡,顧思手搭在她肩上,卻還是努力支撐著自己,似乎是怕壓著她,含糊著問:“你吃過飯沒?”

柳玉茹聽到這話,心裡舒服瞭些,這人總還是掛念著她的。

她應瞭聲:“隨便喝瞭碗粥墊肚子,你吃過東西沒?”

“嗯,吃過瞭。”顧思被她扶著到瞭床上,他似乎有些累,躺在床上,低聲道,“還喝瞭好多酒。”

柳玉茹讓人打瞭水來,給他擦瞭臉,他似乎是有些難受,說話都有些艱難。柳玉茹吩咐人煮瞭醒酒湯,顧思躺在床上,低聲道:“玉茹,我是不是很討人厭啊?”

“怎麼會?”

柳玉茹低著頭:“大傢都喜歡你。”

“也不是。”顧思舌頭有些打結,“隻是你們喜歡我的人,喜歡我,好多人,都討厭我的。”

“尤其是,我現在,要得罪很多人瞭。”

顧思慢慢道:“我不會吹捧人……也不會和人相處……脾氣還大……”

“誰同你說這些?”柳玉茹皺起眉頭,有些不高興,顧思張開眼睛,看著床帳頂端,慢慢道,“陸永說,我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我覺得他說得也沒錯。”

“我不能一直輕狂下去。”

柳玉茹聽到這話,手頓瞭頓,顧思開始幹嘔,柳玉茹趕忙讓人拿瞭痰盂來,顧思在幹嘔瞭幾次後,猛地趴在床上,大半身子爬過去,抱著痰盂嘔吐出聲來。

他似乎是難受極瞭,柳玉茹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眼淚從眼角流出來,看著讓人心疼。

柳玉茹心裡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就覺得特別難受,她輕撫著顧思的背,等顧思吐完瞭,她又用濕帕子替他擦拭幹凈臉。

顧思躺在床上,拉著她,低聲吟語:“玉茹,我難受。”

柳玉茹握著他的手,慢慢握住瞭他,溫和道:“醒酒湯一會兒就來瞭。”

顧思不再說話瞭,他躺在床上,好久後,他突然道:“玉茹,我馬上要當戶部尚書瞭。”

“我知道,”柳玉茹輕笑起來,“今天本來還給你辦瞭宴,給你接風洗塵呢。”

“總算是過去瞭。”

他睜開眼,眼神色有些茫然:“這些時日其實我怕得很,我以前覺得自己特別有能耐,現在卻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沒什麼能耐。你沒殺人,如果需要你殺,就可以有證據證明你殺人。在權勢面前,哪裡有什麼公正可言?”

“我讓你受欺負瞭。”

他摸索著,將她的雙手攏在胸口,閉上瞭眼睛,沙啞著重復瞭一遍:“我讓你受欺負瞭。”

“思……”

出事這麼久,這是他頭一次對她流露出軟弱。

她一直以為他很鎮定,運籌帷幄,可此刻才發現,顧思入獄這件事不僅僅是沖擊到她,讓她覺得自己無能,其實也沖擊到瞭顧思。

他們雙方都是心裡面慌得要死,卻還假裝成為對方的依靠。

柳玉茹明白這種感覺,她看著面前人皺著眉頭,將她雙手捂在懷裡,許久後,她才道:“所以,今天你去和人喝酒瞭?”

“我會往上爬的,”顧思似乎是有些困瞭,聲音都有些變瞭,“爬到誰都不能欺負你的位置去。”

“玉茹,”他認真道,“我馬上,就二十歲瞭。我長大瞭,不該任性瞭。”

柳玉茹沒說話。

她服侍著顧思喝瞭醒酒湯,然後脫瞭衣服。夜裡她躺在他身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雨聲,好久後,她側過身,伸出手,抱住瞭他。

“我還是喜歡你任性。”

她低低出聲。

但顧思睡著,也聽不見。

顧思一覺睡醒,頭痛少瞭許多。他醒過來,柳玉茹已經醒瞭,帶著婢子親自給他穿衣服。顧思有些忐忑,看著柳玉茹幫他穿著腰帶,他認真道:“昨個兒新認識一批大人,第一次見面敬酒,人多瞭些,我不好意思拒絕,你別生氣。”

柳玉茹聽到他認錯,不由得笑瞭笑,她抬眼看他一眼,嗔道:“你這麼害怕做什麼?你是為瞭正事兒,我心裡清楚。隻是以後啊,”柳玉茹替他整瞭整衣衫,柔聲道,“別這麼實誠喝這麼多,傷身體。您可是顧尚書瞭,”柳玉茹抬眼,笑瞇瞇道,“是有身份的人,可得有點架子。”

這話把顧思逗笑瞭,他將人撈到懷裡,低聲道:“你說我聽你叫顧尚書,怎麼就覺得你這嘴兒這麼甜呢?”

柳玉茹知道他這是大清早耍流氓,瞪瞭他一眼,推瞭他道:“趕緊上朝去。”

顧思低頭親瞭她一口,這才離開,走出門時候想起來,同柳玉茹道:“哦,玉茹,你缺錢嗎?”

柳玉茹愣瞭愣,隨後果斷點頭:“缺。”

顧思笑瞭笑:“那你把花容的賬本給我一下,我給你介紹個財神爺。”

顧思說完便離開瞭去,柳玉茹愣瞭片刻後,突然同身後的印紅道:“我覺得今個兒的姑爺特別英俊。”

印紅有些無奈:“夫人,您這是誰給您錢,您就覺得誰英俊是吧?”

“也不是,”柳玉茹認真道,“比如葉大哥,給不給我錢,我都覺得,他是極為英俊的。”

葉世安上瞭馬車,忍不住打瞭個噴嚏。

顧思早上說給她介紹財神爺,柳玉茹也不怠慢,早早就準備好賬本,順便去看瞭看糧店的情況。

如今糧店都是葉韻管,柳玉茹點撥瞭她之後,她便開始同蕓蕓請教,而後舉一反三。先是給米取名叫“神仙香”,而後她去聯系瞭宮裡的人,把米送進瞭禦膳房,讓范軒嘗瞭一口。范軒一口就認出來是望都的米,當場詩興大發,專門寫瞭一首詩來稱贊這米。於是這幾天裡,望都上下上行下效,官傢紛紛來買這神仙香回去嘗一嘗。葉韻為瞭廣開銷路,還當場開始試吃,在門口架瞭大鍋,當場煮瞭一鍋鍋米飯來試吃。她準備瞭花椒飯、麻油飯、槐花飯、桂花飯等等……

免費試吃,又限量購買,加上官傢熱搶,如今這“神仙香”的米,已經成為瞭東都街頭巷尾熱議的東西。

原本分香的米,大傢天天拍著隊買,也就變成瞭十分香。甚至於才開始賣沒有幾日,葉韻便已經要求加貨瞭。

因為花容的穩定和神仙香的熱賣,柳玉茹的現金流也還算寬裕。她清晨查完帳,從酒樓裡出來時,心裡很是高興,走瞭沒幾步,她便聽到一個頗有些耳熟的聲音道:“沒想到在這裡又遇見顧夫人瞭。”

柳玉茹頓瞭頓,她回過身,看見李雲裳站在那裡。

李雲裳看上去神色有些憔悴,柳玉茹見著,行瞭個禮道:“見過殿下。”

“逛街呢?”

李雲裳走過來,同柳玉茹走在一起:“一起走走?”

柳玉茹應瞭一聲,也沒避諱,和李雲裳走在一起。李雲裳神色平和,兩人一起走上茶樓,找瞭個雅間。是兩人都坐下來後,李雲裳突然道:“如今你是不是在笑話我?”

“公主金枝玉葉。”

柳玉茹低聲道:“哪裡輪得到民女來笑話你?”

“這大概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瞭,”李雲裳坐在位置上,神色平和。她面上呈現出一種將死之人的死寂,看上去不折她美麗半分,她抬眼看向柳玉茹,眼若琉璃,“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我與公主,有什麼好問嗎?”

柳玉茹喝瞭口茶,神色平和。李雲裳靜靜註視著她,許久後,她輕輕一笑:“父皇還在世的時候,曾同我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希望我的婚事,不要成為政治籌碼。他活著,他會照拂我,他死瞭,太子哥哥會照拂我,我可以任性一輩子。”

說著,李雲裳轉頭看向窗外,神色苦澀:“誰知道,他們竟然都走得這麼早。父皇走之前,還在想著我擇婿的事情。我其實那時候心裡是有人的。”

李雲裳抬眼看向柳玉茹:“不問問是誰?”

“與我何幹?”

柳玉茹神色平淡。李雲裳愣瞭愣,片刻後,卻是笑瞭:“還是與你有些關系的,其實我最早挑的駙馬,就是顧思。本來想著等他來東都見上一面,隻要他真的像江尚書說得那樣好,我就求父皇下令賜婚。”

說著,李雲裳沉默下去,她似乎是在回想什麼,好久後,她慢慢道:“他比我想象要優秀,他很有能力,很有原則,也長得很好。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遺憾,這本該是我的人。其實我挺嫉妒你的,每一次我聽說他保護你,看見他陪伴你,我就會忍不住想,這本該都是我的。”

“我本該有一門和政治無關的婚事,”李雲裳眼裡帶著向往,“我本該嫁給一個喜歡的人,一直過得很好。”

柳玉茹聽著這話,溫和笑瞭笑:“殿下,其實您也不是喜歡他,您隻是覺得,顧思對於您,像是一個美好生活的標志。你若真的和他成婚,怕是會後悔的。”

說著,柳玉茹眼裡有瞭懷念:“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您也不會喜歡以前的他。”

李雲裳聽著,許久後,她笑起來:“或許吧。”

“殿下還有其他事嗎?”柳玉茹看瞭看外面的天色,“我還有其他事要忙,可能不能一直陪伴您瞭。”

李雲裳點瞭點頭,柳玉茹和她告別,她走瞭幾步,站在門口,突然想起來,轉頭問李雲裳道:“聽聞您要嫁給張大公子,日後還望殿下好好生活。”

聽到這話,李雲裳笑瞭:“我會的。”

她轉頭看向窗外,淡道:“鳳凰這種東西,非梧桐不棲,非清露不飲,我會一直過得很好。”

柳玉茹點瞭點頭,李雲裳看著她,忍不住笑瞭:“我以為你會詛咒我。”

“嗯?”柳玉茹有些疑惑,片刻卻是反應過來,她笑瞭笑:“不瞞您說。”

她聲線溫和:“我對弱者,向來報以寬容。”

李雲裳愣瞭愣,而柳玉茹沒有再與她交談,提步走瞭出去。李雲裳看著空蕩蕩的雅間,片刻後,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卻就落下淚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柳玉茹這個人的厲害。

一句話,不咸不淡,禮數周全,卻是直直紮在人心上,疼得人抽搐起來。

李雲裳抓瞭旁邊的杯子,猛地砸在地板上,隨後痛苦閉上眼睛。

柳玉茹回瞭屋,便見到顧思帶來的人,他是陸永的管傢,柳玉茹帶著他進瞭書房,單獨和他談瞭一會兒,然後將花容的賬目遞給瞭他。

“陸大人想要賺錢,我這裡有許多店鋪可以讓他入股,不過我還在籌劃一件事,陸大人如果感興趣,等籌備好後,我會親自登門造訪。”

陸管傢點瞭頭,便帶著賬本離開。出門時候,陸管傢已經和柳玉茹十分熟悉的模樣瞭,陸管傢對柳玉茹印象很好,應該說,如果沒有什麼特殊關系,一般人和柳玉茹交談,都會印象不錯。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能和天賦。

柳玉茹送著陸管傢上車,最後終於道:“我傢郎君是個不大懂事的,他尚還年輕,日後還需要大人多多指點照顧。”

聽到這話,陸管傢笑瞭笑:“不滿您說,我傢大人說瞭,顧大人這個人,除瞭年輕氣盛些,其他都無需他人多言,是個狠人。”

“狠人”這個評價,讓柳玉茹不太認同,她總覺得,顧思在她面前,總是有些孩子氣的模樣,怎麼都和“狠”這個字兒搭不上邊。

然而隔瞭幾日,就發生瞭一件讓朝野上下震動的事情。

顧思花瞭五天時間清點庫銀,最後終於盤點出庫銀一共丟瞭近五百萬兩銀子。而這個偷盜庫銀的案子,就與劉春直接相關,參與偷盜庫銀之人,顧思整理出來,竟接近兩百人之多。而顧思一個沒少,統統參奏。

一人一天之內連參兩百多個官員,這幾乎是創下瞭近百年來參人之最。當天一位老官員不知死活與顧思當庭對罵,然後被氣得吐瞭血。

下朝的時候,葉青走在顧思身邊,輕咳瞭一聲,同顧思道:“那個,思,考不考慮來禦史臺兼職?”

顧思笑瞭笑,婉拒瞭葉青的提議。而後笑著回瞭傢。

看著顧思遠走的背影,滿朝武都瑟瑟發抖。

這種狠人,還好沒去禦史臺。

《長風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