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被亂雲遮蔽,擋住瞭太陽,奪走瞭陽光。剛過下午兩點,農場就已經籠罩在一片昏暗中。
帶著濕氣的風顯得很沉,如同潮熱的吐息拂過殿村頸邊,撩動著即將收割的麥穗。
殿村從拖拉機上下來站在農道上,抬手按著草帽以免被風吹走,仰頭看向天空。
拖拉機上的便攜式收音機正在播放他喜歡的落語,但聲音被風聲蓋過去,聽不見瞭。剛剛的天氣預報說,在日本中部以西造成大雨的低氣壓正逐漸向關東地區轉移。
殿村一臉凝重地看著天空,突然,一滴雨水落在瞭他的臉上。
這仿佛是個信號。
又一陣大風過後,傳來瞭雨點砸在旁邊鐵皮屋屋頂的激烈響聲。
殿村跳上拖拉機,點火發動。
駕駛席頂上有一小塊鐵皮,但橫風斜雨依舊打濕瞭殿村的肩膀,長靴裡也馬上灌進瞭冰冷的雨。
這場雨來勢兇猛,一百米開外的自傢屋頂馬上就看不清瞭。
把拖拉機開回自傢倉庫時,殿村已渾身濕透。他看見父親正弘從屋裡小跑出來。父親沒打傘,看瞭一會兒天空後轉向殿村,表情也很凝重。
“放船吧。”父親這樣說。
“真的嗎?”
殿村半信半疑,正弘已經拿出梯子,爬上去解開瞭吊在天花板上的“吊船”。
這一帶屬於鬼怒川流域,有史以來便苦於水患災害。這條河正如其名,泛濫起來宛如憤怒的惡鬼,能瞬間淹沒老百姓付出血汗耕耘的田地,甚至沖走房屋,將泥沙灌進水田。
因此,歷史悠久的農戶都會將倉庫修建在不易被水淹沒的高地,同時請船工造艘船,吊在倉庫的屋頂上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以種植稻米為生的農戶在與自然的不斷鬥爭中掌握的生存之道。
殿村父子小心翼翼把船放到瞭地上,父親正弘把船拴在柱子上,然後將隨身帶來的防災道具放瞭進去。
做完這些後,父親又來到倉庫的屋簷下,聽著綿密的雨聲,再一次看向漆黑的天空。
殿村看瞭一眼那條小船,問父親:“你說以前用過這艘船,對吧?”
“我小時候用過一次——水很可怕。”
七十年前的那場水災,讓父親現在回憶起來依舊眉頭緊蹙,表情凝重。
“那年死瞭好多人,我的一個好朋友也死瞭。大水沖走瞭大傢的房子,那聲音特別可怕。就那麼一下子,整棟房子都沒瞭。”
“咱們傢好像也被水沖瞭,是吧?”
這個故事殿村小時候聽過好多次。
“是啊,旱田水田都被沖瞭,那年簡直是災厄之年。要是當時泛濫的水流變個方向,這座房子也得玩兒完。”
父親不顧大雨走瞭出去,任憑雨水打在臉上,狠狠地瞪著天空。
“要是好久沒有大災你就心懷僥幸,那可就大錯特錯瞭。直弘,你記著,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做好準備。哪怕隻是這麼一條小船,也可能救我們一傢人的命。”
“嗯,我知道。”
父親異樣的警惕感讓殿村感到戰栗。
農業不過是人類利用自然之理開展的小小營生。大自然在賜予人類農作物這一恩惠的同時,也不忘毫不留情地露出殘暴的一面。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類是那麼渺小。為瞭生存下去,人類也需要認識到自身的渺小。
“那年的天很像現在這樣。”
天空非常狂躁。大風一陣緊似一陣。雨勢時大時小,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明天可能下不瞭地瞭。
父親回到倉庫,環視一周後拉出比較昂貴的機器,搬到屋後的庫房去瞭。
殿村在一旁幫忙,把能轉移的東西都轉移瞭。拖拉機、播種機都運去瞭屋後,堆在裡面的沙包被搬出來碼在門口,紙箱、農藥和各種器材都放到瞭架子上。如果隻是滲水,這樣應該能把損失控制在最低限度。但要是真遇到能把房子沖垮的洪流,這點措施根本防不住。
然後,就隻能聽天由命瞭。
2
一直埋頭工作的立花突然看向窗外,那在意識邊緣揮之不去的聲音化作現實出現在眼前。
“好大的雨啊。”
亞紀也走到瞭窗前。
“馬路都成小河瞭。”
輕部聞言,也站起來向外看去,感嘆道:“這雨可真大。”
外面雨點密密麻麻,在附近住宅區的屋頂上激起一片水霧,馬路上的水都成小河瞭。
雨已經連下兩天瞭,有不少地方出現洪澇災害。
“雲移動得很慢呢。”亞紀惴惴不安地看著天空,“電車不會停吧,停瞭怎麼回傢啊。”
此時唯獨島津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仿佛根本沒聽到周圍同事的對話。這樣的集中力讓人艷羨不已。
午飯時分島津才突然站起來,走到站前的超市買瞭便當和點心回來,然後坐在辦公室裡一邊想事情一邊吃。
島津現在是佃制作所的正式員工,被任命為變速器研發小組組長,享受著高管待遇。
沒有人反對這樣的安排,她的成績和才能得到瞭所有人的認可。
對島津來說,來佃制作所,最高興的是能置身制造一線。
以前在幽靈傳動她也隻負責產品設計,制造部分都外包出去瞭。隻需將設計資料交給在競標中獲勝的企業,讓他們制作所需的零部件就行瞭。連組裝都是外包的。
這無疑是非常適合人數不多的小型變速器廠商的優秀經營模式。
然而,如果問島津是否滿意,答案是否定的。
她的理想是能參與制造,把控細節。
現在,島津終於實現瞭這一理想。
島津突然開口道:“小輕,你覺得這個設計能變一下嗎?”
輕部聞言湊過來,立花和亞紀也過來瞭。大傢看著圖紙,熱烈討論著。
島津剛來一個多月,指出的問題和需要改善的地方已多達一百多處。其中有細節問題,也有關乎結構的大問題,幫助佃制作所的變速器在性能和穩定性方面實現瞭大幅提升。而且目前看起來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聽說‘達爾文’那邊又有行動瞭。”
不懼大雨出去跑瞭一天的江原出現在瞭辦公室,褲腿直淌水。
“幹什麼,又要上電視嗎?”輕部問道。
“達爾文”項目自公開以來,不斷被電視節目和報紙雜志報道。在營銷方面,他們相比帝國重工有壓倒性的優勢。
“他們在面向全日本農戶募集試用者。試用機共有三十臺,說是計劃近期開始生產,明年展開試用。”
“我們得抓緊時間瞭。要是連發售時間都落後,那可糟糕瞭。”立花有點焦慮。
“如果隻是試用的話,我們也行啊。”另一位團隊成員上島說。
“咱們還早呢。”
一直背著身聽他們聊天的島津把椅子轉瞭過來。
“可是這樣下去……”上島想要反駁。
“你想把還沒經過充分檢驗的拖拉機拿去給農戶使用嗎?”
暗藏鋒芒的話語讓上島閉上瞭嘴,島津工作時不是平日那般平易近人的樣子,而是露出瞭技術員絕不妥協的一面。
“現在的變速器有個致命的缺陷,就是運行總時長不夠。真正的作業現場與北海道農業大學的試驗田不一樣,我們應該找一塊真正的農田進行試運行,這樣才能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這之後才是考慮試用問題的時候。要是把這種半吊子東西推出去,那就完蛋瞭。”島津不容置疑地說。
“嗯,島姐說的有道理,現在操之過急,有百弊而無一利。”輕部贊同道。
這時,佃來到瞭技術研發部。
“大夥兒,剛才氣象局發大雨洪水警報瞭,今天別加班瞭,趁地鐵還在運行,趕緊回傢吧。”
現在是下午五點多,聽瞭佃的話,技術員們紛紛發出嘆息,還有幾個人一臉怨恨地看向窗外。
天空陰雲密佈,街上的路燈已經亮起,反射著燈光的雨點宛如長長的銀絲,雨似乎比剛才更密瞭。
3
第二天早晨,佃像往常一樣下樓來到餐廳,卻發現母親和利菜正一臉擔憂地看著電視。
“你快看,這可太糟糕瞭,殿村先生沒問題吧?”
“主公怎麼瞭?”
“電視上說鬼怒川發大水瞭,這是栃木縣現在的樣子。”
電視上映出黃褐色的洶湧洪流,水壩決堤,湧出的大水將路邊的樹木和房屋一並拔起,沖毀瞭大片水田。
“這也太慘瞭。”
佃馬上給殿村打瞭電話,但沒打通。
飛快地吃完早飯趕到公司,佃發現很多員工也聚在電視前看新聞。
“社長,我查瞭一下,這裡好像就是主公傢附近啊。您聯系上他瞭嗎?我們這邊打瞭固話和手機都不通。”津野邊說邊憂心忡忡地輪番看著電視機和佃。
電視上的畫面好像是從直升機上拍攝的,被大水沖走的房子和樹木中間還卡有側翻的汽車。原本水田遍佈的田園風景已不復存在。
“主公他沒事吧……”江原也擔心地說,“需不需要救援物資啊。”
“現在我們也去不瞭,就算去瞭,也隻會妨礙救援工作。”唐木田冷靜地說。
佃點瞭點頭,咬牙切齒地問:“雨什麼時候停啊?”
“剛才電視上說,可能今天上午還不會停。”
佃聞言陷入瞭沉思。
你可別出事啊,主公。
他在心中祈禱著,目光無法離開電視上的畫面。
4
晚上九點多,鬼怒川水位溢過瞭警戒線。殿村一傢居住的地區收到瞭避難指示,他與上瞭年紀的父母聽從指令,移動到瞭一所地勢較高的小學的體育館內,這裡是指定避難所。
對於身後的房子和農田,殿村已無計可施,眼下他隻能關註雙親的身體情況,陪在他們身邊。
希望能平安度過……
然而午夜剛過沒多久,殿村的希望就破滅瞭。
地方消防隊發來通知:鬼怒川決堤瞭。
“喂,你到哪兒去?”父親正弘吼道,可能是醒來後察覺到殿村的情緒不對,便叫瞭一聲。
“別去,待在這兒,千萬別去。”
“我隻是出去看看雨勢。”
殿村撐起門口的塑料傘,走出體育館,瞬間就聽到宛如地動的轟鳴聲。
他從未聽過如此震撼的自然之聲,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殿村在傾盆大雨中走到能俯瞰下方農田的一處地方。
冷雨打在身上,雨傘毫無用處,衣服很快就濕透瞭。
殿村看到瞭一片仿佛能將靈魂也吸進去的黑暗。
眼前沒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仿如巨大妖獸在谷底咆哮奔走的響動一直傳到腳下。
殿村意識到那是吞沒瞭房屋的洪流發出的聲響,心中湧起一陣恐懼。
同時他還意識到,在那片黑暗中被完全破壞的東西是多麼崇高、多麼難以替代。
多年的悉心呵護,就在一瞬間被無情地蹂躪、掠奪。
無能為力。
天亮之後眼前將是一片怎樣的光景呢?
這一年來精心栽培的稻子又會變成怎樣的慘狀呢?
殿村站在雨中,再也忍不住瞭,嗚咽出聲。
“直弘——”
背後的一個聲音讓殿村回過頭。
是父親,他也站在雨中,俯視著腳下的黑暗。
父子二人的視線集中於殿村傢勤勤懇懇耕作瞭三百年的那片土地上。
“沒辦法啊。”父親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說,“沒辦法啊。既然是靠天吃飯,就難免會有這種事。這就是生活啊。”
或許道理確實如此。
可道理又能安慰誰呢?
將悲劇歸結為命運,這固然簡單。但克服命運不正是人類該做的事嗎?
“渾蛋!”
殿村的怒吼很快就被黑暗吞噬,被洪流之聲掩蓋。
第二天早晨,殿村眼中隻看得到水。
大雨還在下,不時有人從避難的體育館走到校園,被眼前的光景驚得啞口無言。有的淚流滿面,有的呆站在雨中。
直到下午雨勢才終於變小,又等瞭一會兒,前方發來通知說部分道路可以使用,人們才陸續離開避難所。
殿村一傢開著車往傢趕,無奈最後一段路還是要下車步行。
走瞭二十多分鐘,能看見老宅的房頂瞭,殿村暫時放下心來。然而沒過多久,隨著越走越近,馬路兩邊的淒慘光景又讓他心生絕望,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目光所及之處,農田全部被水淹沒,稻穗都泡在瞭水裡。
田裡還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被大水沖來的樹木,稻子被壓倒,折斷的部分支棱在水面之上。
殿村雙腿一軟,蹲在原地。
他感覺失去瞭站起來的力氣,隻能蹲在被水泡著的路上放聲大哭。
5
一天後,佃終於接到瞭殿村打來的電話。
昨天在幾名員工的提議下,他們為殿村傢那邊準備瞭五箱水和一些食物。新聞上說洪水已造成很多農戶無傢可歸,他們想著就算殿村傢用不上,多少也能幫一下那邊的災民。
“社長,您要去看看嗎?”山崎問道。
“聽說地都被淹瞭,我想去看看。”
“那我也去。”
“不行,阿山你必須留在這裡打理公司事務。”
最終佃叫上瞭營業部的幾名年輕員工一道去瞭。
他們開著公司的小貨車,臨近正午時分才駛上東北線。
在離殿村傢幾公裡處有交通管制,佃一行人決定就近找地方把車停下,然後背著救援物資步行過去。
越往前走,能看到情況越慘烈,遠比電視上播放的畫面要震撼得多。
地裡有大水沖來的各種東西,甚至能看到汽車和窗框。
他們走瞭將近一個小時,終於來到瞭殿村傢。年代久遠的土墻有一部分變瞭色,大概到佃膝蓋那裡。那是被水泡過的痕跡。
此時雨已經停瞭,總算能從厚厚的雲層縫隙看到藍天。
佃帶頭走進院子,發現滿地淤泥,不遠處的倉庫門開著,有個人正揮動鐵鍬忙碌。
“主公!”
那人身子頓瞭一下,緩緩放下鐵鍬,看向這邊,目光有些空虛。
“啊社長,還有大傢……你們跑來幹什麼?”
“嗯。”佃大聲說著跑瞭過去,“主公你沒事吧,沒受傷什麼的吧?”
“我沒事。”殿村攤開兩手表示自己毫發無損,不過他身上的工作服上滿是泥污,“各位想必也看到瞭,情況很慘。”
“你父母呢?”
“傢裡還沒通電,所以他們都在避難所。那邊更安全。”
殿村滿臉疲憊,應該是沒怎麼睡覺。
“主公,我來幫你吧,你去休息休息。”
江原說完,從殿村手上搶過鐵鍬,剩下幾個年輕人也各自找到工具,開始清理湧進倉庫和玄關的淤泥。
“我們拿瞭些水和食物來,要是還需要什麼,你盡管說。”
“謝謝您,社長。真的……太謝謝瞭。”
殿村抬起頭來,眼中含淚,佃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6
“社長,請您支持一下。”
會計迫田敲瞭敲門走進來,拿著一個盒子湊到佃身邊。
“這是啥?”
“在江原先生的提議下,我們決定給主公募捐。”
“啊,你們有心瞭。”佃從錢包裡拿出一萬日元放瞭進去,“交給你們瞭。”
目送迫田抱著盒子走出去後,佃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麼辦呢?”
他在思索殿村傢的情況。
如果說這是靠天吃飯的農戶所必須背負的宿命,倒也沒錯。
既然選擇瞭這種謀生方式,就沒什麼辦法——確實可以這麼說。
可是,佃依舊想給陷入窘境的殿村提供一些幫助,想把他從失意的深淵拉回來。
田裡的稻子基本全毀瞭——兩天前的那通電話裡佃聽到瞭這一消息。他馬上決定送慰問金,並略顯猶豫地提出瞭一個建議。
主公,不如你回來吧?
但佃深深明白電話另一端的沉默意味著什麼。
從經濟上考慮,殿村應該想回來,隻是……
“社長,我已經辭職瞭,不能因為這邊幹得不順利就跑回去。當初決定要種地的人是我。”
殿村頑固地拒絕瞭佃的邀請。
且不論經濟方面,現在殿村的精神肯定也受到瞭重創。
一整年的努力,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目睹被洪水摧毀的田地,當下的沖擊是佃難以想象的。
能怎麼幫他呢?佃獨自思考著。朋友遭遇瞭危機,他卻幫不上忙,這實在太令人焦躁瞭。
“我們買瞭共濟保險,就是為瞭防備這種情況才買的。不夠的部分就貸款好瞭。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怎麼可能就我不行呢!”
每次打電話過去殿村的回應都非常固執,這反倒讓佃心痛不已。
幾天後,山崎來找他。
“社長,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佃抬頭一看,發現他表情嚴肅,旁邊還跟著島津。
“其實這件事跟主公有關……”
7
“五百萬啊。”
坐在櫃臺另一端的吉井嘩啦啦地翻著殿村遞過來的文件,蹺起瞭二郎腿。
“麻煩您瞭。這次的水災把我傢的稻子全毀瞭,我們需要這筆錢運轉,不然來年的稻秧和肥料錢都湊不齊。”
“殿村先生,您想得可真好啊。”吉井看著殿村,眼神充滿惡意,“平時隨心所欲,有困難就來要錢?”
“我們傢應該滿足貸款條件,麻煩您瞭。”
“你以為滿足條件就能拿到錢嗎?殿村先生啊,你曾經也是一名銀行職員,這種事應該很清楚才對呀?要不要借錢給你,由我們來決定。”
“可是……如果您拒絕給我貸款,我們傢來年就無法耕種瞭。麻煩您考慮考慮……”
“既然如此,你的態度是不是該改改瞭?”吉井的語氣突然暴躁起來,“竟然自己搞品牌,我不是說瞭那樣做會給別人添麻煩嗎?我答應給你們貸款,你們能撤掉自己的品牌嗎?如果你們願意撤,我就考慮考慮。”
他邊說邊用指頭咚咚敲著殿村提交的資料。
殿村咬緊瞭牙關,嘗試反駁:“以貸款為條件要求我們撤銷品牌,這樣做不對吧……而且這還是在受災的緊要關頭。”
“就算是救災資金也不可能沒通過審核就給錢啊,殿村先生,這點道理你還是明白的吧?”吉井狡猾地笑瞭,“你要是早點加入稻本先生的農業法人就沒事瞭,誰要你當初拒絕的……”
“加不加入跟災害沒關系吧?”
“如果是農業法人的一員,審查就很好通過。怎麼樣,撤掉你傢那什麼‘殿村傢的米’吧!”
“殿村傢的米”是殿村的父親正弘開創的品牌,多少年來秉持信念發展,擁有遍佈全國的許多主顧。許多等著他們傢的米的客戶聽說瞭水災的消息,特意送來瞭援助金和救援物資。殿村知道,自己不能輕易放棄這個品牌。
“請讓我想一想。”
殿村拿回瞭申請貸款的資料,站起身準備離開。
吉井兩手一攤,擺瞭個特別做作的姿勢。
離開掛著貸款牌子的窗口,殿村快步走出瞭農林協大樓。既然農林協不行,就去別的金融機構問問。雖然以前從未有過來往,但有可能會有機構體察眼下的特殊情況,答應貸款。
他一臉凝重地筆直向前走著。
“喲,這不是殿村嘛。”
轉過頭,發現稻本正笑容滿面地看著自己。
“這次真是遭罪啊。”稻本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你傢全滅瞭?”
“嗯,你傢那邊呢?”
“我傢沒事。”
“那太好瞭。”
殿村草草應付道,稻本卻繼續道:“加入法人的農戶都沒什麼大損失。”
殿村聞言,把資料換瞭個手拿。稻本眼尖地看見瞭。
“你來借錢?”
“嗯,沒錯。”
“借你瞭嗎?”
“沒,說很難。”
稻本高興地笑瞭起來。
“那你加油吧。”他砰砰地拍瞭拍殿村的肩膀,“我還得感謝你呢。”
“感謝?”殿村感到莫名其妙,“什麼意思?”
“要是你也加入瞭我們的農業法人,現在你們傢全滅瞭,我們不就要大赤字瞭?多虧你拒絕瞭。”
屈辱和憤怒直沖腦門,殿村握緊瞭拳頭。稻本高聲笑著轉過身去,走進殿村剛剛離開的那棟難看的方形建築。
“渾蛋!”
殿村坐上輕型卡車,雙手用力砸向方向盤,怒罵著。
“渾蛋,渾蛋!”
他不顧疼痛,瘋狂地砸著方向盤,一直被壓抑的感情化作瞭眼淚。
不知道拍打瞭多久,最後殿村脫力一般垂下頭,許久沒有動彈。
就在這時,電話響瞭。
殿村呆滯地抬起頭,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手機。
看清來電顯示後,他按下瞭通話鍵。
“主公,我有事想跟你聊聊,你有時間嗎?”
聽筒裡傳出瞭佃航平的聲音。
“殿村剛才來過?”稻本問櫃臺後方的吉井。
“嗯,借錢來瞭。”吉井答道,發出一聲嗤笑。
“聽說你提瞭很過分的要求啊。”
“怎麼可能。”吉井擺著手說,“我隻是請他做一件很簡單的事。”
“那傢夥怎麼說?”
“他說讓他想想,然後拿著資料走瞭。哼,自作自受。”吉井發出嘲諷的笑聲,“過不瞭多久就要哭著來求我幫他瞭。”
“對,到時候就讓他加入我們的法人吧。歸根結底,一個當慣瞭白領的外行根本種不瞭稻子,小看誰啊這是。”稻本惡狠狠地說完,把手上的文件交給吉井,“這是上次說的貸款文件,你會給我錢的吧?”
“我會最優先為您處理的。”
吉井討好地笑著,動作嫻熟地翻閱起瞭文件。
8
父親正弘盤腿坐在坐墊上,一臉不高興。
“不好意思,一下來這麼多人。”
佃低頭說完,馬上拿出一份提案書遞給瞭殿村。
“你先看看吧。”
這裡是殿村傢裡屋。和式客廳內,殿村和正弘背對壁龕坐著,他們面前是一張古舊的大桌,佃、山崎、島津,還有帝國重工的財前和北海道農業大學的野木都坐在另一端。
“您可能知道,本公司發起瞭一個新項目,目前在研發務農機器人。”
財前負責介紹,還用桌上的便攜播放器展示瞭無人駕駛拖拉機在北海道農業大學試驗田裡運作的錄像。殿村看得津津有味,連聲稱贊,可正弘紋絲不動,表情緊繃著。
“目前無人駕駛拖拉機已經發展到市場化準備階段,接下來我們打算在真正的農田裡測試它的耐久性、安全性、各項性能以及附加作業機器的精準度。之前我們一直在使用這位野木老師所在的北海道農業大學的試驗田和本公司在岡山的簽約農場,但考慮到往返花費的時間和金錢,還是想在近一點的地方找到試驗田。而且,既然是進行農耕試驗,還是真正種植水稻等作物的農田更好。正因如此我們今天才來登門拜訪,殿村先生……”財前鄭重其事地看著殿村父子,“請問能否將你們傢的農田租給我們進行測試呢?”
正弘沒有回答。
“老爸,這很好啊。現在是農閑期,今年又出瞭那麼多事。”殿村試圖說服父親。
“我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麼,但是農田可不是運動場,要是被拖拉機壓壞瞭,誰也賠不起。”正弘提出瞭反對意見。
“我們確實會在運行試驗中讓拖拉機進入農田,不過是進行耕耘,而且我們保證會萬分註意,絕不會對今後的水稻種植產生影響。”
殿村點點頭,問道:“社長,你們想用多久?按照我的想法,隻在農閑期用最好。”
“這話我有點說不出口……”佃正色道,“其實我們想借今年到明年這一整年。當然不是說一年到頭都占著,隻要一半,不,三分之一也行。您能考慮考慮嗎?”
後面那句話是對殿村的父親正弘說的。隻是他一聽到明年也要用,早已把頭轉開瞭。對正弘來說,農田的重要性僅次於生命,不,是跟生命同樣重要的東西。現在有人要借他傢的地搞什麼測試,他怎麼會輕易答應。
佃早就做好瞭這個準備,隻是沒想到正弘的態度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頑固。
“您一定在想,絕對不能把自己辛辛苦苦耕耘的田地拿給別人做這種事吧?”佃對正弘的心情表示瞭理解,“突然提出這個請求實在是非常抱歉。不過,我們的務農機器人的核心,也就是自動巡航控制技術,是這位野木教授經過長年研究之後開發出來的東西。而野木教授跟我大學時代就是好朋友瞭。”
正弘露出略顯吃驚的表情。
佃繼續道:“現在,日本的農業正面臨各種問題。從業人員的平均年齡每年都在向高齡化發展,不斷有人因此而棄耕。再這樣下去,日本農業就會後繼無人,不遠的未來,水稻種植將陷入十分危急的境地。務農機器人可以不分早晚地工作,就算有誤差也僅僅幾厘米,它可以耕地、整地,從插秧到收割都能自動完成。我們之所以研發無人農機,不僅僅是為瞭賺錢,更大的目標是為日本農業貢獻一份力量。我和野木,還有帝國重工,都有這樣的想法。當然,我不認為僅僅這點工作就能挽救日本農業。農業存在各種問題,若不一個一個解決,就無法邁向未來。但可以說無人農機是當下比較有效的方法之一。野木教授試算過,引入無人農機能讓農戶的工作效率得到飛躍性提升,同時大幅增加年收入。這對那些喜歡農業,但是出於經濟上的顧慮猶豫著要不要踏入這一行的年輕人來說也是個求之不得的好消息。這項技術一定能改變農業的現狀,有效阻止因棄耕而導致的農業從業人口減少。為瞭將年輕的血液引向農業,增加農業的後繼人,救農業於危急,這場試驗是必不可少的。”
正弘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傾聽著佃的講述。
“殿村老先生,請您考慮考慮。拜托瞭。”佃雙手撐在地上,低頭請求道。
“老爸,你說句話啊。”
殿村焦急地看著父親,卻見正弘緩緩撐起身子,隨後推開身下的坐墊,在榻榻米上端坐著,直視著佃、財前和野木等人。
“佃先生,我和你有同樣的想法。”正弘端正身子說道,“我也認為再這樣下去日本的農業就完蛋瞭,並且一直在想怎麼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不過我能想到的主意很有限,說句丟人的話,其實我已經放棄瞭。我老早就對自己說,種稻子這種事,到我這一代為止瞭。”
正弘的話語中流露出對種稻子這件事的深切感情。
“剛才聽瞭佃先生的話,我覺得特別高興。原來還有人跟我一樣,在認認真真地思考日本的稻米,還有農業的未來。原來我一直有志同道合的夥伴。而我的夥伴現在要發揮智慧去拯救日本農業,還有什麼事能比這更讓人高興呢?我本來覺得,要是再也種不瞭米,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可是現在不一樣瞭,現在我覺得,活著真是太好瞭,能見到大傢真是太好瞭。”
這無疑是正弘發自內心的感慨。
不過這番意想不到的話讓佃一行連眼睛都忘瞭眨,都愣愣地看著正弘。
“如果我們傢的地能為日本農業做貢獻,那可太讓人高興瞭。這算是我的請求,請各位拯救日本的稻米,拯救日本農業。”
正弘流著淚,深深低下瞭頭。