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心中的空缺

喬住在西端區一棟旅舍的頂樓,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鬧的斯科雷廣場。旅舍的擁有者和經營者是蒂姆·希基幫,這個黑幫在波士頓存在已久,但在聯邦禁酒令開始後的這六年,才發達起來。

占據一樓的通常是剛下船的愛爾蘭人,帶著一口濃重的愛爾蘭腔和軟趴趴的身子。喬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碼頭接他們,帶到希基設立的慈善食堂,給他們褐色的全麥面包、白色的什錦海鮮濃湯和灰色的馬鈴薯,然後帶他們回旅舍,安排他們三人一間,睡在幹凈而結實的床墊上,把他們的臟衣服交給地下室那些老妓女洗。過瞭一星期左右,等他們恢復瞭一些力氣,頭發上沒瞭虱子卵,一嘴爛牙的惡臭也消失瞭,就讓他們簽好選民登記卡,發誓絕對支持希基下次推出的候選人。之後,他們會離開,身上帶著其他老鄉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通過老鄉立刻找到工作。

旅舍的二樓是賭場,有專屬的出入口。三樓則是妓院。喬住在四樓走廊盡頭的房間。這層樓有一間很不錯的浴室,和喬共享這間浴室的隻有兩個人——任何當時城裡最大的豪賭客,以及蒂姆·希基旗下最紅的妓女潘妮·帕倫博。潘妮二十五歲,但看起來隻有十七歲,頭發是陽光照進瓶中蜂蜜時的那種顏色。曾經有個男人為瞭潘妮跳樓,還有一個跳海,另外一個倒沒自殺,但殺瞭另一個男人。她很和善,又有看頭,喬還算喜歡她。但如果她的臉蛋看起來像十七歲,那喬敢說,她的腦子就像十歲。據喬判斷,她腦子裡裝的隻有三首歌,還有一些關於成為裁縫師的模糊願望。

有些早上,誰先下樓到賭場去,就會幫另一個帶杯咖啡上來。今天早上是她帶上來的,兩個人坐在他房間的窗邊,邊喝咖啡邊看著斯科雷廣場上商店的條紋雨篷和廣告牌,此時,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車正呼嚕嚕沿著特裡蒙特巷前行。潘妮告訴他,昨天一個占卜師跟她保證,她命中註定不是死得早,就是會變成堪薩斯城三位一體說聖靈降臨派信徒。喬問她是不是擔心自己死掉,她說那當然,但搬到堪薩斯城更加恐怖。

她離開時,喬聽到她在走廊跟人講話,隨後蒂姆·希基在他門口出現。蒂姆穿瞭一件黑色的條紋背心,沒扣扣子,配上相同料子的長褲,白襯衫衣領的扣子解開,沒打領帶。蒂姆身材修長,有著一頭漂亮的白發,還有一對死囚牧師般的眼睛。

“希基先生,早。”

“早,喬。”他用一個老式玻璃杯喝咖啡,玻璃杯上映著剛升到窗臺上的晨光,“皮茨菲爾德那傢銀行?”

“是的。”喬說。

“你想見的那個人每星期四都會來這裡,不過大多數晚上都會待在奧本小店。他會坐在吧臺,洪堡帽放在他的飲料右邊。他會告訴你那棟建築的格局,還有離開的路線。”

“謝謝,希基先生。”

希基稍微舉起杯子,以示響應。“還有一件事——還記得上星期我們討論過的那個賭場荷官嗎?”

“卡爾,”喬說,“我記得。”

“他又犯瞭。”

卡爾·勞佈納是他們的一個21點賭桌荷官,在以前工作的地方習慣動手腳,而現在他們無法說服他在這邊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種看起來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賭客。如果一個意大利佬或希臘佬在他的賭桌邊坐下來,就完蛋瞭。卡爾一整晚會神奇地掀出一張又一張10點和1點的底牌,直到那些膚色比較黑的客人離桌。

“等他一進來,”希基說,“就解雇他。”

“是,先生。”

“我們這裡不玩那種狗屎。同意吧?”

“那當然,希基先生。那當然。”

“另外,把那臺吃角子老虎機修一下,行嗎?輪子太松瞭。我們的賭場不作弊,但也他媽的不是慈善機構,對不對,喬?”

喬趕緊寫下來提醒自己:“是的,您說得對,先生。”

蒂姆·希基的賭場屬於波士頓為數不多的幹凈賭場,因此成為全城最受歡迎的賭場之一,尤其是高金額的賭局。蒂姆教導過喬,作弊的賭局或許可以敲詐到一兩個笨蛋,但頂多兩三次,他們就會學聰明而不再賭下去。蒂姆不想隻敲詐兩三次,他要一輩子賺他們的錢。他告訴喬,讓他們繼續賭,繼續喝,他們就會把鈔票送上門來,還感謝你減輕他們的負擔。

“我們服務的那些人,”蒂姆不止一次這麼告訴他,“他們是拜訪夜晚,但我們就住在夜晚裡。他們租用我們的地方。這表示他們一來我們的地盤玩,我們就能從每一寸土地賺錢。”

蒂姆·希基是喬見過的比較聰明的人之一。禁酒時期之初,波士頓黑幫的種族界線分明——意大利人隻跟意大利人來往,猶太人隻跟猶太人來往,愛爾蘭人隻跟愛爾蘭人來往——但希基跟每個人都打交道。他趁著其他人都在經營威士忌時,就跟佩斯卡托幫的負責人詹卡洛·卡拉佈瑞塞(幫主佩斯卡托老頭正在坐牢)結盟,一起經營加勒比海地區的朗姆酒生意。等到底特律和紐約的黑幫運用他們的影響力,把威士忌這一行裡的其他人全部變成分包商,希基和佩斯卡托這兩個黑幫已經壟斷瞭蔗糖和糖蜜市場。大部分產品來自古巴,經過佛羅裡達海峽,運到美國才蒸餾為朗姆酒,之後在夜裡沿著東海岸往北運送,最後以總成本加上八成的價格賣出。

最近蒂姆才又去過佛羅裡達州坦帕市,一回來就跟喬討論起南波士頓傢具倉庫那趟差事。他稱贊喬很聰明,沒去碰賬房(蒂姆說,“當場避免瞭一場幫派大戰”),還跟喬說,等他搞清楚當初報信的人為什麼會給這麼危險的消息,就會有人被吊死在關稅大樓的尖頂上。

喬想相信他,如果不相信他的話,就表示蒂姆派他們去搶那個倉庫是想挑起一場跟阿爾伯特·懷特的幫派大戰。對蒂姆來說,為瞭永久壟斷朗姆酒市場,犧牲幾個從小男孩時期就調教出來的手下,他是做得出來的。事實上,蒂姆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絕對沒有。所以他才能在這一行保持頂尖地位——你必須讓每個人知道,你早就沒有心肝瞭。

這會兒在喬的房間裡,蒂姆掏出隨身的金屬扁瓶,倒瞭一點到咖啡裡,喝瞭一口,然後將扁瓶遞給喬,但喬搖搖頭。蒂姆把扁瓶塞回口袋裡:“你最近都跑哪兒去瞭?”

“都在這兒啊。”

希基盯著他:“你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瞭?”

喬考慮要撒謊,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的,沒錯。”

“是個好姑娘吧?”

“她很活潑。她……”喬想不出適當的字眼,“很特別。”

希基本來走到門口,又轉回來。“你碰上吸血鬼瞭,啊?”他比畫著一根針刺進手臂的動作,“我看得出來。”他走過來,一隻手抓住喬的脖子,“在我們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機會不多。她會做菜嗎?”

“會。”其實喬根本不知道。

“這點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點是願意做。”希基放開手,又朝門口走去,“去跟那傢夥談談皮茨菲爾德的事情吧。”

“我會的,先生。”

“很好。”蒂姆說完便走下樓,到賭場出納後頭他的個人辦公室去瞭。

卡爾·勞佈納又多做瞭兩個晚上,喬才想起來解雇他。最近喬忘瞭好幾件事,包括兩次跟海米·德拉戈約好要去偷卡許曼皮草店的貨,結果都失約瞭。但他倒是記得修好賭場裡的老虎機,把輪子轉緊些,可是等到勞佈納那天晚上來值班時,喬又出去找艾瑪·古爾德瞭。

自從查爾斯城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來,他和艾瑪大部分晚上都見面。隻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裡她則是跟阿爾伯特在一起。到目前為止,喬都還隻是試著把這當成一種討厭的狀況,但很快地,他就變得難以忍受瞭。

沒跟艾瑪在一起時,喬唯一想的就是見面時要做什麼。等他們真的見面瞭,兩手不碰對方就越來越困難。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們就在裡面做愛。如果她爸媽和其他手足不在傢,他們就回她傢裡做愛。喬會跟她在他車上做,或者帶著她從旅舍後面的樓梯偷偷上樓,去他房間做。他們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著神秘河的一片枯樹下。也曾在寒冷的11月來到多徹斯特的海邊,在俯視著圓柏丘灣的沙灘上做。站著、坐著、躺下——都無所謂。室內、室外——都一樣。當他們有可以在一起揮霍的一小時,就盡量嘗試他們能想出來的各種新花招和新姿勢。但如果隻有幾分鐘,那麼也就湊合瞭。

他們倒是很少談話,頂多隻談對彼此似乎永無止境的迷戀。

在艾瑪灰白的眼珠和蒼白的皮膚後面,有什麼東西蜷縮著禁錮在牢籠裡。不是那種被關在裡面的禁錮,而是不準任何人進來的禁錮。當他進入她,兩人盡量持續到做不動為止時,那個牢籠就打開瞭。在那些時刻,她睜開雙眼搜尋著,他看得到她裡頭的靈魂,她內心的紅光,還有她可能從小堅持至今的夢想,全部暫時松綁,溜出那個地窖和它黑暗的墻,以及上瞭鎖的房門。

然而,一旦他退出來,她的呼吸也減緩到正常,他就會看到那些東西像潮水般退去。

不過無所謂。他開始懷疑自己愛上她瞭。在牢籠打開、他獲邀進入的那些少有的時刻,他發現瞭一個渴望信任、渴望愛、渴望活著的她。她隻是必須搞清楚他是否值得冒險信任、值得愛、值得一起活著。

他值得。

那個冬天他滿二十歲,已經知道自己這輩子想做什麼瞭。他想成為艾瑪·古爾德可以全心全意托付的男人。

冬日緩慢消逝的期間,他們也冒險在公開場合出現過幾次。那幾夜都是因為她有可靠消息來源,確定阿爾伯特·懷特和他的手下大將都會出城,而且他們都是去蒂姆·希基或他合夥人經營的地方。

蒂姆的合夥人之一是菲爾·克瑞格,佈朗菲德飯店一樓的那傢威尼斯花園餐廳就是他開的。喬和艾瑪在一個嚴寒的夜晚去那裡,雖然天空清朗,但聞得到雪的氣味。他們才剛寄放好大衣和帽子,正好一群人從廚房後面的貴賓包廂走出來,還沒看到臉,光從他們的雪茄氣味和那種熟練而敦厚的聲音,喬就知道那是一群政客。

市政委員、市政官、市議員、消防隊長、警察隊長,還有檢察官——這群光鮮、笑臉迎人、卑鄙的政客,勉強維持城市街燈亮著,也勉強維持列車運轉和交通信號燈的運作。讓一般百姓知道,要不是他們時刻保持戒備,這些公共設施和其他上千種服務,無論大小,都有可能終止。

他看到他父親的同時,他父親也看到他瞭。一如往常,如果他們好一陣子沒見面,碰到時氣氛就會很不安,隻因為父子兩人實在是太像瞭。喬的父親六十歲。比較年輕時生瞭前兩個兒子,隔瞭好多年才又生瞭這個小兒子。盡管長子丹尼和次子康諾的臉、身體,都明顯兼有父母兩邊的遺傳,身高更是(由於傢族裡有芬尼西氏族的血統,這個氏族的男人都長得高);喬卻是他父親的翻版。身高一樣,體格一樣,下顎都很發達,同樣的鼻子和突出的顴骨,眼睛都比一般人再凹陷一點,讓人更難猜透他們在想什麼。喬和父親唯一的差異,就是顏色的部分。喬的眼珠是藍的,他父親則是綠色的;喬的頭發是小麥色的,他父親則是亞麻色。除此之外,喬的父親看著喬時,就像看著年輕的自己在嘲弄現在的自己。喬看著父親時,則看到瞭黃褐斑和松弛的肌肉,看到死神凌晨3點站在床尾,一隻腳不耐煩地輕敲著地面。

他父親和幾個人道別、握手和拍背之後,便離開那群排隊等著拿大衣的男子。他來到兒子面前,伸出一隻手:“你好嗎?”

喬跟他握手:“不壞。您呢?”

“好極瞭。我上個月升官瞭。”

“波士頓警察局副總警監,”喬說,“我聽說瞭。”

“你呢?這陣子在哪兒工作?”

認識托馬斯·考克林很久的人,才能看出酒精對他造成的影響。從他講話是不可能聽出來的,因為即使喝瞭半瓶上好的愛爾蘭威士忌,他的聲音依然保持流暢而堅定,音量也始終一致。從他清澈的雙眼也看不出來。但如果你知道要去哪裡找,就可以從他英俊的臉上發現某種掠奪性和惡意,正在打量你,想找出你的弱點,盤算著是不是要拿這些弱點來下飯。

“爸,”喬說,“這位是艾瑪·古爾德。”

托馬斯·考克林握住她的手,吻瞭一下手背。“很榮幸認識你,古爾德小姐。”他朝侍者領班歪瞭一下頭,“傑拉德,麻煩給我們角落那張桌子。”然後他朝喬和艾瑪微笑,“你們不介意我加入吧?我快餓壞瞭。”

他們一路保持愉快氣氛,直到吃完瞭色拉。

托馬斯說瞭一些喬小時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點都是強調喬小時候多麼淘氣、多麼難管,又多麼精力旺盛。在他父親的敘述中,那些怪誕的故事簡直像是周末午後場正片之前的喜劇短片。他父親省略瞭那些故事通常是怎麼收場的——他被打瞭個耳光,或是被抽打一頓。

艾瑪在每個適當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喬看得出來她是裝的。他們全都在假裝。喬和托馬斯假裝彼此還有父子之情,艾瑪則假裝沒發現他們其實並沒有。

講完喬六歲時在父親的菜園幹的好事之後——多年來這故事講過太多次瞭,喬都能預測父親會在哪裡停頓喘口氣——托馬斯問艾瑪的傢人是從哪裡來的。

“查爾斯城。”她說,喬發現她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反抗意味,覺得很擔心。

“不,我的意思是他們來這裡之前。你顯然是愛爾蘭人。你知道自己的祖先出身哪裡嗎?”

侍者過來收走色拉盤時,艾瑪說:“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邊是柯克人。”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托馬斯說,口氣異常歡喜。

艾瑪喝瞭口水,但什麼都沒說,忽然心不在焉起來。喬之前看過她這個樣子——如果她不喜歡某個狀況,就有辦法把自己隔離在外。她的身體還在,像是自我逃走後留在椅子上的軀殼,但讓艾瑪之所以是艾瑪的那種本質,卻不見瞭。

“那麼你母親傢姓什麼呢?”

“我不知道。”她說。

“你不知道?”

艾瑪聳聳肩:“她死瞭。”

“但那是你的傢族傳統啊。”

艾瑪又聳聳肩,點瞭根香煙。托馬斯表面上沒有反應,但喬知道他嚇壞瞭。20年代興起的那種蔑視傳統的年輕女郎,在無數層面上都令他驚駭——女人抽煙,露出大腿,開低領口,在公共場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視。

“你認識我兒子多久瞭?”托馬斯微笑著問。

“幾個月。”

“你們兩個算是什麼?”

“爸。”

“喬瑟夫,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們算是什麼。”

他其實暗自希望艾瑪會借著這個機會,講清楚他們到底是什麼關系,但相反,她隻是迅速瞥瞭他一眼,眼色明顯是在問:他們還要繼續坐在這裡多久?然後又回去抽煙瞭,視線在整個餐廳的用餐區飄來飄去。

主菜上來瞭,接下來二十分鐘,他們談論著牛排的質量、法式貝爾內醬汁,還有克瑞格最近剛鋪的新地毯。

吃甜點時,托馬斯也點起瞭香煙。“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親愛的?”

“我在帕帕迪奇斯傢具店工作。”

“哪個部門?”

“秘書。”

“我兒子偷瞭沙發嗎?你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爸。”喬說。

“我隻是想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父親說。

艾瑪又點瞭根煙,望著餐廳裡頭。“這地方真時髦。”

“我很清楚我兒子是以什麼謀生的。我隻能假設,你會認識他,不是在犯罪行動中,就是在一個充斥著黑道角色的地方。”

“爸,”喬說,“我本來希望能好好吃頓晚餐的。”

“剛剛吃得不是很好嗎,古爾德小姐?”

艾瑪看著他。

“我剛才的問題讓你不高興瞭?”

艾瑪盯著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讓熱騰騰的柏油表層凍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其實也不太在意。”

托馬斯往後靠坐,喝瞭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個姑娘傢跟罪犯廝混,這樣對你的名聲可能不太好。而我們講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兒子,這個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不管我兒子是不是罪犯,都畢竟是我兒子,我對他有父愛,因此我懷疑他去結交一個明知他是罪犯,還要跟他一起廝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托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裡,朝她微笑,“這樣你聽得懂嗎?”

喬站起來:“好瞭,我們走吧。”

但艾瑪沒動。她一手托著下巴,又看瞭托馬斯一會兒,那根香煙就在她耳旁燃燒。“我叔叔提到過定期拿他錢的一個警察,姓考克林。就是你嗎?”她也回報他一個僵硬的微笑,然後吸瞭口煙。

“你這個叔叔就是叫羅博特,大傢都喊他‘博博’的那個?”

她眨瞭眨眼睛表示肯定。

“古爾德小姐,你提到的那名警察叫埃爾莫爾·康克林。他是查爾斯城分局的警察,出瞭名地會跟博博開的這類店收賄。我自己很少去查爾斯城。但身為副總警監,我很樂意多註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瑪朝喬伸出一隻手:“我要去化妝室。”

喬給瞭她零錢,好讓她付小費給洗手間的服務生。父子倆看著她穿過餐廳。喬很好奇她還會不會回來,說不定拿瞭大衣就走瞭。

他父親從背心裡掏出懷表,彈開,又同樣迅速地關上,放回口袋裡。這個懷表是他父親最珍貴的寶貝,18K金的百達翡麗,是二十多年前一個銀行董事長為感激他而送的禮物。

喬問他:“有必要搞成這樣嗎?”

“挑起爭執的人不是我,喬瑟夫,所以別批評我反擊的方式。”他父親往後一靠,蹺起二郎腿。對於某些擁有權力的人來說,權力像一件不合身或穿瞭會發癢的大衣。但托馬斯·考克林身上的權力,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倫敦高級貨。他環顧餐廳,朝兩三個認識的臉孔點頭致意,又將目光轉回兒子身上。“如果我認為你隻是想用非傳統的方式獲得成功,你覺得我會不贊成嗎?”

“會。”喬說,“我相信會。”

他父親聽瞭輕輕一笑,隨後更輕地聳瞭一下肩膀。“我當瞭三十七年警察,學到瞭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犯罪絕對不劃算,”喬說,“除非是制度層級的犯罪。”

托馬斯再次輕輕笑瞭笑,又輕輕聳瞭聳肩。“不,喬瑟夫。不。我學到的是,暴力是會生育後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來的孩子,會以野蠻、愚蠢的形式回報到你身上。你認不出那是你的孩子,但他們認得你。他們會把你當成目標,認為你活該遭受他們的懲罰。”

這些年來,喬已經聽過這一段的無數版本瞭。他父親一直沒搞懂的是——除瞭他老是在重復講那些話之外——一般理論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決心夠大的人,他們會想創造自己的規則,而且也夠聰明,可以讓其他人照他的規則玩。

喬才二十歲,但他已經知道自己是那種人瞭。

可是為瞭討好老爸,他問:“那這些暴力的後代,為什麼要懲罰我呢?”

“懲罰你漫不經心生下他們。”他父親身體前傾,雙肘放在桌上,手掌緊緊合十,“喬瑟夫。”

“叫我喬。”

“喬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雙手放開,看著兒子,“你加諸這個世界的,總會回到你身上。”

“是啊,老爸,我讀過教義問答瞭。”

此時他父親略歪瞭一下頭,原來艾瑪從化妝室出來瞭,正經過寄放大衣的小房間。他的目光跟隨著她,同時對喬說:“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遠預料不到的。”

“我確定是這樣。”

“你其實什麼都不能確定,隻是自己太有信心。沒吃過苦的人,總會抱著光明的信心。”托馬斯看著艾瑪把衣帽券遞給寄放處的女孩,“她長得很漂亮。”

喬什麼都沒說。

“不過呢,除此之外,”他父親說,“我不太明白你看上她哪點。”

“因為她是查爾斯城的人嗎?”

“好吧,這點也沒幫助。”他父親說,“她父親以前是拉皮條的,而且據我們所知,她叔叔至少殺過兩個人。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喬瑟夫,問題是她這麼……”

“怎麼?”

“她的心是死的。”他父親又看瞭一次表,勉強忍住一聲呵欠,“時間很晚瞭。”

“她的心不是死的,”喬說,“隻是有一部分睡著瞭。”

“那個部分啊,”他父親說,看著艾瑪拿瞭兩人的大衣走過來,“再也不會醒來瞭。”

到瞭街上,兩人走向喬的車時,喬說:“你就不能更……”

“怎麼?”

“更熱絡、更社交一點嗎?”

“我們在一起的所有時間裡,”她說,“你唯一說過的,就是你有多麼恨他。”

“真的是所有時間?”

“差不多瞭。”

喬搖搖頭:“而且我沒說過我恨我父親。”

“那你說瞭什麼?”

“說我們合不來,從來就處不好。”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他媽的太像瞭。”

“或者是因為你恨他。”

“我不恨他。”喬說,他知道這一點千真萬確。

“那或許你今天晚上該鉆進他的被窩裡。”

“什麼?”

“你沒看到他坐在那兒,把我當成垃圾似的?盤問我的傢族,好像他知道我們傢一路追溯回愛爾蘭都不是好東西,他媽的還喊我親愛的?”她站在人行道上發抖,此時第一批雪花在他們上方的黑暗中出現。她聲音裡的淚意開始湧入眼中。“我們不是人。我們不值得尊敬。我們隻是聯合街的古爾德傢族。查爾斯城的垃圾。我們是幫你們的窗簾織蕾絲的工人。”

喬舉起雙手:“這些想法是哪裡來的?”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後退一步。

“別碰我。”

“好吧。”

“來自我一輩子都要接過你父親這種人的高帽子和冰冷的手套。這些人,他們、他們、他們……隻不過是比較幸運,卻誤以為自己比較高貴。我們不比你們差,我們不是垃圾。”

“我沒說你是啊。”

“他說瞭。”

“沒有啊。”

“我不是垃圾。”她輕聲說,嘴巴半張著,雪花融入她的淚,從臉頰滾落。

他伸出雙臂,走近她。“可以嗎?”

她走進他的懷抱,但雙手還是垂在身側。他抱住她,她靠在他胸口啜泣,他不斷重復告訴她,她不是垃圾,她不比任何人差,而且他愛她,他愛她。

事後,他們躺在他床上,此時片片雪花像飛蛾般撲向玻璃窗。

“那樣好軟弱。”她說。

“什麼?”

“在街上。當時我好軟弱。”

“你不軟弱。你是誠實。”

“我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哭的。”

“好吧,跟我在一起沒關系。”

“你剛才說你愛我。”

“對。”

“真的嗎?”

他看著她灰白的眼珠:“真的。”

過瞭一會兒,她說:“我沒辦法說我也愛你。”

他告訴自己,這不代表她沒有感覺。

“沒關系。”

“真的沒關系嗎?有的男人非要聽見我也這麼說不可。”

有的男人?在他出現之前,多少男人曾跟她說愛她?

“我比他們堅強。”他說。多希望這是真的。

窗子在深冬黑夜的狂風中嘩啦作響,一陣霧角聲傳來,斯科雷廣場上的幾隻喇叭也跟著憤怒地叫起來。

“你想要什麼?”他問她。

她聳聳肩,咬著指甲,隔著他的身體凝視著窗外。

“想要很多我從來沒實現過的願望。”

“什麼樣的願望?”

她搖搖頭,眼光飄開瞭。

“還有太陽,”過瞭一會兒,她喃喃地說,睡意濃重,“很多很多太陽。”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