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希基曾告訴喬,有時最小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喬很想知道,當你把汽車停在銀行門口等著接應同夥,卻做起瞭白日夢時,希基會說些什麼。或許不是做白日夢,而是想得太專註瞭。想著一個女人的背部。更精確地說,是想著艾瑪的背部。那塊他以前見過的胎記。蒂姆大概會再說一次,你個白癡,應該是:有時最大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
蒂姆喜歡講的另一件事是:房子倒塌時,第一隻咬房子的白蟻跟最後一隻同樣該怪罪。這個說法喬搞不懂——等到最後一隻白蟻開始啃木頭時,第一隻白蟻他媽的早就死瞭。不是嗎?每回蒂姆講這件事,喬就決定去查白蟻的平均壽命,但接下來老是忘記,直到下回蒂姆又講一次,通常是他喝醉且大傢暫時沒話講的時候,此時桌邊每個人臉上都有同樣的表情:蒂姆是怎麼回事?那些該死的白蟻怎麼瞭?
蒂姆·希基每星期都會到查爾斯街的艾瑟林理發店理發。一個星期二,他正走向理發椅時,突然腦後中槍,一些頭發最後進瞭他的嘴裡。他躺在棋盤式的地板瓷磚上,血流過鼻尖,槍手從衣帽架後頭出來,顫抖著睜大眼睛。那個衣帽架嘩啦啦倒在地板上,有個理發師當場嚇得跳起來。那槍手跨過蒂姆·希基的屍體,朝其他人躬身猛點頭,好像很羞愧似的,然後趕緊出去瞭。
喬聽到消息時,正和艾瑪在床上。他掛掉電話後告訴艾瑪,她在床上坐起身來,卷瞭根香煙,雙眼盯著喬,舔瞭一下紙上的膠——她每回舔紙時都會看著喬——然後點燃香煙。“他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我是說蒂姆。”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我想,不是有或沒有那麼簡單吧。”
喬和巴托羅兄弟小時候一起去報攤放火時,蒂姆發現瞭他們。今天他們可能收瞭《波士頓環球報》的錢,去燒掉一個《標準晚報》的報攤;明天又拿《美國人報》的錢,去燒掉《波士頓環球報》的報攤。蒂姆雇用他們去燒掉51號小餐館。他們逐漸進展到黃昏去貝肯山的人傢偷東西,那些人傢的清潔女傭或雜務工收瞭蒂姆的錢,故意留著後門不鎖。如果是蒂姆報給他們的工作,他會固定要他們付一個數字;但如果是他們自己去做的差事,他們會付一小部分抽成給蒂姆,大部分自己留著。就這點來說,蒂姆是個很棒的老板。
但是喬看過他勒死哈維·佈爾,原因可能是為瞭鴉片,或為瞭一個女人,或為瞭一隻德國短毛指示犬,到今天喬還是搞不清楚,隻聽到過一些謠言。哈維那天走進賭場,和蒂姆說瞭一些話,隨後蒂姆就拉斷瞭一盞臺燈的電線,繞在哈維的脖子上。哈維是個大塊頭,他拖著蒂姆在賭場地上轉瞭大約一分鐘,所有妓女都跑來跑去要找掩護,希基的槍手全部掏出槍指著哈維。喬看見哈維·佈爾的雙眼裡顯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就算他能讓蒂姆松手,蒂姆手下那四把轉輪手槍和一把自動手槍裡的子彈也都會射到他身上。他跪下來,隨著一聲響屁拉瞭一褲子。他俯趴在那裡,喘著氣,蒂姆一隻膝蓋抵住他兩邊肩胛骨之間,一手繞緊多餘的電線。他一邊纏繞一邊更用力地往後拉,哈維兩腳用力蹬著,兩隻鞋都踢飛瞭。
蒂姆彈瞭下手指,一個手下把槍遞給他,蒂姆接過來抵著哈維的耳朵。一個妓女說:“啊,上帝啊。”正當蒂姆要扣下扳機時,哈維的雙眼絕望而困惑地往後一翻,在仿制的東方地毯上吐出最後一口氣。蒂姆往後坐在哈維的脊椎上,把槍遞還給手下,低頭看著哈維的側臉。
之前喬從沒親眼看過人死掉。不到兩分鐘前,哈維還給瞭那個端馬丁尼過來的女侍很多小費,要她幫忙查紅襪隊比賽的比分,隨後看瞭一下懷表,放回背心,喝瞭口馬丁尼。那是不到兩分鐘前的事,而現在就他媽的走瞭?去瞭哪裡?沒人知道。蒂姆站起來,順瞭一下雪白的頭發,模糊地指瞭賭場經理一下。“招待每個人喝一杯。哈維請客。”
那兩個人緊張地笑瞭,其他人幾乎都臉色蒼白。
過去四年來,那不是蒂姆唯一殺的人,也不是唯一下令殺的人,卻是喬唯一目睹的。
而現在蒂姆自己也走瞭。不會回來瞭。就好像他不曾來過。
“你看過殺人嗎?”喬問艾瑪。
她鎮定地回頭看瞭他一下,抽著煙,咬著指甲。“看過。”
“你覺得那些被殺的人去瞭哪裡?”
“殯儀館。”
他凝視著她,直到她露出微笑,卷發垂在眼前。
“我覺得他們哪兒也沒去。”她說。
“我也開始這麼想瞭。”喬說。他坐起來狠狠吻她,她也狠狠回吻,腳踝在他背部交叉。她一手撫過他的頭發,他盯著她的臉,覺得要是自己停止看她,就會錯過她臉上很重要的、讓他永生難忘的表情。
“如果沒有死後呢?如果這個——”她緊緊壓著他,“是我們唯一擁有的呢?”
“我喜歡這個。”他說。
她笑瞭:“我也喜歡這個。”
“是跟誰都好,還是喜歡跟我?”
她擰熄香煙,雙手捧著他的臉吻他,然後前後搖晃。“喜歡跟你。”
但他不是唯一跟她做這個的,不是嗎?
還有阿爾伯特。還有阿爾伯特。
兩天後,在賭場後頭的撞球室,喬正在獨自打撞球,阿爾伯特·懷特走進來,一副所向無敵的氣勢。跟在身邊的是他的頭號槍手佈蘭登·盧米斯,盧米斯直直看著喬,那眼神和當初跪在賭場地板上看著他一樣。
喬覺得心臟像是有把刀當場插進來,停住瞭。
阿爾伯特·懷特說:“你一定是喬瞭。”
喬逼著自己去握阿爾伯特伸出來的手:“沒錯,喬·考克林。幸會。”
“很高興終於把名字和臉湊上瞭,喬。”阿爾伯特·懷特用力上下搖晃著手,像是在按壓抽水泵滅火。
“是的,先生。”
“這位是我的朋友,”阿爾伯特說,“佈蘭登·盧米斯。”
喬也握瞭盧米斯的手,覺得自己那隻手像是被兩輛汽車前後夾住。盧米斯昂起頭,小小的褐色眼珠打量著喬的臉。喬抽回手,努力忍著緊握起來的沖動。盧米斯用一條絲手帕擦擦自己的手,一臉木然。他的雙眼離開喬,在房間裡掃視瞭一圈,好像對這個房間有一些規劃。據說他使槍很厲害,用刀也很厲害,但他手下大部分冤魂都是被空手揍死的。
阿爾伯特說:“我以前見過你,對吧?”
喬看著他的臉,想尋找愉快的跡象。“應該沒有吧。”
“不,我見過。佈朗,你見過這傢夥吧?”
佈蘭登·盧米斯拿起九號球審視著:“沒有。”
喬覺得松瞭好大一口氣,差點兒失禁尿出來。
“鞋帶酒吧。”阿爾伯特彈瞭一下手指,“你有時候會去那兒,對吧?”
“沒錯。”喬說。
“那就對瞭。”阿爾伯特拍拍喬的肩膀,“現在這地方歸我瞭。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
“不知道。”
“表示你得打包,搬離你現在住的房間。”他舉起食指,“但我不希望你覺得我是把你趕到街上去瞭。”
“好吧。”
“隻是因為這地方不錯。我們有很多經營的想法。”
“那當然。”
阿爾伯特一手放在喬肘部上方的手臂上。他的結婚戒指在燈光下發亮。是銀的。上頭鐫刻著凱爾特蛇紋樣,還嵌瞭兩顆小鉆石。
“你去想想你要做什麼事情賺錢,好嗎?想一想就是瞭。花點兒時間。不過搞清楚一點——你不能自己單幹,在這個城裡不行,再也不行瞭。”
喬的目光離開那枚婚戒和握住他手臂的那隻手,望著阿爾伯特·懷特友善的雙眼。“我並不想單幹,先生。以前我做什麼,不論賺多賺少,都付抽成給蒂姆·希基先生。”
阿爾伯特·懷特看起來似乎不太樂意在如今屬於他的地方,聽到有人提起蒂姆·希基的名字。他拍拍喬的手臂:“我知道你付瞭。也知道你做得很不錯。頂尖的。但是我們不跟外人做生意。獨立的個體戶?那就是外人。我們要建立一個偉大的團隊,喬。我跟你保證,會是一個驚人的團隊。”他拿起蒂姆的醒酒瓶,倒瞭一杯酒給自己,沒表示要給其他人。他拿著酒杯走到撞球臺,坐在球臺邊緣的護臺上,看著喬。“有件事我就說白瞭吧,你太聰明瞭,不該做現在這些事情,跟兩個笨意大利佬賺點零碎小錢——沒錯,他們跟你是好朋友,我相信。可是他們很蠢,又是意大利佬,三十歲之前就會死掉。你呢?你可以照現在的做法繼續發展下去。不會坐牢,但不會有朋友。會有房子,但不會有傢。”他滑下撞球臺,“如果你不想有傢,沒問題,我保證。但你不能在波士頓的范圍內進行。你想去南海岸開拓,請便。想試試北海岸,也沒問題,隻要那邊的意大利佬肯讓你在那兒混。但是在波士頓市,”他指著地上,“現在是我的地盤瞭,喬。沒有抽成,隻有員工,還有老板。我說的這些,有哪裡不夠清楚的嗎?”
“沒有。”
“有什麼模糊的地方嗎?”
“沒有,懷特先生。”
阿爾伯特·懷特雙臂交抱在胸前,點點頭,看著鞋子。“你在進行什麼工作,有該讓我知道的嗎?”
蒂姆·希基留下的最後一筆錢,喬已經用來付給那個提供皮茨菲爾德所需信息的傢夥瞭。
“沒有,”喬說,“沒有什麼在進行的。”
“需要錢嗎?”
“懷特先生?”
“錢。”阿爾伯特·懷特一手伸進口袋裡,那隻手碰過艾瑪的恥骨,抓過她的頭發。他從一沓鈔票裡抽出兩張十元,拍在喬的手掌上。“我可不希望你空著肚子想。”
“謝瞭。”
阿爾伯特用同一隻手拍拍喬的臉頰:“希望大傢好聚好散。”
“我們可以離開。”艾瑪說。
他們大白天待在她的床上,因為隻有這個時候,她傢裡三個姊妹、三個兄弟,還有尖酸的母親、憤怒的父親都不在。
“我們可以離開。”她又說,好像她自己都不相信。
“要去哪裡?靠什麼活?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起嗎?”
她什麼都沒說。他問瞭兩次,她兩次都沒理會。
“我對正當工作沒什麼瞭解。”他說。
“誰說要做正當工作的?”
他看著她和兩個姊妹共享的這個昏暗房間。窗戶旁馬毛灰泥墻壁上貼的壁紙已經脫落,窗玻璃有兩塊裂瞭。在這裡,他們看得見自己呼出的白氣。
“我們得走很遠,”他說,“紐約是個排外的城市,費城也是。底特律,算瞭吧。芝加哥、堪薩斯城、密爾瓦基——都容不下我這種人,除非我肯加入幫派,當個底層的小弟。”
“那我們就去西部,或者到南部去。”她鼻子挨著他脖子側邊,深深吸瞭口氣,內心似乎柔軟起來,“我們需要一點本錢。”
“我們有個工作,星期六要去。你星期六有空嗎?”
“要離開?”
“對。”
“我星期六晚上要見那位先生。”
“操他的。”
“好吧,是啊,”她說,“通常都是這麼計劃的。”
“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麼。”
“他是個他媽的渾蛋。”喬說,眼睛看著她的背部,看著那塊顏色像濕沙子的胎記。
她看著他的表情有微微的失望,因為太輕微瞭,反而顯得更為輕蔑。“不,他不是。”
“你還替他說話?”
“我要跟你說他不是壞人。他不是我的男人。我不愛他或欣賞他或什麼的。但他不是壞人。別老是把事情弄得那麼簡單。”
“他殺瞭蒂姆。或者下令讓別人殺瞭他。”
“那蒂姆呢?難道他謀生的方式是送火雞肉給孤兒嗎?”
“不,但是——”
“但是什麼?沒有人是大好人,也沒有人是大渾蛋。每個人都隻是努力出人頭地。”她點瞭根香煙,搖著火柴,直到發黑的火柴熄滅,冒著煙,“不要他媽的隨便評判每個人。”
他的視線無法離開她的胎記,他在那片沙子中迷失,隨之旋轉。“你還是要去見他。”
“別找架吵。如果我們真要離開波士頓,那麼——”
“我們要離開。”隻要不讓其他男人碰她,就算離開這個國傢,喬也願意。
“去哪裡?”
“比洛克西,”他說,說出來才發現這個主意其實不壞,“蒂姆在那邊有很多朋友,有的我見過,是做朗姆酒生意的。阿爾伯特做威士忌生意,他的貨源從加拿大來。所以如果我們去墨西哥灣沿岸——比洛克西、莫比爾,甚至新奧爾良,隻要找對人收買——可能就會沒事。那裡是朗姆酒的天下。”
她想瞭一會兒,每回她伸手到床邊彈掉煙灰時,那塊胎記就跟著波動。“我要在那個新飯店的開幕酒會上跟他碰面。就是在普羅維登斯街的那傢。”
“史泰勒飯店?”
她點點頭:“每個房間都有收音機。從意大利運來的大理石。”
“還有呢?”
“還有如果我去,他會跟他太太在一起。他隻是希望我在場,因為,不知道,因為他手裡挽著老婆的時候,看到我就會特別興奮。酒會之後,我知道他要去底特律幾天,找一些新的供貨商談生意。”
“所以呢?”
“所以,這就爭取到我們需要的時間。等到他回來再想找我,我們已經領先三四天瞭。”
喬想瞭想:“不壞。”
“我知道。”她說著,又露出微笑,“你覺得星期六你可以梳洗打扮一下,去史泰勒飯店嗎?7點左右?”
“沒問題。”
“然後我們就離開,”她說,回頭看著他,“但是別再說阿爾伯特是壞人瞭。我哥哥能找到工作是因為他。去年冬天他還買瞭件大衣送我媽。”
“好吧。”
“我不想吵架。”
喬也不想吵架。每回他們吵架,他都會輸,發現自己為根本沒做過、根本沒想到要去做的事情道歉,或者要為瞭沒做某些事、沒想到要去做而道歉。媽的,每回都搞得他頭痛。
他吻瞭吻她的肩膀:“我們以後不會吵瞭。”
她眨眨眼睛:“好極瞭。”
從皮茨菲爾德的第一全國銀行出來,迪昂和保羅才剛跳上車,喬就往後撞上瞭燈柱。因為他一直想著那個胎記,想著那濕沙子般的顏色,想著她回頭望著他說她可能愛他時,那胎記在她肩胛骨之間如何移動;還有,她說阿爾伯特·懷特沒那麼壞時,那胎記也同樣移動著。老阿爾伯特還真他媽是個大善人。普通人的好朋友,隻要你用你的身體幫他取暖,他就幫你母親買件冬天的大衣。那胎記形狀像蝴蝶,但是有鋸齒狀的尖銳邊緣,喬想著,或許就如同艾瑪這個人。隨後他又告訴自己,算瞭吧,他們晚上就要離開波士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瞭。她愛他,重點不就是這個嗎?其他一切都拋在腦後。無論艾瑪·古爾德有什麼,他都要拿來當早餐、午餐、晚餐和點心。他要一輩子好好享用——那些雀斑和她的鎖骨和她的鼻梁,她大笑完從喉嚨發出的低哼,還有她講“四”(four)的發音老是變成兩個音節。
迪昂和保羅跑出銀行。
他們爬上後座。
“快開車。”迪昂說。
一個高個子光頭男人走出銀行,身穿灰色襯衫和黑色吊褲帶,帶著一根棍子。棍子不是槍,但如果那傢夥湊得夠近,照樣能引起麻煩。
喬把變速桿打到一擋,踩下油門,但車子沒前進,反倒向後退,連退瞭十五英尺。那個拿著棍子的男子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迪昂大吼:“停!停!”
喬踩瞭剎車和離合器,把變速桿從倒車擋打到一擋。那個穿著吊褲帶的鄉巴佬會跟他老婆和朋友吹一輩子牛,說他怎麼把三個持槍歹徒嚇得倒車逃跑。
車子搖搖晃晃往前,輪胎碾得泥土路上的塵土和小石頭亂飛,直直沖向那名持棍男子。此時,已經有另一個男人站在銀行前。他穿著白襯衫和褐色長褲,伸出一隻手臂。喬在後視鏡裡看到那傢夥的手臂往上彈,一時之間還不明白為什麼,然後他懂瞭,趕緊說:“趴下!”後座的迪昂和保羅立刻趴下身子。那男子的手臂又往上彈瞭一下,接著彈瞭第三次或第四次,車子的側視鏡碎瞭,玻璃掉到泥土路上。
喬轉入東街,找到瞭他們上星期預先偵察好的那條巷子,猛地左轉開進去,踩著油門踏板不放。接下來幾個街區,他都沿著跟面粉廠背後那條鐵軌平行的道路開下去。此時他們可以假設警方已經出動瞭,還來不及設立路障或什麼的,但警方會沿著銀行前泥土路上的輪胎印一路跟過來,大致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
那天上午他們偷瞭三輛車,都是在南邊大約六十英裡外的奇科皮市偷的。一輛是現在開的奧本,一輛是輪胎都磨光瞭的黑色柯爾,還有一輛引擎聲很刺耳的1924年款艾塞克斯。
喬開著車穿過鐵軌,又沿著銀湖開瞭一英裡,來到一傢幾年前焚毀的鑄造廠。在一片長滿雜草和香蒲的田野上,黑色的廠房骨架往右傾斜。喬開進沒有墻壁的廠房背後,兩輛汽車正在那邊等著他們,他們停在柯爾車旁,下瞭那輛奧本。
迪昂抓住喬的大衣翻領,推著他靠在奧本車的引擎蓋上。“你他媽的有什麼毛病?”
“我犯瞭一個錯。”喬說。
“上星期那是犯瞭一個錯,”迪昂說,“這星期就變成他媽的模式瞭。”
喬沒法跟他辯,但還是說:“你放開手。”
迪昂放開喬的翻領,透過鼻孔沉重地呼吸著,一根食指直直指著喬。“你他媽的搞砸瞭。”
喬收起帽子、手帕和手槍,連同錢放在一個袋子裡,然後把袋子放在那輛艾塞克斯車的後座上。“我知道。”
迪昂攤開兩隻肥手:“我們從還是他媽的小屁孩時就一起搭檔,但這回太差勁瞭。”
“是啊。”喬同意,因為事情太明顯瞭,他看不出撒謊有什麼意義。
四輛警車朝鑄造廠後方駛來,穿過那片田野邊緣由褐色野草圍成的高墻。那些野草占據瞭一整片河床,有六七英尺高。四輛巡邏車碾平瞭野草,露出後邊一個小小的帳篷區。一個圍著灰色披巾的女人抱著嬰兒,湊向一堆剛熄滅的營火,試圖從中得到些許殘餘的溫暖。
喬跳上那輛艾塞克斯,駛離鑄造廠。巴托羅兄弟開著柯爾車經過他旁邊,到瞭一片幹燥的紅土路時,車尾一甩,泥土噴到喬的風擋玻璃上,遮住瞭他的視線。他頭探出窗外,用左手擦掉那些泥土,右手繼續開車。那輛艾塞克斯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彈跳起來,他左耳被不知什麼東西叮瞭一下。等他縮回頭,視線好多瞭,但耳朵流瞭好多血,流到他的領子裡邊,往下淌到胸部。
後車窗傳來一連串乒乓聲響,就像有個人朝鐵皮屋頂丟下一堆硬幣。那面車窗炸開瞭,有顆子彈擊中儀表板。一輛巡邏車出現在喬的左邊,另一輛出現在他右邊。右邊那輛的後座上有個警察,把湯普森沖鋒槍的槍管靠在窗框上開火。喬踩下剎車,力道大到座位上的彈簧圈都撞到他的背脊瞭。後面乘客座旁的車窗也被轟破瞭,然後是前座的車窗。儀表板上的碎片四射,飛濺得喬身上和整個前座到處都是。
他右邊那輛警車轉向他時想剎車,結果車頭抬離地面,像是被風吹瞭起來。喬隻來得及看到那車子的側面落地,另一輛警車就撞上他的艾塞克斯車尾。這時,前面接近樹林的雜草叢裡,忽然冒出一顆大石頭。
艾塞克斯車的車頭撞上去,車身猛地右甩,喬也跟著往右甩。他始終沒感覺到自己離開車子,直到撞上一棵樹。他躺在那裡許久,身上滿是玻璃碎片和松針,黏在他自己的血上面。那片樹林裡有一股毛發燃燒的氣味,他檢查自己手臂和腦袋的毛發,以防萬一,但都沒事。他坐在松針上,等著皮茨菲爾德警方來逮捕他。煙霧在樹林裡飄移,是油膩的黑煙,不太濃,在樹幹間移動,像是在尋找某個人。過瞭一會兒,他才明白警察大概不會來瞭。
他站起來,目光掠過那輛撞爛的艾塞克斯車,四下都找不到第二輛警車。他看得到第一輛,就是用湯普森沖鋒槍朝他開火的那輛,側躺在田野裡,離他上一次看到它撞地的那個點,至少有二十碼。
他的雙手被玻璃和車子裡四處飛竄的碎片割出瞭一堆傷口。兩腿沒事。一邊耳朵還在流血。他走到艾塞克斯車旁,發現駕駛座同一側的後窗沒破,看到上面映著自己的倒影,這才明白為什麼——他的左耳垂沒瞭,就像是被剃刀割掉似的。喬往車裡看,看到那個裝著錢和槍的皮革背包。後座旁的車門一開始打不開,他兩腳抵著旁邊爛得不成形的駕駛座車門,用力想拉開。他拉瞭又拉,直到自己覺得惡心又暈眩。正想著大概該去找塊石頭來時,那車門發出一個響亮的吱嘎聲,然後開瞭。
他拿瞭背包,走出田野,深入樹林。他看到一棵枯幹的小樹在燃燒,兩根最大的樹枝彎向中央的火球,像一個人想拍熄自己燃燒的腦袋。兩道油膩的黑輪胎印碾平瞭他眼前的灌木叢,空中還有些燃燒的樹葉。他找到瞭第二棵燃燒的樹和一小叢灌木,黑色的輪胎印變得更黑也更油膩瞭。過瞭大約十五碼,他來到一座池塘邊。水汽沿著池塘邊緣打轉,在水面上逐漸散去,一開始喬不太明白眼前是怎麼回事。剛剛撞上他的那輛警車著火後沖入水中,現在停歇在池塘裡,水淹到窗框,車子的其他部分都一片焦黑,車頂上還有幾絲油膩的藍色火焰在舞動。車窗都炸破瞭。湯普森沖鋒槍在後隔板上射出的那些洞,看起來像是被壓扁的啤酒罐的罐底。駕駛員半掛在車門外,全身唯一沒變黑的部分就是他的雙眼,比起焦黑的身體顯得更白瞭。
喬走進池塘,一直走到警車乘客座旁邊,水快淹到他的腰部瞭。車裡沒有其他人。他頭伸進乘客座旁的車窗,盡管這樣會更接近屍體。駕駛員被烤焦的熱氣不斷散發出來。他又縮回頭,確定他們剛才在田野上追逐時,這輛車裡有兩個警察。他又聞到另一股焦肉的氣味,於是低頭去看。
另一個警察躺在喬腳邊的池塘內。在充滿沙子的池底,那屍體仰面躺著,左半邊身體跟他的夥伴一樣焦黑,右半邊的肉凝結瞭,但仍然是白的。他跟喬的年齡相仿,或許大一歲。他的右臂往上舉。大概原先是用那隻手臂把自己拖出焚燒中的車子,隨即往後跌進水裡,死的時候就保持那個姿勢。
但那隻手臂,看起來很像還在指著喬,信息很清楚:
是你幹的。
你。不是別人。反正不是其他的活人。
你是第一隻白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