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圈”是伊博最新成立的社交聯誼會所。第一個同類型社團是西班牙人於19世紀90年代在第七大道設立的“西班牙中心”。到瞭世紀之交,一群北方西班牙人脫離瞭“西班牙中心”,在第九大道和內佈拉斯加大道交叉口成立瞭“阿斯圖裡亞斯中心”。
“意大利俱樂部”則在第七大道,距離“西班牙中心”兩個街區,兩個地址都是伊博很昂貴的黃金地段。而古巴人則符合他們卑微的地位,把會所設立在一個冷門得多的地點。“古巴圈”位於第九大道和十四街的交叉口,對面是一傢裁縫店和一傢藥店,兩者都不是什麼體面的店,會所隔壁就是席瓦娜·帕迪雅的妓院,上門的顧客是雪茄工人而不是經理,所以常有人動刀打架,而且這裡的妓女蓬頭垢面又常常生病。
迪昂和喬在路邊停車時,一個妓女穿著前一晚的皺巴巴的連身裙,從兩戶之外的一條小巷走出來。她走過他們旁邊,撫平自己衣裳的荷葉邊,看起來虛弱又蒼老,需要喝上一杯。喬猜她大約十八歲。跟在她後頭走出巷子的那個男人穿著西裝,頭上戴著白色平頂寬邊草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吹著口哨,喬忽然有一股非理性的沖動,很想下車追上那個男人,抓著他的腦袋去撞十四街上那些紅磚建築物。撞到他的血從耳朵裡流出來。
“那是我們的?”喬歪著下巴朝那傢妓院點瞭個頭。
“我們有股份。”
“那我就要說,我們的姑娘不能在巷子裡辦事。”
迪昂看著他,以確定他是認真的。“好吧,我會去處理的,喬老大。現在能不能專心在我們要辦的事情上?”
“我很專心啊。”喬對著後視鏡檢查瞭一下領帶,然後下車。才早上8點,喬走上人行道,腳掌就能感覺到底下的熱度,他穿的可是好鞋子。天氣熱得讓人更難思考瞭,可是喬現在需要思考。其他很多人更強硬、更勇猛,也更會使槍,但他的聰明不輸任何人,他覺得自己有一搏的機會。不過,如果有人把這該死的熱氣關掉,也會有所幫助。
專心。專心。你就要面對一個你得處理掉的麻煩。你要怎麼拿到美國海軍的六十箱武器,又不會被他們殺掉或搞得殘廢?
他走上古巴圈會所前的階梯時,一個女人走出門迎接他們。
其實,喬的確想到一個辦法,可以拿到那些武器,但現在他忽然忘光瞭,因為他看著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也看著他,兩人都認出對方瞭。就是他昨天在火車站月臺上看到的那個女人,皮膚顏色像黃銅,一頭濃密的長發比喬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黑,或許隻有她的眼睛除外,那對同樣黑的眼珠這會兒正盯著他走近。
“考克林先生?”她伸出一隻手。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
“格蕾西拉·科拉萊斯。”她抽回手,“你們遲到瞭。”
她帶著他們進屋,穿過一片黑白瓷磚地板,走向一道白色大理石階梯。這裡涼快多瞭,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木頭鑲板,還有瓷磚和大理石,都讓熱氣可以晚幾個小時透進來。
格蕾西拉·科拉萊斯背對著喬和迪昂說:“你們是波士頓來的,對吧?”
“沒錯。”喬說。
“波士頓男人都會在火車月臺上色瞇瞇地看女人嗎?”
“我們盡量不拿這個當職業。”
她回頭看著他們:“那樣很粗魯。”
迪昂說:“我其實是意大利人。”
“又一個粗魯的地方。”到瞭樓梯頂,她帶著他們穿過一間舞廳,舞廳墻上掛著各路古巴人聚集在這個房間內的照片。有些照片是擺好姿勢拍的,有的則是跳舞之夜進行得正熱鬧時側拍的,手臂在空中揮動,臀部翹起,裙子旋轉。他們走得很快,喬覺得在一張照片裡看到瞭格蕾西拉。他不能確定,因為照片裡的女人在大笑,頭往後仰,頭發放下來。眼前他無法想象這個女人的頭發放下來。
過瞭舞廳,是一個撞球間,喬開始覺得有些古巴人過得很不錯,接下來是圖書室,裡頭有厚厚的白窗簾和四把木椅。等著他們的那名男子滿臉笑容迎上前來,握手堅定有力。
是艾斯特班。他握瞭他們的手,好像他們昨夜沒見過似的。
“我是艾斯特班·蘇亞雷斯。很高興兩位光臨。請坐,請坐。”
他們坐瞭。
迪昂說:“有兩個你嗎?”
“抱歉,你說什麼?”
“我們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一小時。可是你現在跟我們握手,好像我們是陌生人似的。”
“這個嘛,昨天晚上你們看到的是‘熱帶保留區’餐廳的老板。今天早上你們看到的是古巴圈的記錄秘書。”他一臉微笑,好像一個老師在遷就兩個可能要留級的小學生。“總之,”他說,“謝謝你們的幫忙。”
喬和迪昂點點頭,但是什麼都沒說。
“我有三十個人,”艾斯特班說,“不過我估計還需要三十個。你們可以找多少——”
喬說:“我們不保證提供人手。其實我們什麼都不保證。”
“是嗎?”格蕾西拉看著艾斯特班,“我被搞糊塗瞭。”
“我們來是要聽聽你們的計劃。”喬說,“至於我們是不是參與,就要看情況瞭。”
格蕾西拉在艾斯特班旁邊坐下:“拜托,不要裝得一副你們還有選擇的樣子。你們是黑幫分子,要混下去得靠一種產品,而這種產品隻有一個人能提供。如果你們拒絕我們,就沒有人供貨給你們瞭。”
“如果是這樣,”喬說,“那我們就要開戰瞭。而且我們會贏的,因為我們人多,而你,艾斯特班,你沒有人手。我查過瞭。你要我冒著生命危險,幫你對抗美國軍隊?我寧可賭賭看,在坦帕街上跟幾十個古巴人對抗。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為瞭什麼而戰。”
“為瞭利潤。”格蕾西拉說。
喬說:“那是我們謀生的方式。”
“那是犯罪的方式。”
“那你又是靠什麼謀生的?”他身子前傾,雙眼看瞭房間裡一圈,“坐在這裡,數你有幾張東方地毯嗎?”
“我是卷雪茄的工人,考克林先生,在小路雪茄廠。每天早上10點到晚上8點,我都坐在一張木頭椅子上卷煙葉。你昨天在月臺上色瞇瞇看著我的時候——”
“我沒有色瞇瞇看著你。”
“那是我兩星期來第一次休假。我不工作的時候,就在這裡當義工。”她朝他苦笑,“所以別被那件漂亮衣服給騙瞭。”
她今天穿的衣服,比昨天那件還要破爛。一件棉質荷葉邊連身裙,吉普賽腰帶從中間垂下,款式過時至少一年瞭,或許兩年,而且洗過又穿過太多次,讓衣服褪成一種不太白也不太褐的色調。
“這個地方是靠捐款買來的,”艾斯特班平靜地說,“也是靠捐款運作下去的。古巴人星期五晚上出門玩的時候,想去一個可以盛裝出席的地方,一個感覺上回到哈瓦那的地方,一個有格調的地方。”他彈瞭一下手指,“在這裡,沒有人會叫我們西班牙佬或泥巴人。我們可以任意講我們的語言,唱我們的歌,朗誦我們的詩。”
“那很好。你可否告訴我,為什麼我應該幫你詩意地突襲一艘海軍運輸艦,而不是幹脆毀掉你們整個組織?”
格蕾西拉聽瞭,雙眼發出怒火,張嘴要說話,艾斯特班一手放在她膝蓋上,阻止瞭她。“你說得沒錯——你大概可以毀掉我的組織。但這麼一來,除瞭兩棟房子之外,你能得到什麼?我的運輸網絡,我在哈瓦那的聯絡人,還有我在古巴所有的人脈——他們絕對不會跟你合作的。所以,你真的要為瞭兩棟房子和幾箱陳年朗姆酒,就殺掉這隻下金蛋的金鵝嗎?”
喬以微笑面對他的微笑。他們開始瞭解彼此瞭。雖然還沒到彼此尊重的地步,但是有這個可能。
喬豎起大拇指往後一指:“走廊裡那些照片是你拍的?”
“大部分。”
“你真是多才多藝啊,艾斯特班。”
艾斯特班把手從格蕾西拉膝蓋上收回,往後靠坐。“考克林先生,你瞭解古巴的政治狀況嗎?”
“不瞭解,”喬說,“我也不需要瞭解。那對我的工作沒有幫助。”
艾斯特班腳踝交叉:“那尼加拉瓜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幾年前我們在那邊鎮壓瞭一場叛亂。”
“那些武器就是要送到尼加拉瓜,”格蕾西拉說,“而且他們沒有叛亂。貴國隻不過是決定占領他們的國傢,就像占領我們的國傢一樣。”
“引用瞭普拉特修正案。”
她聽瞭揚起眉毛:“你還是個有學問的黑幫分子?”
“我不是黑幫分子,而是法外之徒。”他說。其實他現在已經不太相信這個說法瞭。“而且過去兩年除瞭閱讀,我也沒什麼事好做。那麼,海軍為什麼要運槍到尼加拉瓜?”
“他們在那裡設立瞭一所軍事訓練學校,”艾斯特班說,“用來訓練那些國傢的軍人和警察,教他們鎮壓農民的最佳方法,包括尼加拉瓜、危地馬拉,當然瞭,還有巴拿馬。”
喬說:“所以你們要從美國海軍手裡偷走武器,再重新分配給尼加拉瓜的反叛軍?”
“我的戰鬥不在尼加拉瓜。”艾斯特班說。
“那你是要用來武裝古巴的反叛軍?”
艾斯特班點瞭點頭:“馬查多不是總統,他隻是個有槍的賊。”
“所以你要偷我們軍隊的武器,給你們的軍隊?”
艾斯特班又是輕輕一點頭。
格蕾西拉說:“這讓你覺得困擾嗎?”
“困擾個屁。”他看著迪昂,“會困擾你嗎?”
“你們有沒有想過,”迪昂問格蕾西拉,“如果你們可以維持好自己國傢的治安,或許選個好領袖,不要宣誓就職五分鐘後就用六種方法掠奪你們,那我們就不必一直占領你們瞭?”
格蕾西拉直直瞪著他:“我想,要不是我們有一種你們想要的經濟作物,你們就永遠不會聽說有古巴這個地方。”
迪昂看著喬:“我幹嗎在乎啊?聽聽他們的計劃吧。”
喬轉向艾斯特班:“你們的確有個計劃,對吧?”
艾斯特班的雙眼首次出現被觸怒的表情:“我們有個人,他晚上會被叫到船上去。他會在靠前方的隔間制造一個小事故,然後——”
“什麼樣的小事故?”迪昂問。
“火災。等他們去救火時,我們就到甲板下的貨艙,把武器搬出來。”
“那個貨艙會上鎖吧?”
艾斯特班朝他們露出自信的微笑:“我們有剪線鉗可以對付。”
“你看過那個鎖嗎?”
“聽人形容過。”
迪昂身子前傾:“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材質的鎖。說不定你的剪線鉗沒法剪斷。”
“那我們就開槍把鎖轟掉。”
“這樣就會驚動去救火的人,”喬說,“而且可能會有跳彈,炸死哪個人。”
“我們會搬得很快的。”
“要搬六十箱的步槍和手榴彈,能有多快?”
“我們會有三十個人。外加你們的三十個人,如果你們提供的話。”
“他們船上會有三百個人。”喬說。
“但不是古巴人。美國軍人是為他們自己的光榮而戰,但古巴人是為自己的國傢而戰。”
“老天。”喬說。
艾斯特班笑得更得意瞭:“你懷疑我們的勇氣嗎?”
“不,”喬說,“我是懷疑你們的智慧。”
“我不怕死。”艾斯特班說。
“我怕。”喬點瞭根香煙,“就算不怕死,我也寧可為瞭更好的理由而死。一箱步槍要兩個人才搬得動。這表示六十個人得在一艘失火的軍艦上來回搬兩趟。你認為有可能嗎?”
“我們兩天前才知道這艘軍艦的事情,”格蕾西拉說,“如果有更多時間,我們就可以找更多人,擬出更好的計劃。但那艘軍艦明天就要離開瞭。”
“未必。”喬說。
“什麼意思?”
“你說你們可以把一個人弄上那艘軍艦。”
“對。”
“這表示你們裡頭已經有個內應瞭嗎?”
“為什麼?”
“上帝啊,因為我他媽的在問你,艾斯特班,你們是收買瞭一個船員嗎?”
“對。”格蕾西拉說。
“他的職責是什麼?”
“輪機室。”
“那他會幫你們做什麼?”
“把一個引擎弄故障。”
“所以你們外頭的人,是個機械工?”
艾斯特班和格蕾西拉點點頭。
“他上船來修引擎,引發火災,然後你們就去突襲那個放武器的貨艙。”
艾斯特班說:“沒錯。”
“這個計劃的前半部分還不壞。”喬說。
“謝謝。”
“別謝我。如果前半個計劃不壞,就表示後半個計劃很差。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今天晚上,”艾斯特班說,“10點。月色應該很暗才對。”
喬說:“半夜,最理想的應該是凌晨3點。大部分人都睡瞭。不必擔心有人逞英雄,目擊者也少。我想這是你的人能安全離開那艘船的唯一機會。”他雙手在腦後交扣,又想瞭一會兒,“你的那個機械工,是古巴人嗎?”
“是。”
“膚色有多黑?”
艾斯特班說:“我不懂這有——”
“比較像你還是比較像她?”
“他的膚色很淡。”
“所以冒充西班牙人也過得去?”
艾斯特班看著格蕾西拉,又轉回來看喬。“那當然。”
“這一點為什麼很重要?”格蕾西拉問。
“因為等到我們對美國海軍做瞭那件事之後,他們會記得他的。而且他們會追殺他。”
格蕾西拉說:“那我們要對美國海軍做什麼事?”
“首先,就是在那艘軍艦上炸出一個洞。”
那顆炸彈不是花點小錢在街角跟無政府主義者買的、裡面裝瞭一堆釘子和鋼墊圈的土炸彈,而是一個更精密、更細致的武器,或者賣的人是這麼說的。
聖彼得斯堡市的中央大道有一傢佩斯卡托的地下酒吧,裡頭有個酒保叫謝爾登·佈德雷。他三十來歲時,有好些年都在幫海軍拆除炸彈。1915年,美軍占領海地太子港期間,他因為通信設備問題而在當地失去瞭一條腿,這件事他到現在還很憤怒。他幫他們做瞭一個很棒的爆炸裝置——一個鋼制的四方盒子,大小就像裝童鞋的盒子。他告訴喬和迪昂,裡頭放瞭滾珠軸承、黃銅門把手,還有足夠的火藥,可以在華盛頓紀念碑上炸穿一個大洞。
“一定要把這玩意兒擺在引擎正下方。”謝爾登把包瞭褐色紙的炸彈放在吧臺上,推向他們。
“我們不光是要炸掉引擎而已,”喬說,“還想把船身炸開。”
謝爾登吸著他的上排假牙前後搖晃,雙眼看著吧臺,喬明白自己的話對他是一種侮辱,於是沒再說話。
“不然你們以為會怎樣?”謝爾登說,“一個像汽車那麼大的引擎爆炸瞭,當然會炸穿船體,掉進坦帕灣啊。”
“可是我們不希望炸掉整個港口。”迪昂提醒他。
“這就是她美妙的地方。”謝爾登拍拍那個包裹,“她很專註,不會噴得到處都是。隻要她發作時別站在她面前就行瞭。”
“那,呃,她有多容易爆炸?”喬問。
謝爾登雙眼充滿深情:“用槌子敲她一整天,她也不會生氣。”他撫摸著褐色包裝紙,像在撫摸一隻貓的脊椎,“把她丟到空中,落下來時你也不必逃開。”
他兀自點點頭,嘴裡念念有詞,喬和迪昂互相交換瞭一個眼色。如果這傢夥腦子不是完全正常,那他們就等於是要把一個不定時炸彈放上車,穿過坦帕灣開回伊博去。
謝爾登豎起一根手指:“還有一個小警告。”
“什麼意思?”
“一個你們應該知道的小細節。”
“那是什麼?”
他露出充滿歉意的笑容:“負責引爆的那個人,最好跑得很快。”
從聖彼得斯堡開回伊博的那段路有二十五英裡長,喬走得步步驚心。車子的每個顛簸、每個跳動,都讓他們心驚膽戰。底盤所發出的每個喀啦聲,都像是死亡的前奏。他和迪昂始終不談自己有多害怕,因為不必開口,那種恐懼充滿他們的雙眼,充滿車內,讓他們的汗水發出金屬味。大部分時間他們都隻看著前方,駛過甘狄大橋時,他們的目光偶爾轉向海灣,看著毫無生氣的藍色海水盡頭那道亮白的海岸線。鵜鶘和白鷺從大橋的欄桿上飛起,鵜鶘常常飛到一半忽然定住,然後仿佛中槍似的直直落下。它們會投入水面又飛起,嘴裡銜著一條扭曲變形的魚,隨即一張嘴,不管那條魚有多大,都會瞬間消失。
迪昂開著車,駛過一個坑洞,再是一道撐住橋梁路面的金屬支架,接著又是一個坑洞。喬閉上眼睛。
太陽映在風擋玻璃上,隔著玻璃吐出熱火。
迪昂開到橋的另一端,柏油路轉為碎貝殼和碎石子鋪成的路,雙線道也轉為單線道,路面忽然變成瞭高低不平、軟硬不等的拼貼物。
“我的意思是……”迪昂說,可是接下來又沒話瞭。
他們顛簸著開瞭一個街區,然後在車陣中停下來,喬努力壓抑著跳下車、拋棄迪昂、丟開這整個計劃的沖動。哪個腦袋正常的人,會載著一顆他媽的炸彈在路上跑?哪個人?
精神錯亂的人。想死的人。認為幸福隻是安撫人心之謊言的人。但喬見識過幸福,他知道幸福的滋味。而現在他冒著再也不能體驗幸福的危險,運送一件威力足以把三十噸引擎炸得穿透鋼制船身的爆炸物。
一旦爆炸,就什麼都不剩瞭。沒有汽車,沒有衣服。他的三十顆牙齒會飛散到坦帕灣內,就像丟進噴泉裡的銅板。要是運氣好,他們或許能找到一段指節,寄回波士頓,下葬在他雪松林墓園的傢族墓地裡。
最後一英裡路是最可怕的。他們下瞭甘狄大橋,沿著一條與鐵軌平行的泥土路行駛,道路的右半邊在熱氣中崩塌,到處都是裂縫。聞起來一股黴味,好像有什麼東西爬進那堆溫熱的爛泥中,死在裡頭,而且會待在那兒直到變成化石。他們駛入一片高高的紅樹林,軟地上到處都是水窪和深洞。在這片地帶開瞭兩分鐘後,他們來到瞭丹尼爾·德蘇紮的木屋,他是幫裡最會制作隱藏機關裝置的工匠。
他幫他們做瞭個底部有夾層的工具箱。他按照喬的吩咐,把那個工具箱弄得很臟,弄得不光是有潤滑油脂味、泥土味,還有一股陳舊的氣味。不過放在裡頭的工具都是一流的,而且保存得很好,有些還用油佈包起來,全都剛清理過,上瞭潤滑油。
在那個隻有一個房間的木屋內,他們站在餐桌旁,看丹尼爾示范如何打開那個夾層。他懷孕的老婆腳步蹣跚地經過他們旁邊,走向屋外的廁所,他的兩個孩子拿著兩個破佈縫成的粗糙玩偶在地板上玩。喬註意到地板上有一個床墊是小孩的,另一個床墊是大人的,兩個床墊上面都沒有床單或枕頭。一隻雜種狗晃進來又晃出去,不斷嗅著。到處都是蒼蠅,還有蚊子。丹尼爾·德蘇紮檢查著謝爾登的炸彈,是出於無聊好奇或純粹發神經,喬看不出來,因為他已經麻木瞭,站在那裡等著要去見上帝。隻見德蘇紮用一根螺絲起子戳進那個炸彈,他太太又回到屋子,去打那隻狗。兩個孩子開始為瞭一個破佈玩偶打起架來,尖叫個不停,直到德蘇紮狠狠瞪瞭她太太一眼。她放開狗,開始揍兩個孩子,拍打著他們的臉部和頸部。
兩個小孩震驚又憤慨地哭號起來。
“你們弄到的這玩意兒,做得真不錯,”德蘇紮說,“非常瞭不起。”
兩個孩子裡比較小的那個,是個五歲左右的男孩,此時停下不哭瞭。之前他驚愕又憤怒地哭號個不停,這會兒忽然就像火柴熄滅般完全停止,臉上也沒瞭表情。他從地上撿起一把父親的扳手,朝那隻狗的頭側敲過去。那狗吠叫著,看起來像是要朝那男孩撲去,但接著又退縮瞭,然後匆忙溜出木屋。
“我要麼就揍死那隻狗,要麼就揍死那個小鬼,”德蘇紮說,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工具箱,“總有一個。”
喬跟他們的炸彈客曼尼·佈斯塔曼特碰面,地點在古巴圈會所的圖書室,裡頭除瞭喬之外,每個人都在抽雪茄,連格蕾西拉也不例外。窗外的街道上,情形也一樣——九到十歲的小孩走在路上,嘴裡銜著有他們手臂那麼粗的雪茄。每回喬點燃他細瘦的穆拉德牌香煙,就覺得整個城市都在嘲笑他,但他抽雪茄會頭痛。不過那天晚上,看著圖書室裡大傢頭頂上褐色的濃厚煙霧,他覺得自己今後得習慣頭痛。
曼尼·佈斯塔曼特本來是哈瓦那的土木工程師。很不幸,他兒子在哈瓦那大學就讀時,加入瞭公開反對馬查多政權的學生聯盟。後來馬查多關閉瞭哈瓦那大學,廢除瞭學生聯盟。有一天太陽下山後幾分鐘,幾個穿著軍裝的人來到曼尼·佈斯塔曼特傢裡。他們逼著他兒子跪在廚房,朝他臉部開槍,接著又射殺瞭曼尼的老婆,因為她罵他們是禽獸。曼尼則被關進牢裡。後來出獄時,大傢建議他最好離開古巴。
那天晚上10點,曼尼在圖書室內把這些告訴喬。喬猜測,曼尼此番用意是要向他保證自己的奉獻精神。喬不懷疑他的奉獻精神,而是懷疑他的速度。曼尼身高一米五八,五短身材,爬完一道樓梯,就氣喘籲籲。
他們正在查看那艘軍艦的平面圖。那艘船第一次進港時,曼尼上船保養過引擎。
迪昂問,海軍為什麼沒有自己的工程師。
“他們有,”曼尼說,“可是如果有機會,他們就會找個轉……專傢,來看看那些舊引擎。這艘船已經二十五歲瞭。原來是一艘……”他彈著手指,跟格蕾西拉迅速講著西班牙語。
“一艘豪華客輪。”格蕾西拉對著大傢說。
“沒錯。”曼尼說。他又迅速跟她講西班牙語,講瞭一整段。他講完後,她解釋說那艘船是在大戰時期賣給海軍的,後來被當成瞭醫療船,最近又改為運輸船,船上官兵有三百人。
“輪機室在哪裡?”喬問。
曼尼又跟格蕾西拉說,由她翻譯。這樣其實反倒快得多。
“在船尾,底層。”
喬問曼尼:“如果你半夜被叫上船,會碰到什麼人?”
他開口本來要跟喬說話,但又轉向格蕾西拉,問瞭一個問題。
“警察?”她說,皺起眉毛。
他搖搖頭,又跟她說瞭些話。
“啊,”她說,“是的,我懂瞭。”她轉向喬,“他的意思是海上的警察。”
“海岸巡邏隊。”喬說,看著迪昂,“你對付得瞭嗎?”
迪昂點點頭:“對付得瞭?太綽綽有餘瞭。”
“好,你通過海岸巡邏隊那一關,”喬對曼尼說,“進入輪機室。最接近的寢室在哪裡?”
“上一層甲板的船頭。”曼尼說。
“所以,你附近唯一的人員,就是兩個工程師瞭?”
“沒錯。”
“那你要怎麼把他們弄出去呢?”
坐在窗戶邊的艾斯特班說:“我們有可靠的消息來源,那個主工程師是個酒鬼。就算他會去輪機室,頂多也隻是看一下,不會待太久的。”
“那萬一他待著不走呢?”迪昂問。
艾斯特班聳聳肩:“那就臨場發揮吧。”
喬搖頭:“不能靠臨場發揮。”
曼尼伸手從靴子裡掏出一把珍珠握柄的單發小型手槍,把他們都嚇瞭一跳。“如果他不走,我會料理他的。”
迪昂離曼尼比較近,喬朝他翻瞭個白眼。
迪昂說:“那個給我。”然後搶走曼尼手上的小型手槍。
“你有朝任何人開過槍嗎?”喬說,“殺過人嗎?”
曼尼往後靠坐:“沒有。”
“很好。因為今天晚上你也不會破例。”
迪昂把槍扔給喬。他接住瞭,舉在曼尼面前。“我不在乎你殺瞭誰,”他說,但不確定這是不是實話,“可是如果他們搜你身,就會發現這把槍。然後他們會特別仔細地搜你的工具箱,發現那個炸彈。曼尼,你今天晚上的首要任務,就是不要把事情搞砸。你覺得自己可以辦到嗎?”
“可以,”曼尼說,“可以的。”
“如果主工程師一直待在輪機室,你就修好引擎,然後離開。”
艾斯特班離開窗邊:“不行!”
“行,”喬說,“行。這是對抗美國政府的叛國行動。你明白嗎?我可不想被逮到,送去吊死。要是有什麼沒照計劃走,曼尼,你就下船,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要——看著我,曼尼——不要臨場發揮,懂瞭嗎?”
曼尼終於點頭。
喬指著他腳邊帆佈袋裡的炸彈:“這玩意兒的引信非常非常短。”
“我知道。”曼尼說,一滴汗珠滑下眉毛,他用手背揩掉,“我完全投入這件任務瞭。”
好極瞭,喬心想,他的身體不但超重,還過熱。
“這一點我很欣賞,”喬說,看瞭格蕾西拉的雙眼一會兒,看到她眼中有擔憂,他猜自己的眼睛大概也透露瞭同樣的神情,“不過,曼尼,你不但得投入這件事,還得活著離開那艘軍艦。我這麼說不是因為我心腸好或關心你。我心腸不好,也不關心你。而是如果你被殺掉,他們發現你是古巴人,我們的計劃就會當場完蛋。”
曼尼向前傾身,手指間夾的雪茄粗得像槌子的握柄。“我希望我的國傢自由,希望馬查多死掉,還希望美國離開我們的傢園。我再婚瞭,考克林先生。我有三個孩子,全都不到六歲。我有個心愛的太太,上帝原諒我,我愛她勝過死去的那個。我老瞭,寧可當個軟弱的活人,也不要當個勇敢的死人。”
喬露出感激的笑容:“那你就是去送這個炸彈的不二人選。”
美國軍艦“仁慈號”重達一萬噸。這是一艘長四百英尺、寬五十二英尺、垂直型船首的排水型船艦,有兩根煙囪和兩根船桅。主船桅上頭有一個瞭望臺,喬覺得那玩意兒屬於盜匪在公海上橫行的時代。煙囪上頭有兩個褪色的紅十字,加上船身的白漆,都表明瞭這艘船以前是艘醫療船。這艘船看起來操勞過度、破破爛爛,但一身白色在黑色海面和夜空中發出光澤。
喬、迪昂、格蕾西拉、艾斯特班在麥凱街尾端一座谷物圓筒倉上方的狹窄金屬通道上,望著停泊在七號碼頭的那艘軍艦。這一帶聚集瞭十二座圓筒倉,六十英尺高,當天下午嘉吉糧商的運輸船才把谷物運來,儲存在這裡。他們收買瞭守夜人,叫他明天告訴警察,把他綁起來的是西班牙人,這之後迪昂用警棍敲瞭兩記,把他給敲昏,好讓一切看起來更逼真。
格蕾西拉問喬怎麼想。
“什麼怎麼想?”
“我們的機會。”格蕾西拉的雪茄又長又細。她站在高空通道上,朝欄桿外吐出煙圈,看著煙霧飄過水面。
“想聽老實話嗎?”喬說,“小得接近零。”
“可這是你的計劃。”
“而且是我所能想出來最好的計劃。”
“計劃感覺上很不錯。”
“這是贊美嗎?”
她搖搖頭,不過他好像看到她嘴角微微牽動。“這隻是陳述事實。如果你吉他彈得很好,我會老實告訴你,但還是不喜歡你。”
“因為我色瞇瞇地看過你?”
“因為你太自大瞭。”
“哦。”
“就像所有美國人一樣。”
“那你們古巴人是怎樣的?”
“自尊心強。”
他微笑:“根據我在報紙上看到的,你們一樣懶惰、愛生氣、存不瞭錢,而且幼稚。”
“你覺得這是事實?”
“不,”他說,“我認為假設整個國傢或整個民族是什麼樣子,通常都他媽的很蠢。”
她吸瞭口雪茄,看瞭他一會兒。最後,她又把目光轉回去看著那艘軍艦。
岸邊的燈光把天空的下緣染成一片帶著灰白的紅色。水道之外,坦帕市在朦朧中入眠。遠遠的地平線上方,閃電的細線宛如在世界的皮膚上刻出白色的彎曲血管。那突來的微弱光芒照出瞭深紫紅色的濃雲,一團團像是敵軍壓境。中間一度有架小飛機飛過正上方,天空中出現四盞小燈、一具小引擎,就在上頭一百碼之處,有可能完全合法,但很難想象凌晨3點會有什麼正當理由。更別說喬來到坦帕沒幾天,實在沒碰到幾件合法的活動。
“你今天晚上跟曼尼說,你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是真心話嗎?”
他們現在看得到曼尼瞭,沿著碼頭走向軍艦,手裡拎著工具箱。
喬兩肘靠在欄桿上:“差不多吧。”
“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冷酷無情?”
“其實不需要太多練習。”喬說。
曼尼在登船的跳板前停下,那裡有兩個海岸巡邏隊的警察。他舉起雙臂,其中一個拍打著搜他的身,另一個打開工具箱。那人仔細檢查過最上面一層,接著把那層拿起來,放在旁邊的地上。
“如果計劃成功,”格蕾西拉說,“你就將接管全坦帕的朗姆酒配銷。”
“其實,是半個佛羅裡達州。”喬說。
“你的權力會很大。”
“我想是吧。”
“那麼,你就會變得更自大瞭。”
“嗯,”喬說,“有這個可能。”
那個警察停止搜查曼尼,垂下雙手,接著走向他的夥伴,兩個人一起看著工具箱裡,開始商量,兩個人低下頭,其中一個手放在臀部的點四五手槍上面。
喬看著旁邊的迪昂和艾斯特班。他們兩個都僵住不動,伸長瞭脖子,雙眼盯著那個工具箱。
現在兩個巡邏隊的警察命令曼尼過去,他走到兩名警察之間,也低頭看。其中一個人指瞭一下,曼尼伸手到工具箱內,拿出兩瓶朗姆酒。
“狗屎,”格蕾西拉說,“誰叫他賄賂他們的?”
“不是我。”艾斯特班說。
“他在耍花招,”喬說,“媽的好極瞭,真瞭不起。”
迪昂拍瞭矮墻一下。
“我沒叫他這樣。”艾斯特班說。
“我還特別交代過他不要這樣,”喬說,“我說,‘不要臨場發揮’。不能——”
“他們收下瞭。”格蕾西拉說。
喬瞇起眼睛,看到兩個警察把酒瓶各自塞進外套裡,然後退到一旁。
曼尼關上工具箱,走上登船的跳板。
一時之間,圓筒倉屋頂上一片死寂。
然後迪昂說:“我剛才嚇得魂都要飛瞭。”
“這招奏效瞭。”格蕾西拉說。
“他上船瞭,”喬說,“不過接下來他還得把任務完成,然後下船。”他看看他父親的懷表:3點整。
他望著迪昂,對方也看穿他的心思。“我想十分鐘前,他們開始在那個酒吧鬧事瞭。”
他們等著,那個窄道上的金屬在8月的太陽下曬瞭一整個白天,到現在還有餘溫。
五分鐘後,甲板上一部電話的鈴聲響起,一名巡邏隊警察走過去接瞭起來。過瞭一會兒,他跑過登船跳板,拍拍他同伴的手臂。兩個人沿著碼頭跑向幾碼外的軍用偵察車,上車後沿著碼頭行駛瞭一段,接著左轉,駛進伊博,趕往十七街那傢夜店,迪昂的手下正在那裡,跟大約二十名海軍士兵打群架。
“到目前為止,”迪昂朝喬微笑,“我承認。”
“承認什麼?”
“一切都完全按照計劃進行。”
“到目前為止。”喬說。
他旁邊的格蕾西拉吸著雪茄。
突然,一聲轟然的悶響傳來。聲音聽起來不大,但金屬通道隨之搖晃瞭一會兒,他們都張開雙臂,好像同時站在同一輛腳踏車上。仁慈號軍艦抖動著,周圍的海水泛出漣漪,波動的海水拍打著碼頭。船身上出現瞭一個鋼琴大小的洞,冒出有如鋼絲的濃密灰煙。
煙越來越密、越來越黑,喬看瞭一會兒,看到洞後有個黃色的圓球,像心臟般跳動。他一直盯著看,又看到黃球中出現瞭紅色的火焰,隨後紅黃兩色被煙霧遮蔽。煙霧現在變成黑色瞭,充滿瞭水道,染黑瞭後方的城市,染黑瞭天空。
迪昂大笑,喬望著他,迪昂繼續大笑著搖頭,然後又朝喬點瞭個頭。
喬知道那個點頭是什麼意思——這就是他們成為法外之徒的原因。為瞭這樣的時刻,保險推銷員、貨車司機、律師、銀行出納、木匠、房地產經紀人永遠不會知道的時刻。在這個世界,沒有護網——沒有什麼能接住你或保護你。喬看著迪昂,想起他們十三歲那年第一次去鮑登街砸毀報攤後,自己心裡的感想:我們大概會死得很早。
但他們這種在夜間討生活的人,當你走到人生盡頭、即將邁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時,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有幾個人能說,我曾經破壞過一艘一萬噸重的運輸艦?
喬又看瞭看迪昂,低聲笑瞭起來。
“他一直沒出來。”格蕾西拉站在他旁邊,看著軍艦,它現在幾乎完全被煙霧籠罩瞭。
喬沒說話。
“曼尼。”她說,其實她不必說的。
喬點點頭。
“他死瞭嗎?”
“不知道。”喬說,但他心裡想的是: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