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暫歇的雨水一大早卷土重來,上海的氣溫陡然落到二十攝氏度,空氣濕潤宜人,外出時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點多,宗瑛出門去醫院——她的藥片吃完瞭。
剛到門口,保安喊住她:“等下,有個東西給你。”
宗瑛撐傘站在柵欄門前等,保安折回屋裡取瞭個紙盒出來,往她面前一遞:“昨天下午來瞭個快遞,你傢裡沒人,打你電話也不通,東西就扔這兒瞭。”
外觀看不過是個普通紙盒,宗瑛伸手一接,頓時察覺到瞭分量。她拿瞭盒子往外走,拆掉紙盒從裡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沒什麼綴飾,卻顯然是個好物器。
打開木盒,軟絲絨裡躺著一個信封,宗瑛指頭一捏,霍地開口倒出來一沓照片——
舊照,一共七張,每張皆是嚴曼與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後時發現一張卡片。
卡片上寫:“近日整理舊物,找出你母親舊照數張,不便獨占,想來還是交由你保管為妥。如有閑暇,或能小敘。”字裡行間透著一股老派作風,落款“呂謙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東。
宗瑛對他印象很淡瞭,隻記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層之一,後來雖然離職單幹,但他實際控制的兩個公司卻一直持有新希股份,與新希保持著緊密的聯系。
掰指頭算算,宗瑛和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現在突然聯系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況且這快遞是昨天送來的,他掐著嚴曼祭日寄老照片來,又是什麼心思?
宗瑛一時不得解,將照片塞回信封,看瞭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將盒子放進包裡,撐傘徑直走去醫院。
已經到門診高峰期,不論掛號還是收費都排瞭老長的隊,宗瑛索性打瞭個電話給盛秋實要一張處方,盛秋實讓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廳裡坐瞭片刻,突然起身去藥店置辦急救藥品。
她預料盛清讓那裡的醫用品可能正處於緊缺狀態,抱著有備無患的心態,她買瞭整整一大包。從藥店出來時,盛秋實回撥電話來講:“藥幫你拿好瞭,你過來一下。”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返回病區,上樓拿藥。
盛秋實將藥遞給她,又瞥一眼她手裡拎著的藥品袋,甚覺奇怪:“你買這麼多藥做什麼?”
宗瑛說:“寄給一個受資助的學生,他們那需要這些。”
盛秋實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裡具體裝瞭些什麼,既然她這樣答,也就不再多問。但他緊接著又關心起她的身體:“這兩天狀況怎麼樣?”
宗瑛點點頭回:“還可以。”
盛秋實打量她兩眼,確認氣色情緒都還不錯,便講:“既然來瞭,你要不要順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見你的。”又因為擔心她會碰見宗瑜媽媽、父親或者大姑,他頓瞭頓特意補充道:“我剛從樓上下來,病房裡現在除瞭護工沒有別人。”
宗瑛低頭思索,她隱約記起上次宗瑜講的那聲莫名的“對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說完進瞭電梯,一路上行抵達特需病房,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房間裡便隻有呼吸機的聲音,一個護工抱著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後,問:“不進去呀?”
宗瑛被嚇一跳,斂神進屋。
護工認出她,壓低聲音講:“剛剛才吃瞭藥睡著的,你來得不巧啊。”
“沒事。”宗瑛說,“我就來看看。”
護工放下手裡的物品,開始收臟衣服、臟床單,抱起來一抖摟,一個護身符便從裡邊掉下來。
她手裡抱著大把東西,垂眸瞅一眼地面,還沒看清,宗瑛已經俯身撿起瞭它。
宗瑛將護身符拿在手裡看瞭幾秒,便聽得她道:“幸好幸好,這要一起洗瞭會出大事情,說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遠從峨眉山求來的,很靈的。”
峨眉山?的確很遠。
宗瑛想著將護身符遞過去,護工便仔細替宗瑜藏好。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本該生龍活虎,但這個詞顯然和宗瑜無關,他奄奄一息地躺著,臉色蒼白,心臟壁薄得像紙,命懸一線。
關於那場雨夜事故,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結論,大致判斷是——邢學義的錯誤駕駛導致瞭事故發生。
而新希也隻忙著擺平遇難者傢屬及負面輿論,至於當天深夜邢學義為什麼帶宗瑜上路,為什麼在清醒狀態下他會出現那麼嚴重的駕駛失誤,無人在意。
外面淅瀝雨聲不止,室內呼吸機的輕細聲響緩慢有節律,宗瑛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宗瑜應該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為什麼隻字不提,隻突兀講一聲“對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電話進來瞭。
她接起電話,盛秋實講:“我剛剛在門口看到你大姑來瞭。”話到這裡,他就掛瞭電話。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選擇。
宗瑛心裡不願和大姑有太多接觸,為免碰見再生爭執,她甚至是從樓梯下去的。
這陣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急診的救護車烏拉烏拉一直響,路上飄著各色雨傘,所有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
宗瑛有點頭痛,隻能回傢休息。
叫來外賣又吃瞭藥,她一覺睡到傍晚。
醒來天色發青,尚留一絲光亮,宗瑛坐起來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煙,翻包時卻將早上的快遞盒也翻瞭出來。
她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寄件地址顯示是松江佘山腳下的一棟別墅,上面留瞭一串號碼。
宗瑛突然掐滅煙頭,照那個電話撥瞭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男聲,宗瑛還沒自報傢門,他卻已經先開口:“你好,宗小姐。”宗瑛一愣,他接著講:“鄙人是呂先生的秘書,姓沈。”稍頓又問:“快遞已經查收瞭是嗎?”
短短幾句話,透著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勢。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這種人精,她隻能據實說:“是的,我已經收到瞭,不知道是否能夠約一下呂先生。”
“稍等。”他說完不過半分鐘,就給瞭宗瑛肯定的答復,“今晚八點,在佘山別墅見面可以嗎?我去接你。”
他回復得這樣快,宗瑛不禁猜測,難道呂謙明就在他旁邊?
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曉她母親舊事的人少之又少,呂謙明算是一個,加上他主動寄來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門,雨勢轉小,霧一樣飄著,汽車在道路上疾馳,車燈也晦暗不明。
因為吃瞭藥狀態很差,宗瑛隻能打車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瞭一會,近五十分鐘後,出租車將她送到別墅門口。
她還沒下車,就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來迎她,臉上是得體的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點涼。”
宗瑛從聲音認出他,是電話裡那位沈秘書。
她不吭聲,沈秘書也識趣地不多話,徑直帶她進別墅。
這一片安靜幽雅,雨聲襯著更顯閑適,客廳似禪房,一枝南天竹斜進圓窗內,未紅透的果實在成片綠葉裡透著鬱鬱的冷,條桌上的線香還未燃盡,茶具旁的小壺裡正燒著水。
呂謙明從桌後軟墊上起身:“沒有想到這麼快可以見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見他,發覺他竟然還是印象中的樣子,不免多瞭幾分親切:“呂叔叔。”
這時壺裡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呂謙明將它從炭火小爐上移開,問她:“喝茶嗎?”
宗瑛如實道:“不怎麼喝。”
他說:“小曼也不喝。”可他還是慢條斯理地淋瞭茶具,開始泡茶的那一套復雜流程。
宗瑛垂眸看著,聽他講:“照片收到瞭?”
“收到瞭。”宗瑛稍頓,“不過既然是合照,本來就該是各留一份,為什麼說不便留呢?”
“睹物傷心,留著隻會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呂謙明說著抬頭看她一眼,復垂首專註地泡茶,“你媽媽走瞭,你邢叔叔也走瞭,初創新希那一撥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難受。”
他將茶水註入小杯,遞一盞給宗瑛:“對瞭,你邢叔叔的案子結瞭嗎?”
宗瑛拿起茶杯,應道:“還沒有。具體進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負責這個案子。”
她回得很幹脆,呂謙明便沒什麼可追問,隻說:“喝茶。”
宗瑛便飲盡瞭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話在腦海裡盤桓多時,在擱下茶杯的剎那,終於講出口:“呂叔叔,你覺得我媽媽是自殺嗎?”
呂謙明手持茶壺,穩穩地將茶水註入小杯,說:“我覺得不是。”
宗瑛又問:“那天下午,你有沒有見過她?”
呂謙明擱下茶壺,看她道:“見過,她說晚上要給你慶生。”
宗瑛的心驟然一緊:“是什麼時候見的面?她當時有沒有說別的?”
面對宗瑛一連串的發問,呂謙明搖搖頭:“時間太久,記得不太準確瞭。”他接著說:“不過以我對小曼的瞭解,雖然那段時間她狀態不好,但不至於想不開。”
他遲遲不喝茶,同宗瑛說:“你是不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如果有我能夠幫到的,知會沈秘書一聲就可以。你有什麼困難,也可以同我講。”
這是明確的關心瞭,宗瑛領瞭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瞭會,意識到時間不早,起身告辭。
呂謙明看一眼窗外,講:“雨又大瞭,這裡難打車,讓小沈送你回去。”
他講的是事實,宗瑛就沒有客氣。
甫出門,她就見沈秘書取瞭傘候著。
他周到地給她撐傘、拉車門,顯然將她當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進後車座,習慣性地掃兩眼,置物框裡擱瞭一沓票根,最上面一張赫然寫著“峨眉山景區”字樣。
宗瑛沒太在意,低頭看表。
這塊來自一九三七年的手表,提示的卻是二〇一五年的時間。
距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晚十點,還有一個小時。
她想著稍稍抬眸,突然見沈秘書極迅速、謹慎地抽走瞭票夾上的峨眉山景區票根。
宗瑛不留痕跡地蹙瞭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謹慎,反而越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2
沈秘書從後視鏡裡看她一眼,宗瑛不動聲色,待他移開視線,低頭取出手機。
她打開新聞客戶端,迅速往後翻,找到昨天那條標題為“呂謙明再度舉牌新希制藥,持股數或超第一大股東宗慶霖”的財經新聞,劃拉到最後評論區,想找一條回復,但它消失瞭。
宗瑛擰眉,點開最高樓的那條評論又逐條翻找一遍,仍未見到那條陰陽怪氣的回復,而她非常確定昨天在機場候機時看到過。
內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慶霖一傢人一條心,鬼曉得”,但現在,它被悄無聲息地刪除瞭——
和悄悄抽走景區門票是同一種掩飾。
宗瑜的護身符是從峨眉山求來的,而沈秘書或呂謙明身邊的其他人又恰好從峨眉山景區回來,原本或許該歸於巧合,卻因為這一瞬間的掩飾,反而露出一星半點的可疑。
宗瑜媽媽和宗慶霖不是一傢人一條心,那同誰是一傢人一條心?
呂謙明?
宗瑛垂眸盯著手機屏不出聲,單憑這兩條線索或許不一定能證明宗瑜媽媽和呂謙明存有私情,但他們之間的確很可能已經搭瞭一座暗橋——或許交易,或許你情我願的男女情誼,並且藏得十分隱蔽小心。
這兩個人想做什麼?宗慶霖對此知不知情?和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關系?
宗瑛摁下電源鍵熄滅屏幕,抿唇看向車窗外。
雨落得更大,車內雨聲窒悶,閃電劈下來,路旁樹木泛出陰亮的綠,又瞬間在雷聲裡暗下去。
駛出別墅區,一路昏黃路燈,雨夜裡的城市呈現出與往日不同的寂靜,萬傢燈火隨夜漸深而熄,變幻的建築裝飾燈仿佛在演一出啞劇。
進入市區,紅綠燈密集起來,車子停下來等紅燈時,宗瑛餘光瞥見瞭路邊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步子匆促,冒著大雨穿過潮濕的斑馬線,去瞭道路的另一邊。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然道:“沈先生,過瞭這個紅燈讓我下車。”
她要求突然,沈秘書卻不多話,通過紅綠燈停好車,隻在她開車門的剎那,周到地遞去一把傘:“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過傘道瞭聲謝就匆匆下瞭車,轉身再看那個熟悉身影,隻見他已經沿街走出去很遠。
通往對面道路的綠燈遲遲不亮,宗瑛過不瞭馬路,就沿著這條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個人行道,她終於在平行線的這一邊追上他的位置,於綠燈亮起的剎那,疾步穿過斑馬線,氣喘籲籲地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讓。
她平定呼吸,傘移過去一半,對上他驚詫的目光,講:“你走得太快瞭。”
盛清讓眼瞼幾不可辨地輕顫一下,措辭有點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們那裡不下雨,忙忘瞭,沒記得帶傘。”
他的頭發被雨水打濕,有幾分往日不常見的狼狽,手又濕又冷。
宗瑛緊握那隻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幾分,拉過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鐵口走。
雨天難打車,地鐵這個時間也未停運,宗瑛遂帶他進瞭站。買票過安檢過閘機,按提示到站臺,兩個人並排站著,身邊多的是深夜返傢的潮濕路人。
地鐵像怪獸一樣從黑暗中呼嘯著闖入,卻溫馴停穩。
玻璃防護門打開,所有人頃刻擁入,位置在瞬間被占,隻留寥寥幾個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讓去坐,卻聽他低頭小聲說:“我衣服都是濕的,還是不坐瞭。”
濕答答地擠在別人身邊的確很不禮貌,弄濕椅子也不妥,宗瑛認可他的決定,卻突然拽他一把,將他拉到座椅和門之間的角落處,自己則抬手撐住座椅旁的不銹鋼扶手,將他困在一個無人打擾的安穩區域內。
她的手撐在一側,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讓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表,唇角不由得稍稍一松——他一直擔心禮物送得不恰當或是太冒犯,現在總算可以卸下這擔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卻擦到她頭發,整個後背又陡然緊繃起來。
盛清讓一動不敢動,手裡握著宗瑛交給他的長柄雨傘,雨水沿傘尖緩慢地往下滴,耳邊是地鐵掠過時呼呼的風聲,突然開上地面,雨絲便貼著玻璃急速擦過。
宗瑛抬眸開口:“昨晚睡得好嗎?”
盛清讓驟然回神,點點頭。
宗瑛又問:“在哪裡睡的?”
盛清讓佯作沒有聽清楚。
宗瑛便接著道:“在躺椅裡睡的?我昨晚有點累,酒也喝多瞭,可能講瞭一些胡話,做瞭些不恰當的事情,請你多包涵,不要往心裡去。”
她看似坦蕩蕩地講完,頭卻不太自在地移向車廂右側,潮濕頭發絲迅速撩過盛清讓的臉。
盛清讓握傘柄的手倏地一緊,地鐵到站驟停,身體忍不住微傾,宗瑛突然伸手攬瞭他後背,講:“這邊是下站門。”她話音剛落,地鐵門霍地打開,耳邊凈是乘客進進出出的聲音。
急促的關門提示聲響起,地鐵又要往前開,宗瑛抓住他的手借一點支撐,盛清讓尤記得她昨晚就一直這樣握著他的手,沒有過分用力,但也牢牢抓著瞭。
他講:“你沒有講胡話,也沒有做不恰當的事,你睡得很安穩,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問:“是嗎?”
盛清讓略心虛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聲,地鐵平穩行駛著,可她也沒有松手。
一路到靜安寺站,盛清讓隻記得她手心傳來的溫度和地鐵高速行駛時掠過的巨幅廣告,除去品牌LOGO,廣告上隻寫瞭八個字“見證歷史,把握未來”[1],傘尖不再往下滴水瞭。
從地鐵口出來,陣雨也停瞭。
往699號公寓去的路上,宗瑛問他:“今天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他嗓音裡藏瞭疲憊:“阿九病瞭,我去給他買藥。”
病瞭?宗瑛悶頭走到公寓門口,刷開電子門禁,拉開門問:“怎麼病瞭?”
盛清讓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來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涼,也可能是感染,一直發熱,吃不下東西,喘咳得厲害。”
通廊裡的聲控燈忽地亮起,宗瑛按下電梯,問他:“去過醫院嗎?”
他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現在租界的醫療資源也十分緊缺,我的醫生朋友上個月也在一次空襲裡遇難瞭。”
那孩子是她一手帶到世上來的,宗瑛聽他這樣束手無策地講,難免生出幾分心焦。
電梯門打開,她卻不進去,抬頭同他說:“你先上去洗個澡處理一下,免得著涼,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說完將盛清讓推進電梯,悶著頭走出大門。
電梯上行,宗瑛快步去瞭醫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實。
她開門見山:“幫我開個藥。”
盛秋實一臉訝異:“怎麼瞭?早上的藥有問題?”
宗瑛搖頭:“不,可能是小兒肺炎,你幫我找人開點藥。”
盛秋實說:“小兒肺炎最好入院治療……”
“我知道,但情況比較特殊。”她語氣懇切,“拜托。”
盛秋實剛打完盹醒來,腦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幫瞭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後也沒來得及問到底是誰病瞭,這個病例又特殊在哪裡。
他隻確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來越可疑瞭。
盛清讓洗完澡換好衣服,宗瑛回來瞭。
她坐在餐桌前逐個寫藥品使用說明,連同早上從藥店買來的藥一起裝好,最後又收拾出個醫藥包出來,盛清讓就坐在對面看她整理。
末瞭她低頭看一眼表,都要過凌晨瞭。
宗瑛擔心早上起不來,遂將醫藥包先交給盛清讓:“從阿九的癥狀來看很可能是小兒肺炎,相關的藥品我放進去瞭,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劑量使用。包裡還有一些應急醫藥品,或許你用得到,有什麼問題,回來就同我講。”
她想瞭想,從包裡翻出那部新手機遞過去:“給你辦瞭一張新卡,裡面存瞭我的號碼,你回來這邊就可以撥給我,記得定時充電,不用的時候關機。”
宗瑛大概對他的領悟能力有絕對的自信,一口氣交代完,也不加示范,徑直起身去洗瞭澡。
她很累瞭,躺到床上閉上眼的那一刻,腦子裡先是一張張閃過嚴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後就開始吃力地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呂謙明在她減持的當口大量從二級市場買入,同時又好像和宗瑜媽媽保持著不同尋常的關系,他的目的是爭奪新希的控制權和話語權嗎?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凌晨五點五十六分時,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將她吵醒瞭。
那廂是完全陌生的聲音,問題亦相當突兀:“宗女士,請問你前一段時間大量減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制藥參與瞭新藥的臨床數據造假有關?”
數據造假?
宗瑛整個雲裡霧裡,她下意識往後捋額發,下瞭床往外走,同時掛掉瞭電話。
她甫打開門,就見盛清讓整裝朝這邊走過來。
他一手提著醫藥包,一手舉著手機,同她說:“宗小姐,有你的電話,剛剛打來的,是章律師。”
宗瑛拿過手機,章律師問她:“看新聞瞭沒有?你知道新希臨床數據造假的事情嗎?”
“什麼時候的消息?”
“就剛才。”
宗瑛垂下手,幾縷額發立刻耷下來,她放緩聲音:“我大概知道瞭,過會回電話給你。”
她掛掉電話,另一部手機卻又振動起來。
似打開閘門一般,信息電話接連湧來,入侵這個本該清凈的早晨。
宗瑛猶豫數秒,火速關掉手機,握住盛清讓的手——
她說:“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表秒針咔嚓移過瞭十二那一格。
3
從八月到現在,宗瑛已有幾十天沒回過一九三七年的699號公寓。
公寓裡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餐桌不復整潔,上面堆滿瞭孩子用的物品,沙發上丟著衣服和書本,茶幾上擺瞭一隻空奶瓶,白瓷碗支離破碎地躺在地板上,灑落的米湯還沒來得及清理。
看來清蕙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並不得心應手。
想到這一點,宗瑛才猛地意識到清蕙和孩子們此時都在公寓裡,而她貿然出現在盛清讓的臥室門口,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對方,實在太可疑。
她觸電般松開手,樓上乍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清蕙倚著扶手朝下看,見到宗瑛還以為自己眼花瞭,連忙抱著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樓,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盯著宗瑛疑惑地問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國瞭嗎?”
宗瑛雙手揣進褲兜,低頭迅速整理瞭情緒和思路,正要開口,盛清讓卻側過身先道:“宗小姐出國遇到一些阻礙,所以暫時會在上海留兩天。”
宗瑛認為他的說辭沒什麼問題,清蕙卻生瞭疑。
她問:“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宗瑛此時就站在盛清讓臥室門口,穿著T恤和寬松傢居褲,露著的一截腳踝被蚊子叮出兩個紅疙瘩,頭發是睡醒後特有的凌亂,顯然是在這裡過夜瞭。
盛清讓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時候,宗小姐剛好過來,就在這裡借宿瞭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瞭,都沒有聽到動靜。”清蕙這兩天因為阿九都沒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瞭樓就累得睡著瞭,連盛清讓哪個辰光出去的都不曉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看看衣著齊整的盛清讓,問:“三哥哥是剛回來的嗎?”
“是。”盛清讓剛要將醫藥包遞過去,清蕙懷裡的阿九這時哭著哭著又喘起來。
宗瑛上前,伸手探瞭探,小兒呼吸節律很快,但明顯不暢,口唇顏色甚至發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樓。”她說著一把拿過盛清讓手裡的醫藥包,另一隻手輕攬瞭一下清蕙的後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樓上房間。
那廂兩雙腳“噔噔噔”地上瞭樓,西邊客房裡探出一個小小腦瓜——是剛睡醒的阿萊。
他看到盛清讓,先小心翼翼地喚瞭聲“先生早”,緊接著就走到客廳,幫盛清讓收拾餐桌及沙發上的雜物。
樓上那間宗瑛睡過的客房,眼下變成瞭清蕙和阿九的臥室,因為疏於整理,雜亂感撲面而來。
宗瑛重新給阿九量瞭體溫,仔細聽瞭肺音,又問旁邊手足無措的清蕙:“燒瞭多久?”
清蕙答說:“蠻久瞭,奶喂不進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覺到她語聲中的焦慮,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罷拆開醫藥包,翻出退熱貼和藥水,又遞瞭一盒酒精紙和滴管給清蕙:“給滴管消個毒。”
清蕙依言照做,其間又探頭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裝盒,越發覺得宗瑛神秘,但同時她也莫名地覺得一陣安心,仿佛尋到瞭能倚靠的權威,慌張也頓時少瞭。
她將消過毒的滴管遞過去,隻見宗瑛從藥瓶裡吸出藥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地探頭看,宗瑛卻突然停住動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動手,但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清蕙必須學習的部分,最終起身將滴管給瞭清蕙:“還是你來。”
清蕙乍然顯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難事,慢慢給藥,我教你控制節奏。”
受到鼓勵,清蕙淺吸口氣,緊張地握握拳,這才接過滴管小心謹慎地給阿九喂藥。
宗瑛顯然是個耐心的好老師,清蕙喂完藥,終於直起身舒一口氣,問宗瑛:“喂瞭這個藥就好瞭嗎?”
宗瑛卻回瞭聲“還沒有”,她拿過藥盒裡附的小量杯:“每頓該喂的劑量我寫在字條上瞭,你用這個來量,不要給多。”又指瞭退熱貼講:“這是物理降溫用的,你留意一下他的體溫,燒得厲害的時候可以貼。”
宗瑛說完又習慣性抿唇,托起一隻小小的輸液袋。
清蕙見她不吭聲,問:“怎麼瞭?”
宗瑛卻放下輸液袋,快步走出門。
到樓梯口時,在客廳裡忙碌的盛清讓抬頭看她,問她:“需要幫忙嗎?”
“上個月我給你的醫藥包,在這裡還是在盛公館?”
“在公館,需要嗎?我現在去取。”
宗瑛講:“阿九需要輸液,但我忘瞭拿輸液器。之前那個包裡我多放瞭一些,應該還有。”
盛清讓語氣穩妥又平靜:“我知道瞭,我現在就去取。”
他說完就去打電話叫車,宗瑛說:“還需要拿一些藥,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決,盛清讓想瞭想,隻說:“衣服還在老地方。”
臥室靠門的五鬥櫃,最後一層。宗瑛記得很清楚。
她順利翻出衣服換好,出去時見盛清讓正關照阿萊留意鍋裡的粥:“等它沸瞭就關掉煤氣,記住瞭嗎?”
阿萊認真地點點頭,他直起身轉向宗瑛:“可以走瞭。”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門下樓,到服務處,葉先生坐在高臺後面看報紙,聽到動靜抬頭起身,一見宗瑛,黯淡臉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來瞭呀!哪個辰光來的?”
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盛清讓回他:“我們有些急事,先走瞭。”
葉先生識趣地坐回去,宗瑛順手抽過信報箱裡的報紙。
盛清讓大概好幾天沒取瞭,報紙也攢出一小沓,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單手舉著報紙,低頭一邊走一邊看,到門口涼風撲面,抬頭隻有陰沉沉的雲,尋不到半點太陽的蹤跡。
盛清讓展開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夾克,極迅速地給她披上,隻講一句“溫度有點降瞭”,即走到出租車旁拉開車門,請她先進。
宗瑛倏地回神,單手壓緊領口坐進車內,仍是低頭看報紙。
新聞、社論、公告、廣告,版面與戰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內容也沒有大篇幅地傾向這一場戰爭。
這是區別本土的、屬於租界的報紙,大傢關心九月份足球協會的換屆,在意百貨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將上海割裂成兩個部分——華界和租界,戰區和非戰區。
鋪天蓋地的日常瑣碎,是用來包裹戰火的外衣。
宗瑛沒能看完,抬起頭看窗外。
車子順利駛出法租界,一路開向公共租界的盛傢公館,途經南京路時,一棟熟悉建築就從宗瑛眼前掠過——她曾經住過、被轟炸過的華懋飯店,重新開張瞭。
那天下午兩顆炸彈從天而降,爆炸聲震耳欲聾,樓道裡一片血肉模糊。
但僅隔一個月之後,它便恢復營業迎客,好像轟炸從未波及這裡。
“什麼時候開張的?”宗瑛不禁坐直瞭身體,目光仍在窗外。
“就這兩天。”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又講,“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劇院也開張瞭,最近還有新的電影上映。”
他語氣裡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憂慮,百米外對岸陣地的炮火是真切響著的,那邊是地獄,這裡也絕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來越多的外國駐軍昭示著粉飾太平下的恐慌與焦慮,巡捕房的警察四處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亂難民,公共租界衛生處已經是第三次發佈霍亂的疫情報告……竭力維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樣,一擊即碎。
汽車抵達盛公館時,一眾人正因一個孩子焦頭爛額。
盛清讓同門房講明來意,姚叔皺著眉說:“現下傢裡一團糟,先生最好快點取瞭東西就走。”
宗瑛註意到姚叔對盛清讓的態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門外,竟然多瞭幾分善意。
她不在的這些天,發生瞭些什麼事?
盛清讓向他打探情況:“怎麼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爺跟姑爺一起出去,也不曉得怎麼就自己溜瞭,一直找到宵禁都沒找到,還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來的!送回來按說能松一口氣瞭吧?結果一回來突然就上吐下瀉,情況嚴重得不得瞭,二小姐就同姑爺吵起來瞭!”
宗瑛聽他講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爺就是二姐傢那個孩子。
她問:“是從哪裡找回來的?”
姚叔道:“說他都已經到西邊難民點瞭,要不是傢裡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裡還有可能找得回來呀!”
盛清讓輕蹙眉,冷靜地同宗瑛說:“那邊在鬧霍亂。”
宗瑛下意識地抿瞭抿唇,沒吭聲。
盛清讓又講:“我進去拿瞭醫藥包就出來,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站在潮濕的涼風裡看他大步往小樓走,不自覺地握緊瞭拳。
盛清讓甫到門口,便聽得客廳裡吵翻天,一邊是二姐的責罵聲,一邊是二姐夫的撇清與辯解,質疑無非是講“帶小孩出去怎麼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個戲子鬼混去瞭?到底是哪個人把你迷得這樣七葷八素,連兒子都沒心思看瞭”雲雲,二姐夫便說“我要真心去瞎搞,怎麼還會帶小孩出去?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伐?傢裡的錢都是你在管,我哪裡有閑錢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總就那幾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吵,簡直沒完沒瞭。
盛清讓本打算繞過他們上樓去取醫藥包,剛上瞭兩級臺階,卻突然就被二姐叫住:“你回來怎麼一聲招呼也不打?這樣悄無聲息是要嚇死人嗎?!”
盛清讓停住步子,轉過身下瞭樓梯,正色道:“盛清萍,遷怒我沒有意義,我想你現在應該做的最緊要的事情不是爭是非——而是立即送阿暉去醫院。”
他說完即重新轉身上樓,二姐夫這時也順著他的話頭講二姐:“阿暉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是要送去醫院,你在這裡胡攪蠻纏有沒有意思?”
二姐氣卻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盛清讓步子又頓住,他講:“西區鬧霍亂,阿暉從那裡回來就上吐下瀉,希望你對阿暉負責,也對這個樓裡的其他人負責。”
“老三你什麼意思?!”
盛清讓提醒都說盡,實在沒什麼可以再講的瞭。
他置若罔聞地快步上樓,二姐朝樓上喊:“你在咒阿暉嗎?!你到底什麼意思?!”
“霍亂高度疑似病例,必須馬上隔離的意思。”
二姐聞聲倏地扭過頭,隻看到門口站瞭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她看著對方發愣,下意識反問:“你再講一遍?”
宗瑛寡著一張臉,所有態度都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裡:“我說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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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心裡一撮火被宗瑛這句話一撲,起碼熄瞭一大半,鼻翼翕動,隻剩滿臉無處可撒的氣。
盛清讓聞言返身,看向門口的宗瑛,顯然未料到她會進來:“宗小姐?”
宗瑛進樓,除瞭擔心盛清讓又同傢裡揪扯不清外,還出於一種身為醫者潛意識裡的提醒義務,結果剛到門口就聽見二姐在與丈夫爭執,對盛清讓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絲毫不領情——這時候罔顧主次,對孩子對自己,甚至對他人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宗瑛接著講:“上吐下瀉不一定是霍亂,但從疫區回來出現典型的霍亂癥狀必須謹慎處理。如果真是霍亂而置之不理,阿暉可能會因為嚴重吐瀉脫水、休克,甚至死亡,這棟樓裡的人也都面臨被傳染的風險。”
語聲不高不低,卻透著權威感,整棟房子裡仿佛隻有她的聲音。
二姐隻曉得外面鬧疫病,但一貫認定那是難民區的事情,哪裡同自己扯得上半點關系,當然不肯承認霍亂離自己這樣近,遂抬手指著宗瑛道:“你、你危言聳聽!”
宗瑛走過去,將報紙遞到她面前,隻道:“看過之後再下結論,也不遲。”
租借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其中夾瞭一條衛生處的公告,說明疫情現狀的同時,提醒租界居民警惕,並要求一旦出現疑似癥狀立即前往租界專設的霍亂醫院進行隔離治療。
二姐英文雖不是極好,但這一則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奪過報紙,快速掃幾眼,語氣舉止立刻添瞭焦慮:“趕緊趕緊,叫姚叔馬上送阿暉去醫院,那個專門治療霍亂的醫院在哪裡?”
“送去什麼霍亂醫院?!”二姐的氣焰頓時又熊熊燃起,語調明顯拔高,“那種醫院本身就是個瘟疫區!送去瞭沒病都要得病!”
聲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被震得疼瞭一下,她下意識皺瞭眉,講:“疫病醫院會有專業的消毒與隔離措施——”
話還沒說完,二姐就打斷她反駁道:“你去過?”
“我去過。”盛清讓說完快步下瞭樓,走到宗瑛身前,隔開她與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們的確有專業的處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經痊愈出院。霍亂應是越早治療越穩妥,所以不宜再耽誤時間。”他說著即刻轉向二姐夫:“盡快送醫為好。”
二姐夫雖然與他有一些過節,此時卻與他同心,馬上叫住用人:“快點帶阿暉下來,叫姚叔去準備車子,我們馬上去醫院。”
“哪個敢?!”二姐隻身攔阻,直接擋住樓梯不讓用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寫滿恐慌,卻又下意識地抵抗,聲音越發歇斯底裡,“就算是霍亂也不能去醫院!叫醫生到傢裡來治!”
“這種時候整個上海最缺的就是醫生,哪個醫生有工夫到你傢裡來?”二姐夫的聲音陡然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講講道理!”
“她不就是現成的?!”
二姐急紅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讓立刻駁道:“宗小姐是客人,請你不要呼來喝去。”
他說完轉過頭,正打算讓宗瑛先出去,樓上突然傳來用人的急呼:“小少爺吐得都快要昏過去瞭!”
二姐慌忙上樓,二姐夫也立馬跟上,木質樓梯一陣“咚咚”急響,哪個還顧得到宗瑛在後面的提醒。
她講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觸病室裡的排泄物”,但隻有盛清讓聽到瞭。
盛清讓轉頭對上她的目光,隻見她問:“醫藥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讓說完就要上樓,宗瑛卻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兩人快步到二樓書房,盛清讓拉開頂櫃取出醫藥包遞到宗瑛面前,她“嘩啦”一聲拉開,麻利地從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藥若幹:“霍亂是腸道傳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觸很重要,他們那樣貿然進去太危險瞭,得馬上知會他們傳染的風險。”
她說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頭,突然覺得盛清讓神色微變,驀地一轉頭,循他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坐在角落裡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輛輪椅裡,垂下來的褲腿空空蕩蕩,臉色發白,看到宗瑛時卻又突然漲紅瞭臉,聲音幾近咆哮:“是不是你鋸瞭我的腿?!”
宗瑛蒙瞭一瞬,在他“為什麼要鋸我的腿?”“我叫你鋸瞭嗎?”“憑什麼不過問我?!”等接二連三的質問聲中,盛清讓道:“我說過當時的情況——”
大哥粗暴地打斷盛清讓:“我要她講!”
宗瑛伸手攔瞭一下盛清讓,轉向大哥,聲音穩而冷靜:“我的確是參與你截肢手術的醫生,你下肢毀損非常嚴重,盲目保肢除瞭引起並發癥和更麻煩的感染,對保命毫無益處,還要繼續往下講嗎?”
她一張臉被口罩遮去大半,露著的一雙眼也辨不出情緒。
氣氛僵持片刻,她最終轉過身,埋頭迅速整理瞭醫藥包就要出門。
術後心理疏導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但臨到門口,她突然又停住腳步,短促地嘆一口氣,背對著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既成事實,能做的隻有向前看。”
盛清讓察覺到她講這話時,明顯是深有體會的語氣,仿佛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意外。
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她卻提著醫藥包先出去瞭。
隻這麼稍稍一耽誤,外面的事態就完全變瞭個模樣。
二姐夫突變強勢,抱起孩子就下樓出門,也不求司機,自己坐上汽車駕駛位就要帶阿暉去醫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攔,始終沒能攔得住。
宗瑛下樓時,怒氣十足的汽車鳴笛聲響徹瞭整個公館。
她杵在樓梯口,斂回視線,低頭看過去,樓梯上、客廳地板上,一路都是零零落落的嘔吐物痕跡。
空氣一陣窒悶,她轉頭提醒下樓的盛清讓:“小心,不要踩到。”
汽車聲遠去之後,外面隻有稀稀拉拉的蟬鳴聲。
陰天裡慘白無力的光,透過彩玻璃映入客廳,在地板上留下死氣沉沉的色塊。
二姐走進來,還沒走幾步,突然挨著客廳沙發癱坐下來。
她鬧瞭這一番,旗袍上盤扣散瞭兩顆,一貫打理服帖的小卷發此時也耷下來幾縷,眸光黯淡,是與往日囂張架勢全然不同的狼狽。
突如其來的戰事將生活弄得更糟——
夫傢的產業幾乎全毀於戰火,傢也淪為戰區,隻能搬回娘傢,大哥失瞭雙腿完全像變瞭個人,清蕙為瞭那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與自己決裂,丈夫每天不曉得同誰在鬼混,連阿暉也突然病得這樣重,這個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婦人,此刻卻癱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瞭一會,走到她面前停下來,突然俯身,講:“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起來像一隻被拔光瞭刺、失去攻擊力量的動物。
宗瑛又重復一遍:“伸手。”
待她機械地伸出手,宗瑛掰開消毒液瓶蓋,擠瞭幾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滿三分鐘,流水沖洗幹凈。”隨後直起身,轉向盛清讓:“雖然孩子已經送去醫院瞭,但傢裡的病室也必須消毒處理。”
宗瑛考慮得細致周到,盛清讓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用人按照她講的進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眾人忙完也到瞭飯點,外面的陰風好像歇瞭,宗瑛將抗菌藥留下來,並托給姚叔分發到人,算是預防性服藥,最後她又叮囑:“如果公館裡有其他人出現癥狀,務必立刻去醫院,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先走一步。”
她說完轉向盛清讓:“盛先生,走瞭。”
姚叔說:“先生慢走,宗醫生慢走。”
他畢恭畢敬地站著,待他們坐上車,直到出租車駛出街道再也看不見,才重新關上瞭公館大門。
車內環境相對密閉,宗瑛偏頭挨著車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藥物臨床數據造假的消息吵醒,緊接著又遇到盛公館裡的突發事件,此刻她額頭不停地往外滲虛汗,大概是有些發燒。
盛清讓這時恍然記起她還沒吃早飯,便在公文包裡摸索半天,隻尋到一小包餅幹,且餅幹已經碎瞭。
他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時,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過餅幹袋,指頭一捏撕開來,毫不嫌棄地吃瞭一半,餘下的遞給他:“我不吃獨食。”說完又挨向冷硬車窗,合目養神。
車子裡先是安靜瞭片刻,過瞭一會才偶然響起些許包裝紙互相碰擦的聲音,小心翼翼,生怕擾到人。
他吃東西幾乎沒什麼聲音,宗瑛閉目聽著,又聽他打開公文包,似乎是取瞭什麼文件出來。
她下意識地微抬眼瞼,視線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手中的公文上——
那是一份資源委員會的提案,仍是關於上海工廠遷移內地的經費問題。這一次,提案明確說到目前大批工廠因為資金短缺無法完成內遷,因此請求財政部對重點工廠進行撥款補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務、中華等印刷廠。
宗瑛依稀記得戰前那天他們從盛傢到遷移委員會,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後在夜深人靜返回699號公寓的路上,他講“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傢工廠,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時的樣子。
她突然問:“你這幾個月一直在忙這些事嗎?”
盛清讓聽她乍然發問,先是一愣,立刻又點點頭。
宗瑛想瞭想,又問:“我不是很瞭解這一部分的歷史,想冒昧地問一句,現在進展得怎樣,遷出瞭多少?”
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緊鎖著眉,隻豎起兩根手指頭。
宗瑛反問:“百分之二十?”
“不,隻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沉重,略帶啞意的聲音裡,藏著一份“無可奈何的局勢下也要拼盡全力”的決心——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瞭,盡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傢工廠中,其實絕大多數早已經失去瞭內遷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問瞭,她講:“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裡有我和清蕙照料,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盡管她這樣說,盛清讓卻仍是將她送到瞭公寓門口,看她上瞭樓,這才重新坐進車裡,出門辦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陽臺上看汽車一路駛遠,不知駛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隱約的別離感。
屋內孩子的哭聲將她拽回神,她轉身快步走進客廳,用酒精紙擦完手,從醫藥包裡撈出輸液器匆匆上樓,給阿九輸液。
她忙碌的同時,清蕙說下樓去煮一些面條當午飯吃,底下很快就鍋碗瓢盆地熱鬧瞭起來。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給清蕙打打下手,剛到樓梯口,便聽得電鈴聲響。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開門。
葉先生站在門外,遞來一張電報紙:“剛剛有人送到服務臺的,我就直接給送上來瞭,麻煩宗小姐轉交給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謝謝。”宗瑛接過來,低頭草草瞄瞭一眼,上面用字一點也沒有電報的節省作風,寫著——
“經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員今日終抵漢口,荊棘載途,一路風雨,實在不易,亦感謝兄之親力協助。數日前鎮江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滬上現今危險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則是某某鋼鐵廠,某某人。
這大概就是成功遷出去的那百分之二中的一個瞭,宗瑛想。
她將電報紙放入玄關櫃,清蕙端著面碗走進客廳,問:“是誰呀?”
宗瑛答:“葉先生送電報來。”
清蕙又問:“誰的電報?”
宗瑛關上抽屜,轉過身回她:“好像是什麼鋼鐵廠?”
清蕙將碗往餐桌上一擱:“哦,我曉得那個,是不是到漢口啦?”
宗瑛問:“你怎麼曉得?”
清蕙拉開椅子坐下:“這個鋼鐵廠十分厲害的,二姐上次講要是這個廠能順利遷走,那麼就同意三哥哥遷盛傢的機器廠。”她略不屑地講:“大廠都接二連三地遷走瞭,大趨向如此,她總不能看著盛傢的廠子被轟炸吧?可她自己又沒有辦法的,到頭來還是隻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樣講,其實也就是掙點面子,心裡早巴望著瞭。”
清蕙講到這裡,宗瑛才想通盛傢上至二姐下至姚叔,為什麼對盛清讓的態度都發生瞭微妙變化。
這時清蕙催她:“快吃啊,時間久瞭面會爛掉的。”
宗瑛坐下來吃面,公寓裡一派靜好的模樣,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
戰爭才剛剛開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們將去往哪裡,盛傢的工廠是不是能順利遷走,盛傢其他人是否會隨工廠一起離開……當然還有盛清讓,他會繼續留在上海直到戰爭結束嗎?
宗瑛在距晚十點還有十幾分鐘時等到瞭他。
太晚瞭,清蕙和孩子們都已經入睡,宗瑛在沙發上也睡瞭好幾個鐘頭——她下午就一直渾渾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癥反應非常明顯,她咳嗽瞭。
“怎麼瞭?”盛清讓發覺狀況馬上詢問,黑暗中卻唯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
“別說話,就這樣待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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