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醒後的低啞嗓音裡,透著些許疲憊,呼吸聲也滯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讓發覺那隻手涼涼的,似乎比平時要柔軟一些。隻有在她指腹薄繭緊貼他掌心時,他才感受到往日裡她一貫傳達的力量。
客廳裡隻有走鐘聲,盛清讓坐下來,公文包搭在膝蓋上,一直緊繃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這樣安靜待著。
一待待到十點整,座鐘鳴響的剎那,一切就都變瞭模樣。
耳畔響起的是二〇一五年晚十點的打鐘聲,即便閉著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來瞭。
待最後一聲鐘鳴結束,宗瑛倏地松開手坐起來,兩手撐住額頭道:“盛先生,麻煩開下燈。”
她驀地抽手,盛清讓還未回神,聽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廳的燈,又返回沙發詢問:“宗小姐,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室內轉瞬亮起來,宗瑛移開撐額的雙手,抬頭道:“沒什麼要緊的。”她聲音仍低悶:“有點發燒,上呼吸道有些炎癥,可能昨晚受涼瞭,小事情。”
她說完下意識伸手摸過茶幾上的煙盒,指頭一鉤,隻抽出來一截過濾嘴,突然她又將煙塞回去,起身走向儲物間。
盛清讓隻見她從儲物間推出一個輸液架,又見她從櫃子裡翻出藥液袋和一隻藥盤,緊接著撕開輸液器包裝,將一端針頭紮進輸液袋,動作麻利地將它掛到輸液架上。
她挨櫃門站著,紮緊止血帶,有條不紊地消毒、排氣,對著頂上燈光,將輸液器另一端針頭推入手背靜脈。
自始至終她都低著頭,直到固定好針頭,她才抬頭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藥液有條不紊地往下滴,她推著輸液架走進廚房燒開水。
一整日窗戶沒關,數十隻小蟲子圍著暖光燈泡團團飛,一隻蚊子肆無忌憚地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覺到,它早吸瞭個心滿意足,並以最快速度逃離瞭現場。
發燒瞭,人的反應力也下降,宗瑛不計較皮膚上迅速鼓起的紅疙瘩,扭頭看向窗外。
夏末涼風湧進來,夜不太亮,竟有幾分寂寂的滋味。
與壺中聲響一起熱鬧起來的,還有屋外久違的蟲鳴聲,在宗瑛記憶中,那還是幼年時候才能聽到的聲響,或許後來也有,但她都沒有再註意到。
她走神之際,盛清讓走過來,伸手關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溫瞭,風既潮又涼,這樣吹無疑不利於恢復。他關好窗,又將開水倒入玻璃杯中,給她涼著。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著輸液架走到沙發上坐下,拿過遙控器打開電視,隨手找瞭個頻道,屏幕上男播音員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間新聞。
盛清讓將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說:“坐。”
盛清讓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拆開藥盒,從鋁箔藥板裡掰出兩粒膠囊,以為她要服藥,沒想到她卻突然扭過頭,盯著自己道:“張嘴。”
他一愣,但還是依言張開嘴,宗瑛將兩顆膠囊喂給他,遞去水杯,這才解釋:“抗菌藥,做個預防。”又說:“口服的霍亂疫苗不太方便買,但我想你應該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讓看著她,就著還有些燙的水,將兩顆膠囊吞咽瞭下去。
她又掰開鋁箔紙,往自己嘴裡塞瞭兩顆藥,接過他手中水杯,迅速飲一口,察覺到燙迅速皺瞭下眉,囫圇吞咽,放下水杯閉上眼。
客廳電視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圓的男聲不急不忙地讀新聞,宗瑛的呼吸也逐漸慢下來。
盛清讓抬頭看輸液架上的透明袋,藥液安安靜靜地流入她的靜脈,而她背挨沙發正坐著,風平浪靜的臉上寫滿疲倦。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輕攬她的頭,借出肩膀給她枕。
意識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頭,盛清讓連忙揉瞭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頭挨著他,緊閉著眼一聲不吭,像是睡著瞭。
她頭頂發絲柔軟,隱約有洗發水的氣味,衣服上則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讓一顆心驟然緊繃,但很快放松下來,他垂眸看過去,她細密睫毛紋絲不動地耷著,鼻翼幾不可察地輕輕翕動,唇仍是抿得很緊。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踏實與慰藉,甚至貪心地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輸液袋裡的藥液終究會淌盡,電視裡的新聞也在同一時刻走到尾聲——得喊醒她瞭。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卻突然自己坐正,“嘩啦”一下撕掉手背上的膠佈,拿過酒精棉球壓緊,幹脆利落地拔瞭針。
她處理掉垃圾一扭頭,對上盛清讓的目光,一秒尷尬,一秒粉飾,最後若無其事地說:“不早瞭,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狀況需要隨時盯著,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來。”
宗瑛說完,就避開他的視線去浴室洗澡。
剛才她並沒有完全睡著,意識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她還是放任自己靠瞭過去——一種深受潛意識力量驅使、離奇的自我放任。
從七月遇見到現在,短短時間並不足以徹底瞭解一個人。
但意外的是,雖然聚少離多,卻總有被打動的瞬間——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這實在談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
七十幾年前的上海,災難還在繼續。
閘北的轟炸與戰鬥更為激烈,作物成熟季節,大片的田地卻因戰火無法順利收割,可以預見的是糧食供應的危機,居住在這一區域內的民眾,生活將更加艱難。
三天之後,九月十九日,是一九三七年的中秋節。
這一天,清蕙一大早就出去買米,空手去空手歸,齊整短發竟然有些許凌亂,話語裡難免有抱怨:“米一上來就全被搶空瞭,我根本搶不過,還有人揪我頭發,太過分瞭。”見宗瑛正在給阿九做檢查,又定定神問:“阿九怎樣瞭?”
宗瑛拿掉聽診器,說:“逐步好轉,比較穩定。”
清蕙陡松一口氣,講:“傢裡還有半袋面粉,省著點吃還能撐一陣子。”
她將鑰匙擱在玄關櫃上,抬頭看到日歷簿,又嘆口氣道:“都中秋瞭,按說今天要開學的,大概也開不成瞭。回來的路上遇到我中學同學,講復旦、大同今天也沒能開學,好像說是要聯合遷校……唉,什麼都往內地遷,內地應該不會打起來吧?”
她說著轉身看向宗瑛,宗瑛卻未給她回應,她便又自我安慰式地說:“應該隻是暫緩之計,早晚都要遷回來的,宗小姐你講是不是?”
宗瑛不置可否,猶豫片刻最後隻問:“這場戰爭可能不會太早結束,清蕙,你現在有離開上海的打算嗎?”
清蕙沉默,顯然不願作答,她的人生從小就被安排得妥妥當當,現在獨自收養兩個孩子已經是瞭不得的叛離路線,離開上海?那好像是比收養孩子更可怕、更陌生的事情。
想瞭老半天,她抬頭講:“三哥哥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跟著三哥哥。”
她骨子裡仍對他人存有依賴,因為太年輕,缺乏與世事獨自交鋒的經驗與能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
宗瑛不再問瞭。
她突然從小包裡翻出幾張票來:“三哥哥昨天給瞭我幾張票,說今晚工部局音樂隊要在南京大劇院開慈善音樂會,我要在傢裡看小孩就不去瞭,還是你和三哥哥去吧。”
她似乎非常樂得促成宗瑛和盛清讓,又講:“其實蠻可惜的,要是往常的中秋,肯定很熱鬧的,今年很多活動都取消掉瞭,不然三哥哥說不定還能帶你去看煙火的!可惜現在沒有煙火,隻有炮火瞭。”
戰時的節日,慶賀也隻能是象征性的,三三兩兩,冷清得像荒漠裡開出的花。
清蕙和孩子們不去音樂會,便隻有盛清讓和宗瑛去。他辦完事在傍晚時分趕回傢,因為出租車難叫,時間又緊張,便從服務處那裡借來一輛自行車。
他一腳穩穩撐地,另一隻腳踩在踏板上,請宗瑛上車。
宗瑛打量他兩眼,二話沒說坐上後座,在他腳離地踩動踏板的剎那,伸出右臂緊緊攬住瞭他的腰。
隔著襯衫傳遞的體溫,仿佛更安全。
空氣裡是隱隱約約的硝煙味,車軸滾動的輕細聲音在安靜的道路上聽得格外清晰,從巷子裡騎出來,一回頭,就見月光落瞭滿巷。
他襯衣後背上一點忽明忽滅的光亮,宗瑛仔細一看,原來是夏末最後一點螢火,它安靜棲著,努力蓄著亮光。
音樂會的上座率並不樂觀,特殊時期的節日裡,大部分人還是選擇瞭不出門。
盡管如此,工部局樂團仍盡心盡力完成瞭這一場表演,以此來募集善款。
因為宵禁,音樂會結束得不算晚,九點多便謝瞭幕,熟人們彼此打過招呼,便匆匆出瞭劇院,各自返傢。
人群散去,宗瑛站在角落裡喝一瓶汽水,這是七十多年前的配方,味道與現在有些細微的差別,但還是甜絲絲的,大量的氣泡令人愉悅。
她低頭看表,九點五十分瞭,而不遠處的盛清讓仍被工部局一位同僚拉著閑談。
又過去一分鐘,盛清讓終於擺脫瞭那名同僚,推著車朝她走來。
街上已經十分冷清,依稀可聽得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槍響,可能是小規模的沖突。
宗瑛坐上車,一手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握緊汽水瓶。
前行中夜色變幻,但始終暗淡,電力緊缺,隻有月光還算奢侈;然而騎著騎著,突然周遭亮堂起來,甚至城市的氣味都在瞬間被置換。
遠處的東方明珠在夜空裡亮著燈,與一九三七年的滿月不同的是,二〇一五年的這一天,月亮才顯瞭細細一弧彎鉤,在滿城熱鬧的燈火裡,毫不起眼。
世事在彈指一揮間,改頭換面。
風涼卻柔,機動車道上是來來往往的汽車,他們不慌不忙地騎在旁邊窄道上,超越深夜散步的行人,偶爾被幾輛飛躥而過的電動車甩在後邊。
宗瑛的目光掠過不遠處一棟亮燈的建築,突然喊瞭停。
盛清讓驟地停車,順著宗瑛的視線看過去。
一棟大樓頂上掛著一個巨大燈牌LOGO,標著——
“SINCERE 新希制藥”。
飽滿的英文字體,每個字母都閃閃發光。
Sincere,這個代表新希初創人信念與態度的單詞,在被曝藥物數據造假的此刻,諷刺得刺目。
宗瑛的眸光裡,閃過一瞬黯然。
2
盛清讓很清楚宗瑛與新希的關系。
不論是從那則曝光她與宗慶霖父女關系的新聞裡,還是從那則關乎嚴曼生平的剪報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撈一撈拼一拼,也就基本能勾畫出其中的前因後果瞭。
看到新希這個英文名,盛清讓記起剪報中一則嚴曼訪談,裡面表達瞭她對自主研發的理想與決心,新希似乎凝結瞭所有的努力與誠心,真是一個恰當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讓情不自禁地念瞭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學的第一個英文單詞,比Yes和No還要早。”宗瑛挨著自行車後座說。她感冒沒有痊愈,講話仍帶點鼻音:“這個英文名,是我媽媽起的。”
她這樣大方地談起嚴曼,令盛清讓有些許訝異,又令他感受到一點驚喜,覺得好像離她更近瞭一步。
她又講:“據說當時幾個合夥人一致通過瞭這個名字,之後才有瞭音譯的新希。”說著說著,語氣漸緩,又帶點嘆息:“創立新希的時候,大傢都很年輕,理想也都一樣,隻想誠心做好藥,可人的忘性也許真的可怕,謀權奪利久瞭,初衷也就忘瞭。”
宗瑛難得多話,說完瞭看向新希大樓,久不吭聲,盛清讓便安靜地陪她站著。
這時盛清讓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一愣,慌忙打開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隻有一串電話號碼——哪怕沒有添加到通訊錄,他也一眼認出來電的是薛選青。
之前在公寓與薛選青第一次交鋒時,他就記下瞭她的號碼。
這幾天每次一到這邊,他都能接到薛選青的電話,但因為宗瑛不在身邊,他擔心薛選青這個魯莽的朋友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認的手機鈴聲響得異常囂張。
他將手機遞給宗瑛,宗瑛猶豫瞭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過手機迅速解鎖屏幕,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那邊就傳來久違的聲音:“老天,你還曉得接電話?!”
猛一聽怒氣沖沖,然而語氣裡每一個變音和顫聲,都是久撥不通後累積起來的擔心與慌張。
因此緊接著的一句話就是——“把我嚇死瞭,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宗瑛說:“是,我活著,你在哪?”
薛選青調高耳機音量:“從殯儀館出來不久,小鄭回隊裡瞭,我本來打算回傢,不過我現在決定去找你,發個定位給我。”
“找我什麼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學起盛清讓用的這個稱呼,“請問你還記得幾天之前你給我發的信息嗎?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確是給薛選青發過一條信息。
她拜托對方調一下當年嚴曼高墜案的卷宗,但那天她並沒有得到回應。
“卷宗嗎?”
“當然。”
宗瑛迅速點開地圖軟件定位,一想這是她給盛清讓的手機便又作罷。
最後她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長按開機鍵,數秒過後,鋪天蓋地的信息就洶湧地推入——她和這個世界失聯太久瞭。
來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發瞭個定位給薛選青,薛選青同時發瞭個定位過來,顯示她們之間的距離還剩三公裡不到,很近瞭。
宗瑛將手機塞回口袋,盛清讓問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宗瑛說:“不必。”頓瞭頓又補充道:“她知道你的事瞭,很抱歉,沒有提前同你說。”
盛清讓忙說:“沒有關系,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許反而是好事。”
他講得不無道理,薛選青自從曉得這件離奇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有隨隨便便地進行過試探和幹擾。
何況,薛選青的優點之一就是對該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擔心她會四處宣揚。
夜愈深,東方明珠的燈也熄瞭。
一輛車在路邊停下來,按響瞭喇叭。
宗瑛與盛清讓循聲看過去,隻見薛選青下瞭車,快步朝這邊走來。
在兩步開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輛古董自行車,又打量一下盛清讓,最後反反復復打量宗瑛:“你們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騎自行車?那車能騎得快嗎?你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的襯衫衣料搓瞭搓,忍不住問:“一九三七年的?難道你失蹤這陣子一直待在那邊?!”
宗瑛抬眸對上她的眼,如實答:“是。”
盡管早做好瞭心理建設,薛選青臉上卻仍浮現出瞭難以置信的表情。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裡還剩一半可樂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過來,對路燈看瞭半天:“你喝瞭?”
宗瑛答:“我喝瞭。”
薛選青看著那瓶子有片刻猶豫,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喝瞭一口。
氣泡已經沒瞭,隻剩甜膩膩的滋味,像擱久瞭的糖水,有種年代久遠的味道。
喝完她才講:“冊那,我一定是瘋瞭。”
這件事上薛選青反射弧長得可怕。機場找人那天,她自責的同時還要替宗瑛分擔焦慮,根本沒空想太多,事後很久,恐慌的情緒才漲潮般漫上來。好在那個被她故意帶去浦東的不知名先生安然無恙,她便不由得松瞭口氣。
將人推入險境,的確很不厚道,薛選青收斂瞭之前的敵意,抬頭看向盛清讓,坦坦蕩蕩道:“上次的事情對不起瞭,今天我做東請你吃飯,算賠個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讓卻說:“我聽宗小姐的。”
宗瑛說:“現在吃飯是不是太晚瞭?”
薛選青不服氣:“怎麼會?滿上海的夜宵等你吃,還能邊吃邊聊正事,快走瞭!”
她兩眼餓得放光,一看就是忙瞭整天卻沒好好吃飯的樣子。宗瑛深有體會,也體諒她的辛苦,便同意瞭。
兩個人搭薛選青的車去吃飯,自行車的安置便成瞭問題。薛選青大概有些嫌棄,說:“這種車停街上也沒人要吧?”
她的意思是就這麼放著。
宗瑛看她一眼,她卻又立即改口:“那塞車裡好瞭。”
盛清讓拎起車,將車放進去,宗瑛坐副駕,他便隻能一個人坐後面。
車子開到一傢火鍋店附近停下來,石庫門建築,一看就是有些歷史的老房子瞭。
一盞昏燈照亮店牌,大堂裡維持著二十世紀初的復古風情,有人坐在挨墻的鋼琴前彈肖邦,上瞭樓梯,右手邊墻上掛滿油畫,走在前面的薛選青扭頭瞅一眼盛清讓說:“這個地方你還滿意伐?”
盛清讓又將話語權拋給宗瑛:“宗小姐覺得呢?”
宗瑛言簡意賅:“合適。”
三人進瞭包房,薛選青迫不及待地點完菜,就開始瞭盤問。
“你是官員、學者還是從商?”“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還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一九〇五年?”
接二連三的疑問拋出來,盛清讓根本不及回答。
戴著白手套給客人斟醬油的服務生聽到這裡,下意識地手抖瞭一下。
宗瑛說:“麻煩你離開一會,我們自己來就可以。”
包房服務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讓,悄無聲息地退瞭出去。
待房門關上,盛清讓才逐一回答薛選青的提問:“職業是律師,我在東吳大學兼職教課,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的,我的確出生於一九〇五年。”
薛選青聽完低頭猛喝瞭一口氣泡水:“我的天,一九〇五年,你出生到現在都過去整整一百年瞭。所以你的名字到底是什麼?”
盛清讓微笑:“我說過這不重要。”
湯在鍋裡耐心地等著沸騰,宗瑛無意插話,取出手機,低頭回翻信息。
夾雜在一堆廣告和通知當中的一串陌生號碼,赫然跳瞭出來。
對方發瞭一條彩信給她,隻寫瞭一句話——“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後聯系過你的一位記者,我剛剛得到瞭一條線索。”
文字後面緊跟著附瞭一張郵件截圖。
宗瑛點擊放大,這是一封匿名郵件,標題是:“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嗎?”
正文內容也十分簡短:“嚴曼出事當天,離開舊辦公樓去新辦公樓,緊跟著她車子一起開出去的,還有另一輛車。”
最後留下瞭一個“滬A”開頭的車牌號。
宗瑛不由得擰眉抿唇,薛選青驟然湊過來:“你發什麼呆呢?”
宗瑛霍地抬頭,還沒來得及收起手機,薛選青已經一把奪瞭過去,她迅速掃過屏幕,面色陡沉,將手機還給宗瑛,問:“你覺得是惡作劇還是真線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發生不久後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是那個人嗎?這封匿名郵件又是誰發給他的?
郵件標題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內容卻是關於嚴曼死亡謎題的一樁舊案。
新希造假和嚴曼死亡有什麼關系?
薛選青見她隻顧沉思一言不發,索性說:“管它真假,先查瞭再說。”
她拿出電話,麻利地發瞭條信息,一時等不到回應,又迅速撥瞭個號碼出去,“嘟嘟嘟”的等待聲過後,她講:“幫我查一個車牌號,號碼發你手機上瞭。”
湯鍋開始沸騰,熱氣氤氳中,沒有人往裡下菜,薛選青的電話乍然振動起來。
她幾乎在瞬間接起電話,聽對方講完車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聲地放下瞭手機。
包房裡隻剩“咕咚咕咚”聲,三個人面面相覷,宗瑛拿起面前酒杯喝瞭口氣泡水,抬首道:“是誰的車牌號?”
薛選青看一眼盛清讓,最後將視線移向宗瑛,聲音有點冷:“是已經死掉的邢學義。”
3
線索最終指向瞭一個死人。
席間頓時無言,隻剩沸騰湯鍋鬧個不停。
薛選青打破沉默,講:“從郵件來看,如果這條線索是真的,這個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員工,他甚至直接目擊瞭兩輛車的外出,可他郵件寫瞭什麼標題來著——‘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什麼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數據作假?這數據作假難道還和兩輛車外出扯上關系瞭?”
“他是這個意思。”宗瑛半天不吭聲,終於接她的話道,“所以這條線索的重點在於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這件事和我媽媽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聯系。”
薛選青擰起眉來,屈指叩著覆瞭臺佈的桌板,想瞭半晌問:“我問幾個問題。”
宗瑛抬眸,“講。”
“第一,你媽媽當時是新希研發部門的掌門人,她應該很清楚整個藥物的研發過程,當然也包括數據,你覺得她是會造假的人嗎?
“第二,假設早期真有數據造假,這個藥上市這麼多年,一點問題也沒有?監管部門查不出來?
“第三,就算那天邢學義的車和你媽媽的車一起出去,那又能證明什麼?邢學義目擊瞭你媽媽的事故?可是說不定他們一出門就分道走瞭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卻不知何從下箸。
“所以線索是有,但這個線索很可能沒什麼用處。”薛選青見她不出聲,迅速給瞭結論,“發這個給你的記者看到這條線索大概也是一頭霧水,所以直接發給你,擺明瞭就是……那個詞叫什麼來著?”
“拋磚引玉。”盛清讓出聲。
“對。”薛選青略驚喜地應瞭一聲,視線轉向盛清讓,隻見他有條不紊地往鍋裡下菜。
“別動瞭——”她立刻阻止他繼續往裡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親自動手瞭。”
薛選青說完起身去喊服務生,盛清讓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滿臉心事的宗瑛,沒有出聲安慰,隻起身為她重新倒瞭一杯氣泡水。
宗瑛驟然回神,道瞭聲謝,將手機收進口袋。
服務生重新進入包房,新鮮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湯裡,熱氣升騰,滿室食物香氣。
深夜裡美食誘人,宗瑛食欲卻寡,盛清讓也很配合地沒有多吃。薛選青抬頭看看他們兩個,曉得這頓飯已經被那條匿名線索給攪得索然無味瞭。
可點瞭這麼多,菜價還不便宜,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隻能埋頭猛吃,她便毫無意外地吃撐瞭。
薛選青吃光碗裡的楊枝甘露,嘴也沒擦,拿起手機就轉發瞭一封郵件給宗瑛。
宗瑛的手機過瞭好半天,嗡地響起一聲郵件提示音,但她沒有理會。
薛選青放下手機:“你媽媽案子的資料,我掃瞭一封電子版,剛轉發給你瞭,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機,點開郵件下載附件。
文件還未下載完成,薛選青便在一旁講:“掃描的時候我大概看瞭一下,現場提取到的足跡很雜亂,判斷應該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跡雖然有被破壞的痕跡,但據報案人說他當時發現屍體很慌張,所以血跡應該是他為瞭辨認屍體不小心碰到的,當時拍的照片都在裡面,你可以仔細看看。”
宗瑛打開附件,一張張地往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覺地微顫。
她出過很多案子,見識過慘烈數倍的現場,但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嚴曼的事故現場照,翻著翻著,一種久違的害怕就緩慢地漫上來,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邊聽著變調的生日快樂歌,是一樣的感受。
這裡面的嚴曼,狼狽、血肉模糊,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嚴曼。
她用力抿唇,又聽薛選青道:“雖然現場有少許人為破壞的痕跡,但墜落的起終點清晰,從墜落路徑來看應該也不存在外推力,雖然坊間有這樣那樣的傳聞,但鑒定意見並沒有明確寫自殺,是排除他殺的意外或主動墜樓,我個人覺得……這個判斷沒有什麼大問題。”
宗瑛劃動屏幕的手指這時停下來,屏幕上有一行字是這樣寫的——
“因缺乏他殺證據,不予立案。”
之後這場事故,就沒有繼續往下調查。
服務生這時不合時宜地問:“請問還需要別的餐後甜點嗎?”
薛選青翻出銀行卡遞過去:“不用瞭,結賬。”
出瞭包間下樓,大堂裡的客人隻剩寥寥幾個,鋼琴聲也停瞭,走出門,風大瞭一些。
薛選青去取瞭車,堅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頭看一眼盛清讓:“盛先生回哪裡?”
盛清讓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選青聞言啞口,但她想起宗瑛給他的那把公寓鑰匙,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他與宗瑛同住699號公寓”的現實。
汽車拐進復興中路,開往699號公寓,抵達時剛過零點。
薛選青先下車,盛清讓緊跟著下車替宗瑛打開車門,同她道:“風大,先上去吧。”
薛選青這時打開後備廂,睨瞭他們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車搬下來好嗎?”
盛清讓快步過去取車,隻聽薛選青壓低瞭聲音講:“我不希望宗瑛因為你卷入危險和意外,至於別的,我也沒什麼可講,再會。”
她說完瞪他一眼,大力關上後備廂,快步回到車裡,發動汽車迅速駛離。
冷清街道上,隻剩盛清讓及他從葉先生那裡借來的自行車。
盛清讓進門時,才發覺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寬廊裡等他。
他說“等等”,隨後將車推到寬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語般說瞭一句:“葉先生喜歡放在那個位置。”
但如今公寓裡哪還有什麼葉先生,這個服務處不知名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裡其他人的未來,幾乎都沒有被記載過,便也無人知曉。
電梯好像出瞭故障,隻能走樓梯。
樓道裡寂寂陰冷,一點聲息也沒有,仿佛整棟樓都是空的。
兩個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瞭藥便去休息,盛清讓最後熄瞭廊燈上樓。
沒有人睡得著。
宗瑛側臥著翻看資料裡的照片,外面路燈透過十六格窗照進來,交叉的格子暗影將她切割成數塊。
她坐起來,握著手機起身走向客廳,剛在沙發上坐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打字機聲——機械的、按動字母按鈕的聲音。
宗瑛安安靜靜聽瞭一會兒,倒瞭杯水悄無聲息地上瞭樓。
一低頭,即可見微光從門縫裡溜出來。
她抬手敲門,打字機聲倏地停止,盛清讓一愣:“請進。”
宗瑛壓下門把手進屋,隻見他坐在床邊一張小桌前,桌上亮瞭盞臺燈,臺燈旁擺瞭打字機,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過去,將水杯擱在臺燈旁,隨口問瞭一句:“還不睡嗎?”
盛清讓講:“趕一個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說罷抬頭看她,謹慎開口:“宗小姐是因為那個案子睡不著嗎?”
宗瑛並不避諱:“是。”
盛清讓又問:“因為那條線索?”
宗瑛說:“那條線索很含糊,卻又攪出很多猜測。”
盛清讓回憶起餐桌上薛選青的一系列提問,道:“薛小姐說你母親是研發部門的負責人,那麼你認為她會容許造假的發生嗎?”
嚴曼會容許造假嗎?
不會。
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裡對嚴曼有絕對的信任,但她沒開口。
盛清讓這時卻忽然攤開手記本,旋開鋼筆筆帽,握著筆遲疑兩秒,道:“那麼先假設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說完唰唰下筆,寫道:
“前提: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否→與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與線索相悖。”
他寫到這裡突然停頓,昏黃臺燈映亮手記本上的字跡和他手裡的鋼筆。
他接著往下寫: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敗→失敗結果是否等於事故發生?事故性質?邢學義是否參與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動機?”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識斂眸,這是和薛選青式提問不同的思路,並不一定嚴密,但她看到瞭一條還算完整的路徑。
就在宗瑛入神剎那,盛清讓開口道:“排除自殺,如果你認為線索還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麼有可能是你母親知情並阻止瞭造假的發生,且因此遭遇瞭不幸,而這位邢學義必然是一個突破口,哪怕他已經去世。”
他旋好筆帽,擱下鋼筆:“人說去世的人會將秘密帶進墳墓,但邢學義這樣猝然離世的人,遺物卻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為來不及處理那些想要銷毀的秘密。”
他忽然轉頭,與她目光相接,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平穩:“宗小姐,你是法醫,你比我更清楚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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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時,宗瑛壓根沒留意他講瞭什麼,距離太近,能明確感受到的隻有暗光裡的氣息。
有些氣息,令人下意識想去追逐捕捉。然而兩人對視三秒之後的瞬間,宗瑛直起身,盛清讓也錯開臉,低頭旋開筆帽又若無其事地往下寫。
他道:“如果將邢學義作為突破口,能夠追溯的線索應該是兩條,一條是當年你母親的事故,另一條是他自己遭遇的事故。
“既然當年他的車和你母親的車一起出去,那麼可以查一查他那輛車回來的時間,以及當天他去做瞭哪些事情——這些可從昔日熟人身上入手。
“至於他自己的事故,我想警察也正在調查,撇開事故原因不談,如果隻查遺物的話,大致也有這麼幾個方向——”
他在本子上唰唰唰地寫,宗瑛垂首看。
他先寫“事故當天留下的重要物證”,宗瑛立即想到事故現場發現的那袋未開封的毒品,按常理講,沒有人會長時間隨身攜帶一整袋毒品,這意味著它很可能是事故發生不久前才到邢學義手裡的,因此邢學義那段時間內接觸過的人就相當可疑。這個毒品提供者和事故有沒有聯系,是什麼來歷,都是警方正在調查的部分,宗瑛能做的隻有等待。
他又寫“日程安排記錄”,宗瑛抿唇。
邢學義的做事習慣她不瞭解,但他秘書手裡必定有相關的日程安排表,想打探這一點,必須得去一趟新希。
他最後寫“邢學義主動藏匿的物品”,宗瑛輕蹙起眉。
他道:“一般來講,如果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就會主動藏起來,但探究這部分已經是入侵隱私的范疇,對沒有遺物處置權力的人來講,難度很高。以上僅是我的猜測,講這些也許能給你一些思路,具體怎樣去找,你比我更專業。當然——”
盛清讓轉過身道:“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定當效勞。”
宗瑛斂回神,卻不吭聲,低頭走瞭幾步,最後在床邊躺椅裡坐下。
盛清讓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他要講的話已經講完,兩人各自坐著都不出聲,房間裡便陷入沉滯狀態,隻聽得到呼吸聲和窗外寥寥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宗瑛一直安靜坐著,絲毫沒有要起身離開的意思。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此刻是需要陪伴的,但他手裡的工作還沒完成,打字機的聲音又可能擾到她,便說:“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如果你不介意打字機吵,那麼先休息一會。”他頓瞭頓:“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宗瑛點點頭。
她說:“如果我不小心睡著瞭,走之前請喊醒我。”
盛清讓不解地看向她。
她垂首又抬頭:“我不希望每次一醒來,你就已經不在瞭。”稍頓又道:“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盛清讓聞言,搭在本子上的一隻手無意識地握瞭起來。
他說:“好。”
宗瑛往後躺去,盛清讓剛要起身給她拿毛毯,她卻又突然起身,徑直走到他桌旁,拿過正在充電的手機,解鎖屏幕打開應用商店,下載瞭一個定位器,又花兩分鐘完成註冊和關聯設置,最後將手機遞還給盛清讓,講:“如果你要找我,點開它可以查找到我的位置,我對你開瞭權限。”
盛清讓看著屏幕道:“你也可以看到我的位置?”
宗瑛答:“對。”
她說完重回躺椅上坐下,打開自己的手機,點開應用,地圖上顯示設備位置的兩個點此時正緊緊挨在一起。
屋子裡又重新響起打字機的聲音,間或停頓,莫名地令人感到安心。宗瑛放下手機,伴著打字機工作的聲音,不知不覺睡著瞭。
醒來時天已經亮瞭,宗瑛坐起來,房間裡沒有其他人。
她以為盛清讓已經走瞭,但一看時間,距離早六點還有幾分鐘,又乍然聽得房間外傳來腳步聲,轉眼便見盛清讓端著餐盤進來。
他將餐盤擱在小桌上:“順手做瞭早飯,趁熱吃。”說著拿過公文包道別:“我得走瞭。”
宗瑛說:“保重。”
盛清讓應一聲“好”,低頭看一眼手表,在打鐘聲響起之前,匆匆忙忙下瞭樓。
待鐘聲鳴起時,宗瑛拿起手機重新打開應用,地圖上的兩個點隻剩一個在線,另一個下線消失瞭。
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瞭她一個人的戰場。
吃瞭早飯,將傢裡收拾妥當,宗瑛出門去新希。
大樓的LOGO燈已經熄滅,陽光映在建築外體的玻璃窗上,亮得刺目。
因被曝光涉嫌隱瞞棄用實驗數據等問題,新希這幾天已經疲於應付前來質詢的媒體,前臺對來訪者更是充滿敵意,何況宗瑛點名道姓要找的是藥物研究院院長秘書。
作為新希核心部門,繼7•23邢學義涉毒案之後,藥物研究院本季度第二次被推上風口浪尖,理所當然就成瞭新希的敏感話題。
前臺不認識宗瑛,打官腔地問她:“請問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請你預約瞭再來。”
宗瑛拿起電話,正要撥給新希的一個熟人,這時卻突然有人喊她:“小瑛?你怎麼過來瞭?”
宗瑛收起手機看向來人,喊瞭一聲:“陳叔叔。”
陳叔叔在新希工作多年,目前已經是人事部門的負責人之一,他招呼宗瑛:“上去坐坐?”
凡事總要有個突破口,就算暫時見不到邢學義的秘書,能從側面打探一些消息也算沒有白來。
宗瑛應瞭聲“好”,隨即跟他走向電梯。
大理石地面明亮光潔,昔日的血污痕跡早就沒瞭。
宗瑛不由得抬頭,樓上環形走廊外裝妥防護欄,現在就算想要往下跳也得費好大的勁。
陳叔叔回頭,正見她朝樓上看,隻念她是觸景生情,便說:“你媽媽離開也好多年瞭啊。”
宗瑛斂回視線,點點頭。
到電梯口,陳叔叔又問:“聽說你前陣子減持瞭股份?”
宗瑛應道:“拿在手裡也沒什麼用處,想處理掉就處理瞭。”
她既這樣答,對方也就沒什麼可往下問的。
電梯門打開,宗瑛請他先進,隨後跟進去按下關門鈕,問:“您還在原來的辦公室?”
陳叔叔答:“對。”
宗瑛按到相應樓層。
她如果沒記錯,邢學義在新希的辦公室也在同一樓層。
兩人走出電梯,沿走廊去往陳叔叔的辦公室,途中路過邢學義的辦公室,門上牌子還沒有摘。
宗瑛問:“這個辦公室現在是誰在用?”
“暫時沒有人用,老邢的東西剛剛清出來,昨天晚上他傢人才過來搬走。”
陳叔叔說著帶宗瑛進瞭隔壁辦公室,吩咐助理去泡茶,請宗瑛坐。
宗瑛坐進皮沙發,陳叔叔又問她:“你今天來找誰的?”
宗瑛回:“我剛好路過,過來看看。”
她這個說辭顯然可信度不高。
陳叔叔笑說:“你不像是有這個閑心的人啊,是想問什麼才來吧?”
助理這時將茶送進來,宗瑛接過茶杯,道:“那我就如實問瞭,我媽媽走的那天,您見過邢叔叔嗎?”
對方無意識地拿起一支筆,捏住兩頭緩慢搓動:“見過。”
“在哪裡見過?”
“老樓。”
“什麼時候?”
“傍晚。”陳叔叔說著往後靠,挨著椅背接著回憶,“那天我下班瞭,他匆匆忙忙回來,說是加班。因為隻是在門口打瞭個照面,我沒有細問。你問這些幹什麼?老邢和你媽媽的事故有關系?”
宗瑛交握雙手:“最近聽到瞭一些傳聞,很好奇,所以問一問。”
陳叔叔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抬眸朝她看過去:“聽到什麼瞭?”
宗瑛敷衍道:“太多瞭,感覺沒有頭緒,不知道怎麼講。”
陳叔叔便說:“最近公司裡也有不少傳言,弄得人心不穩,總感覺有人在故意散播,聽聽就好,你也不要太當回事。”
這時他臺上座機突然響起,他拎起電話聽瞭十幾秒掛掉,抬頭同宗瑛說:“我還有個會,你是再坐會兒,還是?”
宗瑛起身:“不,我還有別的事情,打擾瞭。”
她說完便和陳叔叔一同離開辦公室,路過隔壁房間時,不由得多看瞭一眼。
邢學義的個人物品已被傢人取走?
據宗瑛所知,邢學義的傢人僅剩宗瑜媽媽一個,是她搬走瞭邢學義的遺物?搬去瞭哪兒?她傢裡,還是邢學義傢裡?
宗瑛邊想邊拐進洗手間,隔著小門,外面有人小聲議論:“以前的研發室,現在的藥研院,兩代領導,都死於非命,也太巧瞭吧?更巧的是,都在新藥要上市之前死瞭,簡直邪門瞭。”
“聽說大老板昨天還為這個事情發飆的,在公司裡不要亂講。”
“可都在傳啊,又不是我起的頭。”水龍頭的流水聲歇瞭,那人接著道,“發飆說不定是做瞭什麼缺德事情心虛呢,鬼曉得。”
緊接著“嘩啦嘩啦”幾下抽紙的聲音,她又講:“無所謂,反正我也打算跳槽瞭。這次曝光出來的事情,剛好撞上嚴查期,要是處罰真的下來,新希直接就進黑名單瞭,很可能三年內的藥品申請都不會被受理,很多項目隻能耗著,基本等於掐死藥研院瞭。”
新希的前景並不像大樓外體玻璃一樣明亮,宗瑛從樓裡出來時,雲層剛剛掩瞭太陽,腳下路面覆上一層陰影。
她回瞭“傢”。
十幾歲住校後她就基本脫離這個傢瞭,如無必要,從不回來。
在這個傢工作瞭很多年的保姆阿姨見她突然回傢,駭瞭一跳,卻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稱呼她:“小瑛回來瞭呀!”
宗瑛走進客廳,保姆阿姨又問她:“吃飯瞭沒有呀?想吃什麼我給你去做。”
宗瑛往餐桌前一坐,說:“吃什麼都好。”
保姆阿姨一邊系圍裙往廚房去,一邊說:“今天他們都不在傢,我隻多燒瞭一口飯,給你炒個飯吧。”
偌大客廳裡隻剩瞭宗瑛一人,陽光從窗戶探進來,魚在透明水缸裡擺動尾巴,廚房香氣滿溢,湧入客廳。
像回到很多年前,嚴曼忙實驗,爸爸忙應酬,就剩她和保姆在傢。
以前放瞭學回來,保姆阿姨炒一碗飯給她,擰開一瓶牛肉醬,挖起滿滿一勺蓋在米飯上,迅速攪開,狼吞虎咽地吃完,還是覺得餓,好像胃裡有個黑洞,怎麼也填不飽。
熟悉的味道又端上桌,宗瑛卻吃得慢吞吞的。
保姆阿姨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怎麼瘦瞭這麼多?工作再忙也要吃飯的呀。”又說:“今天怎麼過來瞭?”
宗瑛吃完瞭放下筷子,看著空碗說:“想去看看我媽媽的房間。”
保姆阿姨聽她這樣講著,心裡嘆瞭口氣,聲音也放緩:“去吧。”
宗瑛起身上樓,一路走向頂層閣樓。
這個房間早年作為嚴曼的工作室,連宗瑛也不能隨便進,後來她走瞭,這地方徹底淪為儲藏室,隻有保姆阿姨還惦記著,偶爾來打掃一下衛生。
宗瑛推開斜頂閣樓的窗戶,陽光和風迫不及待地灌進來。
小時候遇上雨天,閉緊這扇窗戶,仰面躺在地板上看書,聽密集的雨往下落,總以為自己睡在一口井裡。
宗瑛低頭四處找,希望能找到邢學義的物品,但這些紙箱看起來都非常陳舊,沒有一隻像是昨天才搬進來的。
這時保姆阿姨端著水果上來,講:“昨天宗瑜媽媽帶回來一堆東西,本來以為她要囤在這裡的,但今天又全搬走瞭,你腳下那塊地方,昨天特意打掃好騰出來的,看來也白掃瞭。”
宗瑛直起身反問:“搬走瞭?”
保姆阿姨將果盤遞過去,講:“對,上午搬的,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昨天搬入,今早搬出,是邢學義的遺物?
宗瑛伸手接過果盤,保姆阿姨講:“我還有點活要幹,先下去瞭,你在上面歇一會。”
她離開後,宗瑛索性坐下來吃水果,還沒吃幾口頭痛又犯,翻出隨身藥盒吞瞭幾顆藥,攤開一張躺椅,關上門就睡瞭。
一覺睡到天黑,宗瑛坐起來,胳膊上有三五個蚊子包。
她起身關瞭窗,低頭看一眼表嚇一跳,已經晚上九點多,保姆阿姨竟然也沒有上來喊她。
宗瑛小心翼翼地關門下樓,卻隱約聽見有人在樓梯口壓低聲音講話。
“我曉得,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瞭,你們自己處理掉,近期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語氣顯露出些許煩躁與焦慮,這個聲音屬於宗瑜媽媽。
宗瑛等她掛瞭電話平息下來,這才下瞭樓。
宗瑜媽媽一轉頭,看到宗瑛,登時一愣。
保姆並沒有來得及同她透露宗瑛回來的消息,她也絲毫沒有預料到宗瑛會突然出現在樓梯口,這是極其不合時宜的遇見,因為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也不知道對方聽到瞭多少,心虛得都無餘力掩飾,慌張全寫在瞭臉上。
宗瑛若無其事地同她打瞭聲招呼,也沒有說明來由,隻說“我先走瞭”就下瞭樓。
她到玄關匆忙換瞭鞋,保姆阿姨連忙跑出來說:“小瑛要走瞭呀?快把這個醬帶著,你拿回去放冰箱,可以放好多天的。”
“不要瞭。”宗瑛拒絕瞭她的好意,徑直往外走,前腳才邁出去,迎面就撞上回傢的宗慶霖。
宗慶霖顯然正在氣頭上,劈頭蓋臉地問:“今天去公司瞭?”
宗瑛抬頭應:“對。”
“持股的時候沒見你對公司有興趣,現在拋光瞭倒想起去公司?”
“我去確認一些事情。”
“確認誰害死瞭你媽媽?”
“不是這樣。”宗瑛深吸一口氣,口袋裡的電話卻振動起來,她拿起來按下接聽,宗慶霖卻突然抬手揮掉瞭她的手機。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去公司確認傳聞,想要告訴全公司我害死瞭嚴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