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市警察局即將面臨一場公關災難,頭一個給托馬斯提示的,是那個救護車司機。
他們把喬綁在木制輪床上抬進救護車車廂時,那個司機說:“你們把這小子從屋頂上扔下來瞭?”
大雨落下的聲響巨大,大傢都得大喊著說話。
托馬斯的助理兼司機麥克·普利警佐說:“我們趕到前,他身上就有這些傷瞭。”
“是嗎?”那救護車司機一一看著他們,雨水從他白色鴨舌帽的黑帽簷上流下來。
即使在雨中,托馬斯也可以感覺到小巷裡的溫度在升高,他指著輪床上的兒子,說:“這位先生參與瞭新罕佈什爾那三名警員的謀殺案。”
普利警佐說:“混賬,現在覺得好過一點兒沒有?”
那救護車司機正在檢查喬的脈搏,雙眼盯著自己的手表。“我看瞭報紙。平常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做這個——坐在這輛車上,讀我的報紙。這小子是那個司機。那些警察開車追著他跑的時候,開槍把另一輛警車給轟爛瞭。”他把喬的手腕放回胸膛上,“可槍不是他開的。”
托馬斯看著喬的臉——破裂的黑色嘴唇,被打扁的鼻子,兩眼腫得睜不開,一邊顴骨塌陷,雙眼、耳朵、鼻子和嘴角都結著黑色的血塊。托馬斯的血,他生的兒子。
“可是如果他沒搶那傢銀行,”托馬斯說,“他們就不會死瞭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媽的沖鋒槍,他們就不會死瞭。”那司機關上車門,看著普利和托馬斯,托馬斯驚訝於他雙眼中的那種嫌惡。“你們這些人大概剛把這小子打死瞭。問題是,他是殺人犯嗎?”
兩輛警車跟在救護車後面開走瞭,總共三輛車駛入黑夜。托馬斯不斷提醒自己把救護車上挨揍的那名男子想成“喬”。因為把他想成“我兒子”實在太令人崩潰瞭。他的血脈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數肉都留在這條巷子裡瞭。
他問普利:“你通知全境通緝阿爾伯特·懷特瞭嗎?”
普利點點頭:“還有盧米斯和彭斯,另外一個唐尼不知道姓什麼,我們猜是唐尼·紀石勒,懷特的手下。”
“優先找到紀石勒。通知所有單位,他車上可能載瞭一個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頭。”
托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後頭。他們加入送貨門旁那群警察裡,托馬斯避免去看他右腳邊那攤喬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瞭雨還是一片鮮紅。他把註意力放在他手下的偵察組長史蒂夫·福曼身上。
“那輛車有消息瞭嗎?”
福曼翻開他的速記本:“洗碗工說8點15分到8點30分之間,有一輛柯爾停在巷子裡。之後,洗碗工說那輛車子開走瞭,換瞭這輛道奇開進來。”
托馬斯帶著手下趕到巷內時,那些人正想把喬拖上道奇車。
“發佈全境通緝,要優先找到那輛柯爾,”托馬斯說,“開車的是唐尼·紀石勒。後座可能有一個叫艾瑪·古爾德的女人。史蒂夫,他是查爾斯城古爾德傢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誰嗎?”
“哦,知道。”福曼說。
“她是奧利·古爾德的女兒,不是博博的。”
“好。”
“派個人去她聯合街的傢裡確認一下,說不定她還好端端睡在床上。普利警佐?”
“是,長官。”
“你見過這個唐尼·紀石勒嗎?”
普利點點頭:“他身高大概170厘米,體重85公斤。老戴著一頂黑色毛線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留著長長的八字胡。十六分局有他的檔案照。”
“派個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形描述傳給所有單位。”
他看著地上的那攤血。裡頭有顆牙齒。
他和長子艾登多年沒講過話瞭,不過偶爾會接到他的來信,裡面隻平鋪直敘一些現狀,沒有個人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次子康諾,在1919年的警察罷工暴動中失明。身體上,他以驚人的速度適應自己的殘缺;但心理上,他自憐自艾的傾向愈來愈嚴重,很快就開始酗酒。沒能把自己喝死之後,他轉向瞭宗教。但上帝對信徒的要求顯然不隻是一時的殉教熱誠,於是他也放棄瞭。不久,他住進瞭專收盲人與肢體殘障人士的艾伯茨福德學校。他們給瞭他一個工友的職務——一個曾擔任麻州有史以來負責死刑起訴案最年輕的助理檢察官,現在卻在當工友——於是他就住在那裡,天天擦著他看不見的地板。每隔一陣子,校方就會要他改當老師教課,但他全都推掉瞭,借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托馬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害羞的。康諾隻是決定把所有愛他的人排拒在外——對他來說,愛他的就隻剩他父親瞭。
接下來是他的小兒子,獻身犯罪事業,成天跟妓女、私酒販子、持槍歹徒鬼混。這種生活似乎會帶來魅力和富裕,其實兩者都很少實現。而現在,因為他的同胞和托馬斯的手下,他可能活不過這一夜瞭。
托馬斯站在雨中,什麼都聞不到,隻聞到自己的惡臭。
“找到那個女孩。”他對普利和福曼說。
塞勒姆市的一名巡警看到瞭唐尼·紀石勒和艾瑪·古爾德。等到警匪追逐結束時,總共有九輛巡邏車加入,都來自北海岸的小城鎮——貝弗利、皮博迪、馬佈爾黑德。幾個警察看到車子後座有個女人;幾個沒看到;其中一個宣稱他看到後座有兩三個年輕姑娘,後來查出他喝瞭酒。唐尼·紀石勒在高速中把兩輛巡邏車逼出路面,兩輛都撞毀瞭,他又朝警方開槍(不過準頭很差),於是警方也還擊。
晚上9點50分,唐尼·紀石勒的柯爾車在大雨中沖出路面。當時警匪雙方在馬佈爾黑德鎮淑女灣旁的海洋大道上追逐,可能是因為警察開槍幸運擊中瞭紀石勒的輪胎,但以時速四十英裡在大雨中行駛,更可能是因為輪胎太破舊而爆掉瞭。在那段海洋大道上,大道的部分非常少,海洋的部分卻是寬闊無邊。那輛隻剩三個輪子的柯爾車離開路面,沖出路肩時猛地轉彎,輪胎全部懸空。兩面車窗被射破的車子落入八英尺外的海水中,大部分警察都還沒下車,車子就完全沉沒瞭。
一名來自貝弗利的巡警路易·伯裡立刻脫掉外衣,身穿汗衫潛下水,當時很暗,雖然有人想到要把所有巡邏車的車頭大燈對著海面,也還是沒有用。路易·伯裡潛入寒冷的海水中四次,還因此失溫在醫院住瞭一天,依然沒找到車子。
次日下午剛過2點,潛水員找到瞭車子,紀石勒還坐在駕駛座上。一段斷掉的方向盤插進他的腋下,變速桿刺入他的腹股溝。但殺死他的不是這些。那一夜警方總共開瞭超過五十槍,其中一槍擊中他的後腦。就算沒爆胎,那輛車也會落水的。
他們在車內頂部找到瞭一條銀色發帶和一根銀色的羽毛,但是沒有其他艾瑪·古爾德存在的證據。
警方和三名黑幫分子在史泰勒飯店後方的那場交火,在發生後大約十分鐘就進入瞭這個城市的歷史迷霧。雖然沒有人中槍,在整場騷動中,其實也根本沒開幾槍。那三名歹徒運氣好,離開巷子時正好碰上人群紛紛離開餐廳,走向殖民地劇院和普利茅斯劇院。舊戲重演的《賣花女》已經在殖民地劇院連續三周票房滿座,而普利茅斯劇院所演出的《西部痞子英雄》則引發瞭“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憤怒,他們出動瞭幾十個人前來抗議,都是缺乏魅力、表情不滿、叫嚷不休的女人,但抗議隻是讓這出戲更引人註目。這些女人在劇院前大聲叫囂,不光對戲院票房有利,也是黑幫分子的天賜良機。那三個黑幫歹徒拼命沖出巷子時,追出來的警察沒有落後太遠,但是當“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抗議女人們看到槍,就紛紛指著尖叫又大喊。幾對正要去劇院的男女笨拙地猛鉆到店傢門口找掩護,同時,就在細雨忽然轉為滂沱大雨之際,一名私傢車司機開著雇主的皮爾斯銀箭車猛地轉彎,撞上燈柱。等到那些警察醒悟過來,三名黑幫分子已經在皮蒙特街搶瞭一輛車,消失在傾盆大雨的街頭。
“史泰勒槍戰”這個標題很有新聞性。報道一開始很簡單——英雄警察和殺警歹徒槍戰,制伏並逮捕一人。但事情很快就變得更復雜瞭。一名救護車司機奧斯卡·菲耶特指出,被逮捕的那名歹徒遭警方嚴重毆傷,可能活不到明天。當天晚上剛過12點,華盛頓街上的各傢報社盛傳著未經證實的流言,說一輛汽車高速沖入馬佈爾黑德的淑女灣內,不到一分鐘就沉入海底,之前有人看到一名女子被鎖在車內。
然後傳出史泰勒槍戰案的涉案歹徒之一,就是商人阿爾伯特·懷特。在此之前,阿爾伯特·懷特在波士頓社交圈擁有一個引人稱羨的位置,大傢知道他可能在制造私酒,好像在運銷私酒,大概是法外之徒。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在從事非法勾當,但大部分人都還相信,他並沒有卷入目前危害各大城市的街頭動亂中。阿爾伯特·懷特被視為一個“好”的私酒商。他隻是好心提供一種無害的罪惡——穿著顯眼的米白西裝,可以在社交場合對著一堆人大談他戰時的英勇事跡和當警察時期的故事。但在史泰勒槍戰(史泰勒飯店的老板希望各傢報社能改個名字,但沒有成功)發生後,這種觀點消失瞭。警方對阿爾伯特·懷特發出逮捕令。無論最後會不會被判刑,他跟高尚人士過從甚密的日子結束瞭。流傳在貝肯山豪宅客廳和宴會廳中的淫穢與刺激的故事,就要到此為止瞭。
然後是降臨在托馬斯·考克林副總警監身上的厄運。他一度被視為警察局長的熱門人選,還很有可能進軍州議會。次日晚報刊登消息,警方所逮捕並當場痛毆的歹徒,原來是考克林的親生兒子,此時大部分讀者都還能忍著不批評他教養失職;因為大傢都知道,想在這樣一個罪惡年代教出品行端正的孩子,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但是接著《波士頓觀察傢報》的專欄作傢比利·凱勒赫披露,他在史泰勒飯店的階梯上碰到瞭喬瑟夫·考克林。當天晚上打電話報警的就是凱勒赫,而且他及時趕到巷子裡,看到托馬斯·考克林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手下毒打。一般大眾得知後都無法容忍——沒把自己孩子教好是一回事,下令要人把他打到昏迷,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瞭。
等到托馬斯被叫到警局總部去見局長時,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進駐這間辦公室瞭。
赫伯特·威爾森局長站在辦公桌後頭,朝托馬斯指瞭指一張椅子。威爾森的前任艾德溫·厄普頓·柯提斯曾對波士頓警察局造成瞭毀滅性的破壞,他在1922年死於心臟病發後,便由威爾森接任局長。“坐吧,湯姆。”
托馬斯·考克林很討厭人傢叫他“湯姆”,討厭那種簡略的性質和故作親昵的感覺。
他坐瞭。
“你兒子狀況怎麼樣?”威爾森局長問他。
“還在昏迷中。”
威爾森點點頭,緩緩從鼻孔呼出一口氣。“他昏迷得越久,湯姆,他就越像個聖人。”威爾森隔著桌子凝視他,“你氣色很差。睡眠夠嗎?”
托馬斯搖搖頭:“自從……”他過去兩夜都守在兒子的病床邊,細數自己的種種罪孽,向他幾乎不再相信的上帝祈禱。醫師跟他說過,就算喬能醒過來,也可能已經腦部受損瞭。之前托馬斯在盛怒中——那種熾烈的狂怒,從他老爸到老婆到三個兒子都很害怕的狂怒——命令手下用警棍圍毆自己的兒子。現在他覺得自己的羞愧像一把刀,放在熱炭中燒,直到鋼制刀身變黑,刀緣繚繞著卷曲的黑煙,刀尖插入他胸骨下方的腹部,在他體內移動、切割,直到他陷入黑暗,無法呼吸。
“有另外那兩個的消息嗎,巴托羅兄弟?”局長問。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瞭。”
威爾森搖搖頭:“我一早上都在參加預算會議。”
“剛剛收到電報。他們抓到保羅·巴托羅瞭。”
“他們是誰?”
“佛蒙特州警察局。”
“活的嗎?”
托馬斯搖搖頭。
出於某些他們可能永遠無法瞭解的原因,保羅·巴托羅開的汽車裡塞滿瞭火腿罐頭;不但堆滿瞭後座,連前面乘客座的置腳處都塞滿瞭。當時他在佛蒙特州聖奧本斯(離加拿大邊境大約十五英裡)的南主街闖瞭個紅燈,一名州警想把他攔下。保羅跑掉瞭。那個州警追上去,其他州警也加入,最後在艾諾斯堡瀑佈村的一座乳牛場附近把保羅的車逼出瞭路面。
那是個晴朗的春日午後,警方至今仍不確定保羅下車時是否掏出瞭槍。可能他的手伸向瞭腰帶。也有可能他手舉得不夠快。但這兩兄弟曾在另一條相似的路上射殺瞭州警雅各佈·佐伯,於是這些佛蒙特州警不敢冒險。每個警察都至少開瞭兩槍。
“當時支援的警察有多少?”威爾森問。
“我敢說有七個。”
“那歹徒身上中瞭幾槍?”
“我聽說是十一槍,要等驗屍後才能確認。”
“那迪昂·巴托羅呢?”
“應該是躲到蒙特利爾去瞭,或者在那附近。迪昂向來比他哥哥聰明,保羅就不太知道避風頭。”
局長從桌上一小沓紙上頭拿起一張,放到另外一沓上。他看向窗外幾個街區外的關稅大樓尖頂,一時間仿佛出神瞭。“你走出這間辦公室時,官階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瞭,湯姆。這個你明白吧?”
“是,我明白。”托馬斯四下看瞭一圈,過去十年來,他一直渴望能入主這間辦公室,如今卻絲毫沒有失落感。
“如果我把你降為隊長,就得讓你管一個分局瞭。”
“但你不會這麼做。”
“沒錯。”局長身子前傾,雙手交握,“現在你可以專心替你兒子祈禱瞭,托馬斯,因為你的事業要開始走下坡路瞭。”
“她沒死。”喬說。
他四個小時前醒過來瞭。托馬斯在接到醫師電話後,十分鐘就趕到麻州綜合醫院,還帶著他的律師傑克·德賈維斯。德賈維斯是個小個子老人,身上的毛呢西裝總是那種最容易被忘記的顏色——樹皮棕、濕沙灰,或是看似在陽光下曬太久而褪色的黑。他的領帶顏色通常跟西裝一樣,襯衫的領口泛黃,偶爾戴帽子時,那帽子也總顯得太大,歇在雙耳頂端。傑克·德賈維斯看起來像溫馴的綿羊,而且三十多年來,他大部分時間看起來都是如此,但隻要認識他的人,都不會笨到相信這個假象。他是全波士頓最優秀的刑事辯護律師,遙遙領先其他人。這些年來,托馬斯交給地檢署起訴、罪證確鑿的案子,傑克·德賈維斯至少破壞瞭兩打。有人說,等到傑克·德賈維斯死掉上天堂後,會把他以前的當事人一個個都從地獄裡救上去。
幾名醫師花瞭兩個小時檢查喬,在這段時間裡,托馬斯和德賈維斯就在走廊上等待,病房門口還有一名年輕巡警守著。
“我沒辦法讓他脫罪。”德賈維斯說。
“這個我知道。”
“但是你放心,二級謀殺罪根本是笑話,檢察官自己也知道。不過你兒子還是得坐牢就是瞭。”
“多久?”
德賈維斯聳聳肩:“我看是十年。”
“在查爾斯城州立監獄?”托馬斯搖搖頭,“那等他出獄,整個人也就完瞭。”
“死瞭三個警察呢,托馬斯。”
“可人不是他殺的啊。”
“這就是為什麼他不會被判死刑。如果這不是你的兒子,而是換瞭其他人,那你就會希望他坐二十年牢。”
“但他是我兒子。”
醫師們走出病房。
其中一個停下來對托馬斯說:“不知道他的腦殼是什麼做的,我們猜不是骨頭。”
“什麼?”
“他沒事。沒有顱內出血,沒有失去記憶,也沒有語言障礙。他的鼻子和一半的肋骨都斷瞭,另外血尿狀況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不過我看不出有任何腦部損傷。”
托馬斯和傑克·德賈維斯走進病房,坐在喬的病床旁邊,喬腫起的黑色眼睛看著他們。
“我錯瞭,”托馬斯說,“大錯特錯。當然,我沒有借口。”
喬張開交錯著縫線的黑色雙唇:“你覺得不該讓他們打我嗎?”
托馬斯點點頭:“對。”
“老爸,你對我變得心軟瞭?”
托馬斯搖搖頭:“我該自己動手的。”
喬從鼻子裡冒出輕笑聲:“無意不敬,老爸,我很高興是你的手下動手。要是換瞭你,我這條命可能就保不住瞭。”
托馬斯露出微笑:“所以你不恨我瞭?”
“就我的記憶,這是十年來我頭一次喜歡你。”喬想從枕頭上抬起頭,但沒有成功,“艾瑪人呢?”
傑克·德賈維斯想講話,但托馬斯搖手阻止他。他堅定地看著兒子的臉,告訴他在馬佈爾黑德發生的事情。
喬聽瞭,沉默瞭一會兒,反復思索著,有點絕望地說:“她沒死。”
“孩子,她死瞭。雖然那天晚上警方立刻搶救,但唐尼·紀石勒早就擺明瞭寧死也不願意被活捉。她一坐上那輛車,就註定非死不可瞭。”
“沒有屍體,”喬說,“所以她沒死。”
“喬瑟夫,當初泰坦尼克號上的乘客,有半數都沒找到屍體,但是那些可憐人的確是死瞭。”
“我不會相信的。”
“不會,還是不能接受?”
“一樣。”
“差得遠瞭。”托馬斯搖搖頭,“我們已經拼湊出那天夜裡的一些狀況瞭。她是阿爾伯特·懷特的情婦。她出賣瞭你。”
“沒錯。”喬說。
“然後呢?”
喬露出滿面笑容:“我才不在乎。我為她瘋狂。”
“瘋狂不是愛。”他父親說。
“不然是什麼?”
“瘋狂。”
“無意不敬,老爸,我曾親眼目睹你十八年的婚姻,那並不是愛。”
“沒錯,”他父親同意,“你說得對。所以這方面我很內行。”他嘆瞭口氣,“無論是不是愛,她反正都死瞭。就像你媽一樣,願上帝讓她安息。”
喬說:“阿爾伯特呢?”
托馬斯坐在床的邊緣:“不見瞭。”
傑克·德賈維斯說:“不過謠傳他在跟警方談條件,要回來投案。”
托馬斯轉頭看著他,德賈維斯點點頭。
“你是誰?”喬問德賈維斯。
德賈維斯伸出手:“我是傑克·德賈維斯。”
從托馬斯和傑克進入病房後,喬腫起的雙眼第一次睜得那麼大。
“要命,”他說,“我聽說過你。”
“我也聽說過你,”德賈維斯說,“很不幸,全州的人都聽說過你。另一方面,你父親所做過最糟糕的決定,到頭來反倒可能是你最幸運的事情。”
“怎麼說?”托馬斯問。
“你讓手下把他給打成重傷,就讓他變成瞭受害人。檢察官不會想起訴他。他還是會起訴,但是很不情願。”
“現在的檢察總長是邦德蘭,對吧?”喬問。
德賈維斯點點頭:“你認識他?”
“聽說過。”喬說,淤青的臉上露出恐懼。
“托馬斯,”德賈維斯問,小心翼翼看著他,“你認識邦德蘭吧?”
托馬斯說:“對,我認識。”
凱文·邦德蘭娶瞭個貝肯山的名門千金,生的三個女兒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其中一個最近嫁入瞭大名鼎鼎的洛吉傢族,成瞭社交圈的一大盛事。邦德蘭擁護禁酒令不遺餘力,毫無畏懼地反對各種罪惡行為。他宣稱,那些罪惡都是過去七十年湧入這塊偉大土地的下層階級和劣等民族制造出來的。而過去七十年的移民,主要就是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因此邦德蘭的意思並不難瞭解。等到幾年後他要競選州長時,他在貝肯山和後灣區的金主們就會知道他是合適人選。
邦德蘭的秘書帶著托馬斯進入他位於科比街的辦公室,離開時帶上門。原本站在窗邊的邦德蘭轉過頭來,雙眼不帶感情地看著托馬斯。
“我一直在等你。”
十年前,托馬斯帶人臨檢一傢旅舍時,碰到瞭凱文·邦德蘭。當時邦德蘭身邊有好幾瓶香檳酒,以及一名裸體的墨西哥裔年輕男子。結果一查之下發現,那名男子除瞭賣淫之外,還曾是龐丘·維拉所率領的“北方聯盟”的成員,正因叛國罪遭到墨西哥政府通緝。托馬斯把那名革命分子驅逐出境,然後讓邦德蘭的名字從逮捕日志中消失瞭。
“好吧,現在我來瞭。”托馬斯說。
“你把你兒子從罪犯變成被害人,真是瞭不起。你真這麼聰明嗎,副總警監?”
托馬斯說:“沒有人聰明到那個地步的。”
邦德蘭搖搖頭:“不見得,少數幾個人有,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叫他認罪吧,那個小城死瞭三個警察,他們的葬禮明天會登上報紙頭版。如果他對銀行搶劫案認罪,另外,不知道,或許還有魯莽危害罪吧,我會建議服刑十二年。”
“十二年?”
“死瞭三個警察,這樣算很輕瞭,托馬斯。”
“五年。”
“什麼?”
“五年。”托馬斯說。
“不可能。”邦德蘭搖搖頭。
托馬斯坐在椅子上不動。
邦德蘭再度搖頭。
托馬斯蹺起二郎腿。
邦德蘭說:“聽我說。”
托馬斯微微昂起頭。
“請容我跟你解釋一兩個概念,副總警監。”
“總督察。”
“什麼?”
“我昨天被降職為總督察瞭。”
邦德蘭的唇邊沒有露出微笑,眼中卻掠過瞭笑意,一閃即逝。“那我原先要解釋的概念,就不必多說瞭。”
“我沒有什麼概念或妄想,”托馬斯說,“我是個務實的人。”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邦德蘭的辦公桌上。
邦德蘭低頭看著那張照片。一扇褪色的紅門,中央標示著“29號”。那是後灣區一戶連棟房屋的門。剛才閃過邦德蘭雙眼的笑意,此時轉為相反的情緒。
托馬斯一根手指放在邦德蘭的桌上:“隻要我把照片交出去,你一小時之內就會因為嫖娼而被調職。我知道你現在正在募款準備競選州長,我會讓你的財庫更充實。口袋深的人,就能打敗所有對手。”托馬斯戴上帽子,按瞭按帽頂,直到他確定戴正瞭。
邦德蘭看著他桌上那張照片:“我會想辦法的。”
“想辦法對我來說還不夠。”
“我也隻是一個人。”
“五年,”托馬斯說,“隻能讓他坐五年牢。”
兩星期後,一根女人的前臂被沖上納罕鎮海灘。過瞭三天,林恩市海岸的一名漁夫收網時撈到一根大腿骨。驗屍官判定這兩根大腿骨和前臂都是屬於同一個女人的——年齡二十出頭,大概是北歐血統,皮膚很白,生著雀斑。
麻州地檢署以攜械搶劫的罪名起訴喬瑟夫·考克林,喬認罪瞭。他被判刑五年零四個月。
他知道她還活著。
他心裡明白,這是因為另一個可能性讓他受不瞭。他相信她還活著,因為如果不相信的話,他就會覺得自己像被剝瞭一層皮。
“她死瞭。”他從薩福克郡看守所移監到查爾斯城州立監獄前,他父親這麼告訴他。
“不,她沒死。”
“你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車子沖出路面時,沒人看到她在車上。”
“在雨夜裡高速行駛的車上,誰看得見?她坐在車裡,孩子。那輛車沖出瞭路面。她掉進海裡,死瞭。”
“除非我見到屍體。”
“那些屍體的局部還不夠嗎?”他父親充滿歉意地舉起一隻手。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更柔和瞭。“你要怎麼樣才肯講道理?”
“她死掉這件事沒道理。我知道她還活著。”
喬說得越多,就越明白她死瞭。他感覺得到,就像他感覺得到她愛他,即使她出賣瞭他。但如果承認她死瞭,如果他面對這個事實,那眼前除瞭要去東北部最可怕的監獄蹲五年苦窯,他還剩什麼?沒有朋友,沒有上帝,沒有傢人。
“她還活著,老爸。”
他父親看瞭他一會兒。“你愛上她哪一點?”
“你說什麼?”
“你愛上這個女人哪一點?”
喬思索著字句。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個勉強比較適當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給別人看的不一樣。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是比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愛上瞭一種可能性,而不是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
他父親聽瞭昂起頭:“當初生下你,本來是想填補你母親和我之間的距離。這一點你知道嗎?”
喬說:“我知道你們之間的距離。”
“那麼你就知道這個計劃有多失敗瞭。我們不能改變他人,喬瑟夫。他們就是原來的樣子,永遠無法改變。”
喬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他父親閉上眼睛,“活著的每一刻,都是運氣。”他睜開眼睛,眼角泛紅。“個人的成就,取決於你的運氣——要在恰當的時間,生在恰當的地方,有恰當的膚色。要活得夠久,可以在恰當的時間、在恰當的地方創造財富。沒錯,個人的努力和才華可以造就不同,這是很關鍵的,我也絕對不會有異議。但運氣是所有生命的基礎。好運或壞運。運氣就是人生,人生就是運氣。而且手中的運氣會隨時消逝。別為瞭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費你的力氣。”
喬咬緊下頜,但他說出來的話是:“你掌握瞭你的運氣,老爸。”
“隻是有時候,”他父親說,“但其他時候是運氣掌握你。”
他們沉默相對瞭一會兒。喬的心臟從沒跳得這麼厲害過。它猛擊他的胸腔,像個瘋狂的拳頭。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像個外來之物,或許,像雨夜中一隻迷途的狗。
他父親看看表,又放回背心裡。“剛轉進州立監獄的第一個星期,大概會有個人來威脅你。最晚第二個星期就會出現。你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麼,不論他有沒有說出來。”
喬覺得嘴巴好幹。
“另一個人——像個大好人——會在操場裡或食堂裡支持你。等他把另一個人擊退,他會提出在你坐牢期間保護你。喬,聽我說。你要傷害的就是這個人。你要狠狠傷害他,讓他再也沒法恢復過來傷害你。你要毀掉他的手肘或膝蓋,或者兩者都是。”
喬的心臟跳到喉嚨口瞭:“然後他們就會放過我嗎?”
他父親露出緊張的微笑,看似正要點頭,但笑容隨即消失,也沒點頭。“不,不會的。”
“那怎樣才能讓他們放過我?”
他父親將目光移開瞭片刻,下巴抖動著。等到他再度看著喬,眼中已沒瞭淚意。“怎樣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