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七點半,氣溫八點五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三十七。
抬頭仰望,天空萬裡無雲,風很大。
“聽說風速是五米。”
品川站前是起跑點,那裡有一個特設會場。安田拿著裝有熱咖啡的杯子走瞭進去。雖然不是狂風,但路邊的樹枝不停地搖擺著,紮好的帳篷下擺也晃個不停。
“或許是一場艱難的比賽啊。”宮澤心裡預想著。
“明美她們人呢?”
為瞭這一天,以縫制部的成員為核心成立瞭啦啦隊,全部共有十四人。對於小鉤屋來說,算是一個“大”啦啦隊瞭。
“剛才還在附近的咖啡館喝茶,現在去找給選手們加油助威的地方去瞭。”
比賽預計九點十分開始。由於普通人都能參加,因此不僅有爭創紀錄的一流選手,會場上也擠滿瞭一般參賽者。參賽者人數多達兩萬名。每次電車到達,都會有人不斷地從品川車站走出來,擁擠的會場喧嘩聲中混雜著手持麥克風的引導員的聲音。宮澤等人像遊泳似的穿過那個會場,前往品川車站前的酒店大廳。這裡除瞭有特邀選手們的休息室外,也給實業田徑隊分配瞭房間,還配備瞭與一般參賽者不同規格的熱身場所。這裡洋溢著扣人心弦的緊張氣氛,與一般參加者會場裡的節日氣氛截然不同。
“怎麼樣?”在相關人員熙熙攘攘的大廳裡發現瞭村野的身影,宮澤跟他打瞭招呼。
村野為瞭收集信息早早來到這裡,他過來時臉上表情很嚴肅,舉起右手向宮澤打瞭個招呼。
“我看見茂木瞭,但沒叫他。”
“亞特蘭蒂斯的那些人會很高興吧。”安田說。
“這場比賽,無論他穿什麼,都無關緊要。這是小事。”宮澤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但是社長,我們好不容易請他穿上瞭陸王,您不覺得不甘心嗎?”
“很不甘心。但是——今天我是來認輸的。”宮澤斬釘截鐵地說,“也許這聽起來像漂亮話,但如果茂木君能開開心心地跑完這場比賽,就足夠瞭。而我不會因為這次輸瞭就一直認輸的。”
“那倒也是。”安田說這話的時候,宮澤註意到人群對面有人往這邊看,原來是亞特蘭蒂斯的佐山。
佐山笑瞇瞇地緩緩走過來。
“你好。”佐山對村野而不是對宮澤說,“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瞭?”
“為瞭給選手們加油助威。”村野毫無笑容地回答。
佐山臉上浮現出穩操勝券的驕傲神情,說:“我聽說你們不能生產跑鞋瞭。還有材料的供應也斷貨瞭。”
他在說橘·拉賽爾吧。
安田抗議道:“就是你們在背地裡搞鬼吧。太卑鄙瞭。”
佐山瞟瞭他一眼,低聲說:“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嘛!我們是和橘·拉賽爾簽訂瞭正式合同的。當然,是合法簽訂的。不管後來你們公司怎麼樣瞭,這不都是你們自己的責任嗎?”
“你是認真的嗎?大企業可以這麼做嗎?”
佐山在安田面前擺瞭擺手,否定瞭他的抗議。
“所以說鄉下的公司不好對付啊。”
宮澤制止瞭想要上前去理論的安田,說:“我們期待精彩的比賽吧。我們是為瞭這個而來的。”
佐山輕蔑地微微一笑,轉過身去,又消失在人群中。
“什麼東西!”安田一臉憤憤不平地說。
村野朝佐山消失的方向瞥瞭一眼,對安田說:“這種人不少呢。他們躺在大公司的招牌下,比起工作的內容,對公司名頭和頭銜更感到自豪。比起工作質量和誠意來,更註重利益。這樣的人在社會上絕不是少數。毋寧說這樣的傢夥可能還是多數派。”
“算瞭。”安田唾棄似的說道,“他們完全不懂得我們的辛勞。”
村野說:“所以這幫傢夥是不行的。沒有比不懂得辛勞的人更難纏的瞭。就是為瞭選手們,也不能輸給這種人。我們是做鞋的,但我們真正的目的不是賣掉它,而是幫助那些穿著它的選手,和他們一起追逐夢想。有人理解這一點,也有人不理解這一點。這兩種人之間有天壤之別。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村野用下巴指瞭指佐山不見的那個方向。他雖然說話口氣很平穩,但臉上的表情卻緊張萬分。
“怎麼瞭?”看到佐山的臉,小原似乎感覺到瞭什麼。
“沒什麼,小鉤屋那幫傢夥也在。”
小原的眼神好像要詢問什麼,佐山就繼續說道:
“正如我們預測的那樣,陸王的生產好像暫停瞭。聽到這個,就連茂木也驚呆瞭,就換成我們公司的‘RⅡ’瞭。”
“太爽瞭。”小原露出瞭壞笑。
“選手們對小鉤屋的信任蕩然無存瞭。不能生產跑鞋,這比產品性能問題更嚴重。”
“不過,那幫傢夥還有臉來這裡。”
佐山也對驚呆的小原表示同感:“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麼?我懷疑他們神經有問題。”
“看到毛塚的狀態瞭嗎?”小原改變瞭話題。
京濱國際馬拉松的看點之一是人氣選手毛塚的出場。賽前就已經能基本確定,他跑步的場面會占據電視畫面很長時間,這對亞特蘭蒂斯來說是最好的宣傳。
佐山說:“狀態好像不錯。他向媒體宣告過‘要扳回新年接力賽的面子’,所以好像也很有自信。”
小原之所以那麼神經質是有原因的。因為“RⅡ”的銷售業績不夠好,銷售部內部也有意見,認為是誤判瞭市場。但因此就辯稱達不到銷售目標也實屬無奈,這是站不住腳的。就算鞋有窟窿,你既然是銷售,讓你賣你就得去賣。這些成績全部會作為小原的業績,是他今後調動職位和報酬的判斷依據。當然,人事評價不隻是針對小原一個人。
亞特蘭蒂斯總部對“RⅡ”的熱情相當大,反過來說,這無疑是說明投入瞭相當多的研發資金。面對絕對不允許失敗的現狀,小原和佐山都不得不實際行動起來。選手是為公司而存在的。不管用什麼手段都得打倒對手,提高業績。
“村野先生,你現在哭也來不及瞭!”佐山佇立在人群中,目光沉著,宛如一道昏暗的陰溝。
2
在充當休息室的酒店大廳的角落裡,茂木置身於比賽前獨特的喧鬧聲中,正在做著拉伸運動。今天馬拉松特輯的晨報標題是“毛塚旨在打破京濱國際馬拉松的日本人紀錄”。沸沸揚揚的報道中沒有同輩選手的名字,當然也沒有茂木的名字。
如果不算爭奪冠軍,這場比賽可以說是自己和毛塚在許多方面的對決。
這也沒什麼,茂木心裡想。一切都肇始於兩年前的這場大賽。自己最痛苦、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很多人離開瞭。茂木無可奈何地望著那些離去的背影,學到瞭絕望是怎麼回事,也明白瞭孤獨的真正含義。從那時的最低谷爬上來,才有瞭現在的自己。跑步不是為瞭贏得人氣,也不是為瞭獲得世人的稱贊,而是因為它就是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喜歡跑步。茂木再一次把這銘記於心。
自己今天還能跑步,是件幸福的事。茂木打開背包,把之前穿的鞋子脫掉,拿出瞭自己為這次比賽挑選的滿意的鞋子。
這時佐山正在和實業團長跑隊的人談話,視線盡頭突然捕捉到瞭上司小原。
選手休息室大廳的門大開著,不是參賽人員的記者和企業傢們都站在外面,等著和裡面出來的選手和教練說話。
小原剛才還在和實業團的教練站著談話,現在卻是一個人站著,望著休息室。
佐山之所以註意到小原,是因為小原的側臉浮現出陰沉的表情,並且眼看著越來越陰沉。順著小原的視線望去,佐山瞬間察覺到小原不高興的理由,他的臉色也變瞭。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佐山對站著和自己閑聊的人說。他瞪著在休息室的角落裡慢慢地穿鞋的茂木。
不是“RⅡ”。茂木腳下穿的偏偏是一雙色彩鮮艷的深藍色跑鞋。
這時小原走過來,朝佐山逼近。
“喂,茂木的鞋——!這是怎麼回事?”他壓低瞭聲音,尖銳地問。
“對,對不起。”
佐山被銳利的目光盯著,慌慌張張地道歉。但是在他的心底,也是怒火中燒。
茂木到底在想什麼!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沖進休息室對茂木大喊大叫。穿那種小公司的鞋是沒有前途的,自己不知跟他說瞭多少遍。不僅如此,前幾天,還特地親手交給他一雙專門為他定做的跑鞋。
茂木的選擇,簡直就是辜負並踐踏瞭這番好意。
“茂木怎麼沒有穿‘RⅡ’?你說的話到底哪些是真的?”
小原的話語中,流露出瞭對部下無法掩蓋的不信任感。
佐山哀求一般地說:“都是真的,當然都是真的。”他的臉因屈辱和焦躁而漲得通紅,“我已經和茂木說過小鉤屋的現狀,也說過小鉤屋已經不能再生產跑鞋瞭。”
“那他為什麼沒有穿‘RⅡ’?”佐山也想知道答案。茂木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系好鞋帶的茂木慢慢地站起來,離開休息室,來到佐山和小原所在的樓層。佐山將人群撥開,沖向茂木,喊道:“喂,茂木。你搞什麼呀!”
茂木停瞭下來,有點吃驚地看著佐山。現在,佐山的臉變得通紅,聳起肩膀,擋住茂木的去路。小原也來瞭,站在佐山旁邊。
“你把我們的‘RⅡ’放到哪兒去瞭?”
茂木直視著質問自己的佐山,回答道:“我不會在比賽中穿它。”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佐山高亢的聲音把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瞭過來,但他毫不在意,繼續說道,“不是跟你說過瞭嗎?你穿的那雙鞋以後會停產。穿那雙鞋不但不能成全你的職業生涯,反而會造成負面影響。”
茂木用冰冷的目光輪番看著佐山和小原。
“夠瞭!”茂木嘴裡說出來的是冷冰冰的一句,“在過去的兩年裡,我見識瞭好幾個見風使舵背叛我的傢夥。我輝煌的時候就貼過來,落魄的時候一下子就沒影兒瞭。貴公司不正是這樣嗎?之前不是我終止瞭贊助合同,是貴公司終止的,對吧?一聽說我回到賽場,態度就又大變,來接近討好我。我已經受夠瞭。”
佐山說:“受夠不受夠是你的自由。確實,我們可能對你的評判有誤。我道歉。但是,小鉤屋這傢公司已經不能再做跑鞋瞭。即使這樣你也覺得沒關系嗎?”
“當然瞭,如果簽約的鞋子不能生產瞭,那可確實不妙。”
茂木鎮定下來,接著說:“但是現在的小鉤屋,和兩年前的我一樣。陷入困境,拼命掙紮著想爬出來。如果因為這個不穿這雙鞋,那我和那些在我痛苦的時候背叛我的人有什麼區別?我可不想那麼做。我想一直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如果我不穿這雙鞋,就等於是背叛自己。”
“喂!你們幾個!”
佐山正想要說什麼,一個嘶啞的粗嗓門喊瞭這麼一嗓子,堵住瞭他的嘴。是城戶。他站在佐山面前,怒目而視。
“這裡是戰場,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城戶好像要撲過來撕咬他們一般,咬牙切齒地說,“如果再礙手礙腳,我就把你踢出去,滾開!”
因為城戶太過氣勢洶洶,佐山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站著。四周說話的聲音一下子靜下來,城戶和佐山的交談令周圍的人都屏住瞭呼吸。
“對不起。”小原代替驚慌失措的佐山道歉,“對不起。比賽前打攪您瞭。喂,我們走吧。”小原向佐山喊瞭一聲,轉過身去,快速離開瞭。
“啊,部長——”佐山向城戶低頭道歉,追趕著遠去的上司,像逃跑一樣跟在後面,一會兒就沒影瞭。
宮澤和村野二人在稍遠的人群中圍觀瞭事情的整個經過。
宮澤咬著嘴唇,擠在人群中,隻是呆呆地佇立著。身旁的村野目光追尋著為瞭熱身向外走去的茂木。不久之後,茂木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村野慢慢地轉過身向宮澤看去。
“不能辜負茂木的期待啊。我們沒有別的選擇瞭。”被村野這麼一說,宮澤隻能點頭。迄今為止,他從來沒有如此深厚、如此明確地感受過對人的信賴。
生意是建立在雙方信賴基礎之上的,雖然這麼說,但之前宮澤以為這隻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他也隻經歷過這樣的事,表面上的生意往來還不錯,一旦業績惡化,有些人瞬間就離開瞭。
宮澤見識過的信賴,充其量不過如此。他一直以為,在生意上,他人的信賴是靠不住的。但是現在,他親眼看見瞭真材實料的、不摻雜質的信賴。
“我沒法背叛你啊。怎麼可能背叛你呢?”宮澤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語,“我一定不會辜負茂木的期待——一定不會。”
村野輕拍瞭兩下宮澤的肩膀,走瞭出去。
3
起點處的沉默僅維持瞭數秒。
白線背後擠擠挨挨的兩萬名選手屏住呼吸。某種心無雜念的感覺化為看不到的塊狀物體迅速膨脹,即將達到極限的時候,清脆的發令槍聲響瞭。
在路邊觀眾的歡呼聲中,無數腳步聲雷鳴般響起,震動著空氣。排在最前排中間的邀請選手們像子彈般沖瞭出去,簡直讓人懷疑他們是在進行短跑比賽。
茂木沒有想到大傢起跑速度如此之快,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他預感到這場比賽會非常激烈,不知鹿死誰手。為瞭不脫離飛奔的第一梯隊,茂木緊貼著他們起跑,但很快就被大隊人馬吞沒。穿過品川大廈的強勁北風,從選手們旁邊直吹過來。茂木眼前,日本馬拉松紀錄保持者——日本田徑隊的田中的背部號碼晃來晃去。他的斜前方是隊友立原。芝浦汽車的彥田跑在隊伍前列,在彥田和立原之間奔跑的是亞洲工業的毛塚。
三名肯尼亞選手領跑,他們在起跑時就與大部隊拉開瞭距離。經過二十分鐘左右,茂木與他們相距約十五米,按時間來算是不到三秒,他冷靜地分析著。
現在令人擔心的是速度。一公裡用瞭不到二分三十秒。作為非下坡的平地速度,這似乎有點太快瞭。他們到底打算保持這個速度到什麼時候?茂木望著跑在自己前頭的那群人想。以這個速度跑完全程馬拉松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應該在某個地方一定會減速的吧?到底是在什麼地方?——他在心裡盤算。
“啊,茂木啊——”明美發出絕望的喊叫,緊握著手帕的手伸向嘴邊。小鉤屋啦啦隊在距離剛才起跑處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拉著橫幅,目送選手們出發後,在會場懸掛著的大屏幕上觀看比賽。
轉播畫面中,處於第二梯隊中間的茂木開始漸漸地被落下瞭。
“才十公裡,前面的路還很長。”飯山悠悠地說。
為瞭給茂木助威,小鉤屋的員工們坐著面包車來到東京。也是因為這天是休息日,啦啦隊裡甚至有被明美強拉過來的富島,他板著臉抬頭仰望著屏幕。
“難得你穿瞭我們傢的陸王,我可不想讓你輸給毛塚。不要輸給穿著亞特蘭蒂斯跑鞋的選手。”
面對摩拳擦掌的明美,安田苦笑著說:“又不是明美你在跑。茂木也不想輸啊。而且,他的表情還挺從容的嘛。這才剛剛開始。”
說完,他“啪啪”地鼓掌,窺視一旁觀戰的村野的側臉。就連村野,也應該沒有料到比賽一開始茂木就會處於這樣的劣勢吧。每切換一次畫面,各個梯隊選手們的身影就會被交替著放映出來,村野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他們。
“速度確實過快。”這時,村野說,“如果按這個速度繼續挑戰肯尼亞選手的話,也許沖刺時會有問題。”
“話是這麼說,但大傢都在同樣的條件下跑呢,在這裡被落下可不妙吧。”
面對明美的提問,村野解釋說:“選手們都有自己的比賽計劃。在哪裡一公裡跑幾分鐘,在哪個下坡處提速,在上坡處保持什麼樣的速度,在哪個地方全速跑——我覺得現在很多人都沒按自己的計劃跑。在比賽初期,這個速度太快瞭。”
“為什麼這樣想?如果就這樣跑完會怎麼樣?”明美又問瞭一句。
“沒有人能以這種速度跑到最後。”村野單刀直入地回答。
“毛塚就是人啊。肯尼亞選手也是嘛。”安田說。
“我們也是。”明美接著又問,“那麼人要以怎樣的速度奔跑才好呢?”
村野說:“最快是一公裡平均不到三分鐘。如果按照這個速度跑的話,就能爭奪冠軍瞭。”
“這些人為什麼要以這樣的速度跑呢?”明美提出瞭簡單的疑問,“看他們都快喘不過氣來瞭。”
“這就是比賽,明美姐。”村野給她解釋,“你別看他們現在這樣跑,在心裡都有自己的算盤:應該提速進入第一梯隊嗎?還是繼續留在第二梯隊等待他們降速被落下呢?”
“那茂木呢?不會已經在較量中輸掉瞭吧?”
“當然不是。”村野把視線投向已經看不見選手們的方向說,“茂木明顯意識到自己速度過快。所以,他在把速度放慢到自己能控制的程度。他覺得現在還不到一決勝負的時候。能冷靜地判斷正是茂木的長項。不僅僅是穩定的速度,我認為他適合長跑還在於他有解讀比賽信息的能力。”
“一邊跑一邊思考嗎?”飯山摩挲著下巴,“太有趣瞭。還有選手從一開始就采取瞭搗亂戰術。”
“從某個角度來看,確實如此。”村野沒有否定飯山的想法,“不管怎樣,比賽在一開始就很有看頭。第一梯隊到底能領先到什麼時候,精力會持續到什麼時候?第二梯隊的較量也很有趣。看看誰在第二梯隊中間。”
毛塚出現在屏幕上的選手正中間。
“雖然也有大肆宣傳的關系,現在連資深選手也都意識到瞭毛塚的存在。”
安田說:“因為毛塚創下瞭一萬米長跑的好成績嘛。要是按一般速度跑的話,他在這裡面是頂尖選手,警惕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跑道上一萬米的紀錄確實很重要,但馬拉松是另一個世界。”村野斷言道,“與平坦的跑道不同,這裡是真實的現場。瀝青馬路有上坡和下坡,而且既沒有觀眾席也沒有屋頂,無法擋住直接吹過來的風。最顯出效果的是超過三十五公裡的時候,從那裡怎麼跑能一決勝負。”村野註視著畫面上的第二梯隊。毛塚粉紅色的跑鞋很顯眼,是亞特蘭蒂斯的“RⅡ”。還有其他選手和他穿著同樣的跑鞋。
而茂木腳上穿著陸王,鮮艷的深藍色不時在他們身後閃現。
“茂木,能再往前來一點嗎?”安田說,“我想看到陸王打贏亞特蘭蒂斯的場面。”
這是在場所有人的共同心願。
“茂木知道的。”村野的話聽上去像是在對自己說,“那雙鞋裡包含著多少心意。所以,我們必須理解他現在奔跑的心情。”
兩年前,在這次大會上,茂木的腳出瞭毛病,經歷瞭第一次挫折。
“茂木不是為瞭獲勝而奔跑的。”村野瞥瞭一眼天空說,“不誇張地說,他把這場賽跑當作瞭自己的人生。不逃避,從正面挑戰,要戰勝過去兩年的不甘。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人賭上自己人生的挑戰。他獨自一人面對著這場考驗。”
“不是一個人哦。”這時明美說話瞭,她對著大屏幕喊道,“茂木!加油!我們都支持你!”
4
在十五公裡附近,大部隊逐漸分散開來。跑在最前頭的外國選手們仍然保持著飛快的速度,領先第二梯隊三十米左右。現在的速度應該是每公裡三分三十秒。迎著強烈的逆風跑上緩上坡時,密集的第二梯隊出現瞭縫隙。馬拉松日本紀錄保持者田中瞄準瞭這個時機。
等到在第二梯隊後方觀察情形的茂木註意到時,田中已經超過瞭之前跑在隊伍前面的隊友立原,並領先瞭他好幾米。
沿途的歡呼聲響起,無數小旗揮舞著,如洶湧的波濤。田中在全速奔跑。
公路賽的熱潮席卷瞭跑道。
就在這時,又有一名選手從第二梯隊中跑瞭出來,是毛塚。也許他意識到,被落下再多些,就很難追上瞭。剎那間,茂木打算緊隨其後,卻立刻有意識地壓制瞭步伐。現在提速為時過早。
茂木沒有加快步伐,而是一直跟在前面選手背後,盡量避免逆風的沖擊。他跑到坡道頂端,在接下來的緩坡下來時慢慢提速。大約二十米的前方,毛塚背上的號碼在搖晃著。體力的消耗沒有想象中那麼大。在長跑中按照別人的速度跑,本身就是冒險。但是隻按照自己的速度,也沒那麼容易獲勝。
獲勝就是打敗別人。
但是,要想戰勝別人,首先要贏得另一場比賽——與自己的比賽。
茂木凝視著前方的人群,觀察著他們的跑法,一邊確認自己的速度,一邊調整在起跑階段差點被打亂的比賽計劃。
他看到自己與毛塚的距離越來越大,差一點就跟不上瞭,於是稍稍加快瞭步伐。
在一條直線道路上,茂木看清瞭自己與前面隊伍的距離,還發現瞭一個新的事實。
前方梯隊的速度開始下降。本應全速奔跑的田中也放慢瞭速度,再次融入隊伍之中。
風也在影響比賽。更糟的是,起跑階段過快的速度開始顯示出惡果。
三月的風雖然強勁,卻不像隆冬那樣凜冽。茂木從正面迎著風,甚至感受到一絲彈力。他透過太陽鏡望著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道路。
現在比賽到瞭勢均力敵的階段。二十五公裡附近,立原再次加速,在茂木前面和毛塚你追我趕。無論哪一方跑到前面,沿途都是一片歡呼,又夾雜著一片哀嘆。
在他們二十米的後方,茂木從背後觀察瞭很長時間。他加快步伐,保持與二人的間隔。保持著這個速度,茂木眼睛餘光掃到瞭三十公裡處的標志牌。這時正是痛苦的時刻,也是迷茫的時刻。
氣溫上升,體感溫度急劇變化。茂木拿到供水瓶,喝瞭一口就扔掉,直視著前方,開始直面自己。
疲勞侵蝕著茂木的體力。雖然慎重地制訂瞭比賽計劃,但也不一定就能順利實現。馬拉松比賽中,必然存在失去體力、不得不去面對自身極限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不得不重振要被消磨殆盡的意志力,揮舞手臂,向前邁開腳步。
從這裡開始,賭一把吧。
也有跟在毛塚和立原後面沖刺的選擇。自己負傷後第一次參加馬拉松比賽,作為復歸戰,這也許會是個不錯的結果。但是,那樣的話就沒有任何改變。茂木對自己說:我是為瞭改變才奔跑的。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實現它。
搖擺不定的視野中,立原再次跑到瞭毛塚的前面。毛塚加快瞭步伐,正要趕超立原。茂木不理會身體深處傳來的大大小小的叫囂,隻想一味地向前邁腿,頭腦中一片澄靜。
自己殘留的體力到底有多少,意志力的極限到底在哪裡呢?
能相信的,不,必須相信的,是自己。
這時,茂木聽到鞋踏在地上的聲音。這聲音快要被歡呼聲淹沒瞭,但是一直都那麼輕盈,那麼有力,那麼溫柔。
茂木想起自己因負傷而被人們遺忘,在最痛苦的時候主動贊助自己的宮澤。想起小鉤屋員工一心一意的、率真的支持。想起滿腔熱忱支援自己的村野。
現在他們的陸王踏在地面上。這一聲聲悶響,就是支持自己的人們的助威聲。
自己不是一個人。這個強烈的念頭推動著茂木——我不是一個人。
即便筋疲力盡倒下瞭,也不是隻為瞭沖刺而奔跑,而是在為自己、為他們而奔跑。
為瞭獲勝而奔跑。為瞭重新尋回失去的東西而奔跑。
風突然猛烈地刮過來,把歡呼聲擴散到三月的天空。
“好耀眼啊。”
茂木透過太陽鏡瞥瞭一眼正面射來的陽光,閉緊嘴唇。
迎面吹來的風改變瞭方向,從斜後方吹過來。北風變成瞭南風。
“好風。”
茂木提高瞭踏地的速度,激勵著自己:“沖啊!”
“開始瞭!”村野喃喃自語般地說出這句話時,遠方的歡呼聲仿佛被風兒傳瞭過來。宮澤帶著小鉤屋的啦啦隊全員移動到三十五公裡處,把橫幅打在前面等待著茂木的到來。
現在宮澤等人都在看安田手中的平板電腦上的電視直播。
即使在那個小畫面中,也可以看到茂木漸漸跑近瞭。他昂著頭,筆直地註視前方,視線朝向毛塚的背部、立原,或者是更遠的地方。
跑道上那雙深藍色的跑鞋分外鮮明。歡呼聲沸騰起來,像是在催促茂木提速。這在三十公裡附近颯爽飛奔的英姿,不禁讓人想起曾在大學長跑接力賽中一舉揚名的茂木的身影。
茂木猛然加快速度,眼看著追上毛塚和立原兩人,並且超過瞭他們。
大夥緊張得雞皮疙瘩都起來瞭。
“加油!”宮澤用力握緊拳頭。
“茂木。快跑!茂木!”明美大叫,啦啦隊紛紛發出瞭加油的喊聲。
“決一勝負!”飯山大叫,這時,形成先頭部隊的外國選手們從眼前跑過。
宮澤目送著肯尼亞選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跑。這時氣溫上升,有一瞬間,風停瞭,路面上升起瞭三月的熱浪。就在這時,那縹緲的視野盡頭的另一端浮現出一個人影。
“來瞭!”安田從護欄上探過身喊道。大傢目不轉睛,眼見著那鮮艷的深藍色跑鞋鏗鏘有力地踏在地面上。
是茂木。
是陸王。
“大傢看啊!在前面跑呢,茂木。”
興奮的明美帶著哭腔:“我們的陸王跑過來瞭。”
宮澤看到,茂木確實出現在毛塚和立原的前面。雖然沒有顯露在臉上,但他應該已經達到疲勞的極限瞭。
村野說想在三十五公裡附近給他助威,原來是因為這個。這是最痛苦的時候。
“茂木!”安田大叫。
“加油茂木!茂木!”明美聲嘶力竭地喊著。
“茂木君!”縫制部女工們的加油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茂木!”
“茂木,加油!”
等待的時間很長,路過卻隻是一瞬間。
“太快瞭。”飯山驚嘆不已。茂木的速度之快,令人想象不到他已經跑瞭三十五公裡。
他從宮澤面前跑過,接著又從毛塚和立原兩人前面跑瞭過去。
“五秒之差啊。”村野讀瞭手邊的秒表,喃喃自語。
差距開始拉開,緊接著,茂木又開始提速。
大傢坐上停在附近的小型公交車,匆匆趕往終點,車內的電視繼續直播著茂木的奔跑。他跑得真快,快得像要飛起來瞭。
“還有餘力嗎?”飯山瞪大瞭眼睛也是理所當然的。
村野也沒掩飾自己的驚訝。
現在茂木一直跑在日本選手的前頭。
深藍色跑鞋,蜻蜓圖案——茂木穿的跑鞋陸王在畫面中躍動、閃耀。
“茂木真是個瞭不起的長跑運動員。”就連村野都興奮得尖叫起來。
“快點。”宮澤對大傢說,“我們去迎接茂木君。大傢一起來見證陸王的沖刺吧。”
“宮澤先生。這是難得一見的精彩比賽哦。”村野百感交集地輕聲說道。
宮澤站在終點,在員工們的包圍中,看到歡呼聲中浮現出茂木的身影,內心深處隱藏的感情仿佛決堤之水般噴湧。他仿佛落入幾乎令人麻木的感動旋渦中。
這是茂木裕人精彩而激烈的復歸之戰。狂歡中的小鉤屋啦啦隊員互相抱著肩膀,又蹦又跳,爆發出歡樂之情。宮澤在他們中間看到此情此景,幡然領悟:這個終點將成為新的起點。
此刻,向著歡聲狂烈的公路長跑賽,向著無窮無盡的經營之戰,宮澤開啟瞭新的挑戰。
5
那天早上,宮澤上班後不久,大地來到社長室。
他神情微妙地敲開瞭社長室的門。宮澤讓他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問道:
“有什麼事嗎?”
在大地開口之前,宮澤就猜到是工作的事。
宮澤猜想,大地可能在考慮去新單位入職後由誰來填補自己的空缺,今天是來和自己商量這件事的。
“我想拒簽梅特羅電業。”大地的話讓宮澤目瞪口呆。
“你不是辛辛苦苦找瞭那麼長時間才定下來這份工作的嗎?”
“我多方考慮瞭一下,想繼續在小鉤屋工作。”
宮澤盯著大地說:“我們可是一傢很小的公司——”
“公司大小都無關緊要,”大地打斷瞭父親的話,“我參加瞭好幾傢公司的就職考試,每次都在面試中談到自己一直以來在做什麼工作,想在對方的公司做什麼工作。但是,最近我開始想,我是不是真的想做那樣的工作呢?嘴巴上說得好聽,但實際上,還有比開發陸王、進軍跑鞋界更有趣的工作嗎?”
宮澤不知該說什麼,默默地凝視著大地。
“我想繼續在小鉤屋工作,我要是溜瞭,飯山先生也會很為難吧。以後要開始忙瞭嘛。”
宮澤很高興。這是對自己的工作最高級別的贊揚。菲利克斯的融資已經確定,現在小鉤屋正在飯山帶領下制訂新的設備投資計劃。大地已經成長為公司的重要戰鬥力量,接下來的繁忙時期,大地要是在,會對公司事業有巨大的貢獻。但是——
“不。”宮澤說,“你去梅特羅電業吧。”
大地原以為父親一定會同意自己,聽到父親這麼說,仿佛當頭一棒,臉上露出瞭驚訝的表情。
“你在小鉤屋工作過,肯定知道,我們傢的公司太小瞭,很多地方都不完善。坦白說,我都不知道有什麼地方不足,即便知道瞭,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我可沒有這方面的專長。”
宮澤將平日感受到的自己的欠缺之處和盤托出。
“過去的三年裡,你一直在小鉤屋工作。如果你去瞭梅特羅電業,肯定會知道傢裡的公司有什麼不足的地方。小鉤屋是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回來的地方。但是,在梅特羅電業這樣的優秀公司工作的機會卻很難得。在那裡好好幹,積累一些在我們傢無法得到的經驗和知識。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大地。然後,把它廣博豐富的經驗傳授給我們。我會一直等到那個時候的。”
大地久久沒有回答,他失望似的低著頭,咬著嘴唇沉思。不久,他站起身來說:“我知道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盡我所能地學習。但是,我一旦出去,就不打算回來工作瞭。否則,對梅特羅電業來說就太失禮瞭。”
宮澤點瞭點頭說:“好。你要加油!即使失敗瞭,努力工作過,也會留下些什麼。就是這個道理。”
大地慢慢地站起來,深深地低下瞭頭:“一直以來承蒙您關照瞭。”
大地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堅強瞭?宮澤驚異地看著兒子,也站瞭起來。
“你一直很努力,謝謝。”這是宮澤的真心話,“從今往後才是真正的戰鬥。對於我,對於你都是一樣。無論何時,都要相信勝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