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社長,可以進來嗎?”
富島來到社長辦公室敲門。早上八點半,他算好瞭宮澤來公司的時間。
“啊,請進。”看到苦著臉的富島,宮澤已經預感到有什麼事。但是看到他遞給自己的文件後,還是倒吸瞭一口涼氣。
這是上個月的試算表。
“是赤字嗎?”
試算表上出現瞭數百萬日元的赤字。單月就達到這種程度的額度是很少見的。理由不用說,是因為希爾可樂的生產中斷瞭。生產計劃雖然受挫,但之前進貨的材料現在還堆在倉庫裡。生產銷售停滯不前,變成赤字是理所當然的。
“照這樣下去,這個月也會虧損。上個月前半個月的銷售額多少還有些,但是這個月的銷售額是零,所以赤字幅度還會擴大。”
宮澤擔心地問:“運營資金方面呢?”
富島回答說:“前些天借的錢還有些,所以暫時還能挺過去。”
宮澤這才松瞭一口氣。這個時候要向銀行籌措資金,交涉起來一定很困難。
“這個先不說瞭。社長,您有在考慮嗎?”富島拐彎抹角地問宮澤。
“考慮什麼?”宮澤無法判斷其本意。
“關於今後的事業發展。”
佈滿皺紋的眼窩深處,富島的目光咄咄逼人。
“新產品怎麼辦?希爾可樂的生產停止瞭,自然也就無法生產陸王和‘足輕大將’瞭。那麼,我們該怎麼處理多餘的花銷呢?”
“對不起,關於倉庫裡的材料——”
“不是,那個就算瞭,我知道的,”富島說起瞭出乎宮澤意外的事,“我說的是人工費。”
宮澤抬頭望著富島,不知如何作答。
“你指的是顧問啊。”
看到老總管點瞭點頭,宮澤靠在椅子背上,瞪著天花板。
富島說:“他應該簽訂瞭生產希爾可樂顧問的合同吧。”
“如果不生產希爾可樂的話,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續簽瞭。顧問費、宿舍費用、生產設備使用費,僅僅這些每月也要一百萬日元。另外還有和村野先生簽訂的顧問合同,對我們來說,這絕不是小數目。”
宮澤低聲嘆息。
道理他明白。但是這兩人都是對宮澤的夢想有共鳴的夥伴。尋求幫助的是宮澤,現在卻因為單方面的原因,要背叛他們的誠意。
“阿玄,真的不能籌集一億日元的設備資金嗎?”宮澤再次問道。
富島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但他察覺到宮澤的心思,不由得閉上瞭嘴。兩個人之間交互著沉默,富島與其說是在考慮,不如說是在琢磨怎麼對宮澤解釋。
富島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還是算瞭吧。”
過瞭一會兒又開口說道:“埼玉中央銀行的分行長的意見和前幾天的一樣。”
宮澤問:“其他銀行呢?不是偶爾會有新的上門兜售服務的銀行嗎?能從這些銀行籌集資金嗎?”
富島說:“銀行這個地方,還是認準瞭那套死理呢,社長。尤其地方銀行就更是這樣。按照銀行業的死理,設備資金由主要合作銀行資助。除非你是一傢業績很好的公司,否則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沒打過交道的銀行是不會借給我們設備資金的。”
“那他們來幹什麼?”宮澤有點生氣。像小鉤屋這樣的公司,也有拿著銀行名片的銷售人員來訪,這並不稀奇。大多時候他們會遭遇閉門羹,但有時富島也會接待他們。
“他們的想法都一樣。首先從小金額的融資開始,要是沒有問題,再觀察兩三年,擴大交易額。招牌雖然不同,但那一套生意經和埼玉中央銀行沒有兩樣。既然想法都一樣,融資的規則也沒什麼差別。”
宮澤轉向瞭一邊,氣呼呼地說:“真是不像話。”
富島說:“就是這麼回事啊。銀行沒法預測這傢公司將來是否能發展壯大,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不會用‘成長空間’來評價公司。他們的評價基準隻能是已經積累下來的業績。”
“我還想再問一次,你能斷定我們絕對不可能在銀行籌集到資金嗎?阿玄?”
面對認真詢問的宮澤,富島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可能。按照我們公司的業務規模和財務內容,沒有哪傢銀行能給我們融資一億日元。”
宮澤沉默瞭一會兒,他凝視著富島,心裡咀嚼著鋪天蓋地砸過來的殘酷現實,努力讓自己消化它,理解它。努力讓自己放棄曾期待的可能性。
宮澤終於嘆息般地回答道:“是嗎?”
“對瞭,社長。剛才跟您說的建議,請您考慮考慮。”富島留下瞭這句話,離開瞭房間。
在社長室裡,宮澤一個人苦惱著。不,雖然很苦惱,但是心裡的某處還是知道答案的。唯一可能的辦法就是接受來自禦園的收購提案,以便繼續制造陸王。正如禦園所說,這不是壞事。不,這個建議可能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百年的招牌算什麼?”宮澤對自己說,“活下來不是更重要嗎?”
宮澤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打給坂本。
“經過慎重考慮,提案的事我願意做進一步的探討。能否請你幫我轉告一下禦園先生?”
電話的另一頭靜瞭一會兒,回答道:“知道瞭。我會轉告禦園社長的。那就拜托您瞭。啊,對瞭,還有一件事。”坂本對正要掛斷電話的宮澤說,“實際上,我發現瞭一件奇怪的事。”坂本好像沉思瞭一會兒,繼續說道:
“前些日子禦園社長說的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所以就問瞭他本人。”
“哪裡不明白?”宮澤問。
“希爾可樂的事。禦園社長說是為瞭得到希爾可樂的技術想收購小鉤屋。這點我不明白。”
這也正是宮澤自己在意的地方。要想得到希爾可樂的技術,根本不必收購小鉤屋。把飯山一個人挖走不就行瞭嗎?那應該更便宜,而且更省事。禦園的話沒能解釋清楚他們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禦園社長好像剛開始向飯山顧問提出過這樣的建議。把希爾可樂的專利賣給他。但是據說顧問拒絕瞭。”
“拒絕瞭。真的嗎?”
“沒錯,”坂本回答道,“顧問說如果自己賣瞭專利的話,會給小鉤屋帶來麻煩。現在自己受到小鉤屋的關照,不能這麼做。拒絕瞭對方。”
“原來如此。”
這就對瞭。那時禦園已經知道希爾可樂的生產設備發生瞭故障。宮澤本來還奇怪這到底是聽誰說的,但如果禦園和飯山直接接觸過的話,可能在說話時不經意說到瞭設備故障吧。
“禦園先生是什麼時候對顧問提的這個建議?”
“據說是一個月之前。”
宮澤知道飯山這樣替小鉤屋著想,非常感動。禦園的提案,對飯山來說應該是好事。但是飯山卻拒絕瞭。
為瞭小鉤屋拒絕瞭。飯山這樣做需要相當大的決心。但是——
宮澤眼前浮現瞭飯山一如既往一臉若無其事地在小鉤屋工作的樣子。
“我知道瞭。謝謝你告知我。”通話結束後,宮澤因為這件出乎意料的事,半天沒有動彈。
2
“飯山先生,我們出去吃飯吧。”那天傍晚,宮澤邀請飯山說。
飯山說:“今天我老婆不在傢,正好。”
宮澤和飯山晚上六點多出瞭公司。目的地不是平時常去的“蠶豆”,是宮澤偶爾用來招待客人的離行田車站較近的日式料理店。
飯山本以為是隨意小酌一下,在公司附近打車時聽宮澤一說店名,就好像察覺到瞭什麼,話也少瞭。他看上去粗枝大葉,其實是個內心細膩的人。
飯山等寒暄的話說完之後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宮澤停下正要伸向端上來的燒烤的手,飯山像是已經瞭解瞭對方心思一般問道:“是和我簽約的事嗎?我知道你也差不多該說這個瞭。要是想終止合同,可不用客氣。我也覺得這樣下去不好。”
由於希爾可樂的生產停工瞭,現在飯山在幫安田做一些勞務、工程管理等的工作。當然,這對於公司來說是很有幫助的,但這與支付給飯山的合同勞務工資並不相稱。
“正相反。我希望您能繼續給予幫助。今後也請多多關照。”宮澤深深地低下頭,接著說,“話雖如此,今後的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飯山抬起眉毛,喝瞭一口手中的酒。酒微溫。
“你打算怎麼辦?如果不能繼續生產希爾可樂,和我簽約就沒有意義瞭。”
“我考慮瞭很久,想聽聽您的意見。”宮澤鄭重地說,“我希望能繼續開發這個新產品。為此,正如顧問所說,我們需要超過一億日元的設備資金。這麼大數額的資金,我們公司籌措不到。”
飯山默默地等著宮澤說下去。宮澤繼續說道:
“有件事,我隻在這裡跟您說。其實,有人要收購我們。有個公司說想買小鉤屋。”
宮澤停頓下來,將視線移向飯山,仿佛在探尋什麼。飯山應該能猜到那傢公司是誰吧?但是,飯山卻不動聲色,直視著宮澤。
“然後呢?”
飯山自己斟滿酒杯。
“接受收購,資金短缺問題就解決瞭,希爾可樂的設備投資也沒問題瞭,又可以繼續研發新產品。”
“順便說一句,還可以繼續和我簽約。”飯山說著,把酒杯“”的一下放在桌子上,說:“太好瞭。”他語氣裡有些許焦躁,用仿佛被觸怒瞭一般的目光盯著宮澤。
宮澤迎著他的目光問道:“您怎麼看?我正想要接受這個收購案。”
飯山的眼中浮現出憤怒的神色。
“你是為瞭聽我的意見才邀請我的嗎?那可是作為社長你應該考慮的問題啊。”
“您說得對。但是,我們得到瞭您的許可生產希爾可樂。而我又聽說您拒絕瞭菲利克斯的提議。”
飯山毫無表情。
“這不重要吧?”他最後說道。
“不,這很重要。”宮澤搖瞭搖頭,“您本來也可以把專利賣給菲利克斯,賣個大價錢。但是您沒有這麼做,而是把機會讓給瞭我們。承蒙您的關照,真是感激不盡。我也想瞭很多。我不想浪費這難得的機會,我想抓住它。”
宮澤認為飯山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
這時飯山問:“這真的是經過考慮之後得出的結論嗎?”
“前幾天我和禦園社長聊瞭聊。”宮澤說起當時的情景。
“我也想過拒絕收購,再做回足袋廠傢的老本行。不過,我還是想把新產品開發繼續下去。想看到和您、村野先生以及開發團隊一起追求的夢想的結果。為此,接受收購建議是唯一的選擇。當然,這也會增加希爾可樂的適用品目,屆時當然會支付給您專利費用。”
飯山目光如炬,突然說瞭一句意想不到的話,打斷瞭宮澤:
“你真是個笨蛋。”
飯山繼續對啞口無言的宮澤說道:
“這麼容易就賣瞭這百年的老鋪嗎?你們公司就是這個水平?你這個經營者就是這個水平嗎?”
辛辣的言辭瞬間就冒出來。
“但是,要是不接受這個提案,我們的新產品就……而且對於顧問來說,這樣做也更好些。”
“不是的。”飯山毫不顧忌地厲聲說道,“你為什麼人那麼好?為什麼這麼一本正經,死腦筋?為什麼不再多折騰折騰?”
“折騰折騰……”宮澤喃喃自語地重復著。
“聽好瞭。對方的目標是希爾可樂。”飯山把食指指向宮澤,接著說,“我把希爾可樂的專利給瞭小鉤屋做跑鞋。也就是說,現在除瞭小鉤屋之外,沒有商傢能制造希爾可樂的鞋底,對吧?禦園要的是你擁有的這個權利。那麼,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宮澤凝視著飯山,甚至連呼吸都忘瞭,說不出話來。
飯山在說什麼?宮澤的頭腦中逐漸浮現出瞭飯山這些話背後的意思。
是這麼回事嗎?
到現在為止,完全沒有註意到的新的選擇之門,在宮澤的眼前打瞭開來。
3
坐在中間的一個有些上瞭年紀的男人從文件堆裡抬起頭,把老花鏡摘下,望著大地問:
“我們對你的評價好像相當高啊。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傢裡的公司是生產足袋的,近一年來在研發新產品,我在幫忙做這件事。”
“足袋商的新產品是什麼樣的?”
男人的左右各有一個人。根據事先掌握的信息,現在發問的是人事部部長川田董事,左邊坐著的是制造部部長南原,右邊是企劃部長桐山。這三人可以說是實質上左右著這傢公司的重要人物。最終面試的會場是位於大手町的梅特羅電業的會議室。隻在電視劇和電影裡看過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大地正和董事們相對而坐。桌子的右端,還坐著前幾天在面試中將大地帶到這裡的人事部部長代理內山。
“是跑鞋。”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大地從帶來的紙袋裡拿出一雙陸王給他們看,“父親作為社長想看看能否進入跑鞋這一行業,經過反復試驗,經歷瞭不少挫折,做出瞭這雙鞋。這雙鞋的獨到之處在於這個鞋底。這個材料叫希爾可樂,原料為蠶繭。這種新材料有很強的耐久性,卻又薄又輕。這雙鞋子拿在手上,您會發現它比看起來更輕。”
內山站起來,從大地的手中接過陸王,交給瞭三人。頓時傳來瞭一片驚嘆聲。
“這個叫什麼來著——希爾可樂?這個技術是專利嗎?你們的專利?”
對此感興趣的是制造部部長南原。
“不是。我們公司有位叫飯山的顧問,專利是他的。原本是他壓箱底沒什麼用的專利。後來父親和他探討用它來做鞋底是否合適。再後來就把他聘來做顧問,開發這雙鞋。”
企劃部部長桐山問:“也就是說,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跑鞋廠傢知道這種材料嗎?”
“是的。另外,能否將其轉用為鞋底這一構想本身就是創新。話雖這麼說,這畢竟是久已不用的專利,雖然曾經有樣品,但它如果不能滿足跑鞋鞋底所需的兩種相反的特性——合適的硬度和柔軟性,也是不行的。”
大地熱情洋溢地講述瞭當時的開發經過。雖然這其中的大半都能猜測得到,三名董事還是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們時而點頭,時而浮出笑容,專註的表情雖然各不相同,但還是能感覺到他們對大地所說的都抱有好感。
大地如此詳細地敘述,並非因為這是就職面試。在自己的人生中,做過這樣的工作,能讓人興致勃勃地傾聽,對此大地不由得感到很高興。
他還講瞭請來大師級跑鞋顧問村野的經過、與亞特蘭蒂斯的競爭關系、派生產品“足輕大將”的開發,以及與在新年接力賽中活躍的茂木簽訂瞭贊助合同的事。
“作為新產品,能夠做到這一步,就相當於成功瞭。”制造部部長南原帶著滿意的口氣說,“銷售額也漲瞭很多吧。一帆風順啊。”
“並非如此。”
聽到大地的回答,南原瞪大瞭眼睛,閉上瞭嘴巴。
“後來發生瞭意想不到的問題。起初是鞋面材料的供應商拒絕供貨。這個問題因為前些天終於找到瞭代替的公司,有瞭解決的希望。不過,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到現在都沒能解決。”
“這是什麼問題,能說來聽聽嗎?”人事部部長川田問道。
大地點瞭點頭,說:“是生產希爾可樂的機器發生瞭故障。因為籌措新的設備需要超過一億日元的資金,所以希爾可樂的生產暫停瞭。”
川田興致勃勃地問:“你對此有什麼看法?既然已經參與到這個地步,你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能講給我們聽一聽嗎?”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繼續做下去。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籌集資金。目前,從我們公司的實力來看,銀行是無法融資給我們的。我現在充分感受到瞭新產品開發的艱辛。雖然看起來是暫時成功瞭,但企業的風險卻隱藏在各個地方。有的可以預測,有的不可預測。如果復盤,我應該事先考慮機器可能發生故障的風險。”
川田對咬著嘴唇的大地說:
“恕我冒昧,你的這些經歷很棒,對貴公司來說雖然是不幸的,對於想錄用你的我們來說,卻是幸運的。因為這些經歷讓你成長瞭。現在為瞭以防萬一,我還想問你一句話。”川田停頓瞭一下,接著說,“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想繼續做這個工作?”
這句話對大地本身來說也出乎意料。
“不。我積累的經驗已經足夠瞭。”大地說,“我想在貴公司實踐這些經驗。”
經過四十分鐘的面試,大地出來瞭。
“面試表現得不錯啊,宮澤先生。”內山露出瞭滿意的笑容,對大地說,“結果一出來,馬上通知你。今天辛苦瞭。”
“謝謝。”大地彎下腰向他鞠瞭一躬。走出大手町的公司,向東京站方向走去。他此刻的心情本該如做夢一般,但現在他一門心思想的,卻是剛才川田的問題,“你是不是還想繼續做這個工作”。
那的確是一份很有趣的工作,和飯山一起廢寢忘食地埋頭開發鞋底的每一天,看到穿著陸王的茂木在新年接力賽上奔跑時的激動心情,以及尋找鞋面材料時跑客戶的艱苦日子。
從孩提時代開始,大地隻把自傢小鉤屋當作一傢普通的公司。
但是,一旦成瞭員工,小鉤屋卻展現出與他小時候所熟知的截然不同的面孔。看上去安穩的百年老字號足袋工廠,因為資金周轉的問題,每天都竭盡全力拼命奮鬥,努力地想要生存下去。就像在狂風巨浪中顛簸著卻還勉強漂浮在水面上的船隻一樣。大地就如同一名水手。
在每一天的戰鬥中,大地學到的是工作的意義所在,也是真正的快樂。那就是一門心思做些東西,為別人做貢獻。從默默地全神貫註的工作中,他品嘗到瞭挑戰的樂趣。
我在小鉤屋裡有過這樣的經歷啊。現在,我要離開這個公司,走上新的道路。
大地望著車窗外面,也許到新公司上班後,這是他每天都會看到的風景。但他心裡又湧上瞭新的疑問:這樣果真好嗎?
“人生僅此一次。”不知何時,飯山曾對大地說過這種話,“幹點喜歡的事吧。因為好面子、裝酷,而不去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沒有比這更讓人後悔的瞭。”
雖然現在還沒有親身感受到這句話,但是大地也明白飯山想說什麼。
這樣就夠瞭。我已經選擇瞭自己喜歡的路。
大地這樣告訴自己。在大地眼裡,三月都市的景象有些太過蕭瑟。
4
“阿玄,我有話要對你說。”
宮澤指瞭指背後的社長室,富島從文件堆裡抬起頭,手裡拿著老花鏡站瞭起來。為瞭不讓人聽見,宮澤關上門,等待著富島在沙發上坐好。
宮澤說:“我想想辦法繼續生產希爾可樂,你覺得怎麼樣?”
富島露出瞭厭煩的表情。雖然隻是瞬間,又是微乎其微,本人也努力不讓它流露出來,但似乎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控制住,還是在臉上浮現瞭出來。
“不管怎樣,目前資金是絕對籌措不到的。前幾天我跟您說過瞭。”
宮澤說:“那找一下給我們提供資金的地方不就行瞭嗎?”
“沒有這樣的銀行。”富島斷言說。
宮澤說:“也不一定非要跟銀行借。”
富島突然表情僵硬,警告說:“商工貸款是不行的。”
商工貸款比銀行利息要高得多,是金融公司提供的融資。薄利多銷的小企業,充其量也不過是暫時借個小額貸款而已,借久瞭,光是利息,就能把所有的利潤榨幹。借商工貸款是一種自殺行為。
“如果銀行知道我們對商工貸款出手瞭,就會被盯上,不會再借錢給我們瞭。”
宮澤仿佛想讓富島安心一般,探出身子,壓低聲音說:
“我可不想碰那種東西。實際上,有一傢大公司對希爾可樂感興趣,也許我們可以從那裡拉到資金。”
富島沒有立即答復。他瞇起的眼睛裡,發出瞭冷冷的警戒的目光。
富島的姿態是徹底保守的。尤其是涉及資金時,更是絲毫不動搖。
“借錢就得從銀行借”,這是富島的信條。從其他地方借,就算是跟自己的父母借,富島也是反對的。
富島面帶僵硬的表情問:“那個大公司是哪傢?”
“你可能知道。是做戶外運動紡織品業務的菲利克斯,總部在美國。”
“誰跟你說起的?”
“是坂本先生。他們當初想收購我們。”
聽到“收購”二字,富島睜大瞭眼睛,嘴唇翕動,卻沒有說話。但是無言之間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他們的目的是在菲利克斯產品上使用希爾可樂,由此可以與競爭對手的產品拉開差距。那就不必收購我們,隻要和我們進行業務合作就行瞭。讓他們獨傢承包希爾可樂的生產,作為回報,他們要資助我們的設備投資。我覺得這並非不可行。”
“資助的事跟對方說瞭嗎?”
宮澤搖瞭搖頭,說:“在那之前,我想先跟你說說。”
富島無力地靠在沙發的背上,深深地嘆瞭一口氣,眼神遊移。
“我和社長見過面,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不知道富島聽到沒有,沒有反應。是生氣瞭嗎,還是有其他什麼別的想法?富島的表情好似自己投出的感情被漂白瞭一般。宮澤看到富島這副表情,才發現富島的心情並非上述的任何一種。
硬要說的話,富島的表情裡流露出的是失望。
“說實話,這件事我參與不瞭意見。”富島慢吞吞地回答,似乎有些悲傷,“不管我說什麼,社長都打算繼續推進自己的計劃吧。那麼,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瞭。這可能聽起來很不負責任,但我不贊成也不反對。因為我無法做出判斷。這是社長該自己考慮自己判斷的問題。我是這樣想的。”
“我打算先和菲利克斯的社長禦園談一談。”宮澤說。
“就算和他談瞭,對方不答應的話,您怎麼辦呢?”
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富島問道:“您也會同意他收購我們嗎?”
宮澤很明確地回答:“有這個可能。但是要保留原來的員工是最低條件。不會給大傢添麻煩的。”
富島好像要說什麼,但隻是默默地站瞭起來,默默地行瞭個禮,走出瞭房間。
——我不是想聽阿玄贊同的話。不管阿玄反應如何,我還是想和他說清楚。對於把人生的大半輩子都貢獻給小鉤屋的阿玄,我認為這是最低限度的禮節。但是——
不管別人怎麼說,最認真地考慮小鉤屋將來的那個人始終是自己。宮澤有著這樣的自負。
“拍板的人是我。”宮澤對此銘記於心。
5
已經是三月瞭,卻像隆冬一樣寒冷。藍天像是塗瞭清漆一般澄澈,冬日的微弱陽光灑落在北風呼嘯的行田街道上。
宮澤午後出瞭傢門,大地把他送到車站。乘高崎線花瞭一個小時左右來到上野。從那裡坐地鐵到坂本公司所在的日本橋。
宮澤坐電車時一直在想,如果見到禦園該如何說,但是到瞭車站,思路仍然沒有厘清。無論怎麼想,他也不清楚到時候局面是否會不由自己控制。那麼,就隻能和禦園面對面坦誠交談瞭。
他坐電梯上樓,在接待處報瞭姓名。在充滿瞭市中心辦公室氣氛的靜謐中等待著,坂本很快就出現瞭,他帶著宮澤去瞭接待室。雖然比約定時間早到瞭十分鐘,但禦園已經來瞭。
“我聽坂本先生說,您正在積極地推進這件事。非常感謝。”
握手時,宮澤感到有點緊張。禦園滿面笑容,接下來要談的想法對禦園來說,很難說是有積極意義的。但宮澤沒有流露出這種不安,說:“今天要占用您寶貴的時間,和您談談那件事。”
宮澤馬上進入正題。
“首先,我完全贊成把希爾可樂用在貴公司的鞋部件上。請務必這樣做。這雙鞋不僅可以提供明顯的競爭優勢,從功能性和環保角度來看,它也一定會在世界范圍內贏得眾多粉絲。使用希爾可樂鞋底的戶外鞋上市,創立品牌,在我們看來就像在做夢一樣,感謝禦園先生的眼光。”
禦園滿意地點瞭點頭。宮澤說出的是真心話,沒有半點虛偽。但接下來才是問題的核心。
“前些日子聽瞭您的那番話之後,我認真地考慮瞭一下。今天就想坦率地說說自己的想法,包括我提出的另一個建議。”
“您想提收購的條件?”
“不。”宮澤搖瞭搖頭,繼續說,“您的提議是收購敝公司,但我從頭開始考慮瞭一遍。恕我直言,收購對我們和貴公司來說,真的是最佳方案嗎?”
沒有回答。禦園將視線投向宮澤的臉,沉默瞭幾秒鐘,催促他講下去。
“如果您的目的是在貴公司的鞋部件上使用希爾可樂,那麼您不必進行收購。真要進行收購的話,公司內部審計要花費不菲的金錢和數月的時間。如果敝公司成為子公司,就必須遵照作為美國上市公司的貴公司的會計制度,更換我們所有的系統。而貴公司增加一個子公司,也增添瞭對股東的說明義務。而且,這樣做會經常被問及合並效果。無論是對敝公司,還是對貴公司來說,這不都是負擔嗎?”
禦園靠在扶手椅上,把手指按在眉間不作聲。
“與收購相比,我認為業務合作更簡單,也能滿足您前幾天提到的願望。我們和貴公司簽訂合同,向貴公司專供戶外運動鞋零部件上使用的希爾可樂。這樣就可以充分實現貴公司的預期目標。怎麼樣?”
“我也曾這樣想過。”過瞭幾秒鐘禦園就回答瞭,“確實,如果能簽訂這樣的合同,我覺得既合理又方便。但是,如果從做生意的角度綜觀全局,僅僅靠這樣的合同是不行的。因為我們無法解決關鍵問題。”
禦園指出:“首先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貴公司的設備問題。還有,恕我冒昧,這個生意以後做得越大,貴公司的財務狀況就越令人擔心。能確保百分百的供貨嗎?——當然,我不是在懷疑您。這是另當別論的事情。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事想做也做不成嗎?因為各種狀況或者意外,難以為繼的情況也是有的。我們之所以建議收購,也是為瞭消除這些風險。”話雖溫和,但他的發言句句在理,能看出禦園確是一個天才經營者。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鬥膽問一句,能讓貴公司和我們一起冒這個險嗎?”
禦園望著宮澤的目光,在忖度他的意圖。
“那麼,是貴公司進行設備投資嗎?”
“不,僅靠我們自己,無法完成滿足貴公司需要的設備投資。”
宮澤直視著禦園,說:“能否請貴公司支援我們這筆投資,以什麼形式都行。也可以由貴公司購入設備再借給敝公司。能否請您考慮一下?”
禦園沒有馬上答復。不,頭腦靈活的禦園或許心中早就有答案瞭,也許隻是在考慮應該如何說服宮澤。坐在桌子另一側椅子上的坂本屏住呼吸。坂本也好,禦園也好,都應該有宮澤無法想象的金融實務經驗,以及與之相伴的價值觀和判斷基準。對照那個評價標準,自己的提案到底怎麼樣,宮澤完全不清楚。也許是值得考慮的,也許根本就不屑一顧。
“坦白說,我不太喜歡融資這個方式。”不久,禦園開口瞭,“我們準備設備,然後委托貴公司生產的話,就等於是融資給小鉤屋,然後還要自己還清資金。與其那麼麻煩,不如收購它,簡單易操作。”
禦園的話是對的,但如果不能在這裡反駁的話就輸瞭。
“我承認禦園先生的提案是合理的。”宮澤明確表示,“但是,我背負著百年老字號的使命坐在這裡。從曾祖父那一代傳承下來的公司是不能這麼輕易賣掉的。”
“我想確認一件事,宮澤先生想繼續推進新事業對吧?”
仿佛想起瞭一件遺忘瞭的重要事情一樣,禦園說。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想讓陸王成功。加入貴公司的旗下,也許會簡單一些。但正因為太簡單瞭,讓我有點迷茫。雖然隻是足袋,但已經做瞭一百年瞭,小鉤屋的招牌分量可沒那麼輕。”
宮澤語氣變強硬瞭。平時沉睡在內心深處的對小鉤屋的熱愛和自尊心交織在一起,溢於言表。
禦園臉色陰沉。
“你對老字號的招牌這樣執著怎麼行?”禦園顯得有些焦躁,“聽好瞭,宮澤先生,”禦園一下子把上半身向前探去,盯著宮澤繼續說道,“招牌、老字號,聽上去可能好聽,但如果它有價值的話,它在現階段就會讓公司有所成長和發展。所謂的公司價值是什麼?”
禦園話中暗指小鉤屋的捉襟見肘。另外,菲利克斯是創業十幾年便取得飛躍性發展的新公司,在否定歷史這一點上,它的存在很有價值。歷史悠久的公司有那麼偉大嗎?招牌有那麼尊貴嗎?禦園的質疑無聲地傳達給宮澤,又回到“公司的價值是什麼”這一根本性問題上來瞭。
“雖然敝公司是一傢小公司,但是在這世上,還有客人喜歡我們傢的足袋,一直穿著它。”宮澤繼續回應道,“我們現在正準備進入跑鞋行業,但是我不會忘記做足袋。這才是我們小鉤屋的生存意義。百年的時間不能計算價錢。但是,不能計算價錢的東西也是有價值的。雖然獲利不多,但我們卻在這個世界的一角,得到瞭雖然狹小卻能夠生存下去的空間。這沒有價值嗎?”
“既然您這麼說瞭,那一定有什麼價值。”禦園不否認。但是,這句話似乎暗含諷刺。他之所以能這樣說,可能是名朝氣蓬勃的經營者身上的叛逆精神使然。
“但守住傳統和同意收購是毫不矛盾的。”
“您說過收購之後讓我繼續任社長,並且可以繼續做足袋,是吧?”
宮澤看到禦園點瞭點頭,便問道:“那麼,我想問一下,它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呢?當老本行足袋的處境艱難,或者希爾可樂的獨特價值消失,或者有人開發出代替它的新材料,對於貴公司來說,小鉤屋還有什麼價值呢?那時,在貴公司中,小鉤屋的地位會變成什麼樣呢?當我們變成不能達到目標利潤率的包袱公司,您還能保證不會幹脆關閉它或者把它出售嗎?”
“將來的事我不知道。”禦園面無表情地低聲說道,“努力不變成那樣才叫經營企業。您也不認為小鉤屋維持現狀是好的吧?如果不想因為盈利問題倒閉的話,就應該努力提高利潤率。”
“我是說,如果把提高利潤率放在首位的話,小鉤屋就隻能停止足袋生產瞭。因為生產足袋的利潤率與貴公司標榜的高收益相差甚遠。唯獨這一點,我無能為力。也正是因為小鉤屋遠離瞭盈利競爭,才有一些東西得以傳承。”
“那您就一直待在那裡吧。”禦園嘴裡突然冒出這種話來,“既不追求盈利也沒有發展,要是把這美化為歷史啦,招牌啦,您留在那裡就好。我們對此無權說三道四。但是,宮澤先生,您是想從那裡解脫出來,才想開發跑鞋的吧。”禦園說到瞭問題的根源,“但是遺憾的是,這個行業沒有宮澤先生想象的那麼簡單。這是速度和經營資源,還有企劃和銷售力說一不二的世界。既然要在這個行業一決勝負,不論出自什麼理由,我都覺得不看重收益的公司不值一提。”
這就是禦園的真心話吧。
“當然,我並不是否定追求利潤。”宮澤靜靜地反駁,“但是,我們的存在意義不僅在於營利。不知您是否能理解這一點。”
沉悶的沉默降臨瞭。坂本也不想插嘴。因為知道即使參與討論,也沒有意義。
宮澤繼續說:“當然,您的提議對我們來說是件好事。但是,隻憑經濟合理性這一點就能馬上成為合作夥伴嗎?並沒有那麼簡單。”
禦園是否把收購企業的事情想得太簡單瞭——昨晚,宮澤直到很晚還坐在電腦前,在網上收集關於菲利克斯和禦園的一切信息,這令他意識到瞭這一點。
頂多隻有十幾年歷史的菲利克斯,以日美為中心開拓瞭市場,發展迅速。宮澤對菲利克斯和禦園瞭解得越多,就越瞭解禦園的經營理念。
禦園熟悉品牌戰略和流通,利用創業前建立的各種人脈關系發展起來的創業初期,他的資本並不雄厚。為瞭彌補資金不足,他進軍冷門行業,成功地渡過瞭這一困境。並且他還多次收購小公司彌補自己的不足,用金錢解決瞭時間和發展的問題。
宮澤看到一份清單,記載瞭菲利克斯在最近幾年收購瞭什麼樣的公司。他註意到上面記載的公司數量之多,想到小鉤屋也要成為上面的公司之一的事實,不禁不寒而栗。
如果以宮澤的方式解釋禦園的經營理念,那就是“缺什麼嗎?那就去買吧”。
缺失的部分,用灰泥補上,以此來建立理想的公司形象。禦園的這種經營方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證明禦園本身是優秀的進貨商。不是購買商品,而是購買公司。宮澤感覺禦園已把收購公司當作傢常便飯。
對禦園來說,收購小公司的行為也許並不稀奇。但是,對於被提議收購的宮澤來說,那意味著公司到瞭他這一代要發生轉型,對於員工們來說,是可能左右人生的大問題。
即使提案的內容合理,隻要存在無法填平的鴻溝,被收購的公司最後隻會被吸收。在最初的條件中,即使宮澤能擔任一段時間的社長,不知不覺中菲利克斯的人也會占據這個位子,用菲利克斯的合理主義來評價小鉤屋。
按照他們的評價標準,做足袋肯定是沒有什麼價值的。傳承著日本服飾文化的使命感和對顧客的責任感——在盈利的計算公式面前,會不會被當作無用的東西而遭到排斥呢?
宮澤必須守護的“招牌”不是單純的時間積累得來的,也不能單純地以經濟合理性的維度來評價。
這時,抱著胳膊的禦園發出瞭長長的嘆息。
“看來,我們對經營的想法大不相同啊。”禦園說。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為談判破裂。
宮澤靜靜地回應道:“當然會有不同。迅速成長起來的貴公司和十年如一日般生存下來的敝公司不可能相同。但是,敝公司就是這樣的公司。而正因為想法不同,我才覺得不用您提議的收購這種方式比較好。”
宮澤說完又鄭重地對著禦園說:“您能幫助我們嗎?作為回報,我將為貴公司提供足夠多的希爾可樂。”
“融資嘛,沒什麼意思。”禦園的回答很冷淡,“這樣的話,遠不如我們自己投資設備好。”
這時,宮澤終於正面問道:“貴公司可以這樣做嗎?要是這樣,對敝公司來說是最好的。但是,貴公司能做到嗎?”
禦園帶著憤怒的目光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就不用費這麼大力氣瞭。”
他用右手輕拍瞭一下膝蓋,接著說,“那麼,收購的事就當沒有過吧,這樣可以瞭吧?”
談判破裂瞭。
禦園一看沒有如願以償,就想早早結束談判,宮澤對他說道:
“禦園先生,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認為向貴公司供應希爾可樂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立刻下結論很容易,但還是請您好好考慮一下這樣做到底合不合算吧。”
“我們自有我們的想法。”禦園一步也不退讓,“如果您不能理解,那就沒辦法瞭。貴公司已經錯過瞭大好機會,後悔也來不及瞭。”
宮澤凝視著對方,靜靜地說道:“做生意本來就是要對等。希爾可樂的價值和對我們公司的收購建議也應當對等。隻有對等才能成立。您覺得我會後悔,是不是因為敝公司面臨資金困難的問題,被您輕視呢?”
“實際上貴公司的設備……”
“希望您不要小瞧我們。”
宮澤斬釘截鐵地說道,瞪著禦園。“的確,現在沒有資金進行設備投資。但是,希望我們供應希爾可樂做原料的,還有其他地方吧。生意對象不僅僅有貴公司。我們一定會找到那個合適的選擇。到那時後悔的會是您吧。”
禦園沉重的目光射向宮澤。初次握手時表面的平靜與優雅已經蕩然無存,禦園現在以責備的目光望著宮澤。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宮澤說著,站起來,伸出右手,說,“今天謝謝您瞭。能見到您,我也學到瞭很多東西。”
禦園敷衍地握住宮澤伸過來的手,隻簡短地說瞭一句“那真是太好瞭”,就把視線從宮澤身上移開,百無聊賴地站起來。宮澤還沒離開那個房間,禦園卻也沒打算掩飾自己的不高興。
剛一走出房間,宮澤就小聲說:“完瞭。”這和禦園說的後悔稍有不同。宮澤的內心某處,的確潛藏著希望得到禦園救助的念頭。但是現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應該抱有這種幻想。
陸王無論如何都想繼續研發下去——不,一定要繼續研發下去。但是為瞭實現這個目標,菲利克斯不應該是唯一一個答案。
“對不起。”宮澤對來到電梯大廳送行的坂本表示歉意,“我還以為可以互相讓步呢,沒想到談判破裂瞭。”
坂本說:“您不必道歉。”他按下下行的按鈕,說,“聽瞭社長您的話,我也能理解您的選擇。為瞭資金周轉而同意收購是完全錯誤的。”
“不過,陸王的再生產已經遙遙無期瞭。本來這也許是個能讓陸王研發順利進行下去的機會。”
坂本安慰道:“不要悲觀。正如您說的,菲利克斯肯伸出手,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定還有其他公司同樣承認希爾可樂的價值。聽瞭你們二人的談話,我感覺自己明白瞭這一點。”
宮澤說:“但是這是一場與時間的戰鬥,我們得快點找到這樣的公司。”
回到公司後,飯山突然出現,問道:“怎麼樣?”
宮澤搖瞭搖頭,隻說瞭一句“很遺憾”。
飯山在社長室的入口處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宮澤,停頓瞭幾秒,說:“沒有什麼事總是一帆風順。”說完就消失在門的那一頭瞭。
這是飯山獨特的安慰人的方式。話雖如此,宮澤有過一帆風順的記憶嗎?好像從來沒有過。
宮澤坐在社長辦公室的扶手椅上,閉上眼睛。這時傳來瞭卡車到達工廠的引擎聲,柴油發動機的聲音以及倒車警示器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不久之後,這些聲音停瞭下來。這時,宮澤發現設置為靜音的手機正在震動。
是一個來自陌生人的電話。宮澤隻看瞭一眼顯示的號碼,就按下通話按鈕,把手機放在耳邊接聽。
“我是禦園。”宮澤屏住呼吸,“剛才談的事情,我有一個新想法,想和您到時再探討一下。”
6
再次到坂本公司去見禦園聽他的提案是一周後的事瞭。之所以過瞭那麼長時間,是因為菲利克斯公司內部需要研究和調整那天禦園想到的點子。
“那麼,禦園社長的提案是什麼呢?”飯山用嚴厲的目光看著宮澤。
天完全黑下來瞭,從社長室的窗戶可以看到照亮外面工廠院子的夜燈。這天的工作結束後,縫制部的員工們正要下班回傢。宮澤瞥瞭他們一眼,又把視線轉回飯山。
“首先,作為設備的投資資金,融資三億日元給我們,這個設備要能跟上菲利克斯生產計劃。”
看著飯山的目光中流露出細微的緊張情緒,宮澤繼續說道:“貸款期限為五年。利率等同於菲利克斯自己的借貸利率。也就是說,利息非常低。”
“然後呢?”飯山催促道。
宮澤說:“三年之內,可以保證來自菲利克斯的訂單。他們承諾瞭最低訂購數量。可以認為,在那段時間裡,隻要有來自菲利克斯的生意,就應該能償還貸款。”
“那之後呢?”
面對這個問題,宮澤直視飯山的眼睛答道:
“沒有保證。之後的訂單,由之前的三年的銷售業績來決定。賣得好就會增加,賣不好就會減少,也有可能接不到訂單。”
“那就看希爾可樂有沒有真正的價值瞭?”飯山問。希爾可樂的真正價值,世間果真能接受嗎?它是否能作為高性能的環保材料為世間認可並生存下來呢?
宮澤回答:“對。”
“三年後,如果訂單中斷,萬一不能償還,會怎樣?”飯山問瞭這個關鍵的問題。
“那就不償還貸款瞭。”宮澤回答道。
飯山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清晰的疑問的表情。
“如果我們無法償還的話,就把還貸餘款原封不動地變成我們公司的資本金。”
飯山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宮澤,可以看出他的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在旋轉著。
飯山說:“我想問幾個問題。假設三年後的還貸餘額有一億日元,到那時無法償還的話,就把它作為資本金收下。這就意味著我們要加入菲利克斯,對嗎?”
宮澤說:“對。現在,小鉤屋的資本金是一千萬日元。如果接收一億日元的資金作為資本金,小鉤屋將完完全全成為菲利克斯的子公司。”
“說不定三年的訂單保證期過後,他們可能會有意地減少訂單,你想過這點嗎?”
宮澤說:“隻能信任禦園社長瞭。他明確表示,絕對不會有意減少訂貨。我想相信他。”
靠在椅背上的飯山提出瞭自己的疑問:“這也太奇怪瞭。他不會有意減少訂貨,如果三年後沒有訂單,這相當於市場對希爾可樂的需求沒有瞭吧。菲利克斯會買一個沒有用處的公司嗎?”
宮澤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問瞭禦園。禦園的想法極其簡單——這種做法和一開始就收購是一樣的。他又理所當然似的補充道:“做生意就是這樣的。”
飯山終於點瞭點頭,然後問:“我的專利費是多少?”
宮澤在手頭的便條上寫上金額交給飯山,說:“先簽三年的合同吧。”
飯山戴著老花鏡看瞭幾秒宮澤寫下的金額,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條對折放在胸前口袋裡。
“可以嗎?”宮澤嚴肅地問道。菲利克斯的禦園提出的這個建議,隻要飯山不點頭,就不能實現。
“稍微有點便宜,但就這樣吧。”
聽到飯山式的避開正面的回答,宮澤終於放下心來。
但這時飯山又問:“話說回來,如何說服公司其他員工呢?這並不是社長你一個人決定好瞭就可以的事情吧。”
確實如此。
“我打算和阿玄先談談。在此之前不問您的意見,沒法和他談。”
從社長室門的鑲嵌玻璃上,可以看到辦公室的燈光。富島還留在那裡,恐怕在等著宮澤。
“盡量努力說服他吧,畢竟還關系到我的專利費。”
飯山抬起身,緩緩地走出房間。宮澤目送著飯山,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打開門喊道“阿玄”。富島從手頭的資料中抬起頭來,手裡拿著老花鏡走進社長辦公室。
宮澤之前跟富島說過,前些日子的談判不順利。為瞭聽取新的提案,今天又去拜訪禦園。
“今天我見瞭禦園社長。”
兩人分坐在客廳的桌子兩旁,宮澤詳細地講解瞭提案的內容,然後對默默地聽著的富島說:“我想接受這個提案。”
富島仍然保持著沉默,異常澄澈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宮澤,然後突然移開瞭視線,挑戰似的說:“我反對。”
兩個人沉默瞭一會兒,好像要互相理解對方的意思。
宮澤問:“為什麼啊?”
富島仿佛看穿瞭一般說:“最終還是會被吸收合並的,那時候老字號就沒瞭。”
宮澤反駁道:“為什麼這麼早下結論?如果不做怎麼會知道。我覺得可行。如果希爾可樂沒有價值,禦園先生不會和我們聯系的。因為它有價值,也就是說能滿足社會的需要,他才願意幫助我們。不對嗎?”
“想想要是事情不順利,您該怎麼辦?”富島像個會計師一樣頑固,“如果小鉤屋進入菲利克斯集團,采用美國式的經營方式,足袋生產業務馬上就會被賣掉對吧?不僅是我,一直為小鉤屋拼命工作的縫制部的明美她們也會傷心難過吧?您打算怎麼跟她們解釋?”
雖然大致預想到瞭富島要說什麼,宮澤還是對這沒有出路的交涉感到疲憊。
“我打算由我來和她們談。”
富島強壓著怒氣口氣強硬地說:“請您務必這樣做。並且體諒她們的心情。支撐著這個公司的,正是她們這些人。”
7
“今天下班後要開個全體會議。工作到四點半後到休息室集合。拜托瞭。”
這天早晨,安田對縫制部等各部門的全體員工宣佈瞭通知,但議題是什麼,依然沒有公開。這是理所當然的舉措,當時連安田也不知道。
五點過後,社員們紛紛走進休息室。曾經有數百名員工的時候,休息室是作為食堂使用的。宮澤等著大傢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這時看到剛走進房間的人,慌忙低下瞭頭。
村野來瞭,大概是飯山叫來的。村野輕輕地向宮澤舉手打瞭個招呼,就拉過飯山旁邊空著的椅子坐下瞭。
確認全體集合後,宮澤徐徐站起身來。
“百忙之中把大傢叫過來,對不起。事實上,有件事想征詢一下大傢的意見,就把大傢聚在這裡瞭。”
社長宮澤以這種形式召集全體員工,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大傢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帶著感興趣的目光,註視著宮澤。宮澤繼續說道:
“大傢都知道,去年我們公司開始的新事業,現在由於設備故障無法繼續下去瞭。設備投資非常昂貴,我們力所不及。老實說,連我也一籌莫展。但是,‘足輕大將’一眨眼就成瞭人氣商品,主打產品陸王贊助給瞭茂木裕人選手,在新年接力長跑中實現瞭正式亮相。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我想接受設備投資,繼續推進事業。為此做瞭種種努力,最近找到瞭一個解決辦法。今天想跟大傢談談這件事。”
宮澤將手頭準備的資料分發給大傢。
“現在分發的是介紹菲利克斯公司概況和產品的小冊子。這傢公司總部設在美國,在世界十二個國傢有自己的業務。這樣有名的商傢,應該有人知道吧。實際上,菲利克斯和我們公司之間,正在商談用希爾可樂換取資助設備資金。金額為三億日元,期限是五年——”
這個金額引起瞭一陣騷動。坐在正中間的明美一臉的難以置信:“全世界有名的大公司,會對我們有興趣嗎?太神奇瞭。”
聽到這句話,縫制部的員工們都點瞭點頭。
“但是,這是有條件的。把大傢都召集來,是想說明這一點。”
宮澤說完,在背後的白板上寫上“三億、五年”,接著說:
“借瞭這筆錢,如果不能在期限內償還的話,我們就要進入菲利克斯的旗下,就是說要成為子公司瞭。”
一片嘩然。室內更加嘈雜,大傢彼此互視。有人露出不安的表情,有人陷入瞭沉思,有人看著宮澤目瞪口呆,反應各式各樣。
“社長,假設啊,假設我們成為子公司的話,到時候我們會怎麼樣呢?大傢都會被開除嗎?”安田臉色變得蒼白地問。
“不,我不這麼認為。如果大傢都不在瞭,這個公司就隻是個空殼子瞭。”宮澤說,“但是也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瞭,我也不知道那時是否還能當社長。”
“社長,您要辭職嗎?”明美露出瞭驚訝的神情。
“如果成為子公司,他們也許會讓我不要辭職繼續幹下去,也許會讓我馬上辭職。我也不知道。實際上,最重要的是我們這百年的老字號可能就沒有瞭。”
這句話引起的震動像波浪一樣在室內蕩漾開來。
明美皺瞭皺眉頭說:“也就是說,到時候小鉤屋有可能不再是小鉤屋瞭,對嗎?”
宮澤說:“也許吧。到底會變成什麼樣,不到那時我也不知道。那就得看菲利克斯怎麼想瞭。他們覺得有必要,就會把我們保留下來,如果覺得沒有必要,就有可能把我們處理掉。成為子公司就是這麼回事。”
縫制部年輕的仲下問:“能不能不要設備投資,繼續做足袋?有沒有這個選項?”
“如果像現在這樣繼續做足袋,我們公司是不會有發展的。銷售額在逐年減少,也許總有一天會到頭,那時公司是否能活下去也不得而知。所以要把這新事業培養成將來的支柱,為公司今後十年、二十年的發展奠定基礎。但是這需要巨額資金,按照我們公司的現狀,銀行是不會借錢給我們的,所以我們現在在考慮是否接受菲利克斯的資助。”
“這是想把小鉤屋的招牌暴露在危險之下嗎?”縫制部的村井問,“常務您怎麼看?”
所有人都回頭看坐在最後一排的富島。大傢的目光都集中在富島身上,他感覺有點招架不住瞭,把放在下巴上的手垂下來,說:“無論如何,都要把招牌繼承下去。我能說的就隻有這些瞭。”
他表面上沒有反駁宮澤。小鉤屋是個小公司,一旦公開表示反對,人際關系就會變得不和諧。富島說話很委婉體貼,但大傢都心知肚明,這句話就是表明他不贊成。
“社長,這件事已經決定瞭嗎?”安田問,宮澤搖瞭搖頭。
“我還沒有正式答復。在回復他們之前,我想聽取大傢的意見。怎麼樣,大傢要不要擼起袖子,一起為瞭新事業努力?”
沉寂籠罩著室內。失敗瞭就會成為子公司——大傢似乎都對這個事實感到膽怯。這時富島慢悠悠地說:“大傢還是喜歡這傢百年老廠。傳下來一百年的老字號瞭。大傢都想像以前那樣工作吧。”
宮澤繼續呼籲道:“我理解大傢的心情,但是大傢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在五年內,把新事業做起來?”
安田說:“這傢公司是社長的公司,所以沒有必要特意問我們吧。我覺得社長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可以瞭。”但是,宮澤搖瞭搖頭,說:“我不認為這個公司是我一個人的,實際上,我從來沒有以這種想法經營過公司。”
宮澤說的是真心話。
“雖然以前也有過難關,但正因為有大傢在,所以才順利渡過。我對此非常感激,把大傢都當作傢人。所以我想聽聽大傢的意見。不必客氣。如果大傢絕對不同意,我會改變主意的。所以請告訴我你們的真心話。”
“我絕不願意讓小鉤屋的招牌消失,社長。”就在這時,明美站起身說,“大傢也是一樣的吧?”
周圍的縫制部的夥伴們都紛紛點頭。果然不行嗎?宮澤這樣想的時候,明美繼續說:
“但是我們也覺得縫制部的工作比以前少好多瞭。我想,夥伴們辭去工作,就好來填補這個窟窿瞭吧。但也並沒有這樣。不過,總有一天會這樣的吧。這就是說工作量在不斷減少。社長要求我調去開發團隊的時候,大傢都很贊成。”明美的這些話有點出乎意料,“大傢都對我說,加油哦,讓公司壯大起來。在開會的時候,我的那份工作大傢都幫忙代做瞭。陸王的設計草圖,富久子也畫瞭好幾張,詢問我們每個人的意見。沒有一個人臉上帶著不高興。阿玄——”
明美回頭看瞭看富島,接著說:“阿玄想保護招牌的心情,我們也是一樣的。但是照現在這樣下去,能守住這塊招牌嗎?我非常擔心這一點。所以我贊成開發新產品,要是不行動起來就完蛋瞭。剛才社長說的那件事,一想到要失敗瞭可怎麼辦,我就害怕得不得瞭。但要是因此就逃避,就隻能維持現狀。工作漸漸變少,夥伴們一個一個減少,也許總有一天會一個人都不剩瞭。我可不願意看到這個情景。”
明美鏗鏘有力地說著,這個不服輸的縫制部的負責人放出瞭豪言壯語:
“現在有人借錢給我們,我們就來大幹一場如何?借的錢還給他不就行瞭嗎?大傢一起努力工作還回去吧。大傢覺得怎麼樣?”
掌聲響起。富久子一邊不停地點頭,一邊拍手。
“是啊,我們會努力的。”
“大幹一場吧!”這樣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響瞭起來。
“阿玄,怎麼樣,我們一起幹吧?”
明美的聲音有些顫抖。
富島的視線先是落在桌上的指尖上,又投向天花板。然後,他突然搖搖肩膀,笑著說:“哎呀,連那麼頑固的大姐都這樣說瞭,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臉上露出瞭帶著幾分落魄的笑容。
“社長,我們會努力的。”
明美站起身說,又把頭轉向夥伴們,高聲說:“這百年招牌,大傢來全力守護吧。我們不會輸的。”
歡聲四起。宮澤想對員工們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胸中有什麼湧上來,堵住瞭嗓子,讓他說不出話。
這就是小鉤屋。
每個員工都積極向上,雖然有些笨拙,但是溫暖熱情。這就是我們的公司。
小鉤屋的招牌,我會守護到底。
宮澤在心裡堅定地——堅定地發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