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擁抱來得猝不及防,盡管宗瑛隻伸出右手輕攬瞭一下,盛清讓的後背卻在瞬間極不自然地繃起來。
宗瑛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短促講完便松開手,恢復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況,醫藥包在哪裡?”
盛清讓回過神,以一向平和的語氣應道:“同我來。”
這時樓下的鋼琴聲也戛然而止,二姐同盛清蕙講:“你是沒事做瞭伐!這辰光彈什麼鋼琴?”
清蕙看一眼沙發上坐著的老四,說道:“是四哥哥叫我彈琴看看有沒有進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師?叫你彈你就彈?”說罷扭頭看向二樓,隻見宗瑛與盛清讓一起進瞭大哥房間,她立馬也“噔噔噔”地跑上樓。
二姐推門闖入房間時,宗瑛正在檢查大哥的手術創面。
她剛要開口講話,被口罩蒙瞭大半張臉的宗瑛突然轉過身,套著乳膠手套的兩隻手懸在空中,目光銳利,聲音悶悶:“病人需要盡量無菌的環境,請暫時離開這裡。”
二姐面對她專業的強勢,驟地啞口,瞥見旁邊的盛清讓卻又講:“他能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你們是不是想作什麼鬼?”
宗瑛本是想讓盛清讓打打下手,但現在她打消瞭這個念頭,偏過頭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讓說:“盛先生,也請你出去一下。”
盛清讓迎上她的目光,立刻瞭然,於是沉默地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瞭門。
二姐這下沒什麼好講,也隻能跟著出去。
大哥恢復得並不理想,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創口感染難以控制。宗瑛耐心地處理完,隱約又聽到樓下傳來的爭執聲。
她脫掉乳膠手套走出門,站在走廊裡悄無聲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發上的盛清和說:“所以大哥是為瞭趕去同德國人簽協議才遭遇瞭空襲?”
他譏笑一聲,意味不明地睨瞭一眼盛清讓:“就作妖吧,為瞭這些身外之物把半條命搭進去也不曉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講話還有沒有點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無忌憚地擦亮火柴點起一支煙,伸長瞭腿說,“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現在隻集中打虹口那一塊地方,過不瞭多久恐怕就要轉移到楊樹浦,盛傢的機器廠遲早要被毀掉。至於是日本人炸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炸的,誰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戰局混亂之際,誰會承認是自己丟的炸彈?還想事後找日本軍部索賠?癡人說夢吧。”
他明顯對這傢業毫不在意,也不贊同盛傢其他人止損的手段,隻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煙霧中,恣意表達著不屑一顧。
二姐氣急敗壞,他又講:“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傢半點傢財你也撈不到,何必在這裡幫忙?不如快點叫你那個窩囊丈夫帶孩子逃到香港去,畢竟你夫傢也快要淪為戰區瞭,到時候好歹能保條命,你說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幾乎要跳起來。這時候盛清蕙端著滿滿一托盤的茶點走進客廳,試圖緩和氣氛:“還是先吃早飯吧。”
清蕙將托盤擱在茶幾上,抬首看到戴著口罩隻露出一雙眼睛的宗瑛,喚她:“宗小姐,你下來喝茶呀。”
伴著清蕙這一聲邀請,所有視線都轉移到瞭樓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擠瞭擠眼,似乎是有別的事情要同她講。老四仰頭瞥她一眼,饒有意味地彎起嘴唇。二姐壓著怒氣問她:“換好藥瞭伐?情況怎麼樣?溫度降下去點沒有?”盛清讓轉過身面朝樓梯抬頭,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瞭樓,簡單講瞭大哥的情況,二姐的表情變得越發難看。
清蕙趕緊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聲地拿起一杯茶飲盡,聽清蕙湊在她耳邊悄悄問:“牛奶可以給小孩子喝的吧?”
鮮奶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眼下也隻能如此。宗瑛點點頭,清蕙馬上就起身出瞭門。
老四抽完煙,拿起點心碟子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塞,迅速吃完又猛飲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國難當頭,宗小姐有沒有想過,與其在這裡圍著一個人服務還落埋怨,不如去戰區醫院救更多性命?”
他對宗瑛的邀請是有預謀有把握的,畢竟一個在落難時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層面的自我要求絕不會低。
宗瑛穩穩端著茶杯,抬起頭看他。
此問已經關乎自我利益和職業使命,甚至涉及個體性命的高低貴賤,拋開她不屬於這個時代不談,就算她生於斯,面對這個問題,一時也很難給出答案。
氣氛陷入沉滯狀態,盛清讓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會離開上海。”
老四應瞭聲“是嗎”,又說:“明哲保身,很好。”他說著系好風紀扣,頭也不回地走出瞭盛傢客廳。
很快,公館門外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再然後,隻剩一片蟬鳴。
宗瑛突然轉頭看瞭一眼背後懸著的全傢福照片,盛清讓走到她旁邊,俯身問道:“你看起來很疲憊,需要先休息一下嗎?”
宗瑛對上他的視線,對方同樣一副倦容,她說:“好。”
他耐心地征求她的意見:“回公寓還是留在這裡?”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說:“這裡。”
盛清讓送她上瞭樓,臨關門,她講:“盛先生,你也註意休息。”
“我還有些事要辦。”面對突如其來的關心,盛清讓稍稍別過頭,接著說,“那我先走瞭,傍晚我會來接你。”
宗瑛沒說什麼,他又強調:“我一定會來。”
宗瑛關上門,倒頭就睡。她早習慣瞭倒班的生活,這個時間入睡一點也不難。然而白日睡覺,素來夢多。她夢到一個陰森森的生日會,又夢到一臺失敗的手術,醒來時滿頭是汗,心率快到超負荷。她痛苦地皺著眉,壓住心口,低頭努力地呼吸,等緩過來才意識到天色都暗瞭。下床推開朝北的窗,外面風停瞭,臺風似乎真的已經撤離,燠熱暑氣將卷土重來。
二樓走廊裡突然響起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是二姐的聲音:“這種破破爛爛來歷不明的小孩為什麼要往傢裡面帶?!是不是那個宗醫生早上帶來的?你們還合力瞞我?”
“什麼叫來歷不明!”清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護著身後幼童,年輕的面龐上繃起怒氣,“你這是階級歧視!”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傢裡帶,明天他就有膽子偷空你的首飾盒!不信你試試!”二姐一副經慣風浪的架勢,“快點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罵得瑟瑟縮縮往後躲,忍著眼淚求饒:“我會、會走的,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軟得厲害,低頭一看懷裡的嬰兒,抬頭就繼續頂撞二姐:“這個小孩身體很差,送出去說不定就活不下來瞭!”
二姐卻仍舊一副鐵石心腸,毫不妥協:“你一個吃傢裡用傢裡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間險惡,隻知存瞭天真當飯吃!”
她話音剛落,底下用人喊道:“二小姐,姑爺到瞭!”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嗎?我限你三天之內送過去。”她講完馬上下瞭樓,清蕙領著孩子站在走廊裡,怒氣正盛,連宗瑛打開門她也沒有察覺。
等她氣稍微消瞭消,宗瑛對她講瞭聲:“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聞言,趕緊岔開話題:“宗小姐你趕緊看看,他現在這個狀況是不是很危險?”
宗瑛走上前仔細檢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變化,但從頭到尾她都一個樣子。
她隻講:“有點虛弱。”
清蕙皺瞭眉:“那要怎麼辦才好?”
宗瑛不出聲,抬頭就看到瞭剛剛上樓的盛清讓。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這次來得很準時。
宗瑛同清蕙講:“你先帶他們去休息,我一會兒來找你。”言罷又請盛清讓進屋,主動拉開瞭門。
清蕙領著一大一小上樓去,宗瑛進屋坐在沙發上,請盛清讓在對面入座。
盛清讓本是來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卻講:“我需要在這裡留一晚。”頓瞭頓又講:“我保證不會出門,等你回來。”
大哥的狀況很不穩定,今天晚上很關鍵;樓上那個嬰兒留給清蕙這樣的新手照料不太妥當,也需要關照。她盡管沒有陳明理由,盛清讓也猜到瞭。
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提議,良久答道:“那麼,我明天來接你。”
宗瑛點點頭,又講:“我還需要請你做一些事。”
“請說。”
宗瑛伸手給他,“給我紙筆。”
盛清讓翻出公文包裡的本子和鋼筆,旋開筆帽遞給她。
宗瑛低頭伏在圓茶幾上,唰唰唰迅速寫出清單。新生兒配方奶粉、奶瓶、兩種藥品名稱……最後又加瞭一套換洗衣服。
“公寓附近那傢醫院裡,有個營業到晚上十二點的商店,旁邊有個二十四小時藥店,前面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那裡買到。”
她說著摸出錢夾,本想拿一些現金給他,裡面卻隻剩一些零鈔。
她幹脆抽瞭一張銀行卡出來,“結賬的時候可以用。”
盛清讓見過她在浦江飯店刷卡,他講:“我知道。”
“那麼密碼你應該也知道。”宗瑛將卡推過去。
“為什麼會是那串數字?”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宗瑛及時關閉瞭觸發記憶的開關,抬頭問:“我不在的這幾天,那邊有什麼麻煩嗎?”
“我在公寓裡遇見瞭薛小姐。”
宗瑛斂眸,但並不驚奇:“她是不是留瞭我的鑰匙?”
“是的。”
“你吃她給的東西瞭嗎?”
“喝瞭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帶走瞭?”
“嗯?”盛清讓驟然想起薛選青臨走時拿走的一隻紙袋,“這個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知指紋收集,不懂DNA檢測,沒有防備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沒出聲,最後說:“沒什麼,不重要。”
宗瑛說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況,這時盛清讓卻說:“還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發上,“你講。”
“有一位章姓律師打來電話,說要將原定於周三的會面改到周六,希望你給他答復。”
宗瑛目光驟冷,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過瞭會兒問道:“他還同你講瞭什麼?”
盛清讓猶豫再三還是據實道:“他講,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遺囑。”
2
盛清讓眼裡的宗瑛,簡單,又迷點重重。她行動力超群,作風直接,鮮少算計,為人有一種近乎單純的執著,但他對她的生活並不瞭解,哪怕他已經近距離觀察過她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專業,對她的興趣略曉一二,卻不明白相框裡那個少女為什麼在某個時間點之後拍照再無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這種年紀立遺囑的緣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瞭太多探究,宗瑛抬頭看他一會兒,回答瞭他沒能說出口的疑問——
為什麼要立遺囑?
她講:“有備無患。”
語氣平和,卻有無法動搖的堅定。由此看來,她並不是個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慮和主見,考量得甚至相當周到。
宗瑛講完打開手機,屏上顯示僅百分之十五的電量,無任何信號,時間是八月十六日十九點整。
“還有三小時,請盡快回公寓吧,這樣穩妥些。”她說著關掉手機電源,又接著叮囑,“公寓的鎖換過瞭,我在玄關櫃裡留瞭一把備用鑰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經十分坦然地接受瞭盛清讓帶來的“麻煩”,並且在自覺適應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讓見她從壓爛的煙盒裡抽出最後一支Black Devil,包裹著煙絲的黑金卷紙被壓得皺巴巴,她雙手輕捏著一頭一尾,緩慢捻動,卻一直沒有點燃它。
他突然遞瞭一盒火柴給她,隨即將銀行卡及紙筆收進包內,起身告辭。
待他走到門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識地關照瞭一句:“今晚睡個好覺,盛先生。”
盛清讓原本因缺覺而過速的心臟,像是莫名驟停瞭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勞,並給出善意祝福,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低瞭頭匆匆出門,抓緊時間趕回699號公寓。
晚十點,盛清讓順利在玄關櫃裡找到宗瑛留下的備用鑰匙出瞭門。
風裡隻殘留片縷白日的燠熱,體感舒適,夜色清美。一路亮著的通明街燈,是和平年代電力充足的表現;法國梧桐在微弱東風裡輕搖葉片,閑適安定;路上人行車馳各循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擔心會遭遇哄搶……都是戰時不可能有的景況。
盛清讓右拐進入醫院大門,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從他身邊疾馳過去,他聞聲停下腳步,又見一輛出租車穩穩停在瞭大樓入口處。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見面,同樣是在一輛出租車裡。他頭一回來這傢醫院,也是因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車後,出租車駛出醫院,很快他也下瞭車,折返回醫院卻沒有再見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撐開宗瑛那把印有“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離開瞭醫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樓上看見瞭自己。
回過神,盛清讓快步走進藥店。冷白燈光照著,空調大力地往下吹風,店裡有一股陰涼涼的草藥味。穿白大褂的老藥師倚在櫃臺後看雜志,聽到腳步聲,往下壓壓老花鏡,抬眸避開鏡片看向盛清讓:“買什麼藥啊?”
盛清讓擔心買錯,特意將宗瑛寫的清單拿給藥師看。
對方又推推老花鏡,瞇眼仔細辨認一番,這才到櫃臺裡拿瞭兩盒藥出來,說:“傢裡面剛生小孩呀?”
盛清讓點點頭,取出銀行卡遞過去。
老藥師一皺眉:“幾十塊錢還刷卡,沒零錢呀?”
他錢夾裡僅有法幣,隻能答:“抱歉,沒有。”
老藥師無可奈何,隻能叫來旁邊一個年輕人,這才給他結瞭賬。
他將藥盒收進公文包,又快步出門,去找那傢營業到晚十二點的商店。
商店門口擺著賣相不錯的果籃,裡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地堆在貨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邊有專門的一排架子,擺滿新生兒用品,品類齊全,但可選餘地極小,倒也省去猶豫。
盛清讓站在燈下仔細看奶粉的配方說明,沒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罷。
他對照清單選購齊全,提著籃子去結賬,盛秋實這時恰好進來買瞭一罐熱咖啡,站在他身後排隊。
收銀員刷完卡讓他輸密碼,又撕瞭單子給他簽字,卡就放在櫃臺上。
這時站在他後面的盛秋實突然瞇起眼,湊近看瞭一眼櫃子上的信用卡,卡正面印著“ZONG YING”的拼音。
盛秋實順勢一瞥,POS簽購單上的簽名,流利地簽著“宗瑛”二字。
這個名字並不常見,且這張卡也實在面熟。盛秋實忍不住多打量瞭他幾眼,隻見他將商品一件件地裝進塑料袋,幾乎全是嬰兒用品。
盛秋實可疑地蹙起眉,哪曉得盛清讓這時候突然回頭看瞭一眼。
這一眼令盛秋實委實愣瞭愣,直到收銀員提醒,他才倏地回過神。匆匆忙忙給瞭錢,盛秋實連零錢也不要,直奔出門,迎接他的卻隻有茫茫夜色,已經見不到盛清讓的身影。
盛清讓離開醫院回到公寓,核對清單,一切備妥,隻剩一套換洗衣物——
是宗瑛的換洗衣物。
盛清讓犯瞭難,衣服放在哪裡,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隻能怪自己沒有詢問清楚。
他洗瞭手,走到宗瑛臥室門口待瞭數秒,最終壓下門把手,推開房門,“咔嗒”一聲按下頂燈開關。
昏黃燈光亮起,陳舊的十六格窗映入眼簾,一張木床緊挨東墻,西墻面並排擺瞭兩隻大鬥櫃,傢具少而實用。
他拉開右邊五鬥櫃,順利從裡面找出一件襯衫、一件長褲,但因為壓得時間久瞭,衣物上多有褶皺,需要熨燙。
正要拿上樓去熨,盛清讓突然想起些什麼,遂又折回臥室,但又遲遲不確定要不要繼續翻——她需不需要換內衣?需要。
他在昏昧頂燈下做出瞭決定,又俯身拉開鬥櫃,從中翻出一雙幹凈棉襪。
隨後他又轉向左邊鬥櫃,拉開第一層,沒有發現內衣;拉開第二層,沒有;第三層第四層,仍舊沒有……最後一層,隻孤零零躺著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冊子。
漆黑封皮幹幹凈凈,右側由彈性綁帶封住,不著一縷灰塵,是一種克己自制的審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讓看瞭半天,彎腰取出冊子,解開綁帶,鄭重地翻開第一頁——
最中央貼瞭一張黑白一寸照,照相館給它裁出瞭花邊。相片主角是個年輕美人,大概隻十七八歲,細長脖頸,英氣短發,目光敏銳。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後翻,是寥寥幾張集體合照,其中一張盛清讓在宗瑛的書櫃裡見過,大學畢業合影。
這位美人畢業於一九八二年,修的是藥學專業,後來公派留學,去瞭美國。
回國不久之後她結婚,很快也有瞭孩子,再後來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總總的剪報——有報紙新聞,有雜志采訪,有學術文章,生活看起來被事業占據得滿滿。
一頁頁往後翻,盛清讓看到新希制藥成立的新聞,泛黃報紙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隱約可以辨出創始者的模樣,其中不僅有這位美人,還有他上次在新聞裡看到的——宗瑛的父親。
緊隨其後是一篇訪談文章,她在訪談最後陳述瞭對自主藥物研制的理想與決心。
再往後又有幾篇研究論文,盛清讓逐篇讀過,客廳裡的座鐘鐺地響起來。
夜愈來愈深,冊子也快要翻到最後,隻剩瞭兩頁。
一頁貼瞭新希制藥自主研制新藥即將上市的新聞,最後一頁同樣是新聞,標題是“新希藥化研究室主任嚴曼墜樓死亡,生前疑患抑鬱癥”。
此時盛清讓捏在手裡的隻剩一張硬質封皮,前面的都翻過去瞭,封底即終點,也是這位美人人生的結束。
盛清讓逐字讀完,隻記住一個日期——九月十四日。
這一天,宗瑛的母親嚴曼,高墜死亡,就在新希即將啟用的新大樓裡。
盛清讓合上封底,卻乍然在封底正中央發現一個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宗瑛這裡看到這個符號,在這個環裡僅有一面,從一個點畫出去,最終還會回到這個點——是起點,也是終點,像一個輪回。
與此同時,在醫院值夜班的盛秋實剛剛巡完病房回到樓下診室,手機在白大褂裡振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他妹妹不耐煩的聲音:“隻找到兩張呀,我都掃描好發給你瞭,你自己看郵箱。”緊接著又是哈欠連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時差好不好,我這邊凌晨四點鐘啊!昨天寫作業寫到兩點,我還沒有睡醒呢,你非把我叫起來翻老照片,簡直是毫無人性,我要去睡瞭再見……”
盛秋實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電話就被掛斷瞭。
他無視瞭那端傳來的“嘟嘟嘟”聲,迅速打開手機郵箱,底部顯示“正在檢查郵件……”,死活更新不出來。
醫院信號差,他內心越發急躁,最後等不及,索性穿過樓梯間快步下瞭樓。
出瞭大樓,站在暗沉路燈下,終於顯示出“剛剛更新,一封未讀”字樣。
他急急忙忙點開未讀郵件,正文頁連續貼瞭兩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
暗光裡,他輕觸屏幕放大其中一張合照,終於在後排正中位置看到瞭那張熟悉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3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連神態都像到此種地步的,寥寥無幾。
盛秋實回憶起商店裡的短暫打量,又低頭盯瞭手機屏半晌,突然關掉郵箱調出撥號界面,徑直打給瞭宗瑛。
機械的提示音再度響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他前天打電話想告知她宗瑜病況時,得到的也是這個回應。好幾天瞭,宗瑛的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打她公寓電話也無人接。盛秋實心裡騰起隱隱不安,決定下瞭班去她公寓看一下,但在這之前,他嘗試再次撥打699號公寓的座機。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盛清讓手捧著冊子,指腹剛剛撫過封皮上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偏頭看向房門外,黑暗裡鈴聲不懈地響,最終他放下冊子走出臥室去接電話。
“宗瑛?”那邊試探性出聲後,緊接著就好像松瞭口氣,“你終於在瞭,我還以為……”擔心的話沒講完,卻又突然起瞭疑:“是你嗎?”
電話這頭的盛清讓回道:“你好,找誰?”
“你是宗瑛什麼人?怎麼會在她公寓?”
哪怕隔著電話,盛清讓也立刻察覺出對方的態度明顯變得不善。他判斷出對方可能與宗瑛私交不錯,為免再給宗瑛惹麻煩,他答復道:“先生,我想電話可能錯線瞭,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電話那頭的盛秋實愣瞭三秒,盛清讓掛斷瞭。
醫院大樓外人煙寥寥,隻有救護車呼叫個不停。699號公寓內恢復安靜,盛清讓轉身看向座鐘,秒針一格一格地移動,時間已經不早。
他忽然想起臨走前宗瑛“讓他睡個好覺”的叮囑,迅速整理好情緒,回臥室將冊子重新綁好放歸原位。
這時外面突然起瞭風,老舊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聲響,空氣有點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這個夜晚,臺風撤離,雲層稀薄,月亮滿瞭大半,幾乎就要圓滿,但終歸缺瞭一角。
宗瑛照料完虛弱的新生兒,沒什麼睡意,獨自出瞭公館小樓。
白月光落滿花園,枝葉泛著光,犬吠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捕捉不到一絲一毫城市該有的喧鬧,也沒有半點戰時該有的緊張。
小樓裡所有的人安然睡著,仿佛上海仍是一塊樂土,什麼都不必擔心。
但宗瑛明白,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不瞭多久瞭。
她轉過身抬頭看這座簇新小樓,隱約記起大半個世紀後它的面貌、它的歸屬……眉梢莫名地染上一縷愁緒、幾分茫然。
如今安安穩穩睡在這棟樓裡的人,後來又有怎樣的路,怎麼樣的命運?
這樣一個傢族,最後是分崩離析,還是緊緊抱在一起挨過大半個世紀?
很快,第一個噩耗,幾小時後抵達瞭還在沉睡的公館。
天還沒透亮,大伯傢的徐叔一身狼狽地前來報兇信。二姐待在樓上根本沒高興下來,最後隻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瞭樓,幹站在小樓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手足無措。
清蕙隻覺耳朵嗡嗡直響,對方講的話她也沒有聽周全,隻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瞭,管傢徐叔因為出門辦事逃此劫難,但已無處可去。
大伯,連同房子,全都燒成瞭炭堆。
“就差一點點,隻差那麼幾個鐘頭……”徐叔聲音徹底哭啞瞭,“早知道如此,我無論如何也要將老爺綁去碼頭,等登上船便沒有這個事情瞭……我對不起老爺,更有愧先生的托付啊!”
二姐這時終於肯從樓上下來,皺眉聽完這些,心裡煩極。
大伯一傢從來好吃懶做,隻曉得占人便宜,她從小便對那一房印象極差,關系自然也冷淡。
現今大伯死瞭,她更是體會不到半點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過清蕙,同徐叔講:“老三不在這裡,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罷又扭頭瞪清蕙,厲聲道:“你下來幹什麼,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蒙瞭幾秒,被她一推,退入門內,隨後聽見門“哐當”一聲關上,隻能轉過身往樓上走。
宗瑛站在樓上走廊裡看瞭一會兒,見她上來,默不作聲地折回瞭房間。
孩子們一個無知無覺地睡著,另一個早早起來主動去廚房幫忙。
宗瑛坐在沙發上,見盛清蕙進門徑直往梳妝臺前一坐,對著鏡子無意識地拿起木梳,遲遲沒有動作。
宗瑛不出聲,清蕙就一直坐著。過瞭一會兒,她見清蕙低頭從抽屜裡摸出一沓船票——
是前陣子盛清讓到公館來,最後留下的那幾張船票。
她這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十七號,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裡握著的,實際是離開上海的機會,但這機會很快就要失效。
這個傢裡,此刻沒有一個人有打算撤離的跡象。
房間裡好半天沒有動靜,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飲盡冷水低著頭突然問道:“船還有多久開?”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時間,卻沒吭聲。
宗瑛擱下茶杯:“如果來得及,想走嗎?”
清蕙沒有想過離開上海,但大哥的受傷,大伯的慘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強調著戰時的瞬息萬變。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冷冰冰的死訊,誰又料得到?
面對宗瑛的問題,清蕙緊皺眉頭想瞭半天,沒法給出答案,隻轉過頭看向瞭沙發上的宗瑛。
她眉目裡顯露擔憂,卻又維持著幾分天真的僥幸,聲音顯然沒有底氣:“仗不會打太久的吧……很快就會結束的,是不是?”
宗瑛啟唇,睫毛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清蕙的臉徹底委頓下去,客廳座鐘“鐺鐺鐺”響起來,她最後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時間,將它們重新收進抽屜——
失效瞭,就是一沓被辜負的廢紙。
盛清讓顯然料到瞭這種辜負,回到公館,多餘的話一句未講,隻單獨同宗瑛聊瞭一會兒,將她囑托的物品轉交,隨即就要去處理別的事——公事、大伯那邊的後事。
臨分別,他講晚上來接宗瑛回去,卻遭瞭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兩個病患都不穩定,需要再觀察兩天。
她並不留戀這裡,但諸事至少要有始有終,這關乎原則。
最終兩人議出一條底線,無論如何,八月十九號宗瑛必須回到她的時代。
多逗留的這兩日,宗瑛即便沒有出門,也感受到瞭一種切實的變化——先是食物,食材變少,廚房的用人再也玩不出花樣;其次是水和電,熱水幾乎停瞭,總是停電;最後是公寓裡的人,二姐一傢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從華界搬進瞭公館。
好事也有,大哥的狀況日益穩定,病怏怏的小兒也終於能正常飲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氣之際,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給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現在傢裡人口愈多,她就更見不得清蕙圍著兩個無關的陌生孩子轉。作為臨時的一傢之長,她終於在十九號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將這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掙紮著不肯去,二姐連拉帶扯將人趕出門,手握掃把站在門口放出狠話:“盛清蕙,你今天不把這兩個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來!”
清蕙極不情願地坐進汽車,宗瑛也與她一起去。
車子駛出公館,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鬥爭,如果拒不送他們去福利院,那麼她很有可能會被二姐掃地出門;但如果當真將這兩個孩子送過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慮,開口道:“說說你的想法。”
清蕙明顯在試圖說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過去看看他們……”她緊張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到福利院做過義工,那時候租界福利院還是很溫馨的。”
講完所有益處,福利院到瞭,車子卻連外門都進不去。
福利院內外幾乎被難民占領,早失去瞭昔日的秩序。清蕙看著車窗外,講不出一句話,她的自我說服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
甚至有難民見車子停下,立刻圍上來敲窗戶。她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縮,生怕玻璃被人砸開。
司機見狀不妙,立刻發動車子,通知後面兩位:“這裡不能待瞭!”
汽車在一片混亂當中逃離,清蕙緊張得下意識收臂,隻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待車子停穩,她仍沒松手,勒得孩子號啕大哭起來,宗瑛喊瞭她一聲:“盛小姐——”在她恍神之際,接過她懷裡哭得愈兇的孩子:“我來。”
清蕙手臂肌肉繃著,一時間難以松弛,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看向車外,映入眼簾的是寬闊的黃浦江,一艘英國人的驅逐艦停在江面上,即將起航。
數日來蘇州河裡漂著屍體,抬頭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隱隱升起來的黑色煙霧。難民仍不停地擁入租界,哄搶不斷發生,運糧的車輛常常遭到阻截,正常營業的商店不斷減少,租界居民盡可能地減少出門,警察顯然有心無力,戰火就在門口燒,租界的撤離也開始瞭——
超過八成的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即將去吳淞登船,撤離上海這座危城。
起程的驅逐艦,像遠去的諾亞方舟。
4
車內嬰兒的哭聲漸漸止瞭,盛清蕙的視線仍在車窗外。
她臉上的驚恐不定轉而被無奈沮喪所取代,神情委頓,情緒亦低落:“我剛剛都說瞭些什麼……學校組織我們去福利院還是好幾個月前的事,現在連學校都被炸瞭,福利院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喃喃片語,是對之前自我說服的全盤否定。送福利院這條路被堵死,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為此陷入沉默與為難的除瞭盛清蕙,還有宗瑛。兩個孩子都是由她帶進盛傢,如果當時她在華界沒有施以援手,那麼也就不會有小妹現在的苦惱。
宗瑛又下意識地抿唇,思索解決辦法。她固然不能將這兩個孩子帶去二〇一五年,然而上海眼下這種狀況,尋常人傢大多想著如何逃離,逃不走的則紛紛琢磨怎樣節省生活資料,如此節點,想要找個合適的傢庭來領養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難事。
難歸難,總要用盡辦法試試,她想。
“盛小姐——”宗瑛終於開口,決定先將擔子從清蕙身上接過來。
沒料話還沒說出口,盛清蕙卻突然握緊拳,撐起唇角,鼓足勇氣說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緊!我有媽媽單獨留給我的一筆嫁妝,以後我還能工作,我有本事養小孩。”
她說完看向宗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再獲得一點支撐,“我可以教英文,說不定還能教鋼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傢裡也不會餓死。宗小姐,你講對不對?”
宗瑛轉頭看她,那一雙眼眸中透著年輕人獨有的光亮與堅定,教人不知怎樣開口勸阻。
盛清蕙此時下定瞭決心,從宗瑛懷裡接過孩子說:“既然今天是十九號,那麼就叫阿九好不好?”她幹脆果斷地給孩子起瞭小名,又努力用笑容來抹去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愉快,並建議道:“午飯還沒有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熟練地同司機報瞭地址,司機掉頭轉向南京路,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
清蕙帶著兩個孩子下瞭車,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同宗瑛講:“宗小姐,這裡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剛轉過身,面上笑容卻在瞬間凝結——她摯愛的西餐廳,此刻雙門緊閉,隻懸瞭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著今不如昔,唯有旁邊一傢照相館開瞭半扇門,算得上正常營業。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瞭西餐廳幾秒鐘,又將視線移向照相館,轉頭同宗瑛講:“宗小姐,不如我們去照張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頭隨她一道進入照相館。
一推門,鈴聲即響,西裝筆挺的老板聞聲探出頭:“要拍照呀?”
“嗯。”清蕙轉頭同身後的小男孩說,“阿萊,到前面來。”又抬頭對老板講:“我們要拍張合影的。”
老板眼尖察覺到阿萊穿得有些寒酸,馬上就問阿萊要不要去換套衣裳再拍。
阿萊束手束腳的,清蕙給瞭他一個鼓勵的眼神:“阿萊,小孩子拍照隆重點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板去換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這才去瞭。
隻一會兒,簾子後面便出來一個小人,簇新的白襯衫,灰褐格子領結,穿得齊齊整整,看起來相當精神。
清蕙顯然十分滿意,抱著阿九走到幕佈前,坐進圈椅裡,又騰出手招招阿萊叫他過去。阿萊便到她身旁站著,小身板挺得筆直。
宗瑛隻身站在鏡頭外,安安靜靜地看。
突然,清蕙又喚她:“宗小姐,你也一起來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地拒絕瞭這個提議:“我不習慣拍照,你們拍吧。”
清蕙略表遺憾,但很快又進入拍照狀態,在照相館老板的指導下調整坐姿與面部表情。
照相館內一派風平浪靜,空氣裡隱約浮動著香水味,午後陽光順門縫爬入,照片定格的剎那,宗瑛徑直走出瞭門。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不該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是時候回公寓瞭。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買到一些新鮮出爐的司康,到699號公寓時,清蕙分瞭半袋給她,又問:“宗小姐,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三哥哥嗎?”
“嗯,我同他講好的。”宗瑛接過紙袋,又看看兩個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車回公寓。
黃昏愈近,她進屋便捕捉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
兒時暑假,午覺漫長,醒來就到傍晚,常常能聞見公寓裡這種被太陽蒸瞭一整日的閑散氣味。
那時媽媽講她:“暑假這麼多的時間,你為什麼總是用來睡覺呢?午覺睡太多也許會變傻的。”
她就理直氣壯地回“可是我作業都寫完瞭呀”,然後抱上西瓜跑去陽臺,一邊吃一邊看日頭下沉,總有莫名的圓滿和踏實感。
她止住回憶,走向陽臺,暮光籠罩下的城市隨即映入眼簾。
沒有數十年後的高樓林立,站在六樓即可居高臨下,視線所及幾乎一片低矮。戰時限電的城市,不復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塊屋瓦下的人,都必須面對這驟然的冷清與未知的將來。
公寓花園裡不再有孩子的嬉鬧聲,上樓前葉先生就講:“我們這裡住的多是外國人,以前交關熱鬧的。現在呀紛紛退租回國,倒一下子冷清起來瞭,相當不習慣的,你看這一沓沓的晚報——”他說著舉起好幾日都無人要的報紙:“訂來給哪個看呀!”
宗瑛站在陽臺上看夕陽沉落,心中不再有兒時的踏實與滿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幾分茫然。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她無從把握——對她而言,這個時代是不得變更的塵封歷史,貿然地對它動手腳,哪怕隻是分毫,說不定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過錯。
她靜靜地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讓回來瞭。
傢裡漆黑一片。他按亮燈,餐桌前、沙發上空無一人,又匆匆上樓,在客房裡也未尋到她身影。
這令盛清讓陡生慌亂——他擔心宗瑛沒有按時來,更擔心她在路上遭遇瞭什麼麻煩。跑下樓,夜風將阻隔陽臺的窗簾撩起,細細的一縷月光便趁機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過去,終於在陽臺上發現瞭沉睡的宗瑛。她的頭挨著椅子,月光鋪滿側臉,明晰線條平添瞭一些柔和。
盛清讓手裡的公文包還未放下,一動不動站在藤椅前看著她,過瞭許久,一顆心才恍然放下,後知後覺地嘆出一口氣來——幸好。
他不忍打擾,但放任她睡在這裡,一是對脊柱不好,其次容易著涼,另外時間也不早瞭。
他俯身打算喚她,一聲“宗小姐”還未出口,宗瑛卻突然噩夢驚醒般睜開瞭眼,眸光裡盡是驚恐——
她呼吸有一剎失律,下意識伸出手就去抓,隻聽得有聲音在反復同她講“沒事瞭宗小姐,沒事瞭”,緊接著一雙穩有力的手就握住瞭她的手,聲音低柔似安撫:“沒事瞭。”
她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繃起的雙肩頓時垂塌,氣息亦漸緩,聲音微啞:“什麼時候瞭?”
盛清讓借著月光瞥一眼腕上手表,答:“近十點瞭。”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溫度和踏實感,理智卻告訴他此時應該禮貌地松手。
他一點一點松開手指,幾乎要放開她時,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剛睡醒的聲音問他:“差多久到十點?”
“兩分鐘。”他說,“要回屋裡嗎?”
“不——”宗瑛努力平復驚醒後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來,抬眸同他講,“我想再吹會兒風。”
“那麼……我陪著你。”
踩過晚十點線,從一九三七年到二〇一五年,露天陽臺外是璀璨的不夜燈火,高樓聳立,身處六樓隻能仰視,夜空裡一顆星星也沒有,隻有飛行器的指示燈孤獨地閃爍。
離開不過幾天工夫,宗瑛竟覺得闊別已久。
空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硝煙味,隻有樓下傳來的夜宵香氣。
宗瑛餓瞭,她倏地松開手,推開陽臺門回到屋內,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讓:“先坐。”她說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櫥櫃想找些食物,最終隻翻出幾袋速食面,又在冰箱裡找到一小塊真空醬肉——足夠吃一頓瞭。
她抬手按亮油煙機,擰開燃氣,盛瞭水的煮面鍋刺啦一聲響,小氣泡孤零零地從底部騰上來。
等鍋裡的水燒開,宗瑛掰開面餅倒入佐料,又撕開醬肉包裝,取出來擱在案板上,將肉切成一摞有序的薄片鋪進面鍋,最後關掉火,從架子上取下兩隻碗,單手握住隔熱柄走向餐桌,將鍋放在臺面上,說道:“食材不夠,隻能這樣將就瞭,盛先生麻煩你拿一下……”
她側頭看向沙發,卻見他已經起身去瞭廚房,是去取筷子,實在是一種難說清的默契。
兩個人終於可以安穩地坐下來,共享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填飽饑餓的胃腹,宗瑛擱下碗筷,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盛清讓亦放下碗筷,起身收拾瞭餐桌。
宗瑛握著手機看他端起餐具走向廚房,沒有阻攔,低頭長按電源鍵開機。
剛剛搜索到信號,密集湧入的短信和推送就差點將手機逼到死機,在卡頓數秒過後,宗瑛點開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錯過瞭數以百計的電話。
這是現代人被擔心、被需要的證明。
屋子裡叮叮咚咚的推送聲平息瞭,取而代之的是廚房的流水聲。
宗瑛大致瀏覽完畢時,盛清讓也將洗好的餐具放上瞭瀝水架。
宗瑛將手機置於一旁,想瞭半天,終於開口說瞭白天的事,她講二姐勒令清蕙將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卻根本無力接納。
“清蕙打算收養這兩個孩子,但這是我的責任。”她說,“是我帶這兩個孩子到盛傢的,我想我給盛傢或者清蕙添瞭麻煩,盛先生——”
她試圖與他商量對策,盛清讓擦幹手從昏暗廚房裡走出來:“宗小姐,不必過分憂慮,這兩個孩子來到盛傢,自有其中的緣分,這件事總有處理的辦法。”
他講話做事總是如此,不論事情多棘手,總要先讓對方穩下來。
宗瑛抬頭看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說,遂講:“不早瞭,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先處理。”
盛清讓聽到她手機鈴聲又響,很識趣地上樓取瞭換洗衣物,兀自進瞭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盛秋實打來的,他語氣著急地講瞭一堆,最後問:“你在哪兒?”
宗瑛倚著餐桌答:“我在傢,打算睡瞭。”
那邊安靜瞭兩秒,說:“那你開一下門,我在你傢門口。”
宗瑛的身體倏地繃直,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拒絕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後還是走到玄關給盛秋實開瞭門。
就在她打開門的瞬間,浴室裡的水聲突然止瞭。
盛秋實並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對,進屋便問:“這兩天你去瞭哪裡?”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瞭一趟遠門,信號很差,幹脆就關機瞭。”她站著講話,顯然也不希望對方坐下,畢竟一旦坐下,就意味著時間會被拖得更長。
盛秋實隻能陪她站著,他講:“休假?我看新聞裡講你被停職瞭,是真的嗎?”
停職?宗瑛輕皺起眉,盛秋實調出手機新聞遞給她:“你沒看嗎?”
宗瑛接過手機,隻見新聞標題寫著: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白屏黑字,無疑是在講她。
她又抿唇,盛秋實則安慰道:“媒體熱衷捕風捉影,你不要因為這樣的事不愉快,都過去瞭。”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將新聞看到底,沒有吭聲。
盛秋實意識到自己開錯瞭話匣,因此立刻轉移話題:“你最近有遺失過信用卡嗎?尾號8923,你是不是有這張卡?”
他問得相當突然,宗瑛警覺抬眸:“你在哪裡見到過嗎?”
“我在醫院見有人用你這張卡結瞭賬。”他確信宗瑛的確是丟瞭卡,遂問,“所以你報掛失沒有?”
宗瑛眼角餘光瞥向浴室,那張卡是她拿給盛清讓用的,她當然沒必要掛失。
這時盛秋實卻好心向她提供線索:“是一個年輕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說著拿回自己的手機,點開前幾天的郵件:“與我知道的一個人,長得很像。”
他說著將手機重新遞過去:“最上面那張照片裡,正中間站的那個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瞭合照裡的盛清讓——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絲不茍,在他身邊還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還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剛要問“你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時,緊跟在下面的一張照片就占據瞭她所有視線。
一位學生模樣的少女坐在幕佈前的椅子裡,身旁站瞭一個穿襯衫打領結的小男孩,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瞭,她問:“這是誰?”
5
盛秋實起初以為她是問第一張照片裡的哪個人,頭湊過去,才意識到她問的是第二張。
黑白照片占滿屏幕,場面溫馨、情緒愉悅,在盛秋實眼裡,這不過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張傢庭合影,但對宗瑛而言,這卻是半天前親眼見證的畫面——
此時它定格在4.7英寸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萊也在笑,懷裡的嬰兒安靜地睡,一切好像才發生不久,但歲月的洪流明明已沖刷它將近一個世紀。
盛秋實未能察覺到宗瑛的驚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暫停留,大方說道:“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宗瑛一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突然垂瞭下來。
她剛剛在瞬間騰起的疑問,被盛秋實不留餘地地證實瞭。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頭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將手機遞還給盛秋實,走幾步到玄關櫃摸出一盒煙,迅速點燃一根,又折回客廳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瞭最高。
電視裡播著幾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後續報道,在嘈雜的群眾采訪聲中,宗瑛低頭抽瞭一口煙,問盛秋實:“能講講那張照片嗎?”
盛秋實到這時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畢竟她很少對他人他事生出興趣,這樣的主動詢問很稀奇。
但他低頭看一眼手機屏,仍如實道:“這張照片應該拍於戰時,據我祖父說,當時盛小姐收養瞭他們,機緣巧合出門拍瞭張照,至於具體是哪一天,他也不曉得。”
機緣巧合。是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巧合?她的參與又是否產生瞭影響?
宗瑛仍低頭抽煙,稀薄煙霧掩蓋瞭她的焦慮。她問:“哪個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著講,“站在盛小姐身邊的是他兄長,據說他們是在逃難過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種殘酷年代,如果沒有盛小姐,他說不定都很難存活,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瞭。”
“盛小姐是哪一位?”煙絲靜靜燃燒,宗瑛從煙霧裡抬起頭。
她從對方言辭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個“盛小姐”,而不稱呼她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樂善好施的富傢小姐。”盛秋實如此描述,“當時我祖父太小,對她的印象實在有限,隻曉得她姓盛,傢境殷實。”
“當時?”宗瑛蹙眉問。
“我祖父和盛小姐隻一起生活瞭幾年。”他嘆口氣道,“時代動蕩,幾經波折,分別也是常事。何止與盛小姐分別,我祖父與他兄長也就此別離。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祖父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關於盛清蕙的命運,隻剩一片空白。
宗瑛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善良純真的臉,不禁閉瞭閉眼,隨手拿過桌上一隻空易拉罐,將燃瞭大半的煙投進去,無意識地晃瞭晃罐子,煙立刻就滅瞭。
屋中的煙味就此停滯,電視裡的新聞仍在繼續,聲音高得仿佛能蓋過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地聽盛秋實講:“十多年後祖父去國離傢,但始終帶著和盛小姐的合影,這大概也是傢裡最珍貴的兩張老照片瞭。”
座鐘指針不停運轉,宗瑛看著電視畫面走神,她陷入一種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個由她一手帶到這世上叫阿九的嬰兒,曾出於本能的害怕緊緊攥住過她的衣服,這是她將他帶去盛傢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瞭他被盛清蕙收養的果;盛清蕙收養他的因,又造就瞭他隨她姓盛的果,也造就瞭今天的盛秋實。
但就算沒有她的參與,盛秋實,卻仍然是她早前就認識的盛秋實。
仿佛阿九與清蕙的遇見,和後來的種種分離,都早已註定,和她是否參與,毫不相幹。
盛秋實講完老故事,陪她毫無目的地看完這短暫的晚間新聞。
節目結束音樂響起的瞬間,宗瑛驟然回神,轉過頭看他:“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宗瑜醒瞭。”他說,“但情況不是很好。”
“有沒有我幫得上的?”
“他不願意講什麼話,前兩天他突然說想見見你,我想或許你能和他聊一聊。”
“見我?”
“對。”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別的姐弟一樣親近,兩人平時見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內向,幾乎不在她面前講話,又為什麼突然要見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鐘,對盛秋實說,“快十一點瞭,早點回去休息吧。”
盛秋實也發覺耽擱瞭太久,識趣地告辭出門。
他走到玄關,借著昏昧廊燈,低頭看見一雙德比鞋,大概42-43碼的樣子,顯然不屬於宗瑛。
此刻這間公寓裡,難道有第三個人在?
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實移開視線走出門,同宗瑛叮囑瞭一聲“好好休息”就徑直轉身往電梯走去。
宗瑛關上門,關掉電視,浴室的水聲再度響起。
之前盛清讓一聽到開門聲就關瞭水龍頭,他聽到有人進屋,有人和宗瑛交談,但後來便什麼都聽不清,因為宗瑛突然打開電視且反常地調高音量,細究起來,則是一種故意的掩飾——她可能不想讓他聽到後面的談話,因那些談話,或許已經關乎他身邊人的命運走向。
盡管未能聽到重要部分,盛清讓心中還是生出瞭一些猜測。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兩個孩子時,明顯表現出瞭一種愧疚和擔心,她也許在質疑自己的貿然舉動,影響到瞭別人原先的人生軌跡。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發上抽煙。
她見他出來就滅瞭煙頭,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什麼都不說,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進入浴室擰開水龍頭,嘩嘩的熱水噴灑,站在花灑下,感受到的是久違水壓——這是戰時租界也沒有的。
不久,她聽到鋼琴聲,起初以為是隔壁小囡又在練琴,但她關掉水龍頭聽瞭半分鐘,發覺不是。
是盛清讓在彈琴。
這讓她清楚地意識到房子裡真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宗瑛吹幹頭發出去時,琴聲歇瞭,公寓裡的燈關瞭大半,盛清讓剛剛上樓。
宗瑛抬頭看他,隻見對方站在樓梯拐角處,同樣也看著自己。一片暗光中,隻剩呼吸聲與座鐘走針聲,彼此的臉都難辨。
宗瑛沒有出聲,匆匆轉身打算回到臥室去,樓上的盛清讓卻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氣和地開口:“你相信嗎?宗小姐,或許就算沒有你的介入,那兩個孩子也會以其他的方式來到盛傢。以清蕙的秉性,也還是會想要收養他們。我知清蕙也隻能算個孩子,她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照料另外兩個人,也無法獨自應對二姐的強勢,但你不必擔心太多,因為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請你放心。
他的寬慰恰到好處,宗瑛在原地待瞭片刻,背對著他道瞭聲:“早點睡,盛先生。”
盛清讓在樓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關掉最後一盞燈,走進臥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來,借的卻是天光。
早晨五點多,太陽露臉,市井聲“噌”的一下就都冒出頭,樓下開門聲不斷,公交車報站聲過一會兒就響一次,隔壁的小囡又開始練琴,宗瑛出來洗瞭個冷水臉。
洗漱完畢五點四十五分,宗瑛翻瞭翻玄關櫃,沒什麼收獲。
她抬眸瞄到墻上掛著的可撕日歷本,最新一張還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瞭算日子,今天是八月二十,因此她撕掉瞭全部過期頁,開啟新的一天。
日歷上赫然寫著“七夕節”三個字。
她這時聽到瞭盛清讓下樓的聲音,轉過身將廢棄日歷紙投入紙簍,抬首打瞭一聲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應道。
宗瑛走過去,將之前的銀行卡遞給他:“這張卡你先留著吧,以防萬一。”她說著又從錢夾裡取瞭一張藍色卡給他:“交通儲值卡,打車也可以用,餘額不夠它會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讓盛清讓愧於接受。
見他遲遲不接,宗瑛二話不說低頭打開他的公文包,將卡塞進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錢解決的麻煩,拿著吧。”
她說完抬頭,“所以準備走瞭嗎?”
盛清讓答:“嗯。”
距早六點還有三分鐘,兩人心知肚明,卻都無從開口。
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靜的狀態下分別——宗瑛不會跟他回那個時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麼,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隻有揮手告別。
六點來臨,宗瑛再次見證瞭一個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間蒸發的夢。
她伸出手,什麼也觸不到,耳畔隻有座鐘聲“鐺鐺鐺”地響。
打開門,天氣晴好,這是她要面對的世界。
她找到一傢早餐店,坐在窗邊安安穩穩吃瞭早飯,陽光奢侈地鋪滿瞭桌。窗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好像這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
她挨到上班時間,打算去和章律師見面,卻又突然想起章律師改瞭詳談日期,因此隻好改道去醫院。
盛秋實也是剛到醫院,宗瑛在電梯裡和他打瞭個照面,他盯著上升樓層對宗瑛講:“我現在去查個房,你先上樓去看看宗瑜,看完瞭到樓下找我,我同你談談他的具體情況。”
宗瑛點點頭,目送他出電梯,對著光滑如鏡面的電梯門整理瞭衣著——她不知道上樓會遇見誰,除瞭宗瑜外,或許還有他媽媽,甚至大姑。
有些關系,她並不善於經營。
電梯門打開,迎面是高級病區特有的安靜。她詢問病房時,護士甚至會詢問她的身份和來意。
就在她低頭填登記表時,梁護士剛好過來,看到她就講:“宗醫生過來看弟弟呀?我帶你過去。”
宗瑛隨她離開,留下護士站另外兩個護士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小聲講:“她是以前在神外那個宗醫生吧?我聽梁護士講她以前蠻厲害的,不曉得上學早還是跳瞭級,畢業的時候年紀可小瞭,還是徐主任的得意門生。”
另一個不知情地問:“那現在她在哪個醫院啊?”
“哪裡還做什麼醫生呀!聽說當法醫去瞭。”
“徐主任的高徒去當法醫?!”
“再是高徒,當年出瞭那樣的事情,大概也沒有醫院肯要她,那麼隻能去剖死人瞭。”
兩人講著,迎面走過來一個人——淺藍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裡提瞭隻箱子,漠然神情裡隱約透著一點倨傲,正是薛選青。
她出示瞭證件及相關文件,講:“2013病房,傷情鑒定。”
護士抬眸看一眼,將登記表拿給她,“麻煩你填一下好伐?”
薛選青接過表,一眼就看到瞭上面一個訪客的記錄,白紙黑字寫著“宗瑛”,要去的病房號是“2015”。
薛選青恨不得立即去2015捉她,但她還是拿起筆倚著臺子耐心填表,面無表情地聽兩個護士繼續講剛才的八卦。
“你講清楚呀,出的什麼事情?”
“我那時候還沒來,隻是聽人傳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她緊接著道,“聽說她剛升職稱就把手給跌傷瞭,反正傷得很嚴重,一度說不能恢復,後來不曉得又怎麼能上臺做手術瞭,不巧那個手術失敗瞭,病人傢屬又鬧得相當厲害。雖然講手術都有風險,但這種事情叫別人一看,都會怪到醫生頭上的,會講她手沒完全恢復好,不該上臺拿病人的生命冒險。”
“這個樣子啊,她怎麼跌傷的呀?”
“鬼曉得,神外醫生的手那麼金貴,自己不註意又能怪哪個?”
薛選青寡著臉將登記表遞過去,瞥瞭眼兩人的工號,突然當著人傢面念出來:“126,213。”
對面兩個人一臉莫名,薛選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走廊裡靜得出奇,2015號病房內也一樣安靜。加濕器毫不知倦地吐著白霧,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宗瑜媽媽一大早有事先出去瞭,護工見宗瑛來也主動避開,病房裡便隻剩這一對姐弟。
宗瑛說:“盛醫生講你想見我,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宗瑜沉重地呼吸著,每一次都很緩慢,看向她的眸光更是毫無光彩,但隱約有些悲傷。
她從保溫壺裡倒出瞭一些溫水,問他:“要喝點水嗎?”
他艱難地搖瞭搖頭。
這個孩子長到十幾歲年紀,文弱善良,成績很好,從不做出格的事情,在傢裡也很少提要求。
宗瑛記得他小時候就很努力地親近她,想討她喜歡,但彼時她一心想要從那個傢裡遠走高飛,早早就將這扇門關瞭,也拒絕瞭他的主動靠近。
霧氣氤氳中,宗瑛問他:“那天晚上,你和邢叔叔為什麼要在凌晨出門呢?”
從宗瑛獲知的消息中,宗瑜那晚說好瞭是要在舅舅傢過夜,難不成半夜反悔?他一向不是那種任性的孩子。
宗瑜看著她,好半天才說瞭一句:“我……不記得。”
宗瑛試圖再問:“那你記得邢叔叔的車是怎麼失控的嗎?”
他似乎猶豫瞭會,最終搖瞭搖頭,這次幹脆連話也不講瞭。他受過顱腦外傷,心理上亦可能存在障礙,記憶的短暫缺失是有可能發生的。
宗瑛知道問不出太多,索性不再問瞭。她將視線移向監護儀,意識到他已經很吃力瞭,因此重新看向他,語聲溫和:“如果你有記起來的或者有要對我講的話,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好嗎?”
見他沒有答復,宗瑛又說:“那我先走瞭。”
她不太想和宗瑜媽媽見面,在對方回來之前,她想先走一步。
她從椅子上起身,打算走時,卻突然被宗瑜喊住。
“姐……”少年艱難地吐字,出乎意料地講,“對不起。”
已經轉身的宗瑛愣瞭一下,她轉頭疑惑地看過去,宗瑜卻別過瞭臉。
為什麼要講對不起?宗瑛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道歉,他們姐弟之間並沒有任何互相虧欠的地方。他這聲“對不起”到底關乎哪件事呢?
這時宗瑛的手機乍然振動,將她拽回神。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問:“你打算在裡面待多久?”
宗瑛下意識抬眸,立即掛掉電話走向門口。她拉開房門,薛選青背靠門框,一手拿著電話,一隻腳抬起來壓住對面門框,橫阻瞭去路。
宗瑛垂眸看她的腳,又抬頭對上她的視線,薛選青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說:“總算是找到你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