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過得好的那幾年,迪昂跟喬說過:“運氣隨時會用光的。”

說瞭不止一次。

喬總是回答:“有好運,也有壞運。”

“隻不過你的好運持續太久瞭,”迪昂說,“沒人記得你有過壞運。”

他給自己和格蕾西拉蓋瞭一棟房子,位於第九大道和十九街交叉口。他雇瞭西班牙和古巴勞工,意大利人負責大理石工程,還從新奧爾良找來瞭好幾個建築師,以確保房子的種種設計能融合拉丁風味與新奧爾良的法國區情調。他和格蕾西拉跑瞭好幾趟新奧爾良,在法國區仔細巡遊以尋找靈感,也在伊博街道上長時間漫步遊覽。最後設計出來的房子,結合瞭希臘復古式和西班牙殖民式風格。正面以紅磚砌成,有灰白的水泥陽臺和鍛鐵欄桿,窗戶是綠色的,加上瞭遮光板。從街上看,整棟房子近乎樸素,而且很難看出到底有沒有人住。

但進瞭屋子,寬敞的房間有挑高的紅銅色天花板,高高的拱廊面對著一個庭院、一個淺水池,花園裡栽種瞭歐薄荷、菫菜,金雞菊和歐洲叢櫚並排而生,灰泥墻上爬滿瞭常春藤。冬天時,九重葛花伴隨著卡羅萊納黃素馨怒放;到瞭春天,則換成瞭深紅如血橙的厚萼凌霄花。循著石砌小徑繞過庭院中的噴泉,經過拱頂的涼廊,來到一道盤旋的階梯,進入砌著灰白色磚墻的室內。

這個傢的所有門都至少有六英寸厚,上頭裝瞭黑色鐵制的羊角鉸鏈和門閂。喬幫忙設計瞭三樓那個有拱形天花板的會客廳,以及一個俯瞰著屋後小巷的平頂陽臺。那隻是一處多餘的陽臺,他常常忘記它的存在。因為傢裡已經有環繞著屋子其他各處的二樓陽臺,而三樓的鑄鐵遊廊又寬得像馬路。

一旦喬開始忙,就停不下來。有幸獲邀參加格蕾西拉慈善募款會的客人,總是不禁把註意力放在三樓的會客廳,或是一樓有寬敞樓梯的華麗大廳,或是進口的絲質窗簾、意大利主教椅、拿破侖三世時代的穿衣鏡和附屬燈臺、來自佛羅倫薩的大理石壁爐架,或是從艾斯特班建議的一傢巴黎畫廊買來的鍍金框油畫。有的墻面是裸露的奧古斯塔方磚,有的墻面貼著蠟光紙或印瞭花紋,還有的以灰泥制造出流行的裂紋效果。屋子前側鋪著拼花地板,後側則是石頭地板,好讓屋內保持涼爽。夏天時,桌椅都罩著白棉佈套,枝形吊燈外頭還罩著紗網,以防止昆蟲飛進去。主臥室大床和浴室的爪足浴缸上方都有蚊帳垂掛下來,一天結束時,喬和格蕾西拉常帶著一瓶葡萄酒在裡面相聚,聽著下方街道傳來的喧嘩聲。

格蕾西拉因為富裕而失去瞭朋友。大部分都是她在雪茄工廠的同事,以及早年在古巴圈會所一起當義工時認識的人。他們並不是忌妒格蕾西拉的暴富和好運(雖然少數人的確如此),而是怕去她傢時會不小心碰壞或打破什麼昂貴的東西。他們在她傢總是坐立不安,而且很快就沒有共同話題可聊瞭。

在伊博,大傢都稱這棟房子是“市長官邸”,但喬要到至少一年以後才知道,因為大傢都是背著他偷偷講。

同時,他和蘇亞雷斯姐弟的合夥關系,則在一個極不穩定的行業裡創造出瞭令人欣羨的穩定性。喬和艾斯特班在第七大道的地標戲院建瞭一座蒸餾酒廠,隨後又在羅梅洛飯店的廚房後頭建瞭一座,保持得很幹凈,生產順利。他們把所有傢庭式小店納入旗下,給他們更高的抽成和更好的產品,連原本阿爾伯特·懷特旗下的酒館也不例外。他們買瞭速度更快的船,又把他們所有卡車和運輸汽車的引擎更換一新。他們買瞭一架雙人座水上飛機,以掩護墨西哥灣地區的運輸。飛機駕駛員是前墨西哥革命分子法魯柯·迪亞茲,很有才幹卻也很瘋狂。他一臉年代久遠、深如指尖的痘疤,一頭又白又油的長發像是濕意大利面,不斷遊說喬在乘客座安裝一把機關槍,說是“以防萬一”。喬指出,他是單獨飛行,碰到萬一也沒人可以操作機關槍。法魯柯於是答應妥協,隻裝瞭槍架,沒裝機關槍。

陸地運輸的部分,他們買通瞭南部和東海岸的所有路線,喬的推斷是,如果他們付過路費給南部各州的黑幫,這些黑幫就會買通各地的警察,那麼他們被逮捕並損失貨物的比例就會下降三成到三成五。

結果下降瞭七成。

在喬和艾斯特班手上,他們的營業額立刻從一年一百萬暴增為一年六百萬。

這期間,全球金融危機持續惡化,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沖擊越來越強烈。人們需要工作,需要住處,也需要希望。當這些都被證實不可得時,他們就轉而求助於杯中物。

惡習可以對抗經濟蕭條。

當時其他方法都幾乎失效瞭。喬不受經濟蕭條影響,但他也跟其他人一樣,被這個國傢過去幾年的急速衰退弄得不知所措。從1929年的股市崩盤開始,一萬傢銀行倒閉,一千三百萬人失業。胡佛總統在競選連任時,還一直大談隧道盡頭的亮光,但大部分人都已經判定,那個亮光源自迎面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就要沖過來碾死他們。最後胡佛孤註一擲,針對最富有的人開刀,把最高所得稅率從25%調高為63%,也因而失去瞭他僅存的支持者。

在大坦帕地區,經濟狀況反常地飛升,造船業和罐頭工廠蓬勃發展。但伊博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雪茄工廠開始倒閉,速度比銀行還快。卷雪茄機器取代瞭人工。收音機代替瞭朗讀人。便宜的香煙成為全國最新的合法惡習,雪茄銷售量暴跌超過五成。十來傢工廠的工人舉行罷工,卻隻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努力被受雇暴徒、警察、三K黨鎮壓。意大利人成群離開伊博。西班牙人也開始搬走。

格蕾西拉也失去瞭工作。喬欣然接受——好幾個月以來,他都希望她能辭掉小路雪茄工廠的工作。她對他的組織太有價值瞭。她會去接那些剛搭船抵達坦帕的古巴人,看他們需要什麼,送他們到社團會所、醫院或古巴人開的旅館。如果她看到適合喬那邊的人才,就會去跟對方提起有這麼個獨特的工作機會。

此外,因為她慈善傢的天性,加上喬和艾斯特班洗錢的需要,喬買下瞭大約百分之五的伊博市。他買下兩傢倒閉的雪茄廠,重新雇用所有工人,又把一傢倒閉的百貨公司改為學校,把一傢破產的水管供貨商改為免費診所。他把八棟空蕩的建築物改成地下酒吧,不過從街上看,全都像是門面的樣子:一傢男裝店,一傢煙草店,兩傢花店,三傢肉商,還有一傢希臘簡餐店,後來讓每個人大為驚訝的是——尤其是喬自己——這傢希臘簡餐店經營得非常成功,喬他們還得把餐廳廚師的其餘傢人從雅典接來,又在往東七個街區處開瞭另外一傢姐妹餐廳。

格蕾西拉很想念那個雪茄工廠。她想念當年和同事一起說笑聊天,想念朗讀人用西班牙語講述她最喜歡的小說,想念一整天都說母語。

盡管她每天晚上都住在喬為他們蓋的那棟大宅裡,她還是留著那傢餐館樓上的房間。不過據喬所知,她隻是去那邊換衣服而已,而且也不常去。喬幫她買瞭一大堆衣服,塞滿瞭他們傢的一個衣櫃。

每次喬問她為什麼不多穿那些衣服,格蕾西拉都會說:“那是你幫我買的衣服。我喜歡自己買。”

但她其實從來就沒錢買,因為她所有錢都寄回古巴瞭,不是寄給她那個窩囊廢丈夫的傢人,就是寄給反馬查多運動的朋友。艾斯特班有時也會代表她回古巴,既是去募款,也是參加他當地新夜店之類的開幕宴會。他會帶著好消息回來,說他們的運動又有瞭新的希望,但經驗告訴喬,等他下次回去,這個希望就又會破滅瞭。艾斯特班也會拍很多照片回來——他的目光愈來愈犀利,使用相機像是一個偉大的小提琴傢揮舞琴弓。他成為拉丁美洲叛亂圈子內的大人物,他的名聲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破壞瞭美國軍艦仁慈號。

“你手上有個非常困惑的女人。”他上次從古巴回來後,這麼告訴喬。

“這個我知道。”喬說。

“你瞭解她困惑的原因嗎?”

喬給兩人各倒瞭一杯蘇亞雷斯特選陳年朗姆酒:“不,我不瞭解。我們買得起任何東西,想做什麼都可以。她可以擁有最精致的衣服,在最好的店做頭發,到最棒的餐廳——”

“隻要能讓拉丁人進去。”

“那是當然。”

“是嗎?”艾斯特班在椅子上前傾,雙腳放在地上。

“我要說的重點是,”喬說,“我們贏瞭。我們可以放松,她和我。我們可以一起變老瞭。”

“你認為這就是她想要的——成為有錢人的太太?”

“大部分女人不就想要這個嗎?”

艾斯特班露出奇怪的笑容:“你有回跟我說過,你不像大部分黑幫分子是窮人出身。”

喬點點頭:“我們傢並不有錢,但是……”

“不過你們傢有棟好房子,從來沒挨過餓,也供得起你上學。”

“沒錯。”

“那你母親快樂嗎?”

喬老半天沒吭聲。

“我想那就是不快樂瞭。”

最後,喬終於說:“我的父母似乎更像是遠房親戚。但是格蕾西拉和我,我們不是那樣的,我們隨時都在交談。我們——”他壓低嗓門,“我們隨時都會上床。我們真的很喜歡在一起。”

“所以呢?”

“所以為什麼她不肯愛我?”

艾斯特班大笑:“她當然愛你瞭。”

“她都不肯說。”

“誰在乎她說不說?”

“我在乎,”喬說,“而且她不肯跟那窩囊廢離婚。”

“這一點我就沒辦法解釋瞭,”艾斯特班說,“我活一千年也無法理解那個渾蛋哪點吸引她。”

“你最近見過他嗎?”

“每回我走進哈瓦那舊城區最爛的那個街區,就會看到他坐在一傢酒吧裡,在用她的錢喝酒。”

我的錢,喬心想。是我的錢。

“那邊還有人在找她嗎?”

“她還在黑名單上頭。”艾斯特班說。

喬想瞭一下:“不過隻要花兩個星期,就能幫她弄到假證件,對吧?”

“那當然。說不定更快。”

“那我就可以送她回去,她可以看看這個渾蛋坐在酒吧裡,然後她會……她會怎麼樣,艾斯特班?你覺得這樣她會跟他離婚嗎?”

他聳聳肩:“喬瑟夫,聽我說。她愛你。我認識她一輩子瞭,也看過她談戀愛。可是你?嘩。”他睜大眼睛,用帽子朝臉扇著風,“那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受。而且你千萬別忘瞭,她花瞭過去十年,把自己定義為革命分子,現在她醒來,發現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把那一切都拋在腦後——她的信仰,她的國傢,她的使命,還有,沒錯,她愚蠢的丈夫——去跟一個美國黑幫分子在一起。你以為她能輕易跟自己承認這件事嗎?”

“為什麼不能?”

“因為這麼一來,她就得承認她是在咖啡館裡搞革命,是個假貨。她不會承認的。她隻會加倍奉獻在革命事業上,同時對你保持一點距離。”他搖搖頭,陷入沉思,抬頭望著天花板,“這些話一說出聲,聽起來還真是瘋狂。”

喬揉揉臉:“一點兒也沒錯。”

有兩年,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在他們這一行能維持這麼久,可真是難得一見——直到羅伯特·德魯·普魯伊特來到坦帕。

星期一喬和艾斯特班談完之後,迪昂進來跟他說,RD搶瞭他們另一傢夜店。大傢叫羅伯特·德魯·普魯伊特為RD,自從他八個星期前出獄,來到伊博討生活之後,就成為每個人的隱憂。

“為什麼不能找出這個渾蛋,把他給做瞭?”

“三K黨可不會高興。”

近來三K黨在坦帕勢力龐大。他們向來力主禁酒,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不喝——其實他們喝,而且常常喝——而是因為他們相信,酒精會讓有色人種有權力的幻覺,導致不同種族間的私通;此外他們認為,飲酒是天主教徒的陰謀,要把脆弱的種子散播到真正的信仰實踐者身上,以達到天主教接管世界的目的。

三K黨是在股市崩盤之後才進入伊博的。一旦經濟惡化,就開始有絕望的人相信那種“白人至上”的觀念。以“末日的火與硫黃”宣教的牧師,看到傳教帳篷裡的聽眾增加,也是同樣的道理。人們迷失又害怕,但三K黨私刑的繩索碰不到銀行傢或股票經紀人,於是轉而尋找離傢比較近的目標。

他們找到的,就是長年有勞工抗爭記錄和革命性思想的雪茄工人。三K黨終止瞭罷工潮。每回罷工者聚集,三K黨就會沖入會議,對著所有人開槍。他們在一名罷工者傢的草坪上燒瞭一個十字架,又以燃燒彈攻擊十七街另一個罷工者的房子,還強暴瞭兩個從雪茄工廠走路回傢的女工。

罷工於是停止瞭。

RD·普魯伊特去瑞福鎮的州立監獄農場坐兩年牢之前,本來就是三K黨,所以沒理由認為他出獄後不會立刻重新歸隊。他搶的第一傢酒吧,是位於二十七街一傢小雜貨店背後的小酒館,隔著鐵路的正對面是一棟霰彈槍式木屋,謠傳就是當地由凱文·波瑞加指揮的三K黨總部。RD打開那傢酒吧的錢箱時,他指著最靠近鐵軌的那面墻說:“我們都被監視瞭,所以最好不要找警察。”

喬聽說後,就知道這個人是智障——地下酒吧被搶瞭,哪個笨蛋會報警?但他的三K黨背景讓喬遲疑,因為三K黨正等著像喬這樣的人出面。他是天主教徒北方白佬,跟拉丁人、意大利人、黑人合作生意,同居的是一個古巴女人,而且賺錢是靠販賣魔鬼的朗姆酒——三K黨最恨的事情,都集中在他身上瞭。

事實上,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他們正是想逼他出面。三K黨的基層士兵可能是一群近親交配的白癡,隻在三流小學受過四年級的教育,但他們的領袖通常會聰明一點兒。凱文·波瑞加是當地的罐頭廠老板兼市議員,除瞭他之外,謠傳這個團體還包括第十三巡回法院的富蘭克林法官、十來個警察,甚至還有《坦帕觀察傢報》的發行人霍普·休伊特。

在喬看來,另一個更加重大的麻煩是:RD的姐夫是綽號“鷹眼厄文”的厄文·費吉斯,此人更正式的身份是坦帕市警察的局長。

自從他們1929年認識後,費吉斯局長曾找喬去問過幾次話,隻是為瞭表明他們關系的敵對本質。喬會坐在他的辦公室裡,有時厄文會請他秘書送檸檬水給他們喝,喬會看看他辦公桌上的照片——漂亮的老婆,兩個蘋果色頭發的孩子,兒子迦勒酷似他老爸,女兒蘿瑞塔則還是那麼美,喬每次看到她都頭腦糊塗。她是希爾斯伯勒高中的返校節女王,從小就在當地戲劇圈贏遍瞭各種獎項。所以當她畢業後到加州好萊塢發展時,沒有人覺得驚訝。就像所有人一樣,喬也等著隨時看到她登上大銀幕。她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光,可以讓周圍的人像飛蛾似的撲向她。

被自己完美生活的照片包圍著的厄文不止一次警告喬說,如果讓他們警方發現任何他涉及仁慈號爆炸案的憑據,他們一定會把他抓起來。而且,誰知道聯邦調查局會怎麼對付他——或許把他吊死。除此之外,隻要喬、艾斯特班和他們的人馬別踏入白色坦帕,厄文就隨他們去。

但現在RD·普魯伊特在一個月內搶瞭四傢佩斯卡托幫的地下酒吧,擺明瞭就是要逼喬反擊。

“關於這小子,四個酒保的說法都一樣,”迪昂說,“說他兇殘得病態。從他身上看得出來。下次或下下次,他一定會殺人的。”

喬在監獄中認識很多這樣的人,通常隻有三個對付的方法:一是想辦法讓他們幫你工作;二是想辦法讓他們不理你;三是殺瞭他們。喬當然不想讓RD幫他工作,RD也不可能聽命於天主教徒或古巴人,所以就隻剩第二個和第三個辦法瞭。

2月的一個早晨,他在“熱帶保留區”餐廳跟費吉斯局長碰面。那天溫暖而幹燥,喬此時已經知道,從10月底到第二年4月底,這裡的氣候幾乎完美無比。他們喝著咖啡,裡頭加瞭一點蘇亞雷斯特選陳年朗姆酒,費吉斯局長看向窗外的第七大道,眼神帶點渴望,在椅子上有點坐不住。

最近他身上隱隱冒出一種絕望的氣息,像是努力不要溺死。仿佛有第二顆心臟在他耳朵、在他喉嚨、在他眼睛後方跳動,跳得雙眼有時都突出來。

喬不知道這個人的生活出瞭什麼差錯——也許他老婆跑瞭,也許他愛的某個人死瞭——但顯然最近有什麼在啃噬他,奪走瞭他的精力,也奪走瞭他的那種確信。

他說:“你聽說佩雷斯工廠要關瞭嗎?”

“狗屎,”喬說,“他們有多少工人,四百個?”

“五百。又多瞭五百個人沒有工作,五百雙閑下來的手等著要做魔鬼的勾當瞭。但是,狗屎,這陣子就連魔鬼也不雇人瞭。所以他們沒有什麼事情忙,隻會喝酒、打架和搶劫,搞得我的工作更難做瞭,但至少我還有工作。”

喬說:“我聽說傑佈·保羅的幹貨店也要關瞭。”

“我也聽說瞭。這個城市還沒有名字的時候,他們就開瞭那傢店。”

“真可惜。”

“一點兒也沒錯,可惜極瞭。”

他們喝著咖啡,RD·普魯伊特從街上慢慢晃過來。他身穿黃褐色燈籠褲、大翻領西裝外套,頭戴白色高爾夫球帽,腳蹬雙色牛津鞋,像是正要去打後九洞高爾夫球。他下唇銜著一根牙簽。

他一坐下,喬就從他臉上清楚地看到瞭那種東西——恐懼。那種恐懼棲息在他的雙眼深處,從他的毛孔裡悄悄滲出來。大部分人看不出來,因為這種恐懼穿著憎恨和壞脾氣的外衣,很容易被誤以為是憤怒。但喬在查爾斯城監獄裡研究過兩年,發現獄中最壞的人,往往也是最害怕的——怕被發現他們是懦夫,或更糟糕,怕被發現他們自己也是受害者——加害的是其他壞人或畏怯者。他們害怕有人會來毒害他們,也怕有人會來把他們加害他人的毒藥奪走。這種恐懼就像水銀般,在他們的眼中流動,你必須在第一次見面、第一分鐘就看出來,否則就再也見不到瞭。在初見的那一刻,他們還沒把自己武裝好,所以你有機會看到那隻恐懼的動物沖回自己的洞穴。喬就悲哀地看到,RD·普魯伊特的那隻動物大得像隻野豬,這表示他加倍恐懼,因此就會加倍兇殘,也加倍不講理。

RD坐下來時,喬朝他伸出一隻手。

RD搖搖頭:“我不跟天主教徒握手的。”他微笑,兩掌對著喬抬起,“沒有冒犯的意思。”

“我沒被冒犯。”喬的手沒收回,“如果我說,我半輩子都沒去教堂瞭,會有幫助嗎?”

RD低聲笑瞭,還是搖搖頭。

喬收回手,往後坐好。

費吉斯局長說:“RD,外頭都在傳,說你在伊博又開始幹你的老本行瞭。”

RD看著他的姐夫,無辜地睜大眼睛。“怎麼說?”

“聽說你去搶劫一些地方。”費吉斯說。

“什麼樣的地方?”

“地下酒吧。”

“啊,”RD說,雙眼忽然縮小並暗淡下來,“這就表示,這些地方在守法的城市是不存在的?”

“沒錯。”

“這就表示,這些地方是非法的,所以應該關門囉?”

“沒錯,”費吉斯說,“就是那些地方。”

RD搖著他的小腦袋,又恢復一臉天使般無辜的表情。“這事兒我完全不知道。”

喬和費吉斯交換瞭一個眼色,喬感覺兩人都在忍著不嘆氣。

“哈哈,”RD說,“哈哈。”他指著兩個人,“我隻是在跟你們玩。你們也心裡明白的。”

費吉斯局長頭往旁歪瞭一下,指的是喬。“RD,這位生意人是要來跟你談生意的。我則是來建議你跟他合作。”

“你的確心裡明白,是吧?”

“那當然。”

“那我是在玩什麼?”RD問。

“你隻是在開玩笑。”喬說。

“沒錯。你懂瞭。你懂瞭。”他朝費吉斯局長微笑,“他懂瞭。”

“那麼,好吧。”費吉斯說,“所以大傢都是朋友。”

RD朝著他們誇張地翻白眼:“我可沒這麼說。”

費吉斯眨瞭幾次眼:“無論如何,我們都瞭解彼此的狀況瞭。”

“這個人,”RD用食指指著喬的臉,“是個私酒販子,還跟黑鬼私通。我們該給他塗上柏油,黏上羽毛,而不是跟他做生意。”

喬對著那根食指微笑,考慮著把它抓下來砸在桌上,再把指節扳斷。

但還沒來得及這麼做,RD就收起食指說:“我隻是開個玩笑!”講得很大聲,“你開得起玩笑,對吧?”

喬什麼都沒說。

RD把手伸過桌面,用拳頭輕拍喬的肩膀。“你開得起玩笑?嗯?嗯?”

喬看著桌子對面,那可能是他畢生所見最友善的臉孔,對你滿懷善意的祝福。他一直盯著那張臉,直到看見那隻恐懼的動物沖過RD病態又友善的雙眼。

“我開得起玩笑。”

“隻要你自己不變成玩笑,對吧?”RD說。

喬點點頭:“我朋友跟我說,你是‘巴黎人’酒館的常客。”

RD瞇起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那個地方。

喬說:“我聽說你很喜歡他們的‘法國七十五’調酒。”

RD扯瞭一下褲管:“如果是呢?”

“那麼我會說,你應該不要隻當常客。”

“那要當什麼?”

“股東。”

“股份是多少?”

“酒館的收入分給你一成。”

“你願意?”

“當然瞭。”

“為什麼?”

“就算是我對野心的尊重吧。”

“就這樣?”

“而且我看得出你的才幹。”

“這個嘛,我的才幹應該不止值一成。”

“那你覺得值多少?”

RD的臉變得像小麥田般柔和優美:“我覺得是六成。”

“這是城裡最成功的夜店之一,你想拿店裡的六成收入?”

RD點點頭,開心又滿不在乎。

“那是因為你做瞭什麼?”

“你給我六成,我的朋友可能就不會對你那麼不友善瞭。”

“你的朋友是誰?”喬問。

“六成。”RD說,好像第一次開口似的。

“孩子,”喬說,“我不會給你六成的。”

“我不是你孩子,”RD和善地說,“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你老爸松瞭一口大氣。”

“什麼?”

“一成五。”喬說。

“揍死你。”RD用氣音說。

至少喬認為他是這麼說的。喬說:“什麼?”

RD摩挲著下巴,用力得喬都能聽到胡茬刮擦的聲音。他雙眼盯著喬,眼神空白卻又很明亮。“你知道,這安排聽起來好像挺合理的。”

“什麼安排?”

“一成五。不能給兩成嗎?”

喬看向費吉斯局長,又回來看著RD。“我覺得一成五已經很大方瞭,因為這份工作對你沒有任何要求,你甚至不用露臉。”

RD又搔搔他的胡茬,低頭看瞭桌子一會兒。最後他終於抬起頭來,露出最天真的笑容。

“你說得沒錯,考克林先生。這個條件很合理。我非常樂意答應。”

費吉斯往後靠坐,雙手放在平坦的腹部。“我聽瞭真高興,羅伯特·德魯。我就知道我們可以達成共識。”

“沒錯。”RD說,“那我要怎麼拿我那份?”

“每個月第二個星期二,晚上7點到那傢店去拿就行瞭。”喬說,“找經理西恩·麥卡平。”

“相安?”

“夠接近瞭。”喬說。

“他也是天主教徒嗎?”

“是女的,另外,我沒問過她是不是天主教徒。”

“西恩·麥卡平。巴黎人。星期二晚上。”RD雙掌拍瞭一下桌子,站起來,“好吧,這真是太棒瞭。不客氣,麥考林先生。厄文。”他朝兩人抬瞭下帽子,離開時比瞭個半揮手、半敬禮的動作。

有整整一分鐘,兩人都沒說話。

最後喬在椅子上稍微轉身,問費吉斯局長:“那傢夥的腦袋有多笨?”

“笨得像豬頭。”

“我怕的就是這個。你認為他真的會接受這個協議嗎?”

費吉斯聳聳肩:“走著瞧。”

RD首度去巴黎人領錢時,西恩·麥卡平把錢交給他,他也道瞭謝。他問她的名字怎麼拼,聽完後誇贊這名字好聽,說期待日後能長久合作,還在吧臺喝瞭杯酒,對每個碰到的人都很親切。然後他走出店門,上瞭自己的汽車,開出去經過瓦優雪茄工廠,去菲麗絲小店,就是喬剛到伊博那天去喝過酒的地方。

RD·普魯伊特丟進菲麗絲小店的那顆炸彈,其實不太算是炸彈,不過也不必是。店裡的主廳太小瞭,連個高個子男人要拍手,手肘都可能撞到墻壁。

沒有人送命,不過有個叫庫伊·科爾的鼓手被炸斷瞭左手大拇指,再也不能打鼓瞭。另外有個十七歲的女孩開車去接她父親回傢,結果失去瞭一隻腳。

喬派瞭三個二人組出去找那個瘋子渾蛋,但RD·普魯伊特很難找。他們找遍瞭全伊博,接著擴大到西坦帕,然後是全坦帕,但都找不到他。

一個星期後,RD走進東城另一傢喬的地下酒吧,那地方幾乎隻有古巴黑人常客。當時樂隊演奏得正熱烈,店裡的氣氛正熱鬧。RD緩緩走近舞臺,開槍射中伸縮喇叭手的膝蓋,又射中瞭歌手的肚子。他丟瞭個信封到舞臺上,隨後從後門離開。

信封上寫著要給“操黑鬼的喬瑟夫·考克林先生”。裡頭的信紙上隻有兩個字:

六成

喬去罐頭廠拜訪凱文·波瑞加。他帶著迪昂和薩爾·烏索一起去,進瞭廠房後方的辦公室,這裡俯瞰著水泥地板的悶熱廠房。幾十個女人穿著連身裙和圍裙,頭上包著同花色的頭巾,站在彎曲的輸送帶旁。波瑞加隔著落地窗監視那些女工。喬和手下進去時,他沒有起身,整整一分鐘都沒看他們。隨後,他在椅子上轉動,露出微笑,大拇指往玻璃上一指。

“我忍不住老盯著一個新來的,”他說,“你們覺得呢?”

迪昂說:“等到你上瞭車,開出停車場,新車就變成舊車瞭。”

波瑞加抬起一邊眉毛:“有道理,有道理。各位,我能效勞什麼?”

他從辦公桌的雪茄盒裡拿瞭一根雪茄,但是沒請其他人抽。

喬蹺起二郎腿,拉平褲腳上的一道皺褶。“我們想問問,你是不是能幫忙跟RD·普魯伊特講點道理。”

波瑞加說:“沒幾個人成功過。”

“雖然可能性不大,”喬說,“我們還是想試試看。”

波瑞加咬掉雪茄的一端,吐在垃圾桶裡。“RD是成年人瞭。他又沒來問我意見,所以我要是去跟他說什麼,就太不尊重他瞭。即使我贊成你們的理由。另外,我很好奇,你們的理由是什麼?”

喬等著,直到波瑞加隔著火焰看向自己,然後是隔著煙霧。

“這是為瞭他好,”喬說,“RD必須停止跑到我的俱樂部開槍,他應該跟我碰個面,好好商量。”

“俱樂部,什麼俱樂部?”

喬看看迪昂和薩爾,沒說話。

“橋牌俱樂部?”波瑞加說,“扶輪社?我是大坦帕扶輪社的社員,我不記得見過你——”

“我是以成人的態度來跟你談點事情,”喬說,“可是你他媽的想跟我玩遊戲。”

凱文·波瑞加雙腳放在辦公桌上:“我想玩遊戲?”

“你派這小子來找我麻煩。你知道他夠瘋,敢跟我對抗。但你這樣隻會害他送命。”

“我派誰?”

喬從鼻子裡吸瞭一口長氣:“你是這裡三K黨的大頭目。很好,有你的。但你認為我們能有今天,是因為會容忍你這種做罐頭的雜種和你的朋友們來欺負我們嗎?”

“呵,小老弟,”波瑞加疲倦地低笑一聲說,“如果你認為我們隻是那樣,那就大錯特錯瞭。我們裡頭有鎮文書官和法警、獄警和銀行傢,還有市警察、郡警察,甚至還有一個法官。而且我們已經決定瞭,考克林先生。”他書桌上的雙腳放回地上,“我們決定榨幹你,還有你的西班牙佬朋友和南歐佬朋友,否則就把你趕出城。如果你笨到要跟我們對抗,我們就會把地獄之火淋在你和你愛的所有人身上。”

喬說:“所以你用來威脅我的,就是一大堆比你更有權力的人?”

“沒錯。”

“那我何必跟你談呢?”喬說,然後朝迪昂點點頭。

凱文·波瑞加隻來得及說聲“什麼”,迪昂就走到辦公室另一頭,朝他腦袋開瞭一槍,腦漿濺得那片大玻璃窗上到處都是。

迪昂把凱文·波瑞加掉到胸口的雪茄拿起來,塞進他嘴裡,又把手槍上的消音器拆下來,放進風衣口袋,嘴裡發出嘶嘶聲。

“這玩意兒好燙。”

薩爾·烏索說:“你最近變得像個小娘兒們似的。”

他們離開辦公室,下瞭金屬樓梯來到一樓的廠房。他們進來時把帽簷壓低到前額,套上淺色風衣,罩住裡面的華麗西裝,這樣所有工人就隻看到幾個黑幫分子打扮的人,而且沒看多久。他們離開時也一樣。要是工廠裡有人認出他們,也一定會知道他們不好惹,一定會推說沒看清。

喬坐在費吉斯局長位於海德公園傢宅的前門廊上,手上拿著他父親的懷表,心不在焉地打開蓋子又關上,打開又關上。這是一棟典型的平房,有著工藝美術風格的裝飾。褐墻褐瓦加上蛋殼白的門窗邊框。前門廊是用寬寬的山核桃木板建造的,上頭擺著幾張藤制桌椅,還有同樣漆成蛋殼白的秋千。

費吉斯局長開著汽車回來,下車後走上屋前的磚砌小徑,兩旁是修剪完美的草坪。

“跑到我傢來瞭?”他跟喬說。

“省得你還要找我去局裡。”

“我幹嗎找你去?”

“有手下告訴我,說你在找我。”

“啊,對瞭,沒錯。”費吉斯來到門廊,兩腳在臺階上踏瞭一會兒,“是你朝凱文·波瑞加的腦袋開槍嗎?”

喬瞇眼抬頭看著他:“凱文·波瑞加是誰?”

“那我問完瞭。”費吉斯說,“要不要喝啤酒?無酒精啤酒,但是還不錯。”

“那就太謝謝瞭。”

費吉斯進瞭屋子,帶著兩瓶無酒精啤酒和一隻狗出來。啤酒很涼,狗很老,是一隻灰色的尋血獵犬,柔軟的下垂耳朵就像芭蕉葉那麼大。它趴在門廊上,位於門與喬之間的位置,睜著雙眼打鼾。

喬謝過費吉斯的啤酒之後,又說:“我得聯絡RD。”

“我也猜到瞭。”

“如果你不幫我,事情結果會怎麼樣,你也知道。”喬說。

“不,”費吉斯局長說,“我不知道。”

“結果會有更多屍體,流更多血,更多報紙報道關於‘雪茄城屠殺’之類的消息。結果你會丟掉工作。”

“你也是。”

喬聳聳肩:“或許吧。”

“差別在於,你丟掉工作時,腦袋還會吃顆子彈。”

“如果他離開,”喬說,“戰爭就結束瞭,一切會重返和平。”

費吉斯搖搖頭:“我不會出賣我的小舅子。”

喬往外看著馬路。這是一條美好的磚砌道路,兩旁有幾棟漆得很漂亮的整齊的平房,一些有開放式門廊的老舊南方風格傢宅,街道最前端還有兩棟正面外突的褐石建築。街上的櫟樹都又高又大,空氣中有梔子花香。

“我不想這麼做。”

“做什麼?”

“你逼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我可沒逼你做任何事,考克林。”

“有,”喬輕聲說,“你有。”

他把第一張照片從西裝外套內側口袋裡拿出來,放在費吉斯局長旁邊的門廊上。費吉斯知道自己不該看。他就是知道。一時之間,他的下巴照樣歪向右邊。但接著,他頭轉回來,低頭看著喬放在他門廊上、和前門隻有兩步距離的照片,他的臉立刻變得一片死白。

他抬頭看喬,又低頭看看照片,迅速別開目光。喬使出最致命的絕招。

他把第二張照片放在第一張旁邊:“她沒成功打入好萊塢,厄文。她隻到瞭洛杉磯。”

厄文·費吉斯迅速瞥瞭第二張照片,那一眼足以讓他雙眼刺痛。他緊閉起雙眼,低聲說:“這樣不對,這樣不對。”一遍又一遍。

他哭瞭。其實是嗚咽。他雙手捂住臉,低著頭,背部起伏著。

等到費吉斯停止,抬起頭,那隻狗過來躺在他旁邊,頭抵著他大腿外側抖瞭抖身子,張著嘴巴。

“我們幫她找瞭個特別的醫師。”喬說。

費吉斯垂下雙手,紅紅的雙眼充滿恨意望著喬。“什麼樣的醫師?”

“戒除海洛因成癮的醫師,厄文。”

費吉斯豎起一根手指:“絕對不準再喊我的教名。以後隻準叫我費吉斯局長,明白嗎?”

“不是我們害她變成這樣的,”喬說,“我們隻是找到瞭她,帶她離開瞭那裡,那地方真的很不好。”

“然後想出該怎麼用來獲利。”費吉斯指著她女兒的照片,裡面還有三個男人、金屬項圈和鏈子,“你們這些人就是會拿著照片去兜售,才不管裡頭是我女兒或其他人。”

“我不做這種事的,”喬說,他知道這話聽起來多麼沒有說服力,“我隻做朗姆酒生意。”

費吉斯用掌跟擦瞭眼睛,又看著他們。“從朗姆酒賺來的利潤,用來收買其他的黑道組織。請不要坐在這裡,假裝不是那麼回事。你就開價吧。”

“什麼?”

“我要付出什麼代價,你才肯把我女兒的下落告訴我。”他轉頭看著喬,“告訴我,告訴我她在哪裡。”

“她在一個好醫師那裡。”

費吉斯握拳用力捶瞭一下門廊。

“在一間戒毒診所裡。”喬說。

費吉斯又捶瞭一下地板。

“我還不能告訴你。”喬說。

“要等到什麼時候?”

喬看著他,沉默許久。

最後費吉斯終於站起身,那隻狗也跟著他站起來。他走進紗門,喬聽到他在撥電話。他開口說話時,音調比平常更高,也更沙啞。“RD,你得跟這小子再碰一次面,這事兒沒的商量。”

在門廊上,喬點瞭根香煙。幾個街區外,霍華大道上傳來遙遠的車喇叭聲。

“對,”費吉斯對著電話說,“我也會去的。”

喬捻起舌頭上的一根煙草,讓微風吹走。

“你不會有事的。我發誓。”

他掛瞭電話,在紗門裡站瞭一會兒,才又推開門,跟那隻狗一起回到門廊。

“他會在長船礁島跟你碰面,就是蓋瞭那棟麗思飯店的地方,今天晚上10點。他叫你單獨一個人去。”

“好。”

“我什麼時候能知道她在哪裡?”

“等我和RD碰面後活著離開。”

喬走向他的汽車。

“你自己動手。”

他回頭看費吉斯:“什麼?”

“如果你要殺他,那就當個男子漢,親自扣扳機。去叫別人做你沒種做的事情,算不上光榮。”

“大部分事情都算不上光榮。”喬說。

“你錯瞭。我每天早上醒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知道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呢?”費吉斯讓那問題懸在空中。

喬打開車門,正要上車。

“等一下。”

他回頭看著門廊上的費吉斯,他現在已經不太像個人瞭,因為喬偷走瞭他身上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要帶著離開瞭。

費吉斯痛苦的雙眼看著喬的西裝口袋,聲音顫抖。“你還有其他照片嗎?”

喬可以感覺到,口袋裡的那些照片像長瞭膿瘡的牙齦般難受。

“沒有。”他上瞭車,開走瞭。

《夜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