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員工入口走進史泰勒飯店。沿途碰到一個搬運工和一個洗碗工好奇地看著他,他隻是用兩根手指頂一下帽子以表致意,同時露出自信的笑容,擺明瞭是個內行的富貴公子想避開正門的人潮。那兩個工人也對他報以點頭微笑。
穿過廚房時,他聽到大廳傳來鋼琴、活潑的豎笛、規律的貝斯所組成的三重奏樂聲。他爬過一段黑暗的水泥階梯,打開頂端的門,旁邊是一道大理石階梯,階梯盡頭就是燈光、煙霧與音樂構成的世界。
喬去過幾個當時最豪華的飯店大廳,但沒有一個和眼前這個相似。豎笛手和低音大提琴手站在一道黃銅雙扇門旁邊,那門光潔無瑕,折射出來的光把塵埃都照成瞭金點。哥林斯式的石柱從大理石地板上升起,直抵上方樓廳的鍛鐵欄桿。天花板的鑲板是乳白色的雪花石膏,每隔十碼就有一座沉重的枝形吊燈垂下,長達六英尺的燈架上,有一根根分枝燭臺形狀的飾燈。東方地毯上放著一張張暗紅色的沙發。大廳兩側各有一架三角大鋼琴,周圍環繞著白色花海。琴師輕觸琴鍵,不時和觀眾交談幾句。
中央樓梯前,WBZ電臺已經在三個黑色臺座上各放瞭一個轉播麥克風。一個穿著淺藍色禮服的大塊頭女人站在其中一個麥克風旁邊,正在跟一名穿著米黃色西裝、打著黃色領結的男子商量著什麼。那女人不時摸摸頭上的發髻,喝著一杯淡色的乳狀液體。
大部分男性都穿著成套晚禮服或晚宴服。少數幾個穿瞭普通西裝,於是喬就不算太顯眼,但他是唯一還戴著帽子的。他考慮脫掉帽子,但這麼一來就會露出他那張臉——跟每一份晚報頭版登的逃犯畫像一樣。他往上看瞭一眼二樓座位,看到有很多人還戴著帽子,因為所有記者和攝影師都在那裡。
他低著頭,走向最近的樓梯。這段路走得很慢,因為大傢看到瞭那三個轉播麥克風以及穿藍色禮服的胖女人,都紛紛停下腳步。盡管喬低著頭,還是看到瞭查皮·蓋根和佈博·福勒在跟瑞德·拉芬講話。打從有記憶以來,喬就是紅襪隊的狂熱球迷,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個通緝犯走到那三位棒球選手面前去找他們聊打擊率,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不過他還是擠到他們背後,希望可以偷聽到片段的交談內容,厘清有關蓋根和福勒要被賣掉的謠言,結果隻聽到一堆跟股票市場有關的談話,蓋根說唯一能賺錢的方式就是融資買股票,其他方法都隻是讓那些不想發財的笨蛋玩的。就在此時,淺藍禮服的大塊頭女人走到麥克風前清瞭清嗓子。她旁邊的男子走到另一個麥克風前,朝觀眾舉起一隻手。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歡迎收聽,”那男子說,“WBZ電臺,波士頓1030頻道,我們在地標史泰勒飯店大廳為您現場轉播。我是艾德溫·馬弗,很榮幸為各位介紹舊金山歌劇院的次女高音,弗洛倫斯·費瑞爾小姐。”
艾德溫·馬弗往後退,昂起下巴,而弗洛倫斯·費瑞爾則又拍拍頭上的發髻,朝她的轉播麥克風吹氣。緊接著,毫無預警地,她吐出的氣轉為一波巨大的高音,傳遍人群,爬上三層樓,直達天花板。那嗓音極其誇張卻又極其真實,讓喬覺得滿心孤單無比。她的歌聲仿佛源自天上諸神,從她的身體傳送到他的,喬於是明白自己有一天會死。這跟他知道死亡終將到來並不一樣。因為死亡終將到來,隻是個遙遠的可能性。但眼前,卻是個冷酷無情的事實,不管他高不高興。面對這樣超脫塵俗的清晰事實,他知道無須爭辯,他隻是渺小的凡人,從來到這世間的第一天開始,就一步步邁向死亡瞭。
她繼續深入那首詠嘆調,音符變得更高、更長瞭,喬把她的聲音想象成一片黑暗的海洋,遠無邊際,深不見底。他看著四周穿晚禮服的男人,穿戴著閃亮塔夫綢、絲質緊身禮服和蕾絲花環的女人,看著大廳中央湧出的一道香檳噴泉。他認出瞭一名法官、柯利市長和富勒州長,還有另一個紅襪隊的內野手“小娃娃”雅各佈森。在一架鋼琴旁,他看到本地演員康斯坦絲·弗萊斯戴正在跟人脈很廣的名人埃拉·邦察斯打情罵俏。有些人在大笑,有些人因極力扮出體面狀而顯得可笑。他看到一些留著連鬢胡的嚴峻男子,還有些上瞭年紀的貴婦,穿著形狀像教堂大鐘的裙子。他認出瞭一些名門貴族和“美國革命婦女會”的成員,也註意到一些私酒商和私酒商的律師,甚至還有網球選手羅瑞·約翰森——去年打進溫佈爾登網球公開賽八強,結果輸給瞭法國選手亨利·柯榭。他看到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們暗自打量著愚蠢的年輕女郎,她們講話無趣,但雙眼閃亮、雙腿迷人……這所有人很快就會從世間消失。五十年後,要是有人看著這一夜的照片,會發現裡面大部分人都死瞭,還活著的也快瞭。
弗洛倫斯·費瑞爾唱完詠嘆調時,喬抬頭看向底層樓廳,發現瞭阿爾伯特·懷特。忠實地站在他右肘後方的是他太太。她是個細瘦的中年女人,一點也沒有已婚貴婦的富態。她全身最大的部分就是眼睛,即使喬站得這麼遠,也還是覺得顯眼。那雙眼睛突出而狂亂,就連她露出微笑時也不例外。此時柯利市長拿著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來到他們身旁,阿爾伯特跟他講瞭些什麼,市長低笑瞭起來。
喬的目光沿著樓廳往前看,在幾碼之外看到瞭艾瑪。她穿瞭一件銀色緊身禮服,站在靠近鍛鐵欄桿的人群裡,左手拿著一杯香檳酒。在燈光下,她的皮膚像雪花石膏一樣白,表情苦悶又孤單,迷失在暗自悲傷的情緒中。她私底下就是這個樣子嗎?有什麼無以名狀的失落感潛入瞭她心中?一時之間,他真擔心她會越過欄桿往下跳,但接著她臉上的哀傷轉為瞭笑容。他明白是什麼取代瞭她臉上的悲傷——她沒想到能再見到他。
她的微笑擴大瞭,想用手掩嘴。那手正好拿著香檳杯,於是杯子傾斜,有幾滴落到瞭下方的人群中。一個男人摸著後腦勺抬頭看。還有個胖女人擦拭著一邊眉毛,右眼眨瞭幾下。
本來靠在欄桿上的艾瑪站直身子,頭斜向大廳裡靠近喬那邊的樓梯。喬點瞭點頭。她從欄桿邊退開。
他努力穿過人群時,看不到上方人群中的她瞭。他之前就註意到,樓廳上的大部分記者都把帽子往後推,同時松開領結。於是當他擠過最後一群人,來到樓梯口時,也把帽子往後推,拉松領帶。
迎面樓梯上方是唐納德·別林斯基警員,這個鬼魂不知怎的從池塘底下冒出來,刮去瞭骨頭上的焦肉,現在正大步下樓朝喬走來——同樣的金發,同樣有斑點的皮膚,同樣紅得可笑的嘴唇和灰白的眼珠。且慢,這個傢夥比較胖,發際線已經開始後退,金發也偏紅色。而且即使喬隻見過別林斯基仰天躺著,也還是可以確定他比眼前這個男人更高,身上的氣味大概也更好,這男人一身洋蔥味。兩人在階梯上擦身而過時,那男人瞇起瞭眼睛,把額前油膩的紅金色頭發往後撥,另一手拿著帽子,羅緞帽帶裡塞著一張《波士頓觀察傢報》的記者證。喬在最後一刻往旁邊跨瞭一步,那男人笨拙地抓緊瞭帽子。
喬說:“對不起。”
那男人說:“真抱歉。”喬迅速爬上樓梯時,可以感覺那雙眼睛盯著自己,他驚訝於自己的愚蠢,不但直盯著別人的臉看,而且還是一個記者的臉。
那傢夥朝樓梯上喊:“對不起,對不起。你掉瞭東西。”但喬什麼都沒掉。他繼續往前走,一群人剛好在他上方開始下樓梯,已經略帶醉意,一個女人像松開的長袍般靠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喬經過他們身邊,沒回頭,沒回頭,隻看著前面。
看著她。
她抓著一個銀色小皮包,搭配身上的銀禮服,以及頭發上的銀羽毛和銀發帶。她前頸有條小靜脈搏動著,肩膀起伏,雙眼發亮。他隻能忍著不去抓她的肩膀把她抱起來,讓她的雙腿環住他的後背,臉湊向自己。反之,他繼續走,經過她身邊時說:“有個人剛才認出我瞭。快走吧。”
她跟在他旁邊,兩人沿著一條紅毯經過大跳舞廳。這裡的人更多,但不像樓下那麼擠。兩人可以很順暢地沿著人潮外緣行走。
“過瞭下一個樓廳,有個送貨電梯,”她說,“通到地下室。我真不敢相信你跑來瞭。”
他在下一個開口處右轉,低著頭,把帽子往下壓,遮住前額。“不然我還能怎麼樣?”
“跑啊。”
“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天啊。一般人都是這麼做的。”
“我不這麼做。”
他們經過樓廳後方時,人又多瞭起來。在下面的大廳裡,州長正朝轉播麥克風宣佈今天是麻州的“史泰勒飯店日”,現場發出一陣歡呼,開心的人群帶著醉意,此時艾瑪跟他並肩往前走,用手肘把他朝左推。
他看到瞭,就在這條走廊跟另一條走廊交叉處再往前,有個黑暗的角落,藏在宴會桌、燈光、大理石和紅地毯的後方。
樓下的銅管樂隊吹起喇叭,樓廳裡的人群紛紛動瞭起來,閃光燈泡亮起又熄滅。他很好奇,會不會有個攝影師回到報社後發現,某些照片背景裡那個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正是被重金懸賞的通緝犯。
“左邊,左邊。”艾瑪說。
他在兩張宴會桌之間左轉,地上的大理石轉為薄薄的黑瓷磚。又走瞭兩步後,到瞭電梯口,他按瞭往下的鈕。
四名醉酒男子沿著樓廳邊緣經過。他們比喬年輕兩三歲,正在唱哈佛大學的加油歌《士兵球場》。
“看臺上一片熱烈的深紅,”他們不成調地低聲唱著,“哈佛的旗幟飄揚。”
喬又按瞭一次向下按鈕。
其中一個和他目光對上,然後斜眼看瞭看艾瑪的屁股。他用手肘撞瞭一下旁邊的哥們兒,大傢繼續唱著:“歡呼聲震天,有如雷聲齊發,響徹雲霄。”
艾瑪的手輕輕擦過他的手。她說:“狗屎,狗屎,狗屎。”
他又按瞭一下鈕。
一名侍者砰地推開他們左邊的廚房門出來,手裡高舉著一個托盤。他從旁邊不到三英尺處經過,卻始終沒看他們一眼。
那些哈佛佬走過去瞭,但還是聽得到他們在唱:“然後戰鬥!戰鬥!戰鬥!因為我們今晚要贏!”
艾瑪也伸手按瞭向下鈕。
“老哈佛萬歲!”
喬考慮從廚房溜出去,但他懷疑那個廚房隻是個小房間,裡邊隻會有個笨侍者把食物從兩層樓底下的主廚房送上來。回想起來,之前應該讓艾瑪下樓跟他會合,而不是自己爬上樓。他當時要是腦袋清楚點兒就好瞭,可他實在想不起自己上回腦袋清楚是什麼時候瞭。
他又伸手要按鈕時,聽到電梯上來的聲音。
“如果裡頭有人,背對他們就好。”他說,“他們會很匆忙的。”
“如果他們看到我的背,就不會匆忙瞭。”她說。他被逗笑瞭,盡管滿心憂慮。
電梯到瞭,他等著,但電梯門還是沒打開。他數瞭五下心跳,然後先拉開電梯門外的柵門,再打開電梯門。裡頭是空的。他回頭看瞭艾瑪一眼。她先走進去,他隨後跟上。他拉上柵門,又關上電梯門,接著轉動曲柄,電梯開始往下降。
她手掌平貼在他胯下,吻住他的嘴,他立刻硬瞭起來。他空著的那隻手滑進她禮服內,來到兩腿間,她在他嘴裡呻吟。她的淚水落在他臉頰上。
“你怎麼哭瞭?”
“因為我可能愛你。”
“可能?”
“對。”
“那就笑吧。”
“沒辦法,我沒辦法。”她說。
“你知道聖雅各佈大道那個巴士站嗎?”
她瞇起眼睛看著他:“什麼?知道,當然知道。”
他把置物櫃的鑰匙放在她手裡:“以防萬一有什麼事發生。”
“什麼?”
“萬一在我們得到自由之前。”
“不,不,不,不,”她說,“不,不。你拿著。我不想要。”
他搖搖手:“放進你皮包裡。”
“喬,我不要這個。”
“那是錢。”
“我知道那是錢,我不想要。”她努力想把鑰匙還給他,但他把兩手舉高。
“你收好。”
“不要,”她說,“我們會一起花這些錢。現在我跟著你。我跟你在一起瞭,喬。拿著鑰匙。”
她又想把鑰匙還給他,但電梯來到地下室瞭。
電梯廂的窗子看出去是黑的,外頭的燈出於某些原因沒亮。
喬明白瞭,那些燈沒亮不是出於“某些”原因。原因隻有一個。
他伸手去轉曲柄時,柵門從外面打開瞭,佈蘭登·盧米斯伸手抓住喬的領帶,把他拖瞭出去。他從喬的後腰抽出那把手槍,扔在一片黑暗的地板上。他用拳頭猛擊喬的臉和腦袋側邊,打瞭好多下,喬來不及數有幾次,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的雙手幾乎還來不及舉起。
他舉起手後,立刻回頭找艾瑪,想著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但佈蘭登·盧米斯的拳頭像一把屠夫的肉錘,每回打到喬的頭——啪啪啪啪——喬就覺得自己腦袋變笨瞭,視野轉為一片白。他的目光滑過那片白,無法固定住。他聽到自己的鼻子斷掉的聲音,然後——啪啪啪——盧米斯又在同一個點連捶三記。
等到盧米斯放開他的領帶,喬整個人趴倒在水泥地上。他聽到一連串持續的水滴聲,像是漏水的水龍頭,然後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一滴滴就像五分錢硬幣那麼大,迅速積聚成變形蟲圖形,又變為小水窪。他轉頭,看艾瑪會不會趁他挨揍的時候設法關上電梯門跑掉瞭,但電梯不在原處,或者他不在電梯口,因為他隻看到一面水泥墻。
此時佈蘭登·盧米斯踢瞭他肚子一記,力道大得他整個人飛離地面。他以蜷縮之姿落地,覺得找不到空氣瞭。他張嘴想吸氣,但吸不到。他設法用膝蓋撐地跪起來,但雙腿又軟下去,隻好用雙肘撐在水泥地上,抬起胸部,像條魚似的大口呼吸,想把氣灌進氣管內,卻看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塊黑色石頭,沒有開口,沒有縫隙,什麼都沒有,隻有那塊大石頭,容不下其他的,因為他媽的他沒法呼吸。
那塊大石頭從他的食道往上走,像個氣泡通過鋼筆的墨水管,擠壓他的心臟,壓扁他的肺,封住他的喉嚨,然後,終於,硬擠過他的扁桃腺,從他的嘴裡冒出來。後頭還跟著一聲哨音,加上幾聲喘息,沒關系,這樣很好,因為他又可以呼吸瞭,終於可以呼吸瞭。
盧米斯從後方踢他的腹股溝。
喬的腦袋頂著水泥地,咳嗽著,可能還吐瞭,他不知道,那種疼痛是他以前從來無法想象的。他的睪丸被塞進瞭腸子裡;火焰燃燒著胃壁;他的心臟跳得太快瞭,一定很快就會停擺,一定;腦殼感覺像是被人用手硬撬開來;眼睛在流血。他吐瞭,確定吐瞭,把膽汁和火焰吐在瞭地上。他以為自己已經吐完瞭,但接著又吐瞭。他躺回地上,看到瞭上方的佈蘭登·盧米斯。
“你看起來,”盧米斯點瞭根香煙,“一副倒黴相。”
佈蘭登跟著房間一起左右搖晃。喬躺在原地沒動,可是其他一切都像在鐘擺上似的。佈蘭登往下看著喬,掏出一副黑手套戴上,手指在裡面彎曲著,直到戴得妥帖合意瞭。阿爾伯特·懷特出現在他旁邊,也在同一個鐘擺上,兩個人都往下看著喬。
阿爾伯特說:“恐怕呢,我得把你變成一個信息。”
隔著眼裡的血,喬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阿爾伯特。
“有些人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我得讓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信息。”
喬想找艾瑪,但一切都搖來晃去,他找不到電梯在哪裡。
“這不會是個美好的信息,”阿爾伯特·懷特說,“我很遺憾。”他蹲在喬面前,面容哀傷而疲倦,“我母親總說,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確定她是對的,但我的確認為,一個人會走上哪條路,往往是天生註定的。我本來以為我註定要成為警察,但市政府開除瞭我,我變成現在這樣。大部分時候我不喜歡,喬。我真不想說出實話,但我不能否認,我天生就該做這一行。非常適合。至於你天生適合的,我恐怕得說,就是把事情搞砸。本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逃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確定——看著我。”
喬的腦袋已經緩緩轉向左邊瞭。他又轉回來,看著阿爾伯特同情的目光。
“我很確定,你死的時候會告訴自己,你這麼做是為瞭愛情。”阿爾伯特朝喬露出淒慘的笑容,“但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為那是你的天性。因為在骨子裡,你對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惡感,所以你想被逮到。隻不過在這一行,你每天夜裡都要面對自己的罪惡,你要把它在手裡轉來轉去,捏成一個球,然後丟進火裡。但是你啊,你偏不,於是你短暫的一生都在期望某個人會來懲罰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個人。”
阿爾伯特站起身,喬雙眼忽然失去焦點,一切都變得模糊瞭。他看見一道銀光,接著又是一道。他瞇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變得鮮明,一切又對上焦瞭。
而他真希望沒有。
阿爾伯特和佈蘭登還是有點搖晃,但鐘擺不見瞭。艾瑪站在阿爾伯特旁邊,一手挽著他的手臂。
一時之間,喬不明白。隨後他懂瞭。
他往上看著艾瑪,身上所有的傷痛都無所謂瞭。他覺得自己死掉也沒關系,活著實在太痛苦瞭。
“對不起,”她輕聲說,“對不起。”
“她很抱歉,”阿爾伯特·懷特說,“我們都很抱歉。”他朝喬看不見的某個人打瞭個手勢,“把她帶走。”
一個身穿粗毛線外套、頭戴毛線帽的粗壯傢夥抓住艾瑪的手。
“你說過你不會殺他的。”艾瑪對阿爾伯特說。
阿爾伯特聳聳肩。
“阿爾伯特,”艾瑪說,“我們說好的。”
“我會遵守的,”阿爾伯特說,“別擔心瞭。”
“阿爾伯特。”她說,聲音哽在喉嚨。
“親愛的?”阿爾伯特的聲音太冷靜瞭。
“我本來絕對不會帶他來這裡的,要不是——”
阿爾伯特伸手給瞭她一耳光,另一手撫平自己的襯衫。那個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瞭。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襯衫:“你以為你很安全?你以為我會讓一個婊子給我難堪?你還以為我對你很癡情。或許昨天是這樣,但我一整夜沒睡,已經決定把你甩掉瞭。懂瞭嗎?走著瞧吧。”
“你說過——”
阿爾伯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媽的把她弄上那輛車,唐尼。快點兒。”
那個大塊頭從後方一把抱住艾瑪,倒退著走出去。“喬!拜托別再傷害他瞭!喬,對不起!對不起!”她又踢又叫,猛抓唐尼的頭,“喬,我愛你!我愛你!”
電梯柵門轟然關上,緩緩上升。
阿爾伯特在他旁邊蹲下身,把一根香煙塞進他嘴裡,劃瞭根火柴點燃香煙,然後說:“吸兩口吧,這樣你腦袋會清醒一點。”
喬照辦瞭。有一分鐘,他坐在地板上吸著煙,阿爾伯特蹲在他旁邊抽他自己的,佈蘭登則站在那兒看。
“你打算怎麼處理她?”喬總算有辦法開口瞭。
“怎麼處理她?她剛才出賣瞭你。”
“她有個好理由,我敢說,”他看著阿爾伯特,“有這麼個好理由的,對吧?”
阿爾伯特低聲笑瞭:“你還真夠遲鈍的。”
喬揚起一邊眉毛,血流進他眼裡。他擦掉瞭。“你打算怎麼處理她?”
“你應該更擔心我會怎麼處理你。”
“我是很擔心,”喬承認,“不過我問的是你會怎麼處理她。”
“還不知道。”阿爾伯特聳聳肩,把舌頭上的一小根煙絲用手指拈起來彈掉,“不過你,喬,你會成為那個信息。”他轉向佈蘭登,“把他弄起來。”
“什麼信息?”喬說,佈蘭登雙手從後頭插入他腋下,提著他站起來。
“如果你敢違抗阿爾伯特·懷特和他的手下,那麼發生在喬·考克林身上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你身上。”
喬沒說話。想不出該說什麼。他二十歲瞭。他從這個世界所得到的就是這樣——二十年。他從十四歲開始就沒哭過,眼前他也隻能這樣,看著阿爾伯特的雙眼,不要崩潰求饒。
阿爾伯特的臉色柔和下來。“我不能留你這條命,喬。如果有別的路,我一定會想辦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兒無關,你聽瞭或許會好過一點。要找婊子到處都有。已經有個漂亮的新姑娘在等我瞭,隻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審視瞭雙手一會兒,“可是你不經我允許,就跑到一個小鎮亂開槍,搶瞭六萬塊錢,還弄死瞭三個警察。搞得我們全都很難看。現在全新英格蘭地區的警察都認為,波士頓的黑幫是一群瘋狗,所以得像對付瘋狗一樣殺光。我得讓每個人明白,事情實在不是這樣的。”他對盧米斯說,“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阿爾伯特手下的一個槍手。
“在巷子裡,車子發動瞭。”
“走吧。”
阿爾伯特帶頭走向電梯,打開柵門。佈蘭登·盧米斯把喬拖瞭進去。
“把他轉過去。”
喬被原地旋轉瞭半圈,盧米斯抓著他的後腦勺,把他的臉壓在電梯內的墻壁上,香煙從他嘴裡掉出來。他們把他的雙手拉到背後。盧米斯用一條粗繩繞著他的手腕轉,每繞一圈都拉得更緊,最後在尾端打瞭個結。喬在這方面也算是個專傢,感覺得出牢靠的結是什麼樣。他們可以把他丟在這個電梯裡,等一個月後再回來,他還是掙脫不瞭。
盧米斯又把他轉回來,隨後轉動曲柄。阿爾伯特從一個白蠟煙盒裡拿出一根卷煙,塞在喬的雙唇間,幫他點燃。在火柴的光亮中,喬看得出阿爾伯特一點都不樂意做這些,看得出當自己脖子上套著一條皮繩、腳上綁著裝滿石頭的佈袋沉入神秘河底時,阿爾伯特會對這個骯臟行業的代價感到後悔。
至少今夜吧。
到瞭一樓,他們出瞭電梯,沿著一條空蕩的送貨走廊往前,隔著墻壁傳來晚宴的聲音——雙鋼琴和一組管樂隊演奏得正熱鬧,還有陣陣歡樂的笑聲。
他們到瞭走廊盡頭的門前。門中央有黃色油漆剛漆上的“送貨”字樣。
“我先出去看一下。”盧米斯打開門,外頭的3月夜晚變得濕冷多瞭。天空中飄著毛毛雨,淋得防火鐵梯冒出一股鋁箔氣味。喬還聞到,這棟建築物散發出一種剛裝潢好的嶄新氣味,仿佛電鉆鑿出的石灰巖粉塵還懸浮在空中。
阿爾伯特把喬轉過來面對自己,幫他調整好領帶。他舔瞭舔雙掌,抹平喬的頭發,一臉淒涼。“我從沒想過長大後要為瞭維持利潤而殺人,但我就是變成瞭這樣。我從沒有一夜睡得好——他媽的就是一次都沒有,喬。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覺時也怕。”他拉好喬的領子,“你呢?”
“什麼?”
“想過要走別的路嗎?”
“沒有。”
阿爾伯特撿起喬肩膀上的什麼東西,用手指彈掉瞭。“之前我告訴她,如果她把你交給我們,我不會殺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會笨到今天晚上跑來,我反正就賭賭看。所以她答應帶你來找我,是為瞭救你。或者她是這麼以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殺瞭你,不是嗎,喬?”他看著喬,泛淚的雙眼哀傷至極,“不是嗎?”
喬點點頭。
阿爾伯特也點頭,湊過來在喬耳邊低聲說:“然後我也得殺瞭她。”
“什麼?”
“因為我也愛她。”阿爾伯特雙眉揚起又垂下,“而且因為,你居然知道在那天早上去搶我的撲克場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給你通風報信。”
“慢著,”喬說,“聽我說,她絕對沒跟我通風報信。”
“你當然會這麼說,”阿爾伯特整理好他的領子,撫平他的襯衫,“你就這麼想吧,如果你們兩個是真愛,那麼今晚你們就會在天堂相會瞭。”
他朝喬的肚子猛擊一拳,力道往上直躥腹腔神經叢。喬痛得彎下腰,再次無法呼吸。他扭著手腕的繩索,想用頭去撞阿爾伯特,但阿爾伯特隻是扇開他的臉,打開瞭通往巷子的門。
他抓住喬的頭發,把他的身子往上拉直。喬看到瞭等著他的那輛車,後車廂門開著,朱利安·彭斯站在門邊。盧米斯從巷子對面走過來,抓住喬的手肘,兩人一起拖著他出瞭飯店送貨門。現在喬能聞到後座腳踏板的氣味,一股油膩地毯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他們正要把他抬起來放進去時,又扔下瞭他。他跪在卵石道上,聽到阿爾伯特大喊“快走!快走!快走”,還聽到他們在卵石道上的腳步聲。也許他們已經朝他後腦勺開瞭一槍,因為天空忽然降下一道道亮光。
他的臉一片亮白,巷子兩邊的建築物被藍色和紅色的光照亮,接著是輪胎剎車聲,有個人透過擴音器大喊,還有個人開瞭一槍,接著又是一槍。
一名男子從白光裡走向喬,看起來修長而自信,生來就是當指揮者的料。
那是他父親。
更多人從他身後的白光中走過來,喬很快就被一打波士頓警察局的成員包圍瞭。
他父親昂起頭:“現在你還會殺警察瞭,喬瑟夫。”
喬說:“我沒殺任何人。”
他父親沒理會這句話:“看起來你的同夥正要開車載你去送死。他們判定你是個大累贅嗎?”
幾個警察掏出警棍。
“艾瑪在一輛車的後車廂裡。他們要殺她。”
“誰?”
“阿爾伯特·懷特、佈蘭登·盧米斯、朱利安·彭斯,還有個叫唐尼的傢夥。”
小巷外的街道上,傳來幾個女人的尖叫聲。一輛汽車猛按喇叭,緊接著是撞車的轟然巨響。更多尖叫聲。在巷子裡,細雨轉為傾盆大雨。
他父親看看手下,目光又回到喬身上。“你交的女朋友還真不錯啊。又要跟我編什麼故事瞭嗎?”
“不是故事。”喬嘴裡吐出鮮血,“爸,他們要殺她。”
“好吧,我們不會殺你的。事實上,我根本不會碰你。但我有些同事倒是很想跟你說說話。”
托馬斯·考克林身體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盯著他兒子。
在那嚴酷的目光後面,喬看到瞭1911年自己發高燒住院時,在病房地板上睡瞭三天的那個父親。當時他把波士頓的八份報紙全買來,從頭到尾逐一念給他聽,當時他說他愛他,說如果上帝想要他的兒子,得先經過他托馬斯·澤維爾·考克林這一關,屆時上帝就會知道,這一關有多麼棘手。
“爸,聽我說。她——”
他父親朝他臉上啐瞭一口。
“交給你們瞭。”他對手下說,然後轉身離開。
“找到那輛車,”喬大喊,“找到唐尼!她跟唐尼在一輛車上!”
第一記——是拳頭——擊中喬的下顎。第二記他很確定是警棍,擊中瞭他的太陽穴。之後,所有的亮光都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