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天,大地完成瞭當天的生產計劃,收拾完畢走出開發室,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瞭。
他疲憊不堪,坐在工廠一角的長椅上,喝瞭一口塑料瓶裡的水。長明燈下,飛蛾發狂地亂舞,大地凝視著飛蛾,聆聽夜晚的靜寂。疲勞從腳底爬上來。搖晃頭和肩膀,能聽到骨頭在咯咯作響,伸直胳膊,僵硬的肩胛骨周圍傳來一陣緊繃感。
今天也是一刻不停地幹瞭一整天。早上七點剛過就來到工廠,準備生產工作,接著一刻不歇地持續生產鞋底。也許是精神飽滿的緣故,時間一眨眼就過去瞭。傍晚的時候看瞭看時間,剛過五點。再次意識到,已經是晚上十點多瞭。在忙碌的工作中忘記瞭時間,精神高度集中,一個小時感覺就像是十五分鐘。
這樣的工作節奏下,時間綿密而充實。忙碌並不讓他覺得痛苦,反而樂在其中。
“辛苦瞭。”
飯山接著大地的後腳才從開發室出來,走過大地身邊時,他打瞭聲招呼。
“辛苦您瞭。”大地輕聲說。
飯山隻是微微抬起右手示意,舉止間寫滿瞭疲勞。行田的夏天很熱。今天也是個熱帶一樣的夜晚。每一天,體力都像被刨子削去一點。
不過,量產進行得意外的順利。新地下足袋繼續暢銷,小鉤屋的業績也在迅速恢復中。在背後支持業績的飛躍的,正是飯山和大地兩個人。這件事令大地很是自豪。
大地把喝完的塑料瓶扔進垃圾箱,緩過神來,使出最後的力氣拖著變得沉重的腳去關上大門,走向空無一人的停車場。這時,早他一步出來的飯山的身影閃過眼角,飯山消失在圍墻那邊。空無一人的工廠裡靜悄悄的。隻有旁邊國道上來往的車輛的聲音在盛夏夜裡悶聲作響。
打開自行車的鎖,把自行車推出來,這時,大地聽到瞭一個聲音。
一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什麼聲音。
但是,出瞭小鉤屋的正門,在長明燈照不到的黑暗中,隻見一個人的影子形成瞭一個黑塊。
大地停下自行車,渾身僵硬,花瞭好一會兒時間,眼睛才習慣黑暗。隻見兩個男人,正在拿腳踢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個男人彎下腰,往地上的男人臉上就是一拳,另一個男人踢瞭地上的男人一腳。地上的男人身體不自然地蜷曲起來。
大地屏住呼吸。
“飯山先生!”他大叫一聲,男人們吃瞭一驚,停止攻擊,看瞭大地一眼。
大地嚴陣以待,男人們卻馬上轉身敏捷地逃走瞭。長明燈照出瞭兩人的背影。
一個人穿著條紋襯衫,白色褲子。另一個人在這麼熱的天氣裡,仍然穿著上下身全黑的西服。
“飯山先生!”
大地從自行車上下來,跑過來,呼喚倒在瀝青路面上的飯山。
沒有回答。
飯山的嘴巴抽動,似乎急需氧氣,但說不出話來。
“堅持一下,飯山先生。”
大地用顫抖的手掏出手機,撥通瞭急救電話,然後又給父親打瞭電話。
“救護車馬上就要來瞭。再堅持一會兒,飯山先生!”大地急切的聲音,被黑暗吞沒。
他低頭看著躺在地面上的飯山。在長明燈微弱的燈光中,飯山正在痛苦地呻吟。
飯山嘴裡似乎在說著什麼。大地蹲下來,努力辨認著飯山嘴裡重復念著的話。
這次他聽得很清楚。
“對不起……”
“你說什麼,飯山先生?”大地問。
這時,遠處傳來瞭救護車的警笛聲。
2
醫生要通報檢查情況——
凌晨一點多,在醫院裡,護士向等候室裡的宮澤他們宣佈。警察接到報警後,也已經來做完瞭案情問訊。
“您是他太太嗎?”護士問道。
飯山的妻子素子站在一邊,一臉蒼白地點點頭。然後,她轉向宮澤和大地,還有聞訊趕來的富島和安田兩個人,一臉不安地問道:“可以的話,能跟我一起進去聽嗎?”
所有人都進瞭醫生辦公室。醫生正坐在電腦前等著。
“拍瞭CT,腦部和內臟並沒有什麼異常。性命沒有大礙。但要暫時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還要在醫院觀察多長時間不得而知,不過醫生說性命無憂,大傢都放下心來,松瞭一口氣。
“不過,全身受到毆打,有好幾處骨折,暫時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需要在醫院住多長時間呢?”素子擔心地問道。
“最少需要三周的觀察期。”
“三周?”素子嘴唇幹燥,嘴裡重復著。
“別擔心,我們會照顧他的。”
宮澤似乎察覺到瞭素子心中所想,目光投向富島,似乎在征求他的同意。他的視線碰上瞭富島強硬的視線,沒有說話。
和醫生的面談結束後,他們來到走廊,和準備去病房的素子分手。
“對不起,阿玄。”
“哪裡。”
富島輕輕搖著頭,目光仍然強硬,輕輕嘆瞭口氣。
“沒辦法,福禍相依啊。”
據被送進醫院的飯山說,攻擊他的兩個人是自己曾經借過錢的系統金融的人。以富島的性格,說不定會說出自作自受這樣的話。
“但是,住院三周的話,生產怎麼辦呢?沒有顧問,希爾可樂怎麼造得出來?”
富島的問題,讓安田仰頭望著天花板,緊咬住嘴唇。
這時,大地說:“我來。”
大地的話,讓宮澤睜大瞭眼睛。
“你?你能行嗎?”
“可以的。”大地不耐煩地說。
宮澤不由得和安田面面相覷。
“沒問題嗎?阿大?”安田擔心地問。
“總能撐過去的。”大地說,“而且,飯山先生的腦子還是很清醒的,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他。”
宮澤失去瞭判斷。這件事肯定不像大地說的那麼簡單。
但現在,如果說小鉤屋裡有誰能代替飯山,也隻有幾個月來一直在給飯山打下手的大地瞭。
“本來社長不就是指望我去學點東西嗎?”
感覺到所有人擔心的視線,大地露出笑容說。在同事們面前,大地管宮澤也叫“社長”。
“啊,說得也是——”
“我也不是光看著從來不動腦子的哦。”
“明白瞭!”宮澤直直盯住大地的眼睛,說:
“總之,要全力以赴!”
3
早上和大地一起七點就到公司,宮澤把倉庫裡的材料搬進開發室。大地立刻開始瞭忙碌的工作,他檢查瞭生產計劃表,開始計算當天的材料投入量。
“拜托你瞭。”
仔細一看,簡陋的制造線似乎很不可靠。用制造樣品的機器來投入量產,這個做法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這個問題,不光是宮澤,恐怕連飯山和大地都回答不出來。
這完全稱不上是穩若磐石的生產體制。
如果要量產用在“足輕大將”上的希爾可樂,應該再造一個與之相匹配的生產線。但是,現在的小鉤屋,要擠出這點資金,也是很困難的。
“阿玄怎麼想?”
宮澤詢問富島關於這件事的意見,是在這天的傍晚。
在社長室,富島手上拿著已經結算過的文件,考慮片刻之後,說:“要看杯子裡的水啊。”
宮澤沒聽懂這句話,不由得追問道:
“你說什麼?”
“現在的設備還能用的話,就還是湊合用下去吧。設備投資還是等到杯子裡的水溢出來的時候再說吧。”
“那樣的話,不是會錯過商業時機嗎?”
“那隻是暫時。”富島說,“但是,原來的杯子始終會在那裡。不會有損失。而且,溢出來的水怎麼都裝不下的時候,隻要再增加一個杯子就行瞭。”
宮澤在心裡反芻著富島的話。
在高速經營的時代,富島的想法卻與時代背道而馳。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正確。但是,這肯定是富島從自己的經驗中總結出來的。
“我不懂什麼高深的經營理念。不過,放過賺錢的機會,算不上是損失。”富島斷言,“如果不能預測未來,就隻能根據現實來做決定。如果現在運轉順利,就應該保持原樣。還有——埼玉中央銀行的大橋先生馬上就要來社裡,拜托你瞭。他大概是來談融資的。”
說著,富島輕輕低下頭,靜靜走出瞭社長室。
約莫一個小時過後,大橋來到小鉤屋。
“前幾天您提出的運營資金的事,已經決議通過瞭。真是多謝瞭。”
大橋坐在社長室的接待沙發上,說出這句話,低下頭。
“那就太感謝瞭。”
本來已經做好瞭準備,要應付他往常的各種刁難,誰知如此順利,宮澤不由得跟旁邊的富島互望瞭一眼。
“真少見啊,進行得這麼順利。”宮澤微帶諷刺地說道。
“這是增運。”大橋回答說。
所謂增運,就是追加運營資金的簡稱。簡單來說,銷售走勢看好,進貨增加,就可以借到錢。進貨的貨款,從銷售利潤裡面支出也可以,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很多公司在收到利潤之前必須先支付進貨資金。大多數情況下需要墊錢。小鉤屋也不例外。不管銷售額增加還是減少,都必須要借錢來維持經營,這是中小微型企業的實際情況。
“分行長也說,這筆資金,一定要支援。”
“那就太感謝瞭。對吧?阿玄?”宮澤征求著旁邊富島的同意,又忍不住露出幾句埋怨,“如果你們一直這樣融資給我們,就沒什麼問題瞭。”
“這需要簽合約,拜托瞭!”
利息肯定不會低,但總比借不到強。宮澤當場在大橋遞上來的合同上蓋瞭章,資金上暫時不用擔心瞭,這讓他摸瞭摸胸口,暫時放下心來。
“對瞭,今天來還有一件事。”
大橋把合同塞進包裡,本來以為他會起身離開,誰知他隔著桌子,從對面向宮澤和富島投來毫無表情的目光。
“之前,你們在找鞋的材料,對吧?已經找到瞭嗎?”
茂木指出瞭他們鞋面材料上的問題。村野介紹的關東人造纖維拒絕瞭他們的訂貨,他們還在四處尋找。
“不,還沒有。”宮澤回答說。
“你看看這個。”
大橋從旁邊的盒子裡取出樣品一樣的佈料,鋪在桌子上。
那是一種網眼佈。
雖說是很粗的尼龍纖維織成的,但摸上去卻感覺細膩柔軟。厚度適中,重量比看上去輕得多。
“有一個公司叫橘·拉塞爾。這是他們的產品。”
“是纖維廠商嗎?”宮澤問道。
“不是廠商,是編織品公司。”大橋回答說。
“這是我在以前的分行時的客戶。之前社長問我材料的問題,我忽然想起來,就去問瞭問,對方就送來瞭這個。”
“哦。”宮澤的回答曖昧不清,他比較著幾種樣品。
“橘·拉塞爾那邊說,請討論看看能不能用。分行長也說一定要介紹給你們。”
“橘·拉塞爾是什麼樣的公司?”
“創業公司。”大橋說。
“創業公司?”富島反問道。
他臉色不太好看,大概是因為他是個保守的財務人員。確實,沒有比剛創立不久的創業公司更容易破產的瞭。
“這傢公司發展很順利哦。”
難怪富島會介意。大橋也說:“不過說實話,這傢公司現在還算不上賺錢。”這也是很誠實的回答,“這傢公司,是在大型纖維廠商研究所工作的橘社長退休後創辦的。成立隻有三年。”
“他們有什麼獨特的新技術嗎?”宮澤問道。既然是創業公司,那麼肯定有特有的長處和專業技術。
“他們掌握瞭編織的新技術,還有專利。”大橋說。
“佈有編織佈和紡織佈兩種,您也知道吧。在編織佈上,他們擁有經編的獨特技術。”
“所謂獨特的技術,是指?”宮澤問。
“詳細的技術問題我也不太清楚。他們開發瞭一種新型機器,能進行一種叫雙拉塞爾的編織法。”
大橋打開橘·拉塞爾的公司介紹,隻見上面印著工廠的實景,排列擺放著幾條巨大的線編繩索。公司所在地是戶田市。社長是橘健介,從業人員二十名。
“跟我們規模差不多。”富島說。
“銷售額十億日元左右。”大橋的回答出乎富島意料,“公司剛成立,正在尋找新的客戶。我把樣本放在這裡,請你們討論吧。”
當天晚上,宮澤把樣本拿給村野看。
村野認真地看瞭好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對宮澤說:
“宮澤先生,沒準這種材料可行。”
4
第二周的周三上午,宮澤、村野和埼玉中央銀行的大橋一起,去拜訪位於戶田市郊外的橘·拉塞爾。
他們的事務所兼工廠是一個方方正正、大煞風景的建築。這傢公司剛成立三年,廠房看上去卻很老舊,應該是連工廠一同買下的二手不動產。
在事務所的前臺通告瞭來訪的意圖,不一會兒,橘社長就帶著營銷負責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歡迎光臨。”
橘社長帶著關西口音,中規中矩地打完招呼,說瞭聲“先看看我們的工廠吧”,帶著宮澤他們去參觀工廠。
這就是在手冊上看過的擺放著編織機的工廠。粗大的繩索排列著,最先進的自動編織機正在運轉,讓人懷疑這是科幻電影裡的場面。
橘社長站在一臺停下來正在點檢的機器前,粗略介紹瞭公司的業務概要和特點,給宮澤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對自己公司技術的自信。雖然業務規模並不大,但他言語之間洋溢著對技術的自信。
回到接待室,橘社長已經把樣品鋪在桌子上。
大橋拿來的隻是其中幾種,放在這裡的樣品卻是五顏六色,一共有三十多種。每種都是經編技術編織的雙拉塞爾或者是螺紋織物,花樣多種多樣,手感不一。
宮澤和村野一起熱心地看著這些樣品,問出瞭他最關心的問題:“你們接受最少多少量的訂貨?”
要是對方像關東人造纖維一樣,說不接受小批量訂貨,那就到此為止瞭。要是進貨太多,有庫存堆積的風險。但是,橘社長的回答跟關東人造纖維完全相反。
“我們不管量多少都可以。我們可以給小鉤屋你們想要的量。”
“真的嗎?”宮澤笑逐顏開,一臉放松地和身邊的村野交換瞭個眼色,“那真是太好瞭。”
“我對跑鞋有興趣,對自己的技術也很有自信。但是大廠傢大多不肯用我們的產品。聽大橋先生介紹你們的情況時,我就想,如果能和小鉤屋一起幹就好瞭。”
橘社長與其說是個管理者,不如說更像是個研究者,他真誠的目光盯著宮澤。
“您能這麼說,那真是太好瞭。”
宮澤拿出自己帶來的小鉤屋的介紹手冊和陸王的樣品,開始講述起自己開發新產品的前後經過。
橘社長默默聽著,想瞭一會兒說:
“總之,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要更有質感的材料,對嗎?”他總結道。
“再多一點要求,那就是希望兼具功能性。”村野說。
“首先要透氣。腳會出汗,所以盡量希望不要太悶。還有一些聽起來像是相反的特點,希望它既柔軟又耐用。”
“原來如此,那樣的話,請看看這個。”橘社長擺出幾種新的樣品,“這些跟用在跑鞋鞋面上的是同一種材質,都很輕。如果有感興趣的,我們可以從庫存裡拿出來,你們拿去做樣品。然後再訂貨也可以。”
真是求之不得的提議。
宮澤當場和村野商量,選出瞭三種材料。每種都是雙拉塞爾編織法編織的,既柔軟又強韌。
“要做出樣品並經過測試,至少需要兩個月。您能等嗎?”村野問道。
“當然瞭。我等你們的好消息。”
拜訪橘·拉塞爾,取得瞭超乎宮澤期待的成果。
“大橋先生,你介紹瞭一個很棒的公司啊,真是多謝瞭。”
在停車場,宮澤向大橋道謝,大橋仍是平常那副不討喜的表情,淡淡說瞭句:“哪裡,沒什麼。而且,生意還沒談成呢。”
情況確實如他所說。不過,能聯系上有技術含量的材料供應商,意義很重大。
“確實如此,不過,馬上就能知道結果瞭。”宮澤說,“看來一樁生意,不是靠一個人就能做成的啊。要有能理解的夥伴,要有技術,又要有熱情。完成一個產品,本身就像是組隊跑馬拉松。”
大橋似乎在咀嚼宮澤的話,想瞭一會兒說:“也許是這樣吧。”他臉上也看不出深受感動的樣子,坐上銀行業務用車回去瞭。
“真是個奇怪的傢夥。”村野目送著大橋的車子向左拐,消失在視線裡。一絲微笑浮現在他嘴角。
“不過,他也是我們的夥伴啊。夥伴也是性格各異的,宮澤先生。”
“確實如此。不過,真是感謝他,真的。”
像現在這樣越過一重一重的障礙,肯定能在某一天完成滿意的產品。必須相信這一點,繼續腳踏實地地努力下去。
5
“茂木,去吃飯吧。”
周六傍晚六點多,平瀨邀請茂木一起去吃飯。
宿舍的食堂周六周日休息,隻有工作日開放。從周一到周五,隊員們忙著工作和練習,過著如同蓋戳一般單調的生活,隻有周末可以自由度過。有些隊員會把一周的臟衣服都拿回傢裡洗。不過,茂木本來就不是本地人,總是待在宿舍裡,無所事事。平瀨跟他一樣,兩個人都閑得很,因此兩個人經常約好一起去吃飯。今天就是這樣。
“吃什麼?”
茂木穿得很隨便,運動褲搭配T恤。平瀨跟他一樣打扮。
“太貴的地方去不起。”平瀨開玩笑說。
兩個人都沒有去高級餐廳吃東西的愛好,也沒有錢。其實,都不用商量,兩人去的地方照例是車站前的商店街。那裡有很多便宜的居酒屋和大眾食堂,在裡面隨便選一個就好瞭。還有,不管去哪兒,兩人都是一副隨便打發一下的態度。
最終,兩人進瞭商店街盡頭一傢掛著麻繩門簾的居酒屋。
這傢店店面很小,但老板是個日本酒癡,走遍瞭全國的酒庫,挑選自己中意的酒,這是他們傢的賣點。消費不高,小菜很可口。
平瀨好酒,茂木卻不怎麼喝酒。兩人漫無目的地閑聊,茂木隻顧著吃小菜。
兩人先是各自倒瞭一大杯生啤酒,幹完杯,又要瞭毛豆和魚幹。客人稀稀疏疏,大概因為是周六,店裡流淌著悠閑的氣氛。
微醺的茂木吃著美食,很享受地跟平瀨聊著天。在大和食品田徑隊,平瀨是他最親近的前輩,也是很棒的傾訴對象。在他因為腿傷煩惱的時候,多虧有平瀨在身邊安慰他。
“對瞭,昨天,野坂股長有沒有找你談話?”兩人聊著公司的事,平瀨忽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在這之前,茂木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此時嘴角的笑容也收斂起來:“你都知道瞭啊。”
“我聽牧村說的。”
牧村和野坂都在勞務課任職,他和平瀨同期入社,關系很親近。
“其實沒什麼問題吧?你的傷也好瞭。”平瀨瞥瞭茂木一眼,有點擔心地問道。
平瀨所說的“沒問題”,是指茂木作為大和食品田徑隊隊員的資格。
“他隻是問瞭問我的情況,以後的比賽計劃等。讓你擔心瞭嗎?”茂木笑著問。
平瀨看著他,目光中有些寂寞。
“要是連你都不在瞭,不知道會怎麼樣,我是這麼想的。”
茂木的心中浮現出疑問。
“連你?什麼意思?平瀨,你以後——”
“哎呀,茂木。”平瀨打斷茂木的話,盯著手中玻璃杯裡的酒,好半天沒說話,“我,要從田徑隊退出瞭。”
茂木耳朵裡,店裡回蕩的演歌消失瞭,視線中的色彩也消失瞭。
茂木完全不知道平瀨在說什麼。
不,也許是他不想知道。
“我要退出瞭。”平瀨又說瞭一次。他臉上浮現著寂寞的笑容,看著茂木,“一直以來多謝你瞭。”
“——為什麼?”
茂木的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
“不用問,你就應該清楚吧。”
平瀨曾經是大學接力跑的一流選手,但因為腳傷,漸漸告別瞭正式比賽,那正是茂木大學四年間在箱根比賽上大顯身手的時候。
後來平瀨的競技人生,就在回歸比賽和舊傷復發間反復。付出血汗的努力,克服瞭傷痛,但曾經受過傷的股關節總是舊傷復發,本來已經近在眼前的紀錄,離平瀨越來越遠。
曾是一流選手的平瀨的名字從正式比賽的優勝記錄中消失,平瀨的敵人不再是他的競爭對手,而是自己的傷。
“我看到瞭自己的界限。”
平瀨的眼光看著遠處,認輸瞭。
茂木知道自己應該說出幾句漂亮話來安慰他,但是他的喉嚨發幹,什麼也說不出來。平瀨繼續說:
“前幾天在日本選手權爭奪賽上,看瞭毛塚的比賽,我就想,這不是我該出現的地方瞭。毛塚雖然最後輸瞭,但那是因為山崎的策略得當,不管在誰看來,都是毛塚更有潛力。我就算克服瞭舊傷,也不能跑出那樣的成績。在那一瞬間,我就明白瞭。這是我的能力的界限所在。不知何時,我已經到達瞭極限瞭。因為想超越極限,才會受傷。”平瀨說著,露出笑容,眼睛裡閃爍著淚花,“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在哪裡停下來。雖然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極限,但腦子裡總是以為自己還可以。不,說實話,現在我也還有這種想法。”
平瀨說:“以前,我是為瞭勝利在奔跑。中學、高中、大學,進入社會以後——雖說已經繞瞭地球半周,但我贏不瞭他。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心裡就像開瞭一個大洞。以前身上所有的力氣,都從這個大洞裡漏掉瞭。就像沙漏一樣。我已經沒法堅持下去瞭。”
說著,平瀨似乎要平復自己的情緒,停瞭下來,默默地把酒杯端到嘴邊。
“不過,我真的想變得更強,真的……”
茂木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寂寞的臉。“但是,我已經做不到瞭。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努力。代替我去跑吧,茂木。我的夢想,就交給你瞭。”
平瀨伸出右手。
“平瀨君……”
茂木還愣愣的,但平瀨催促著他。茂木猶猶豫豫伸出右手,平瀨使勁握住,把他的手握得生疼,仿佛要從自己的手掌上把身上的能量都傳遞給茂木。
6
放在旁邊餐桌上的手機響起來瞭,飯山還在半夢半醒中。在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的淺淺的迷糊中,他似乎回到瞭童年時的傢。不久醫生出現瞭,他想起自己現在正躺在醫院。耳朵裡遠遠聽見醫院裡的各種聲響,但自己卻沒什麼住院的現實感受。
但是,現在——
飯山猛然睜開眼睛,抬頭看著眼前白色的天花板,現實讓他清醒過來。他把手伸向旁邊,反射性地想要坐起身來,但上半身已經被固定住,十分沉重,身上傳來的疼痛令他皺起瞭臉。他戴上老花眼鏡,看瞭看手機上的信息。
是大地發過來的。說是機器出瞭毛病,原因不明。
飯山沉思瞭一會兒。他沉著臉盯著手機屏幕。
“怎麼瞭?”這時,素子從門簾後面出現,看到飯山的樣子,一臉驚訝地問。
“是阿大發來的,看來進展不順。”
“是嗎?”
素子睜大瞭眼睛,一臉為難,但她什麼都沒說,隻是拉開瞭床邊的折疊椅。把購物袋放在上面,拿出紙盒包裝的葡萄汁。這是飯山點名要的,素子正準備把吸管插進吸口,飯山卻說:
“等會兒再喝。去把那邊的筆記本和鉛筆拿過來。”
“不能讓阿大自己去處理嗎?”素子擔心地問道。
飯山說:“那當然瞭,那是我的機器。機器維修也要算進顧問工資的。”
飯山試圖挪動身體,卻皺起瞭臉:“好疼。”
“見鬼!”飯山握住鉛筆的拳頭狠狠地捶在床單上,“現在可不是躺在醫院的時候。媽的!”
飯山難以掩飾自責,素子擔心地看著他。
“那就早一點好起來吧。出院後再盡情地工作,補償回來,好嗎?”
飯山看著眼含淚水的素子,自己胸中也湧起一陣滾燙的熱流,他不得不把它壓下去。
我真是個無藥可救的傻瓜——
去跟那些傢夥借錢,最後落荒而逃,也沒有跟他們調解好。
自己的不負責任,最終以這樣的形式,報應在把自己從谷底拉出來的宮澤他們身上。
“我到底要躺到什麼時候?”
飯山今天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問出這個問題瞭。他問回診的醫生,問護士,現在又對根本一無所知的妻子問出瞭這個問題。
答案早就擺在那裡,病好瞭才能出院。
“病好瞭就能馬上出院。”妻子的回答也在預料之中。
“不就是骨折嗎?躺在傢裡跟躺在醫院沒區別。”飯山心急如焚,繼續爭辯道。
“你現在隻要動一動就很疼,待在傢裡也不好辦。我一個人,也沒法扶你去廁所。”
“去廁所我一個人就行。”飯山認真地說。雖然上半身有幾處骨折瞭,但腳沒問題,能走動。
“根本不能走。”
“我說瞭能走。”
飯山一臉不高興,轉過頭去。
“你還真像個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我可是個堂堂大叔。大叔身上,都是有責任的。要講道理,還要講人情。這個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素子正要說什麼,護士從門簾那邊探出頭來,打斷瞭她。
“飯山先生,來,吃飯飯瞭哦。”
為什麼醫院的護士要用哄小孩的口吻對一個大男人說話?這件事也讓飯山氣不打一處來。
“哎呀,怎麼瞭?臉色這麼難看。”護士看到他的臉色,問道。
“放下吧。”飯山扔出一句,“還有,我不是小鬼,也不是癡呆老人,不是說瞭別把我當小孩嗎?”
“知道瞭,知道瞭,真對不起。”
床頭被抬高,放上瞭專用飯桌。
“這種發臭的飯,到底要吃到哪年哪月!”飯山恨恨地說。
“吃到病好為止哦。”護士臉上浮現出笑容,仿佛在哄小孩,“快點好起來吧,飯山先生。”
7
開發室的一張桌子前,大地正埋頭查看鋪開的設計圖。他忽然抬起頭,看看墻上指針將過零點的鐘。
“已經這麼晚瞭啊。”大地自言自語道。
這天下午,飯山的妻子素子帶著設計圖來,說:“這是飯山叫我拿來的,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大地給飯山發信息,說機器出瞭問題,這是飯山給大地的答復。這一周以來,大地一直在孤身作戰,機器總是不時出現運轉不良的問題。大地猜測是設計上有缺陷,但該修理哪裡,他完全沒有頭緒。
這份設計圖可以說是飯山的錦囊,裡面全是飯山積累的經驗精髓。
從在前橋經營裝潢材料制造銷售公司的時候開始,飯山長年把心血傾註在希爾可樂這種新材料的開發上。他投入瞭巨額的開發資金,甚至犧牲瞭本業,才將這項技術變為產品。
希爾可樂就是飯山的人生,這些經驗就是飯山的生命。
一開始,對大地來說,這臺機器簡直就是一個黑盒子。
在制造希爾可樂的過程中,不斷重復犯錯,技術的輪廓漸漸浮現,他才慢慢開始理解這項技術的大致面貌。
但是,飯山似乎無意向他詳細解釋這項技術,他曾請求飯山給他看設計圖,但飯山沒有理睬。
飯山一眼看上去是個馬馬虎虎的人,說話也很粗魯。一起去喝酒,他會喝得爛醉如泥,是個典型的猥瑣大叔。但大地理解他。飯山這個男人,在希爾可樂的事情上,是個不知妥協的鉆研者,充滿瞭責任感。
所以,飯山才把設計圖拿給瞭大地。說起來,這也是飯山自己的懺悔,這次他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當,導致不得不脫離前線。
先不說這些——
看著設計圖,大地有一連串驚訝的發現,他馬上忘記瞭時間,徜徉在知識的森林裡。
“真瞭不起啊,飯山先生。”
現在,飯山對希爾可樂的開發傾註的熱情和積累的知識更令大地深懷敬意。飯山經營公司肯定不輕松。聽說他曾經在纖維公司工作,他獨自鉆研,竟然積累瞭這麼多技術,真是不容易。
大地把設計圖復印下來,在上面做著筆記。
盯著設計圖,他漸漸摸出瞭點門道,不知不覺,墻上鐘的指針已經過瞭凌晨一點。
大地最在意的是承接固體的容器的構造。他親手打開機器的面板,確認瞭材料,一個一個檢查連接部分零件。
容器本身看起來沒問題,但支撐的構造似乎太脆弱瞭。這是他首先註意到的一點。還有容器的形狀、厚度、重心的位置,在加熱時似乎都有問題。
大地取出工具,把容器卸下來。
昨天他曾經檢查過一遍,但沒有仔細看。那時沒有設計圖,也不知道問題會在哪裡。
他著重檢查容器的回轉軸,用手電筒仔細查看,這裡的運轉不良,帶來瞭過重的負荷,最終導致瞭電裝系統的異常,這是大地的猜想。
“試試看吧。”
他把所有擋住的面板都卸下來,包括周邊的零件。他敢大膽地拆卸機器,也是因為有設計圖。隻要有設計圖,就能恢復原狀。
接近要修理的部分瞭,大地開始慎重地從基盤拆卸。
不知不覺,從他開始作業已經過瞭一個多小時瞭。
他完全不覺得疲勞,相反,他像一個第一次拆鬧鐘的孩子,興奮不已。腎上腺素在體內奔騰。
他把卸下來的零件的形狀和設計圖細心地做對比。
“是這個啊……”
一眼看上去分辨不出,但大地發現瞭一個細微卻實實在在的變形。他確認瞭支撐零件的底部構造,沒多久,就發現瞭聯動零件的問題。
他擦瞭擦額頭上的汗。
大地的視線再次回到設計圖上,忽然他抬起頭。
走廊裡有聲音。
當然,工廠裡除瞭大地,一個人也沒有。
大地站起身來,打開開發室的門,來到走廊。
走廊裡沒有開燈,黑漆漆一片,外面的長明燈中和瞭半透明的黑暗。但是,這會兒那邊好像有人,大地不由得毛骨悚然。
“誰?”
沒有人回答。
但是,有拖拽著的腳步聲傳來。對方的輪廓逐漸浮現出來。
“是我啊。”
一個男人面帶微笑地向他打招呼。對方似乎覺得大地受驚的樣子很可笑。
“飯山先生——!”
飯山穿著睡衣,右手撐在走廊的窗框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怎麼瞭?你不是在住院嗎?”
“我出院瞭。”飯山臉色發白,“是我自己要出院的。”
“沒問題嗎?這麼幹……”大地睜圓瞭眼睛,盯著飯山有黑痣的臉,像盯著一個深洞。
“沒問題。我好得很。沒人有權阻止我。現在情況怎麼樣?”
“等一等,你這麼幹——”大地為難地說。
“閉嘴。”飯山呵斥道,“沒問題,快告訴我情況怎麼樣。”
“真是沒辦法。”
大地一邊抱怨,一邊扶著飯山回到開發室。飯山每邁出一步,臉就要皺一下。剛走十步路,已經十分勉強。他說自己是自作主張從醫院裡溜出來,坐出租車到這裡的。
“來得真是時候,要是我不在公司,你準備怎麼辦呢?你一個人,怎麼能行?”
“那就隨機應變瞭。”飯山還嘴道,“對瞭,機器怎麼樣瞭?”
8
凝視著設計圖上的幾處問題,飯山的表情凝重可怕。他默不作聲地思考著,不知過瞭多久,他抬起頭來,看著屏氣凝神等待他的意見的大地。
“幹得不錯!”飯山說。
“這可是飯山先生最高級的稱贊瞭啊。”飯山很少誇人,大地開玩笑說。
“別翹尾巴!”不出所料,飯山回答道。
“我想更換零件,但是替換的零件怎麼辦呢?”大地問。
“帶我去保管倉庫。”飯山說。
“保管倉庫嗎?”
“保管倉庫裡保存著很多零件,就是為瞭這種時候啊。都放在保管倉庫裡。”
於是大地出瞭開發室,去旁邊的準備間推瞭輛推車回來。
他停住剎車,把旁邊的折疊椅打開,放在推車上。
“坐著可能不太舒服。”
“真棒。”
飯山從椅子上站起來,借著大地的肩膀,顫顫巍巍地坐在折疊椅上。
“好瞭。”
飯山坐在臨時做成的“輪椅”上,向保管倉庫進發。保管倉庫裡擺著同行破產和停業時留下來的縫紉機,散發著機油的味道。
“把我推到那堵墻邊。”
飯山所說的墻邊擺著幾個木箱,零件毫無次序地擺放其中。平時不過來都不知道,大概是在把希爾可樂的機器運進來的時候一起搬進來的。
“要從這裡面找能用的零件嗎?”
“是的。”飯山毫不客氣地說,“很容易的,你讓我下來。”
飯山一邊疼得皺著臉,一邊跪在地板上,面對著堆成小山的零件。
“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啊。”
“裡面有很多是樣品。請別人做的,最後也沒用上,就扔在這裡瞭。”
“那種廢品直接扔掉好瞭。”大地都傻眼瞭。
“怎麼能扔掉呢?”飯山立馬反駁道,“你知道我在這堆垃圾山一樣的零件上花瞭多少錢嗎?對你來說是小小一顆螺絲釘,對我來說可是一大筆財產。”
“還真是小氣鬼啊。”
飯山無視大地的取笑,讓他拿一個空盒子過來,把手邊的零件拉過來,旁若無人地挑出零件扔進空盒子。
“零件就是生命線啊。特別是在隻有這麼一臺獨一無二的機器的情況下。”飯山一邊讓大地也挑選零件,一邊說,“就算現在用不上,不知道哪天就能用上瞭。所以就留在這裡瞭。這堆廢品,也是某個機器的一部分啊。”
“跟我們的縫紉機一樣嗎?”大地說。
飯山一瞬間頓瞭頓,才說:“是啊。不過,你別誤解。雖說沒有替代品,但零件怎麼說還隻是零件。”
“最重要的,是其中的經驗嗎?”大地問道。
“不,也不是。”
飯山大概是哪裡疼痛,皺著臉回答說:“是人啊。完全不可替代的,不是東西,是人。”
“人……”
大地自言自語地重復著這句話。
“不管哪個公司,都是一樣的。所以,在用人的時候要慎重。說起來,你也在參加就職活動吧。”
大概是身上痛,飯山動一動手,就會皺起臉來。
“你要去什麼樣的公司?”
“那當然是規模大、實力強的公司最好瞭。不過,現在,我有點不確定瞭。”
大地說出瞭自己的心裡話。
“有什麼不確定的?”
“還是很不確定的。”
他講述瞭自己屢戰屢敗的面試經歷。
“確實,在面試中,沒有賣點就難辦瞭。”飯山毫不客氣,直截瞭當地說。
大地沉默瞭。沒有賣點,他不得不承認飯山的評價很中肯。
大地在學校算不上特別優秀,也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更沒有什麼令人驚訝的才華。再加上他口齒笨拙,不夠機靈,不會對自己做過的事添油加醋、大加粉飾。
“叫我來說,因為公司大就想進去,這個動機本身就有問題。”飯山停住手看著大地,“最重要的不是公司的大小,而是能否懷著理想去工作。”
“理想啊?”
至少現在的大地不知道什麼是理想。寄身在父親經營的小公司,他隻是照吩咐渾渾噩噩幹著活。
飯山額頭上沁出汗,在熒光燈下閃著光。他從箱子裡分揀出零件,轉移到另一個盒子裡,瞥瞭一眼大地說:“你這傢夥,到底懂不懂什麼叫理想?很多傢夥的理想是從好大學畢業,進入好公司,這樣下去,最終成為公司的模范員工、組織的中堅力量。當然,這些理想破滅的時候會很痛苦。但是,這種理想,都是很淺薄的。”
飯山繼續說:“真正的理想,既不是當模范員工,也不是當中堅力量,而是對自己的工作有信心。不管公司大小,也不管自己的頭銜是什麼,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能從自己和工作身上找到多大的責任感和價值感。”
“我能找到這樣的工作嗎?”飯山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大地。
“你現在不是正在做嗎?”
飯山的話戳中瞭大地的痛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飯山的臉,說不出話來。
飯山並沒有說錯。大地心中對這件事也是半信半疑。
“不然的話,你為什麼這麼晚瞭,還在這裡呢?”
飯山額頭上沁出汗滴。炎熱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每次他向前彎腰去取零件,就會發出低聲的呻吟,因為疼痛,隻能停下動作。
“您沒事吧?”
大地按住飯山肩頭,汗水已經打濕瞭飯山的肩膀。
飯山沒有回答。
“飯山先生?”
“沒事。”飯山擠出一句回答,把揀出來的零件扔給大地,“看,這些隻要稍作改良就能用瞭。”
“不過,飯山先生,今天已經——”
“有工夫在那裡嘀嘀咕咕,不如動手幹!”飯山打斷瞭大地的話,“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瞭解。沒有人會因為毆打和骨折而死。”
“話是這麼說……”
飯山壓根聽不進去,從箱子裡取出零件,在熒光燈下照來照去,確認瞭尺寸以後,再遞給大地。
“這個好像也能用。我來看這邊,你去找那邊的箱子。”
兩人默默幹著活兒,大地也終於找到瞭可以用的零件,抬起頭來。
“這些零件,看起來都能用哦。”他跟飯山打著招呼。
飯山沒有回答。
“飯山……先生?”
隻見先前彎著腰的飯山伸出左手抓住瞭旁邊貨架的腳。臉已經因為疼痛歪得不成樣子,齜牙咧嘴,眼睛緊閉。
“飯山先生!”
飯山的左手似乎已經用盡瞭力氣,垂落在地板上。
大概是太痛瞭,他喉頭發出嘶啞的氣音,然後呼吸急促,似乎缺少氧氣。
摸摸他身上,就算隔著睡衣,也感覺很燙。眼看他開始發起抖來。
不妙啊。
要不要用公司的車帶他去醫院呢?大地一瞬間想道。不過,他一個人也不可能把飯山帶到車上去。
他撥瞭急救電話。
他想起休息室裡有毯子,於是拿來毯子,蓋在飯山身上。時間顯得格外漫長,幾乎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傳來瞭急救車的警笛聲,大地拉開保管倉庫的門,穿著拖鞋奔出去尋求幫助。
9
“為什麼你沒有馬上通知醫院?”
第二天,宮澤聽說瞭事情的原委,質問道。
“我真的做不到啊。”大地爭辯。
宮澤無可奈何,隻能一臉不快。是飯山自己偷偷跑出來的。這個傢夥,一旦決定的事就很難改變,真是個頑固鬼。
“話是這麼說,不過,你總可以跟醫院通報一聲吧。”
醫院因為走丟瞭患者,掀起瞭軒然大波。跟飯山傢裡聯系後,妻子素子瞭解瞭原委,猜測大概是去瞭公司,正準備去公司找人,救護車已經再次把人送到瞭醫院。大地打電話叫醒宮澤,是早上四點多的事瞭。
現在,飯山吃瞭止痛片和安眠藥,已經在床上睡著瞭。
“真是給你們添麻煩瞭,真對不起。”素子一臉憔悴,連連低頭道歉。
“不,不,我們才對不起,讓您傢那位這麼操心,真不好意思。”宮澤回答,“不過,他還真是執著啊。我自愧不如。”
一開始認識飯山的時候,隻看出他是個因為挫折和資金困難迷失瞭心性的男人。簽訂瞭顧問合約後,說實話,自己心裡也不是沒有犯嘀咕。但是現在,宮澤明白瞭,飯山對工作的熱情是一點也不摻假的。
“真是的,這傢夥認死理,一旦決定的事根本不管是否會給別人添麻煩。這次的事,我也狠狠罵瞭他。”
素子臉上浮現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的表情,似乎也在生氣。
“哪裡哪裡。他醒瞭您能幫我跟他說聲謝謝嗎?”宮澤說。
他和大地為瞭讓筋疲力盡的素子早點休息,離開瞭醫院。
“老爸,不好意思,能幫個忙嗎?”坐上汽車,大地說,“我想去確認一下,機器是不是運轉正常。”
大地一臉嚴肅,宮澤一路開著車,到瞭公司。
兩人走進空無一人的公司,徑直走向開發室。機器的面板還打開著,內部的一個部件被卸下來瞭,在地板上反射著鈍鈍的光。
大地用手電筆照亮機器內部,他這個晚上應該是通宵未眠吧。但他身上不見一絲疲勞。他用昨天晚上和飯山一起找出來的零件,把已經拆開的部件按照設計圖又重新組裝起來。這個過程隻花瞭半小時左右。
“幸好隻是小問題。”
大地松瞭口氣,當著宮澤的面按下瞭投入材料的按鈕。
他操作著面板上的按鈕,發動機高速旋轉,發出尖銳的聲音,響徹開發室。確認瞭機箱運轉正常,大地正對著機器,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接下來我可以操作,老爸回傢去吃個飯吧。”
“開什麼玩笑!”宮澤拉過椅子,在大地身邊嚴陣以待,“這是關系到小鉤屋未來的事。你去社長室的沙發上睡一覺。你一晚上都沒睡吧。”
大地沒有回答,隻是死死盯住機器。
“大地,這樣要搞壞身體的。”
“我還年輕,沒關系。”大地回答,“飯山先生都能硬撐著身體。我可不能偷懶。”
宮澤再次打量著兒子的側臉,什麼也沒說,自己也在旁邊默默守著機器。
好一段沉默。
“為什麼像飯山先生這樣的人會破產呢?”大地忽然冒出一句,“他那麼努力。”
“原因有很多啊。”宮澤說,“這個世上,有很多事,不是光拼命努力就會有回報的。”
“是運氣嗎?”大地問。
“是啊,也許吧。”宮澤邊思考邊說,“有運氣的原因。不過,裝潢這一行,也許根本就不適合飯山。雖說這是他的傢傳生意。”
宮澤瞟瞭一眼大地,繼續說道:“也許,飯山也知道自己不適合。所以,才自己開發想開發的材料,完全邁入瞭一個新的行業。但是,新的研究還沒有開花結果,老本行就支撐不下去瞭。”
“你是說他犯瞭經營上的錯誤?”
“可以這麼說。”宮澤回答,“不過,經營一傢公司,前途總是看不清的。我們也是這樣,為瞭陸王,投入瞭這麼多人力財力,也不一定能進展順利。某種意義上也是在下賭註。”
“是啊。正因為不想冒險,所以大傢都去大公司啊。”
大地的話,令宮澤若有所思。
“不,不是這樣的。”
聽宮澤這麼說,大地有些吃驚地轉過頭,看著他。
“不管做什麼工作,經營中小企業也好,在大企業上班也好,都必然會有需要下賭註的時候。否則的話,工作就太無聊瞭。人生也太無聊瞭。我是這麼想的。”
“但是,有可能會賭輸哦。”
“是的。”宮澤再次看著大地,“所以,面對人生的賭局,需要有一定的覺悟,還要竭盡全力去爭取勝利。不要抱怨,不要推脫責任,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且,要心甘情願接受結果。”
“但是,如果破產瞭,那不就什麼都沒有瞭嗎?就跟飯山先生一樣,搞垮瞭公司,還要連夜逃走。這是他自己說的。”
“大地,不要妄下斷言。”宮澤平靜地責備道,“飯山先生也許過去確實破產過。但是,看著吧,他現在正在積極努力。為瞭自己開發的希爾可樂這種材料,他可以從醫院裡偷跑出來,也要完成工作。真是個瞭不起的人。我很尊敬他。你不也是嗎?”
大地似乎被說中,抬起頭來。他沒有說話。
沉默中,大地似乎在咀嚼宮澤說的話。
“也許吧。”
最後,他自言自語低聲說。
大地向著天花板伸直胳膊,短短嘆瞭口氣,臉上浮現出自嘲的微笑。
“看來,我還不瞭解自己啊。為什麼要靠別人提醒,我才註意到呢?”
是這樣的,宮澤輕輕點頭。
“選擇公司和工作也是一個賭註啊。”大地自言自語道。
宮澤安慰陷入沉思的兒子說:“但是,全力以赴的人,不會全盤皆輸。總有一天會贏的。你現在也許不順利,但不要放棄。”
他瞟瞭一眼兒子的側臉,那張臉雖然疲勞,但神采奕奕,幹勁十足。
大地站起身,全神貫註地盯著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