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昂載著喬二度來到那傢飯店,喬說他還沒決定今晚要不要住在這裡,叫迪昂先別離開。
那個接待員打扮得像馬戲團裡的猴子,身穿紅色天鵝絨禮服,頭戴同色的土耳其氈帽,從遊廊裡一棵棕櫚盆栽後頭沖出來,從迪昂手裡接過行李箱,帶著喬進飯店,迪昂則回到車上等。喬來到大理石面的櫃臺登記入住,職員是一個莊重的法國人,笑容耀眼,兩隻眼睛呆滯得像玩偶,他遞給喬一支金色鋼筆,讓他在登記冊上簽名。喬拿到瞭一把黃銅鑰匙,上頭系著紅色天鵝絨短繩。短繩的另一端是沉重的四方形金牌,上頭標示著房間號碼:509。
結果是一間套房,面對著外頭的湖,裡面的床像南波士頓那麼大,還有精致的法國椅子和一張法國書桌。套房裡有自己的浴室,很好,比他在查爾斯城的牢房還大。那個接待員告訴他插頭在哪裡,示范如何打開房裡的燈和天花板上的電扇;又來到雪松木衣櫥旁,告訴喬可以把衣服掛在裡面。接著他向喬展示每個房間都有的收音機,讓喬想到艾瑪和史泰勒飯店那個盛大的開幕酒會。他給瞭接待員小費,把他趕走,然後在一張精致的法國椅子上坐下來,抽煙望著窗外黑暗的湖水,還有這個龐大飯店的倒影。一塊塊四方形的亮光斜照在黑暗的水面上,他很想知道他父親此刻看到瞭什麼,艾瑪又看到瞭什麼。他們看得到他嗎?他們看得到過去和未來,或是遠超出他想象的廣闊世界嗎?或者他們什麼都看不到?因為他們死瞭,化為塵土,隻是裝在棺材裡的骸骨而已,而艾瑪甚至屍骨不全。
他很怕一切就隻是這樣。還不光是害怕而已。坐在那張荒謬的椅子上,望著窗外黑色水面上那些斜斜的黃色窗子,他明白瞭。人死瞭並不會去到更好的地方;這裡才是更好的地方,因為你沒死。天堂不在雲端,而在你肺裡的空氣中。
他看著房間裡高高的天花板,大床上方的枝形吊燈,還有跟他大腿一樣厚的窗簾,他真恨不得掙脫這副軀殼。
“對不起,”他向父親低語,即使他知道父親聽不見瞭,“事情不該是——”他又看瞭房間裡一圈,“不該是這樣的。”
他擰熄瞭香煙,離開房間。
除瞭伊博市之外,坦帕完全是白人的天下。在二十四街,迪昂指瞭幾處街道上方的標示木牌給他看,上面標明隻限白人進入。十八大道的一傢雜貨店掛著“狗與拉丁人不準進入”的標識,哥倫佈大道的一傢藥店在門的左邊掛瞭“拉丁人勿進”,右邊則掛瞭“狗勿進”。
喬看著迪昂:“這樣你們受得瞭?”
“當然受不瞭,可是又能怎樣?”
喬接過迪昂傳給他的隨身小酒瓶,喝瞭一口,又傳回去。“這裡一定找得到石頭。”
開始下雨瞭,但氣溫一點也沒下降,雨水感覺上更像是汗水。此時已經接近午夜12點,但似乎變得更熱瞭,毛毯似的濕氣籠罩著一切。喬換到駕駛座,讓引擎空轉著,與此同時,迪昂跑去砸破瞭那傢藥店的兩扇窗,然後趕緊跳上車,開回伊博。迪昂解釋說,意大利人住在十五街和二十三街之間靠北這一帶。淺膚色的西班牙人住在第十街和十五街之間。至於黑膚色的西班牙人,則住在十二大道西段、第十街以西,大部分的雪茄工廠都在那一帶。
他們沿著一條荒蕪小路往前走,找到一傢地下酒吧。道路經過瓦優雪茄工廠,消失在一片紅樹林和落羽杉中。那酒吧就在道路的盡頭,隻不過是在沼澤上以木樁架高的一棟霰彈槍式木屋。河沿岸的樹上拉著一道繩網,網子罩住瞭木屋和屋旁的廉價木桌,還有後頭的陽臺。
木屋裡面在演奏音樂。喬從來沒聽過這種音樂——他猜是古巴倫巴,但這聲音更吵也更危險,舞池裡的人看起來不像是在跳舞,倒更像是在性交。裡頭幾乎每個人都是有色人種——有幾個美國黑人,大部分是古巴黑人——至於那些褐皮膚的,則並沒有古巴或西班牙上層階級那種印第安血統的五官特征。他們的臉比較圓,頭發比較粗硬。半數的人都認識迪昂。酒保是個老女人,沒問就給瞭他們一瓶朗姆酒和兩個玻璃杯。
“你是那個新來的老大?”她問喬。
“應該是吧,”喬說,“我叫喬。你是……”
“菲麗絲。”她伸出幹燥的手讓他握,“這是我的店。”
“很不錯。店名叫什麼?”
“菲麗絲小店。”
“有道理。”
“你覺得他怎麼樣?”迪昂問菲麗絲。
“太漂亮瞭,”她看著喬說,“該有人把你弄醜一點兒。”
“我們會努力的。”
“好吧。”她說,轉身去招呼其他顧客瞭。
他們拿著酒瓶到後頭陽臺,放在一張小餐桌上,然後坐在桌旁的搖椅上。兩人望著繩網外頭的沼澤,此時雨停瞭,蜻蜓又開始滿天飛舞。喬聽到灌木叢間有個沉重的東西在移動,另一個同樣沉重的東西就在陽臺底下移動。
“爬行類。”迪昂說。
喬趕緊兩腳離地:“什麼?”
“短吻鱷。”迪昂說。
“你在唬我吧。”
“沒有,”迪昂說,“真的是鱷魚,會扯斷你的腿。”
喬兩腳抬得更高瞭:“媽的,我們跑到一個有鱷魚的地方來幹嗎?”
迪昂聳聳肩:“這裡到處都是鱷魚,躲不掉的。隨便一個有水的地方,裡面就有十隻,用大眼睛觀察著。”他扭動手指,瞪大眼睛,“等著蠢北方佬踩進去。”
喬聽到下方那隻爬走瞭,又嘩啦啦爬進紅樹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迪昂低聲笑瞭:“反正別下水就是瞭。”
“也不要靠近水。”喬說。
“沒錯。”
他們坐在陽臺上喝酒,看著最後一批雨雲逐漸飄走。月亮又出來瞭,照得迪昂的臉清清楚楚,就像坐在室內一樣。喬發現迪昂盯著他看,於是他也盯回去。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開口,但喬覺得兩個人無聲地展開對話瞭。終於把事情說開,他松瞭口氣,他知道迪昂也松瞭口氣。
迪昂拿起那杯便宜的劣質朗姆酒,喝瞭一大口,用手背擦擦嘴。“你怎麼知道是我?”
喬說:“因為我知道不是我。”
“也可能是我哥啊。”
“願他安息,”喬說,“但你老哥沒聰明到能出賣人。”
迪昂點點頭,看瞭自己的鞋子一會兒。“那是福氣。”
“什麼?”
“死掉。”迪昂抬眼看著他,“我哥是我害死的,喬。你知道我這樣活著是什麼滋味嗎?”
“大概知道。”
“你哪裡會懂?”
“相信我,”喬說,“我就是懂。”
“他大我兩歲,”迪昂說,“但我才是大哥,你懂嗎?我應該照顧他的。我們剛開始出來混的時候,到處去砸報攤,當時保羅和我,還有個弟弟賽皮,你還記得嗎?”
喬點點頭。好笑,他好多年沒想起那個小鬼瞭。“有小兒麻痹癥那個。”
迪昂點頭:“死瞭,八歲的時候。我媽從此就變瞭個人。當時我跟保羅說,你知道,我們沒辦法救賽皮,那是上帝決定的。但我們呢?”他兩手交握成拳,大拇指相扣,湊近嘴唇,“我們要保護對方。”
他們身後的木屋裡傳來跳舞人群和貝斯發出的低沉砰響。前方的沼澤裡冒出蚊子,像一波波塵土,朝月亮飛去。
“那現在怎麼辦?你從監獄裡指名,讓他們去蒙特利爾找到我,大老遠把我弄到這裡來,給我一份好工作。為的是什麼?”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喬問。
“因為他要求我。”
“阿爾伯特?”喬低聲說。
“不然還有誰?”
喬閉瞭一會兒眼睛。他提醒自己放慢呼吸。“他要你害我們全部被抓?”
“沒錯。”
“他給你錢嗎?”
“媽的,才沒有呢。他說要給,但我才不要拿他的臭錢。操他媽的。”
“你現在還替他做事?”
“不瞭。”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撒謊,阿迪?”
迪昂從靴子裡拿出一把彈簧刀,放在桌上,隨後是兩把點三八口徑的長管手槍,一把點三二口徑的短管手槍,又掏出一根警棍和一個指節銅環套,朝喬攤開空空的手掌。
“我走瞭之後,”他說,“你在伊博打聽一下,有個叫佈魯斯·佈倫的傢夥。有時候在第六大道那一帶會看到他。他走路很滑稽,講話很滑稽,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個大亨。他以前是阿爾伯特的手下,才六個月之前。很有女人緣,買瞭不少好西裝。現在他到處流浪,拿個杯子討零錢,尿在自己身上,連鞋帶都沒法自己綁。你知道他還是大亨的時候,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嗎?在棕櫚大道上的一傢地下酒吧,他跑來找我,說:‘阿爾伯特要找你談談,你不去就走著瞧。’於是我選瞭‘走著瞧’,砸爛瞭他的腦袋。所以呢,不,我再也不幫阿爾伯特做事瞭。隻幫他做那麼一回而已。你去問佈魯斯·佈倫就知道。”
喬喝著那杯可怕的朗姆酒,一聲都沒吭。
“你要自己來,還是找別人動手?”
喬看著他的眼睛:“我會自己動手殺你的。”
“好吧。”
“如果我要殺你的話。”
“看是要怎麼樣,趕快決定吧。我會很感激的。”迪昂說。
“我他媽才不在意你感不感激,阿迪。”
現在輪到迪昂沉默無言瞭。他們後方的腳步聲和貝斯聲變小瞭。越來越多汽車離開,沿著泥土路朝那傢雪茄工廠開出去。
“我爸走瞭,”最後,喬終於開口瞭,“艾瑪死瞭。你哥也死瞭。我兩個哥哥流散到別處。狗屎,阿迪,你是少數幾個我還認識的人。如果失去瞭你,他媽的還有誰瞭解我?”
迪昂凝視著他,成串淚珠滑下他的胖臉。
“所以你不是為瞭錢出賣我,”喬說,“那是為瞭什麼?”
“你會把我們全都害死,”最後迪昂終於說,垂頭吸著氣,“都怪那個妞兒。你變得不像你自己瞭,連在銀行那天都是。你會害我們陷入沒法脫身的大麻煩。我哥會第一個死,因為他動作慢,喬。他不像我們。我猜,我猜……”他又吸瞭幾口氣,“我猜這麼一來,我們就會去坐一年牢。當初談好的條件是這樣。阿爾伯特認識一個法官。我們都會被判一年,所以搶銀行的時候,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拔槍。一年。夠讓阿爾伯特的那個女人忘瞭你,或許你也會忘瞭她。”
“上帝啊,”喬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迷上瞭阿爾伯特的女朋友?”
“一碰到她,你和阿爾伯特就像飛蛾撲火。你自己不知道,但隻要碰到她的事情,你就昏頭瞭。我永遠也搞不懂怎麼回事。她跟其他姑娘根本沒兩樣。”
“不,”喬說,“她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有什麼是我沒看到的?”
喬喝完杯裡的朗姆酒:“在遇到她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心裡有這麼個彈孔。”他碰碰自己的胸膛,“就在這裡。我本來都不知道,直到她出現,填滿瞭那個洞。現在她死瞭,那個洞又出現瞭,變得像牛奶瓶那麼大,而且越來越大。我隻希望她活過來,填滿那個洞。”
迪昂凝視著他,臉上的淚幹瞭。“在我們看來,喬,她就是那個洞。”
喬回到飯店,夜班經理從櫃臺後面繞出來,遞給他一沓留言條。都是馬索發來的。
“你們有沒有24小時接線員?”喬問他。
“當然有,先生。”
他回到房間,撥瞭電話,接線員接通瞭線路。位於波士頓北岸的一部電話響起,馬索拿起應答。喬吸著雪茄,告訴他這漫長的一天發生的事。
“一艘船?”馬索說,“他們想讓你突襲一艘船?”
“是軍艦,”喬說,“是的。”
“另一件事呢?你找到答案瞭嗎?”
“找到瞭。”
“所以……”
“出賣我的不是迪昂。”喬脫掉襯衫,扔在地板上,“是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