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伊博,艾斯特班開到格蕾西拉住處樓下的那傢小餐館,放他們兩個人下車。喬陪格蕾西拉回到二樓的房間,艾斯特班則和薩爾·烏索把車子開到南坦帕去丟掉。
格蕾西拉的房間很小,但非常整潔。一張鑄鐵床漆成瞭白色,跟固定在墻上的白瓷洗臉盆和更上方的橢圓鏡子同色。那個破爛的松木衣櫥看起來比這棟建築物還要古老,但一塵不染,也沒有發黴,喬本來以為在這種氣候裡是不可能的。一扇窗子俯瞰著十一大道,遮光板拉下瞭,好讓房間保持清涼。她有個更衣屏風,跟衣櫥一樣是表面粗糙的松木做的,她指瞭指,要喬面對窗子,自己則走到屏風後頭。
“現在你是國王瞭。”她說。他拉起遮光板,看著窗外的大道。
“什麼?”
“你獨占瞭朗姆酒市場。你會變成國王。”
“或許算王子吧。”他承認,“不過還是得對付阿爾伯特。”
“我怎麼覺得你已經想出辦法瞭呢?”
他點起香煙,坐在窗臺邊緣。“計劃都隻是做夢而已,要等實現瞭才算數。”
“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對。”他說。
“那麼,恭喜瞭。”
他回頭看她。那件骯臟的晚禮服搭在屏風上,她的肩膀裸露著。“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真心。”
她指瞭指,要他轉回去。“我是真心的。這是你想要的,你達到目標瞭。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令人欽佩的。”
他低聲笑瞭起來:“在某種意義上。”
“但是你現在有權力瞭,要怎麼運用呢?我想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你覺得我不夠強?”他又回頭看她,她沒再禁止,因為她已經穿上一件短襯衫瞭。
“我不知道你夠不夠殘酷。”她的黑色眼珠很清澈,“如果你夠殘酷,那就慘瞭。”
“有權力的人不見得就要殘酷。”
“不過通常都是。”她低頭穿上裙子,“現在你看過我換衣服,我也看過你殺人,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當然可以。”
“她是誰?”
“誰?”
她直起身,頭又從屏風後冒出來。“你愛的那個。”
“誰說我愛哪個人瞭?”
“我說的。”她聳聳肩,“女人懂這種事情。她在佛羅裡達嗎?”
他微笑,搖搖頭:“她走瞭。”
“離開你瞭嗎?”
“死瞭。”
她眨眨眼睛,然後盯著他看,想確定他不是在唬人。等到她明白不是時,她說:“我很遺憾。”
他改變話題:“搶到那些槍,你覺得滿意嗎?”
她雙臂搭在屏風上:“非常滿意。等到終結馬查多統治的那一天到來——會有那麼一天的——我們就會有一個……”她彈著指頭,想不出那個詞,她看著他,“幫幫我。”
“一個軍火庫。”他說。
“沒錯,軍火庫。”
“所以你們的武器不止這一批。”
她點頭:“不是第一批,也不會是最後一批。等到時機到來,我們就會準備好的。”她從屏風後走出來,穿著雪茄女工的標準裝束——領口有系繩的白襯衫,罩著黃褐色裙子,“你覺得我做的事情很愚蠢。”
“一點也不。我覺得很高貴。隻不過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追求的是什麼?”
“朗姆酒。”
“你不想當個高貴的人?”她豎起大拇指和食指,兩指靠得很近,“會有一點點想吧?”
他搖搖頭:“我對高貴的人一點兒都不排斥,我隻是發現他們很少活過四十歲。”
“黑幫分子也是啊。”
“那倒是真的,”他說,“可我們在更好的餐廳吃飯。”
她打開衣櫥,挑瞭一雙白色平底鞋,坐在床緣開始穿。
他還站在窗邊:“我們姑且說,有一天你們革命成功瞭。”
“好。”
“會有什麼改變嗎?”
“人民就會改變瞭。”她穿上一隻鞋。
他搖搖頭:“世界會改變,但人類,不,人類還是差不多。所以即使你們換掉瞭馬查多,很可能取代的人更糟糕。同時,你有可能殘廢或是——”
“可能會死。”她彎腰穿上另一隻鞋子,“我知道結局大概會是怎樣,喬瑟夫。”
“叫我喬吧。”
“喬瑟夫,”她說,“我可能會死於一個為瞭錢而出賣我的同志。我可能會被喪心病狂的人抓住,就像今天那個一樣,或甚至更糟。他們會折磨我,直到我的身體再也受不瞭。到時候我的死不會有什麼高貴之處,因為死從來就不高貴。你會哭,會哀求,死的時候屎尿都會流出來。那些殺你的人會大笑,朝你的屍體吐口水。然後我很快就會被遺忘。就好像……”她又彈起瞭手指,“就好像我從來不曾存在過。這些我都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做?”
她站起來,撫平裙子。“我愛我的國傢。”
“我也愛我的國傢,但是——”
“沒有但是,”她說,“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的國傢是你從那面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的東西,對吧?”
他點點頭:“差不多。”
“我的國傢則是在這裡。”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後輕敲太陽穴,“而且我知道,我的國傢不會因為我的努力而感激我。她不會回報我的愛。不可能的,因為我不光是愛她的人民、建築物和氣味。我還愛她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是我編造出來的,所以我愛上的是一種虛無。就像你愛那個死去的女孩一樣。”
他想不出該說什麼,隻是看著她走到房間另一頭,把她在沼澤穿過的那件禮服從屏風上拿下來。他們離開房間時,她把衣服遞給他。
“幫我燒掉,好嗎?”
那些槍被規定運到哈瓦那西邊的比那爾德裡奧省。下午3點,在聖彼得斯堡的波卡謝加灣,五艘捕石斑船載著武器陸續離開。迪昂、喬、艾斯特班、格蕾西拉到場目送那些船出海。喬原先那套西裝已經在沼澤毀掉瞭,他換上瞭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裝。之前他把舊西裝和格蕾西拉的禮服一起燒掉時,她就站在旁邊看,但現在的她,已經逐漸脫離落羽杉沼澤中的獵物狀態瞭。她坐在碼頭燈下的長椅上,不斷打著瞌睡,但誰要她到車上休息,或是提議送她回伊博,她都不肯。
等到最後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長跟他們握瞭手,起航離去,他們站在那兒面面相覷。喬這才發現,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怎麼有辦法超越過去兩天?天空轉紅。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有一叢紅樹林漂過,一艘帆船上的帆佈或油佈在溫熱的海風中顫抖。喬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著燈柱閉著眼的格蕾西拉,然後看著迪昂。一隻鵜鶘從上方撲下來,嘴喙比肚子還要大。喬看著那些船,它們現在離得很遠瞭,從這個距離看,大小就像圓錐紙帽。他開始大笑。他停不下來。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後頭,三個人同時大笑起來。格蕾西拉遮住臉一會兒,然後也開始笑,喬註意到,她其實是邊哭邊笑,像個小女孩似的掩著臉,從手指間往外偷看,最後才終於放下雙手。她又哭又笑,兩手反復梳理頭發,用她的襯衫領子擦臉。他們走到碼頭邊緣,大笑變成低笑,之後逐漸停歇。他們看著水面在紅色天空下轉為紫色。那些船開到地平線,然後一艘接一艘滑過去,消失瞭。
那天接下來的事情,喬大半不記得瞭。他們來到馬索的一傢地下酒吧,位於十五大道和內佈拉斯加大道交叉口一傢獸醫診所後頭。艾斯特班安排人送瞭一桶在櫻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朗姆酒,叫所有參與劫槍的人來共享。很快,佩斯卡托幫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們混熟瞭,隨後,女人們穿著絲綢禮服、頭戴亮片帽子到來。舞臺上的樂隊開始演奏,整個酒吧立刻熱鬧非凡。
迪昂同時跟三個女人跳舞,以驚人的靈巧把她們甩到他寬闊的背後或是鉆過他粗短的雙腿間。然而真要談舞藝,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藝術傢。他的雙腳輕巧移動,宛如一隻爬在高處樹枝上的貓,但又完全掌控著全局,因而樂隊很快就開始專門配合他的節奏,再也不管其他的瞭。他讓喬想起影星瓦倫蒂諾在那部電影裡飾演的鬥牛士——極其陽剛又優雅。很快,酒吧裡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從沒見過男人跳舞跳得這麼好。”喬跟格蕾西拉說。
她坐在一個卡座的角落裡,他則坐在座位前頭的地板上。她彎腰在他耳邊說話。“他剛到這裡時,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什麼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她說,“在市中心當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著頭,往上看著她,“有什麼是這傢夥不擅長的?”
她說:“他本來是哈瓦那的職業舞者。非常優秀。雖然始終不是最頂尖的,但演出的邀約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賺錢,才讀完法學院的。”
喬嘴裡的酒差點兒噴出來:“他還是律師?”
“對,在哈瓦那。”
“他跟我說他是在農場裡長大的。”
“沒錯。我們傢是替他們工作的。我們傢是,呃——”她看著他,又想不起來英文該怎麼說瞭。
“流動農工?”
“是這個詞嗎?”她皺起臉望著他,喝得跟他一樣醉瞭,“不,不,我們是佃農。”
“你父親跟他父親租地,收成後用作物付田租嗎?”
“不是。”
“那是佃農。我祖父在愛爾蘭就是佃農。”他想表現得清醒、博學,但在眼前的狀況下很吃力,“流動農工是隨著收成季節不同,到不同的農場工作。”
“啊,”她說,對他的說明不太高興,“你好聰明,喬瑟夫。什麼都懂呢。”
“是你要問的,姑娘。”
“你剛才用西班牙語叫我‘姑娘’嗎?”
“我相信是的。”
“你的發音好爛。”
“你講愛爾蘭人的蓋爾特語,發音一樣爛。”
“什麼?”
他揮揮手表示算瞭:“我會慢慢改進的。”
“他父親很瞭不起。”她的雙眼發亮,“他讓我住到他們傢,給我單獨的臥室,有幹凈的床單。我跟著一個傢教學英文。我,一個鄉下小孩。”
“那他父親要求你怎麼回報呢?”
她看著他的雙眼:“你真惡心。”
“這個問題很合理啊。”
“他什麼都不要求。或許他因為自己幫這個鄉下女孩所做的一切,心裡很得意,但也就是這樣而已瞭。”
他舉起一隻手:“對不起,對不起。”
“你老在最好的人身上,找他們最壞的一面,”她說,搖著頭,“又在最壞的人身上,找他們最好的一面。”
他想不出該怎麼回答,於是聳聳肩,讓沉默和酒精發揮作用,好讓氣氛回復到比較柔和的狀態。
“來吧,”她滑出卡座,“來跳舞。”她拉著他的雙手。
“我不跳舞的。”
“今天晚上,”她說,“每個人都跳舞。”
他讓她拉著自己站起來,即使他痛恨跟艾斯特班同場跳舞,或者,別那麼誇張,連跟迪昂同場跳舞他都覺得丟臉。
果然,迪昂公然嘲笑他,但他已經醉得不在乎瞭。在格蕾西拉的帶領下,很快,他就找到瞭一種自己可以跟上的節奏。他們跳瞭好一會兒,拿著一瓶蘇亞雷斯黑朗姆酒傳來傳去輪流喝。中間,他一度發現眼前有兩個格蕾西拉的影像交疊——其中一個她像絕望的獵物般拼命跑過落羽杉沼澤,另一個她則在他兩三英尺外跳舞,扭動臀部,搖晃肩膀和頭部,同時把酒瓶湊近嘴唇。
他為這個女人殺人。也為自己殺人。但有個問題他一整天都想不出答案,那就是——自己為什麼要朝那個水兵賽勒斯的臉開槍。你那樣做一定是因為你很憤怒,否則朝他胸口開槍就得瞭。但喬把他的臉轟爛瞭。那是針對個人的。當他忘情地看著她搖晃的身影時,這才明白,他會那樣做,是因為他在那士兵眼中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瞧不起格蕾西拉。因為她是褐色皮膚,強暴她也不是罪,隻是在享受一種戰利品而已。當賽勒斯強暴之時,不論她是死是活,對他都沒有差別。
格蕾西拉雙臂高舉到頭上,一手抓著酒瓶,手腕交叉,前臂如蛇般交互扭動著,淤青的臉上彎出一個歪斜的笑容,眼皮半垂。
“你在想什麼?”
“想今天。”
“今天怎麼樣?”她問,接著就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瞭。她垂下雙臂,把酒瓶遞給他,兩個人離開跳舞區中央,又回到桌邊站著喝朗姆酒。
“我不在乎他,”喬說,“我想我隻是希望有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
他點點頭:“所以我不後悔自己所做的,隻是很遺憾這件事發生瞭。”
她拿走他手上的酒瓶:“要感謝一個冒險救你一命的人,該怎麼做?”
“冒險?”
她用手背擦擦嘴巴:“是啊,要怎麼感謝?”
他朝她昂起頭。
她看著他的眼神,大笑著說:“換個辦法吧,小夥子。”
“說謝謝就好瞭。”他從她手裡拿過酒瓶,喝瞭一口。
“謝謝。”
他做瞭個姿態誇張的手勢,朝她一鞠躬,整個人就倒進她懷裡。她尖叫著猛拍他的頭,幫他站直瞭身子。兩個人踉蹌著走到桌旁坐下時,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永遠不會成為情人。”她說。
“為什麼?”
“我們愛的是別人。”
“這個嘛,我愛的人已經死瞭。”
“我愛的人可能也死瞭。”
“哦。”
她搖瞭幾次頭,醉意濃重。“所以,我們愛上瞭鬼魂。”
“是啊。”
“所以,我們也變成鬼魂瞭。”
“你醉瞭。”他說。
她大笑指著桌子對面:“你才醉瞭呢。”
“我沒話說。”
“我們不會成為情人的。”
“你說過瞭。”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她位於小餐館樓上的房間,感覺就像一次撞車。他們狠狠碾壓彼此的骨頭,從床上掉下來,撞翻瞭一張椅子。當他進入她時,她牙齒咬住他的肩膀,用力得都咬出血來。隻花瞭擦幹一個盤子的時間,事情就結束瞭。
第二次是半小時後,她把朗姆酒倒在他胸前,舔掉,他也依樣回敬,兩人不慌不忙,熟悉彼此的節奏。她說過不接吻的,但結果就像一開始說他們不會成為情人一樣。他們試過慢慢吻、用力吻,還試過隻用嘴唇啄吻,以及隻碰舌頭的吻。
令他驚訝的是他們所擁有的歡愉。喬這輩子跟七個女人上過床,但以他對“做愛”定義的瞭解,他隻跟艾瑪做過。盡管跟艾瑪的性愛向來無所顧忌且偶有靈感迸發,但艾瑪總是保留一部分的自己。他會不小心發現她身在其中,卻冷眼旁觀。而完事後,她總是更退縮到自己上瞭鎖的盒子裡。
格蕾西拉則毫無保留,因此受傷的可能性很高——她會抓他的頭發,用卷雪茄的雙手用力掐他的脖子,他甚至擔心會被掐斷。她還會咬他,咬得很深、很用力。但這些都是她包納他的方式,對喬來說,整個行動推到最極致,就像是其中一方會消失,仿佛他早晨會獨自醒來,她已經融入他體內,或是相反,他融入瞭她體內。
等到他那天早晨真的醒來,想到自己竟有這樣的傻念頭,不禁微笑。她睡在他旁邊,背對著他,頭發亂糟糟披在枕頭和床頭板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溜下床,抓起衣服離開,免得無可避免地談到他們喝瞭太多酒、腦袋不清楚的事情。免得彼此更後悔。但他沒有溜掉,而是輕輕吻瞭吻她的一邊肩膀。她迅速翻過身來,壓住他。於是他判定,就算要後悔,也等過瞭今天再說吧。
“這會是個專業的安排。”他們坐在樓下的小餐館吃早餐時,她這麼跟他解釋。
“怎麼說?”他吃著吐司面包,忍不住一直微笑,像個白癡。
“我們會填補彼此的這個……”她也笑瞭,一邊想著用詞,“這個需要,直到來日……”
“來日?”他說,“你的傢教把你教得很好。”
她往後一靠:“我的英文很好。”
“我同意,我同意。除瞭把危及說成危險,其他的都算完美。”
她坐直身子:“謝謝指教。”
他繼續笑得像個白癡:“這是我的榮幸。所以填補彼此的這個,呃,需要,直到什麼時候?”
“直到我回到古巴,跟我的丈夫團聚。”
“那我呢?”
“你?”她叉起一片炒蛋。
“是啊。你回到丈夫身邊。那我得到瞭什麼?”
“你成為坦帕國王。”
“王子。”
“喬瑟夫王子,”她說,“也不壞,但恐怕不太適合你。而且當王子的人不是應該很有愛心嗎?”
“哪裡有矛盾?”
“黑幫分子是隻顧自己的。”
“還有自己的幫派。”
“沒錯。”
“這也算是一種愛心。”
她看瞭他一眼,眼神介於困惑和厭惡之間。“你是王子還是黑幫分子?”
“不知道。我願意把自己想成一個法外之徒,但現在我不確定那會不會隻是幻想。”
“在我回古巴之前,你就是我的法外王子。你覺得怎麼樣?”
“我很樂意當你的法外王子。我有什麼責任?”
“你必須回饋。”
“好吧。”在這一刻,就算她要求他捐出胰腺,他也會答應的。他隔著桌面望著她:“我們從哪裡開始?”
“曼尼。”她的黑色眼珠忽然變得嚴肅,盯著他瞧。
“他有傢人,”喬說,“一個老婆和三個女兒。”
“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
“你說過你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當時我可能說得誇張瞭一點。”
“那你會照顧他的傢人嗎?”
“照顧多久?”
“一輩子。”她說,好像這是個完全合理的答案,“他為你獻出瞭性命。”
他搖頭:“請恕我直言,他獻出性命是為瞭你們,還有你們的理想。”
“那麼……”她拿著一片吐司,停在下巴尾端。
“那麼,”他說,“為瞭你們的理想,一等我有瞭錢,就會很樂意送一袋錢去他們傢。這樣你高興瞭吧?”
她朝他微笑,咬下吐司。“很高興。”
“那我一定去辦。順便說一聲,大傢都叫你格蕾西拉嗎?”
“不然叫我什麼?”
“不知道。格雷西?”
她扮瞭個鬼臉,好像坐到瞭一塊熱炭上。
“格蕾齊?”
又是鬼臉。
“埃拉?”他又問。
“為什麼有人會做這種事?格蕾西拉就是我爸媽給我的名字啊。”
“我爸媽也給我取瞭名字。”
“然後被你砍成一半。”
“我叫喬(Joe),”他說,“就等於西班牙文的荷西(José)。”
“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她說著吃完瞭最後一口,“但荷西指的是喬瑟夫(Joseph),而不是喬。大傢應該喊你喬瑟夫。”
“你講話就像我老爸。他堅持喊我喬瑟夫。”
“因為那才是你的名字啊。”她說,“你吃得好慢,像隻鳥似的。”
“我聽到瞭哦。”
她抬起雙眼,看著他背後,他回頭看到阿爾伯特·懷特走進門。他一點也沒老,但是比喬記憶中更柔和瞭,腰間開始有瞭銀行傢的肚子。他還是喜歡白西裝、白帽子,還有白色鞋罩。還是步態從容,好像全世界隻是一個為瞭取悅他而建的遊樂場。他身邊跟著彭斯和佈蘭登·盧米斯,走過來時拿瞭把椅子。他的手下也跟著進來瞭,把椅子放在喬的桌邊,坐下來——阿爾伯特坐在喬旁邊,盧米斯和彭斯坐在格蕾西拉兩側,他們一臉鎮定,盯著喬看。
“有多久瞭?”阿爾伯特說,“兩年多一點吧?”
“兩年半。”喬說,喝瞭口咖啡。
“你說瞭算,”阿爾伯特說,“坐牢的是你,而且我知道坐牢的犯人算日子最認真瞭。”他伸手越過喬的手臂,從他盤子裡抓起一根香腸,吃瞭起來,像在啃一隻雞腿,“你為什麼不伸手拿槍?”
“或許我沒帶。”
阿爾伯特說:“不,說實話吧。”
“我想你是生意人,阿爾伯特,這個地方有點太公開瞭,不太適合進行槍戰。”
“我不同意。”阿爾伯特草草看瞭一下店內,“我覺得完全沒問題啊。光線好,視線沒有障礙,也不會太吵。”
餐館老板是個五十來歲的神經質古巴女人,現在看起來更神經質瞭。她感覺得出這幾個男人之間的能量在流動,她希望這股能量趕緊從窗子和門流出去。一對渾然未覺的老夫婦坐在她旁邊的櫃臺,還在爭論今晚是去坦帕戲院看電影,還是到“熱帶保留區”餐廳聽蒂多·佈羅卡的演奏。
除此之外,整個餐館裡沒有其他人瞭。
喬看看格蕾西拉。她的雙眼睜得比平常大,喉嚨中央出現瞭一條他從沒見過的血管,在搏動。除此之外,她似乎很鎮定,雙手和呼吸都很平穩。
阿爾伯特又吃瞭一口香腸,然後靠向她。“寶貝,你叫什麼名字?”
“格蕾西拉。”
“你是膚色淡的黑人,還是膚色深的西班牙人?我看不出來。”
她朝他微笑:“我是奧地利人。不是很明顯嗎?”
阿爾伯特狂笑起來,拍大腿又拍桌子,就連那對老夫婦都轉過來看他們瞭。
“啊,這個好笑。”他對盧米斯和彭斯說,“奧地利。”
那兩個手下沒搞懂。
“奧地利啊!”他說,朝兩人伸出雙手,其中一手還拿著香腸。“算瞭。”他轉回頭,“所以,奧地利人格蕾西拉,你的全名是什麼?”
“格蕾西拉·多明加·馬愛拉·科拉萊斯。”
阿爾伯特吹瞭聲口哨:“還真是讓嘴巴忙不過來呢,不過我敢說你有很多嘴巴忙不過來的經驗,對不對,寶貝?”
“不要。”喬說,“就是……阿爾伯特。不要。這件事別扯上她。”
阿爾伯特嚼著最後一截香腸,一邊轉過來面對喬。“過去的經驗顯示,我不太擅長那樣,喬。”
喬點點頭:“你來這裡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在獄中什麼都沒學到。都在忙著跟男人搞嗎?你出來瞭,南下跑到這裡,才兩天就想來惹我?他們把你變得有多他媽的愚蠢啊,喬?”
“或許我隻是想吸引你的註意。”
“那你就做得太成功瞭。”阿爾伯特說,“今天我開始聽到我的酒吧、我的餐廳、我的撞球間傳來消息,從這裡到薩拉索塔,我勢力下的每傢店都說他們再也不付錢給我瞭,要改付給你。所以很自然地,我就去找艾斯特班·蘇亞雷斯談。結果他身邊的武裝警衛忽然變得比美國造幣廠還要多,根本懶得見我。你以為你找瞭一幫意大利佬,還有,聽說是黑鬼?”
“古巴人。”
阿爾伯特·懷特又伸手拿瞭喬一片吐司。“你就以為可以把我趕走?”
喬點點頭:“我想我已經把你趕走瞭,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搖搖頭:“一等你死瞭,蘇亞雷斯姐弟就會乖乖回到我旗下,那些經銷商也一定會的。”
“如果你真要我死,早就動手瞭。你來,是要跟我談判的。”
阿爾伯特搖搖頭:“我真的要你死,不是來跟你談判的。我隻是要讓你看看我改變瞭。我變得比較柔和瞭。我們會從後門出去,留下那個姑娘。一根頭發都不會碰,她可以放心。”阿爾伯特站起來,扣好大肚子上的西裝扣,調整瞭一下帽簷,“你要是敢鬧,我們就把她帶走,把你們兩個都殺瞭。”
“原來這就是你的提議?”
“沒錯。”
喬點點頭,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放在桌上,撫平。他抬眼看著阿爾伯特,開始念出紙上列的名字:“彼得·麥卡菲提、戴維·凱瑞根、吉拉德·繆勒、迪克·基伯、費格斯·鄧普西、阿奇巴德——”
阿爾伯特抽走喬手上的那張紙,看完剩下的。
“你找不到他們,對吧,阿爾伯特?你最得力的這些手下,都沒接你的電話,或是去按門鈴沒人應。你一直告訴自己說是巧合,但你知道這是屁話。我們找到他們瞭,每一個都是。還有,阿爾伯特,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件事,不過他們不會回到你身邊瞭。”
阿爾伯特低聲笑瞭起來,那張原先紅潤的臉,現在白得像象牙。他看著彭斯和盧米斯,又笑瞭一會兒。彭斯跟著他笑,但盧米斯一臉病容。
“先撇開你幫裡的人手不談吧,”喬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阿爾伯特瞥瞭格蕾西拉一眼,臉上又恢復瞭一點血色。“你很容易猜——跟著女人就是瞭。”
格蕾西拉咬緊下巴,但是沒吭聲。
“這臺詞不錯,”喬說,“不過除非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哪裡——你不知道,因為沒人知道——否則你不可能跟蹤我到這裡來的。”
“你猜對瞭。”阿爾伯特舉起雙手,“我是用瞭別的方法。”
“比如跟我幫裡的人打聽?”
阿爾伯特雙眼掠過笑意,然後一眨眼消失瞭。
“那個人叫你在餐館裡抓我,而不是在街上?”
阿爾伯特的眼中再無笑意,光彩盡失。
“他跟你說,如果你到咖啡店抓走我,我就會因為顧慮那個姑娘,不會反抗?甚至跟你說,我有一袋現金藏在海德公園區的一個住處,會帶你去拿?”
佈蘭登·盧米斯說:“開槍殺瞭他,老大。現在就開槍。”
“你應該一進門就開槍的。”
“誰說我不會的?”
“我說的。”迪昂說,從盧米斯和彭斯身後走過來,點三八口徑的長管手槍指著他們兩人。薩爾·烏索走進前門,左撇子道納跟在後頭,兩個人都大晴天穿著防水風衣。
餐館老板和櫃臺的那對老夫婦現在真的驚慌起來瞭。老先生不斷拍著胸口。餐館老板用拇指撥著手上的念珠,雙唇拼命念念有詞。
喬問格蕾西拉:“你能不能過去說一聲,說我們不會傷害他們?”
格蕾西拉點點頭,站起來離席。
阿爾伯特對迪昂說:“所以,背叛就是你的人格特征瞭,嗯,胖小子?”
“我隻背叛一次,你他媽的蠢貨,”迪昂說,“你這回相信我的鬼話之前,應該先好好想一下,我去年是怎麼修理你那個手下佈倫的。”
“我們街上還有幾個人?”喬問。
“四輛車坐滿瞭。”迪昂說。
喬點點頭:“阿爾伯特,我不想在這間餐館裡殺人,但不表示我不會,隻要你給我半個理由就行。”
阿爾伯特微笑起來,像往常一樣得意,即使他人數吃虧,火力也吃虧。“我們連四分之一個理由都不會給你。夠合作瞭吧?”
喬啐在他臉上。
阿爾伯特的眼睛瞇得像兩顆胡椒粒。
有好一會兒,餐館裡沒人動。
“我要伸手拿我的手帕。”阿爾伯特說。
“你敢伸手拿東西,我們就立刻開槍。”喬說,“媽的,用袖子擦。”
阿爾伯特照辦瞭,微笑的雙眼充滿殺意。“所以你要麼殺瞭我,要麼把我趕出城。”
“沒錯。”
“哪個?”
喬看著餐館老板和她手上的念珠,看著她旁邊站的格蕾西拉,她手放在那老板肩上。
“我今天不想殺你,阿爾伯特。你沒槍也沒資金去開啟一場戰爭,而且你要花上好幾年才可能建立新聯盟,對我造成威脅。”
阿爾伯特坐下,一副輕松模樣,像是在拜訪老朋友。喬還是站著。
“你打從在小巷那一晚,就開始在計劃這個瞭。”他說。
“一點兒也沒錯。”
“告訴我,這至少有一部分是為瞭生意,沒有私仇成分。”他說。
喬搖搖頭:“完全就是報私仇。”
阿爾伯特聽瞭點點頭:“你想談談她嗎?”
喬感覺格蕾西拉的雙眼望著他,迪昂也是。 他說:“不太想。不瞭。你操她,我愛她,然後你殺瞭她。剩下還有什麼好說的?”
阿爾伯特聳聳肩:“我是真的愛她,超出你的想象。”
“我想象力豐富得很。”
“沒那麼豐富。”阿爾伯特說。
喬觀察阿爾伯特的表情,得到的感覺跟他當初在史泰勒飯店地下室送貨走廊上一樣——阿爾伯特對艾瑪的感情跟他一樣深。
“那你為什麼殺瞭她?”
“我沒殺她,”阿爾伯特說,“是你殺瞭她。從你跟她上床的那一刻開始。波士頓有千百個姑娘,你帥小子追誰都不是問題,但你偏偏要搶我的女人。你給一個男人戴綠帽,就隻有兩條路——不是她被宰,就是你被宰。”
“可是你沒宰我,而是宰瞭她。”
阿爾伯特聳聳肩,喬清楚地看到,他至今依然很痛苦。老天,他心想,她到今天還是掌握瞭我們兩個。
阿爾伯特看瞭餐館裡一圈:“你們幫主把我趕出波士頓,現在你又把我趕出坦帕。這是你們計劃好的?”
“差不多吧。”
阿爾伯特指著迪昂:“你知道他當年在皮茨菲爾德出賣瞭你?所以害你坐瞭兩年牢?”
“沒錯,我知道。嘿,阿迪。”
迪昂雙眼仍盯著彭斯和盧米斯:“怎麼瞭?”
“喂兩顆子彈到阿爾伯特腦袋裡。”
阿爾伯特雙眼瞪大,餐館老板輕喊一聲,迪昂舉槍走過去。薩爾和左撇子露出他們風衣底下的湯普森沖鋒槍,指著盧米斯和彭斯。迪昂用槍抵著阿爾伯特的太陽穴。阿爾伯特緊閉起眼睛,舉起雙手。
喬說:“等一下。”
迪昂停下瞭。
喬稍微提起褲管,蹲在阿爾伯特面前。“你仔細看迪昂的雙眼。”
阿爾伯特抬頭看瞭。
“阿爾伯特,那對眼睛裡,有對你的任何感情嗎?”
“沒有。”阿爾伯特眨眼,“沒有,我沒看到。”
喬對迪昂點瞭個頭,迪昂拿開瞭對著阿爾伯特腦袋的槍。
“你是開車過來的嗎?”
“什麼?”
“你是開車到這裡的嗎?”
“對。”
“很好。你出去就開著你的車,往北開出佛羅裡達州。我建議開到佐治亞,因為現在我已經控制瞭亞拉巴馬州、密西西比州海岸,還有這裡到新奧爾良之間的所有城鎮。”他對阿爾伯特露出微笑,“而且下星期我要去新奧爾良開會。”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派人在路上等我?”
“要命,阿爾伯特。我當然會派人在路上。事實上,他們會一路跟著你離開佛羅裡達州。對不對,薩爾?”
“所有車都加滿油瞭,考克林先生。”
阿爾伯特看瞭一眼薩爾的湯普森沖鋒槍:“我怎麼知道他們不會在半路殺掉我們?”
“你不會知道,”喬說,“但如果你不立刻離開坦帕,永遠不回來,我就他媽的保證你看不到明天。而我知道你希望能看到明天,因為到時候,你就會開始計劃你的復仇。”
“你為什麼要留我這條命?”
“好讓大傢知道我搶走瞭你的一切,你卻沒種阻止我。”喬站起身,“我要讓你活著,阿爾伯特,因為你會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