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宗瑛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薛選青不甘示弱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宗瑛留意到她手裡提著的箱子,猜她到此是為公務,又不巧在來訪登記簿上發現瞭自己,按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到病房門口來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來找自己,無非是為三件事——
一是到底為什麼休假;二是那輛車為什麼會停在馬路中央;最後大概是求證盛清讓的身份。
不論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動交代,宗瑛選擇以靜制動,等她問。
可薛選青偏偏不揀這些問,她抬下頜指指門內,盯著宗瑛問:“恢復得怎麼樣瞭?”
宗瑛略略側身,問她:“能不能容我先關上門?”
薛選青避開來一些,待宗瑛關上門,立即又抬腳一撐,將宗瑛牢牢限制在狹小區域內:“好瞭,講吧。”
宗瑛無可奈何地容忍瞭她的幼稚行為,抬眼回道:“脫離危險期,需要靜養,可能有記憶缺失。”
“所以什麼都問不出來對不對?”薛選青像是一早就知道瞭,她講,“隊裡昨天就有人來過,問瞭半天,他也是講什麼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憶,從他這裡入手意義不大,畢竟那袋毒品的來源,已經有些眉目瞭。”
出於保密和回避原則,薛選青無法講得很具體,但她最後這句話,卻足以讓宗瑛回憶起幾天前的一個細節。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選青還有小鄭去酒館吃飯,飯桌上小鄭曾經提過“毒品袋上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他當時的懷疑對象是“新希制藥高層”。
邢學義會從誰手裡拿到這袋毒品?當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層嗎?如果是,那麼是誰?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幾乎從沒有關心過新希內部的事,誰掌權,誰得勢,又有哪些派系鬥爭,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憶那些相關人的面目時,病房內的宗瑜卻突然動瞭一動。他聽著外面含含糊糊的對話,聽到薛選青最後那句時,突然睫毛輕顫,眼睛睜開,茫然地看向瞭天花板。
此時,外面響起瞭他熟悉的腳步聲。他曉得,是他媽媽回來瞭。
宗瑜媽媽的歸來打斷瞭門口兩人的交談。
薛選青睨她一眼,收回腳往旁邊避瞭避,剩宗瑛獨自應付來人。
宗瑜媽媽用一向溫柔的語氣說:“宗瑛過來啦,進來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講講話的。”她做事說話都不緊不慢,連日的徹夜守候將她整個人的精神氣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講話時仍努力撐出瞭笑容。
宗瑛答她:“剛剛看過,他有些累,需要休息瞭。”
宗瑜媽媽點點頭,進瞭門又轉過身來,抬頭對宗瑛講:“你有空多來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終應瞭一聲:“好。”
宗瑜媽媽關上門,薛選青的手機響起來。
2013號病房那邊催她趕緊去,她掛掉電話卻不著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門口去等我一會兒,我那個車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賬。”她說完便要轉身,卻又扭頭補瞭一句:“還有進出你傢的那個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會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無疑就是盛清讓。宗瑛對此卻不是很擔心,畢竟盛清讓於這個時代而言,到底是個不存在的人。薛選青這樣做不過是徒費力氣。
待薛選青進入2013號病房,她轉過身往回走,未到護士站便隱約聽到議論聲。
八卦未停,兩個護士仍在議論她。
大概是翻出瞭那條“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的新聞,兩個人再度將話題焦點轉移到她身上。
一個說:“2015號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傢的公子,你不記得啦?”
一個接:“7•23那個交通事故住進來的是伐?好像還死瞭一個親戚?”
“是舅舅,說還是新希藥物研究院院長,前一陣子這件事影響很差,新希又有新藥要上市,應該也公關瞭不少。說到這個,我倒還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幾年前新希的一樁新聞。”
“十幾年前的事情你怎麼曉得的啊?”
“梁護士講的啊,她說新希成立藥物研究院之前隻有一個研究室,當時負責人叫嚴曼,就是這個宗醫生的媽媽,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藥,嚴曼突然就死瞭,說她有很嚴重的抑鬱癥,好像是自殺吧。”
“太可惜瞭。”
“據說這個嚴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後來那樣關照她女兒,大概也有這方面原因,隻可惜啊,關照得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個‘高徒’出瞭事故之後,連手術臺也上不瞭,沒辦法跑去當個法醫,現在也要鬧出這麼多事情來。”
宗瑛聽完議論,沒有立即露面。
她倚墻站著,揣在褲袋裡的右手無意識地輕顫,突然回神,抽出手握瞭握拳,它才平息下來。
離開特需病區,宗瑛下樓找盛秋實。
醫院的早晨是從交班查房開始的,三三兩兩沒睡醒的實習生跟著老師穿梭在各個病房,是宗瑛曾經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實突然從後面喊住她,快步追上來,搶先一步替她推開診室的門。
“謝謝。”宗瑛說。
“和宗瑜聊得怎麼樣?”
“他有些虛弱,話很少。”
盛秋實示意她在沙發上坐,又倒瞭杯水給她,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瞭思路與措辭:“昨天檢查下來他心臟的問題更加嚴重瞭。本來就不好,這次出個車禍雪上加霜,情況很不樂觀……除瞭心臟移植,沒有別的辦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喝,卻被過熱的水給燙到瞭。
她默不作聲地將紙杯放回茶幾,又聽盛秋實講:“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參考病例少得可憐。”
宗瑛問:“傢裡人都知道瞭嗎?”
盛秋實點點頭:“昨天講的,應該都知道瞭。”
外面天氣極好,這消息卻似一團陰雲,配合室內溫度極低的空調風,頭頂好像隨時要落下大雨來。
盡管要相信奇跡的存在,現實卻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時間內遇到合適的心臟供體,太難瞭。
宗瑛無煙可抽,就隨手翻起茶幾上的學術雜志來緩解焦慮。
盛秋實講:“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小孩子蠻可憐的,有時間多來看看吧。”
他的話裡隱晦地存瞭些“看一時少一時”的意思,宗瑛領瞭意卻未做回應。突然有個護士敲門探頭進來:“盛醫生,403會診,馬上。”
盛秋實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擾他。
她出瞭診室,漫無目的地四處走,最後鬼使神差地停在一間手術室外。亮起的紅燈意味著手術正在進行,門外是焦急等候的傢屬,門內則是宗瑛再也沒有資格進入的區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她斂神摸出手機,屏幕上是外婆久違的笑臉,左上角顯示對方要求進行視頻通話。
宗瑛按下接聽,屏幕那邊圖像晃動,大概是信號不穩定,聲音也斷斷續續。
外婆講話時,小舅舅的臉也湊進來,他講:“宗瑛你等一等,我用電話給你打過去。”說完就掛瞭。
電話打過來,聲音終於清晰,宗瑛抬起頭,陽光穿過玻璃映滿她的臉。
小舅舅在那端講:“宗瑛,外婆過幾天要回國,想試著聯系一下杭州老傢的親戚,但找不到號碼瞭。她講公寓裡有一本牛皮冊子上記瞭一些,應該是放在你媽媽那個櫃子裡瞭,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國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過神,說:“可是那個櫃子被外婆鎖瞭,我沒有鑰匙。”
小舅舅答:“她講鑰匙就藏在座鐘後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沒開過那個櫃子瞭,老座鐘也數年未挪過位置。
她掛掉電話,仍未等到薛選青下樓,因此決定返回公寓。
穿過斑斕的門廊,公寓寬廊裡空無一人,沒有服務處的高臺,更不會有一個葉先生探出頭來講:“牛奶到瞭呀,要帶上去伐?要開電梯伐?”
隻有自動打開的兩扇電梯門,冰冷機械。
宗瑛進入電梯,迅速到頂樓。
她甫進屋,徑直走向座鐘,小心翼翼地移開它,果然尋到一把陳舊鑰匙——盡管已經失去光澤,但它卻是外婆多年之後的一種許可。
陽臺門半開,燠熱微風撩動窗簾,落在地上的陽光隨之變形躍動。
宗瑛手握鑰匙打開櫃門,撲面一陣淡淡的灰塵氣味,架子上依序擺滿瞭冊子——幾乎都是嚴曼留下來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過去,抽出一本牛皮冊子。封皮上面手工壓瞭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講的電話簿。她正要將它放回原位,卻突然止住動作,因為這個年份她太熟悉瞭。
宗瑛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她雙手翻開它,滿目都是嚴曼的字跡。
嚴曼是個做事工整簡潔的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頁頁往後翻,到八月、九月……
九月十二日,九月十三日,九月十四日。
九月十四日那天,嚴曼隻寫瞭兩件事:“1.數據確認;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沒有再回傢。
宗瑛雙手緊捏著本子,想起那個慘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瞭一下情緒,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間,卻意識到書簽帶壓在後一頁,這促使她又往後翻瞭一頁。
九月十五日,嚴曼還安排瞭三件事,都與工作相關。
一個在九月十四日打算去自殺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2
宗瑛從本子上移開視線,抬起頭,目光所及是滿櫃的遺物。
那年嚴曼猝然離世,他們在她辦公室裡找到大量抗抑鬱處方藥,結合她那段時間鬱鬱寡歡的表現,都認為她可能是受藥物影響做出瞭不明智的選擇。
事發現場是新希新建的辦公樓,當時連大樓環形走廊上的圍欄都沒來得及裝,樓裡自然不可能有人辦公,因此事發時一個目擊者也沒有。
那段時間嚴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仿佛被各種負面能量圍困,加上事故現場的勘驗結果也沒有顯示出他殺跡象,報道中對真相的猜測就更傾向於自殺。
宗瑛合上本子,將它放回原處。
事情過去瞭十幾年,曾經的蛛絲馬跡早在漫長歲月中被沖刷得所剩無幾,已很難再回頭探尋真相,但有一點宗瑛能夠確信,嚴曼的離開原因不該是自殺。
她一向堅忍努力,對學術負責,對工作負責,對孩子負責,不會無端地一聲不吭就揮別人世。
當年那些對她“輕生、不負責任”的指責,那些毫無意義的可惜與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後關乎遺產的爭奪嘴臉,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時光裡。
那時的宗瑛沮喪又厭惡,卻無力離開。外婆遭受沉痛打擊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國休養,而她隻能留在這裡,形單影隻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板著臉寡言少語地活到現在,宗瑛甚至記不起小時候的笑顏。
玻璃櫃門上淺淺地印出她的臉——寡淡的、不生動的一張臉。
她試圖撐起兩邊唇角來表達笑意,卻是不熟練的僵硬,最後隻能放棄。
宗瑛盡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駭浪,在滿目母親遺物中為外婆翻找一冊薄薄的通訊簿。
外婆出生於淳安古城,傢裡兄弟姐妹早早地各奔東西討生活,此後一別多年再難相見,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二,又恰逢嚴曼去世,就再沒有聯系。那時候留下來的電話號碼,或許早已變更易主,其實就算找到通訊簿也未必能尋到故人瞭。
但人生垂暮又身處異國,對故鄉故人的惦念是最後的執著,不管怎樣還是要試一試。
宗瑛幾乎翻遍書櫃,最後在一堆筆記本裡找到瞭它。單薄紙張稍稍變脆,墨跡隻有些許暈開,並不妨礙辨認。
宗瑛抬手關櫃門,百般情緒仿佛也在櫃門關閉的剎那,被封鎖其中。
外婆的歸國也為宗瑛提供瞭絕好的借口。
薛選青晚上再找她,問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復:“外婆回國瞭,要陪她尋親。”
這理由充分且正當,簡直無可指摘。
但薛選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講:“尋親的確是重要事情,但你這次請的假長得離奇,除瞭事故和病休,我實在想不通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讓上面批這麼長的假給你。宗瑛,我曉得這樣逼你不妥,但我希望瞭解你的難處。有些事情固然隻能一個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擔或許會輕松一些,你講有沒有道理?”
宗瑛聞言沉默,她明白薛選青是出於百分百的好心,但現在並不是攤牌的時機,於是答道:“選青,你再給我一些時間,很快的。”
薛選青認真想瞭一想,同意瞭,但也講:“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你一定不要鉆牛角尖,答應我。”
“好。”她亦同樣認真地應瞭下來。
八月的上海,溫度絲毫不降,浮在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滾燙。臨近月尾,終於連下兩場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後,天地迎來一種潮濕的幹凈。
這期間宗瑛和章律師見瞭面,表達瞭自己的財產處理意向,但因談話時間有限,這件事並沒有能夠深入,章律師隻能與她另約日期。
按照原來計劃,她應該盡早處理完這件事,即刻入院手術,但外婆回國這件事打亂瞭她的安排,索性就將一切都推後瞭。
九月一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機場接她。
小舅舅工作極忙碌,實在騰不出時間在上海久留,幾乎是將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瞭宗瑛頭上。
外婆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嚴曼接連去世那幾年外,其餘時候她都十分達觀活潑。
宗瑛開車帶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著車窗外感慨道:“是什麼都變瞭,還是我老得連以前上海的樣子都不記得瞭呢?”
宗瑛眼角餘光掠過窗外,她從一九三七年回到二〇一五年的剎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變瞭,外婆。”
外婆眸光裡蓄起一些上瞭年紀獨有的傷感:“變得我一點都不認識瞭。”
大概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話音剛落,外婆就又換瞭話題,同宗瑛表達歉意:“你今天是請假瞭嗎?看來我耽誤你的工作瞭。”
宗瑛說:“我攢瞭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緊的,我還曉得怎樣到網上去訂車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沒有問題的,你們卻當我老得什麼都做不成瞭,其實真的沒有關系。”外婆講話有一種不緊不慢的老腔調,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讓。
她很久沒見他瞭。這麼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號公寓出現過,而她給的那張信用卡,從八月二十一日之後,就沒有再推送過任何的消費提醒。
盛清讓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瞭。
他是因為出瞭事沒法出現,還是因為時空的漏洞得以修復,以至於他不需要再反復穿梭於兩個時代瞭呢?
七夕那天的分別,隱約似鵲橋相會之後再度分道揚鑣的牛郎織女,各置銀河一端不再會面。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下次相會好歹有一個可預見的期限,而他們分開,則根本沒有可測的相會之期。
一個在現代即將面臨高風險系數的手術,另一個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應付戰爭帶來的種種危機,緣分真的……說斷就斷瞭。
念至此,宗瑛眸光裡莫名閃過一瞬黯然。
她確定自己是擔心盛清讓的,同時也擔心她帶去盛傢的那兩個孩子,還有清蕙……她從心底裡祈願他們能免於戰火侵襲,能平安度過那長達數年的不安定。
想著想著,她的右手輕輕顫瞭一下。
坐在側後方的外婆,留意到瞭宗瑛表露出的一絲不安。
外婆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她。盡管這些年通過視頻或者電話能瞭解到關於她的一些近況,但當下面對面地接觸下來,外婆的擔心變得直觀而強烈——
不論是長相,還是做事的樣子,她都和嚴曼越來越像。
外婆憂心地看向她扶著方向盤的手,謹慎地問:“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情?”
宗瑛雖覺得這問題突然,但也很快應道:“沒有的。”
外婆又問:“那麼你有沒有什麼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煩?”
宗瑛認真想瞭想:“有一些,但我覺得我能夠應付。”
答復也幾乎和嚴曼當年一模一樣,可那時嚴曼說完這些,很快就走瞭。外婆的憂慮由此變得更深,嚴曼的不告而別對她的打擊很大,她不願見有人重走嚴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兩個人抵達699號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違的老房子,心中難免各種情緒交織。
這間公寓曾經是她結婚的新房,她曾在這裡迎接過孩子們的降生,曾目送他們出門讀書,見證他們組建新的傢庭,又一個接一個地送他們離開,後來她自己也離開瞭這裡,一走數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書櫃前站瞭許久,又越過書櫃抵達陽臺,暮色裡是一個嶄新的上海,與她老舊的傷感故事毫不相幹。過去種種,其實對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遠、需要節制的悲傷與遺憾瞭。
宗瑛站在旁邊,與她講這些天同浙江親戚們聯系下來的情況。
她按簿子上的老號碼逐個打過去,前面幾個都撥不通,隻能以後再慢慢找。姨外婆傢的那個倒還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現在已隨女兒移居南京。她緊接著往南京那邊打瞭電話,那邊講姨外婆也很惦記姐姐,如果能見面,他們就盡早安排。
雖不能個個都聯系上,但還有一個能立即見面,這對外婆來講,已經是不小的驚喜。
宗瑛和南京那邊又聯系瞭一次,兩個老姐妹隔著電話用鄉音講瞭半晌,忍住落淚的沖動,迅速敲定瞭見面日期——九月三號,周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過午飯穩穩當當出發,開車上高速,抵達時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進入市區遭遇小小擁堵,是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日晚高峰,這是二〇一五年的南京。
那麼七十多年前呢?導航提示還有三公裡就到目的地,宗瑛望著遠處風平浪靜的高樓,制止瞭自己繼續往下想的念頭。
會面地點就在姨外婆傢裡,南京市區一間普通商品房。
她女兒女婿置辦瞭滿桌子的菜來招待,十分熱情,講話都帶著一腔南京口音,隻有老姐妹講的是淳安方言,她們兩個自成一個世界,日漸渾濁的眼眸皆被潮濕的喜悅包裹。
久別重逢,大多如此。
將近晚八點,住浦口的外孫一傢、住江寧的外孫女一傢也都陸續趕到,狹小的一個屋子一下子多瞭十來口人,頓時熱鬧得像過年。電視機播著當地新聞,孩子們在沙發上翻滾,有人在廚房幫工,有人在客廳擺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她傢裡不會有這樣多的人,也不會有這樣的聚餐,這對她而言,是陌生的煙火氣。
姨表妹見她一個人尷尬地佇立在那兒,趕緊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頭喊她:“上海姨母快點坐呀,馬上要吃飯啦!”宗瑛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邊的一對小沙發,請兩個老人傢過來入座。
席間,外婆理所當然地成瞭關註的焦點,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況,但宗瑛乍一看就十分內向,他們稍微問瞭幾句也就打消瞭繼續探詢的念頭。
一頓飯愉快結束,已近晚十點。
平日裡這個點,老人傢都早早休息瞭,但今天情況特殊,兩個老人傢到現在也沒有睡意,一傢人就都陪在旁邊,切瞭西瓜備瞭冷飲看電視。
宗瑛在角落裡坐瞭一會,電風扇吹得她隱隱頭痛,姨表妹見她輕皺起眉,便問:“是不是太悶氣瞭?”緊接著又說:“要去外陽臺吹吹風嗎?”
宗瑛默不作聲地點瞭下頭,姨表妹便起身領她去朝南的外陽臺。
對方打開窗戶,講:“空調一直開著,之前燒飯的油煙沒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沒應聲,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問她:“可以抽煙嗎?”
“嗯。”姨表妹點點頭,“沒關系的,你當自己傢就好瞭。”
宗瑛站在窗口點瞭一支煙,從稀薄煙霧裡看出去,萬傢燈火似星光閃爍。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識摸出手機看瞭一眼時間,二十二點零六,已經過瞭晚十點,但毫無動靜。
旁邊的姨表妹察覺她有些焦慮,又見她盯著時間看,以為她是著急回上海,便講:“你們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嗯。”宗瑛應得含含糊糊,她解鎖手機,點開搜索頁,猶豫片刻,搜出淞滬會戰大事記。
“八月二十一日,敵增援到,雙方激戰,陷入僵持狀態。
“八月二十二日,匯山碼頭我軍繼續向兩翼進展,東面逼近楊樹浦路,西面到橫濱河。
“八月二十三日,日機轟炸先施公司,死傷八百餘人。
“八月二十八日,我軍與羅店之敵激戰旬餘,傷亡過半,羅店鎮陷落。
“九月一日,日軍第12、18、21、22、36等旅團抵上海……同濟大學被日軍轟毀。”[1]
寥寥數筆記錄下來的重大事件,顯示出戰爭的走向,但對於身處其中的每個平民的命運,卻無法一一顧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經放棄的那三個字時,“叮咚”一聲,頂部突然推進來一條消費提醒。
宗瑛飛快點開,消費地點顯示是南京本地一傢叫百祥藥店的商戶。
宗瑛蹙眉,一個白底綠字的招牌立即從腦海裡跳出來,她突然轉頭問姨表妹:“小區外面是不是有傢百祥藥店?是連鎖的還是就那一傢?”
3
宗瑛一直寡言少語的,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但這時突然一連串地發問,令姨表妹愣瞭一愣。
“百祥藥店啊……”姨表妹努力回憶一番,答道,“對的對的,西門口有一傢,應該不是連鎖的,好像就是個私人藥店。”
宗瑛煙都沒來得及抽完,姨表妹話音剛落,她徒手捏滅香煙,隻吝嗇地留瞭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在姨表妹驚愕的表情裡,匆匆忙忙穿過客廳出瞭門。
防盜門被關上的剎那,客廳裡的人都愣瞭一愣。
姨外婆回過神問:“剛才……哪個出去瞭?”
窩在沙發裡吃冰淇淋的小囡搶著答道:“是上海姨母!”
外婆這時疑惑地轉頭看向門口,姨表妹從外陽臺返回來,講:“好像是去藥店瞭,大概……是去買藥?”鑒於宗瑛剛才的表現太過奇怪,姨表妹的這番說辭連她自己都說服不瞭,但重點是要讓長輩不起疑,她也就沒有多話,還順便幫宗瑛找瞭個合適的出門理由。
老小區的樓層矮,沒有配備電梯,樓道裡裝著聲控燈,宗瑛疾步跑下去,樓梯就一層層地亮起來。
她方向感很好,一口氣跑出西門左拐,乍然推開藥店門,一陣冷氣撲面湧來,竟令她打瞭個寒戰。
宗瑛氣喘籲籲地抬頭,目光掃過整個店,藥櫃、收銀臺,壓根沒有盛清讓的身影。
她努力穩定氣息,問:“剛剛是不是有人在這裡買瞭五十六塊五毛錢的藥品?”
收銀員驀地一愣,“你怎麼曉得?”
她問:“人走瞭多久?”
收銀員仍蒙著,講:“好像是三四分鐘前?”
他話音剛落,宗瑛倏地松開門把手,疾步離開,藥店玻璃門卻遲遲緩緩過瞭好一會才自動關上。
一路停滿瞭私傢車,路燈間斷地亮著,宗瑛步子極快,快得能聽到自己費力的喘息聲,額頭也被這燠熱天氣逼出一層薄汗來。
她行至分岔路口,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手機突然又“叮咚”一聲響起,宗瑛解鎖屏幕,跳出來一條新的消費提醒——便利店,花瞭七塊八毛錢。
宗瑛依稀記得開車進來時路過的那傢便利店,因此立即拐進右邊的路,鉚足瞭勁跑過去。
經過一座大廈時,突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住瞭她:“宗小姐?”
宗瑛循聲止住步子,上氣不接下氣地俯身,雙手撐住膝蓋看向坐在臺階上的那個人,氣息不穩地喚瞭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立即從地上站起來,宗瑛亦直起身,皺著臉吃力地平順呼吸。
“你為什麼會在南京,又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裡?”盛清讓壓制著吃驚,用盡量穩重的語氣問她。
“講來話長,先不同你解釋。”她說完這句,氣息稍稍平穩瞭些,才得暇打量他。
路燈昏黃的光線下,他整個人是肉眼可察的憔悴與消瘦,臉上竟然劃破一道口子,領口有血跡,手裡則提著一隻藥店塑料袋,除藥品敷料外,裡面還另外塞瞭一瓶水、一個面包。
宗瑛現在沒有時間細究他受傷的緣由,也沒空問他這些天發生瞭什麼事,隻問:“有沒有筆?”
他未帶公文包,最後從襯衣口袋裡摸出一支鋼筆遞給她。盛清讓不曉得她要做什麼,宗瑛卻猝不及防地抓起他一隻手,攤開他掌心,迅速寫瞭一個酒店名字上去:“去打輛車,到這個地方等我。”
說完她旋緊筆帽,又摸出錢夾翻出兩張紙幣塞進他手裡:“我需要回去接個人,可能會晚些時候到,請你耐心等一會。”
她這一連串的舉動,都沒有給盛清讓任何回神的機會。等他徹底緩過來,宗瑛都已經走到百米開外,隻留瞭一個果斷又幹脆的背影給他。
宗瑛回到姨外婆傢,姨表妹便搶先開口問她:“剛才是去藥店瞭嗎?”
宗瑛含含糊糊應瞭一聲,講:“嗯,有點頭痛,去買瞭止痛藥,已經吃過瞭。”
外婆問她:“現下好點伐?如果不方便開車,就叫代駕好不好?”
宗瑛搖搖頭:“不要緊的,我現在好些瞭。”
這時眾人都有些困瞭,縱然再依依不舍,但傢裡空間不夠,就隱約顯露出留客不便的窘迫。
外婆也意識到這一點,便同姨外婆講:“辰光不早,要歇瞭。明天我們仍在南京,還能夠一起聚的。”
姨外婆點點頭,至此眾人才終於松一口氣,各自打算回瞭。
一群人浩浩蕩蕩出門,將宗瑛和外婆送出小區,又目送她們上瞭車,這才放心地散瞭。
宗瑛沿右邊岔道一路開出去,途經她與盛清讓相遇的那座大廈時特意瞥瞭一眼——大廈前的臺階上空空蕩蕩,看來他已經走瞭。
車子暢通無阻地駛向預訂的酒店,抵達時十一點整,外面冷冷清清,前臺似乎也困瞭。
宗瑛一進門就仔仔細細環顧四周,外婆便問她:“阿瑛啊,你是在找什麼嗎?”
宗瑛一邊答“沒有的”,一邊將視線移向北面靠室內噴泉的一張沙發,終於在那裡發現瞭盛清讓。
盛清讓也註意到她,但鑒於她身旁有長輩,便不敢貿然上前,仍老實在沙發上待著。
外婆本要與宗瑛一起去辦入住,宗瑛卻講:“外婆,你累瞭,先坐一會,我來就好。”說罷拿過外婆的護照,徑直走向前臺。
她報瞭信息,前臺查完,問:“預訂瞭一個標準間是嗎?”
宗瑛壓低聲音講:“不。”說著同時遞去身份證和護照:“要兩間。”
“分開?”前臺視線越過她瞥瞭一眼沙發上的外婆,顯然是覺得放任一個老人傢住一間不安全,但最終也未多嘴,順利給她開瞭兩個房間,遞去兩張房卡。
宗瑛收起其中一張房卡,甫轉身,隻見外婆正盯著另一張沙發上的盛清讓。
她快步走過去,喚瞭聲“外婆”,同時扶她起來講:“房間好瞭,上去休息吧。”
外婆任她扶著,但視線卻始終落在盛清讓身上,直到轉過身,才終於放棄對他的探究,轉而同宗瑛講:“你看到那個年輕人沒有,看起來文質彬彬卻傷成那樣子,難道是與人打架打的?且他看起來相當老派的呀!真是奇怪的。”
宗瑛眼角餘光朝那邊再次瞥瞭一眼,見電梯門打開,趕緊岔開話題:“外婆,電梯到瞭。”
她送外婆進入房間,外婆便一直同她講淳安老傢的舊事情,宗瑛不好打斷,就一直在看時間。外婆察覺到她的焦慮,問:“你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去做嗎?”
宗瑛說:“我想時候不早,該洗澡瞭。”
外婆講:“那麼你先洗,我再坐一坐。”
宗瑛拗不過一個固執的老人傢,隻好起身先去洗澡。她洗得飛快,頭發吹到半幹,穿個浴袍就出來瞭,前後不超過十分鐘。
外婆便講她:“你不要趕時間啊,洗澡要好好洗的呀。”
宗瑛隻顧點頭,從旅行包裡翻出換洗衣服,麻利地套上襯衫、長褲,外婆在一旁看她穿完,問:“阿瑛,你是打算穿這個睡覺嗎?”
宗瑛這次答得飛快,說:“我想出去抽會煙。”
外婆並不喜歡別人抽煙,但宗瑛抽煙總歸有她的原因,一番欲言又止後,還是隻能隨她去。
待外婆進入浴室,宗瑛終於從房間出來,下瞭樓到大堂,隻見盛清讓仍孤零零地坐在那裡,有服務生上前,委婉地勸他走。
宗瑛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在華懋飯店的遭遇,她一身狼狽坐在大堂,服務生上前趕她走,回想起來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隻不過主角從她換成瞭盛清讓。
她走上前朝盛清讓伸出手,同服務生講:“這位先生和我一起的。”說完見盛清讓還未反應,索性手再往前一些,俯身主動握住他的手,徑直帶他走向電梯間。
密閉空間緩慢上升的過程中,沐浴用品殘留的淡雅香氣與戰火帶來的硝煙塵土氣交織在瞭一起。
宗瑛略皺皺眉,腳挪瞭一下位置;盛清讓貼電梯內壁站著,不敢妄動。
宗瑛這時才問:“臉上怎麼傷的?”
盛清讓大概是太累瞭,反應亦變慢,愣瞭一下才答:“應該是彈片擦的。”
宗瑛的視線移過去,目光最終停留在他臉上。
突然她上前一步,就幾乎站到瞭盛清讓跟前——近在咫尺,呼吸可聞,而盛清讓緊貼金屬內墻,避無可避。
借著電梯內還算明亮的頂燈,宗瑛蹙眉斂瞼,凝神觀察瞭一下他臉上的傷口,甚至伸手稍稍抬起他的下頜,這才看到他脖頸處的兩道傷口——
倘若真是被細碎彈片擦傷,那麼傷得實在太僥幸瞭。
“如果再深一些,割到頸動脈,那麼我想……你可能就不會出現在這裡瞭。”說話時她的手仍輕抬著他的下頜,且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檢查傷口,神情姿態實在坦蕩專業,盛清讓便隻能這麼抵墻待著。
“給我看一下買的是什麼藥。”她說著終於垂下手,盛清讓霍地暗松一口氣,但他這口氣還未盡,她一低頭,潮濕頭發便撩到瞭他的皮膚——涼涼的,帶一些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發絲並不太柔軟。
盛清讓的喉嚨下意識收緊,手指頭微微顫瞭一顫,握緊瞭拳。
4
宗瑛還未從他手裡拿過藥品袋,電梯門就開瞭。她索性作罷,同盛清讓講瞭一聲“跟我來”,便徑直走瞭出去。
盛清讓如釋重負般松開拳,跟出電梯,即見宗瑛拐進瞭右手邊的走廊。走在厚實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頭頂射燈的暖光打下來,將潮濕發絲都映得溫柔。盛清讓走在她身後,心中騰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法語裡稱之為Déjà vu——
數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華懋飯店,他也這樣領著她穿梭在這樣的廊道裡,隻不過燈光不同、氣味不同……外面沒有炮聲,開門的鑰匙也換成瞭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隻有人還是一樣。
房門開啟,宗瑛擠入門內,將房卡置入取電盒,房內瞬時亮起。
她拉開門,稍稍避開一些請他入內,同時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頭也不抬地建議:“你先去洗澡,洗完再處理傷口比較妥當。”
盛清讓一時站著沒動,宗瑛便抬頭:“有什麼問題?”
“沒有。”他說話時有難以察覺的局促,講完匆匆忙忙轉過身,進入浴室關上瞭門。
宗瑛走到沙發前,將藥袋擱在圓茶幾上,手探進去翻瞭翻——該有的都有,還算齊全。
她坐下來,浴室內響起流水聲,她又看看時間,百無聊賴地打開房內的電視。
42寸液晶顯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閱兵。距戰爭結束已經過去瞭七十周年,而浴室裡的那一位,在數小時前所經歷的,卻還是戰爭最開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漸沉黯,也沒有在意到浴室裡的水聲響瞭多久。
盛清讓獨自站在洗臉池前洗襯衫,血液滲進纖維中,好像無論如何都洗不幹凈。他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池子邊緣,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繃起。他又抬頭看瞭一眼鏡中自己的臉,最後關掉水龍頭,外面電視機的聲音越發清晰起來——
伴著分列式進行曲的女聲解說,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個字“抗戰勝利”。
七十周年。
盛清讓推開門走瞭出去。
沒有幹凈衣服可換,隻能穿浴袍。宗瑛轉頭看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不起身,隻講:“坐,我幫你處理。”
盛清讓不好推辭,依言坐進沙發。宗瑛伸手拖過藥品袋,熟練地撕開酒精紙,對著頂上打下來的光,抬手替他處理傷口。
酒精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落痕跡地皺瞭下眉,宗瑛說:“再深一些就需要縫針瞭,你很幸運。”
講完拆開藥盒,上藥時盛清讓問她:“宗小姐今天為什麼會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諱:“我外祖母回國尋親,她有傢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來。”她視線始終落在他傷處,上眼瞼略略耷著,這時候卻突然抬眸看他,問:“你呢?為什麼會在那裡,傷口怎麼來的,這些天去瞭哪裡?”
疑問成串,脫口而出。好奇成這樣,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風。
盛清讓面對這探詢忽然垂眸,與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對撞。他稍愣,她移開視線,柔軟指腹輕壓他的臉,令敷料貼緊皮膚。
宗瑛見他不應,用鼻音“嗯”瞭一聲。
盛清讓斂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個住宅區,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傢南京公館,我今晚回那裡是為瞭取一份資料。至於傷口,是在碼頭不小心中的招。這些天上海工廠開始起運,一路通行麻煩手續繁重,我便往返上海與鎮江,替他們處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這些天晚上你住哪裡?”
“有一些商店或者醫院徹夜不關門,我可以在那裡待上整晚。”
“為什麼沒有刷過卡?”
“嗯?”盛清讓顯然未料到她可以即時洞察到每一筆交易,又答,“有人買瞭我一塊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現金,到昨天剛剛用完。”
他的一切回應都沒什麼問題,宗瑛開始替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下頜擋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須湊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無地撩過他脖頸細薄的皮膚。
“盛先生?”她貼敷料時突然出聲,盛清讓緊張的喉部肌肉驟然動瞭一動,他問:“怎麼瞭?”
“你是不是不願意麻煩我?”
“不,宗小姐,隻是……”他語無倫次地想給出個解釋,宗瑛卻忽地松開手,就在他松口氣打算好好講時,宗瑛卻又抬手輕握住他下頜:“張嘴。”
他是個乖巧的病人,聽令張開嘴,唇角刺痛就愈明顯。
是鋒利金屬片擦過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怎麼出血,也不易察覺,但宗瑛捕獲到瞭。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瞭一下他的唇角,問:“疼嗎?”
一抬眸,一垂瞼,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織中有片刻慌亂,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松開手,若無其事地講:“這裡不用上藥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瞭手,從浴室出來時,電視上的閱兵式將近尾聲,但角落裡標著的“抗戰勝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讓看著屏幕一角,側臉肌肉始終無法松弛。
地獄一樣的歲月,雖終歸會結束,但到底還是太漫長瞭,又有多少人能夠挨過去呢?
他側過臉看向宗瑛時,宗瑛俯身拿起遙控,關掉瞭電視。
她講:“你現在需要休息。不然哪來精力去應對明天?”
室內重歸安靜,宗瑛又問:“你要在南京留幾天?”
他答:“後天回上海。”
“那你收好房卡,明天還是到這裡來。”宗瑛說著走向門口,臨出門時又留瞭一句,“晚安。”
盛清讓的一句晚安還未及說出口,宗瑛卻已關上瞭門。
宗瑛回去時,外婆已經睡瞭。
她在靠窗的一張床上躺下,空調不住地往下吹,窗簾拉瞭小半,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令室內呈現出一種冷森森的景象。
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宗瑛與外婆回請姨外婆一傢,訂瞭市中心一傢飯店的午餐,客到齊後,坐瞭滿滿一桌。
席間仍是熱鬧,老姐妹敘不完的舊,孩子們不好好吃飯在包間裡亂竄,宗瑛隱隱有些頭痛,尋瞭個借口出去,要瞭杯熱水吃藥時,姨表妹也從裡面走瞭出來。
她問:“頭還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嗎?”
宗瑛點點頭,將玻璃水杯遞還給走廊裡的服務生。
姨表妹又說:“他們老人傢打算吃過飯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還是同我們一起逛商場?”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裡掛著的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答:“一起吧。”
她買東西也沒什麼可遮掩,坦坦蕩蕩地進男裝店,在整排的襯衫陳列櫃前止步,一隻手始終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懸在半空,看瞭一會,最終指瞭其中一件說:“請給我這一件。”
店員問:“請問什麼尺碼?”
宗瑛稍作回憶,答:“身高一米八四或一米八五,體重在七十二到七十四之間。”她目測這些一向很準,出入應該不會太大。
結賬時,姨表妹在旁邊問:“啊,是給男朋友買的衣服?”
宗瑛正低頭簽POS單,被她這樣乍然一問,手中的筆稍頓瞭一下,回說:“不算是。”
姨表妹又問:“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緣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說完回憶起清蕙第一次見她時問的問題,那時她回的是“過路的朋友”。
姨表妹聽她這樣講,大抵以為她是要送禮物給什麼中意的異性朋友,便說:“有緣分就很難得瞭,說不定可以好好發展一下。”
發展?宗瑛接過紙袋久未出聲。
她和盛清讓畢竟不屬於同一個時代,有些念頭是一旦冒出來就會失控的,誰也無法預料這種失控帶來的後果到底是什麼,那麼連苗頭也不起才最安全穩妥。
理智重新占據上風令人松一口氣,卻莫名地也讓人體會到一絲無奈的失落。
宗瑛陪姨表妹逛瞭將近一個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瞭河鮮,回酒店已近晚十點。宗瑛開車,外婆在後座,她瞥見宗瑛放在副駕位上的手提袋,仔細打量瞭一下商標,確認是男裝品牌,不由得多想。
宗瑛到現在這個年紀,感情生活從來一片空白,這會兒突然替別人買起衣服,難道是有什麼狀況?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沒想好怎樣開啟這個話題,就隻好自己先琢磨。
車子開到酒店停車場,宗瑛看一眼時間,九點五十分,匆匆下車繞到後面,拉開車門俯身對外婆說:“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會煙。”
外婆從她手裡接過房卡,隻叮囑瞭一句:“你少抽一點。”
宗瑛點點頭,扶外婆下瞭車,將她送進大門,這才重新回到車內繼續等。
她半開車窗,點起一支煙,甜絲絲的味道隨煙霧彌漫開,視線可及處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輛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煙快要燃盡時,馬路對面突然出現一個熟悉身影,他越過斑馬線朝這邊走來,宗瑛摁滅煙頭,拿過副駕上的紙袋,推門下車。
盛清讓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喚瞭一聲:“宗小姐。”
宗瑛將紙袋遞過去,才察覺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跡斑斑的襯衫。
他換瞭新的,但她也未將禮物收回,隻講:“或許你不需要瞭,但我順手買瞭,你就留著吧。”
樓上的外婆這時推開窗,低頭便看到宗瑛與盛清讓,隻見兩個人似乎在交談,盛清讓接過宗瑛遞去的紙袋,緊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進入酒店大門,就什麼也看不到瞭。
宗瑛是一個人回來的,她若無其事地洗瞭澡,吞瞭兩顆藥,說有些頭痛就先睡瞭。
外婆坐在另一張床上,看她背過身去睡,有滿腹疑問卻沒法開口。
次日外婆起瞭個大早,趁宗瑛還未醒就出瞭門,本想下樓去前臺打探一番,沒想到剛推開門,就迎面碰到斜對門裡出來的年輕男人。
外婆覺得眼熟極瞭——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裡見到的那個男人,但他與那天看起來完全不同,簇新整齊的襯衫顯得他格外紳士正派,是這個年代少見的氣質。
他手裡,此刻正提著昨天宗瑛副駕上的那隻紙袋。
外婆略訝異,正要開口搭訕,宗瑛忽然從裡面打開瞭門,探出半個身子來問:“外婆,你要出去嗎?”話音甫落,她就看到瞭站在對門的盛清讓。
外婆轉過頭來同她說:“你們是認識的吧?”
宗瑛這時迅速低頭看瞭眼手機屏——五點五十六分,沒有足夠的時間瞭。
[1].引自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淞滬會戰大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